为什么人在谈恋爱时,
能确定那就是「爱」呢?
它没有明确的字面定义,亦没有形体,
人却生来就能明白何谓恋爱。
午餐时间一结束,厨房就闲了下来。
藏在柜台内侧的小型液晶电视正播着重播的老连续剧,老板看得津津有味,连客人喊着「不好意思」也无动于衷。没办法,我只好勉为其难去招呼客人。地板打蜡打得晶亮,因为老板不甘心被黑心商人所骗,买了一罐三万圆的地板蜡,便决心用它个痛快。
古桥先生坐在洒着阳光的窗边席。他趁着我抵达他座位前摊开菜单,再三思考该点些什么。
这是古桥先生的一贯作风。他总在午餐离峰时段出现,入店前先仔细看过门口板子上的「本日午餐」,接着入座喝水,一边打开菜单重新检视菜色,然后趁着店员过去为他点餐前进行菜单最终审查,以防自己点错。
我听声音就知道来者是古桥先生。说「勉为其难」简直是自欺欺人,其实我开心得不得了。古桥先生略微伏首认真思考午餐的神态,真是迷死人了。
我故意从古桥先生背后靠近他,透过T恤的领口窥见他的锁骨;若是轻轻含住他的锁骨,接着再以柔软的舌头舔舐,肯定很舒服吧。
「可以点餐了吗?」
我站在桌旁出声,古桥先生拾起头来。
「『春季高丽菜鯷鱼义大利面』,是指里头只有春季高丽菜跟鯷鱼吗?」古桥先生问道。
他的嗓音稳重又低沉,这样的人也会在公司大吼大叫吗?那么在公司以外的地方呢?真好奇他是否和会醉醺醺地在电车中大声嚷嚷、引吭高歌。
古桥先生总是独自吃午餐。他习惯一边读文库版小说一边用餐,从封面插画推测,他读的大概是科幻作品。他用餐读书时实在太过安静,我不禁猜想他搞不好是个舌头跟长颈鹿一样长的草食性外星人,只是假装成地球人罢了。
不过,古桥先生比较像肉食性动物。我回答「是」,结果他说「真不巧」。
「那我要点『三种起士酱』义大利宽面。」
看来,比起当季食材,他更喜欢卡路里。想必肚子饿了吧?待会多给他一些面好了。
我再度回答「是」,临走前忍不住又看了古桥先生的锁骨一眼。我催促埋头看电视的老板将副餐沙拉端过去,接着把宽面放入锅中,仔细看顾面条。
我是不是欲求不满呢?
答案应该是否定的,证据就是:我对老板的锁骨一点兴趣也没有。唯有古桥先生的锁骨,莫名吸引着我。
然而,我跟他迟迟无法更进一步。
这里以前是热爱咖啡豆的老板辛苦经营的茶店兼快餐店。老板的家人抱怨店里入不敷出、无法贴补家计,正巧车站前即将重新开发,他遂决心将此处改装成现代风格的咖啡厅。被雇来当厨师的我,也随着这次变动被迫改变料理路线,将「姜烧猪肉定食」改成「青酱番茄义大利面」,「嫩煮牛筋盖饭」改成「法式牛肉蔬菜汤」。
客人增加了,以前茶店兼快餐店的常客却不来了。唯一的例外就是古桥先生,只有他一如既往地天天来吃中餐。我总觉得自己去帮他点餐时,古桥先生似乎比老板亲自出马时紧张多了。
说不定古桥先生也对我有意思?或许他正在思考除了菜单之外,还有没有什么话题能找我攀谈。若真是如此,不知该有多好呀。
但是,我跟他终究无法更进一步。我心底那块被践踏得坚如磐石的土地,正逐渐向外扩张。
过了午夜十二点,我终于订完隔天的食材,得以回到公寓。
这阵子美纪子经常擅闯我的住处。今天我又在围墙边看到熟悉的黑色轻型汽车,一打开玄关门——果不其然,美纪子对我说了声:「你回来啦。」
「朋代,帮我泡咖啡啦。」
当我正在烧水时,美纪子站在厨房抽油烟机下面抽烟。
「你不能戒烟吗?」
「戒不了啊。」
我的房间淹没在白布中。美纪子说她家有烟臭味,于是将尚未完成的婚纱带来我的住处。我们俩夜夜埋首缝针补线,终于在裙摆缝上仿珍珠,可是头纱还得加上白色绢丝刺绣;好不容易完成了,这回又得用鲜花制作捧花。
再过不到一个月,就是美纪子的婚礼。我不能让她穿着半成品婚纱上阵,于是硬拖着被工作累垮的身体为她做牛做马,但今晚的美纪子显然缺乏集中力。
「你也差不多该谈恋爱了吧?」
美纪子在流理台中把烟捻熄,冷不防说道。原本正将热水倒入杯中的我,蓦然停止动作。
「你说的恋爱是指这个吗?
『田村,我希望你能更改一下这份资料的某些部分。』
『是的,课长。』
我接过文件,发现上头的便利贴写着:『今天晚上七点,老地方』。
『我明白了。』
课长和我相视而笑……你是指这个吗?还是说……
『交往迈入第三个年头,我的他竟然订下能在圣诞节当天看见东京铁塔的饭店,我心头又惊又喜,顾不得窗帘尚未拉上,便与他激烈地翻云覆雨。』你是指这个吗?」
「你怎么满脑子都是贺尔蒙啊?」美纪子拿起杯子,凑近热气蒸腾的咖啡。「我指的不是这种充满肉欲的东西啦。我的意思是希望你谈些健康清新的恋爱,难得你在时尚咖啡厅工作嘛。」
「我以为自己是在镇上的快餐店工作呢。」
我竭力表示不满,但美纪子当然没在听。她啜饮杯中物,皱起眉头。
「话说回来,为什么明明你在咖啡厅工作,却泡什么即溶咖啡啊?」
「因为我是厨师呀。我跟咖啡豆一点都不熟。」
好啦好啦,继续赶工吧——我催促美纪子,与她面对面坐在客厅,中间隔着白布波浪。我俩手持针线,默默缝上仿珍珠半晌。
「难道那些客人里面,没有你欣赏的对象吗?」
很难得地,美纪子决定打破砂锅问到底。她仗着自己是准新娘,便大发慈悲关心起朋友的幸福了——我故意往坏方面想,但随即又反驳自己:不是这样啦。美纪子装成一副随兴闲聊的语气,眼神却非常认真,想必她已慎重地摸索许久,才终于找到发问的机会。
「欣赏的对象,有呀。」
「什么样的人?」
「古桥先生。他在我们店附近的公司上班,几乎每天都会来吃中餐。」
「大概几岁?为什么你知道他姓什么?」
「我猜比我们年长一点吧。有一次他来吃饭忘记带钱包,在柜台前满脸通红地摸索口袋,最后将月票护套里面的员工证留下来,说:『不好意思,我马上回公司拿钱。』我看他平常穿得随兴,还以为他是打工族呢。」
「是什么公司?」
「这个嘛……公司名称是片假名,所以我记不得。印象中,好像是电脑或通讯相关产业。」
「嗯嗯。然后呢?」
「什么然后?」
「你欣赏古桥先生的理由呀。总有其他原因吧?」
「他的手指很美。还有,无论是举杯或是使用叉子,都很安静。」
「……就这样?」
经她一问,我想了想,这才发现自己对古桥先生的了解仅止于此。
「他的锁骨很圆滑。」
「谁的锁骨不圆滑?」
美纪子为了省事,一口气缝上三颗仿珍珠,然后再度起身抽烟。「那倒也是。」语毕,我刻意小心翼翼地将一颗颗仿珍珠缝在布上。
美纪子在阴暗的厨房边笑边看着我赶工。
「这阵子的我们好像回到高中时期喔。你还记得吗?当时我们天天都聊些无聊的话题。」她说。
「记得。我们要嘛打电话聊个没完,要嘛离家出走,聚在自动贩卖机前。」
「你是说『矢泽商店』前的贩卖机吧?那里变成便利商店罗,你知道吗?」
「我一直没回老家,所以不知道。」
「是啊,朋代,你这人就是不爱回家。」
美纪子吞云吐雾半晌,然后站在厨房跟客厅之间的门口呢喃着:「你不谈恋爱吗?」
「怎么又扯到这里来了?你别光顾着休息,快点来帮忙呀。这可是你的婚礼呢。」
「你是不是忘不了黑川?所以才不回老家,也不谈恋爱。」
「才不是。」
我忘不了的并不是他,而是我和他的所作所为。
「欸,朋代。说真的,那天到底发生什么事?」
美纪子再度坐在我对面,低头从盒子里捡起仿珍珠。
「问这干嘛?」
「没干嘛。只是想知道而已。」
从高中毕业已经六年,而我跟美纪子也相识将近十年。这么多年来,她从未如此明确地说出自己的要求。
那天的事情,是否一直萦绕在美纪子的心头?该问吗?还是该装作不知道?她旁徨多年,今晚终于在白色波浪的对岸向我提问。
至于我,正巧也想说出来确认一下。我有关心自己的朋友,有一份能靠着掌厨养活自己的工作;说出来后,我就能明白现在的自己有多么幸福美满。
「好吧,我告诉你。」
我一直觉得百思不解。
为什么人在谈恋爱时,能确定那就是「爱」呢?
例如我的初恋对象——幼稚园樱班的同班同学健斗,当时我明明不懂什么叫「恋爱」,也不明白它的含意,心底仍然深深觉得「喜欢健斗喜欢得不得了」。
我觉得他很特别,籼他一起玩时心儿怦怦跳,同时也希望他能和我两情相悦。
它没有明确的字面定义,亦没有形体,人却生来就能明白何谓恋爱。
真是不可思议。
尽管嗜好、喜欢的食物与讨厌的事物会随着岁月逐渐改变,喜欢上一个人所感受到的怦然心动、羞赧与独占欲,却不大会产生变化。
第一次(也是迄今最后一次)令我尝到恋爱那股嗳昧、尴尬、又热又甜又苦涩滋味的人,就是黑川俊介。
我们俩几乎大半时间都腻在一起。往返学校的通勤时间、午休时间、放学后,无一例外。只要见不到面,只要皮肤感受不到一丁点对方的体温,就觉得浑身不对劲。
放学后,我们习惯漫无目的地在镇上散步,然后傍晚到俊介家去。俊介的母亲老早就离家出走,而我也未曾见过他那经营货运公司的父亲。在那幢独栋楼房中,俊介总是孤单一人。
我早年丧父,是由在邮局工作的母亲一手拉拔长大的。每当她结束邮局的工作,便会直接搭车前往邻镇的小酒吧,然后在那儿打工约五小时,直到深夜才回家。这段时间内,我可以尽情待在俊介家。
我妈一整天都在工作,而我却几乎每天都泡在男人家。我对此并不觉得愧疚,因为我不大喜欢我妈。
她干嘛特地去临镇的小酒吧打工?反正地方这么小,镇上谁不知道她在那儿上班。「昨天我爸去你妈上班的小酒吧玩耶。」我不知听同学讲这种话听了多少次。事到如今,有必要偷偷摸摸吗?还是说她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亏心事?我怀着这样的想法,几乎不跟她说话。
那一天,俊介一早就无精打采。我们放学后照常绕去超市购物,此时他发烧了。我记得当时想煮粥给他吃,所以买了葱。我们在没有父母存在的空间,过着家家酒般的时光。
俊介折完衣服后,便无力地瘫倒在床上。
「有药吗?」我问。「大概没有。」俊介答道。
「早知道就买药回来。」
「没关系,你去洗澡吧。」
「你烧成这样,还想做呀?」我大吃一惊。
「我说你啊,到底把我想成什么人了?」俊介一脸无奈。「我才没那力气咧。」
俊介的意思似乎是:尽管用浴室吧。他看过我家的浴室,知道它非常狭小。
我去浴室用热水准备湿毛巾,为床上的俊介擦拭身体。喂他吃完粥后,我在他的额头和头旁边放了许多冰袋。
「好重,而且也太冰了。用毛巾把它们包起来啦。」俊介说。
我把俊介的睡衣摊开,用冰袋触碰他的左胸,惹得他惊叫一声,然后两个人相视而笑。我们连这种情况也不忘打闹。
我靠着俊介的床沿坐在地上,静静地阅读杂志。俊介睡觉时频频发出呻吟,每回帮他换冰块时,我总是悄悄地抚摸俊介汗涔涔的发丝。
我在他枕边搁着一瓶运动饮料,悄声说:「那我走罗。」
俊介睁开眼睛。「我送你。」他作势起身,我赶紧把他的肩膀压回床上。
「我一个人回家没问题的,明天见喔。」
语毕,我关上房门。俊介从棉被里探出半张脸,稚气地说:「嗯。」
外头依然有点冷。
我关好大门,将钥匙从玄关旁的窗户扔进去,接着走在夜路上。这是一条河滨道路,平常我总是跟俊介手牵手,远眺穿越铁桥的电车,看着倒映在水面上的电车车窗。
但是那一晚,我选择加快脚步。道路在中途便偏离河畔,此时我登上河堤,这是我每天习惯成自然的路线。我的住处就在桥的另一端,因此河堤步道是通往我家的捷径。
四下无人,我的手突然被人从后面猛力一拽,接着整个人滚落在斜坡上。回神一看,原来我被人压倒在河畔的干草丛里。
在感到恐惧之前,我尝到的是惊慌与混乱。我下意识地将压过来的重量往回推,不料一记耳光扇得我颈椎发出钝响。我头昏眼花,但奇妙的是一部分的意识却异常清醒,使我得以看见压在自己身上的东西。
在昏暗的视野中,某处的光线反射在那双湿滑得发亮的眼睛上。这名口吐腐臭味的男子,掀起我的制服裙。
尽管想踢他,被压得死死的我却无力反击。他单手掐住我的脖子,另一只手脱下我的内裤,然后把手指插进去。
恐惧感终于来了。
这个男人并不想强暴我。他发硬的阴茎确实摩擦着我,但那不像情欲,倒像愤怒,他只是想借此来折磨他人、发泄暴力冲动。
搞不好我死定了。在我尚未领悟到那是恐惧时,这份情绪便转为绝望。我的绝望,也染上了愤怒的色彩。
为什么我非得被这个来路不明的陌生男人痛殴、在河边被强暴?我放弃一切抵抗,不仅不再扭动手脚,也不再大叫;即使我想喊,掐住我脖子的手也将力道增强到令我难以呼吸。
与其被杀,我还宁愿被强暴。愤怒令我的脑袋冷静下来。你绝对伤不了我,因为我的愤怒比你更有力量!要怎么强暴随便你,但你可别以为杀得了我;我绝对要活下去,我要趁隙反击,我要杀了你!
男子想霸王硬上弓,但是我那里很干,所以很痛。他烦躁地掐着我的脖子,使我的疼痛与痛苦越来越剧烈。当我感觉到被掰开的厌恶感时,我身上的重量骤然消失,空气瞬间流进气管,而男子则伏倒在河边。
俊介伫立在我眼前。
他站稳软弱的双脚,气喘吁吁地双手高举着一根棒子。俊介以玩蒙眼破西瓜的姿势再度挥棒殴打男子,一次次地打在他的肚子、胸口、脸跟头颅。
男子起初哀声连连、连滚带爬地想逃走,最后终究一动也不动。棒子一打下去,他只能躺在地上抽搐。
俊介丢下棒子,恰好敲到河边的石头。从声响听来,应该是金属棒。
我缓缓站起身来。脸颊好麻,喉咙好痛,股关节轧然作响,那里也好刺痛。尽管背部、腰部与腿部传来撞伤与擦伤的痛楚,我还是满脑子想找另一只不知飞到哪儿去的鞋子,想来还真可笑。
俊介看到我朝着草丛东张西望,便帮我把鞋子找来穿上。蹲在我面前的俊介,看到我的内裤卡在脚踝,他的手顿时犹豫了。我勾住俊介、搭着他的头,微微抬起卡着内裤的脚,示意他取下。他抽出内裤,将它塞入披在身上的薄外套口袋中。
俊介起身轻轻握住我的手,将我从河堤拉起来。我一边起身,一边回头望向河边。
「他死了吗?」
「大概吧。」
俊介的脚踏车弃置在步道上,横倒在地。
「还能骑吗?」我问。
「嗯。」他说。
我坐在脚踏车后座,俊介开始踩动踏板,往自己家前进。
浓雾从河川下游袭来,周遭的空气顿时变得白茫茫,饱含湿气。
电车横渡铁桥,灯光宛如云间阳光般变得淡而朦胧,车声听来有如慢速播放。没开车灯的脚踏车飞驰在分不清东西南北的茫茫大雾中,连轮胎辗过马路的感觉,也显得好模糊。
「我看起来像完全没反抗吗?你会不会认为我逆来顺受?」
若不是俊介背对着我,我绝对不敢问这种问题。
「我并不这么想,不可能这么想。」
俊介低声说道。他右手放开握把摸索外套,将原本揪着他外套的我的手拉到自己腹部,紧紧握住。我俩的手频频颤抖。
「我们该怎么办?」
我的面颊又肿又烫。雾气在脸上凝结为豆大的水珠,如泪般一颗颗滚落。
「这就是那天所发生的事。」语毕,我朝着动也不动、面色凝重地看着我的美纪子露出笑容。「这个故事怎么样?你相信吗?」
「我相信。」
她答得如此迅速,令我大吃一惊。明明我的语气不大正经,她凭什么相信我?
「朋代,我记得有一天你鼻青脸肿地来上课,对吧?那件事我一直很在意。」
美纪子剪断丝线,将针插入针包。「我吓了一跳,还问你『怎么回事』。我以为你被黑川揍了呢。」
我默默扬起嘴角。俊介从来没打过我,他人很好。
「前一晚我打过电话给你。」
「好像是喔。」
由于我迟迟不回家,因此我妈打电话到美纪子家。美纪子成功骗过我妈,告诉她:「朋代今天住我们家,她在洗澡。」随后便拨号到我的手机。我无视妈妈的未接来电,却接起美纪子的电话。谢谢你罩我,美纪子。今晚我要睡在俊介家,明天早上能不能去我家帮我把桌上的报告带来?我妈早上七点半就会出门,之后你就能进去了。钥匙贴在信箱的盖子内侧。
生物课的分组报告,绝不能因为我一个人不交而为组员添麻烦——淡然提出这种要求的我,真令自己感到害怕。后来,美纪子也照做了。
「当时,你在哪里、做了什么事?」
我在河边挖洞,因为我要埋了那个男人。
俊介叫我待在家里,可是我不肯。我说我要跟去,不要离开我。
我们换上耐脏的衣服,从车库取出铲子,再度骑上脚踏车前往河边。雾仍然很浓,路上毫无人车,即使有,恐怕经过时也只能看见模糊的轮廓吧。
我们一半依靠视觉,一半只能依靠触觉摸索。
男子依然冰冷地躺在原来的地方。他身上的衬衫既旧又脏,虽然血流得不多,我却无法直视他的脸。抬动他时不得不接触他的皮肤,从皮肤的触感看来,他大约四十多岁。
洞穴几乎是俊介一个人挖的。
「还在发烧吗?」我问。「退了。」他说。不知道他有没有骗我。后来,我也拿着杀害男子的凶器帮忙挖洞。
我们谨慎地将枯草的草皮拨到旁边,埋头猛挖。河边的土壤湿湿的,比我们想像中还好挖。
在挖土的过程中,我曾一度提议:「去报警吧。」但俊介说他不要。
「我们要怎么跟警察说?说我的女朋友被人强暴,所以我就拿地上的铁棒把那个男的打死,一棒又一棒地把他活活打死。你觉得我们会有什么下场?这家伙已经死了,我可是一点都不后悔。」
俊介没有一丝动摇,也没有一丝迷惘。他沉稳而坚定地挖着洞,脸上仿佛写着:我是替天行道。
我确实认为被性侵没什么,但想到之后要受侦讯老半天,就觉得好讨厌。我一点都不愿意想起那件事,它最好消失得一干二净——我霎时觉得俊介好可靠,于是专心用铁棒戳弄地面,将土弄松。
当我将铁棒连同男子一并丢下洞里时,美纪子打电话来了。我连口腔黏膜都肿起来,实在很难讲话,但我还是装出开朗的声音。
结束通话后,我们从上方将土拨到洞里,最后两人一起踩踏地面,将泥土踩实。起初我战战兢兢地抬动双脚,生怕唤醒什么东西,但踏着踏着,遂变成某种仪式般的原始节奏。俊介和我看着彼此汗涔涔的脸,竟然笑了。我们一边笑着,又踩踏了半晌。
雾气急速地飘逝、变薄,对岸的灯火若隐若现。我们将搁在一旁的草皮盖回去。填回去的土看起来颜色不大自然,但光线不足,所以我们也无法仔细检查。
我们回到俊介的家,一起淋浴。接着,我们开着灯上床做爱,完事后俊介从冰箱取出冰块,为我的脸颊冰敷。现在敷已经来不及了吧。
「很严重吗?」我问。
「嗯,有一点。」俊介说。
我笑了,俊介也笑了。外头刮起大风,将房里的玻璃窗吹得咔咔作响。
隔天早上,我们若无其事地骑着脚踏车穿越河堤,前往学校。我们在晴朗的阳光下瞥向河畔,那幅景致令人心旷神怡。
前一晚的风已将枯草吹得倒向上游,连我们都看不出哪边是我们挖过的地方。
「绝对不会有人发现的。」
俊介的呢喃,唯有抱紧他背部的我能听见。「只要没有人发现,就等于没发生过。」
只要没有人发现,就等于没发生过。他说的一点也没错。
古桥先生今天也没缺席,他点了红酒炖肉套餐。
我将三天前熬煮的得意之作盛进盘里,最后加入两三滴鲜奶油来提味。由于还有另一组情侣前来享用离峰时间的午餐,我实在无法从厨房抽身。那个一有机会就偷懒的老板端着银色托盘,从外场返回柜台。
「朋代啊,那个人是你的菜对吧。」
「那个人?」
「就是之前想吃霸王餐的那个人啊。你看,坐在窗边那个。」
「我认为他不是故意想吃霸王餐啦,不过他的确是我的菜。」
「我就知道,我果然猜对了。」老板满意地点点头。「你是不是喜欢乍看斯文、其实有点易怒的人?」
「什么跟什么呀。」
我笑归笑,内心却暗自佩服老板一语中的,真是人不可貌相。不知为何,老板总是用店里的电话向老婆道歉,但他这二十年来靠着做生意所累积的观察功力,可真不是盖的。
还是说,其实我没有藏好腐臭味?
杀人埋尸。我并非凑巧出现在那儿;我就是动机本身,我不只是共犯。我身上有一块抹灭不去的印记,那个印记所发出的黑光,总是寻找着跟俊介类似的人。
「好啦,老板,快去准备咖啡吧。」
我马上打消这愚蠢的念头。
哪有这种事?没有证据能显示人类的性命比其他生命更尊贵。
被我料理掉的牛、猪、鱼,难道没有在我身上留下印记吗?我跟老板以及许多饕客所吃掉的生物,难道没有在我们身上留下印记吗?
有了印记又如何。我们所杀的那个男人留下的印记,总有一天会被许多印记覆盖,而后消失。
即使古桥先生就站在柜台前,老板仍埋头帮那对情侣泡咖啡。我敲打收银机,对古桥先生说:「一共九百圆。」古桥先生递出千圆纸钞,一边说道:
「我看起来很易怒吗?不是脑袋聪明,而是易怒?(注:日文中,「脑袋聪明」音近于「易怒」。)」
百圆硬币从我手中滑落,我目不转睛地看着古桥先生。
「我耳力很好喔,连公司女同事背地里说人坏话都听得一清二楚,真伤脑筋。」
「先生,不好意思。」我说。「我们老板……不,我也有错,真不好意思。」
我终于拾起百圆硬币,尴尬地递给古桥先生。他伸出左手收下。
「方便的话,下次能不能跟我去看电影呢?」古桥先生说。「不看电影也无所谓。散步也好,钓鱼也好,参观牧场都好。」
他的手掌冰冷而干燥。我不禁想像那只手抚摸我的颈项、摩挲我的耳后,顿时浑身一颤。
起初什么问题也没有。随着激昂的情绪逐渐冷却,我开始害怕了。
犯罪本身固然令我害怕,但我更害怕思考东窗事发之后的下场。万一大家知道那一晚我被怎么了,以及俊介做了什么,之后我俩又做了什么,他们会怎么想?
我想像自己是被俊介威胁的。我提议自首,俊介却不接受,所以我挖了洞,否则我或许会被俊介杀掉,和那个男人一起躺在泥土里。
不过,当然那并非事实。
俊介的态度完全没有改变,而这也是我最害怕的。我在无数次的梦呓中惊醒,俊介每每对我呢喃着:「别担心。」然后温柔地抚摸我的背部。
「俊介,你不会梦见当时的事吗?」在房内与他独处时,我如此问道。
「不会。」俊介说。「因为我不认为自己有错。」
我对俊介的情感,越来越接近憎恶了。这种情感,和抵抗那个男人所涌现的愤怒非常相像。
为什么你杀了他?我又没有求你杀他。为什么你要多管闲事?为什么你要追过来?为什么你不傻楞楞地经过河堤就好?我宁愿自己在那儿被奸杀。我好想大声哭诉,但我哭不出来,也说不出口。
我俩守着相同的秘密,我们只能一如既往地相偕上学,比以前更爱彼此、困守在彼此的小圈圈里。
我在俊介家连住了好几天。我妈气得抓狂,找上门来兴师问罪,但我还是不肯回家。我不想离开俊介。万一我离开俊介在家过夜,当时没叫出声的哀号肯定会如泄洪般溢出,破坏一切。
我妈一把抓住俊介,只见他扬起嘴角,将我妈轻轻一推,关上大门。
即使校方与老师对我们施加压力,俊介依然不为所动。由于我们这几天从不旷课,因此校方听到我说:「我每天都有回家。我想家母大概只是因为忙于工作而不常在家,才会变得神经兮兮的。」便不再追究了。
俊介直视着夜半哀号惊醒的我。外头的灯光照着他的眼白,反射出蓝白色光芒。
「万一尸体被发现怎么办?」
「不会的。都半年了,还是没有任何人发现。」
「现在还不迟,不如我们去找警察说清楚……」
「说了也没用。况且我从不认为我们有错。」
俊介握住我汗涔涔的胸部。「无论是那家伙的家人也好,朋友或情人也罢,只要有人非常重视他,想把被埋在土里的他找出来,我愿意出来偿命。不过,若是没有人出来找他,只要他还埋在那里,别想叫我给予任何补偿。」
俊介贯彻着俊介的正义,守住了我。他守住我们的日常生活,让我能去学校与朋友欢笑,和俊介牵手、接吻,诸如此类。
因为他爱我。
反正我也爱俊介,所以或许我应该忘怀一切,当作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那个男人是咎由自取——我如此说服自己,但每当我闭上眼睛,脑中总会响起俊介使用暴力时所发出的钝响。
如果想将情人永远绑在自己身边,最有效的方法是什么呢?那一晚之前,我常常思考这个问题,因为我认为自己没有俊介就活不下去。
那一晚之后,我更离不开俊介了。因为我喜欢他;因为如果他离开,我就会被恐惧压垮。
那一晚之前的我,梦想着在情人面前自杀。自从埋了那个男人,我的想法也变了。
最好的方法,是在情人面前,为了情人而杀人。只要让对方见识到自己的深情,保证永远不会变心。
高中毕业之前的那一年,我一直怀着这种想法。
俊介跟我毕业后,两人都上了东京。俊介去上大学,而我则决定就读厨师专科学校。我们俩一起上东京,各自去寻找独居的住处,并约好尽量住在距离相近的地点,打好租约。
毕业典礼前一天,我终究还是回家了。俊介在我跟妈妈看电视时登门拜访,尽管妈妈满脸不悦,也懒得再说些什么。我走出家门,在公寓楼下和俊介瞎聊。
「那我们明天见罗。」俊介轻轻挥手。他才正要跨步,却又停下来,回头对我说:「痛苦吗?」
我笑着说:「什么?」他只是点点头。俊介的眼神如孩童般天真,令我联想起那一晚。那个我们最后度过的幸福夜晚。
俊介没来参加毕业典礼。他不在家,也从未出现在东京的租屋处。
唯一可以确定的是,他不想再见到我了。
我一边问着为什么,内心某处又告诉自己:我就知道。
我上了专科学校,在那儿与朋友游玩,尝尽欢笑与泪水。之后,我在好心老板所开的小店工作,每天做着自己喜欢的料理。
这就是俊介想要的平凡生活。
他相信这是对我最好的报复,报复我施加在他身上的各种暴力。
直到我跟俊介不再见面,过了好久好久,我才惊觉他以前并非从不梦呓,而是无法在我面前睡着。
我原本以为,不管眼前出现多么好的对象,自己都无法再爱人了。
「喔喔喔?大有进展嘛。」美纪子笑道。
婚礼将在一周后举行,只要将头纱的刺绣完成,婚纱就大功告成了。美纪子开始估量多大的捧花最符合整体比例,然后画出设计图,计算花的种类与数量。
「然后呢?你什么时候跟古桥先生约会?」
「我才不会跟他约会呢。」我说。头纱的布料很容易被汗水染色,所以我戴着薄棉手套做针线活。针很难拿,刺绣又毫无进展,弄得我有点焦躁。
「为什么?」
美纪子的语气十分讶异,听得我更加烦躁。
「什么为什么,你以为我办得到吗?你以为我有办法跟别人约会、谈恋爱?」
美纪子默默地挪动铅笔半晌,喃喃说道:「有什么不好呢。」
「你不是说相信我的故事吗?」
「相信啊。我相信,而且也认为没什么不好。告诉你吧,其实我联络过黑川。」
一时之间,我听不懂美纪子的意思。
「我联络过黑川。你告诉我那件事后,隔天我就联络他了。朋代,你一直没回老家,所以不知道吧?他在老家的公司上班喔。」
「啥?」
「我跟他说:『我要结婚了,时间很赶,但我希望你务必来一趟。朋代当然也会来罗。』他说:『好,我去。』」
「什么跟什么呀。」我目瞪口呆。「美纪子,你干嘛鸡婆?那我不去了,你干嘛逼我跟他见面?」
「做个了断呀。不管你要告发他也好,跟他一起自首也好,默不吭声也好,如果你不跟他面对面谈谈,就只能原地打转啊。」
「亏你还说自己只是想知道真相。」
「我知道了,而且也没有泄密啊。我一生都不会说出去的。」
「你想要我怎么做?」
「我不是说过吗?希望你跟黑川见面。」
「我不会见他!我绝不会见他的!」
我大声怒吼,美纪子却只是说声「好啦好啦」就回家了。之后,无论我怎么打电话她都不来,婚纱跟头纱一直搁在我家。
婚礼前一天,刺绣终于完成了。我淹没在大功告成的白布堆中,决定最后再打一次电话给美纪子看看。
「喔~完成了?谢啦!明天一点前帮我带来会场,麻烦你罗。」
谁要帮你带去呀,你干脆裸体结婚好啦!我气愤地想着。
想归想,不知怎的,最后我却在休息室帮美纪子穿婚纱。
美纪子的父母与兄弟开心地簇拥着她,新郎也对她百般呵护,她看起来真是美丽动人。大伙儿恭敬地向我频频道谢,感谢我帮美纪子缝制婚纱。
我如坐针毡地静观仪式进行,接着移向婚宴会场。说是婚宴,其实也只是包下餐厅所举办的庭园自助餐罢了。落地窗敞开着,好几张铺上白布的桌子罗列在草坪上。随着太阳西沉,庭园四周点燃篝火,桌上的蜡烛也点燃了。
席间,我与睽违多时的高中老同学们聊了起来。我笑着聊着,一边扫视、寻找俊介的身影。菜肴很好吃,好几道菜我都想记住味道,好为店里的菜色增添新滋味。
我到处都找不到俊介。
我和美纪子一起拍照。或许他不来了吧?我想。
美纪子说要把捧花给我,说这是婚纱制作者的特权。连我自己都搞不清楚,我到底是希望他来呢?还是庆幸他没来?
我在通风、面朝庭院的露台纳凉时,察觉到俊介的存在。他站在离篝火最远的树荫下看着我。我从露台步下草坪,横越庭院走向他。
「我还以为不会再见到你了。」我说。
「我也是。」俊介说。
俊介穿着黑色合身西装,没系领带。或许是光线昏暗的关系吧,他的气色不太好,但从他的外貌看来,完全无法推测我俩已睽违多少岁月。
俊介轻轻攫着我的手,将我拉到阴影处。透过高跟鞋传来的触感,我明白自己已从草坪走到泥土地。
「你告诉她了,对吧?」
俊介的语气非常温柔,下巴指向热闹的庭院中央。我点点头。他伸出手指抚摸我的脸颊、我的唇及我的发,然后收回。
「你也要杀了我吗?先杀后埋?」
「今天我不会杀你,也不会埋了你。下次就不一定了。」俊介将脸颊凑近我耳畔,如此呢喃。「不过,你绝对不能跟任何人提起我做过的事。你必须假装忘得一干二净,快快乐乐地过日子,直到真的忘记为止。懂吗?」
俊介抽回身子,松开我的手。他的眼眸如深渊般沉稳、漆黑。
——我做过的事。
他是为了说这句话才来的。为了给我自由。
「我保证不会再对任何人说出我们的秘密。」我发誓。「我会忘怀一切,快乐生活,直到死亡为止。」
我要将逐渐腐败、溶解、永无暴露之日的秘密,借由沉默与遗忘,转化为苗床的营养。
「你一定要说成『我们的秘密』吗?」俊介无奈地叹气。
「俊介,你后悔吗?」
「你要问几次才甘心?」俊介沉静地微笑着。「我不后悔啦。」
俊介在草坪上快步离去。美纪子一看到他便出声呼唤,但他只是轻轻摆摆手,丝毫不打算驻足。他匆匆离开庭院走向马路,消失在夜色中。
我定定地目送着他。
美纪子放弃追逐俊介,东张西望地寻找我的身影。我踏出树荫,站在篝火旁唤了声「美纪子」,她才如释重负地跑过来。我们缝上去的仿珍珠相互摩擦,发出沙沙声。
「你见过黑川了吧?」美纪子端详我的脸。「我完全没注意到他是什么时候来的。朋代,怎么样?没事吧?」
「完全没问题。」我说。「这里的料理好好吃喔。我明天要试着加在店里的菜单里。」
「嗯。」
「然后,如果古桥先生来了……我会跟他找一天出去约会。」
「嗯。」
美纪子戴着一双长及手肘的白色手套,她牵起我的手摇了摇。
「是喔是喔。快点选个好日子吧,朋代!」
「你在学谁呀。」
「我们公司的部长。啊,他在露台那里。该不会被他听见了吧?」
我俩相视而笑。庭园自助餐尚未结束。明天,我要跟古桥先生想想下个假日该做些什么。
这或许只是无谓的尝试,但是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