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往日 #002[孤读]

  一

  心地善良的人光是这样就很幸福了。母亲的话言犹在耳。

  闹钟尖锐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他立刻关掉闹铃,迅速从床上坐起。清晨的阳光已经从窗帘的缝隙间投射进来,但家中还是一片静悄悄,感觉不到有人已经醒了。他松了一口气,走到洗脸台前快手快脚梳洗完毕。一回到房间,他便再次安心地轻轻吐气,因为途中都没有和任何人打到照面。

  金木研,今年就读高中二年级。他住进这栋房子—自己阿姨的家,浅冈家已经相当多年了。照理说应该早已融入他们,但这个家的气氛并不允许这种事发生。这个情况大概一辈子都不会改变吧。

  金木穿上学校的制服,从书架上挑选喜欢的书本放进书包里。这个时候,家里开始出现声响,似乎是阿姨起床了。金木一边听着她准备早餐以及催促大家起床的声音,一边走出房间。

  虽然距离上学时间还太早,不过学校已经开门了。金木屏住气息通过厨房时,看见阿姨的身影。桌子上摆了三人份的早餐。分别是阿姨、姨丈以及阿姨的儿子—优一的餐点,并没有金木的份。这个家中没有金木的立足之地。

  金木走过厨房,在玄关穿上鞋子,一心只想赶快离开这个家。

  「真是的,到底要睡到什么时候……」

  但他的运气不好,嘴里喃喃抱怨的阿姨恰巧来到走廊上。他下意识回头看,两人的视线就这么对上了。

  阿姨不像金木浑身紧绷,只是淡淡撇过头,一面大声喊着「优一!优一!」,自顾自往里头走去。金木紧咬着唇,鞋子还来不及穿好,就这么踩着后跟出门了。

  金木四岁的时候失去父亲,母亲也在他十岁的时候去世了。自此之后,他就住在母亲的姐姐家,接受她的照顾。

  在一个没有他立足之地的家。

  将胸口如针扎般的疼痛归咎于是自己的问题,这样还比较落得轻松。

  P050

  到了学校,教室里一个人也没有,让他的心情开阔了起来。金木稍微打开教室的窗户,大口咬着在便利商店买的面包,开始读起从家里带出来的书。这是父亲以前在看的读物。过世的父亲似乎很爱阅读,金木房间里的书架上,排满了等同是父亲遗物的书本。

  不知道过了多久的时间,强劲的风从打开约十公分左右的窗户吹进来,擅自翻动著书页。金木的视线顺着风的轨迹望去,教室里的同学已经围成各自的小圈圈,开心打闹着。不知不觉大家都来上学了。愉快的气氛带给金木一股奇妙的压迫感,他抬头看着教室的时钟,距离早上的班会还有一段时间。有种愈来愈难以喘息的感觉。

  「金木~喂~金木~!」

  一道朝气十足的声音唤着金木的名字。他迅速抬起头,眼前是无时无刻都开朗过头的友人—永近英良。英和经常一个人静静读书的金木不同,他是一个生性豁达,富社交能力,无法老老实实坐在位子上的类型。英背著书包、手上拿着杂志,往金木的方向冲过来。

  「怎么了?」

  「还问我怎么了,这个周末,我最喜欢的那张CD终于要在日本发售了!我整个人兴奋到停不下来!」

  「喔,你是说那位国外的音乐人吗?」

  砰!一声摆在桌上的,是一本让男生有点不好意思拿在手上的女性时尚杂志。虽然金木不知道英为什么要看这种杂志,不过上头好像有他喜欢的那位音乐人特辑。「你快看看!」英翻到特辑那一页往金木眼前推,几乎快砸到他的鼻子。

  「真是的,你先冷静一点。」

  金木的身子往后倾,从英手上接过那本杂志,重新审视翻开的页面。音乐人的报导比想像中篇幅还小,让他觉得有点扫兴。英虽然是个不拘小节的人,不过一旦迷上什么东西就会一头栽下去,连像这样绿豆大的情报也会收集起来。

  「顺道一提,前面那页三明治派对特辑的小游很可爱喔!」

  「你连那种东西都看啊……三明治派对是什么玩意?」

  真是滴水不漏。金木不禁苦笑。「所以,」英接着说下去。

  「发售日当天,我想跑到远一点的地方去买。暂且先把目标锁定在20区的商店街。」

  「这附近没有在卖吗?」

  「附赠海报的店家很少!既然要买,当然要买附特典的吧!机会难得,你要不要一起去?陪陪我嘛!」

  「好啊。」金木立刻回答。假日就算待在浅冈家,也只会让人疲倦而已。早上看阿姨那冷淡的态度,金木更加感激英的邀请。

  「发生什么事了吗?」

  一句过于唐突的问话向金木投来。

  「咦?」

  「没有啊,就随口问问。」

  英起疑的视线让金木觉得不太舒服,他一边摩擦下巴一边答道:「我很好,没事。」

  「这样啊。那就约周末啰!你在那之前要好好预习!」

  不只是摊开在桌上的杂志,英还从书包里拿出其他杂志,全部推给金木。

  「等等、好多……!」

  而且很不巧,老师刚好在这个时候走进教室。抬头看看时钟,已经是开班会的时间了。看来他忙着跟英聊天,不知不觉就忘了时间。

  金木突然想起一句话,出自太宰治的著作《如是我闻》。

  —平常不看书,就是一个人并不孤独的证据。

  当金木看到这句话的时候浑身一震,姑且不论太宰治写下这句话是出于什么意图,他只觉得自己看书的理由被人狠狠一语道破。想到自己和英聊天的时候,时间一转眼就过去了,太宰治那句话的色彩显得更加浓烈。

  但是,书本上的知识和经验,也是金木生存的粮食。书本也是他无可替代的朋友。

  总之,他必须在周末之前先把英交给自己的杂志全都读完才行。金木一边思考着,一边聆听台上老师说话。

  放学之后,英觉得关于音乐人的话题,刚才还聊得不够尽兴,硬是把金木拉到速食店。但是,英只有在一开始的时候稍微提到音乐人而已,后来就天南地北随便乱聊。就在他滔滔不绝的话题当中,太阳下山了,金木回到浅冈家的时间比平常还晚。

  虽然跟英聊天的时候心情轻松了不少,但一到家门口,那份紧张感又重新苏醒。他轻拍着胸口先让自己冷静下来,一推开大门,就听见客厅传来电视的声音。大概是阿姨在看电视吧。金木加快脚步进门,想趁机回到自己的房间。但是他的视线无意间看到厨房里的冰箱。然后,他便停了下来。

  那台冰箱,是阿姨用金木的妈妈所赚的钱买来的。他回想起母亲不眠不休工作的样子。她不得不这么做的理由,跟阿姨一家人也有关系。因为阿姨老是找借口向母亲要钱。不光只是这样而已。阿姨的丈夫欠债辞职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母亲也得负担起那笔债务,使得她不得不更加努力工作。而母亲的死因是过劳。

  小时候,金木总以为阿姨的生活过得不好,但实际上又是如何?

  阿姨的家是两层楼的透天。客厅里有台大电视,还有一组优雅的白色沙发,就连观叶植物也一应俱全。那台大冰箱里头塞满了各式各样的食物。比起母子二人省吃俭用的生活,老是跟母亲要钱的阿姨反倒过得更优渥。

  一想到这里,金木心中那团无法消除的阴霾又扩散开来。

  「……呼。」

  金木屏住气息,扼杀那股油然而生的情绪。

  母亲说过,与其伤害别人,宁可要他当个被伤害的人。她教导金木,心地善良的人光是这样就很幸福了。就如同这句话,母亲不管再怎么辛苦,脸上也总是挂着幸福的笑容不是吗?金木很尊敬母亲,所以他想好好珍惜母亲留下的教诲。金木将快要萌芽的黑暗情感摘去,刷新好心情抬起头。

  「……啊!」

  阿姨就站在他面前。

  金木大吃一惊,心脏仿佛被揪住一般,不禁往后退了一步。

  刚才听见的电视声已经消失。阿姨应该是在离开客厅打算去洗澡的时候,发现金木回来了。尽管有一股想拔腿就跑的冲动,金木还是无法假装没看到阿姨,自顾自离开。他拚命在脑海里搜索话题,塞满杂志的沉重书包让他想起英的样子。

  「那、那个,这个周末,我要和永近一起出—」

  这是他鼓起勇气挤出的话语。但是,阿姨在他说完之前就已经背对他离开了。

  「啊……」

  金木被独自留下,声音从他半开半合的嘴里泄漏出来。

  「什么无关紧要的小事都要一件一件报告,这点跟妹妹还真是一模一样。」

  阿姨回过头,用一种看待脏东西的眼神丢下这句话之后,进入浴室。金木呆呆站在原地,书包从他的肩上滑落,咚一声掉到地上。他的胸口就像被狠狠辗过一样疼痛不已。

  二

  尽管金木很担心自己会不会迟到,不过到达的时候倒是比约定时间要来得早,于是他从包包里拿出文库本开始阅读。

  「喔!你已经到了喔,金木。」

  才看没几页,就听见难得比预定时间早到的英出声叫他。

  「你也很早啊。」

  「因为我等这天已经等得不耐烦了!金木,你有好好把杂志看完吗?」

  金木对着兴奋不已的英点头。

  「看了看了,看了好几次。所以我打算今天就还给你。」

  「等一下!这个时间点还书给我,我不就要背很重的东西逛街了吗!」

  「……我也这么想,所以没把书带过来。」

  听见金木的回答,英大声夸奖:「真不愧是金木!」看来自己的判断没有错,金木安心地将文库本收起来,站起身子。

  接着两人一起改搭电车,进入英想去的唱片行。

  「这里的东西还是一样很齐全。」

  「没错吧!」

  金木有时候会跟英一起来这间店,虽然店面不大,但贩售的CD种类繁多。可以感觉到店家对音乐人的热情,是一间非常棒的店。

  英一口气往他想买的CD冲去。

  「唔喔喔喔!终于拿到手了—!」

  金木看着因为拿到CD和特典海报而兴奋不已的英,偷偷感到羡慕。英是个喜怒哀乐分明的人,感觉很享受生活。要是金木的个性跟英一样,说不定比较好。

  「欸—金木,我想拆封了!」

  「咦?回家之后再拆吧。」

  「我已经等很久、很久了!没办法继续等下去了啦!!」

  英像个小孩子一样耍赖,最后金木没办法,被他拖进附近的咖啡厅。英一坐上椅子,还没点菜就开始拆CD封膜。无可奈何的金木只好替自己点了咖啡,也替英点了一杯卡布其诺,然后默默看着店内摆放的电视。英从CD盒中拿出歌词本,一字一句细细品味着。

  「……歌词有翻成日语吗?」

  「没,全都是英语。」

  正当金木眯起眼睛,想一探歌词的时候,方才点的咖啡送来了。英接过卡布其诺后一口气喝个精光,立刻再度沉浸在歌词本里。

  「看得懂吗?」

  「嗯~还可以。」

  别看英这个样子,他的英文很好。当初他喜欢上西洋音乐却无法理解英文歌词,所以便开始念英文,可说是从兴趣中培养出的实力。

  金木轻啜一口咖啡,再次拿出文库本阅读,不想打扰到英。

  「太赚人热泪了……」

  过了一会儿,英按着自己的眼头。看来他已经翻译完了。

  「歌词真的写得那么好吗?」

  「是写得很好没错,不过我现在感动的是终于拿到手了!」

  「居然是这样……」

  金木才在心想,英看起来真的很幸福的样子,就看见他正在环顾店内,然后发现店里头的电视。

  P060

  『—……区再次发生疑似与「喰种」有关的事件—』

  英听到新闻,低声嘀咕着:「又是『喰种』啊?」

  这个世界有一种以人类为食,被称为「喰种」的生物,虽然会听到相关的情报,但从来没机会亲眼看到他们。

  「不是有驱逐『喰种』的专家吗?那为什么类似案件还是没有消失?」

  「因为对方超级强吧?还有就是很难找到他们的下落等等。」

  「不过,想办法解决这些问题才叫做专家不是吗?」

  一想到那些被害者的心情,金木就有点愤慨。那种危险的生物要是能早点绝迹就好了。

  「或许只是我们不知道而已,说不定其实每天晚上都有身长一百公尺左右的『喰种』和人类这边的巨大机器人在战斗喔!」

  英还是像往常自顾自讲得兴高采烈,完全无视金木的愤慨。

  「英,都这把年纪了别看太多特摄片。」

  「我现在没看了啦!以前我还满……不,应该说超级崇拜才对!机器人之类的很帅不是吗!」

  「是是……」金木笑着敷衍过去。英像在闹别扭似地嘟起嘴,不过马上又接下去说:「那个也一样啊。」

  「那个?」

  「叫高槻是不是?你喜欢的作家。」

  金木很喜欢阅读,说起他喜欢的现代作家,高槻泉绝对是遥遥领先的第一名。她拥有压倒性的写作能力和纤细的心理描写,可说是惊悚悬疑界的天才也不为过。

  「她的书里头不是也会出现怪物吗?」

  「不对,高槻泉是个将人类丑恶的部分描写得既生动又真实的作家,就算书里面的人类被称为怪物,还是跟真正的怪物不……」

  「啊啊,够了够了!」

  才要开始叙述就被打断。英大概觉得他会滔滔不绝讲个没完吧。「你也看看嘛。」金木劝说。「你喜欢的书都太艰深了,我看不懂啦。」英立刻拒绝。

  「漫画比小说好多了。」

  「年轻人都和文本疏离了,真令人叹息……」

  「有什么好叹息的,你也是年轻人吧!而且我对漫画也是很有感情的!以前甚至因为不小心把喜欢的漫画拿去废纸回收,还大哭一场呢!」

  「会不小心把喜欢的东西拿去废纸回收,这件事本身就大有问题了。」

  「啊~受不了,你很啰唆耶!」

  金木一边和英斗嘴,一边抬起头来看电视。新闻节目的主持人正朗诵着情报,这次的事件可能是「食量相当惊人」的「喰种」所犯下的案子。虽说只要出现被害人,就表示「喰种」是可怕的存在,金木却有不同的看法。

  「看了高槻泉写的故事之后,我觉得人类的罪孽或许也很深重。」

  英用鼻子哼了一声,手撑着下巴。

  之后两人在咖啡厅内休息了一会儿,回到自己住的地区后,英说道:

  「啊,对了,金木,我可以去拿回借你的杂志吗?」

  「现在吗?」

  「对呀。待会没别的事,只剩下回家而已,我也很想念小游。」

  「……那才是重点吗!」

  金木叹了一口气,和金一起走向浅冈家。

  「……金木啊。」

  快到家的时候,英随口跟他聊道。

  「你是不是把我借你的杂志内容全都背起来了?」

  「咦……我并没有这么做……」

  「你这个星期感觉好像很累。」

  经英这么一说,金木才猛然察觉。但他的疲倦并不是因为看杂志的关系,而是因为被阿姨视若无睹,才让他的心情一直很忧郁。

  金木不知道该露出什么表情才好,不禁低下头。

  「你这个人实在太认真啦。要是能再放松一点多好。」

  英用戏谑的口气说道。金木对他轻轻地笑了。

  「……是啊。」

  所以,他也就顺着英的话喃喃自语。

  「大概是背书太累了……」

  累,只不过是把这个字说出口,不知道为什么就觉得心头轻松许多。或许是将自己藏在心中的事和别人分享,借此宣泄了压力的关系。

  「那我进去拿杂志,你在这里等我一下。」

  金木觉得有点不好意思,连忙转换话题打开浅冈家的大门,就在这个时候发生出乎预料的情况。

  「你回来了。」

  当金木脱下鞋子打算回房间时,听见一句平常绝对不会出现的招呼语。他惊讶地抬头一看,原来是阿姨察觉到他回来了,从客厅走出来。尽管阿姨明显和以往迥然不同的态度让金木感到疑惑,但他还是回复:「我回来了……」

  「我把房间收拾过了。」

  「咦?」

  阿姨面无表情地说完这句话后就回到客厅里去了。虽然金木不明白她的意思,但还是姑且回了句:「好的。」然后继续往前走。

  难道阿姨愿意一改过去的态度,好好对待自己了吗?真的如同妈妈所说,如果不责备别人,反过来以诚相待的话,总有一天一定能互相理解?

  但是,金木实在不觉得会有那么刚好的事,他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打开自己的房门走进去。

  「……咦?」

  全身血液当场冻结。金木房间里的书架,原本摆满他心爱书籍的地方,现在空无一物。

  太过令人震惊的事实让他呆站在原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不敢置信地再次望向书架,上头果然连一本书都没留下。脑子还没理解眼前的状况,身体已经开始剧烈颤抖,涔涔的汗水像瀑布一样从金木的额头上流下来。

  「为什么……」

  金木整个人弹了起来,他把手伸进房间每个角落,低头搜索桌子底下,心想会不会是被整理起来收在某个地方,但到处都没瞧见。

  金木此时再度回想起阿姨方才说过的话。

  「……阿、阿姨!」

  他冲出房间,往阿姨所在的客厅跑过去,只见她厌烦地看着自己。

  「我、我的书……」

  「拿去废纸回收了。」

  这句话让金木觉得自己好像被狠狠揍了一拳。心脏跳动的声音逐渐变大,每一次血液流过就引发剧烈的头痛。

  「因为杂志从房间掉出来散了一地,所以我就顺便一起整理了。你的书太多,我也担心会在地板上留下痕迹。」

  阿姨说完之后,又转头回去看她的电视。

  「可是那些书很重要……」

  「喔?是吗?那还真是对不起。」

  就算金木说话的声音已经接近崩溃,也无法让阿姨回过头来看他一眼。金木的声音无法传达给她,不管做什么都是徒劳无功。

  努力像个隐形人般在这个家里生活的金木,沉痛地了解到这个事实,痛得他几乎要落下泪来。

  「……金木?」

  英看到走出家门的金木,不禁眉头一皱。

  「你怎么了?脸色这么惨白。」

  金木擦去额头上流下的汗水,用沙哑的声音向英说明情况。

  P068

  「对、对不起,英。那些杂志,阿姨不知道是你的,好像拿去废纸回收了……」

  「啊?」

  「所以……怎么办……那个,我买新的还你好吗……还买得到吗?可不可以?对不起,都是我没有把东西收好。我真的没想到偏偏在这时候……」

  「喂,金木!」

  英眼见金木双眼失去焦距,神情狼狈的样子,用力抓住金木的肩头。

  「你先冷静下来!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英这么一问,金木不由得咬紧双唇。他还无法接受眼前的事实,但还是必须把事情说清楚才行。

  「阿、阿姨把我所有的书,全都拿去废纸回收了。」

  「啊?你的书?全部!?为什么要这样!」

  「抱歉,我会把杂志赔给你……真的很对不起……」

  「那种小事现在不重要啦!你的书该怎么办!」

  就算英这么问,金木自己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而且,就在他们思考的时候,书早就已经没了。再也不会回来了。

  「丢都丢了,没关系。」

  要是不这么想、不这么说,只会让英担无谓的心。

  金木拚命地挤出笑容。英见状抓了抓头。「金木!」他用坚定的口气喊出金木的名字。金木用虚无的眼神望着英,英立刻开口质问。

  「你真的无所谓吗!」

  金木原本压抑在心中的感情,在英有别于平常的认真眼神下,全都暴露出来。

  —……不要,我不能接受这种事。因为那是非常重要的书。我自己买的书也就算了,但唯有爸爸留下的书,我不能失去。是那些书让我感受到爸爸的音容,也是那些书治愈了我的孤独。为什么我非得遇上这种事不可?我做过什么对不起阿姨的事吗?这么对待我实在是太过分了,好过分、好过分好过分好过分—!!

  但是,金木用两只手紧紧遮住自己的嘴。

  母亲温柔的声音在此刻浮现。与其伤害别人,宁可当个被伤害的人。

  「算了。」

  金木笑了笑。

  「我无所谓。」

  只要他住在浅冈家的一天,就只能接受阿姨无言的支配,除此之外没有别的办法。

  「没关系。」

  说归说,心神不宁的金木还是下意识举起无所适从的手,抚着下巴。他的动作映入英的眼帘。

  「……我知道了!」

  英坚定地点点头。他的声音实在不像是接受、赞同金木的说法。那是一道强而有力,能将金木的不安一扫而空的声音。

  金木还没理解英口中的「我知道了」是什么意思,英已经一个箭步越过他。当他回头时,英已经冲进浅冈家。

  「英、英!?」

  金木慌慌张张地跟着追进家门,只听见英大声喊着「伯母!伯母!」不知道发生什么事的阿姨一走出来,英立刻迎上去。

  「我听说您把金木的书拿去废纸回收,真的假的!里面也有我借他的书耶!」

  他大声嚷嚷。原本阿姨以为那些全都是金木的书,听他这么一说不禁有点动摇。

  「你的东西也混在里面了吗?」

  「对呀……!那是我超—重要的书!您真的全都丢掉了吗?伯母……!」

  英过分夸张地大吵大闹,步步朝着阿姨逼近。

  「应该还来得及吧……!?我的『小游的三明治派对「人家来喂、你、吃」特辑』……!!」

  英双手合十摆出祈祷的姿势,愈靠愈近。阿姨大概是不想被扯进这团混乱中,悄悄地瞪了金木一眼后回答:「我不知道。」

  「那我可得去找找……啊!我想伯母应该也是不小心把金木的书拿去回收,我就顺便拿回来啰!」

  「……随你高兴。」

  勉勉强强回答后,不悦的阿姨便回客厅去了。靠着气势获胜的英,一个人握拳摆出胜利姿势。

  「好,金木,我们走吧!」

  英就这么乘着气势冲出浅冈家。

  「英、英!我们要去哪里?」

  突如其来的发展让金木一头雾水,英回头对他喊着:

  「当然是去找你的书啊!」

  「找……我的书……?」

  「没错!」

  英用一副理所当然的表情对他提出的选项,照亮了金木原本以为只能放弃的心。

  「可、可是,要去哪里找……」

  「我不是说过了?我以前曾经因为把喜欢的漫画拿去废纸回收,结果大哭一场。」

  这是他们两个在咖啡厅里的对话,他并没有特别放在心上的小插曲。

  「那时候我就查过了。所以我非—常清楚这一带的书都会集中到什么地方!」

  英自信满满地笑着。「好了,快走吧!」他提起脚步开始奔跑。金木也握紧拳头,跟在他后面。他现在确实感受到,自己的心声真的传达给英了。

  「……啊,就是那一家吧。我记得他们有在做回收。因为量很多所以我印象很深刻。」

  两人到了回收场,将事情经过和家里的住址告诉职员后,对方的回应是好像有看过那些书。金木和英面面相觑。

  「那应该就在这里了吧!」

  「话是这么说没错,但是小弟弟,这里有我们从各地回收过来的旧书,所以数量很惊人喔?」

  职员说得没错,回收场内的书堆积如山,想从里头找出金木的书可说是大海捞针。

  「金木,你认得出来吗?」

  「我去找找看。」

  即便难度很高,但只要想到自己的书就在里面,金木便涌起希望。他把手伸向眼前的书山,打算挑战这个艰难的任务。英表示自己认得出借给金木的杂志,所以也跟着加入找书的行列。

  就在太阳下山,第一颗星星开始闪耀着光辉时,方才卷起袖子,连汗都没擦,一直默默找书的金木,突然在书堆中看见一本眼熟的女性杂志。

  P075

  「这个……」

  他慌慌张张地把书抽出来,结果拉出了一叠用胶带捆起来的杂志塔。封面上印着国外音乐家几个字。

  「英!是杂志!我找到你借我的杂志了!」

  「真的假的!」

  金木总算暂时安下心,把杂志递给英。但英连看都不看一眼,开始奋力在发现杂志的那一带找了起来。

  「英,杂志……」

  「那种东西不重要啦!既然找到杂志,就表示你的书也在这附近吧!」

  金木突然倒抽一口气,他看着英翻找的地方,发现自己熟悉的书背。是一叠印着太宰治的书。不仅如此,他仔细看英大肆搜索的区域,除了太宰治的书之外,还有很多属于金木的书本。

  「我从以前就很擅长寻宝呢!」

  英得意洋洋的表情散发着夺目的光彩。金木大大松一口气,瘫坐在地上。「谢谢你,英。」他开口道谢。英蹲下来和金木对视,扬起笑意。

  「干么这么见外!咱们两个是死党吧!」

  英就用这一句话来总结他为金木做的一切。金木紧咬双唇,忍住眼眶的热意直点头:「嗯。」

  「真亏你们找得到,数量还不少。怎么样?我开车帮你们载回去吧。」

  或许是金木和英拚命找书的样子,引起职员的同情心,他决定开车送他们回去。两人抱著书搭上小货车的车斗后,双双躺下来以免被发现。虽然做了不习惯的体力劳动,全身上下都酸痛不已,但卡车缓缓前进的震动,让疲劳的身体感觉很舒服。

  「……可是,我的书会不会下次又被丢掉?」

  金木怯怯地对英说道。

  「你就随便跟她说,这里的职员告诉你,那些书再放个五、六年后会大大增值就好啦。我想她知道这些东西很值钱之后,态度就会改变了。」

  「是吗……可是,为什么要说五、六年后?」

  英把手摆在后脑勺说着。

  「到时候,我们就是社会人士了。等到我们长大成人,想做什么都能随心所欲去做。话说回来,金木,你想读大学对吧?」

  「啊,嗯。」

  「既然如此,考上大学之后自己搬出来住不就得了!」

  英觉得自己提出一个超棒的主意。

  「自己一个人住?」

  「没错!如此一来爱怎么玩就怎么玩!说不定还能带女朋友回去呢!」

  「我、我又没有女朋友……你不也没有吗?」

  「你真是个傻蛋啊,那可是人人憧憬的校园生活喔!只要当上大学生应该就交得到女朋友了吧!」

  「我想应该没那回事。」

  金木吐槽期待过高的英,不过英并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你说不定也会交到一个喜欢看书,长得又漂亮的女朋友啊!」

  「咦、咦咦咦……?」

  虽然自己的想法跟不上过于乐观的英,不过金木觉得内心深处那个总是一片漆黑的地方,似乎点亮了一盏小小的灯火。

  金木一直以为,自己会一辈子被困在浅冈家,过着没有自由的生活。但仔细想想,他也会长大,也许有一天可以靠着自己的双脚自立。

  「一定会很好玩的!」

  看着英无忧无虑的笑容,金木也被他感染,浮现愉快的笑意。

  如果能够靠自己的力量活下去,或许就能为自己打造一个容身之处。

  「要住在哪里好呢?」英已经开始聊起八字还没一撇的事了。金木一边侧耳听他叨叨絮絮,一边抬头望向夜空。

  没过多久,车子便抵达浅冈家。职员把阿姨叫了出来。

  「懂得爱惜书本的孩子,将来一定会有了不起的成就,你要好好珍惜。」

  对阿姨而言,这个忠告肯定极为刺耳吧。她并不是一个会乖乖接受别人意见的女性。不过,或许是因为她认为跟金木扯上关系就没好事,所以后来也就没有再继续干涉金木的生活了。而金木稍微改变了自己的心态,现在阿姨漠不关心的态度反倒让他觉得轻松。

  也许人就是这样慢慢成长;也许人就是这样逐渐变化;也许长大之后,就能得到自由。

  即使现在很痛苦,金木还是盼望着将来有一天能够从血缘的束缚、名为家的牢笼中逃脱。

  萌芽的希望成了他的原动力。

  「—……利世小姐是AB型吗?我也是!」

  然后,从一个牢笼,走入另一个牢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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