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四站 你是夜晚

  这是你的心,这是我爱你的心。

  想快点跟你一起走,

  到不需要米钱也没有皲裂的世界里

  一起幸福地生活。

  就我和你。

  她从小就做着不可思议的梦。

  因为不知道该用什么言辞形容,所以称之为「梦」;但对理纱而言,那其实是「另一个人生」。

  她常常跟男人一起在阴暗的河边走着。

  星星在空中闪烁,露珠濡湿了草地,还可能降霜了,因为非常之冷。虽说有星光,但与其说是照明,不如说是让人不安的微弱光线。呼出的气息一定是白色的烟雾吧,但是连那也看不见。四下一片漆黑,只感觉到湿湿的草叶冰冷地拂过脚踝。脚上穿的柔软旧布袜应该也沾上了泥巴,衣物则湿到了脚胫的地方。头发是今天早上才重新梳过的,也没包着头巾,露出的颈子和胸口都因为冷空气而紧绷。

  「不会冷吗?」走在前面的男人出声说。

  她默默地摇头,然后发觉他看不见,便伸手轻轻地握住男人的袖子。

  对岸传来报时的钟声。跟她一起走的男人名叫小平,没有任何人告诉她,但她心里很清楚。

  理纱一直都以为每个人晚上都过着不同的人生。在睡眠的世界里,大家都以跟白天不同的面貌和姓名生活着。

  小学三年级的时候,她才终于发现好像并非如此。她一面吃早餐,一面跟平常一样说着晚上跟小平生活的细节。

  「不要说了。你这孩子真奇怪。」

  她母亲皱着脸说,声音尖锐得让理纱吓了一跳闭上嘴。从那之后,她就不再试着跟别人说「梦」的事情。

  父母、朋友跟老师闭上眼睛睡觉的时候,并没跟醒着的时候一样生活。梦好像只不过是梦而已。理纱虽然非常困惑,但这件事她只能独自承受。

  她没办法跟任何人说。「梦」里的生活跟白天的生活一样真实,好像只有理纱一个人这样。

  稍微长大一点之后,她也曾经想过「我是不是双重人格啊」。她只要闭上眼睛睡着了,几乎每晚都跟小平共同生活;早上醒来却拿着书包上学去,跟朋友谈笑,念书考试。她得辛苦地转换心情,来回于迥然不同的两种生活之间。

  到底哪边是现实,哪边是梦呢?

  她跟小平住在「fǎ chéng yuàn」的门前。「shēn chuān」这个地名也不时出现。看起来像是江户。他们住在非常简陋的长屋其中一间里,她跟小平一起盖着薄薄的被子睡觉。没有交钱人家不肯卖米给他们的时候,就到寺院前面大路边的饭馆后门口去捡残羹剩饭,用井水把饭粒上的黏腻洗掉,然后泡着热水吃。邻居也都这么做,并不特别丢人。大家在井边一面愉快地聊天,一面淘洗发霉的饭粒。

  她始终没法看清楚小平长得什么样子。不是他刚好站在树荫底下,就是阳光太过刺眼;要不就是两人默默地在黑暗的河边行走。小平叫理纱「阿吉」。他每次这么叫,阿吉胸中就充满喜悦,觉得自己好喜欢好喜欢这个人。

  阿吉也没清楚看过自己的脸。她没有镜子,清澈的河面也总是波光粼粼,周围的人都没有说过她丑或是漂亮,所以大概就是普通的容貌吧。

  只有小平偶尔会说:「你漂亮得很。」她虽然回道:「这个人真是,信口胡说。」但心里其实很高兴。小平的汗水滴下来,她伸出舌头舔舐落在嘴角的汗珠,咸咸的。两人相触的潮湿肌肤好热,舒服安适的感觉从她体内扩散。

  理纱在小学上性教育课之前,就知道性是怎么回事了。老师指着贴在黑板上的纸,说明阴茎、子宫等等的构造,她一面听一面心想:「啊,原来那叫做性行为。」想在白天的世界里也快点遇到小平的想法,可能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但她也担心要是真的遇到小平的话,不知该如何是好。

  阿吉跟小平为了寻死而在黑暗的河边前进。

  天马上要亮了,不快点找个葬身之处不行。但她也不想死,河流和夜晚能永远持续就好了。阿吉握着小平的袖子,焦虑和哀伤在两人身上快速地流窜。

  那是梦,理纱拼命说服自己,极力稳住慌乱的呼吸。教室里隔壁位子上的朋友们困惑地问理纱问题,男生可能是要掩饰尴尬,大声地叫道:「阴茎!」

  初经来的时候,理纱把小熊图案的手帕用剪刀剪碎,揉成一团塞进下体,因为她知道应该这么做。过了一阵子母亲发现了,听到理纱的处理方法,露出非常厌恶的表情,好像看见了什么非常恐怖的不明物体一样。

  理纱因为晚上跟小平一起生活,所以根本没有休息的时间。她花了很多的精神转换心情,白天总是在发呆。

  朋友们都笑理纱是「白日梦大王」。国、高中的六年间,有好几个男同学跟她告白过。「看起来好像有点忧郁的样子,其实只是在做白日梦而已。」朋友们如此取笑道。

  上了中学以后,白天的生活跟「梦」里的生活混为一谈的事情也就少了。理纱晚上跟小平一起像夫妻一样生活,她如此喜欢小平,白天不可能跟别的男人交往的。她虽然这么想,但是嘴里没有说出来,也没真的打算凭这份心意要在白天贯彻独身主义。

  即便如此,她拒绝了所有的告白并不是因为这个原因,而是因为顾不上跟别人交往。

  她知道前世这个词,电视上的占卜师说的。某人的前世是幕末的官厅会计、负责藩里财政的武士;某人的前世是为了传教赌上性命渡海而来的修道士;某人的前世则是住在森林深处的白狼等等。

  一开始她觉得这根本说不通。她在生物课上学到细胞是一个一个的活体。每天每个小时构成肉体的细胞都在死去,然后又产生新的。细胞更新的速度要是跟不上,人就开始老化,最后不再更新,生命活动停止,人就死了。

  人的一辈子细胞都在体内不断产生。这样的话,有前世是坂本龙马的人,却没有大拇指前端的细胞是坂本龙马的人,这不是很奇怪吗?不对,转生的单位不是细胞,搞不好是个体也说不定。既然这样那为什么没有前世是细菌或乳酸菌的人呢?占卜师说的都是骗人的。

  但后来她开始思索灵魂转生的可能性。乳酸菌和细菌之类的没有灵魂,白狼有灵魂,这种判断的根据仍旧暧昧不明,但理纱很喜欢「灵魂转生」这种说法。

  跟小平一起生活的阿吉是不是自己的前世呢?因为心里还有遗憾,所以阿吉的灵魂转生成理纱之后,仍旧反复在「梦」里出现继续生活吧。

  而阿吉心里的遗憾,就是除了跟小平一起寻死别无他法。

  理纱觉得一定要阻止他们俩才行。非得阻止在黑暗的河边寻找葬身之地的那两个人不可。

  但是「梦」不是理纱想做就可以做的。睡着的理纱做的梦,季节跟前后顺序都不一定。她想梦到的场面就是不出现。

  眼前是粗糙皲裂的手。阿吉在长屋里望着自己的手,跪坐着的脚趾甲贴在木板上很冷。她突然起意,膝行到房间一角,打开行李箱,里面放着阿吉跟小平的东西;缺齿的梳子,只涂了一层漆的木碗等等。他们带着这点行李,像连夜逃跑似的不知搬了多少次家。

  她从行李箱里拿出用贝壳盛装的药膏。这是小平买给她的,跟她说用来涂皲裂的手。贝壳的表面用墨随便画着难看的樱花。

  本来该用来付给米店的钱,小平为了阿吉拿去买了药。阿吉为了买米,有好一段时间接了比平常多的洗衣活儿。冬天的水很冷,手皲裂得更厉害了,但小平的心意让她很高兴。

  阿吉像参拜一样用双手包住装着药膏的贝壳。

  这似乎是用马油加药草炼制的药膏,据说对火伤割伤之类的有效。靠近鼻端闻闻确实有动物的味道,但是不是马油实在很难说,搞不好是野狗的脂肪或是鱼的残渣,不过她完全不介意。

  她小心翼翼、一点一点地把药膏涂在皮肤上。

  阿吉再度伸出手,把指尖靠近脸,闻起来有动物的气息,跟汗、尘埃和体臭混合的味道很像。阴暗的房间、破旧的长屋、井边飘着菜叶的浅水沟,这些气味始终沉淀在阿吉的身边。

  旧衣店差不多每天都把要洗的衣物送到阿吉这里来。几乎没有洗了之后需要撑平晾干的高级旧衣,大多只要浸在水盆里用手揉搓或是用脚踩踩去一污而已。

  旧衣店的衣服到底是从哪里来的,她虽然知道但并不多想。盆里的水变成褐色,散发着线香和死亡的气味。fǎ chéng yuàn的钟声响起,鸟在坟场的天空上鸣叫。

  天就要黑了,小平该从河边回来了。今天能捕到多少鱼呢。想到小平笨拙地捕鱼捉鳗,她总是不禁潸然泪下。为什么小平这样的人非得成为浪人不可。她觉得这个世界上实在没有天理。

  小平从河边回来了,说没有捕到能卖的鱼。她烤了小鱼,把早上的剩饭煮成稀饭,两人一起吃了。明天要早起去卖她在屋后种的青菜。

  「你有念书吗?」

  母亲说。她母亲说来说去几乎就只有这句话。

  你自己就根本没念书还说什么,理纱心想。工作了两年就跟公司的前辈奉子成婚了不是吗?所以现在才能在家里偷懒随便做做饭,闲闲没事过着好日子不是吗?

  「下个月怎么样?」

  母亲说着把歌舞伎演出的宣传单放在桌上。母亲现在正在迷年轻的歌舞伎演员,几乎每个月都特地跑到东京的剧场去。理纱小时候被母亲带去看过歌舞伎,最近则毫无兴趣。演戏实在太假了,她说她不去。

  她不用特地跑到剧场去,只要睡着就在更为真实的江户里。她跟小平的生活在等着她。虽然贫困,但跟小平一起干活相爱的生活很是幸福。

  「要是没跟你爸结婚就好了。」

  母亲这样抱怨。靠着丈夫的薪水生活的女人,绝对体会不到那种幸福的。

  理纱不想变成妈妈那样,所以她才念书,快点离开这个家,进入好公司,以自己的力量生活下去;在这辈子碰到小平的时候,同样可以当他的支柱。这次一定要两个人一起全力活下去。

  一个说是小平朋友的男人,跟阿吉说了让她难以置信的事。小平要跟某个大名家武士的女儿结婚了。阿吉非常惊讶;理纱并不惊讶。她心想,啊,又是这一幕。「请不要开这种恶劣的玩笑。」

  阿吉站在水盆里说。「三山藩高冈家是小平大人主君的仇人。主君家是因为高冈家的阴谋才被废的,您跟小平大人才成为浪人不是吗?」

  「但是那个家伙却去讨好高冈家的家臣,大概是不想每天去捕鱼了吧。他在出仕的时候也称不上是有骨气的武士,简直不是个东西。你好像也被他骗得团团转,为他尽心尽力,还是早点清醒过来比较好。」

  男人对愕然的阿吉说:「这是我给你的忠告。」说完就走了。

  哎,脏死了。阿吉用力踩踏盆中的衣物。那个男人以前到长屋来找小平的时候,就老是用意味深长的眼神望着阿吉。他以为用这种胡说八道可以让我对小平大人死心吗?

  阿吉开始留心小平的言行举止。

  小平完全没变。他温柔地关切阿吉,太阳升起的时候就去河边,太阳西沉的时候就回到长屋。他常常捕不到鱼,泪眼汪汪地跟阿吉说:「真对不起,让你受苦了。」阿吉要他不用介意。米的话我从天亮前开始工作就买得起了,你总有一天可以找到好职位的,所以你就抬头挺胸地过日子吧。

  她相信小平。阿吉的眼里只有小平,但是她看不清小平的脸,总是覆着一层像夜晚一样暗色的纱。

  过了大约一个月后。

  「已经到了走投无路的地步了。」

  小平说。寒冬已至,外面风声飒飒。

  阿吉发现最近小平吃得少了,非常担心。

  「到底怎么了?」

  她问。小平把碗跟筷子放在木板上,深深叹了一口气。

  「我找到了出仕的地方,拿了准备金,但钱却被偷了。怎么办呢?」

  「什么怎么办,多少钱啊?」

  「三两。」

  都在为今天的饭钱发愁了,怎么能筹到这种钜款。

  「反正都已经找到出仕的地方了,不能跟他们解释一下,请他们通融吗?」

  阿吉接着问道。小平只含糊地说出仕的地方是「附近地位不高的人家」,然后就一直坚持「已经收了准备金,怎么能不穿戴整齐就过去,这有损武士的名节。」

  「那要怎么办呢?」

  阴暗狭窄的室内一时陷入静寂。风停了。隔壁的左官一家人热闹地吃晚饭的声音,今夜听起来特别遥远。

  「喏,阿吉,你很累吧。」

  小平说。阿吉点头。

  一大早阿吉就出门请人重新梳了头发。她拒绝了洗衣服的工作,等待夜晚到来。空手出门的小平,同样空手回到长屋。

  「果然不行。」

  他告诉她筹钱不成。「你下定决心了吗?」

  早就已经决定了。阿吉是小平的妻子,不管小平去什么地方,她都会跟他一起去,绝对绝对不会离开他。阿吉把装着药的贝壳揣在怀里,走出了长屋。

  她跟小平一起在河边前进。

  两人周遭是连呼出来的气都看不见的黑暗。想到重要的男人就在身边,她就不害怕了;想到从今而后都在一起,她就不孤单了。

  天快亮了。他们来到河水滞留的水深处附近,决定就在这里。

  阿吉背对着河水,在草地上跪坐。她解下衣带,交给小平,突然想起来说道:

  「你真的会立刻就来吧?」

  蹲在阿吉面前的小平说:「真是,说的什么话。」他用好像吐血一般的声音说。「连在要死的时候都不相信我的心意吗?」

  小平拾起小石头,一一放入怀中。他抽出插在腰带上的菜刀,拿到阿吉的鼻子前面,让她在黑暗中也看得清楚。

  「我马上就追随你去。替你把衣服整理好之后,我就用这个割自己的脖子,然后跳到水里。」

  那样的话就好。阿吉双手合十,衣带绕上了她的脖子。小平深吸一口气,用力扯紧衣带。

  不行!理纱想大叫,但却发不出声音。连念佛的时间也没有啊,阿吉在痛苦中觉得可笑。无法呼吸了。想用手抓着胸口的时候,碰到了硬硬的贝壳。这是你的心,这是我爱你的心。啊,快点!想快点跟你一起走,到不需要米钱也没有皲裂的世界里一起幸福地生活。就我和你。

  东方透出曙光。阿吉看见了倾身过来绞杀自己的男人的脸。

  小平在笑。

  理纱猛地从床上坐起来,叹了一口气。又没阻止成,没办法改变。因为这是注定的事,因为这已经发生过了。「梦」果然是理纱的前世,也就是阿吉的生与死。

  既然如此,这辈子就要跟小平幸福快乐地一起白头偕老,这样也能安慰阿吉在天之灵。

  她拉开窗帘看见了邻居家的墙壁,是非常平庸的市郊住宅区。东京很远,江户更在彼方。

  换制服的时候,她发现这好像是第一次清楚看到小平的脸。小平为什么笑呢?

  她心中闪过可怕的怀疑。阿吉是不是被骗了?准备金被偷根本是谎言,马上就追随她而去也是谎言。小平把碍事的阿吉杀掉之后就立刻逃走,然后去跟出仕人家的女儿结婚了吧。

  怎么会,不可能的。她想起指尖碰到贝壳的触感,触感真实到理纱摸了制服胸口之后,又到被窝里去摸索。当然并没有贝壳,但是小平真的给了我。小平的心,小平爱我的心,完全不必怀疑。

  「理纱,你起来了吗?」

  母亲在楼下叫她。

  她瞒着父母只报考了一所东京的大学。母亲出乎意料地反对她一个人生活。

  「理纱这种迷迷糊糊的孩子,绝对没办法自己一个人住的。」

  母亲可能以为理纱会上本地的大学,生气也是理所当然的。理纱什么也没说,只默默地准备开始新生活。春假期间母亲一直夸张地在客厅哭泣。

  「去东京一定会被坏男人勾引的。女孩子家自己一个人住,简直就像是说我是来玩的不是吗。这样的孩子哪有希望找到工作结婚啊,根本行不通的。你不听妈妈的话,到时候可不要哭着回家喔。」

  最后在父亲的斡旋下,母亲总算答应让她去东京。理纱说「我出门了」,但母亲仍旧一直对着电视。

  怒气在往车站的路上就消失了。对新生活的期待超越了母亲的零言和态度。

  开始在东京生活之后,她就很少做「梦」了。可能是因为不管怎样都无法阻止阿吉跟小平,她已经放弃了也说不定;也可能是因为她的生活忙碌充实到没有闲暇做「梦」也说不定。新的朋友,报告、考试、讨论会、打工、做饭洗衣打扫等等。

  理纱的夜晚第一次跟大部分人一样,是意识陷入黑暗,梦只是虚无缥缈的影像的夜晚。她终于踏实地在白天的世界生活,和许多男人交往。

  不管跟谁一开始都很顺利。

  理纱延续着「梦」里的生活,特地在公寓的阳台上用炭炉烤秋刀鱼,浴缸里剩下的洗澡水也再度利用。男人们看见理纱这么做,都会很高兴地说:「你一定会是个好太太」,要不就是「真环保啊」之类的话。即便如此,在分手前却一定会说:「理纱怎么好像男人。不是有那种做菜坚持一定要用炭炉的家伙嘛。」要不就是:「过日子跟老夫老妻一样,真讨厌。」

  理纱喜欢上的男人大概都欠缺生活能力,坦白表明自己的野心跟想实现的梦想。他们共同的口头禅是:「总有一天。」一开始她都觉得这样很好。男人赖在理纱的公寓里,几乎完全不出生活费,净吃理纱的。到最后理纱总是想:小平都是这样,小平都是那样。

  无论哪个男人跟小平比起来都相形见绌。跟她爱得要死的小平比起来。

  等她回过神来的时候,男人已经离开了理纱的公寓。「跟你在一起,我就依赖你变成吃软饭的。」「你这样尽心尽力我承受不起。」他们都如是说道。

  理纱很羡慕阿吉。小平回应了阿吉的爱与奉献。两个人一直到死都在一起。但是理纱也恨恨地想着,搞不好就是因为阿吉的灵魂还留在她体内,所以她在白天的生活中才没办法跟男人顺利交往。

  她几乎不回老家,大学毕业就直接在东京找了工作。有时候有男人,有时候没有。她很喜欢工作,跟同事一起为了同样的目标努力让她很愉快。

  母亲有时候会打电话来。她大部分时间仍旧在家看电视,做着十年如一日的晚饭,闲闲没事等待丈夫回家。「爸爸的退休金好像没有预料中那么多,最近我连戏也不去看了。」母亲说。「你过得怎样?」母亲这样问。她为了不伤母亲的心,只含混地说:「我过得不错。」她很以自己为傲。她确实过着自己以前向往的生活,虽然还没遇见跟小平一样想要扶持他的对象,但自己还年轻,没问题的,不用着急。我跟充满了后悔、抱怨和妥协的母亲不一样,理纱心想。

  她几乎没有再做「梦」了。趁着搬家她把炭炉收到流理台下面的柜子里。阿吉跟小平离她越来越远。以前认为夜晚是另外一个人生的想法,现在甚至觉得那才是梦吧。

  上班第五年的盂兰盆节休假时,一个她怎么想也想不出来是谁的亲戚打电话给她。

  「理纱知道吗?」

  中年妇女在电话另一端滔滔不绝地说着,理纱的父母可能要离婚了。理纱知道原因是母亲出轨,大为震惊。「怎么会这样!」她半是惊愕,半是愤慨。「搞什么啊!」不知怎的震惊中还掺杂着些许挫败感。

  她趁着盂兰盆节假期搭了将近两小时电车,摇摇晃晃地回到老家。家中出乎意料十分平静,跟理纱住在这里时一样,厨房的水槽洗得干干净净,客厅的桌上也没堆着旧报纸。父亲坐在餐桌旁吃着太太亲手做的菜,偶尔跟太太和女儿说不好笑的笑话。

  一切都跟以前一样。

  那通电话到底是怎么回事啊。理纱觉得亲戚是骗她的,但为什么要骗她呢,她脑中一团混乱。

  父亲开车带他们去扫墓。绿意浓郁的山上,蝉声震耳欲聋。手持水桶和线香的人们在正午的太阳下来来去去。水一浇上山坡上的墓碑就立刻干了,供奉在墓前的花也很快就萎掉。

  理纱在一旁的树荫下等父亲提水过来。天气热得手上的汗都要把线香浸湿了。抱着菊花站在一旁的母亲,用空着的手拿白手帕擦拭额上的汗水。小小的蜜蜂飞近花束,然后满足地朝树林飞去。

  「好了,走吧。」

  父亲走上坡地的阶梯。理纱跟母亲从树荫里走出来,在强烈的日光下前行。

  「你听阿姨说了吧。」

  母亲若无其事地说道。「妈妈打算离婚。」

  理纱不由得望着走在前面的父亲的背影。父亲不知道有没有听到,步伐并未改变。

  「离婚之后要怎么办?」

  「不怎么办啊,让理纱养我吧。」

  母亲的侧面上刻着无忧无虑的笑容。理纱打了个寒噤。母亲好像想说对方是怎样的男人,在哪认识的,但理纱并没有问。她也不想知道。

  扫完墓后,她像逃亡一样回到了东京。

  父母不知何时好像和好了。多管闲事的亲戚又打电话来告诉她。

  「多亏了理纱回去露脸啊,都说孩子是夫妻间的联系是真的呢。有理纱这样的女儿,你妈妈也安心了。阿姨家里都是儿子,现在连话都不跟爸妈说了,根本不知道他们在哪里干什么。」

  理纱想知道安心是什么意思。父母老后自然由独生女理纱照顾,母亲、亲戚、大概连父亲也这么认为。开什么玩笑,那是跟父母感情好的孩子才会这么做吧。母亲外遇、父亲视而不见、不了了之的离婚,这一切到底算什么啊!虽然这么说,放着父母不管的话,周围的人的眼光和批评也很恐怖,她没有勇气抗拒。

  大概就是这样了。过个十五年,她就会往返于东京和年老的父母居住的城镇,无法逃避。那个时候理纱一定也有了丈夫和小孩,丈夫和小孩能帮上什么忙呢?父母的孩子只有理纱一个人,跟父母血脉相连的只有理纱。

  好不容易过上了自己想过的生活,好不容易努力离开了母亲和老家才得到的生活。

  母亲打电话来,想叫理纱回老家去相亲。「理纱都已经三十岁了吧。你有好好考虑吗?妈妈最近常跟爸爸说,我们都想抱孙子呢。」

  星期六早上门铃响了,她心想是谁啊,结果是限时专送的自我介绍和布面的相亲照片,还附了一张纸条:「他在区公所上班,是个非常认真的好人。」她连照片都没看就送回去了」。

  「你最近好像没什么精神。」

  根岸对她说。「有什么事的话,可以说来听听。」

  三十来岁的课长根岸年纪轻轻地就升了官。工作表现当然不用说,还很关心周围的人。在增进课上同事情谊的例行饮酒聚会上,也会这样若无其事地跟所有人说话。

  「是吗,没什么。」

  「那就喝一杯吧。同样的可以吗?」

  根岸在理纱的杯子里倒了啤酒,在她旁边空出来的坐垫上坐下。理纱冷淡的回答好像并没让他感到不悦,他默默地在自己的杯子里也倒了酒。

  「没有什么值得跟课长说的。」

  她重复。

  「我只是想跟可爱的属下喝酒聊天而已。」

  根岸以开玩笑的口气说。

  她想起了很久没有想到的「梦」。只见过一次,然后就渐渐模糊,被晨光照亮的小平的脸,不知怎的和根岸有点相似,那是柔和纯真的笑脸。

  理纱听说根岸的太太是他大学同学,两人已经有上中学的儿子和小学四年级的女儿。理纱突然想跟他倾诉一下,根岸不会对前来求助的属下置之不理;跟以后应该也会高升的上司倾诉,在工作上估计也有所助益。公司的人只知道上班时的理纱是什么样子,有些话跟他们讲起来反而比较轻松。

  「结婚怎么样?」

  「你的心意我很感激,但我已经结婚了。」

  「我不是那个意思。」

  「开玩笑的。怎么,有人要你去相亲吗?」

  「您怎么知道?」

  「我想你也差不多到那个年纪了。」

  根岸征求了她同意,才点起烟来。「结婚很好喔。要是不知道该怎么办的话,就先结看看。」

  「就是因为不想结很多次,所以才不知道该怎么办不是吗?我有工作不说,我母亲的保证完全不能算数。」

  「就算田宫你结婚生了小孩,工作方面我会帮你的忙的,不需要担心。」

  她突然心跳加速起来。根岸果然长得有点像小平。

  「所以你相亲的对象是怎样的人?」

  早就已经拒绝了,但她还是不由自主地说:

  「在我老家的区公所上班,是个认真的好人。」

  「那要是结婚的话,不就得辞掉工作了吗?」

  根岸在烟灰缸捻熄的烟头仍旧飘着一缕白烟。「认真的好人吗?跟你不合适吧。」

  理纱放在膝上的手触到根岸的手。两人忘了课上的同事就在周围喧闹,默默地在矮桌下互握双手。

  理纱和根岸偶尔一起出过差之后,就开始交往。她刻意不提要他跟太太分手,但是根岸很清楚理纱的心情。「我已经跟我老婆说了要离婚。需要一点时间就是了。」

  周末的时候他好像去了江之岛,带回装着樱贝的小玻璃瓶,送给她当礼物。那种瓶口用软木塞塞着、瓶颈上系着链子的钥匙圈,连小学生都不会买。

  「好土。」

  理纱笑道。

  「冬天的江之岛根本不能去。冷得要命又没有客人,冷清死了,冷清死了。」

  根岸缩着脖子说。

  想到他带着家人出游理纱就不是滋味,但根岸顾及她的心情这么说了,让她很高兴。她摇晃玻璃瓶,瓶子里粉红色的小贝壳发出像沙子一样的声音。她想起画在贝壳上的樱花。果然是小平。她一直在找他,一直希望这辈子再见到他。她绝对不会再跟他分开了。

  母亲仍旧不肯放弃,在那之后也不断送来相亲照片。理纱拒绝了四次之后,终于打电话回家。

  「妈妈,不好意思,我已经有交往的对象了。」

  「什么,这样啊。你什么都不说,害妈妈好担心。怎样的人啊?下次带他一起回来吧。」

  「看哪一天吧。」

  她随口应付,挂了电话。其实她很想全都说出来。她从小时候就知道了,他是命中注定的那个人。我们前世就在一起了,就算死了也无法分开,下辈子我们的灵魂也一定会转生再度结合。

  理纱的手变粗糙了。以前洗洁精都不会影响她的手的,现在她的皮肤干燥,发红战裂。是阿吉。我心里的阿吉因为跟小平再相会而欣喜万分。

  她抚摸根岸的背,「好粗喔。」他发痒笑着说。「怎么了,这很痛吧。」他握着理纱的手亲吻。

  「完全没关系。」

  她一点都不痛,只觉得心动。

  课上的同事大概人人都知道了。闲言闲语可能传到了人事处,春天时理纱一个人被调到了总务课。

  在此之前她常常出差,忙着到处跑,现在负责公司内部事务的总务课让她觉得十分无聊;但是她完全不介意,又不是不能和根岸见面。只要想到不认识根岸的时候,就觉得工作上的异动根本不算什么。

  「你得小心一点才行。」

  根岸说。「你这人怎么说呢,太容易被人看穿了。你的态度啊、眼神之类的。」

  这有什么不对,本来就是理所当然的不是吗。过了几百年好不容易重逢,不高兴才奇怪呢。她虽然这么想,但因为不想给根岸添麻烦,还是照着他的话去做了。

  根岸很可靠。工作的方针,两人去餐厅吃饭点什么菜,都由根岸决定,引导着理纱。和根岸交往之后,理纱才知道把一切托付给别人的安心感。这就像是把肩膀上的重担卸下一样,只要跟他在一起就觉得轻松愉快,不安和迷惘都一扫而空。

  理纱等待了五年。

  她想生小孩。过了这么久她终于也焦急起来,根岸已经很久不提离婚了。她绕着弯子刺探,他就说:「我老婆闹脾气,没什么进展。要是你等不下去,就随你的意思办吧。」根岸不知道理纱等了多久,她无论多久都可以等下去。

  因为她爱他。命中注定的对象,只有根岸一个人。

  过了四十岁根岸当上了部长,这仍旧是快速的高升,也有人说他就到此为止了。大家都认为原因是理纱,理纱听到各种各样的忠告和诽谤。

  也该清醒过来了好吧。这样拖拖拉拉下去,不会有什么好结果的。根岸先生也真可怜,那个女人从以前开始就有点偏激的感觉。太太也很生气。哇,好可怕。但是部长也是自作自受,还把结婚戒指拿掉去参加联谊,然后就带出场。现在也是这样啊。

  朋友和同事都一副看好戏的样子,可能是因为这样根岸最近十分焦躁不安。理纱根本不相信诽谤谣传。他们根本不了解根岸还说什么,八成是嫉妒根岸,想尽办法要扯他后腿。她觉得那些人很可悲。

  耶诞节跟新年根岸都和太太一起过。「我女儿还是中学生,」根岸说。「没办法,我不想让她觉得寂寞。」理纱也很寂寞,但是她帮根岸替他女儿选礼物,还笑着送根岸回家,因为她知道他的家庭反正都是假的。

  虽然这样她也受够了自己一个人过年,在除夕傍晚回到了老家。五年不见的爸妈增添了白发和皱纹,但态度完全没变。母亲毫不顾忌地逼问理纱,沉默寡言的父亲简直像是装饰品一样。

  「喂,为什么不带他回来啊?」

  母亲吸着烫过的荞麦面说。「因为你说要回来,我以为你明年终于要定下来了。你们还在往来吧?」

  「我们并没分手,但总要看时机。」

  「什么时机啊,那种时机早就过了吧。你以为自己几岁了。」

  母亲夸张的叹气。「反正一定不是什么像样的男人。妈妈早就说了。」

  理纱怒不可遏,但还是设法忍住了。母亲还说:「不如回家来吧?工作在这里找就好了。」要不就是:「我跟你爸也都上了年纪了,只有我们两个在家总觉得不安心。」「现在的话还可以找到好对象的。你已经不年轻了,最好的对象当然不可能,但妥协一下还是能找到的。」每次视线相对就说这种话。最后理纱低着头一言不发,但母亲仍旧唠叨个不停。

  一天还不到理纱的忍耐就到达了极限,一月二号一早就搭上电车,之后就在自己公寓里,看着电视上并不好笑的搞笑综艺节目过了新年。电视旁边的柜子里杂乱地放着照片和假花之类的东西,还有根岸给的樱贝小瓶。

  要是一直这样下去该怎么办?没法子和根岸结婚,也没有小孩,在气氛很坏的公司赖到退休,年纪大了还痴痴地等着根岸来访,最后被人家发现自己一个人死在房间里吗?根岸可有老婆和孩子照顾他。

  太奇怪了,不应该是这样的,理纱心想。她觉得阿吉跟小平的生活比较幸福。不,可能跟现在的感觉差不多;一直走投无路,贫困焦虑,只倚靠着彼此过日子。她因为太久没做「梦」所以忘记了。

  新年过后一去上班,同事亲切地在女厕镜子前面告诉她:

  「营业部的根岸部长跟太太和小孩去夏威夷过年耶,真是太好了。」

  她感到太阳穴发热,不知道是想哭还是想笑。

  她觉得自己已经等得够久了。理纱去找根岸的太太。

  她请了假,和根岸的太太约在他们家附近的咖啡馆。出现的女人虽然和根岸同年,看起来却很年轻,很有品味地穿着乍看很朴素,但其实所费不赀的衣服。

  「我也觉得该跟您见一次面打招呼。」

  女人微微一笑,喝了一口红茶。「我先生承蒙照顾了。」

  「您要和根岸先生分手吗?」

  「哎呀,我先生并没跟我说要离婚啊。」

  女人用怜悯的口气说。「您是不是误会了?」

  根岸的太太离开之后,理纱仍坐在桌边无法动弹。店员拿起水杯,加了水又放下来。理纱的视线落在桌上圆形的水痕上。

  根岸被派为分店店长,头衔听起来响亮,但其实是贬职。谣传这是因为根岸的太太一状告遍了社长以降的公司要员,说他出轨;也有人说不是这样,是理纱搜集了他们交往的证据,匿名送到社长那里;但也有人说是因为根岸在联谊的时候睡过的女人到公司来大吵大闹所致。

  有一件事很清楚,那就是根岸已经完蛋了,周围簇拥着他等着搭顺风车的人也都一哄而散。理纱从开始和根岸交往以后,大家就露骨地对她避之唯恐不及,现在她的处境也没有改变。故意说给她听的闲言闲语,她也早就习惯了。

  根岸先生好像不太妙耶,他的事情分店所有人都知道了。他太太终于说要离婚,把所有存款都拿走了,但恐怕这样还不能善罢干休,他得付小孩的养育费。那他外遇的对象呢,恐怕会被太太告上法庭,要付赔偿金吧。真是太傻了。早知道会这样不是吗?而且还有脸公然到处走动呢,教大家快点工作什么的。随便啦,真是碍眼。

  理纱一天传好几次电子邮件到根岸的手机上。她担心得不得了,她不想让他难过。根岸的回信一天能有一次就算不错了,内容也只是「没事」这样简短的几个字,但是理纱会安心高兴地反复阅读。

  周末的时候她想去根岸调职的地方看看,根岸总是说:「东西还没整理好,你不用来。」分明搬家的东西一个人整理不完啊。她一定要去的话,他就说:「这星期我太太跟小孩要过来,你体谅一下吧。」然后冷淡地挂了电话。

  她以为离婚之后他们多少会有点进展,但就算是总务课,也没法随便调阅能看到是否有配偶的人事资料。要是他只是单身赴任的话,那我该怎么办呢?她在房中把脸埋进垫子哀嚎,不知是不是喉咙破了,嘴里尝到血的味道。

  她立刻就知道果然不需要不安。根岸调职后不到两个月,就又常常打电话给她,说着「好寂寞啊。」或是「我已经决定了,要离婚,但是那就看不到小孩了。」要不就是「理纱,我不行了。钱全部被拿走了,乡下的分店长薪水也没多少。」只在理纱面前露出软弱的一面,让她更加爱他。

  这个人真心相对的只有我,能扶持这个人的只有我,这从许久以前就知道了。

  理纱要求调到根岸的分店去上班。上司哑然失笑,连谘询一下人事室都没有,就直接拒绝,于是她毅然决然地辞职。

  终于可以和根岸一起生活了。在这个大雪纷飞的城市里,第一个冬天让理纱和根岸都很兴奋,连扫雪车和雪耙子都觉得很新鲜。两人一起在暖和的房间里吃火锅。理纱把装着樱贝的小瓶放在窗台前,根岸笑她把那种东西都带来了啊。理纱觉得好幸福,她觉得这种幸福会永远持续下去,为了阿吉和小平也要持续下去。

  根岸分明已经跟太太分手,但春天到了他仍旧没有求婚。是因为日子过得太顺心,跟结了婚没两样吗?不对,可能是心情已经稳定下来,打算跟理纱的爸妈见面也说不定。理纱脑子里转着各种念头,不管怎样反正就快结婚了,她决定不再紧迫盯人。

  根岸说他的存款几乎全部给了分手的太太,每个月还得从薪水里拿出小孩的养育费,所以生活很艰难。理纱得偿宿愿,和根岸如胶似漆地过了三个月,真是心满意足。差不多该在这里找个工作了。虽然当正职人员的话薪水比较有保障,但他们可能很快就会有孩子,还是时间自由的兼职工作比较好。她想在灯火通明的屋里做好晚饭,等着根岸回家。根岸的前妻是家庭主妇,她不想让他比较,不想让他觉得以前比较好。

  她去超市当收银员,跟以前在公司的工作比起来是非常单纯的作业,薪水也少得可怜。即便如此,同事阿姨们和几乎都是老人的客人大家都很亲切,她做得很开心。她在不影响家事的前提下尽量打工,多少能帮助家计。超市的店长说:「要小心不要超过扶养扣除额的限度喔,要不然先生会生气的。」于是理纱才知道,要是妻子的年度所得控制在规定金额之内的话,丈夫支付的税金就可以略微减免。

  她想结婚。理纱突然燃起这种渴望。一直傻傻地等他求婚,所以我从小才被人家说成天都在做白日梦;到现在还坚持要等根岸开口,简直跟傻瓜一样。

  根岸一回家,她就跟他说了店长告诉她的事。

  「我完全不知道。都过了三十岁了,还什么都不知道,真是丢脸。根岸先生知道吧?」

  「知道啦。」

  「我们结婚吧,这样报税也比较有利。」

  「改天吧,改天。」

  「改天是什么时候?现在的话已经订不到六月的场地了,但是婚姻登记的话立刻就可以,去登记吧。」

  「理纱。」

  看见根岸阴沉的表情,理纱脸上的肌肉也紧绷起来。「我没跟你说,但我跟我太太还有婚姻关系。」

  她听不懂。根岸好像很不自在似的浑身僵直,喝着理纱泡的茶。

  「这是怎么回事?」

  她的声音嘶哑起来。「那为什么存款都没了?不是给了你太太当赡养费吗?你们什么时候才要分手?我什么时候才能跟你结婚?你说要我过来,所以我连工作都辞掉了!」

  「我没说要你来啊。」

  「你分明说了!说了不是吗?你决定跟太太分手,所以我才……这到底算什么!」

  积压的郁闷委屈一口气爆发出来,理纱又哭又叫,随手抓起旁边的东西乱扔:茶杯、垫子、便宜的小矮桌、相框,对装着樱贝的小瓶子则手下留情,没有扔向墙壁而是丢到地毯上。

  「她只是在闹脾气,真的马上就要离婚了。」

  根岸安慰她。积郁发泄之后理纱松了一口气,心想这样的话就好。她和根岸一起睡下。

  她想做「梦」。她想看见阿吉跟小平在长屋幸福生活的样子,她希望能做梦。

  理纱和根岸开始成天吵架,原因是因为离婚迟迟没有进展,理纱愤怒地喊叫说到底是怎样,根岸安慰她快了快了,她就平静下来。但她渐渐越来越激动,发作的间隔越来越短,责问根岸的激烈程度自己都会吓到。一开始毫不反驳的根岸最近则会吼她,还会动手。理纱被打得撞上墙壁。

  超市的阿姨们看见她眼眶的瘀青,都尴尬地面面相觑。店长劝她:「还是回家比较好。」她在更衣室看见自己的脸肿得跟怪物一样,这副德性果然无法接待客人。理纱笑了起来。

  虽然知道会被揍,虽然知道结婚根本是一派胡言,她还是忍不住要逼问根岸。根岸几乎不回来,偶尔回来就拼命喝酒。

  已经不知道是第几次吵架,理纱被打得脸都变形了,只能嘤嘤哭泣。她已经几乎发不出声音,眼泪也流干了,最后她呼吸困难,好像抽筋一样浑身痉挛。

  根岸把她抱起来。他抚摸理纱的头发和肩膀,用湿毛巾温柔地替她擦脸。理纱一面抽噎,一面语无伦次地说:

  「我们一起死吧。我们在江户时代就是恋人,两个人一起死了呢。你知道吗?不能结婚我不要,死掉也没关系,下辈子一定还会重逢,那时候就可以结婚了,所以我们死吧。」

  「你还好吗?」

  根岸说。「累死了。」

  他虽然说累死了,但理纱觉得喘不过气而醒来的时候,本来睡在旁边的根岸却钻进了她的被窝。他一面喃喃说真不想继续下去了,一面脱掉理纱下半身的衣物,开始动作。理纱也迎合他,动作越来越激烈。根岸的手用力压着理纱锁骨附近,然后慢慢抚上她的颈脖。

  男人覆上来的影子像夜晚一样,漆黑地掩盖了理纱的视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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