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黑之月宴 第五章 后继者

  茶家宗主继任仪式当天——

  “我要去!”

  春姬以强劲的笔法,简短写下这句话。

  这位纤细柔弱的千金小姐强而有力的宣言,让静兰跟影月大吃一惊。

  原本以为她一定会顺从的留下来等候。严肃的侧脸,泰然自若的举止,总会予人“文静”这样的印象。

  然而仔细一想,她可是为了帮助思慕的人,让头目背着从险峻陡峭的峰卢山直奔而下的少女。自然拥有足够的胆识与行动力。话虽如此,却很明显一点经验也没有。即使志气高昂,但又能如何呢?静兰面露难色——不过……

  “好,我明白了,那我陪你一起去好了。”

  语气听起来简直就像是去游山玩水似的。然而这次情况可不同于以往,看到静兰的表情,燕青连忙摆动双手。

  “别生气呀,不是我说的,是英姬奶奶的要求啦!”

  “缥英姬夫人?”

  “没错,奶奶说过,只要春姬主动表示想做的事就让她去做,绝对不是出于同情,明知莽撞还答应她。”

  “话虽如此……”

  “我明白,你会担心也是难免——我说,春姬。”

  燕青的目光直视坐在椅子上的春姬。

  “你有自信不会变成累赘吗?因为我们可能没办法随时保护你哦。”

  春姬表情认真的用力点头。

  经过一瞬,燕青便拍了拍她小巧的头。

  “我明白了,事关你的祖母跟克洵,把你排除在计划之外原本就是不合理的。好,跟我们来吧,影月和我一组,还有静兰寂寞的只身赴任组,你要参加哪边?”

  寂寞的只身赴任组这句话让静兰略显不悦,此时春姬轻拍他的手臂。

  明白她的意思后,静兰大感诧异。

  “跟我吗?呃,可是我——该…该不会是因为刚刚那个唯唯诺诺的应声虫说了什么寂寞的只身赴任之类的话吧。”

  春姬摇头否认,接着在纸上快速写下句子。

  “只到途中就好,我无意妨碍您的工作,接着我会单独前往营救克洵堂哥与祖母大人,以及我们茶家。”

  ***

  “今天还是那么可爱,我的公主,你刚刚上哪儿去了呢?”

  在这个日子,朔洵仍然一如往常带着慵懒的笑容,举杯饮酒。

  宗主推选以及继任仪式将在今夜的晚餐会举行,而现在已是夕阳西沉的时刻。

  秀丽觉得很不可思议。为什么四处东奔西跑,内心七上八下的总是自己?

  “……喂,你这个人怎么回事啊!今天晚上就是茶家新任宗主继任仪式了不是吗?”

  “啊啊,好像是这样没错。”

  “好…好像?……我看你根本没在做什么准备呀。”

  “哦?因为我不打算出席。”

  见朔洵一副兴趣缺缺的模样,秀丽重重叹了一口气。

  “……看来你还真是个做什么都提不起劲的人……”

  已经发挥到淋漓尽致的地步了。

  “对我而言,与你共度的最后一天才是最重要的。”

  朔洵的话很难分辨其中认真与玩笑的成分。

  虽然已经习惯当做耳边风,秀丽仍然叹了口气答道:“……是啊,说的也是,还记得我们的约定吗?”

  “当然。我会把‘蓓蕾’还给你的。对了——你好像很忙的样子,等你把事情全部解决以后,再来找我吧。”

  “太不干脆了,你现在应该可以马上还给我吧。不然就马上给我滚出去。”

  “真无情,一点都不浪漫。”

  朔洵似乎对自己说的话吃了一惊,微微瞠大眼眸。

  “怎么了?”

  “……没事。呵呵,没什么。那么,等你把事情处理完毕,再来找我拿吧。”

  “找你?你会在哪里?”

  “你认为我会在哪里就在哪里,也许在这里,也许在别的地方。”

  “啊?如果你是不想归还才故意刁难,我绝对不会放过你。”一听到比起打谜语还要来得更含糊不清的回答,秀丽不禁火冒三丈。

  “好凶,我会遵守约定的,如果你真的找不到我,我会主动前来归还的。”

  “哎呀,总算有点建设性了,那我干脆等你来找我就好了。”

  “你不来的话,搞不好我会不小心让东西掉进水池也说不定哦。”朔洵俊美的脸庞浮现魅惑的笑容。

  “——我去,我会去找你,这样总行了吧。真是爱玩游戏,我一定会去的,如果稍微迟到一下,你可不要把东西弄丢了……话说回来,我说你啊,怎么从刚刚就一直在喝酒?”

  “因为你一直不回来,又不帮我绑头发,所以我就一直喝到现在。”

  “这不成理由,况且我又不是你的侍女,这种事叫别人来做也可以吧。”

  “我不要你以外的人。”

  朔洵怜爱地执起秀丽的手,再次轻笑起来。

  “那,你会帮我绑头发,为我泡茶吗?”

  反正是最后一次,已经抱持半放弃心态的秀丽比平时来得更小心梳理,将柔软滑顺的卷发整整齐齐的系成一束。

  朔洵难得没有出言调戏,陶醉的伏下浓密的睫羽,安静的享受着头发被梳理的感触。秀丽觉得自己好像驯服了一只心高气傲的猫,同时也感到有些忧虑。

  “……你怎么…这么安静?是不是喝太多,感觉不舒服?”

  据秀丽所知,她从来不曾见过朔洵喝醉的模样。不只如此,就算喝太多,脸色也毫无变化。现在也是虽然外表看不出来异状,也许事实上已经喝醉了。

  正要伸手去摸他那光洁的额头,还来不及碰触便被攫住,一阵啄吻落在指尖。秀丽吃了一惊,但是对朔洵比平常来得奇怪(她觉得)的举止开始真正担心起来。因为喝醉的人经常会做出一些失常的行为。

  “既然不出席晚餐会,今天就不要到处闲晃,早点休息吧,你等一下,我帮你倒杯开水。”

  “我想喝甘露茶。”

  “不行。”

  “……为什么?”

  “那太甜了,要是喝下去更不舒服怎么办?……啊,我倒水给你喝。”

  她打开房内常备的小茶锅,热气腾腾、温度刚好。在用茶匙将热水汲到碗里时,忽地发现桌面比平常来得空旷许多,不禁欹斜着头。

  “……总觉得比平常的印象来的…奇怪,怎么茶叶只剩甘露茶而已?”

  “你都已经严词拒绝嫁给我,至少最后让我品尝一下这点甘美的回忆应该不为过吧。”

  秀丽觉得头晕目眩,重心不稳。这个人,真的这么想喝甘露茶吗?

  “呃…我说……总之你先喝下白开水再说。”

  “你担心我?”

  被那双细长的眼眸撒娇似的往上瞄,秀丽仿佛受到视线推挤,不自觉后退一步。

  换成平常根本不会老实回答,但温柔对待病人是秀丽的原则。于是她叹了一口气颔首。

  “是啊,因为你的表现比平常来得更诡异,所以觉得很奇怪,有点放心不下。”

  “……你真好,那,我就喝了。”

  他微微一笑,突然接过白开水,一饮而尽。“瞧,我喝完了……所以这次,希望你泡甘露茶给我喝。”

  “我说过我担心你的身体会更不舒服,所以不行。”

  “……我又没有生病,也没有喝酒。”

  秀丽蹩起眉心,以完全不相信的质疑眼神定睛俯视朔洵。顷刻,拨开他的头发,以额头贴住他的额头。

  这个举动好像出乎朔洵的意料之外,他惊讶的瞠大双眸。秀丽从以前到现在经常照顾体弱多病的小孩,这对她来说是再普通也不过的行为,完全不认为是亲密的表示。

  “……嗯,的确没有发烧。”

  秀丽迅速抽离额头,朔洵面露遗憾的表情。

  “其实,你酒喝太多,一般的茶或许没关系,但甘露茶喝进肚子会产生奇怪的变化,搞不好半夜会不舒服,所以今天只喝白开水,然后好好休息。”

  “没关系,因为今天是你最后一次泡茶给我喝了。”

  “……喂,我说你啊,你今天怎么特别无理取闹?”

  “不泡甘露茶给我喝,我会死掉。”

  没想到一个二十九岁的男人这么任性。

  “你干嘛学小孩子耍赖啊?……真是拿你没办法。”

  秀丽边叹气边缓缓伸手,朔洵则目不转睛的注视着。

  “今天的月亮是不是上升得有点慢——?”

  “影月你在说什么啊?今天可是新月,所以才会一片漆黑。”

  “……是这样吗?”

  影月从马车探出头抬望了那座大宅邸一眼,突然一股恶寒窜上背脊。

  “……唔哇!是感冒了吗——”

  “怎么了?影月,当医生的反而不注意健康?这可是大事一件,保持健康也是担任州牧的必要条件,看来只好赶紧让香铃小姐嫁进来了。”

  “胡…胡胡胡说什么啊——?”

  调侃影月一阵之后,燕青自己也侧着头。

  “……不过说实在的,连我也起鸡皮疙瘩了——”

  身穿虽为简装仍是正式官服的燕青不自在地拉开衣领。

  “燕青大哥,你穿上笔挺的衣服真的很搭配,而且非常帅气。唉……相较起来……在春天的时候就一直觉得,我穿衣服总是感觉‘被衣服穿’——”

  “喂,你仔细照过镜子吗?比春天那时合身多了,有自信一点,你会慢慢成为一个出色的男人,十年后比我还受姑娘家的青睐。”

  燕青抬望茶本邸,没有注意到此时影月脸上一闪而逝的阴霾。

  “接——下来,影月,做好心理准备了吗?就是为了引人注目,才会故意穿得这么花哨,不过目前只有我们两人潜入,四周都是敌人,俗话说就叫做有勇无谋。”

  影月噗嗤笑出声。

  “少骗人,你已经做好万全准备了……对了燕青大哥,你不问我为什么在这时候不让阳月出现吗?”

  影月一喝酒就会整个人丕变。与其说酒品不好,不如说是完全变成另一个人。那时的影月名叫“阳月”,行动力比起仅仅是个孩子的影月来得更强。

  “为什么要问?州牧是你,又不是阳月。”

  听到这个不假思索的回答,影月泛起满面微笑。

  恢复精神的影月一边数着进入门内的马车总量,一边对燕青说道:

  “许多茶州一族的人陆续进入了——我们是不是也要采取行动了?”

  “嗯……啊啊~~居然租来这辆豪华到有点夸张的马车……我这辈子欠彰的钱还也还不清了……”

  担任马车夫的青年推了推眼镜,微微一笑。

  “我会让你赊帐一辈子的,敬请放心。”

  我们走吧!语毕,柴彰便策马前进。

  象征茶州司牧驾到的这辆豪华马车一停靠在门前,茶家私人佣兵便慌慌张张迎上前。四匹骏马也装饰得相当光彩夺目,仿佛稍稍一碰触就会连同装饰品掉下大颗宝石。既然数量这么多,偷走几个应该也不会被发现。名义上为私人佣兵,其实是地痞流氓的人会产生这种歹念并不稀奇。

  趁着佣兵们的注意力集中在马饰品之际,静兰抱着春姬,爬墙进入内部。

  敏捷地越过本邸围墙的瞬间,宛若遭受电击一般全身发麻。不,发麻的不是静兰本身。

  (是“干将”吗——?)

  腰际配剑乍见毫无变化,然而一靠近身体,可以确实感受到一股振动。仿佛具有生命一般,甚至听得见怦怦的心跳声。静兰拧起眉心,想起受先王赏赐之际,曾经听闻关于“干将”、“莫邪”的由来。当初,制造这对宝剑的目的究竟为何——

  “春姬小姐,这给您。”静兰与春姬接下来欲前往的目的地完全相反。因此静兰毫不犹豫地尽全力帮助她。

  纤柔的她单独行动,应该不会有人突然举剑攻击她才对。虽然是自己的家,但几乎无人见过从来不曾公开露面的春姬的长相。其实她经常四处溜达,甚至可以正确记下所有房间的配置,然而没有人会发现她就是茶春姬。如此一来可以佯装不知情,自由行动。

  只是现在“干将”产生如此激烈的反应——代表了另一层意义的危险性。

  静兰不假思索地递出“干将”。

  “这把剑对于女性应该很容易上手,一定可以保护您的。”

  省略详细说明,虽然句句属实,但也显得太过直截了当。

  只见春姬摇头,把剑推回给静兰。

  “春姬小姐,少了这把剑,我是没关系——”

  此时,一身明显看得出来是州武官打扮的静兰被一名佣兵发现了。夜色之中无法看清楚,但从火炬的数量可以明白人数不少。

  静兰略显迟疑。要打退那些人并非难事,只是目前时机未到。为了从正面直接潜入的两位州牧与州尹,这时候他理应不动声色才是……

  但还有春姬,现在必须好好保护她才行!正当静兰手握剑柄之际,春姬轻按他的手背,一副完全不要紧的态度。

  “春姬小姐——?对方不上一讲理的人……”

  冷不防,春姬伸直背脊,往静兰的双耳塞进某个物体。

  “棉…棉花?您…您这是做什么?”

  反射性的想掏出来,手却被啪地打了一下。静兰翻翻白眼,完全摸不着头绪。看着他的表情,春姬脸上掠过笑意,然后缓缓踏出一步,走到静兰前方。接下来——

  下一瞬间,静兰面对眼前的状况顿时哑口无言。春姬回头望向静兰微微一笑,然后轻提裙摆独自跑开,静兰并未追上去。

  “……真想不到……”

  静兰不自觉手抵着嘴角,视线落在手中的“干将”上。

  “都忘了你家族之中的女性所继承的血统……不过……”

  一边跨过突然倒地不起,开始用力打呼的大胡子士兵——外伤顶多只有跌倒时撞伤的肿包而已——静兰喟叹一声。

  “不要说是累赘,说不定还是最强的……”

  秀丽也好、春姬也罢、女性阵容的实力反而相当高强,令男性为之汗颜。

  静兰微微苦笑之后,也走入夜色,朝着目的地疾奔而去。

  锵乡——随着声响,“莫邪”摔在地上。

  刘辉讶异的伸出手,刀身发麻的感觉让他眉头深锁……震动停不下来。

  原本放置在宝物库,负责保管这对双剑的并非户部,而是仙洞省。这是很久以前,由拥有特异能力的缥家一族之中的一对夫妇所打造,被视为一项宝物。过去先王将这对双剑赐给王兄之际,据说仙洞省相当不满。这对宝剑各自掌理阴阳,“干将”为阳,“莫邪”为阴——这也是双剑合而为一的原因。

  “刘辉——你是男孩子,所以就算分开,‘莫邪’也会稍微镇定一点吧。”

  当时听不太懂王兄这番话,后来才明白,如果硬是将原本合而为一的双剑拆散,据说会造成反抗。然而如果主人是男性的话,象征女性的“莫邪”就会比较镇定。

  相反的,阳性的“干将”与身为男子的王兄之间,当“莫邪”交给刘辉之后,理应会严重“失控”才对……正因为王兄有办法压制,所以“干将”才会视他为主人吧。

  (……记得这对双剑的由来是——)

  ——除魔。

  不过,据说这对双剑几乎很少鸣叫。

  距离赴任期限仅剩数天,蓝龙莲迄今尚未捎信回来。

  “王兄……秀丽……”

  刘辉紧紧搂住“莫邪”。

  那个红尚书这次也是一直隔岸观火——他明白,这么做是对的。无论多想帮忙,多想伸出援手,身为一国之君必须谨守应有的分际。

  现在只有等待能够并肩而行的时候,等待她一步一步走上来的那一天。

  可是内心仍会动摇。分隔两地的等待是痛苦的。多么想现在立刻飞奔过去,因为爱她,所以希望守护着她——想见她一面,亲手抱紧她。

  刘辉以颤抖的唇瓣低哝着,能够说出口的只有一句话。

  “即使如此,仍然要继续等下去……希望……”

  他们两人一切无恙……平安归来。

  “秀丽……你还记得孤说过的话吗……?”

  ——绝对不要忘记,我永远爱你。

  喃喃细语飘入漆黑的夜色之中,消逝无踪。

  当初发现力量的,是祖母英姬。

  那时的春姬年纪还小,并不把力量视为力量。等同呼吸、吃饭一样,是极其自然的一件事。如同使用右手与左手一般,能够灵活运动具有力量的言语以及一般的言语。

  有一天,众人在旅游地点遭遇山贼,当时春姬一阵喃喃细语,迫使一群贼人变更方向,祖母发现这一点,立刻攫住她的手臂。

  “现在到底是什么状况?我从来没听过这回事……”

  等到两人独处之际,祖母正面凝望年仅两岁的春姬,无论是她能理解、或者无法理解的事情,将一切毫不保留的告诉她。

  “为什么我要你绝对不能说出口的理由,如果你以后还想知道,尽管再问一次,我会不断解释给你听,直到你明白为止。”

  一开始由于是最爱的祖母的要求,即使一知半解仍然颔首。只是随着年龄渐长,内心不断浮现疑问,于是不断提出问题,每次祖母都会耐心为她解释。等到她终于理解这一切之际,就接纳这个想法,并顺从自己的意志做下决定。

  为了避免被茶家、缥家以及任何人所利用,春姬封住自己的声音。

  除了一个,与祖母约好的例外。

  ——听好,春姬,跟祖母约好,你的力量只能为一个人使用。

  ——只能为了一个将来可能出现,唯一与众不同的“其他人”。

  “一旦你封住了声音,人们会瞧不起你,轻易在你面前显露真面目,你只要在内心嗤之以鼻,反过来仔细看清楚对方。总有一天一定会遇见深爱着一无所有的你,一个最完美的男人。”

  徐徐摇着羽扇,祖母嫣然一笑。

  ——假如对方是个只知道担心除了自己以外的人,动不动让自己陷入困境的白痴滥好人,到时候你就凭借自己的力量前去救助他。

  ——如同过去,我也是赶到你祖父的身边帮助他一样。

  竭尽全力,去救出你心爱的傻子吧——

  ***

  春姬努力奔跑。府邸的构造早已记得一清二楚。秀丽逐一送来的密室报告也全部背得滚瓜烂熟。

  根据秀丽的来信,膳食配送的流程并没有异状。

  如此一来,剩下的可能性只有一个,由于从很久以前就一直持续到现在,以致于额外配送膳食到某些地方也不会有人产生任何疑问。那是几乎无人靠近的场所,连春姬也根本不想前往探索,不久便消失在记忆深处的地方。

  如果那个人来到这里,一定在那个地方——

  庭院的尽头——一潜入茂盛的草丛,随即听见震耳的怒吼声。

  “~~我可以证明哦!时间快来不及了啦!什么?不在这里?哦,是吗?那你们让开,我自己去找。既然没人,让我进去看一下有什么关系?什么?会遭天谴?少胡说了,仙人跟天谴有什么关系?你们把人关在这种地方才应该遭受‘仙谴’才对——不跟你们瞎扯了,赶快给我让开——!”

  一名少女气得双肩抖动,气势汹汹的对着护卫一股脑儿大吼。

  在她面前有一座每天早晚都摆着祭神供品的小庙。

  过去在称为人间黎明的建国之初,苍玄身边的彩八仙陆续收服横行跋扈的魑魅魍魉以及邪恶的大妖。每个村落必定设有一座小庙。茶本家也不例外,早在当时的国王命令地方豪族改姓为其所统治的州名之前,就为了表示由衷的感谢与敬畏之意,同时也为了炫耀自己的声势,而设立了一座祭祀彩八仙的华丽庙宇。

  小庙的门微启,前方聚集了大批武装护卫,阻挡去路。春姬发现这全人并非仓促成军的无赖,而是受雇保护主子的家仆。

  春姬边跑边对秀丽大喊:“红秀丽小姐——在我说好之前,请以双手捂住耳朵!”

  还来不及询问原因之前,一股超乎自己意志的力量迫使秀丽的手紧紧捂住耳朵。

  春姬确认过后,这次目光转向位于小庙前方摆出阵仗的护卫们。

  充满力量的“声音”控制了整个状况。

  “那边的小卒全数退开,在我下令之前不准醒来——!”

  顿时,护卫们摇摇晃晃的离开庙前,接着陆续倒地。

  秀丽捣住耳朵,目瞪口呆的望着眼前的景象,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一名相貌清秀的少女口中念念有词后,秀丽随即放开双手,不再捂住耳朵。

  “初次会面,您是红秀丽小姐吧?”

  凛然中带着温柔、沉着的声音。

  秀丽立刻明白,有理由独自跑来这个地方,年龄跟自己相去不远的少女只有一人。不过,记得她应该不会说话……

  “我名唤茶春姬,您一直为我茶家付出许多心力,小女子在此代表茶家由衷表示感激之意。接下来,请交给我——”

  此时。

  从小庙传出奇怪的拖曳声响。

  两名少女不约而同转向开启的庙门。

  从缝隙可以窥见小庙内部,只有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其中传出拖曳某个物体,拼命往上爬的声响。

  (虽…虽然不知道那是什么,不过可以肯定绝非善类。)

  秀丽立即抓住春姬的手,拖着她躲进隐蔽处。

  春姬顺从的藏好身子,接着欹斜着头:

  “……刚才那么多护卫,可是已经有人先行闯进去了,到底是谁呢?”

  “我也不清楚,乍看之下什么人也没有,不过翔琳说:‘这里有人在暗中监视。’所以我才确定是在这里,不过我打架打不过别人,翔琳虽然有办法跟熊搏斗,但面对人类似乎有点手足无措,所以一直在这附近转来转去。原本以为今天府邸的戒备会比较松懈,所以我从一大早就密切观察,结果完全没有减少的迹象。于是我先回别院,过一会儿再回来一看,人数竟然有增无减。因为时间快要来不及,只好从正面硬闯,抱着必死的决心,连珠炮一般的破口大骂……”

  这时不祥的声音不断沿着楼梯爬上来。接着见到一名老人踉踉跄跄地从门扉走出来,秀丽与春姬不禁倒抽一口气。

  “那个人是……”

  “仲障……大叔公大人。”

  他的脸色已经超乎铁青的程度,几乎接近惨白。连看也不看倒在四周的护卫一眼,可能是完全没有察觉吧。一边按住腹部溢出的鲜血,一边还不断发出喘鸣,宛若戴了铅制脚镣一般拖着身躯前进。

  从脸色可以看出已经回天乏术了,然而无论是什么样的人要丧命,秀丽都不可能眼睁睁坐视不管。

  ——况且还有许多话要对这个人说。

  正当秀丽忍不住踏出一步之际——仲障前方的树荫走出一个人影。

  “啊啊,原来您在这儿?”

  手持灯笼,戴着眼镜的青年举止沉稳地伸出另一只手。

  “仲障大人,我送来您需要的物品了。”

  “……怎么会……被那种人……”

  仲障拖着脚步行走,感觉现在全身发热,好似要把全部的生命之火燃烧殆尽一般。

  “我不会……死的。已经到了……这个地步……”

  眼看一切终于要落入他的手中。喉咙发出呼呼的粗喘声,听来相当刺耳。

  夜幕低垂,一察觉到脚步声,仲障才发现戴眼镜的青年迎面缓缓走来。想开口叫唤对方的名字,可恨的是完全发不出声音。

  “仲障大人,我送来您需要的物品了。”柴彰的目光稍稍瞥向仲障背后,接着不急不徐的献出一个小盒子。

  ——象征茶家宗主地位的新戒指。

  仲障挤出最后一丝力气,一把抓过小盒子。颤抖的手指染满鲜血,精致美丽的小盒子一眨眼已经沾上红色的指纹。好几次因鲜血而滑手,焦急的仲障花了一段时间终于拨开锁扣。

  仲障看不清楚映入自己眼帘的是什么东西。

  “————”

  里面,什么也没有。形同枯木般的手指摸索了一阵,仍然是什么也没有。

  抬起布满血丝的眼睛,青年摘下眼镜,微微一笑。

  “满足顾客的任何需求是作为商人的基本原则,不过……”清澈明亮的眼哞睥睨着仲障。

  “东西不能交给你。身为历代勇于对抗茶家的蛮横,无论遭受多少迫害也绝对不会屈服、高风亮节的官宦世家,柴家一份子的我,只能如此答复你。”

  “你……可恶——”

  仲障把小盒子往地上重重一摔。

  “混帐东西……老夫不会一个人走的……老夫要把一切,全部结束——”

  “这是不可能的。”

  柴彰平静答道:“浪燕青大人和郑悠舜大人在上任之后,花费了十年岁月做好了万全的对策。凭你的能力想必根本无法与之抗衡。郑悠舜大人早已离开监狱塔,就任典礼已经筹备妥当。应邀出席的各地太守大人也全部顺利进入琥琏。各地的骚动只不过是他们刻意营造的障眼法罢了。”

  “什…么……”

  “在接获茶鸳洵大人的卟闻之际,你知道家父收到了一封信函吗?内容写着:‘接下来茶家将会开始兴风作浪,准备驱逐州府的优秀官员。无论发生任何状况,绝对不可惊慌也不能自乱阵脚,尽管放任他们嚣张到最后,再牢牢揪住他们的狐狸尾巴。到时候会一并清算总帐,大家放心好了。如有任何问题可以透过全商联送信过来,我们会立刻采取对策。’——同一时间,全体太守大人均收到相同内容的信函。”

  仲障气得嘴唇直打哆嗦,和着鲜血的唾液从嘴角流出。

  柴彰的视线再次瞥向仲障的身后。

  “全郡太守大人团结一致,完全按照信函的内容行事。他们信任治理茶州十年的两位司牧大人,因为他们两位为茶州尽心尽力,怎么可能不在他们即将卸任前回报他们的恩德?”

  只有金华的“杀刃贼”出乎意料之外,其它方面均仅止于最小限度的损害。

  所有太守把这一年来陆续搜集到的、所有弹劾茶家的证据全部收在包袱里背在背上,乔装成全商联认证的商队,以徒步的方式接踵进入琥琏。

  “无视于一郡太守私自搭乘豪华马车这般的优越行为,就连向来精明能干的商人也会觉得提心吊胆。时值盛大举办的新任州牧就任典礼以及茶家新任宗主继任仪式的期间,不可能全面停止货物流通,因此你下令封锁琥琏之后,只破例准许商人进出。”

  “……”

  “很遗憾,你在各地煽动的冲突事件已经全部获得镇压,琥琏所设置的火苗一个也烧不起来。多亏众太守的辛勤努力,证据全部收集到手,不久后,琥琏正规州官大人以及新任州牧大人诸位的请求书就会下达,决定前来协助的我全商联精锐部队马上就能把各位绳之以法。‘哎呀,真是太好了,茶家重要任务全部齐聚一堂,让我们省了不少事。’郑副官大人要我如此转告您。”

  “……可恶……混帐东西——!”

  不顾身上鲜血直流,仲障使劲大吼。

  “绳之以法?呼,哈、哈哈哈!你就拿绳子绑住尸体拖走好了!”

  “……你说什么?”

  “晚膳时间快到了,就连老夫也一样,认为那群血统不纯的旁系以及恼人的家伙相当碍眼。所以老夫要趁着宗主继任仪式的机会彻底肃清,如同老夫的大哥过去的做法一样!”

  柴彰的脸色开始产生变化。

  “……难道……”

  柴彰从仲障身旁跑过,对着站在身后仿佛受到惊吓一般杵在原地不动的秀丽与春姬喊道:

  “快走!必须赶紧通知杜州牧大人与浪州尹大人!”

  “等等!”

  秀丽追上继续拖着脚步往前走的仲障,挡在他的前方,毫不犹豫的撕下自己的衣袖,随手包扎贯穿腹部的伤口。

  “茶仲障,等到查明真相之后,将随即宣布你的罪状。假如你以身为茶本家的一份子为傲,就留在这里等着。完成最后的工作,乖乖束手就擒。”

  不知是听到哪句话而有所反应,仲障停下脚步。现在仍然炯炯发亮的眼眸第一次与秀丽四目交接。

  “不可以乱动——我等一下马上回来。”

  秀丽如此说完便旋过身,不再回头。

  他恐怕撑不到您回来。

  “——或许吧,不过……”

  “我明白,您已经克尽一位称职的州牧所应尽的责任。”

  ……秀丽没有自信。对于将死之人所说的那番话,真的没关系吗?

  她只是认为,直到最后,仍然应该以茶本家之人的地位,来对待那位重视血统与茶家名誉的老人。而对于他所犯下的罪行,身为州牧必须有所表示才行。

  “……我也要向您道谢。”

  春姬脚步摇摆的迎面走来,夜色中仍然看得出她一脸苍白。只见她向秀丽深深一鞠躬。

  “感谢红州牧大人大恩大德,最后对于大叔公大人依然表示关怀之情。”

  秀丽微微摇首,接着砖头仰望头一次听到春姬说话而瞠大双眼的柴彰。

  “……两人前往正房也毫无意义,能否请彰大哥代为出席宗主继任仪式?我要跟春姬一起走,之后一定会追上你们的!”

  “我明白了,那么这个就交给您了。”

  递到眼前的是,在前来茶本邸之前,影月交给他保管的州牧官印。

  “这是杜州牧大人交给我保管的,希望在找到您后转交给您。记得是‘以官印归还为准,立即恢复官位,并销毁文件。’对吧?”

  接过官印的瞬间,秀丽再次恢复名副其实的州牧身份。

  “……是的,非常感谢你专程送过来。”

  秀丽不假思索的接过官印。接着抬望柴彰,他的表情已经恢复平日的悠然自得。

  “……其实,有一瞬间我曾经怀疑过你,对不起。”

  “表现非常好,如果太轻易相信别人反而比较伤脑筋。尤其要特别小心像我这样的男人。——那么,祝您好运。”

  讲求时间效率的柴彰跑步离去之后,秀丽转向春姬。

  “那么,我们也走吧,做好心理准备了吗?”

  春姬用力颔首。既然仲障受了那么重的伤——如果克洵就在里面的话,总之无论如何,春姬都必须做好心理准备。

  准备面对他的死讯,亦或者如果还活着,就准备扶持他。

  “一开始,就是抱着这个打算来的。”

  “我明白了,那么,首先——偷偷拿走倒地护卫的火炬。”

  秀丽捡起滚落地上的火炬,正当从燃烧的供神灯取火之际——视线一隅,忽地发出微弱的光亮。

  “……?”

  抱着纳闷的心态走上前,捡起东西一看——反而是春姬倒抽了一口气。

  既然要保有茶家的尊严,就绝对不能耐退缩。

  仲障当场瘫软的倒下,黑暗缓缓靠近。

  脑海中浮现的,是唯一的兄长。

  “鸳洵……大哥——……”

  总是在自己之上,掌控着一切。碍眼到让人头晕目眩。为什么永远是,永远是……永远是大哥。

  到底是哪里出了差错?为什么会功亏一篑?大哥总是在最后的最后获得胜利,为什么我总是抽到下下签——?

  没有娶到像缥英姬一样的妻子,没有生下如同那对优秀的侄儿夫妇一般的孩子,孙儿也全是一群窝囊废。

  “如果我再多一些运气跟才华的话……”

  蓦地,倒地的仲障视线前方,出现某个人的指尖。

  “……蠢材。”

  年轻却显得十分老成的声音。不曾听过的声音。不——感觉深埋在脑海的记忆之中,有着隐约的印象。

  “你以为鸳洵单凭运气跟才华就能拥有那般的成就吗?”

  这番毫不留情的讥讽让原本应该精疲力尽的仲障血气往上冲。

  “那当然,除此以外老夫跟大哥有什么不同!同一个娘胎所生、同样的家世环境、吃同样的食物,但为什么命运却是如此的不同!”

  “原因在于,你所谓的运气跟才华吗?这两样东西,你比鸳洵拥有更多才对吧?”

  仲障张开模糊的双眼,但看不见对方的长相。这名声音听来年轻的男子究竟了解大哥多少——正欲大喊,口中却吐出血块。

  眼见仲障咳出红黑色的鲜血,男子并未伸出援手。

  “如果拥有像你一般的运气跟才华,鸳洵也不会着呢辛苦了。明知困难重重,仍然自愿赤脚穿过荆棘,走过灼热的铁块,行经冰冻的雪地……我从来没看过笨到那中程度的人。”

  仲障颤抖着,他从来不知道这样的大哥。大哥应该永远不费吹灰之力,走在最平顺的道路上才对,直奔充满荣耀的最顶端。

  声音宛若冰雪一般冷冷落下。

  “那小子真有多出什么东西的话,就是善良的心,跟毫不懈怠的努力。”

  大哥总是秉着烛光勤勉苦读,仲障从来不知道那缕烛光在何时熄灭。

  也记得大哥一听到有珍贵的书籍总会立刻飞奔前往,在当时的局势之下,为了保护自己而以生疏的动作练习剑术。决定随侍先王陛下,毫不犹豫的投入战火之中。

  正当大哥勇往直前的时候,自己在做些什么?

  除了嘲笑以外,又做了什么?

  “即使已经遍体鳞伤,也没听见鸳洵半句抱怨,所以我跟宋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他拖回来。”

  “……大…哥……他……”

  “很遗憾,鸳洵没有多余的时间留给你,所以我代替他来,目送你走完最后一程。连死后也要给鸳洵添麻烦,真是个不成材的弟弟啊,你有一个那么关心你的大哥,结果你什么也没做,只是一天到晚嫉妒他。每次听到这件事,我不知道多少次气得想宰了你。到头来,完完全全沉浸在自己扭曲的妄想与误解当中——当时,除了英姬之外,你是另一个看见整个过程的人对吧,你真的想不起来英姬说了什么吗?”

  一走进房内,扑鼻的血腥味,遍地死尸,独自伫立的大哥,染着鲜血的剑。

  与自己擦身而过,奔向大哥的——一眼便夺走他的心魂,美丽的大嫂。

  ‘XXXXX!XXXXXXXX!’

  ……对了,记得她揪住大哥,不知说了什么?什么——说了什么?

  犹如上天的启示一般,脑海掠过一个声音:

  ‘不是你的错!这完全不是你的错!’

  大哥不发一语,只是静静低着头,她哭着紧紧揪住他。

  ‘你没有必要独自背负这一切,鸳洵——!’

  全身一震。想起……来了。没错——其实,事实上——大哥所做的事情——

  觉得有些可笑的叹了一口气。

  “鸳洵什么都不说。然而,你跟春姬看到当时发生了什么事,也明白其中的真相。英姬相当清楚,但你呢?你只相信自己想相信的,然后,现在竟然又重蹈覆辙。”

  “……啊……”

  “茶春姬如同当时的英姬一样飞奔过去了,你现在应该明白,真正能够继承鸳洵的人,究竟是谁了吧?”

  “……不…不可能……”

  “我骗你做什么?你一开始就错了。从来不愿面对现实的你是不可能超越鸳洵的,那个笨蛋还想保护这一切。”

  不留情面的口气让仲障听了很想笑。

  也很想哭。

  ……真的错了。错得彻底。

  向来只看见大哥的背影,因此完全不知道也不曾想过,望着前方的大哥脸上是什么样的表情。

  只认为大哥独自一人也能生存得很好。

  这一点令他感到嫉妒,憎恨。憎恨、憎恨、憎恨。

  或许大哥正在哭泣也说不定。如果饶到独自前行的大哥面前,表示希望可以跟他并肩同行的话,或许他会笑着点头也说不定。

  是他自己……在不知不觉间放开了紧握的手。

  “……鸳洵……大哥……我,我…………”

  因为今晚是新月,所以黑夜显得特别深沉吗?为什么,视野这么昏暗?仲障第一次流下懊悔的泪水。在最后一滴泪滑落脸颊之前,他静静的咽下最后一口气。

  “……太迟了,笨弟弟,谁叫你在最后多此一举,鸳洵他——”

  男子不屑的啐道,同时凝视刚才春姬与秀丽所进入的小庙。

  ***

  小庙内部,除了似乎是先前仲障进入之际所点燃的零星烛火之外,整个淹没在深邃的黑暗之中。秀丽在一隅发现往下延伸的敞开楼梯,春姬随即抢先直奔而下。

  此时,一阵惊天动地的刺耳惨叫从下方直冲上来。

  秀丽不自觉停下脚步,相对的春姬踉踉跄跄地奔下楼梯。秀丽一边慌张的尾随在后,一边屏息猜测着刚才的惨叫会不会是克洵?

  太好了,人还活着。只是,这个…声音是——

  看得见烛光,旺盛的火苗正燃烧着;四个角落的火炬照亮整片黑暗。

  甘甜的香气扑鼻而来,令人几乎喘不过气,然而一想到混杂其中、刺鼻又恶心的臭味,秀丽打起寒颤。

  (这——该不会是……)

  由仲障的情况判断,已经做好相当程度的心理准备。只是这个气味未免太浓了——

  见到在明亮火光照耀下的地牢情景,秀丽极力克制不尖叫出声,拼命压抑涌上喉头的作呕感。

  一具形同枯木般的尸体,以及只能以血海形容的地面。

  ——跪在血泊之中,脸上不满绝望表情的那个人是……

  “克洵堂哥——!”

  春姬奔向铁笼另一端,来到全身被血渍染得通红的心爱的人身边。

  秀丽走下最后一阶便停下脚步。老实说,一方面是因为眼前的景象吓得她四肢发软,另一方面是她认为自己站在这里就好。

  关于茶家,秀丽不能说什么,也无法说什么。

  这一切将如何开始、如何结束,只能交给身为茶家一份子的那两人决定。她所能做的就是以州牧的身份目睹整个过程,并做下裁示。然后……

  (我要振作一点!假如那两人都站不稳脚步,那我就要负责扶持他们。)

  必须瞠大双眸,定睛注视才行。守护茶州人民也是自己的职责。

  秀丽紧紧握住掌心的州牧官印,一语不发地凝视眼前的景象。

  克洵缓缓地抬起脸。甚至没有发现春姬正发出声音,呼唤着他的名字。几乎已经被疯狂所蒙蔽的眼眸看见春姬迎面奔来,掴了他一耳光。这可是她第一次打人这么不手下留情,纤手痛得发麻,然而比起打人的手,心感觉更痛。

  “振作点!——难道你打算连我都遗忘吗?”

  “春…姬……”

  克洵的瞳孔溢出泪水,很快地,目光恢复理智。

  “我…我已经——”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我…杀害父亲,刺杀祖父……现在我一无所有了,连唯一的心也……”

  这时春姬才明白,倒在一旁形同枯木般的尸骸正是叔父。春姬投以哀悼的视线,接着再次正面凝视克洵。

  “仔细看清楚我的眼睛。”春姬以双手怜惜地捧起克洵沾满泪水、鼻水与鲜血的脸颊。

  “没有这回事,你不可能做出这种事情的。”

  语气坚定,她并没有说谎。

  “你曾经说过把花瓣摘掉很可怜,所以要连根一同拔起。后来我们两人一起把花移植到庭院一角,我到现在还记得很清楚。这样的你是不可能杀害任何人的。”

  克洵呜咽着摇头。

  “……我……已经不正常了。脑子里只想着……杀人。想学鸳洵大伯公那样破坏一切,重……重新开始,我现在只有……这个念头……”

  “……学祖父大人一样?”

  “茶……茶家已经病入膏肓了,这是唯一的办法……”

  “我对祖父大人完全不了解,但是如同祖母大人相信祖父大人一般,春姬也相信克洵堂哥,你没有杀害任何人。有一个方法可以重新来过。”

  春姬紧紧捂住克洵的一双手臂。

  “如果你想重新来过,就继任茶家宗主吧。”

  克洵一时听不懂春姬的话。

  “……说什么蠢话……”

  “什么蠢话?你不是一直为了茶家四处奔走吗?”

  “可是到头来什么都做不好!我已经铸下无可挽回的大错!事到如今——”

  “别闹了!”

  严厉的口吻令克洵脸色一怔。

  “你打算以一句什么都做不好敷衍了事,自行躲进安逸的避风港吗?所谓无可挽回的大错指的是什么?是叔父大人与大叔公大人的事情吗?反正无论我好说歹说,你都会把一切责任揽在自己身上对不对?即使藉由仙人的宝物得知真相,即使明白他们并不是你所杀,你还是会自责说:‘到头来等于自己亲手杀了人一样。’对不对?对你而言,重点不在谁杀了人,而是懊悔无法在事情发生之前即使阻止对不对?既然如此,即使真相就在眼前,你也会一辈子不断自责下去。认为自己——什么都做不好。”

  “春……”

  “如果你打算持续后悔一辈子,倒不如选择成就些什么吧。即使背负着罪名与懊悔,只要在有生之年尽力而为,一定会有所改变,也一定可以重新来过,不是吗?”

  “春姬……”

  “不过,如果你认为这个责任太过沉重,已经连一步也走不动的话,那我不勉强你,就请你继续留在这里。但我要离开,由我担任茶家宗主,克尽身为茶家一份子的责任以补偿罪过——这是在发现这个戒指之际,我所做下的决定。”

  春姬手心的物品令克洵瞠大双眸。那是——

  “鸳洵大伯公大人所佩戴的茶家宗主戒指……?”

  “是真品。”

  “不是已经……遗失了——”

  “……是祖父大人手上所佩戴的戒指没错。”

  这是秀丽小姐在进入庙宇之前所发现的微弱光芒。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呢——这个问题已经不重要。现在最重要的是,这个时候,真正的宗主戒指出现在这里所代表的意义。

  已经准备好背负一切。假如无法彼此分担,一个人扛下来也不要紧。

  “这枚戒指,从现在开始,由茶春姬继承。”

  简短说完,便将纤纤玉指套入粗糙的偌大戒指中。

  还不等完全套入,另一只手挡住了她的手。

  “等等。”

  克洵从春姬的手指拔起正要套进的戒指。

  “……我不能让你背负我必须补偿的罪过与懊悔。”

  他说话时的眼神不再有迷惘之色。

  克洵毫不迟疑到将戒指套进左手中指,也是鸳洵平时习惯佩戴的位置。

  “你说的没错,我会一辈子为这一天所发生的事情赶到懊悔,直到今天这一天为止,我一路走来的道路如果是通往这个地方,那么无论真相如何,的确是我动手杀害了他们。如果能够早一点,选择另一条岔路的话——或许就不会出现这种结局。”

  克洵脸色铁青。戒指十分沉重,一切的一切都累积在这其中。

  背负的命运,竟如此沉重。

  “我会一直不断回想起来,恐怕直到死亡为止都会梦见,永远也不会忘记。可是你说过,单单如此根本不会有什么作为。”

  她的意思是,希望他往前迈出步履。忘不掉也无妨。希望他记住这一切,背负着这个痛苦和懊悔,不断往前走。

  一如过去鸳洵所走过的相同的道路。

  “……其实,我没有什么长处,做事也从来不曾成功过,可是……”

  套在手指上的戒指,忽地发出光芒。

  如同烟霭一般的身影让克洵和春姬——还有秀丽大吃一惊。

  是一名外貌看似二十五岁左右的青年,然而克洵与春姬只消一眼便认出对方。因为每天都可以,在府邸望见一模一样的肖像画。

  “鸳洵……大伯公……?”

  克洵怔怔地喃道,宛若水中倒影一般的青年微微一笑。

  ——……你果然来了,克洵。

  “大…大伯公大人……”

  抬手打断话语,时间不够了——青年低哝道。

  ——年轻、善良的你做了相当艰难的决定。一旦继任茶家宗主,未来将会经历更多的艰难。心地愈是善良就愈容易落泪……不过,没关系。绝对不能舍弃善良的天性,不能变成一个铁石心肠的人。每当心如刀割时就尽情大哭一场,然后继续往前走。绝对不能弄错需要守护的对象,尽管自己一身染血,也不能让你保护的人受到伤害。这将成为你的骄傲……

  克洵的眼眶不听使唤的涌出泪水。应该立定的目标,应该前进的道路。他希望走在与眼前的人相同的道路上。

  ——你要成为一个温柔又坚强的男人。如同我有英姬的陪伴一般,你有春姬的陪伴。你一定可以克服一切。克洵——我以“克服”的“克”来命名的人啊。

  伸出的手划过空无一物的空气。如同刚才出现之际一样,不着痕迹的消失无踪。以紧握的拳头拭去泪水,克洵继续说道:

  “……不过,一步一步慢慢走,要追上鸳洵大伯公大人的话……”

  一直不断的追随那人曾经走过的道路,他愿意为了总有一天能够眺望相同的天空而努力。

  “会是一条……漫长的道路,几乎接近永远,春姬。”

  “我明白。”

  “我是一个非常脆弱的人,如果只有我一个人,一定会被压得喘不过气,或许会害怕得想要逃之夭夭,因此……”

  春姬跪了下来,缓缓垂下头。

  “春姬会永远陪伴在克洵堂哥的身边,支持克洵堂哥——”

  克洵正眼凝望倚在墙边注视着一切的秀丽。

  “……红州牧大人,我——”

  她明白他想说些什么,因为他称呼她“红州牧大人”。

  秀丽放松紧握州牧官印的力道,发出比自己想像来得更为平静的声音。

  “你做好心理准备了吗?明白现在做下决定的意义吗?”

  “是的。”

  秀丽微笑后双手交叉,以州牧身份对着地位显赫之人行礼致意。

  “那么,我茶州州牧红秀丽,在此见证茶克洵大人继任茶家宗主,由衷表示祝贺之意。关于这次事件在一切调查清楚、详细确认之后,将追究宗主责任,稍后将另行通知。”

  “一切遵照大人的指示。”

  接着克洵抱起父亲如同枯木般的尸体,泪水不听使唤地不停滑落。

  “父亲大人……父亲大人……我即将成为茶家宗主,用一辈子的时间赎罪,绝对不要再让自己后悔——来,跟我走吧,您就在太阳底下,好好安眠吧……”

  风在流动,空无一人的地底庙宇吹进一阵风,冷不防化成一名年轻人的形貌。

  “……鸳洵。”

  他叫唤着老友的名字。经过半晌,才听见回答。

  不见人影。仿佛一切消耗殆尽一般,只留下声音。

  ——…结束了……霄。幸好…来得及……

  “我带你来,并不是为了这件事。”

  飘荡在静谧的府邸四处,将一切蚕食鲸吞的黑暗已经消失。

  完全没有料到事情会演变至此。没想到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蠢材居然会想到利用小庙——

  “我带你来,并不是为了这件事——”

  当初只是要他亲眼目睹他不惜牺牲生命所挽救的茶家的下场。为做事向来有始有终的老友唯一一件不得不半途而废的大事业做个了结。

  让他看见继承他遗志的人,全新时代的开启,让他安心的长眠。其实,就是这么简单。

  “并不是这片黑暗让茶家的人疯狂。它一直待在这里——全是当事人经不起诱惑的缘故。当初明明这么说过,你还——”

  ——最后的善后工作。既然要帮就帮到底,这样我才能放心地走……

  “你这个笨蛋,的确是死性不改。甚至来不及见英姬一面——”

  ——当初是哪个笨蛋不让死人好好安眠的。

  “我不希望你平白牺牲——!”

  当时他反对,但朋友一旦有所请求,他根本无法拒绝。

  这个顽固的家伙为了替愚蠢的胞弟收拾善后,贯彻自己的意志直到最后。

  “我希望……你安心的离开……可是你这家伙在最后的最后……”感觉到一丝微弱的,似是叹气的温柔笑声。

  ——我走了,霄……

  接着,再也听不到任何声音。

  鸳洵走了。前往连身为仙人的他也无法接近的地方。他的魂魄镇守在庙宇的最深处,阻止缓缓窜出的黑暗。

  唇瓣颤抖着。

  “……安息吧,鸳洵——祝你有个好梦。”

  毕生也忘不了,与亲爱的友人共度的这段奇迹般的五十年。

  ***

  英姬忽地抬起脸,望向紧闭的门扉。

  缓缓地从椅子上站起身来。

  “来了”——

  接着,房门开启。

  “英姬大婶婆大人!”

  见一名平凡到不能再平凡的年轻人飞奔进来,英姬投以严厉的目光。她只想问一件事,手腕一翻,羽扇以突刺的动作直指年轻人。

  “你有决心继承那只戒指,并且遵循我丈夫走过的道路吗?”

  面对英姬足以令整个茶氏一族为之胆颤心惊的眼神,克洵毫不退缩。

  “是的——我已经准备好了。因此,当我一路走来时,恳请大婶婆大人多方给予协助。”

  “——说得好。”

  英姬嫣然一笑。

  真的是一个再平凡不过的年轻人。

  然而一族之中,唯一继承鸳洵优秀本质的只有克洵。

  明白自己的弱点,才能变得更强。正因为一无所有,才不会舍弃重要的事物。只要具备才能,便可以不断充实。“没有所谓不足之处”。

  “幸好即使赶到,来吧,你也赶快准备。”

  “准…准备……?”

  “傻孩子!你不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快点更衣去!”

  望着受到催促,才以犹豫不定的脚步走出房外的克洵,英姬扶住额头。接下来,视线停留在随同与克洵擦身而过的春姬一起进房的秀丽身上,随即站起身,垂头致意。

  “妾身乃茶鸳洵之妻,缥英姬,您是红州牧大人吧,此次茶家为您带来不少麻烦,在此由衷表示歉意……可否请大人继续陪伴一阵子?”

  秀丽随即明白话中的含意,微微一笑。

  “是,我正有此意。”

  “感谢大人。不过,春姬……选择那傻小子,你真的不后悔吗?”

  “我想我一定可以如同祖母大人一般幸福的。”

  瞅着恢复银铃般声音的孙女,英姬欣慰地笑道:

  “呵,如同我一般吗?好吧,虽然觉得不太可能,总之好好努力吧。”

  身为茶州司牧却被安排在最末座,其实并没有什么关系,但是面对接连不断、恶意中伤的嘲讽与讥笑实在令人退避三舍。

  “……呃……总觉得,会让我想起进士那个时候——”

  “是这样吗?没想到高高在上的大官胆量这么小啊——”

  影月目光骨碌碌的多次注视大厅。

  “……果然,朔洵公子与克洵公子不在。”

  “老是不见这些人的踪影。不过我比较在意的是这个房间……构造上有点奇怪……”

  燕青叩叩敲着手边的地板与梁柱。

  此时,茶家的婢女们默默进门。陆续在众人面前摆放菜肴,在杯中斟酒。位在末座的燕青等人自然是排在最后。

  其中一人接过酒杯,临时念头一转,不禁笑了起来。

  “对了,记得茶鸳洵就是这样毒害本家男性子嗣的对吧。”

  恶质的玩笑。然而由于众人过去颇为忌惮的茶鸳洵与其妻缥英姬并不在场,因此解脱感与怨恨的反动藉由这句话整个爆发出来。

  讥讽与咒骂声当场一发不可收拾。

  “真是个手段肮脏的篡位者。”

  “自以为深受陛下信赖就得寸进尺,旁系出身只会动外脑筋、碍眼的家伙。”

  “呵、呵!嚣张不了多久的,瞧,那家伙的血亲只剩下一个哑巴孙女,这正是所谓的天谴,谁叫他不迎娶茶家的千金,才会落到这般下场。”

  “那可恶的仲障,已经以宗主自居,对咱们颐指气使的,自大狂妄的东西,他以为咱们来到这里是为了什么?”

  众人的视线转向影月和燕青。

  “一个来路不明的小鬼跟莫名其妙的外人的承认,你们觉得会有什么帮助吗?”

  “不必等仲障了,就我们在场几位举杯庆祝吧。”

  这样也好,众人立刻出声赞同,高高举起酒杯。

  而此时直觉敏锐的燕青察觉到了。

  地板——不,不只地板——

  “……难道仲障老爷子他……”

  低喃之际,从庭院闯进一个人影。

  “浪州牧大人——!”

  “彰——这么说来…”

  “燕青大哥?”

  “影月,暂时不要动,彰,你绝对不要从那里进入。”

  燕青随即接连拿起摆在桌上的餐盘,全部掷向婢女们正准备进入的门口。

  杯盘碎裂的声音清澈响亮,所有人的动作戛然而止。

  燕青郎笑道:“我本来是很不想对漂亮姑娘说出这些话的,不过各位绝对不能再往里面踏进一步哦——否则,我就毁掉这座别院,所有人一起同归于尽!”

  整个大厅鸦雀无声,静得令人害怕。

  全速疾奔而来的柴彰,高声大喊之后跪了下来,不停气喘吁吁。他的心脏剧烈跳动,发出就算涨破也不足为奇的噗通声,如雨般的汗水流进眼睛,痛得几乎落泪。即使如此,仍然对燕青的话大表惊讶。

  “屋顶已经倾斜了。这栋房子的构造很奇怪,梁柱少得可怜,了解吗?而且地板很薄,重心也偏了,到处都是可以轻易毁坏的构造……所以呢,先请身材轻盈的姑娘们一位接着一位进入庭院。”

  燕青以嘹亮的低沉嗓音,若无其事地说道。

  婢女们按照燕青的指示,徐徐地走进庭院。燕青一边监视,一边对着柴彰说道:

  “——那么,彰,你已经告诉仲障老爷子了吗?”

  “……是的。”

  “老爷子现在怎么样了?”

  “现在……恐怕已经亡故了。”

  处在依然肃静无声的大厅,这句话显得特别响亮。

  终于,凝滞的空气软化,喧哗声此起彼落。

  “什么……你说什么……”

  “到底怎么回事!”

  “仲障是死是活不关我们的事——究竟发生什么事了?”

  就在这个时刻——远处传来一阵足以划破黑夜的叫声。

  燕青抿嘴一笑,合掌一拍。

  “噢,来得分秒不差,不——愧是悠舜。”

  “怎…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悠舜是指郑悠舜吗?”

  “哦,反正姑娘们都离开了,大声说话应该不要紧——影月。”

  “是。”

  影月站起身来,虽然紧张得脸色苍白,却仍然预期坚定地高声宣布:

  “这次,茶州各郡太守业已提报到茶家到目前为止所犯下诸多非法行为、可疑事件、蛮横行径的证据。搜集齐全的文件经由郑副官以及州府官员再三讨论之后,认定必须加以逮捕,我以州牧杜影月之名通过这项议案。从今天开始,将藉由州牧权限,全面搜查茶家。尤其想与各位好好详谈,因此敬请各位留在此地。”

  一开始愣怔聆听宣布的茶家之人,在理解这番话的含意之后,同时大吼出声。

  “什……什么!小鬼你算哪根葱啊!”

  “小子,搞清楚自己的身份地位!”

  “你想侮辱尊贵的彩七家吗!”

  不需要燕青助阵,影月高声喝斥:

  “——我是这个茶州的州牧!”

  第一次,他如此宣示。

  “对于来自历史悠久的茶家的各位,我表示尊敬,然而身为茶州司牧,必须公正执法,绝对不可是非颠倒。我会与各位详谈,但首先要找的是即将成为茶家代表之人——当然,那个人必须担负最重的责任与罪名,请做好心理准备。正巧今天举办宗主推选以及继任仪式,我会等待结果发表。来,请进入推选程序,决定宗主人选。”

  现场陷入一片令人害怕的沉默。

  前一刻还气焰高涨的茶家之人全部噤口不语,连一声也不吭。茶家宗主的宝座是在场所有人长年以来的夙愿。茶鸳洵死后,众人表面带笑,私下则是互扯后腿。前来出席的所有人的忍耐程度已经到达了极限。仲障则是另当别论。正好趁着这次名为推选与继任的聚会来做个了结,所有人的内心无不希望能当场让一切画下句点。

  然而——一旦成为宗主,并不代表可以占尽便宜,而要背负茶家的全部罪名于一身并接受审判,这个自称是州牧的小孩如此宣示。正因为所有人对于彼此的所作所为均是再清楚不过,所以完全不愿承担他人的罪过。

  虽然打算拉拢这个小孩,一旁却有个浪燕青紧迫盯人。郑悠舜派遣的一群武官四处搜寻,与茶家护卫发生冲突的声响逐渐逼近。时间分秒不停流逝——终于一名老者受不了这种紧张的气氛,冷汗直流地做出这项提议:

  “那个……推选彩七家的宗主必须经过非常复杂的程序,并非出身彩七家的你大概不会了解,推选工作必须经过好几年才能完成。你突然这么说会造成我们的捆饶,能不能至少等到明天再说?”

  没错、没错,众人异口同声的说道。

  影月傻住了,真是——

  “默不作声地听下来,只觉得你们这群死老头还真是不干不脆。”

  代替影月说出内心话的严厉口吻响起。

  一名老妇人穿戴隆重的正式礼服,神态宛如皇后一般充满威严,从容不迫地走进来。挺直背脊、步履优雅、保养有方的容貌,令人赞叹年轻时一定更加出色。

  在场所有人脸色丕变。影月清楚听见一旁的燕青发出:“唔哇—来了——”的干笑。

  “连一个有骨气的男人也没有吗……这真是太浪费时间了,还要等到明天?没有这个必要。”

  “——由我继任宗主。”

  英姬身后走出一名年轻人,来到众人面前,明白表示。

  影月一时之间还认不出那名年轻人,一方面是他与英姬一样穿着正式礼服,再加上脸颊瘦削,明显憔悴不少,与半个月前最后一次见面之际的印象完全不同。然而一看到他的眼睛立刻回想起来,那双温柔的几近软弱的眼神。只是现在,深处闪烁着坚毅的光芒。

  (克洵大哥——)

  接下来又发现秀丽与春姬紧跟在后,影月打从心底松了一口气。

  一切结束了,然后重新开始。

  “凭着这枚正统茶家宗主戒指,从今天开始由茶克洵继任茶家宗主。”

  克洵出示中指的戒指,引起茶家的大老们的一片哗然。

  “什么——原来在缥英姬手上?”

  “不对,该不会是鱼目混珠的赝品吧?”

  英姬不耐烦地对着这群老头子大吼:

  “给我闭嘴!那是真品。货真价实、绝无虚假。不要啰哩叭嗦的!还有,我从今天开始担任克洵的监护人,他生涩不足的地方由我补强——缥英姬赞同茶克洵继任茶家宗主,并承认其资格。不然你们这群死老头当中,谁有骨气敢挺身而出说自己最有资格成为茶家宗主?”

  众人哑口无言。

  茶家宗主之位令人垂涎。在这之前,茶克洵在他们印象当中只是一只四处飞来飞去,碍眼的小苍蝇。虽然不明白缥英姬为什么特意担任他的监护人,反正英姬又不是不死之身。等日后她暴毙身亡,剩下克洵就容易应付多了,也可以

  轻易把他除掉。这段期间茶家的局势也会稳定下来,又可以虎视耽耽汲汲于营利了。况且州牧表示宗主必须承担最重的罪名,说不定克洵马上就会被处以斩首,宗主很快就可以换人了。总之现在这个时机非常不利。

  短短一瞬间,精打细算的想法掠过在座的茶家大老之间,接着……

  秀丽跟影月面面相觑之后,点了点头。并且同时微微低头行礼。

  “现在即刻承认茶克洵公子继任茶家宗主之位,我们以州牧身份在此表示衷心的祝贺。”

  不再有人出言反对秀丽这番话——取得无言的默认之后,茶家新任宗主就此诞生。

  府邸四处传出怒吼与咒骂,甚至听得见刀剑互砍的声响。

  目前这个时候,想必州武官与全商联精兵部队正手持根据秀丽与翔琳的报告所补述的茶家平面图,逐一仔细搜索密室。

  缉拿的脚步声的确逐渐逼近之中,终于一名老者按捺不住,猛然站起身来。

  “老…老夫要回去了,因为这件事跟我完全没有关系!没有必要一直留在这个地方。”

  影月预期委婉地训诫站起身的老者。

  “您是茶冒大人对吧?包括柳西村在内,您另有二十三件悬案未决,在理清所有事件之前不能让您回去。”

  名唤茶冒的老者脸色当场发青。

  燕青再次松开衣领,由于完全没有出场的份,所以看起来一副无精打采的模样。

  “冒爷,先坐下再说吧,万一不小心受了商伤怎么办?对吧,彰。”

  “是的,终于抵达了。”

  州武官与全商联精兵部队踩着整齐划一、纪律森严的步伐,同时将庭院团团围住。

  白刃的闪光陆续亮出,茶冒全身无力地瘫坐在地板。

  当静兰抵达目的地所在的别院时,朔洵正优雅地拉奏着二胡,好似根本没听见外面的喧嚣声。今天茶家举行宗主推选以及继任仪式,身为直系的他原本有义务出席,但他的态度仿佛把这件事视同书中的故事一般。

  十分爱怜地以轻柔的动作拉动琴弦,琴音缭绕于房内久久不去。

  静兰背抵着门边的墙壁,总之在一曲拉奏完毕之前先静静聆听。

  最后的尾音溢出,然后逐渐消失。

  “‘相爱恋’吗?嗯,技巧还不错。”

  “没想到能够得到精通琴棋书画的前太子殿下的赞美,不过,我不记得与邀请你前来,请问有何贵干?”

  “这个。”

  静兰缓缓将手心的小瓶搁在身旁的桌面。

  “你希望我喝下对吧。”

  朔洵一眼便已经猜出瓶里装什么,随即感到不解的笑出声来。

  “哎呀呀……不必如此大费周章,直接杀了我不是比较快?”

  “当然很希望这么做,但你必须接受制裁,只是,就算把你关进坚固的牢笼,让你拥有思考能力还是一件非常危险的事情。”

  “制裁……吗?”

  “你再也不能以没有证据为由搪塞抵赖,茶氏一族的罪证确凿,既然州府已经确切掌握这些资讯,单凭茶氏一族直系男子的身份,便有充分的理由可以立刻逮捕你。”

  “你这个嗜好不太好,怎么会把人变成活木偶呢?重点是——”

  朔洵挪动白皙的手指,扶住脸颊。

  “你打算如何让我喝下那东西?”

  “原本是打算先把你打昏,再撬开你的嘴巴硬灌进去。”

  看到对方毫不掩饰地露出厌恶的表情,静兰顿时认为自己很有可能真的付诸实行。

  压抑着这股冲动,静兰以优雅——而且倨傲的姿态往一旁的椅子坐下。

  “不过,感觉似乎很花时间,所以决定放弃。一方面,我想跟你聊聊。”

  “哦?”

  第一次,朔洵眼中泛起兴味盎然的目光。

  “要不要玩个游戏?”

  静兰单手把玩似的摇晃着小瓶。

  “拿双方想要的东西做赌注。”

  “……我想要的东西,你有吗?”

  朔洵优雅地笑了。

  “难道说,她是你的东西?”

  “不是,但只要我在,就绝对不会交给你。”

  “……你的确是个阻碍,我希望她眼中只有我一人。”

  朔洵二话不说地颔首。

  “这么说来,你想要的是成为活木偶的我吗?原来如此,条件相等,好,我赌了。”

  朔洵双手轻拍,一名脸色略显苍白的婢女悄悄走进来。

  “按往常一样准备酒杯,要香醇浓烈的那种,对了,数量总共三十六杯。”

  “少爷……正…正房那边……”

  “你要我把话再重复一遍吗?”

  婢女浑身一颤,连忙磕头并告退。

  很快的,三十六杯注满的酒杯并排在角落的桌上。全部使用相同的容器,旁人完全无法分辨。

  “好,接下来你随意挑选其中一杯,再把这个桌上的小瓶子打开。”

  婢女按照指示拿起小瓶子之际,静兰并未表示异议。这种人玩的时候会尽兴地玩,不会在小地方动手脚。

  “那么,接下来再按照顺序挑选杯子,拿到这边的桌子摆成正方形,横六纵六。”

  婢女一语不发排出工整的正方形之后,朔洵满意地颔首,令她退下。

  “骰子可以吧?”

  “嗯。”

  静兰与朔洵走向摆着酒杯的案桌,面对面坐下。

  朔洵喀啦一声抛出两个分别涂成黑色与白色的骰子。

  “黑色代表纵排,白色代表横排,按照掷出的数字所显示的位置喝光杯中的酒,如果掷出的数字是空杯,就继续重掷直到喝到酒为止,你带来的东西会立即生效吗?”

  “没错,大约只需开水煮沸的时间,身体就会开始瘫软无力。”

  “那么,我们可以边喝酒边聊天,另外还有五杯放进致命的剧毒,差不多相同时间就会出现效果。”

  由于在预料的范围之内,静兰仅仅叹了一口气。

  “多谢你的无微不至,这是你‘一直以来’的习惯吗?”

  “人生需要刺激,尤其是像我这样的人,不这样就不好玩了。”

  “要不要我帮你写遗书:;‘因为觉得人生活得很无趣所以自我了结’?”

  “那你最好再加上;‘对不起,我不小心喝到毒酒。’”

  相声少了逗趣的角色,两人之间的火花逐渐冷却下来。

  “那么,身为主人,由我先开始好了。”

  朔洵先拿起骰子,静兰并未阻止。

  黑与白的骰子被掷到圆钵当中。

  “五——三……这杯。”

  以优雅的动作执起位在纵排五、横排三的酒杯,毫不迟疑的,朔洵宛若品尝着顶级美酒一般缓缓一饮而尽。

  静兰则如同闲话家常一般,若无其事地提出一个话题。

  “是你命人杀害已故茶太保大人的公子夫妇吧?”

  “哎呀。”

  “怎么想都觉得幕后黑手不应该只有茶仲障而已。”

  从喉咙深处发出笑声,朔洵把剩余的酒全部饮尽。

  “那是九年前的事了吧,当时,你们那群兄弟在王都大吵大闹,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谁都可能是凶手。”

  “我调查过恶劣,当时趁着缥英姬不在,闯进府邸残杀他们夫妻两人的是‘杀刃贼’的余孽对吧,这是瞑祥惯用的手法,你不可能置身事外。”

  “决定向祖父大人献殷勤的是瞑祥,当时被你们一举歼灭之后,我对他们几乎是完全不感兴趣了。之前应该已经说过,动手的是祖父大人。”

  “事实上是如此没错,不过,连缥英姬夫人都无法在事发之前加以阻止,手法未免太过利落,反而觉得不太自然。”

  静兰抓起钵里的骰子,顺手一掷,随着轻响,骰子显示的数字是二——三。

  “茶太保总是破坏你的玩兴,让你感到非常厌烦,当时你是个无所事事的二十岁小伙子,如果你从旁教唆茶仲障,打算小小报复一下,我也不觉得讶异。”

  静兰执起二——三位置的酒杯,轻轻摇着,俨然以贵公子的姿态仰头饮酒。

  朔洵瞅着他的举止,徐徐将掉落在脸颊上的散发梳至身后。脸上的微笑没有丝毫瓦解。

  “呼嗯?这故事听起来蛮有趣的嘛。”

  他不否认也不承认,静兰也不继续追问。因为不管怎么说,他仍然坚持自己是完全清白的。

  “既然觉得有趣,还有后续。”

  喝了一半,静兰稍微停下动作。

  “你不想问问你父亲发疯的理由吗?”

  “怎么反过来,好像是你很了解我家的内情。过去的太子殿下也变成喜欢耍小动作,原来吃苦会让人成长,为令人不禁感动落泪的辛勤努力干一杯吧。”

  “随便你,我已经准备好,在你的尸体或活木偶面前举杯庆贺。”

  “好吧。”

  静兰全部饮尽的同时,朔洵又掷出骰子,四——六。

  “为完全不留口德又变得爱嘀咕,悲哀的前太子殿下,干杯。”

  朔洵微笑后刻意轻摇酒杯,接着一口气饮尽。

  两人目前并无任何变化。然而双方饮酒的速度稍微快了些,于是静兰停下手边的动作。

  “我透过全商联调查,茶本家经常一次订购数种不同的薰香。”

  耳闻静兰提及的薰香名称,朔洵刻意斜着头。

  “我觉得这些都很常见啊。”

  “是啊,不必身涉险境,只要财力足够,任谁都买得到。只是,这个调配方式让明眼人一目了然。个别使用并没有任何变化,然而按照一定比例正确调配之后,会让人精神错乱然后逐渐疯狂。而且很容易上瘾,让使用者觉得‘喜欢’这个香气而主动焚烧薰香。”

  “你很清楚嘛。”

  “因为过去我经常收到从各地送来的赠礼。”

  “真好,不用自己去找就可以过着精彩刺激的人生,好羡慕。然后呢?你一定也知道订购这些薰香的人是谁吧?”

  “没错,就是你的母亲与祖母。”

  朔洵随即颔首,不表示任何喟叹。

  “嗯,她们两人的确可能做出这种事,她们对于旁系的父亲可说厌恶到了极点。”

  “只不过,由于是随处可见的香木,所以也算是一个盲点吧,即使是内行人,知道这个调配方式的人也出奇的少,再加上调配时需要十分微妙的调整,每种薰香过多或过少都会丧失效果。知道正确比例的人少之又少,而且那些娇生惯养、只知享乐、铺张浪费的千金小姐又不可能了解这么多,只要某个喜欢钻研特殊嗜好、不事生产的闲人别在闲来无事时告诉她们的话。”

  “说的也是,有些人的确很亲切,有问必答。”

  假使真的是眼前这个卷发的美男子所为,他仍然什么也没有做。他只是一时心血来潮,好玩之下给了骰子。掷与不掷取决于本人,即使明白,只要拿到骰子一定会掷出去。

  “那么,听你这样说,家父的病是母亲大人与祖母大人造成的对吧?”

  “不过,事情尚未结束。”

  看准时间,静兰抓起骰子往钵中一抛,一——四。

  他执起酒杯,在喝下之前瞥了朔洵一眼。

  “接下来……尤其在这一年来,依然陆续订购同样种类的薰香。”

  “又是母亲大人跟祖母大人?”

  “没错。”

  “她们是想趁一片混乱之际,将碍眼的人物收拾干净。呵呵,真像她们的作风,完全没有发觉若连祖父大人也丧命的话,自己也会跟着落魄潦倒。满脑子只知道维护她们‘尊贵的血统’。”

  “你有察觉到什么吗?”

  浓烈的酒烧灼着静兰的喉咙。忽地忆起,自从在晚宴上与已故的蔷君夫人对酌以来,似乎已经很久没有像这样和人对饮烈酒了,想着便忍不住笑了起来。那位夫人的酒量真是惊人。

  “有,一些场所会散发出异常甘甜的香气,是这个吗?”

  “没错,据说是一种‘馥郁甘甜的香气,而薰香气味比其它种类来得跟持久。”

  “可是,祖父大人仍然老当益壮不是吗?”

  “这一点也很令人不解,不过吸了一年的时候,身体应该会嘎吱作响,动作也会变得异常迟钝。”

  “祖父大人总是坐着不动。他是个贪得无厌的人,只知道妄想根本得不到的事物,不过母亲大人与祖母大人的如意算盘出现很严重的失误,因为他一直好端端的活到今天。”

  微笑之中透出的奇妙语气,令静兰拧起眉,但他并未多加追问。

  饮尽杯中的酒后,静兰将空杯轻声摆回原来的位置。

  “此外顺带一问……以一个人使用的分量而言,订购的数量太多了。”

  “哦?嗯,也许会私下偷偷用在别人身上,我并不觉得奇怪。”

  一副事不关己的口吻。这是佯装的吗?还是认真的?连静兰也无法分辨。他想起自己遥远的过往。他是天生个性如此,自己会刻意地将一切情绪隐藏在温和的笑容之下。无论虚伪或真实均如同罩上一层薄纱般暧昧不明。

  “好了,该轮到我问你个问题。”

  黑与白的骰子被修剪整齐的指甲弹出,在半空弹出,在半空飞舞,画出弧线滑进钵中。

  映入静兰眼帘的数字是,四——四。

  到目前为止,一直都没有出现重复的数字。接下来应该也不会出现吧,因为自己与对方都是经过精密计算之后才掷出骰子。

  “能不能告诉我,你……应该说是世人为什么都这么厉害?”

  “什么?”

  “我一向是独来独往,原本觉得这样也很好,可是其他人……例如你不一样对不对?除了心爱的小姐之外,另外还有很重要的朋友对不对?”

  静兰不否认。过去只有一人——最小的胞弟,但现在不同。

  “我觉得这没什么大不了,拥有许多重要的亲朋好友,让旁人看来爱情被分成好几等份是个人的自由,我不会认为非要专注一个人不可。可是,我只有她一个人,只能把我的一切献给她一个人,所以我不希望被心中还有其他寄托的你妨碍。”

  “胡说八道。”

  静兰发出返白的气。

  “我跟你在数量上有着决定性的不同,就算分成好几份也远远在你之上。”

  “是吗?至少我储存了二十九年,分量应该还不少。”

  “感情是不能储存的,不然时间久了会不知不觉凝固,这种做法可不像遇到下雨天,拿出木桶囤积许多饮水那样让人心存感激。”

  “原来如此,这个说法也有道理。”

  四——四的酒杯空了,这次轮到静兰掷出,一——三。

  “告诉你,茶朔洵,我这个人是很任性的。”

  “我明白,从以前头一次见面就这么觉得,只是你隐藏得很好。”

  “所以,我想要的,一个也不会让给你。”

  自从被红家收容之后累积的许多重要事物。一开始战战兢兢——后来明白再如何紧紧握住也不会损坏之后,根本完全不想放手。

  每一个都是他的最爱。从来不曾想过只专注一个,这一切都是造就了现在的“静兰”,无可取代的事物。

  “我跟你不同,我不做任何选择,我会把一切占为己有。”

  “太贪心的话,是没办法获得真正想要的东西的哦。”

  “茶朔洵,我已经说过,‘我跟你不同’。”

  静兰把饮干的酒杯摆回原位。

  “你绝对不会了解,我是怎样深爱着他们——那是如何的幸福。”

  “的确不了解,反正我也不想了解。”

  朔洵掷出骰子,二——六。边执起酒杯,他念头一转笑道:

  “喂,如果我说希望秀丽泡甘露茶给我喝,你怎么反应?”

  “反正你又在玩无聊的把戏了对吧?”

  静兰不为所动。先前受到这个天真的男人干扰,糊里糊涂地紧张起来,现在忆起了自己爱人的方式,再也不会因此产生动摇。

  “小姐的甘露茶很好喝对吧?”一个呼吸之间的沉默,朔洵似是勾起了什么回忆一般满足的笑了。

  “……是啊,很好喝。”

  见朔洵喝完手上的酒杯,静兰再次掷出骰子。三——四。

  “话先说在前头,小姐说我是她全天下第二喜欢的人。”

  “什么意思,这有什么值得骄傲的?”

  “最喜欢的人是全天下任何人都无法取代的,所以排在第二顺位就够了。你该不会不明白这句话的含意吧?”

  “……你的个性还是那么讨人厌。”

  “别人也就算了,只有你没资格说我。”

  “……没关系,”听见这句低哝,静兰顿时不明白他说什么。

  “……什么?”

  “我说没关系,我会要她说我是她全天下第三喜欢的人。”

  静兰愣怔地望着掷出骰子的朔洵。

  ……这个人之所以这么说……

  接着静兰发觉到了……他的脸色怎么比刚开始苍白那么多?

  他的肤色白皙,所以一时没有发觉——在喝下这么多浓烈的酒之后,脸色完全没有泛红,幸好还可以由这一点察觉不对劲。仔细一瞧,脸色苍白得跟半死不活的人一样。假如触摸他的身体,一定跟冰块一样冷。

  静兰忍不住想出声——随即打住。

  这个人不可能听从他的劝告。静兰唯一能做的,就是利用剩余的时间,做他该做的事情,如此而已。

  “……问你一件事。”

  “你的问题还真多,该不会是想跟我做朋友吧?早说不就得了,那我就会好好疼爱你一番。”

  静兰的太阳穴爆出青筋。都什么时候了还能开玩笑,他实在搞不懂这个人的想法。

  “……你已经把‘御赐之花’还给小姐了吧?”

  朔洵优雅地笑了,并说道:

  “还了。”

  正房的喧嚣声愈来愈大。

  只要听见这个声音就够了,静兰握住“干将”。

  “这场赌注,是我赢了。”

  “……开什么玩笑。”

  朔洵轻盈地往后一跳,躲开刀尖。

  “你还是那么不讨人喜欢啊。”

  回头随即顺势抽出挂在壁面的长剑。

  “还比不上你,嘴上说只有五杯,其实全部下了毒。”

  朔洵轻轻挡下并架开静兰的剑,浅笑道:“真敏锐。”

  “我准备的毒是无色无味的,不过你也一样,说要玩游戏,却又动了非赢不可的手脚,这样能够有点卑鄙。”

  “跟你这种人哪能赌上性命?毒性是立即发作,但你现在还好端端站在这里,代表你也有吃中和药对吧!说我卑鄙,你搞错对象了。”

  两剑以惊人的速度交锋,精湛的剑术在旁人眼中看起来好似一场剑舞一般。

  “我没有吃,只是从以前闲暇之余就开始尝试各种毒性,练就了对于毒性的适应力。”

  可恶的怪物!静兰大吼,此时膝部重心不稳。对方趁隙一剑刺来,勉强挡下之后,双脚却不停颤抖,站也站不住。

  (怎么回事……?)

  “你的酒量可真强。”

  朔洵呵呵笑道:

  “事实上,这酒稍微经过改良,由于口感不错所以很难察觉,其实以它的浓度,无论如何的海量,只要一杯就足以醉得不省人事。你面不改色地喝了好几杯,剧烈运动之后才终于让酒力运行全身,到底是什么样的身体构造啊?”

  “……可恶……!”

  “好了,虽然依依不舍,但我现在要出门,先失陪了,你就留在这里休息一下。”

  朔洵灿然一笑,接着抛下长剑。取而代之拿起立在长椅上的二胡,悠然自得地旋过身。

  “……如果有人在赌注中赢我,那人不会是你。”

  静兰最后所看到的朔洵的脸,苍白到让人觉得他现在还能站着是件很不可思议的事。

  还有最后一件工作等着完成——秀丽说完便离开大厅。

  影月跟燕青面露略显担忧的表情,但那是秀丽私人的问题,所以照道理必须由自己负责解决。

  现在只剩一个问题——自己的“蓓蕾”。

  (真是,到底在哪里啊?)

  秀丽穿梭在熙来攘往的州武官以及全商联护卫兵之间,一边侧着头心想:

  (就算说会待在我知道的地方,可是天色这么暗——)

  忽地,秀丽耳朵捕捉到微弱的怪声。在嘈杂的喧哗声中,听得见某处传来的乐音,而且还是自己每晚拉奏的二胡琴曲。

  (……什么时候了还有闲情逸致拉二胡!)

  秀丽诧异到了极点,接着指向乐音的来处,迟疑不前。

  ——恐怕是最后一次了。

  秀丽必须以州牧身份逮捕并审判他。这真的是最后一次以红秀丽的身份与他见面。

  秀丽摇摇头抛开内心的犹豫,然后朝着乐音的方向奔去。

  这个地方一般人很能发现。密布着高大的树木与草丛,怎看之下无法察觉里面开了一个空间。

  朔洵随便找了一棵树凭靠,断断续续地拉起二胡。

  手指已经不听使。

  然而他并不想停下手边的动作。必须一直拉奏琴曲,直到心爱的少女抵达为止。因为好说过“绝对”会来,所以朔洵放心的拉着二胡。

  (……赶快,来吧。)

  我的公主。

  你从来不曾让我失望,所以要赶快——

  (来见我。)

  ——听见草丛被拨开的声音。

  “……你怎么会跑来这么难找的地方啊——!”

  一见到头上沾着一大堆小树枝与树叶,匆匆忙忙跑进来的少女,朔洵笑了。

  那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发自内心的温柔笑容。

  接着,二胡从他的手心滑下,摔在草地上发出声响。

  胸口的血液开始逆流,发出令人不悦的声音。

  随着啪嗒一声,朔洵的唇畔溢出鲜血。

  眼前的景象令秀丽一愣。

  (怎么回事……)

  发生什么事了?

  “你……”

  秀丽跌跌撞撞地奔至朔洵身边。

  虽然已是夜幕低垂,但满天星光闪烁,而且也有烛火。然而更叫人在意的是那个讨厌的声音——触摸胸口之际,那个粘稠的触感。

  “怎……怎么这样……这是怎么回事,你……!”

  一片混乱。完成不知所措,慌乱的手不停颤抖。心想着必须赶快止血,但是伤势深及内脏,究竟该如何止血——?

  “你……生病了吗……?”

  昨天之前一点征兆也没有。一点也不挑食,什么都吃,每天健健康康地四处游荡。行动跟脸色也没有令人起疑之处——她觉得。

  或许是她没有察觉也说不定。虽然九年前的内乱当中,在诊所学到了某个程度,然而秀丽并不具备专业知识。

  换成影月可能就会发现也说不定。

  朔洵轻轻握住染成一片血红的胸口的手。此时传来簪饰叮叮作响,他正摸索着藏在身上的“蓓蕾”,发簪已沾上粘稠的液体。

  “……约好了,你最重要的东西还给你。”

  “现在别说这些……”

  “你到最后,还是没有泡甘露茶给我喝。”

  呵呵……朔洵想起傍晚的事情,不禁笑了。

  “结果,你只给我白开水而已。”

  第二次伸出手,接到的不是甘露茶而是白开水。

  “要好好照顾身体才行,所以今天只能喝白开水。”

  ——他从来不知道,白开水会那么甘甜美味。

  甘露茶对其他男人而言也是“特别”的,但那杯白开水不一样。

  那是,专门为了他所斟的。

  在那一瞬间,变成只属于他的,“特别”的白开水。

  她直到最后一刻,都并未令他失望。

  朔洵按住染得鲜红的胸口,那里非常温暖,真是一种不可思议的感觉。

  ——其实,我原本准备说出真相的。

  那杯白开水当中渗进了一种属于迟效性——他尚未适应的毒药。甘露茶的茶锅当中则是放入可以中和的,切碎的水溶性解药。

  “不泡甘露茶给我喝,我会死掉。”

  听似玩笑的这番话,是真的。

  假如她真的顺从我的意思泡甘露茶给我喝,那我就不会死,而我对她的兴趣与热度也会完成冷却,这个时候我早就不见人影,云游四海去了。

  可是,假如她到最后的最后,仍然是我心爱的公主的话。

  是你,杀了我——

  我打算如此告诉她。

  到时,她就永远忘不了我。

  这么一来,我就可以成为她心目中的“特别”人物。

  “药……难道没有什么常备药品吗……你现在这样,会不会只是喉咙被割伤了吧?”

  扔下发簪,颤抖着双手,在夹衣与衣袖当中搜寻药品的她,看起来可爱极了。

  这是一场游戏,总有一会因为无聊而死的自己所安排的一场游戏。

  其实,他希望她留在自己身边,为他拉奏二胡,泡茶给他喝……就算她是州牧也无所谓,假如州牧的地位让他感觉很碍眼,那他将不惜带她远走高飞。当初觉得应该有些阻碍比较好,一方面也是为了消磨时间,所以他才帮了祖父一把。

  秀丽对他而言的确是特别的。然而,在这个字汇上面必须附加“在厌烦之前”这个形容词,他对此深信不疑。

  他认为这个世上没有任何事物不必加上这句话,因为这二十九年来他过得无聊到了极点。

  (……是我失算了……)

  呵呵一笑,喉头随即咳出了血。

  “笨蛋!你在笑什么啊!有什么好笑的!快说药在哪里?”

  反而是她看起来脸色苍白。

  仔细想来,好像很少看到她的笑脸。

  不知为何老是惹她生气。因为她生气的时候模样非常可爱又神采奕奕,所以他也不以为意,只不过……他希望看看她的笑容,一次就好。

  眼角映入二胡。视线已经模糊不清。现在只剩耳朵还听得见。

  “……你拉二胡给我听。”

  “别闹了!”

  她一口回绝了这个莫名其妙的伤感。

  “算了,我去找影月,你在这儿等着。”

  她没有哭泣,也没有放弃。她总是不放弃,活力充沛、耀眼夺目——不断勇往直前。

  朔洵以手指勾住旋过身的秀丽的衣袖,制止她,并以残余的全部力量将她搂近。

  “什么事……”

  “我说过好几遍,这样比较好看。”

  他拨开朴素的发簪,放下盘得整齐的乌丝。手伸进因分量厚重而缓缓摇动着,披散流泻的乌黑秀发,爱怜的梳理着。

  一切都是那么惹人怜爱。

  “……你从来没有唤过我的本名。”

  “……放开我,我去找影月来。”

  “在你心目中,我排行第几?”

  “——拜托你快放开我!”

  以全身力量扣住打算挣脱的秀丽,拉近小巧的头,凑上唇瓣,舔舐印在少女朱唇上的血红,自己鲜血的甜味让他笑了。

  “……不是你的错,顺带一提,我决定把‘茶朔洵’献给你。”

  唇瓣离开之际,朔洵一看见秀丽的表情便明白他失败了。

  她发觉了。

  自己为何会丧命的原因。

  “……俗话不是说红颜薄命吗?美男子总是与不治之症离不开关系。”

  以沙哑的声音不断重复,但她完全不相信……真是的,居然在最后的最后犯了这么要命的失误。

  该说的话只剩下一句。

  “……我爱你,你的二胡、你为我泡的茶……你的一切。”

  啪的一声,挨了一巴掌。

  “你休想拿这些话随便敷衍我!”

  秀丽以怒火中烧的眼神瞪着朔浼,不想哭出来,所以只好发怒。

  “我不准你自己说完想说的话,就这样一走了之。我不会喊你的名字,怎么称呼你是我的自由。我只知道你是少爷——况且你也从来没有喊过我的名字!”

  在这儿等我!她丢下这句话后,真的转身离去。

  连头也不回。

  朔洵抚着疼得发麻的脸颊——笑出声来。

  “真服了她……”

  居然往一个再怎么说都已经到了奄奄一息的地步,仍然对自己表达爱意的男人脸上打一巴掌,完全没有留下来照料的念头。直到最后的最后,她还是那么出人意料。

  ——与她共度的这半个月,过得出奇平静安稳。

  单单看她忙进忙出、跑来跑去就觉得很有趣。要她帮忙绾发,拉奏二胡,泡茶给他喝,与他闲话家常。

  只是不断重复这些事情。

  原本一成不变,极其无聊的日常生活……感觉非常快乐。

  甚至也不再思索一些无聊的游戏,自从她出现之后,朔洵什么事也没有做,只要有她的陪伴就觉得心满意足。

  原本以为是对她拉奏的二胡完全不感到厌烦才喜欢她。原本以为是她的表现总是令人惊奇才所以喜欢她,其实错了。

  就算她什么都不做,自己还是喜欢她。

  既然什么都不做也喜欢的话,那么过了一年,甚至十年也一定不会改变。

  “你真的很‘特别’……”

  等到发现这一点之后,朔洵的生活便不再随心所欲。

  由于不是腻了就丢的玩具,所以想好好珍惜。有生以来,他头一次想为了特别的人做点事情。

  (……这么一来,怎么想都觉得我才是最大的障碍……)

  早知如此当初应该审慎考虑之后再采取行动才对,他很懊悔。只要与她有关,总会感到后悔与不舍。这也是有生以来第一次的体验。

  她不可能属于自己,以她那高贵的心灵,在真面目揭穿之后,无论再喜欢也绝不会落入朔洵的手中。

  唯一能做的,就是将“茶朔洵”献给她。

  正因为走错了一步,自己无论做再多努力也无法与她缔造良缘。不管是以茶家一份子,或者以“琳千夜”的身份,他只希望画下完美的句点,从她的人生舞台退场。

  由于一时的赌气,最后又玩了一次游戏。

  她仍然不费吹灰之力轻松过关。

  “唯一能够在赌注中……赢过我的,只有你。”

  视线逐渐昏暗模糊。

  唉……朔洵喟叹一声。

  一直以为自己死时,一定会毫不留恋地离开这个世间。反正想做的事情都做了,对一切已经厌烦,有一天突然连活下去的力气也消耗殆尽。

  然而事实上又是如何?

  可笑的是,不舍的心情不断涌现。希望她直呼自己的名字,希望再听她拉奏二胡,希望再一起度过每一天。当初应该谨慎行事、仔细盘算,安排另一种方式相遇就好了……希望她能说爱他。

  ——况且你也从来没有喊过我的名字!

  早知道就不要配合她,谈这种跟办家家酒没两样的恋爱。

  “真想……”

  ——想活下去吗——?

  听见一个好似迅速滑过地面的声音,朔洵叹了一口气。

  “……又来了。”

  ——从头到尾看下来,还是觉得你是最好玩的一个。

  是吗?朔洵低喃。

  “……这样……或许也不错。”

  满天的星斗,却不见明月。

  这样最好,这样才适合他。生于朔日的黑夜,然后——

  最后带着浅浅的苦笑,朔洵的手臂整个滑落。

  ************

  ——流星划过天际。

  然而今晚,天上不见明月。

  “陛下,您怎么了?外头发生什么事了吗?”

  听见楸瑛的询问,刘辉将束起的长发解开。他到现在还是很不会绑头发。

  “没什么……只是觉得很不可思议,直到不久之前,孤还很害怕这样的黑夜。”

  之后秀丽来了,王兄也来了,默默不语地随侍在他左右。

  不知不觉间,再也不是孤独一人。

  “这代表孤拥有太多重要的事物以致于不再恐惧黑夜了,当然,孤也很爱你,楸瑛。”

  听刘辉表情认真的如此表示,楸瑛轻笑出声……真希望他来当自己的亲生弟弟。

  “非常感谢陛下的厚爱,那么微臣与秀丽小姐比较起来,是排行第几呢?”

  “这是什么话,两者根本就不能比较……以前,我一直觉得只要王兄——只要一个人就够了,现在反而做不到,觉得太可惜了。”

  “您真是贪心啊。”

  “当国王必须贪心才行。”

  “原来如此,也有道理。”

  楸瑛颔首,表示理解。

  “明明很贪心,又非常努力自我克制,您表现得很好,了不起。”

  “……对孤太好的话,孤会撒娇哦。”

  其实后悔与不舍一直不断在心中缭绕不去。

  希望她呼唤他的名字,为他拉奏二胡,泡茶给他喝——回到那段理所当然又太过奢侈的平静生活。

  ——每天无不想着动用王权强逼她留在自己身边。

  “……孤觉得现在自己脸上的表情有点窝囊。”

  “是啊,是很窝囊,不过微臣喜欢。放心好了,我们会一直陪伴在您左右的。”

  此时的刘辉咀嚼着心爱的事物、重要的事物不只一个的幸运。

  正因为有人愿意伸出援手,所以才能继续努力,继续等待。

  独自冒险走在绳索上,正因为有人愿意扶持才能站稳脚步。

  “……如果,孤眼中只有秀丽的话——”

  在与她重逢之前,世界会变得了无生趣,一旦与她重逢又会如同猛燃烧的蜡烛一般直到生命终结——感觉到时候一定会孤独而死。

  当然,即便如此,他也不会后悔。

  “楸瑛,孤觉得自己是非常幸运的人,能够拥有这么多重要的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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