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传 与命运邂逅之夜 第九章

  天空又下起了寒气森森的雪。

  悠舜尝试着想拿掉腕上的手铐,但才试了一下就立即放弃了,靠自己是绝对办不到的。

  “黎深……你拿得下来吗?”

  黎深随意摆弄了下手铐。

  只要轻轻一拉,悠舜的右手就会被拉过来,看见这个情形的黎深露出了面带微笑,相当愉悦的表情。

  看来是非常中意……这究竟是为什么?

  “只要让你离开视线范围,你就会自己一个人做出任性妄为的举动,所以还是应该铐在一起,像现在这样才好。”

  “……竟然被你这样说,真是一大冲击……”

  感觉自己身为人的某样东西已经彻底没指望了。

  悠舜失去了读书的心情,于是开始眺望起下着雪的室外。

  过了好一阵子,他才注意到黎深正盯着他看的事。

  于是,悠舜也试着目不转睛地盯着看回去。

  和态若自然地望着对方的悠舜完全相反,黎深看起来吓一跳,似乎想隐藏自己的惊慌失措,开始用力地瞪着悠舜看。

  不过,没多久他就放弃,移开了视线。

  (……真是有趣。)悠舜忍不住偷偷窃笑。

  虽然人称黎深是‘无法解读’,但对悠舜而言,他就像没有底的水桶一样,彷佛不停漏水般地好懂。

  “有什么事吗?黎深。”

  黎深很不高兴。

  冷静不下来的只有他一个,悠舜却是悠然自在得不得了,情况总是这样。

  这样的‘他人’对黎深而言是第一次遇到,而能够毫不在乎地回视他双眼的人也是第一次遇到。

  即使黎深一直沉默,悠舜也毫不介意地等待着,终于,黎深开口说话了。

  “……我不讨厌你手杖的声音。”

  “……?啊、那真是谢谢你?”

  黎深的‘不讨厌’,也就是非常‘喜欢’。

  不过实在听不懂他到底想表达什么。

  “就像猫的铃铛一样,非常方便。”

  “……喂,这有点……”

  “在见到面之前就知道是你,所以很棒。”

  悠舜突然看向黎深,黎深还是一脸不高兴地看着其他的方向。

  “因为你走得慢,所以想追你很方便。脚的情况不好的时候,会比平常更愿意接受别人的帮忙,这点也不错。再说,脚也不会干扰你泡柚子茶。所以你的脚好不好,和我一点关系都没有。”

  要是让凤珠听见了,可能会大发雷霆也不一定,但是悠舜却用手撑起自己的脸颊。

  所谓的‘不讨厌’,指的应该不是手杖的声音吧。

  都已经是好几天前的事了,真没想到他还在认真思考。

  “不过,放任那些不知道哪来的无名小卒畅所欲言,我非常讨厌。”

  “……为什么?”

  为什么?

  黎深蹙起了眉头。

  至今为止,别人的感觉什么的,他怎样都无所谓。

  就连他自己也搞不清楚为什么要对悠舜说那些话。

  ——到底为什么?

  因为在意吗?

  因为听到悠舜被人痛骂,自己就会觉得非常生气吗?

  “那当然是因为喜欢的关系啦。”

  说出这句话的人并不是黎深。

  “黎深会为了某人拼命想办法安慰,真是了不起的进步呢。吓了我一大跳。”

  子美突如其来地,站立在窗口之外。

  “第九栋宿舍北侧的最边间……就是那里了吧!”

  “你说那里……可是完全没有人在的气息啊?!”

  不管凤珠再怎么东张西望,再怎么认真搜寻,明亮的地方和人类就是一个都找不到。

  脚底不断响起喀嘎喀嘎让人不舒服的声音,这里简直就是栋废墟。

  “为、为、为什么第九栋宿舍一个人也没有啊?!”

  “听说大家一个不剩地都逃走了。”

  “逃走?!”

  “大喊着会被作祟……看样子他们好像‘看见’了。”

  “拜、拜、拜托你,可不可以用更开朗的声音说话啊,文仲大人!”

  这感觉简直就像和鬼怪一同参加试胆嘛。

  爬上背部的寒气,究竟只是单纯因为现在是冬天,或是有其他原因,凤珠根本就分不清楚了。

  文仲一边摸着下巴,一边反复咀嚼着凤珠的要求。

  “开朗的声音……那我试着笑笑看好了。俗话说充满笑声的家庭会招来福气。喀喀……喀喀喀……(PS.这是笑声)”

  那张‘狞笑’的脸,被蜡烛这么一照……真是恐怖到连幽灵也会被吓跑。

  再加上那让人汗毛直竖的笑声的回音,就连飞翔也用尽了全力才把口水和尖叫声给一起吞下肚子去。

  “……凤珠……你这家伙别做多余的事!”

  “对、对不起……真的很对不起……”

  实在太失败了。

  不论笑还是不笑,文仲的脸都一样恐怖,而且,是比幽灵还要恐怖。

  总之,凤珠开始搞不清楚自己现在到底仍然正常,或是被附身了。

  “还是应该叫那个在寺庙打过杂的人一起过来的!”

  听见这个名词,文仲看向凤珠。

  “在寺庙打过杂的?这样的话——”

  “等等!你们没听见什么吗?”

  三人停了下来,中断吵杂的脚步声。

  从建筑物的深处,确实有什么声音正传过来。

  “呜喔……是从北边的角落传来的耶。”

  凤珠感觉背部更加地寒冷了。

  的确听得见,而那个声音错不了,绝对是——“人的声音。”

  文仲侧耳听了一会儿,点了点头。

  但那不是对话的声音,就像单独一个人,正在低低地、毫不中断地、像在地上爬行一样的——“……呻、呻吟声……?!飞翔!快点把避邪物!盐!最终兵器文仲大人!全部都拿出来啊!”

  “你冷静点,凤珠!啊、这么说来你从来没有试过胆嘛。”

  虽然平常自认为是可靠的人,但果然还是里面年纪最小的。

  大概黎深在场的话,凤珠就算逞强也不会如此吵闹喧嚷,但是和年纪比较大的两个人在一起,就不禁展现出本来的面目了。

  家里要是有其他兄弟姊妹在的话,凤珠无庸置疑一定是老么没错。

  就连文仲也忍不住喀喀喀地笑了起来,结果吓得凤珠更加不停地放声大喊‘寺庙打杂的——!’。

  “不过这到底是真的假的……要是正牌的幽灵,我就没什么兴趣了。”

  “啊?你不是来击退幽灵的吗?”

  “不,我其实是来找人的。就算是我,也不会在赌上人生的考试前夕,纯粹因为好玩,就跑来干些击退幽灵之类的闲事吧?就算不干这些闲事,我也已经是全州试最后一名的了呢。”

  文仲叹了口气。

  同样是白州出身,又往来了这么长一段时间,有关这件事他也略有耳闻。

  “……听说你和令尊约定只参加唯一一次考试,如果落榜,就要回去继承家业。”

  一直战战兢兢走在最后面的凤珠,陡然间忘了心中的恐惧,发出了‘哎’的一声大叫。

  “这是真的吗?飞翔。”

  飞翔举起小指头掏了掏耳朵。

  “就是这样啦。帮派老大的儿子却想成为被帮派视为仇敌的官吏,这可是件断绝父子关系的大事呢。”

  “要是落榜的话怎么办?”

  “我可不会破坏约定喔。就回去继承家业啦。”

  文仲揉了揉眉心。

  “……可是你却在这么重要的考试前夕,悠哉悠哉地搅和在这种愚蠢的骚动里啊你。”

  文仲露出了厌烦的表情。

  再这么拖拖拉拉,就要陷入非得奉陪飞翔不可的窘境了。

  有事最好马上解决,这就是诀窍。

  “……我觉得那不是幽灵。”

  “哎——?”

  “你们还不明白吗?他念的是什么?”

  凤珠和飞翔转头看着彼此的脸。

  “完全听不懂。不是呻吟声吗?”

  “怎么听都像是在施放诅咒啊。”

  “是在诵经啦。”

  两个人都瞪大了眼睛。

  “………………什么?诵经?”

  很仔细很仔细去听的话,这种低流而过,充满诅咒味的感觉的确像是——“……喂、这年头的幽灵会自己诵经了啊?”

  “如果不是幽灵诵经的话,那就是活生生的人了吧。虽然我是不清楚你要找的是什么样的人啦。”

  凤珠和飞翔都加快了脚步。

  但就算知道是诵经,心情也完全轻松不起来,不舒服的感觉反而越来越严重。

  为什么会诵经呢?

  一走近第九栋宿舍的尽头,诵经的声音突然停止了。

  接着,叽——的一声,最里头的那扇门就像在对他们招手一样自顾自地打开了。

  飞翔和凤珠僵立在当场。

  “喂、文仲!那个真的是活人吗?!”

  “…………”

  “不要闷不吭声!”

  于是,三个人战战兢兢地向房门内窥探。

  虽然手中蜡烛的亮度不足,没办法完全照出里面的情况,但可以看出有某种不吉祥形状的东西就摆在房间里。

  “……是棺材吧……”

  “没错。就跟传闻中一样。”

  里面有棺材,但却看不见半个人。

  “喂……那刚才诵经的是谁啊?”

  飞翔话刚说完,就听见棺材盖移动的声音。

  随着那‘叽……’的一声,棺材盖缓缓地被抬起——到了这个地步,凤珠的神经终于到达了极限。

  “寺庙打杂的!寺庙打杂的在哪里——!!”

  强拉着凤珠和文仲两个人,飞翔就这么意气风发地潜入第九号宿舍了。

  就在凤珠呀啊啊啊啊啊啊啊啊的尖叫声中,从棺材里传来了打呵欠的声音。

  一只苍白的手,很郁闷似的推开了棺材的盖子。

  “……吵死了。真是的,到底是谁——”

  棺材的主人一边打呵欠,一边搔头发,突然间将目光停留在凤珠身上,眼睛闪烁着让人毛骨悚然的犀利光芒。

  “……唉呀?那边那个尖叫的青年,你有意成为帅气的寺庙杂工吗?现在刚好在进行招募活动喔!你,正在烦恼吧?为了那张脸。我懂我懂。对于这样的你,我大力推荐你到寺庙打杂。挖掘坟墓可以彻底解除你的烦恼!越是挖掘,你越会产生‘自己的人生这样下去好吗’的想法,每天都会省视自己,思考自己是不是正在自掘坟墓。不管是怎样的败家子,只要成了寺庙杂工,就一定能深切思考人生,我们可是受到如此这般的大好评呢。”

  ……凤珠停止了尖叫。

  飞翔悄悄地瞥了认真的青年一眼。

  “喂……你该不会在想如果找工作有困难,干脆就去当个帅气的寺庙杂工算了吧?”

  “哎?……不不、怎么会!那种荒唐的事情……再说我也不帅气……”

  凤珠嘀嘀咕咕地自言自语起来。

  到底是那个打动了凤珠的心啊?

  飞翔颤抖了起来。要是不盯牢这小子,他可能一不小心就变成寺庙杂工了,这样的话岂还有脸回家见父母啊!

  “可、可恶——!你这个殭尸诈欺师!就凭一张天花乱坠的嘴,就想把这个单纯的好青年给拖进寺庙当杂工啊!别开玩笑了,你这混蛋!!嗯?寺庙杂工?……该不会人家说那个在寺庙打过杂的……”

  “就是我啊。虽然只在小时候当过啦。呿、难得未来大有希望的帅气寺庙杂工正要投入我们的说。好久不见了,文仲。你还是一点也没变,充满了阴气呢,感觉和棺材非常相配。如何?我知道一块好的墓地,非常适合你,绝对会让你每天都数着手指头,期待着哪天才能进入墓穴里的唷!”

  “你那是彻底的多管闲事!账棺材男。”

  姜文仲阴气沉沉地指着那个混账棺材男。

  “原寺庙杂工,后来改当黑州小辟吏,今年黑州州试的榜首˙来俊臣。你在找的人是这个吗?”

  飞翔感到非常失望。

  他这辈子可能还没有像现在这么失望过。

  “不……完全搞错人了……”

  出现了久违的访客,来俊臣实际上似乎很高兴的样子——文仲曰‘就是开好门等着你’——竟然端出了刨冰来招待客人。

  飞翔和凤珠都陷入了沉默。

  ……在寒冬中吃刨冰。

  “……话说回来……这是雪吧?外面的。”

  “……好像刚跑去挖回来的样子。”

  对义理和人情没有抵抗力的飞翔勒紧了肚子,而个性认真的凤珠也做出了觉悟。

  只有文仲用一句‘少惹人厌!’毫不留情地拒绝了。

  嘴里沙哩沙哩地嚼着雪,飞翔开始嘟哝了起来。

  “可是啊,一听见是诵经时我就应该发现了。你想子美他会去看什么经书吗?”

  “对、对啊……好想快点去找他,而且子美他还在服用药丸呢……啊、不过那个已经被悠舜收走了……”

  一瞬间,来俊臣和姜文仲都露出了严肃的表情。

  “……等等。你刚才提到药丸对吧?”

  “没错。就像南天竹果实那样鲜红的……”

  俊臣和文仲回头看了彼此一眼。

  “……嗯?那,那个男的没有什么奇怪的地方吗?”

  “你说子美?他从头到脚都很奇怪啊。”

  “比如说?”

  凤珠一边感到疑惑,一边开始回忆起子美的事情。

  “比如说……得意洋洋地做出口味特异的料理,还一副没事的样子全部吃光。”

  “他这个人超容易觉得腻的,一本书只要稍微翻一下,马上就厌倦了。做裁缝也是很快就扔到一边,根本没有静下来的时候。”

  “就连穿针也要让悠舜帮他……可是却自称做菜和缝纫是他的特殊才艺。”

  “他每次来的时间都接近半夜,虽然有这种怪癖,又一定会乖乖回去第六栋宿舍。个性看起来明明很喜欢热闹,但却完全没有搬到第十三栋宿舍来的意思。”

  “年龄呢?”

  凤珠和飞翔不禁发出了呻吟。

  子美的年龄……“……大概是超过三十岁了……不过……”

  “那家伙其实是年龄不详啦。脸上又化了妆,更加看不出来……”

  文仲和俊臣再度彼此交换视线。

  “……看来症状已经相当恶化了哪。”

  “是啊。味觉已经彻底麻痹,也没办法集中注意力。就算想念书也念不了,大概已经没办法理解文章的意义了吧。”

  “手脚会不自主颤抖、没办法穿针、晚上睡不着、注意力散漫、安静不下来、喜欢独处……症状完全符合。年龄如果在三十岁后半,也勉强有可能。服用的是红色的药丸——你看看是这个吗?”

  文仲用手指弹过来的东西,凤珠一瞬间还以为是南天竹果实。

  红色的药丸。

  子美手上拿的确实和这个十分相似。

  “……我想,大概就是这个没错。”

  “那个药丸是掉落在死去的考生身边的东西。正确来说——那不是药,而是混合了鸦片和其他药品,经过特殊调制的麻药。”

  凤珠不禁呆住了。

  ——麻药?!

  “怎……你是在说子美他药物中毒吗?!”

  对着神情气愤的凤珠,文仲也摆出像瘟神般更加阴郁的脸色。

  “不,正好相反。为了抑制症状,他没办法不吃药吧。”

  凤珠完全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

  因为麻药中毒而出现症状,这还说得过去;但先有症状,才染上麻药的瘾?

  来俊臣把手肘搁在棺木边缘,撑起脸颊。

  “不过,以结果来看,现在的确已经陷入药物中毒的状态了。搞不好,为了得到药丸,连杀人的事情都做得出来呢。”

  想起接二连三死亡的考生,凤珠倒抽了一口气。

  然而,飞翔却搔了搔头。

  “喂,为了药而把考生一个接一个杀死……这应该不可能吧?确实在国试期间,幕后的药品买卖也会增加,因为一旦落榜的话就只好去自杀,会动手的考生也不在少数。但是,沈溺于药物的人有办法通过州试到这里来吗?”

  文仲赞许般地扬起了眉毛。

  “你说的没错。就算再认真也是一大难关,这样的人是不可能通过州试的。但是,你们那位‘刘子美’不是连一本书都没办法好好读完吗?你们真的认为他能通过州试吗?”

  凤珠不禁哑然。

  的确,连一本书都没办法集中精神念完,这样是不可能通过州试的。

  仔细想想,他们根本就没看过子美认真读书的样子。

  “可是啊,子美实际上是以仅次于悠舜的第二名通过紫州州试的耶。当时风声传得好大,说平民独占了超级激战区紫州的第一名和第二名。这消息应该是真的吧?”

  “没错。住进预备宿舍,持有正式的应考牌,平民出身,名为刘子美的男人确实通过了州试。但是,他和你们所认识的‘刘子美’是同一个人的证据何在?”

  该不会……飞翔喃喃自语道:

  “……被掉包了吗?”

  “要是持有正式的应考牌,倒也不是不可能的事。特别是紫州州试,有数千名考生的规模,究竟当初有哪些人来应考,是不可能全部记清楚的。不过呢,要是像那边那个,拥有人间之外来自魔境这种程度的长相的话,光是一张脸就够出名了。”

  “啊、这么说来好像也有那种靠大批小弟簇拥欢送,像笨蛋一样拼命争取曝光率的珍禽异兽嘛。”

  “你是明明知道还故意说出来的吧!这个殭尸!但如果是冒名顶替的枪手应该会更安分才对啊,那家伙可是超级显眼的耶。”

  “哦——?很显眼吗?我也一样住在预备宿舍,但刘子美是个怪人的事情,今天还是第一次听到喔?”

  飞翔闭上了嘴巴。

  的确,子美给人的强烈印象完全来自他的说话口吻。

  虽然脸上化了妆,但并没有做女装打扮;既不像凤珠那样是超级美形男,也不像黎深那样做出数也数不清的恶行。

  ——要是不直接和他接触的话,在子美身上并没有任何引人大肆议论的要素。

  “而且,连日常生活都出现障碍的毒瘾者,要装做普通人是很困难的。只要让人觉得他是个奇怪的家伙,即便多少有些异常的地方,也能蒙混过关吧。”

  凤珠开始陷入了混乱。

  “等等,太奇怪了吧?现在这个子美如果药物中毒的话,就不可能当别人的枪手啊。”

  找个没办法上榜的枪手,根本就没有意义。

  文仲阴郁地叹了一口气。

  “……你弄错他们的目的了。”

  “目的?”

  “也就是说,并不是为了要上榜才把人掉包的。”

  出现了久违的访客,来俊臣实际上似乎很高兴的样子——文仲曰‘就是开门等着你’——竟然端出刨冰来招待客人。

  飞翔和凤珠都陷入沉默。

  ……在寒冬中吃刨冰。

  “……话说回来……这是雪吧?外面的。”

  “……好像刚跑去挖回来的样子。”

  对义理和人情没有抵抗力的飞翔勒紧肚子,而个性认真的凤珠也做出觉悟。

  只有文仲用一句‘少惹人厌!’毫不留情地拒绝了。

  嘴里沙哩沙哩地嚼着雪,飞翔开始嘟哝了起来。

  “可是啊,一听见是诵经时我就应该发现了。你想子美他会去看什么经书吗?”

  “对、对啊……好想快点去找他,而且子美他还在服用药丸呢……啊、不过那个已经被悠舜收走了……”

  一瞬间,来俊臣和姜文仲都露出了严肃的表情。

  “……等等。你刚才提到药丸对吧?”

  “没错。就像南天竹果实那样鲜红的……”俊臣和文仲回头看彼此一眼。

  “……嗯?那,那个男的没有什么奇怪的地方吗?”

  “你说子美?他从头到脚都很奇怪啊。”

  “比如说?”凤珠一边感到疑惑,一边开始回忆起子美的事情。

  “比如说……得意洋洋地做出口味特异的料理,还一副没事的样子全部吃光。”

  “他这个人超容易觉得腻的,一本书只要稍微翻一下,马上就厌倦了。做裁缝也是很快就扔到一边,根本没有静下来的时候。”

  “就连穿针也要让悠舜帮他……可是却自称做菜和缝纫是他的特殊才艺。”

  “他每次来的时间都接近半夜,虽然有这种怪癖,又一定会乖乖回去第六栋宿舍。个性看起来明明很喜欢热闹,但却完全没有搬到第十三栋宿舍来的意思。”

  “年龄呢?”

  凤珠和飞翔不禁发出了呻吟。

  子美的年龄……“……大概是超过三十岁了……不过……”

  “那家伙其实是年龄不详啦。脸上又化了妆,更加看不出来……”

  文仲和俊臣再度彼此交换视线。

  “……看来症状已经相当恶化了。”

  “是啊。味觉已经彻底麻痹,也没办法集中注意力。就算想念书也念不了,大概已经没办法理解文章的意义了吧。”

  “手脚会不自主颤抖、没办法穿针、晚上睡不着、注意力散漫、安静不下来、喜欢独处……症状完全符合。年龄如果在三十岁后半,也勉强有可能。服用的是红色的药丸——你看看是这个吗?”

  文仲用手指弹过来的东西,凤珠一瞬间还以为是南天竹果实。

  红色的药丸。

  子美手上拿的确实和这个十分相似。

  “……我想,大概就是这个没错。”

  “那个药丸是掉落在死去的考生身边的东西。正确来说——那不是药,而是混合了鸦片和其他药品,经过特殊调制的麻药。”

  凤珠不禁愣住了。

  ——麻药?!

  “怎……你是在说子美他药物中毒吗?!”

  对着神情气愤的凤珠,文仲也摆出像瘟神般更加阴郁的脸色。

  “不,正好相反。为了抑制症状,他没办法不吃药吧。”

  凤珠完全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

  因为麻药中毒而出现症状,这还说得过去;但先有症状,才染上麻药的瘾?

  来俊臣把手肘搁在棺木边缘,撑起了脸颊。

  “不过,以结果来看,现在的确已经陷入药物中毒的状态了。搞不好,为了得到药丸,连杀人的事情都做得出来呢。”

  想起接二连三死亡的考生,凤珠倒抽了一口气。

  然而,飞翔却搔了搔头。

  “喂,为了药而把考生一个接一个杀死……这应该不可能吧?确实在国试期间,幕后的药品买卖也会增加,因为一旦落榜的话就只好去自杀,会动手的考生也不在少数。但是,沈溺于药物的人有办法通过州试到这里来吗?”

  文仲赞许般地扬起了眉毛。

  “你说的没错。就算再认真也是一大难关,这样的人是不可能通过州试的。但是,你们那位‘刘子美’不是连一本书都没办法好好读完吗?你们真的认为他能通过州试吗?”

  凤珠不禁哑然。

  的确,连一本书都没办法集中精神念完,这样是不可能通过州试的。

  仔细想想,他们根本就没看过子美认真读书的样子。

  “可是啊,子美实际上是以仅次于悠舜的第二名通过紫州州试的耶。当时风声传得好大,说平民独占超级激战区紫州的第一名和第二名。这消息应该是真的吧?”

  “没错。住进预备宿舍,持有正式的应考牌,平民出身,名为刘子美的男人确实通过了州试。

  但是,他和你们所认识的‘刘子美’是同一个人的证据何在?”

  该不会……飞翔喃喃自语道:

  “……被掉包了吗?”

  “要是持有正式的应考牌,倒也不是不可能的事。特别是紫州州试,有数千名考生的规模,究竟当初有哪些人来应考,是不可能全部记清楚的。不过呢,要是像那边那个,拥有人间之外来自魔境这种程度的长相的话,光是一张脸就够出名了。”

  “啊、这么说来好像也有那种靠大批小弟簇拥欢送,像笨蛋一样拼命争取曝光率的珍禽异兽嘛。”

  “你是明明知道还故意说出来的吧!你这殭尸!但如果是冒名顶替的枪手应该会更安分才对啊,那家伙可是超级显眼的耶。”

  “哦——?很显眼吗?我也一样住在预备宿舍,但刘子美是个怪人的事情,今天还是第一次听到喔?”

  飞翔闭上了嘴巴。

  的确,子美给人的强烈印象完全来自他的说话口吻。

  虽然脸上化了妆,但并没有做女装打扮;既不像凤珠那样是超级美形男,也不像黎深那样做出数也数不清的恶行。

  ——要是不直接和他接触的话,在子美身上并没有任何引人大肆议论的要素。

  “而且,连日常生活都出现障碍的毒瘾者,要装做普通人是很困难的。只要让人觉得他是个奇怪的家伙,即便多少有些异常的地方,也能蒙混过关吧。”凤珠开始陷入了混乱。

  “等等,太奇怪了吧?现在这个子美如果药物中毒的话,就不可能当别人的枪手啊。”

  找个没办法上榜的枪手,根本就没有意义。

  文仲阴郁地叹了一口气。

  “……你弄错他们的目的了。”

  “目的?”

  “也就是说,并不是为了要上榜才把人掉包的。”

  俊臣握起了两只骨瘦如柴的手掌。

  “……我确实听说过刘子美是个孤苦无依的平民,像那种随时与棺材为伴的穷苦学生,你认为他有雇用枪手的可能吗?而且还是能以第二名的佳绩通过紫州州试的上等枪手。这种人究竟要上哪去找?不用说当然是不可能的。”

  蜡烛的火光摇曳了起来。

  “反倒是刘子美具备了所有的‘条件’。尤其是这次,情况看来似乎特别严重。”

  文仲瞥了飞翔一眼。

  “郑悠舜他现在……”

  “……他和黎深两个人铐在一起。”

  “啊,至少要那样做比较好。和红家的少主在一起的话,想下手也不容易。”

  凤珠满脑子的混乱,像是哀嚎般地叫了起来。

  “等等、我完全听不懂。拜托你们用更简单的方式说明一下!”

  飞翔板起面孔,喃喃说道:

  “……国试到现在还是黑社会的一大赌博对象,这个你也听说过吧?下至平民百姓,上至皇亲贵族都有人下注。这么一来,赌博的金额当然就成了天文数字。可是这次却大为混乱,尽是些出乎大家意料之外的结果,搞得一大群人接二连三流落街头。”

  “其中最出人意料的就是紫州州试。第一名和第二名都是没没无名的平民百姓,因此而破产的人极多。应该是恨之入骨了吧?预定好的结果明明不是这样的。”

  “预、预定好的结果——?到底是谁预定的!”

  来俊臣啪啪地拍起手来。

  “漂亮。这问题正中红心啊。到底是谁预定的呢?希望出面协调的可是大有人在唷。像是要让谁上榜啦,让谁名落孙山啦,及格的名次该怎么排之类的。”

  “太愚蠢了。这要怎么办到!究竟会考第几名,就连考生本人都不知道啊!”

  “不是那么精准的安排啦。只要让看起来像眼中钉的家伙不能参加考试就行了。预备宿舍的那群家伙不是也想把悠舜解决掉吗?使泻药或折断手臂之类的都还算好,最糟的状况就是直接下杀手。”

  “就为了赌博吗!”

  “这个嘛……也不全是钱的问题啦。”

  来俊臣从棺材里取出五寸钉和稻草人。

  他平常究竟拿这些东西来干什么,没有人愿意深入思考。

  “真是很奇怪的事情。明明标榜实力主义,但为何至今没有任何平民通过国试呢?每年都会陆续出现死因不明或死因离奇的考生;从各州前往贵阳的路途中,奇怪的意外死亡也数不胜数,但官府几乎都不予过问。

  在贫穷人聚集的预备宿舍,就算出现死人,也不会特别进行调查,就这么搁置不管,随便说一句被‘幽灵’给带走,就解决了事。给人的感觉只有‘啥?’这么一个字,不过呢,却还是让这种结论强行通过。你们认为是为什么?”

  说到这里,就连凤珠也察觉到这里面不能启齿的隐情了,虽然他并不愿意相信。

  “……因为牵连到贵族或高官,所以把案子给压下来……是这么回事吗?”

  “嗯,这么想也是合理的吧。毕竟世上有许多丑陋污秽的事是现实,特别是眼前,朝廷开始采取优待国试一派的政策,对通过国试的人给予其他人望尘莫及的恩惠。认为我无论如何都要考上、妨碍我的家伙去死、当上大财主就能心想事成的话。我说什么也要当之类,都是很正常的吧。”

  ——妨碍我的家伙去死。

  凤珠感到眼前一片赤红。

  他想起了那些对悠舜的谩骂和闲言闲语,是‘真心’想置悠舜于死地。

  “……一点也不正常。”

  凤珠好不容易挤出充满怒气的一句话。

  “就算再怎么想上榜,也不应该这样做吧!像那样…根本…一点也不正常!”

  姜文仲和来俊臣都微微地笑了。

  “真的很宝贵喔,这种感性。因为朝廷里到处都充斥着这种不正常的人呢。”

  “考生本人固然不用说,就连周遭的人也是。无论如何都想让自己的儿子上榜的人、透过贿赂去拜托相关人士或熟人的人……还有,不希望有平民以好成绩上榜的人。”

  凤珠睁大双眼。

  所谓‘反倒是刘子美具备了所有的条件’的含意。

  “终于还是出现了呢,以好成绩上榜的平民。而且还独占最困难的紫州州试第一和第二名。

  这样一来,如果两人都在国试中双双落榜的话,有某人在幕后操作的事情就肯定会曝光,所以不能随便让他们落榜。但不落榜的话,他们又会入朝为官……这么一来,只剩把人除掉这条路了。”

  孤苦无依的穷学生、打乱所有人的预期,以第二名通过紫州州试。

  简直齐备了所有‘被杀’的条件。

  “可是……”

  凤珠头晕似的微微颤抖着。

  “可是那个子美,你们说不是本人吧?不是真正的刘子美?”

  “……嗯,十有八九。”

  简直就像‘第九十八个幽灵’一样。

  那个子美,究竟是存在?抑或不存在?

  “那么,那个子美是‘谁’?为什么要冒用刘子美的姓名潜入这里,手中还持有正式的应考牌?”

  代替噤口不言的飞翔,文仲带着如同宣判死刑一般的表情继续说道:

  “刚才已经说过了吧?当枪手并不是他的目的……这里还有另一个人不是吗?凌驾于‘刘子美’之上,齐备了所有‘条件’的人……”

  凤珠整个人都僵住了。

  没错,确实是有。

  同样身为没没无名的平民,且夺得紫州第一名的,那个拄着拐杖的鬼才。这么说来,子美从一开始就直接靠往悠舜身边,彷佛早就在等他来一样。

  所谓并非以当枪手为目的而潜入的动机——“……杀手……”

  凤珠发出了嘶哑的声音。

  文仲和俊臣则是毫不留情地点了点头。

  “有这种可能。那种药现在是没办法取得的,而且也需要大量的金钱……恐怕,他曾经当过士兵吧,熟知杀人的技巧,然后接下了别人的委托。”

  “还有其他很多可疑的地方呢。比起国试现场,预备宿舍不但比较容易潜入,也比较容易展开狙击。名单上的人和人数也是一下增一下减的。”

  飞翔一脸僵硬。

  “喂、文仲,那那些死掉的家伙——”

  “全都是被杀的……其实也不能这么说。至少以我看见的,有一半是承受不了沉重的压力,在一时冲动下自杀的‘自然死亡’;另一半才是真正死因有异的。不过……”

  文仲谨慎地歪了歪脖子。

  “……你们刚才说郑悠舜把药给拿走了?但他是知道那种药的性质的啊?”

  “哎?他明明知道还把它拿走吗?真是不简单耶。简直就像在说‘快来杀我吧’。对了,你们说小子美他消失了是吗?嗯嗯。”

  来俊臣的表情有些严肃了起来。

  “……郑悠舜还有没有说过些其他什么?”

  凤珠有点发楞地回答道:

  “……他说红色的果实……如果全部消失了的话,就会有好事发生……”

  才刚说完,就传来了一声口哨声。

  看来俊臣满脸的笑容,凤珠不禁生起气来。

  现在这种状况下,还有什么好笑的事情吗!

  “不不,我只是觉得太帅气了,那个郑悠舜。真是个比传闻中更棒的男人。竟然选择正面对决啊。”

  “正面对决……?”

  飞翔一下子想通了。

  有关子美的消失,还有‘当红色的果实全部落尽,就会有好事发生’那句话中的含义。

  “原来如此!喂、凤珠!我们现在立刻回去!”

  “咦?啊、好、好啊。哇啊——!”

  姜文仲一边目送着两人冲出房门,一边喃喃说道:

  “‘幽灵’吗……但是我们可有责备他们的资格?俊臣。他们是被人给制造出来的啊,被国家。”

  “也只能尽力去做我们能力所及的事情了吧?”来俊臣站了起来,走到架子旁拿了一瓶酒和两个杯子回来。

  他很灵巧地边以单手斟酒,边将其中一个杯子递向文仲。

  “总之,先把那个臭白痴国王的所作所为给好好地数落一番吧。”

  “说的也是。”

  姜文仲露出不像方才那么阴气沉沉的笑容。

  “……看见刚才那两个人,我真的很羡慕哪。战后才出生?也是啦,那种毫不掩饰的开朗、快速成长的直率、时不时的没常识行为……只要看着他们,我就会觉得‘啊……原来没有战争的世界就是这样啊,真好’。”

  如果这种纯真能一直持续下去就好了。

  “刚才我忍不住就想劝说他去寺庙里当杂工了,真不想让他在朝廷这种地方被人污染哪。

  啊、不过他可能还是躺在棺材里最美也说不定。好,我下次帮他量身订做个棺材,上面再加个代表亲密友好的印记送他吧。”

  看来他好像已经把这件事给当成既定事项了。

  “你,最好是收敛一点,对于你那个表达热情的方式。”

  “哎?为什么?”

  “那只会让人以为‘喀喀……下一个要死的就是你’,平白惹人厌罢了。不管从哪个角度去看,都只会增添人家对于日常生活的微妙不安感。”

  “是这样的吗?”

  “也曾被你送过的我所说的话绝对不会错。”

  “但是确实可以拉近彼此的距离吧?”

  姜文仲苦着一张脸,放弃了继续说服来俊臣的念头。

  的确,都从俊臣那里获赠了棺材,以后就不得不和他来往了吧。

  俊臣露出了终于注意到手中酒杯的表情。

  他将酒送到嘴边,忽然想起了‘第九十八个幽灵’的事,那可悲的幽灵。

  “其实啊,最有资格抱怨的,应该是‘第九十八个幽灵们’才对。”

  明明还存在于这个世界,却被所有人给遗忘的,可悲的幽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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