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卷 紫暗王座 上 序章

  狂乱的樱花如雨,接连不断地飘落。

  每次想起那个人,总会伴随着这样的樱花雨。在如雨般飘落的樱花树下,那人总不会察觉到他的到来,看起来像是在思考着完全不同的事。而他对这一点也总是不满。

  静静地等了许久,那个人才发现他,并出声唤了他的名字——晏树。

  晏树脸上写满了不开心。就算是去讨好谁,也都是经过计算的,从未表露过自己真正的心意。而无论面对的是谁,晏树永远能马上成为对方的「心头好」,除了那个人之外。

  无论何时何地,那个人总是那么「平等」,那么「公平」。晏树不由得挖苦了一句:

  『我讨厌樱花。』

  是吗?那人只如此笑答。这又让晏树更不愉快,忍不住补了一句:

  『我也讨厌你。』

  短暂的沉默之后,那人还是只回了——是吗。接着他困惑地偏过头,抓抓鼻子。就只是这样,那个人最多只会有这种反应。而这却让晏树极度的不愉快。

  晏树之所以接近他,都是为了完成「任务」。讨他欢心,夺走他的姓氏与财产后,灭绝他的一族。这就是任务的内容,一如往常。如今,对方已经没有称得上族人的族人了,除了女儿之外,也没有留下子嗣,应该能轻易地结束任务。

  然而,过了这么久,自己仍下不了手毁掉他的一切。不只如此,还一直留在他身旁。

  春天赏樱花;夏天在藤架下纳凉;在秋天看到落得满地的银杏叶,他总会低语——好像小矮人的扇子啊;而到了冬天,在冰冷的雪中,他又会抬头望向晦暗的天空,说着春天快来了呢。晏树心想,就算自己不动手毁灭他,像这种又笨又没有企图心,光是位阶崇高,实质上却两袖清风的贫穷贵族,一定马上就会被人整死了吧。没想到,那人就算手中握着沾血的剑,都还是以同样的眼神,说着同样的话。

  『你看,晏树。白玉兰的花开了。那是春神所栖宿的花。啊,春天已经到了呢。』

  白玉兰雪白的花瓣,因为太白了甚至带点青色。这生长于雪国,会带来春天讯息的花。

  手上还握着刚杀了人,尚在滴血的剑,那人却不忘仰起脸来望向春天的花。

  ——这个人,是多么成熟的「大人」哪!

  那时,晏树有生以来第一次,内心不平静地像竹叶般发出摩擦的沙沙声。为了搞懂某件事——虽然至今还是不明白——他才会现在还留在这个讨厌的人身边。

  『……晏树,你知道吗?这种樱花啊,无法繁衍子孙。』

  他举起掌心向上,优雅地接住花瓣。

  『这种樱花是人工接枝栽培出来的,为了制造出更美的樱花,代价就是即使开花也无法结果,没有种子。所以,也无法留下后代。除了靠人工插枝延续生命之外,别无其他生存的方法。而且这种樱花简直像在诞生前就约定好似的,全都在相同时期绽放,并同时凋落。因为它们都是由同一棵母株复制出来的,所以全都一样。如果人们不继续照顾它们,复制新的花树出来的话,不到百年这品种的樱花就会灭绝,从地表上消失。也难怪它们会美得如此疯狂。不知情的人们尽管再怎么褒美、喜爱这种花,一旦春天过了,就会把它们忘得一干二净。人类的感情真是自私啊。』

  晏树已经不记得当时听着这番话,自己是露出什么样的表情。

  『……所以啊,晏树,其实我也很讨厌这种樱花。看来,我们很合得来嘛。』

  说着,那人便眯着眼睛,露出共犯者的笑容。

  『的确,这种花在凋谢时总是旁若无人似的狂乱,而且一点都不含蓄。可是……又真的很美。在人类的自私之下,制造出这种只能活一代的樱花,实在也不能怪它们开得这么美又这么任性妄为了。因为这些花,生来就只为了这样一个理由。所以就算我不情愿,每年也还是会来赏一回。至少在我有生之年,尽量陪陪它们吧。』

  为了开出更美的花而牺牲了后代的樱花。狂乱的美。如果失去人类的照料就无法延续生命。风中纷飞的樱花,美貌所换来的却是虚幻与高洁,以及毁灭的宿命。

  幽玄之美。是啊,晏树抬起头望着那人,想笑,却没法好好笑出来。这种事也是生平第一次,因为早在不复记忆的好久以前,晏树就只能装出笑脸了。

  抢在思绪之前,嘴巴先擅自发出了言语。伴随着苦涩的叹息与不知所措的笑容。

  『……不过,你自己不就像这种樱花吗?旺季大人。』

  那时旺季究竟回答了什么,晏树也不记得了。

  ……接近破晓的微暗黑夜,静得如佛堂般的室内。晏树猛然睁开懒洋洋的双眼。

  在长椅上睡着的晏树,摸索着水果篮,把篮内的葡萄拿过来。才吃了一颗,又马上放下。闭上眼睛,总觉得好像能听见旺季赶赴红州的马蹄声。这间旺季经常待的房间,失去了主人后显得如此空虚。连葡萄都没了味道。

  晏树慵懒地拢了拢一头波浪长发,想起樱树下的旺季。

  「皇毅,悠舜,以前我们约定过吧?不管用什么手段,都要实现我们的愿望。」

  他们三人在遥远的过去,曾许过愿望。而期限已经渐渐逼近了。

  「只要再加把劲就好了。虽然有个家伙不能用了,令人有点困扰。好不容易才捡回来的啊。」

  轻悄悄地,一只黑色蝴蝶从微暗中飞近晏树。晏树的眼神显得无精打采。

  ——因为缔结了「契约」,所以那具会动的尸体「回来」时,晏树能感觉得出来。

  「……暗杀瑠花的行动失败了是吗?……到底是那家伙派不上用场,还是小姑娘的成长超乎想像呢?呵呵,不错嘛,小姑娘。越来越符合我的喜好了。」

  晏树反而开心的笑了起来。人生越有趣,他越开心。

  「接下来,该怎么做好呢?那家伙的脸也曝光了……啊,对了,就像之前那样给他戴上狐狸面具好了。为了旺季大人可得多加油呢,呵呵!」

  看着旺季是很有趣的。旺季这人绝对称不上干净,手中握着染血的黑剑,眼里看得却是白花。他不会将自己做的事正当化,但也不会踌躇不前。相对于那些只要一根黑色羽毛就能让内心天秤倾斜的人,他虽然摇摇晃晃的,却也始终维持着平衡,凭着意志继续走在危险的道路上。比起彻底干净清白的人,或完完全全堕落的人,这样的旺季更吸引晏树的心。就算有再多黑色羽毛落到他的天秤上,非到最后他是不会轻言堕落的。

  一切都是为了别人而生,这样的他,才是与生俱来的真正王者。和晏树完全相反。

  所以,晏树才会最讨厌旺季。

  「不是为了你,悠舜和皇毅都有各自的愿望,而我也要实现自己的愿望。」

  晏树喜欢活着,喜欢时时刻刻都为自己而活。只要旺季的愿望实现了,连带着自己的愿望也能够实现,这就是过去他所发现的,只要待在旺季身旁就能明白的「什么」。

  但这「什么」究竟是什么,现在依然无解。就像被竹叶摩擦般,那令人心动的感觉被掩盖住了,使晏树看不清楚那真正的「愿望」。所以晏树留在旺季身旁,全都是为了自己,晏树不曾为旺季而活。他认为无论何时,都能为了自己轻易背叛旺季。

  竹叶摩擦的声音,沙沙地听着好舒服,但也会令人背脊发凉。每次用手掐住旺季的脖子时,晏树都会听见这样的声音。感觉像是用手捏碎什么似的,掌心瞬间产生的快感。不用等太久了。

  「不过,还不用担心。在你坐上王座前,我都会站在你这边。帮你排除所有障碍,让你实现愿望。这就是我的做法。」

  只不过,为的是其他目的罢了。晏树全身寒毛倒竖,像是在提醒自己:除此之外不能有其他目的。所以——

  「悠舜,不管赢的是我还是你,最终的赢家都是旺季大人。可是……那还是算我赢喔!」

  樱花盛开时,一切都将结束。这就是我的做法,悠舜,而不是你的。

  晏树咧嘴,唇边浮现一抹凄艳的笑容,然后顺手拿了颗葡萄送进嘴里。

  「……快回来吧,我等您。旺季大人,」

  不知从何处,黑色乌鸦突然飞起。

  ●  ●  ●

  苏芳在空无一人的冗官室等人。一边读着书简一边伸手去拿茶杯时,脚底忽然传来一阵震动。有点大。这场地震虽然很快就静止下来了,门外却还是传来不知道谁大喊「我的书桌啊——」,并慌慌张张往冗官室跑的声音。苏芳意兴阑珊地动了动撑着下巴的手对来人打招呼。

  「唷,叔牙。好久不见啦!」

  余震平息后,凤叔牙才一脸安心的模样,拉过苏芳对面的椅子坐了下来。

  「唷什么唷啊!最近这些地震到底是怎么回事?也太多了吧!太夸张了……还有你也真是的,回来了怎么没有马上联络我们啊,苏芳你真过分。」

  「抱歉抱歉,是我不好。还有,真的很谢谢你帮我传信给燕青。」

  不只同为冗官,因为两人从以前就是朋友,说起话来也就特别亲密,但却绝不随便。毕竟叔牙是连给燕青的信都能托付,一位值得信赖的朋友。再说叔牙的个性其实和那看似轻浮的外表刚好相反,他的口风是出了名的紧。

  「……那么苏芳,秀丽下落不明那件事,说实在的到底怎么样了?连我们都隐约感觉到事情不单纯。所以大家都生气了呢,你就好好说明一下吧!」

  叔牙脸上虽挂着笑意,口中的质问却是相当尖锐。从说话的声音也听得出叔牙真的快生气了。

  「……我知道。秀丽不是下落不明,因为发生了一些事,途中将她交给别人照顾而已……只是这件事本该是极度机密,却不知从哪里泄漏出去了,这个部分反而让人觉得内情不单纯。」

  闻言,叔牙的表情瞬间丕变。和苏芳一样身为下级贵族,又是原冗官的凤叔牙等人,被中上级贵族或官员利用又弃置不顾是常有的事,苏芳这句话的意思,叔牙再明白不过。

  「……会是『上头』的情报运作吗?」

  「实际上你们都很火大吧?我们虽然不站在国王那边,但是站在小姐这边的立场,对方也很清楚。他们也知道我们这群人尽管头脑简单,可只要看到小姐为国王努力的那股拼劲,就算原本不喜欢国王的人,也会想算了就帮帮他吧。我们就是那么傻又单纯啊!所以反过来只要利用小姐,散布她进后宫前就逃婚的消息,那我们这些人听了,绝对会马上放弃协助国王的。」

  叔牙支着下巴,露出冷冷的眼神微笑着说「这倒是事实」。

  「小姐会回来的。她可是秀丽啊,叫她别回来她也一定会回来的,绝对。」

  叔牙放开托腮的手,靠着椅背的身体摇啊摇的,脸色一沉说道:

  「……不要回来比较好。现在状况变成这样,就算她不管我们也没关系了。如果国王不再是国王了,秀丽反而可以若无其事的继续做她官员工作,退出的理由也消失了,不是吗?秀丽最大的阻碍,其实是国王啊!真是害惨她了。」

  「我也超这么觉得的。可是她一定会回来,要是她不回来,夏天一到,我和你和其他冗官都会从朝廷消失。但秀丽不是那种会丢下笨蛋,自己向前走的人。」

  叔牙苦笑。也只能苦笑了。叔牙他们最喜欢的也正是秀丽这种个性,一方面不希望她改变,但另一方面却也不愿意看到她因为这种令人喜爱的特质而害了她自己。

  「然后呢?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苏芳?」

  「……我还欠小姐很多……」

  「欠她的钱也全都还没还吧?」

  「嗯。所以……我虽然不是为了国王,但为了小姐,我还是得跟着国王。」

  叔牙再次托起下巴,看着苏芳又笑了。这次的笑容看起来真的很开心。

  「我知道了,大家那边就由我去说吧。」

  「喂,叔牙,我自己怎么样没有关系,可是大家——」

  「别担心。我们都是单纯的笨蛋啊,这种理由已经足够。秀丽如果要扛,我们就得帮她。要是弃她不顾,那岂不是和上面那些利用完就把我们踢到一边去的家伙没什么两样?而且帮他又有什么关系,大家都相信秀丽吧?就算老是失败,只要相信他,支持他,他一定也能成为一个好国王。就像春天时,他也陪我们到最后一样。」

  「…………真的可以吗?叔牙。」

  「为了秀丽当然可以。国王怎样我不管,可是我相信秀丽。既然现在秀丽不在,那么在她回来之前,当然就该轮到我们加油了不是吗?」

  苏芳突然察觉到,现在朝廷里有一个新的派阀诞生了。这个派阀虽然是由一些不受重用的下级贵族组成,也遗不成气候,但这群过去总是被利用,像水藻一样漂来漂去的伙伴们,如今因为秀丽的存在,终于团结成一股力量了。

  「虽然我们大家的官位既低,又派不上什么用场,但至少比起那些中上级贵族,身上的枷锁少多了。虽然不敢说能为她而死,但……不行吗?」

  「不,我想小姐一定也不希望那样。我也没打算为她而死啊。要是我死了,我爹的保释金要谁来还。反正我们最会的就是脚底抹油,看苗头不对跑就是了。只不过在那之前,得要留在朝廷,直到留不住为止。同时在不会危害自己的情形下,尽可能的帮小姐收集情报。」

  「这样就行了吗?那不是和平常做的没两样?不过话说回来,这种工作还比那些只会嘴上说大话,却一味明哲保身的中上级贵族干的事要有意义多了!而且又能帮上秀丽的忙。」

  一阵摇晃,地震又来了。这次的震度虽然不大却持续很久。叔牙脸色一暗。

  「……可是苏芳,说真的你也发现了吧?现在这样不大对劲啊,让人想起之前的状况。」

  「……是啊。」

  苏芳与叔牙都是在上次的太子之争就身在朝廷的官员,虽然当时的地位比现在更微不足道。

  「那时太子之间是明争暗斗,但现在却是一面倒的挨打啊。尤其是贵族派的领袖旺季,在去了红州之后情况更严重。都被逼到这地步了,国王却什么也不表示,反而更助长了对方的气焰。表面上看起来,国王简直是无能到不行。听说宰相会议时,他虽然会出席,却始终保持沉默哪。」

  「……一般来说,宰相会议的内容不可能透露给你们这个层级的官员,一定是有人刻意散布的消息吧。」

  「是啊。更别说现在时局这么糟,蝗灾加上碧州的地震,就连过去不曾发生地震的贵阳现在也地震频传。我越来越觉得现在的气氛和那时一样了,假如现在要是谁死了——」

  总觉得,那样一切就会结束了。

  最后这句话,叔牙并未说出口,或许是怕一语成谶吧。苏芳也只是点点头。

  咔啦咔啦的,又传来地震摇晃时的声音,以及不知道谁从远方传来的哀号。

  脚步声渐渐逼近,苏芳身旁叠得高高的一堆书,就这么崩塌了。

  ……那天晚上,绦攸铁青着一张脸走出悠舜的尚书令室。手中握着一个紫色的小束口袋。凝视了那袋子一会儿,绦攸便将它粗鲁地塞进怀中,像是不想再看到一样。

  迅速迈开脚步,却不知道自己要到哪儿去。并没有特别想去的地方,只想尽快离开尚书令室,绦攸走得又快又急。可是这举动就像是想摆脱自己影子的人,无论走到哪,那条又黑又长的影子却始终跟随着自己。

  回过神来,绦攸才意识到自己走到府库。停下脚步,发现府库内烛影晃动。也不知何故,绦攸认为那应该是刘辉。

  就在这么想的时候,方才与悠舜之间的对话便从脑中浮现,怀中的紫色小袋忽然变得沉重起来。

  无视于那沉甸甸的感觉,绦攸走入府库,正如预料,看见那熟悉的背影。小小的烛台下,堆满了资料与书籍。但案前那张侧脸与其说是专注,不如说是不知神游到哪里去了。该说是心不在焉呢,还是纷乱的心思好不容易只能集中到这种程度,总之刘辉露出茫然的目光。最近他的眼神总是这样的。

  绦攸不知该对他说什么好,只好沉默地走过去,拉开刘辉身边的椅子。

  绦攸眼角余光扫到刘辉的浏海晃了晃,不知道是风吹的,还是其他原因就是了。从位于墙壁高处的窗户望出去,可以看见一颗令人不舒服的红色星星。那颗星星出现在夜空中,是最近才发生的事。

  绦攸知道这颗星在占星上代表了什么意思,但他却视若无睹。就像对怀中的紫色小袋一样。

  仔细一看,刘辉身边堆得高高的那些书,不禁感到讶异。

  「……贵族录?」

  「榛苏芳他……拿来给孤的。」

  刘辉终于开口。那语气微弱得甚至比不上一个叹息。从声音可以知道他正深陷迷宫,而且越走越深,四处找不到出口。不断的迷路使他再也无法思考,只能拖着沉重的脚步,漫无目的走下去。然而面对这样的刘辉,绦攸却无法发怒。

  现在的刘辉和不久前的绦攸很像。当时的绦攸失去了黎深,现在刘辉也像那样,被旺季铲除了这三年来支撑他的人。站不稳脚步的刘辉,一个人就站不好的刘辉——旺季毫不留情的把这个事实摊在刘辉及朝廷上下的面前。

  刘辉还是一脸出神的表情,也不看绦攸,自顾自地继续说:

  「说是秀丽早期为了调查而蒐集的情报,不过做到一半就中断了。刚好孤也想查这件事……」

  「为什么要查贵族录——」

  话没说完,绦攸的目光瞥见那叠小山高的族谱就明白了。那是紫门一族的东西。

  「……旺季大人的族谱……是吗?」

  虽然知道旺季出自紫门一族,但过去绦攸对此并未多想。

  过去葵皇毅所属的葵家及陆清雅所属的陆家也都是紫门一族的家系,只是纷纷遭到先王戬华的肃清,才被剥夺了紫门家人的身分。也因此紫门一族的家系更迭非常激烈,没记错的话,现在属于紫门的家系应该只剩下旺家了。

  (……这么说来,旺季大人就应该是在戬华王的太子时代,就一直跟他敌对罗?)

  戬华王在年幼时逃离王都,日后花了很长的时间从地方举兵,最终以破竹之势攻进朝廷。在最有名的贵阳攻防战中,担任当时朝廷的总指挥,不屈不饶地与戬华战到最后的,必然是现在的旺季与孙陵王。连有血缘关系的亲族都彻底歼灭的戬华王,不但没有肃清旺季反而留他活路,让紫门家最后留下旺家这个家系,直到此刻,绦攸才察觉这件事有多么不合理。眼前国王的恍惚眼神也让绦攸十分在意,迅速动手搬过刘辉面前的那堆系族谱查看起来。烛火晃了一晃,发出令人厌恶的滋滋声。

  绦攸很快浏览了一遍手中的系族谱。因为黑暗的大业年间太过动荡不安,各贵族的系族谱大部分都紊乱无章,旺季的旺家也不例外。在流离颠沛的年代中,有的家系被涂黑消去,有的被迁到其他地方,不过勉勉强强还是判读出来了。沿着这份系族谱上溯至可信度高的百年前时,看到上面记载的姓氏,绦攸不由得大惊失声。

  (是那个……姓氏啊——)

  这下即使是绦攸,手指也不免颤抖了起来,把系族谱的纸都弄皱了,看起来像是产生了一道裂痕。

  刘辉刚才凝视的,无疑也是记载了这个姓氏的地方。绦攸快速检视了桌上其他的资料,除了旺季的系族谱外,刘辉也一样追溯了父亲戬华的系族谱。

  「国王……那是?」

  「……没错。这件事朝廷上下很快的也会得知吧。」

  连女人小孩都不放过,只为将有继承血缘的人全部铲除,好让自己坐上王座的父亲戬华。不过羽羽也确实告诉过刘辉,当今世上不是只有一个王位继承人。

  旺季也是其中之一。尽管他早已被剥夺了原本的姓氏,还被降格为紫门一族。

  旺季原本的姓氏是——

  「……应该叫苍季啊……」

  在八家分别接受了八色为姓氏后,只有一个家系是在八家之外特别存续下来的。

  那就是——苍氏。

  这个姓氏表示的,是比父亲戬华,当然也比刘辉更纯正的王家血统。

  ●  ●  ●

  ——当晚,瑠花感觉到小璃樱悄悄来临的气息而抬起头,心想真是难得啊!

  小璃樱至今都像个幽灵般空虚度日,更不曾主动接近瑠花。然而在发生这次的事情之后,他像是脱胎换骨,忘我地四处奔走。看到这阵子小璃樱的表现,瑠花不由得想起了他的母亲,不过她并没打算说出口。

  望着沉默不语的外甥,瑠花从鼻子发出哼声,心底明白了他的来意。

  「看来,你已经调查过你外公旺季的出身,也知道他是当时苍家唯一存活下来的血脉了吧?」

  看小璃樱因惊讶而不知所措的模样,可见自己说得没错,瑠花撇了撇嘴。

  「你认为紫戬华为何要将具有王位继承资格的人全杀得一干二净?当然是因为不杀光那些人,就轮不到他当国王。照排的话,他的血缘正统性比别人低,算起继承顺位恐怕用倒数的还比较快。所以他才会杀光除了自己之外的继承者,连女人和小孩都不放过。只要最后只剩下他,我就算不愿意也得承认他继位的正当性。」

  那也是「紫戬华」为了能活下来的唯一出路。

  过去瑠花和戬华那场政争极为惨烈。与其让戬华即位,瑠花宁可指名幼君或女王,再慢慢加以辅佐。事实上,瑠花也打算着手这么做,但却被戬华捷足先登。他像是看穿瑠花的打算,不断地掀起战争,去铲除血统比自己浓厚的王族,包括女人与小孩。如果瑠花还不认同他,他就会一直杀到瑠花点头为止。那个男人就是会做这种事,也只有那个男人做得出这种事。以保存血统为优先的瑠花,才不得不屈服。

  「……认同旺飞燕下嫁给弟弟,也是为了确保苍家的血脉——我就告诉你吧,璃樱。你的血统,比起紫刘辉更浓更正统。按照我们缥家制定的王位继承顺序,你该排在旺季之后的第二顺位。」

  小璃樱感到呼吸困难,脑中浮现了刘辉的身影。自己竟然比那位国王还……

  「……我的血统,更纯正……?」

  「没错。」

  瑠花低头冷漠的望着外甥。或许是体内的血液使然,自从去过「外面」之后,小璃樱的言谈与思考都越来越像旺季了。不过,相似并不代表相同。和平安成长于缥家的小璃樱不同,旺季的少年时代充满坎坷与艰苦。所以即使相似,小璃樱与旺季也绝不会相同。

  「正因为你有这样的血统,对旺季来说,你将是他手中的最后王牌。现任国王既无能,血统又低,而且还没有子嗣。在这种情况下,我倒想看看会有多少人站在紫刘辉那边。」

  小璃樱喉咙一阵干渴,吞了一口口水,嘶哑着声音说:

  「霄太师……难道不是吗?」

  「霄太师?哼……就连霄太师是不是真的站在紫刘辉那边,我看都很令人怀疑。」

  瑠花不屑的嗤之以鼻。

  霄太师只在一开始时出手帮助过紫刘辉,之后便袖手旁观了。

  这么说起来,黑仙也是如此。黑仙与紫仙只是出手的对象不一样而已,但他们同样都掷出了骰子。当然,最后会滚出什么数字,就看骰子自己了。在世界的两端,各自等待着骰子最后呈现的结果。他们双方掷出骰子时,必然都预测过会出现什么样的数字,但却不能出手改变最后的结果。

  老实说,瑠花原以为戬华死了霄太师就会离开朝廷。虽然不知道他究竟想看到什么,但瑠花认为今后霄太师都不会主动翻牌了。

  「仙洞官也一样。虽然现在还有羽羽坐镇,但底下的官员们普遍都不信任现在的国王。旺季那边差不多该决定什么时候采取行动了。一直以来,旺季都未曾强调过自己的血统,那是因为他想找一个最佳时机公布此事,以便获得最大效应。璃樱,你现在如果回贵阳必定会被利用,成为逼刘辉退位的一颗棋子。不管你怎么想,但绝对会被旺季利用的。」

  小璃樱颤抖着下巴。姑妈这话的意思是——

  「您的意思是……旺季……大人……他想篡夺王位吗?」

  瑠花脸上浮现美丽又无情的笑容,不知道是嘲笑小璃樱,还是国王。

  「先篡夺王位的可是戬华,让血统恢复正统也算是正确的作法。紫刘辉只不过是悠闲地坐在王位上,白白浪费了戬华与霄瑶璇为他预留的准备期,而他那些愚蠢的近臣也同样无能。这些年,如果不是他这样,或许还会出现别的结果,事到如今已后悔莫及。」

  在九彩江时,瑠花也跟国王说过相同的话。不过现在,这番话的真正含意,想必刘辉一定比那个时候更能深痛体会了吧。

  「所以璃樱,此时回来缥家可算得上是非常侥幸的。旺季手中虽然有你这张牌,但你手中也还握有选择权。什么时候回朝廷——这是你这张王牌自己决定的。」

  小璃樱猛然抬头望向瑠花。至今,小璃樱都听从瑠花的命令行事。

  即使不情愿,只要瑠花下了命令就必须去做,甚至可以把瑠花的命令当成「藉口」。然而此时,瑠花第一次将决定权交给璃樱自己。他发出微不可辨的声音反问:

  「我……我自己,可以决定吗?」

  「你不是夸下海口,说什么自己的事情要自己作主吗?现在你可以作主了。但是,选择前要有所觉悟,不管选择了什么,其结果与责任都由你自己扛。旺季是你的亲人,看是要帮他,还是要杀他,全都由你来决定。」

  杀他。这个字眼令璃樱脸色铁青。

  「旺季是幸存的大贵族,他当然要有这种觉悟才行。不是即位为王,就是死,只有这两条路可走。就算你选择站在紫刘辉那边,他也不会有任何埋怨。相反的,选择了之后就不要心软。若是与他为敌;就要有手刃外公的心理准备才行。否则根本不配做旺季的对手——不过你要想清楚,紫刘辉是不是真的值得你那么做……莫忘,你可是缥家的男人。」

  缥瑠花些许停顿后说出的这一句话,让璃樱读取到某种讯息,倏地抬起头来……她刚刚说的是「缥家的男人」?

  过去只知道「缥家的女人」背负了多少重责大任,却从未听闻「缥家的男人」受到重视。而瑠花此时这么说,也不可能只是字面上的意思,但她似乎没有进一步说明的意思。

  「我也不准你说是为了羽羽所以回朝廷。若是选择回去,就必须出自你本身的意志……羽羽他……他是在完全明白你的出身与朝廷情势之下,对我提出聘任你的要求。」

  「咦……?指名聘任我的是羽羽?不是姑妈您吗?」

  「……」

  瑠花别开目光。那时,睽违了数十年之久,传来了羽羽的「声音」。

  唯一被允许的,能够直接传递「声音」给瑠花的人。

  睽违了数十年的黄昏色「声音」打破了沉默,这是发生在今年春天的事了。

  他要瑠花无论如何,都要让小璃樱到朝廷担任仙洞令君。

  然而,就只有这么一句话。那温柔却又那么坚定的声音。说完后,只留下欲言又止的沉默。

  瑠花一「声」也没有回答,但却把小璃樱给唤来。

  打开缥家门,将下一代送到「外面」去。当时瑠花会这么做,并非为了回应羽羽无言的请求。瑠花有瑠花的考量,她是为了自己的考量才送璃樱出去的。

  然而,和只把璃樱当成棋子的瑠花不同,羽羽努力改变了璃樱。这短短的时间当中,让原本只是个人偶的璃樱成长为缥家的男人。

  他将必要的话、思考,以及目标都交给了璃樱。

  这就是羽羽最后的任务。而瑠花看着眼前的璃樱,明白羽羽已经完成了他的任务。

  「……羽羽有羽羽该做的事,他已经没有多余的力气来保护你了。你自己决定什么时候该回去,一旦回去了,就要走自己认为正确的道路。不能拿别人当作藉口。就连你父亲璃樱都办得到这一点,若是你办不到,就永远是个只会嚷嚷的小鬼。」

  小璃樱点头,一句回应也没有,转身离开。

  ●  ●  ●

  感到那扇门又咿咿呀呀关上了,羽羽伸出小小的手抹去脸上渗出的冷汗,身体中心仿佛燃烧着青色的火焰。一个不注意,那股苍蓝色的力量似乎就要爆发失控。羽羽小心翼翼,用尽全力压制。他也知道不用多久,那好不容易关上的门又会产生「缝隙」,至少现在还能短暂歇息。这样的攻防,已经反覆持续好一阵子了。

  令人头晕目眩的攻防。

  在称为「钥匙」的神器已产生多处损毁的现在,只能靠瑠花、羽羽和珠翠的力量将门推回去了。

  在八角形的阵式中抬起头,可直视星空。

  即使在白天,仙洞省也能观星和预测星星运行的轨道,不过现在已经是晚上了。

  夜空的一角,出现了一颗前所未见的红色星星。那是一颗拖着尾巴的彗星,看起来又像是一颗不怀好意,睥睨人间的眼珠。红色妖星闪烁着锋芒。它出现的位置是天市垣之北·天纪,将落于织女。

  (与妖星的天纪相孛的织女将受到牵连……现在妖星已现,表示属于那位生而具有妖星的人,他的「时刻」即将来临……该是发挥最大限度力量的时刻了……)

  织女显示女变,天纪显示地震。仙洞省想必也已由星象中读出女变代表缥瑠花即将失势,而地震就是日前发生于碧州的大地震吧。然而说到地震,如今贵阳也开始地震频传。

  「羽羽大人……抱歉,打扰了。」

  一位年轻的仙洞官拖着蹒跚的脚步走进来,连日繁忙的公务,让他的脸看起来非常的疲惫。

  对红州的蝗灾、碧州的地震、蓝州的水害进行应对与救济的同时,各地神域发生的异象也让仙洞官不眠不休,疲于奔命。更由于羽羽必须集中注意力在法术阵式上,与朝廷的应对也全都落到身为下属的仙洞官们头上。现在进来的,正是其中一人,他走到羽羽身边,却低着头保持沉默。

  过了一会,那位仙洞官才用担忧的声音说:

  「朝廷与民间纷纷对仙洞省提出要求,希望仙洞省能针对贵阳频发的地震以及那颗红色妖星的意象发布占文。可是羽羽大人,先前您下令仙洞省不能发出占文……」

  羽羽心想,该来的终于来了。他不动声色的回答:

  「没错。随着妖星的不规则运行,天文卦象也变得难以判读。就算仙洞省着手占星,也可能得出错误的结果。这样反而会人心惶惶,所以我们不应该那么做。」

  「可是!羽羽大人您也知道吧?那颗星不同于普通的彗星。现在那颗红色的客星不但慢慢接近,渐渐变大,而且还亮得异常。不只黑夜——就连白天也看得一清二楚。」

  大业年间,也曾发生过异常的天象。特别是大业初期,曾有一颗红色妖星留下停留天际长达八十天的纪录。红色妖星的到来,象征着黑暗时代即将揭开序幕。

  结果那颗星,一直到燃烧殆尽,破碎散落为止,都一直高挂天际,令人怵目惊心。

  「事态已如此严重,您为何还坚持要保持沉默呢?这样难道不会更人心惶惶吗?妖星到来在占星上代表的意义,连稚子都明白。大多是乱世,或是君王凶兆的象征哪。」

  君王凶兆,也就是王位更迭。

  这一句话,虽然那位仙洞官不敢说出口,但他还是急急地说了下去。

  「最近各地的状况都一样,星象与吉凶的卜卦结果,出现的都是不好的卦象。天上出现客星,就表示连老天爷都放弃陛下了,不是吗——」

  「我明白你内心的不安。可是无论如何,今后都勿再说出这种话。不只是对外面的官员不可,仙洞省内的官员之间也不可以。为了陛下与人民——」

  瞬间,羽羽看见那位年轻的仙洞官,眼神透露出不满。

  「您为何如此包庇陛下?从即位时起,对于羽羽大人您数度的建言,刘辉陛下都置若罔闻,他根本就是轻视仙洞省,只知一意孤行。无法阻止蝗灾发生不也是国王的错吗?难道不是这样吗?」

  羽羽知道,仙洞官们的内心一直压抑着不满,随着妖星的出现,终于遏止不住,猛然爆发了。妖星的出现证明了自己的想法是正确的,而且连上天都同意了。

  「说到底,现今的陛下原本就与先王不同,生来带着多颗易流于情感的星宿,就连王星也……」

  羽羽强硬地制止仙洞官继续往下说,

  「神事绝对不可左右政事。如果你认为事情是错的,只能拼命去匡正它,但不能由我们评断国王的是非,也不是由我们决定他的去留。」

  年轻的仙洞官受到羽羽凛然正气的震慑,只能懊悔的紧咬住嘴唇。

  「——就算您这么说,我还是认为如果没有那位国王,事情不会演变成这样!」

  仙洞官丢下这句话后,奔了出去。这句话或许不只是针对国王,还包括了包庇国王的羽羽,提出明确的怒意与反驳。

  咿呀。门又被推开了。羽羽深呼吸,再推回去……没问题,暂时还撑得住。

  全社寺正刻不容缓地将情报收集给仙洞省。当然也包括红州的情报。

  (红州……应该会需要雨和雾……如果能使用蓝州的……应该可以……)

  羽羽努力的将注意力集中到现实的应对,但刚才那位年轻仙洞官的积怨却不时盘旋在脑中。羽羽抬头注视红色妖星的中心。妖星虽然是凶兆,却还有另外一层意义。

  ——彗星就是扫帚星,也是能将污秽一扫而空的星。

  这颗星所暗示的,或许是除旧布新的时刻即将到来。

  时代遭逢转变时,多半伴随着战争。或许是因为这样,所以有了妖星的说法。

  羽羽想起年幼时曾读过的,关于妖星的故事。

  (天上出现了妖星,担心发生灾难的国王,唤来了仙洞官……)

  仙洞官提出「将灾厄转移至宰相身上」的建议。王却说:「宰相等于我的心脏,不能这么做。」于是仙洞官又建议:「那么转移到人民身上呢?」王回答:「有人民才有我这个王,不能这么做,」拒绝了提议。最后仙洞官说:「那么转移到年上呢?」用一年的丰收来换取国家与人民的平安。王静静地笑着回答:「一年没有收成将导致民不聊生,不能那么做。转移到孤身上吧。」

  面对拒绝了三次的王,仙洞官笑了。「您真是一位好国王,上天一定听见您的声音了。相信不久之后,妖星的位置将会改变。」最后,妖星真的改变了位置。这是好久以前的事了。

  现在缥家学者的看法,就是那颗星原本就在那条轨道上运行了,但这件事却在羽羽记忆中留下深刻的印象。

  那位国王名叫苍周。是苍玄之后,继任王位的国王。

  而当时给予建议的那位仙洞官,一方面位阶相当于现在的仙洞令君,职掌仙洞省,同时还兼任一国宰相。也就是说,他的第一个建议「将灾难转移到宰相身上」,是要灾难转移到自己身上的意思。羽羽知道这件事后,对这两人携手领导的那个时代便充满了憧憬。

  (……我……虽然无法……成为一位宰相……)

  羽羽闭上眼睛。在遥远的过去,缥家门下除了仙洞官之外,由于人人具有丰富的学识与涵养,代代出了不少贤明的宰相与名官。只是从某个时代开始,缥家受到排挤,现在朝廷里已经……没有任何缥家人了。

  「没错,这颗星的到来,只是告知时刻已经来临。」

  不经意地,耳边传来一阵低沉的声音。羽羽心头一惊,回头一看。

  只见角落的水瓶上,停着一只有着太阳般金黄色双眼的大乌鸦,它的身上长了三只脚——是一只神乌。

  「……客星乃是象征除旧布新的星。大业年间迎向了终结……」

  黑色乌鸦发出调侃般的声音,如此说着。羽羽觉得有一阵金色的风飘来,吹散了夜色。

  一眨眼,羽羽眼前已笼罩上一片黑暗,夜色之王站在前方露出笑容。

  「扫帚星能扫除过去的污秽。织女象征的女变指的是缥家的瑠花。扫帚星宣告的『旧』,指的是大业年间的终结……随着漫长冬季结束,东方天际即将升起一颗王星。然而,这颗王星的型态尚未安定。下一个打开门的人,就会是布新者。究竟,谁才适合当上新时代的王者呢?」

  ……羽羽不知道过了多久。

  眨眨眼睛,那只金眼乌鸦已经不见踪影,而羽羽则是一身冷汗。

  新时代之王。

  旺季与紫刘辉这两人其中之一吧。黄昏之王离去时,揶揄似的留下这么一句。

  羽羽眼底浮现了刘辉与小璃樱的脸。肺部传来一阵刺痛,痛得令他得用手按压。

  自己已经来日无多了。

  ——除旧布新的新时代王者,究竟会是哪一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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