咚,大地轻微的摇晃了一下。
「喔……搞什么,又是地震啊……」
工部尚书管飞翔不耐烦地停下脚步。刚才的地震虽然不大,甚至连身体都没有晃动,但因为到贵阳这么久都与地震无缘,最初发生地震时,还真的是吃了一惊。也因此虽然不大,但最近的地震毕竟太过异常,连向来不拘小节的管飞翔都难得的为此颦眉蹙目。
那种摇法,简直就像大地之下有人兴之所至,便对着地面敲两下似的。总觉得每次发生地震,朝廷里的气氛便微妙地凝重起来。
「——悠舜,我有话跟你说,我要进去了。」
毫不客气的大步走进房内,瞥了室内的情况一眼,飞翔马上朝卫士鼻子甩上门且迅速上锁。面对门外卫士的抗议,管飞翔嫌烦似的一边挖着耳朵一边回应:
「别吵了!我和宰相有要事密谈!你先待在外头等等。」
用一点也不避人耳目的大嗓门朝门外狂吼一阵之后,飞翔回头瞪着悠舜看。对方则抬头望着他,苦笑了起来。
「……被你看到我这狼狈的样子啦。刚才的地震把手杖给震掉了……」
「别嘴硬了。我走过去之前,你就先这么坐着吧。」
见友人压低了嗓门这么说,悠舜也只好闭嘴点头。
飞翔走到房间的另一个角落,捡起悠舜的手杖。或许手杖真如悠舜所言,是被刚才那场地震给震掉了——如果只是手杖。然而,他脚再怎么不方便,飞翔都不认为,刚才那种程度的地震会将悠舜整个人从椅子上震得跌坐在地,抱着膝盖站都站不起来。
捡起手杖随意放进篮子里,接着走过去捡起这位友人。悠舜乖乖的任由飞翔摆布,飞翔默默抱着悠舜的肩膀让他站起来,这才发现他瘦得不像是正常的三十几岁青年,简直就成了一截枯木。单薄的身体令人无法联想到那位在朝议与重要会议上,精力充沛、霸气十足的宰相大人。原本他就不是肌肉男没错,但如今消瘦的程度,似乎连构成生命的重要成分,都已从他体内流失。像个空壳子,只靠细丝般的精神拼命地维系住生命。
飞翔察觉房间对角摆放了一张长椅。长椅的宽度勉强可当床睡,上面也确实叠了一床上等的毛毯和枕头。但这是什么时候开始就放在房里的呢?春天来访时还没看到。长椅摆放的角度,只有从悠舜坐的办公桌才看得见,并巧妙的用屏风遮住。小圆桌上放有水壶和药包。看起来像是有人硬塞给悠舜,并说服了他乖乖服药。
(……是谁呢?)
虽然内心越疑,但也幸好有这些东西,现在才能让悠舜勉强躺在那里,帮他盖在毛毯。
才刚躺进去,悠舜便从毛毯里探出头来。飞翔随性地在悠舜身旁坐下。
「……你怎么什么都不说啊?」
「……不想说。你倒下了我们会很伤脑筋的——这种话我哪说得出口。虽然也想对你说,就什么都别管了,好好调养身子吧……但就连这也说不出口。」
——旺季不在朝中的现在,整个朝廷等于就靠悠舜一肩挑起重担。
当然,朝中还是有其他重臣。不在的其实只有临时被任命派往碧州担任州牧的欧阳玉,以及赶往红州的旺季而已。然而——明明六部尚书,门下省凌晏树,御史大夫葵皇毅都各司其职,也彻底完成工作,但落在悠舜头上的工作却依然有增无减。就连不需要宰相用印的案件,官员们仍然前来请示悠舜,这种事比从前增加了许多。众人为了消除心头说不出口的不安,前来敲尚书令室的大门,而这简直跟为求心安而去请示巫女没什么两样。
真的很想要他别管那些,然后好好的休息。但是,说不出口。即使看见他单薄的身体与苍白的脸色也一样。飞翔真恨这样的自己。或许应该像黎深那样,硬要求他辞官才对。唯有那样,才能帮悠舜减轻负担。然后凭靠我们这些尚书的力量。不过,那样太自私了。
「……你……早已是个真正的宰相了……」
平民出身的宰相。明明是国试状元及第,但有十年的时间却都被埋没在偏远的茶州,以州尹的身分度过。春天时,突然被拔擢为宰相时,暗地里不知受到多少中伤与毁谤,也引来许多高官的不满。然而现在,就连那些高官都带着不安前来寻求悠舜的帮助。悠舜已成了支撑众官内心的力量。
不过半年,悠舜宰相的实力与地位已经不容置疑,成为一位无可取代的宰相。
飞翔将手放在悠舜渗出一层薄薄汗水的额头上,掌心马上感觉到悠舜发烧的热度。悠舜伸手握住飞翔的手,像是想确认手掌的存在。飞翔原本还以为他要挥开自己的手,没想到悠舜就那样握着他,低声的说起话来。就像掌心里握着飞翔的心一样。
「……我也是……没有想到,会有像这样需要你的时候。」
飞翔不经意地低头望向悠舜。他那句微弱的话里,有着与平日不同,微妙的抑扬顿挫。似乎有一点困惑。真难得。或许是因为太累了,让他连精神都放松了吧,所以飞翔认为他说的应该是真心话,
「……飞翔,好香的味道啊……令人怀念的气味,是玄圃梨……?」
从悠舜口中听到怀念两个字,也令飞翔感到惊讶。这十年来,或许还是第一次听到悠舜说出与过去相关的字眼。悠舜一向对自己的过去只字不提的。
飞翔无言地取下挂在腰间的小布袋。打开袋口,酸酸甜甜的浓厚梨香顿时飘散开来。然而从袋中取出的,并非圆圆的梨子,而是一堆小树枝。不过对此,悠舜一点也不意外似的,眯起怀念的眼睛,口中低喃着:「玄圃梨啊……」接着便捻起一枝,闻起那浓浓的梨香。
「你也知道这个啊?明明散发的是梨子香气,外表却是小树枝的模样。小时候一直以为这是梨子味的树枝,直到有一次因为肚子饿了而拿来吃才知道被骗了。我还以为这是我个人的秘密呢。」
「玄圃梨树并不多见哪……明明掉落了许多果实,却不知怎地几乎不再发芽。而且会掉果实的,也都是树龄超过四十年以上的……我虽喜爱梨花,但只有这玄圃梨的果实让我更为喜爱……秋天时,经常捡来吃呢。」
悠舜将那看起来像小树枝的果实放入口中,发出清脆的声音咀嚼后,微微一笑。
「……嗯,很甜。这些都是你一个一个捡起来的吧?」
「因为长在树上的,不知为何都很难吃啊……」
「没错。玄圃梨要从树枝上掉下来之后才会变甜,原因不明。」
「你多吃点。」
「在被蝗虫吃光前啊。」
飞翔露出不高兴的表情。
悠舜横躺着,又吃了几枝玄圃梨。飞翔有些犹疑地低声说:
「……事情能……有办法吗?阳玉和……红州。」
「不至于演变成最糟的事态。差不多该找到那东西了。」
「那东西是?」
「储藏库。在旺季大人还是御史大夫时,一边巡察各地一边指导当地官员设置的。每隔几年,就会重新替换掉储藏库内的物品。由于是隶属御史台直接管辖的储藏库,就连州牧在没有御史的许可之下也不能擅自打开。过去的蓝州州牧孙陵王大人,碧州州牧慧茄大人,想必都曾在旺季大人指示下设置了这样的储藏库。对了,在上次的会议里不也提及过,慧茄大人应该在某处有所准备的事吗?」
「可是,这储藏库……阳玉也说过吧,不管是石制还是木造的仓库,飞蝗大军照样会入侵,好不容易找到的储藏库,打开来里面只剩下蝗虫……」
「别这么悲观嘛。你难道忘了前几天,你们工部的技术官才和凛合作,花了数天的时间,连日赶工特制货物马车以及其他种种器具的事吗?」
「你是说那些整个用南栴檀打造的马车?」
「没错。飞蝗绝对不敢接近南栴檀。从纪录中可以发现,即便是一草一木都被蝗虫啃蚀殆尽的荒野,还是能发现绿叶青青完好无缺的南栴檀。所以用南栴檀木打造的马车,想必也不会遭到蝗虫侵袭。根据相同的理论,储藏库若也是用南栴檀打造的话,你认为会是如何?」
「……啊!这么说来,那些储藏库都是……?」
「没错,全都用南栴檀盖成的。除了食粮之外,也存放了其他东西,这些储藏库不只碧州,其他尚未遭到蝗灾的各地应该都有。而且应该都完好无缺。当然,红州也不例外。现在,欧阳侍郎应该已经找到一部分的储藏库,正松了一口气吧。至于碧州那边,希望之后不要再发生什么奇怪的地震……只能这么说了。此外,过去有许多事例证明,蝗灾这种灾害有时会因天地变异而瞬间消失,或许原先预测明年会发生在碧州的蝗灾,说不定不会出现。红州则靠着州郡团结的力量进行人海战术,加上从某个管道传来的捷报,将会成为影响结果的关键……飞翔,之后白州一定也能获得粮——」
「你很罗唆耶,我才不是来这边打探消息的。真是害我白担心你了。」
飞翔拿起一枝玄圃梨塞进悠舜嘴里。代替道歉,悠舜只得乖乖的把那给吃了。
「……旺季大人一定会顺利解决的。」
悠舜嘴里传出咔啦咔啦的咀嚼声。吃到一半时,听见飞翔这么说,却又发出叹气般的声音回答。
「……大概吧。」
「那么,到时王都会变成如何?国王和你的未来呢?」
悠舜将那最后一小截梨子送进口中的手停顿了一下,将梨子咽下后才又说道:
「飞翔,你果然还是有话想问吧?……说吧。」
飞翔的表情扭曲了起来。捡拾梨子时,的确是真心希望悠舜能暂时休息一下才来的,当初也是真的只想看看悠舜好不好而已。只是,现在是否还是这么想,却连自己也不确定。
带来的梨子和体贴的态度,难道不是自己的藉口,这些其实都只是用来证明自己不同于为悠舜增加负担的官员而已?
姑且不论那些传到飞翔耳里,甚至是蔓延到整个朝廷的谣言背后有什么问题。那些关于妖星啦,凶兆等的无聊谣言,究竟有什么必要来告诉尚书令?自己究竟想确认什么?王座上的国王一天比一天寡言,臣下看国王的眼光越来越不屑。打从旺季离开朝廷之后,这些情况更是一发不可收拾。嫌恶的眼神像是会传染一样地慢慢扩散开来,躲在角落里窃窃私语的官员越来越多,将朝廷里混浊的空气搅和得更闷了。似乎听得见某个渐渐接近的脚步声,飞翔闭上眼睛。
不用说也知道,那位年轻的国王确实犯下了许多错误。即使如此——
「……不,没什么。不好意思,当我没说吧。」
勉强装出的笑,和过去的管飞翔不同,那是世故的笑法。悠舜往口里再放进一枝玄圃梨。最近完全没有食欲,但这梨香如此令人怀念,很久没这么吃东西了。日益干枯的身体像是注入了一点生气,悠舜自己也安心了些。一边啃着梨子,突然发现时间流逝的速度好像变慢了。就算只有此刻也好。有多久没像这样了呢?对了……和燕青一起,还在茶州时就像这样。回想起来简直像是一百年前发生的事了。
看悠舜一枝不剩的吃光了梨子,飞翔满意的点点头。这次他脸上浮现的,是再熟悉不过,属于朋友的微笑。那个飞翔,竟能完全不插手。
「谢谢……飞翔。」
「嗯?」
「你呢,打算怎么办?」
虽然是个抽象的问题,但他想问什么,飞翔心知肚明。
即使人家都是同梯,想法却大不相同。刑部来俊臣的想法是最接近旺季的,不过话说回来,来俊臣那人的思考回路原本就很独特。曾问过他,唯一不可动摇的信念是什么,他是这么回答的:
『我所追求的是一个法治之世。在有生之年,希望能为国家完成司法体系。因为我根本不相信什么以人治国。』
他所崇尚的,不是换了国王,治理方式就会有剧烈改变的「人治」,而是一切都以公平法律为前提的「法治」。这就是参加国试以来,来俊臣坚定不移的信念。有国王也没关系,但就算是国王也得遵法、守法。就算即位的是愚王,只要有一套扎实的法律体制,就能确保拯救苍生最低限度的安全网。这就是他的愿望。
所以对来俊臣而言,国王是谁都一样。他就像是地狱里的判官,只分是非黑白,冷眼判断一切。理所当然的,若要选的话,他会选比较好的那个王。但飞翔却不同。
「……悠舜,我上次说过,直到最后都会站在你这边对吧?这句话,现在还是不变。」
接下来,飞翔抚着那道留得半长不短的蓬乱胡须,好长一段时间,都只是沉默着。
悠舜像个影子,安静而有耐性的等。终于,飞翔再次开了口。
「……老实说,我没法像杨修或来俊臣那样,一切都用道理去解释,从中选出最合逻辑的结果。也无法像那些旺季的跟随者一样,毫不怀疑的全面相信谁。我只选择我相信的。当然,我也希望能因应不同场合,尽量选择对我来说重要的东西,可是我还是无法改变重视内心直觉与情感的个性。假设叫我从杨修和黎深之中选一个好了,即使是现在,我还是会选择黎深。尽管那家伙又蠢又没用又幼稚,但到死为止,他都是我的好兄弟。要是那家伙垂死路边,我一定会马上飞奔去救他。就算是手中的工作堆积如山的状况下,我也会硬塞给别人——像阳玉那样——当天就开溜去救他。明明知道这样是失职的行为,但也没办法。」
「…………」
「这很糟吧?很不负责任吧?与其去管黎深那个笨蛋,做好尚书份内的工作更有意义吧。比起当黑道老大,当好官员是我一直的梦想。可是即使如此,我还是会丢下工作去帮他。不管别人怎么说,那就是我。我会选择眼前最重要的事,纵使那是个笨选择。悠舜,我站在你这边。不过我可没堕落到把人生最重要的选择责任赖到你头上——我就说了。我也觉得那个笨国王很笨,知道他干了很多蠢事,更明白他现在的处境必须要承受许多非难与挞伐。不管背地里被说得有多难听,我也认为他应该完全去承受,不能找藉口。可是……」
停顿了一秒,飞翔再次说了「可是」。
「可是,那家伙就算低垂着头,就算只会铁青着脸,说不出半句有用的话,他还是坚持每天出席所有朝议。坐在你身边,毫不逃避。即使蓝楸瑛、李绦攸和秀丽都不在他身边了,即使他身边连一个人都没有了,即使如坐针毡的坐在王座上,日复一日,他还是坚持出席。自己一个人。虽然哭丧着脸,却不逃避,勇敢的去坐那张椅子。日复一日。」
这是第一次,似乎看见了除去所有虚饰,最真实的「紫刘辉」。
飞翔认为这一点很重要。重要的不是指外表的行为或忍耐的决心,而是其中更深层,更重要的东西。没错——只要紫刘辉继续坐在那张王座上。
国王就会是悠舜的盾。
正因为所有批判都朝刘辉而去,现在的悠舜才能如此自由行动。以前的他,总是依赖悠舜解危,现在却不一样。而这也是现在国王唯一能做的事。不管国王是不是知道这一点才这么做,他确实正默不吭声的埋头做着自己唯一能做的事。
当然,他还是毫无是处。在旺季离开后的朝议上,众官无视刘辉存在的程度几乎称得上残酷无情。他不只被当作幽灵,那些关于妖星与凶兆或术者的穿凿附会,更是没有一天不传得沸沸汤汤。在这样的情势下,他每天一个人来上朝,又一个人独自离开。连一天都未曾逃避,日复一日,持续而孤独的坐在王座上。和三年前的国王判若两人。
「逃进后宫的那家伙确实是个昏君,然而现在不一样。我……我一直看着垂着头,每天孤单地坐在你身边的他。有天突然脑中浮现一个念头,心想真拿他没办法。真是个麻烦的家伙,但是能让我追随到最后的却会是他,而不是旺季大人。」
风吹来进来,卷起一屋子酸甜的梨子香。
「……我不想把一切责任都怪罪到他头上。三年前,我已经是尚书了。就像之前你说过的,是我放弃了足不出户的昏君,对他弃之不顾。当时的我根本不想管那么多,所以现在怎么能说责任都在他身上,又怎能责怪李绦攸。其实眼前这一连串的麻烦说起来都是报应,是我们这些对怠惰国王视若无睹的文武百官所该承受的报应。事到如今,我可做不出把一切责任丢给那个笨蛋国王的事。这并非出自罪恶感,而是在看到现在的他之后,我内心做出的决定。尽管他真的又笨又呆,毫无疑问地没用又靠不住。但只要他一天不逃离王座,持续承受那千夫所指的非难与批判——我就会帮那个鼻涕小鬼到底。」
「很像你会做的决定啊,飞翔。」
「都这把年纪了,就算想变成杨修那样也不可能了啊……你从那个笨国王还没露馅之前就未曾动摇过。所以我想你之所以当宰相,一定不是为了那个国王吧。」
悠舜没有回答……没有回答。
「为了什么都无所谓。我真的很讨厌看到在这半年,你变成了这副模样……所以我很欣慰。」
「……咦?」
「如果是平常的我,一定会像黎深一样,要你在把身体搞垮前辞职。因为你是我重要的好兄弟。可是这是我第一次看见你活得这么不要命。要是能像黎深那个娘娘腔一样,哭喊着要你别这样该有多轻松……但我办不到。因为,你是我最重要的好兄弟啊。」
听见飞翔从枕边站起的声音。伴随着他的起身,缠绕在他身上的梨子残香也跟着飘散。飞翔惊讶的发现,悠舜竟伸手抓住了飞翔的袖子,要他留下别走。
悠舜更是吓得瞪大了眼,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出现这个举动,很快的放开了手指。接着伸手遮住双眼,好长一段的空白时间里,只有淡淡的梨香浮动。好不容易,悠舜才低低地说:
「……飞翔,我……我已经回不去了。我回来,是因为有我必须去完成的事。」
「……嗯。」
「既然要做,就只有做到底。不管发生什么事,都必须冷酷无情的贯彻到底,赌上我的希望。可是……可是啊,飞翔,真是不可思议。人一旦认真了,自然而然就会去面对自己的心。和过去茫然眺望着雨下在这个世界的时候不同,世界的轮廓变得确实而鲜明了起来。就连我那冷酷的心,都被滴答的雨声撼动了……」
梨香。梨花。唯一能令悠舜想起故乡的理由。
为什么飞翔会带梨子来呢?悠舜甚至觉得有些可恨。如果他带来的是其他东西,就不用说这些话了。如果来的不是飞翔,更绝对不用说这些话。
简直就像现在不说的话,就不会留下只字片语似的。至今从未泄漏的过去,那些深埋已久的心事,现在都纷纷乱乱的掉落一地。简直就像在交待遗言似的。
「我……我从没想过自己会变成今天这样。我知道自己该做的事。为了那个,我明明随时都能笑着背叛的。」
飞翔什么都没问。光是从悠舜那平静的口吻,就足以知道他连一点犹豫都没有。悠舜和飞翔不一样,决定了的事就不会再犹豫。也不会再回头。
所以飞翔只是轻声说了这么一句:
「既然如此,至少哭着背叛吧。为了能让你心动至此的对象。」
悠舜深吸了一口气,总是温柔笑着的嘴角紧抿了起来。
「……你不劝我别做出背叛的事吗?」
「背叛重要的人事物,等同于削下自己心头一块肉。即使如此都必须背叛的话,为的一定是更重要的东西吧。我们当官的,多多少少都是这样活着的。明明没有什么是真的不得已,处理政事时却还是必须抛弃点什么,或是做些什么样的切割。如果非这样不可,倒还不如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做出背叛的决定。你,是这个国家的宰相啊。」
悠舜没有回答。飞翔默默的将自己的手掌放在悠舜盖住眼睛的手上。悠舜感觉到自己冰冷的手,灌注了来自飞翔的温热。当苍白而冰凉的脸颊开始有了血色时,一行清泪也沿着脸颊静静落下。就像一个冰冷的人偶,在那一刻忽然被打动,而拥有了生命。
悠舜开口,似乎正想再说些什么时,地震突然来袭,打断了他的话。这次的地震比刚才还大,应该有中度规模。远处传来近乎哀号的呼叫声,
一瞬之后,悠舜从飞翔掌中抽出手,坐起身子。此时悠舜的侧脸,已经恢复平日的表情了。
……这是飞翔最初也是最后,看见悠舜的眼泪。
● ● ●
「刘州牧,听说旺季大人将一军分为十小队派遣到红州各郡了。」
在满地蝗虫尸体的州牧室内,志美对着副官喷出一口烟代替回答。
志美用来制作烟草的那种树,经过查明后知道,是一种原产于蓝州,名为南栴檀的树。在各地调查的结果,虽然是零零星星的,不过也发现在不少山林里都找得到这种树,于是马上命人一一砍下,丢进香炉与火钵。焚烧南栴檀的地方果然飞蝗就不敢靠近,但南衔檀的数量并不足够,没有南栴檀可燃烧的地方依然是漫天有着黑压压的蝗虫大军,成群结党,渐渐逼近。
「听说军队所到之处,蝗虫都左右四散逃逸,让出一条路供他们通行耶。搞得现在整个红州都在谣传,说旺季大人一定受到彩八仙的加持。」
「是吗?那到底是什么伎俩?」
「果然靠的还是南栴檀。王都工部的技术官们彻夜熬煮南栴檀树,从中抽取树液,然后前往红州的军队,从盔甲到马具,只要暴露在外的部分一律被下令涂上提炼出的树液,所以飞蝗才会见了他们就躲。」
「原来如此。那,粮食呢?」
「连一辆载货马车都没看到。似乎在行军途中全掉头转往碧州去了。」
志美挑起右边的眉。碧州?之前已从浪燕青的报告中得知,运输部队早已和前往红州的一军分头行动,原来是转往碧州了啊?志美不禁皱起眉头。旺季是个值得尊敬的人,他的策略也都很完美。然而这是第一次,因为太过完美而让人甚至觉得不满。旺季想趁此机会,不只笼络红州,更一口气收买碧州。这个摆明了的事实令人不甚愉快。当这边光是应付现状都来不及的时刻,他已经看穿事情的发展,提早走下一步棋了。面对这件事,志美内心充满复杂难言的情绪。
他该不会明知事情发展,却为了某种原因而不愿意及早去遏止吧?
「但另一方面,他也下令于各地待命的御史一齐打开特别仓库。就是那些全以南栴檀打造的储藏库。在十年前,当旺季大人还是御史大夫的时候,下令各地建造,由御史台经手管辖的储藏库。各地的储藏库几乎都没受到蝗灾袭击,从里面搬出来的除了粮食之外,还有燃料及储备用的南栴檀。」
「……所以,解除眼前危机所必须的东西我早就准备好了——他是这意思吗?……这场表演真是太完美了。」
「表演。」
苟彧这句话并非疑问句。只是有如山谷回音般重复了志美的话而已。语气中带着讽刺。
于是志美也以嘲讽回应。
「我啊,苟彧,我从不相信写得太完美的剧本。在御史和旺季大人到达之前,关于那些特别打造的南栴檀储藏仓,连一份报告都没有,你认为这是怎么回事?」
「你这个问题,我们之后再讨论。就算是一份写得太过完美的剧本,但你应该不会希望剧情不要如此发展吧?」
志美从正面与苟彧四目相对,烟灰从手中的烟管掉落。
「……谁会这么说啊。要写出这么完美的剧本,起码需要十年的时间,沉住气布局,我并不打算贬低这份努力,甚至还想向他致上最高敬意呢。只是剧本的剧情实在叫人火大而已。好吧,各地的储藏仓都开放后,将粮食送达红州全境,但可以撑多久呢?那些食粮和南栴檀。」
「食粮约可供应一个月所需,不过南栴檀只有半个月。」
半个月。志美口中重复这项情报。
「……那就是七天了吧。因为今天已经是第五天了,还有两天左右罗……」
「……您现在在说什么?」
「欸,进入州境时,旺季大人应该有传话过来吧。要我们等上七天之类的。」
「…………」
「花了一番功夫表演,却只交代了这些话,我想旺季大人所想的绝不止如此。如果他已经想好下一步了,那估计大概就是那些的一半左右了吧。」
苟彧没有回答。志美就当他回答了。
「旺季大人何时到梧桐?」
「上午通过了燎安关塞,照这速度看来,应该马上就要到了。」
志美马上站了起来。从州城出发到城墙下,就算骑马也得花上一段时间。
「那现在就得出去迎接了。苟彧,我们走。大家都在忙,只好委屈我们两个了……就让我们来看看,旺季大人为州府带来什么伴手礼吧。要是没那个价值,我可不会拿出井底的东西喔。」
梧桐城内正在奋力扑灭蝗虫的人们,很快就发现了志美和苟彧两人策马驰向城墙的事。州牧和州尹经常在城里各地巡视,几乎没有人不认识他们。
「咦?那不是州牧和州尹吗?」
曾经以凤凰栖木而出名的这座美丽古都,如今已失去往日风采。城中所到之处全都被黑色的蝗虫占据,不绝于耳的拍翅声难听得恼人。更糟的是,只要一开口,蝗虫就有可能飞进嘴里。为此武官们戴上头盔,而大部分的民众则用布帛遮住口鼻。
在这样的人群之中,露出一张脸,快马加鞭经过的州牧与州尹更是引人注目。
「怎么了,什么事啊?有什么大人物要来了吗?」
那些挥舞着铁锹啊,锄头啊,笼子之类的工具,正在扑灭蝗虫的民众,纷纷跟在马屁股后面跑了起来。
「……怎么大家都跟来了……别来啊,快去扑灭蝗虫!」
「大概是赶蝗虫赶腻了吧。红州男儿不但没啥耐性,还只喜欢做自己有兴趣的事。要是处在太平盛世,现在正值秋天举办收获庆典的时节,大家早就吃饱喝足,唱起歌跳起舞来了吧。所以此刻恐怕是一股压力没处发泄,什么都好,只想凑凑热闹了。」
只见家家户户都带着锅子、杓子敲敲打打的跑出来,看那欢欣鼓舞的架式,简直就像正要去参加庆典嘛。看来他们已经连惧怕蝗虫这件事都嫌腻了。红州人民的适应力还真高强。
比起蝗灾蒙受的损失,他们更关心自己的兴趣。这种彻底的自我主义,倒令人不怒反笑了。
「……我本来以为黎深那种个性是天生的,看来是红州人的气质使然啊……」
即使如此,对志美而言,这种随性的个性此时反而成了一种救赎。当初飞蝗来袭时尽管惊恐,但这种天性也让他们很快地就转而去想「既然对手是蝗虫,那也没办法」,很快就展开了扑灭的行动。就算是花了一整年努力耕耘的农作物在一夕之间被蝗虫吃光,红州的人民还是默不吭声的,从挖土开始重新来过。虽然他们既高傲又只挺自己人,但却从未忘记自己是靠着这片大地与世界而生的道理。
不知从哪里传来太鼓与笛子的声音。这下连志美都差点从马上摔下来。
「……喂,够了喔。不是只想转换一下心情而已吗,现在这是……」
也不知道风声是传到哪里去了,眼前已是黑压压的一片人墙,和黑压压的蝗虫大军混在一起,根本分不出谁是谁了。平日只有哨兵走动巡视的城门上,现在竟然被擅自爬上去的男女老幼给占据了。仔细一看,连哨兵都混在里面一同凑起热闹来。这种满不在乎的脾气也正是红州人的天性。
认出策马疾驰而来的州牧与州尹,兵士们慌忙地将大门打开。
与此同时,城墙上响起了某个看热闹的群众声音。
「……啊!扬起了好大一片尘埃哪。那是……有人朝这边来了。我听到马蹄的声音!」
志美与苟彧走出城门,并肩停下马。在前方一片黑压压的飞蝗大军之间,的确可窥见一片扬起的尘土。而接下来发生的事,实在令红州都城梧桐的民众大为惊讶。
仿佛无限存在,不管怎么赶都赶不完,并从角落将所有草木、存粮甚至茅草屋顶都啃蚀得一干二净的成群飞蝗,突然在民众眼前一分为二的散开,形同空出一条通道。
就连事前已经接获消息,知道内情的志美,看到眼前的光景仍不由得感到震慑。志美往烟管里装进烟草,为了掩饰自己微微发抖的指尖而擦亮了火柴。
——随风飘扬的是近卫羽林军旗和表示来自王族救援的紫云旗。
率领队伍,走在最前方的那个人吸引了所有人的视线,而其身上的紫色战袍之美也是人人前所未见的。
「是来自王都的救援……!」
有人这么叫了一声,短暂的停顿之后,响起了近似悲嚎的雷动欢声。
终于来了。
这才知道,红州的人们等待这救援是等了有多久。尽管他们表面上只是默默承受。
眼前的「希望」,就连红州州牧刘志美的心都为之撼动。
来自国家的救援。
前来的军队将近有百骑,接二连三在城墙前停下马整齐列队。旺季骑着马来到志美与苟彧的马前,牵引缰绳的手法熟练。双方都还骑在马上,视线已然相对。志美微笑说道:
「欢迎来到红州,旺季将军。在下是红州州牧刘志美。这是州尹苟彧……您应该已经认识了。」
正当旺季正要开口时,忽然从城墙上落下了什么东西。
随着铿铿锵锵的声音转头一看,一名武官正摸着头,手上不知何故拿着一根杓子。只见梧桐的民众一边发出欢呼声,一边从城墙上一齐纷纷将锅碗瓢盆等物往下丢。除了杓子、锅子、锅盖、碗盘外,竟然还有人丢下红萝卜。看见红萝卜的马儿横冲直撞,整个队伍人仰马翻,陷入大混乱。旺季的手里也恰恰好接住一根落下的菜头。
志美求助地回头望着副官苟彧,但这个场面看来也已超越苟彧的极限,他整个人就像一个抱着马的雕像。其实这确实是红州人民表达欢迎的方式,只不过这种方式不像在路边对地藏菩萨丢钱币那么单纯,非常容易引人误会罢了。志美无可奈何,只好靠自己来收拾残局了。
「……欸,不是那样的,您可别误会啊,旺季将军。他们不是看热闹或是轰你们回去的意思,就像帮路旁的地藏菩萨戴斗笠或丢掷铜钱一样的道理,这是红州表达欢迎之意的独特仪式,只是今天大家太兴奋了,才会连锅子都飞出来……」
转动着手中的菜头,旺季打断了志美的话头。
「……刘州牧。」
「……是。」
只见旺季脸上微微一笑,手里还在转动着那根菜头。
「民众的士气能保持的这么高昂实在不简单呢。我没想到大家还能这么有精神,这一点你功不可没。还有,我听说你在这么短的时间内,竟找出了南栴檀的效能,是怎么办到的?」
志美不羁地吞云吐雾,旺季却像是一点也不在意似的嗅起烟草的气味。
「这样啊,原来是用了南栴檀的烟草是吗?」
「……我只晓得抽,发挥才干的是我的副官。苟彧他提起了红州山岳地带,连女性都一边抽一种叫做芝卷的除虫烟草一边干活,我才想到可以试试看。」
这时苟彧才终于对旺季低下头行了一礼。旺季则一边听着志美的叙述一边大大点头。
「关于渐次开放各郡特别仓库之事,容我在此向您致谢——不过,听说你来梧桐,除了随身军队的补给品之外,是两手空空的来?」
瞥了一眼一旁的军队,志美收起脸上的笑容,凝视着旺季。
「您有什么计策呢?可否让我洗耳恭听。不过,说明请尽量简短扼要。」
「没有必要运送粮食给梧桐。因为这里已经有无数存粮充足的储藏仓,而且应该都完好无缺。」
志美微微一笑,小心翼翼的模糊焦点。
「我不明白您指的是什么。」
「你怎么可能不明白。我知道你打算私下采取什么行动。但请你再等两天,要是两天后还不来的话,由我出面。」
志美的表情瞬间大变,压低了声音,不让苟彧听见。
「……您指的是那件事吗?为什么您会知道呢?」
「与其从没有的地方硬挤,不如从多到取之不尽的地方拿。我要是你,也会有一样的想法……这件事你连州尹苟彧都没有告知,不是吗?」
「……没有必要告诉他。」
「笨蛋。不过我也必须承认,你的想法和推测确实非常地精确。你完全是猜测的吗?还是……从哪里获得了情报?」
志美踌躇了一下,耸耸肩还是决定说了。事到如今,如果不说实话,又能守住什么。
「……常驻在红州府的仙洞官,某天晚上铁青着一张脸来州牧室告诉我的。除此之外,也从几所道寺传来类似的耳语……他们说甘愿背叛上头那位少爷,也要作内应引路。」
原来如此。旺季低声说道。原来如此。又重复了一次。
「我怎么可能让他们去作内应。所以我决定以我的立场来主导行动,不惜触犯治外法权。」
旺季挑了挑眉。接着瞪视志美,压低声音耐着性子继续说服他。
「为了这件事你打算一肩扛起多少罪名才甘愿?甚至连自己的副官都隐瞒。听我说,再等两天。在那之前,我要你协助我以人海战术尽量扑灭更多的飞蝗。」
一群飞蝗飞过脚下,志美朝它们用力一踩。此时志美的眼中首次闪过焦虑的神色。焦躁、不耐、难以排遣的愤懑,种种情绪交织在心头,
对于州牧的无能为力,志美比任何人都生气。
「——根据是什么?」
「我和郑尚书令已经派人进入内部了。结果很快就可得知。这时你若是鲁莽行动,恐怕反而会让事情进行得不顺利。所以算我拜托你,再等两天。再忍两天以后要是没有好消息,到时候再用这个办法。」
志美打从心底首次感到惊讶——悠舜?
这个名字是够让志美的思考冷静下来。悠舜在背后运作的事,可不能因为自己的行动而遭到破坏。不论是如何的焦虑,无论有多么难耐。
「……我明白了………如果只是两天,我等。」
旺季脸上总算露出安心的表情。
● ● ●
秀丽已经睡两天了。不管外面怎么慌乱,怎么没时间做最后准备,只要来到这离大堂玉座有段距离,庭院深深的苍月之室,无论外头有多少喧嚣吵杂都听不见。
(……天一亮就是出发的时候了……不知道她现在梦见了什么……)
瑠花想着正持续昏睡的红秀丽。那时,瑠花对她还施了其他几种法术。虽然无法延长她的寿命,却倒也不是什么都没办法做。不过那应该也是最后能做的了。
青色的月光。十几具并列的白色棺材。最里面放着一张孤零零的白木椅子,只要坐在上面侧耳倾听,就能听见不知何处吹来的风,吹得树梢摇晃,发出低沉的音色。
听说海潮堆出浪花泡沫的声音,就是像这样。
瑠花并不讨厌像这样一个人坐在这张椅子上,听着这些声音。
『大小姐,大小姐。听说海的声音,就是像这样沙沙作响喔。人家说那就叫做潮骚。我真想亲眼见一次,看那到底是怎样的景色。』
瑠花的神力过人,能用在「眼睛」和「耳朵」上。不论是北方的海还是南方的海,只要她愿意都能当场听见、看见。不过羽羽所指的,应该并不是这种意思吧。证据就是,羽羽还说了一番不可思议的话。
『无法离开这座天空宫殿的我的大小姐啊。我真希望能让你看看这世界,不靠法术,也不靠附身或离魂。如此一来,总有一天,大小姐你一定能听见海的声音。』
瑠花没有回答。因为她早就心知肚明,自己没有离开缥家的一天。
……结果一直到今天,瑠花只有海的声音从来未曾听过。并非刻意不去听,只是不知不觉中,时间就这么过了。只是相对的,她也养成了一个习惯,每当想独处的时候,就会来这里坐在这张椅子上,侧耳倾听那风吹树梢的声音。那类似波涛声的,宁静的心跳,
不经意地,瑠花默默睁开漆黑的双眸。手依然托着腮,眼光直视着那自白色棺木间现身的姑娘。
「……真亏你找得到这里啊,红秀丽。」
「……这是梦?我作了好多梦……梦见你之后,不知不觉就来到这里……」
秀丽一脸丈二金刚摸不着脑袋的模样,歪着头嗫嚅。
瑠花脸上虽不勖声色,但其实这里不该是有血有肉的活人来得了的地方。不知道是否因为瑠花曾一度依附在秀丽身上……又或是因为血缘相近之故,瑠花与秀丽的频率相近的程度似乎惊人的高。此外,也可能是因为曾带秀丽到过此处的关系吧。不管怎么说,结论就是这丫头的身体状况已经糟得不容忽视了,只能说她虽然还是一个人,却也已经接近非常人的地步。
凭着心念转动就能飞到瑠花身边来,光这一点,就不是常人办得到的事。然而瑠花只是低声回应一句「是吗」,没有多说什么。要说不是正常人的话,瑠花自己也一样,没资格说别人。
「是梦也好,是现实也罢,其实都没什么不同。你来是想问我什么吧?」
秀丽在白色棺木之间踱着走了两步,犹豫了一会儿后,静静的颔首。接着缓缓朝瑠花坐着的那张白木椅走去,边走边说:
「……那时,知道我听见了一切的人,只有你而已吗?」
瑠花笑了。没错——连珠翠都不知道,当时瑠花只留下了秀丽的听觉。
「没错。这种小事我还是办得到的。反正就会跟过去一样,不会有人罗哩叭唆的。怎么?觉得不知道比较好吗?」
「不。」
秀丽轻声回答,深吸一口气。没想到那口气突然卡在胸口提不上来,痛得整张脸都扭曲了。
瑠花看着秀丽的表情,静静地再度对她说出那句话。
「如何?你还是可以选择留在缥家喔。」
秀丽知道,这是回答这个问题的最后一次机会了。瑠花一定发现了,秀丽仍对自己的身体和生命保持着些许的希望。像是怀抱着一个美梦,期待着事情莫名得到解决。自己「要回去」的这个决心虽然不假,但同时却也像是孩童的莽撞,只有在无意义的微弱期待上才能成立。
瑠花一定知道,秀丽的决心固然值得称许,但事实上,她对「死亡」这件事并未有真正的体会与觉悟。
正因如此,瑠花才会不动声色地让秀丽听见事实,且尽管秀丽早已表达自己将就此远扬的意愿,但还是在最后关头确认她是否真的要离开。
本以为瑠花不是那种温柔到会给自己第二次机会的人,没想到却料错了。说不定,比起秀丽所以为的,瑠花还要珍惜她也说不定——包括秀丽的生命以及未来。
想说点什么,喉头却哽住了。只有微张的嘴唇颤抖着。
「——……」
忍耐不住,秀丽终于落泪了。同时,也惊讶于自己会如此。
然而情绪一旦爆发便再也无法压抑。先是呜咽,接着便如溃堤般地放声大哭了起来。不管用袖子擦拭了几次,大颗的泪水依然不断滚出来。视野里的一切全都扭曲着,很快的连自己也不知道为何而哭泣。就好像婴儿,毫无理由的只是为了哭泣而哭泣,哭得全身着火似的发热起来。
只要再一下下就好,真想活下去。去见缥家宗主时也这么想过,而那「一下就好」其实却是「更久」的意思。想活得更久。无论死亡什么时候到来,就算剩余的日子屈指可数,死亡的日子或许就在不远,但那若只是模糊的「总有一天」该有多好。只需要维持暧昧不明就好,因为秀丽根本不想面对那残酷的现实。知道真相后心生畏惧的自己才最叫人恐惧。
感觉到瑠花的视线。虽然觉得自己哭得难看,却一点也不觉得丢脸。秀丽心想,为什么自己能在这人面前如此哭泣呢?过去秀丽哭泣时,总是必须忍耐着什么,压抑着不让感情泛滥。然而现在却不一样。
在瑠花面前,秀丽什么都不需要忍耐。
瑠花并不温柔。就像现在,她也未曾对秀丽伸出手或说些什么,甚至连眉毛都没挑动一下。即使如此,秀丽仍感觉到只要在瑠花面前,自己的软弱就能获得原谅。瑠花明白秀丽的一切,包括那些脆弱与愚昧的部分,并且不隐瞒她知道这些。
就像在母亲跟前的孩子,秀丽只管流下大颗大颗的泪水。
「我……总是……在你……面前哭。」
「无妨……早在很久以前,我就忘了要怎么哭了……」
「咦,你也曾经,哭泣过……吗?」
瑠花直愣愣的望着秀丽。从来没有人像这丫头一样,如此直率的问自己这种问题。而且还一边问一边哭成一张花脸。
瑠花回溯记忆,点点头。看着眼前并列的数十副白色空棺。那些白色孩子们。
「……是啊。我只在『白色孩子』们的面前会哭泣。然而不可思议的是,当我成长,不再哭泣之后,她们却一个一个进入不再觉醒的长眠。」
瑠花只有在身为「弱者」的她们面前,才能吐露自己内心的软弱。
而她们似乎能算准瑠花坚强独立的时刻,一一进入再也不会醒来的睡眠之中。不,那被认为身心都薄弱的她们,就连睡着之后,依然是支撑着瑠花。
围绕着最年幼的瑠花,吵着听她吟唱月之歌,或要她诉说黄昏的故事,没有瑠花的保护就活不下去的她们。然而使用着她们躺在棺木中的肉体时,瑠花心想,无法一个人独自活下去的,究竟是哪一方?谁才是真正软弱的人?
有所缺憾的,又到底是谁——
总是提倡救济弱者的瑠花脑中,「白色小孩」总占据着某个角落。
有多少人抱着必死的决心逃到缥家,这位于彩虹彼端的永远安息之地,将所有希望都放在缥家,历经千辛万苦来到瑠花面前,像现在的秀丽一样,哭得无法自己。
哗沙、哗沙。大槐树发出海洋的声音。瑠花过去也曾有过装作看不见而逃避的时候。那时的她认为有一种幸福是只会出现在山的另一边,或是彩虹彼端。
不知不觉地,瑠花张开了嘴,秀丽惊讶地看着她。
口中唱出的是曾为「白色孩子」不断反覆吟唱的月之歌。为还是婴孩的璃樱所唱的那首,夕阳之下的摇篮曲。在头脑还来不及思考前,嘴里就先唱出来了,真是不可思议。当一切瞬间消失在空白中的现在,竟还记得这些无关紧要的小曲。
已经将近七十年没有唱歌了——才这么一想,就发现不对。仔细想想,收留立香那天,也曾为那哭个不停的小姑娘唱歌吧。那应该就是最后了。因为小璃樱出生的时候,瑠花为了诞生的不是女孩而发怒,根本没去探望过他。
秀丽哭倒在地,像个孩子似的吸着鼻涕抽噎。接着闭上眼睛,静心聆听瑠花的歌声。当瑠花的歌声结束时,从她的睫毛上掉落最后一滴眼泪。
「这首歌……我以前曾经听过。」
「……你曾听过?」
瑠花皱眉。她唱的这些歌,全都是自己随口创作的。生母在瑠花出生的同时便发狂了,更在生下弟弟璃樱后死去。她虽然是个出色的巫女,却为了换来瑠花而失去了心,更代替璃樱失去了命。为此陷入疯狂的父亲「奇迹之子」憎恨瑠花,不让任何人为她唱摇篮曲或童谣。只有「白色孩子」们为瑠花唱着不成调的歌,她便就着那些曲子自己改编创作了无数的歌曲。
然而不管哪一首歌,哪段旋律,应该只有瑠花自己知道才对。更别说像秀丽这样「外面」的人了——
然而秀丽还是一边擤着发红的鼻子,一边点头说:
「……我娘唱给我听的。因为其他小孩都说没听过……所以我一直觉得很不可思议。」
瑠花瞠目结舌。秀丽的母亲,「蔷薇公主」。那被父亲囚禁的仙女。
毕竟是拥有强大力量的八仙之一「蔷薇公主」,即使身在那什么都没有的塔中,却能听见瑠花的歌声,或许这并没什么好奇怪的。她一定很专注地听吧,就像听璃樱拉二胡那样,听着瑠花为「白色小孩」和弟弟唱的那些不成调的小曲。究竟是为什么呢?
她应该痛恨来自缥家的乐音才对啊?然而她却带走了璃樱的琴声,也带走了瑠花的歌声。
仿佛她认为只有这两样东西,就算从缥家带走也没关系。
「……我娘她……」
秀丽用哭过后,那带着发热般叹息的特殊语气说着,望向瑠花。
「我娘她,曾经待过缥家吧……」
不可思议的是,红秀丽并非说「我娘曾是缥家人」,而是用了「待过缥家」这样的说法。所以瑠花也毫不隐瞒的点头承认。
「……没错。她曾待过。但有一天,她就离开了,和你父亲一起,前往她应该在的世界。」
头也不回地,舍下缥家和弟弟璃樱而去的仙女。
在连风声都静止的空白之后,从瑠花口中吐出这么一句话:
「……我没想过,她会那么早逝……」
这句话具有什么样的含意,秀丽并不明白。
除了名字之外,据说母亲没有带走任何东西。在朝廷里,当第一次见到缥家宗主璃樱,父亲介入时的严肃表情,秀丽虽然察觉其中必然有什么,却不敢问。只是那件事不可思议的一直记在心上。
「……她应该在的世界啊……」
「我不是要你去的意思。」
瑠花的声音淡定而冷静。秀丽心想,自己如果有姐姐,或许就像这样吧。若瑠花有形体,秀丽必然会将头靠在她的膝盖上,如稚子蜷起身子,就那么好好的休息。真不可思议,除了对父母之外,秀丽从未对谁有过这样的想法。
秀丽低着头,感到一阵困意袭来。大哭一场导致眼睛红肿,心情也变得放松,秀丽干脆就这么蜷曲着身子,一边打着瞌睡一边喃喃着说:
「……我知道,就算我不去,也不会有什么问题……可是,瑠花大人,有一件事我却也很清楚……」
瑠花从白木椅上站起身,低头望着像只团子虫似的蜷缩着身体,稚气的秀丽。
秀丽擦干最后一滴眼泪,轻轻笑了起来。
「『不做这个选择,接下来不管过怎样的人生都会没有意义。』」
老实说,秀丽的决心并不如当年的瑠花坚强。也曾在刘辉的请求下,自己放弃过一次。尽管如此,还是没能完全放弃。即使在已被告知生命所剩无几的现在。
秀丽凝视着轻悄地走到身边的瑠花。因为秀丽亲眼见识到了嘛,在最后一刻与她相遇了。这垂垂老矣的贵妇人,同时也是高傲的少女公主,走在自己前方的人。秀丽看见的,便是瑠花这确实存在于眼前的一种结果。虽然扭曲,也有令秀丽想反驳的部分,但依然受她吸引。
——不做这个选择,接下来不管过怎样的人生都会没有意义。
「我也想过着跟你一样的人生。」
发出沙哑的声音,秀丽像是自言自语地低声说着。
或许很少人会认为瑠花走过的路,以及现在的她称得上是幸福吧。
然而秀丽却强烈的憧憬着,能用那一句话贯彻人生信念的她。
察觉到最后的天平缓缓倾斜了,自己真正应该选择的道路也越见清楚。或许是为了确认这个,内心才会如此渴望见到瑠花吧。
「……如果现在不去,今后一定会后悔……只有这一点,我很确定……所以我还是无法留下来……可是我来见你是……」
秀丽脸上带著作梦般的神情,不知低声说些什么,然后虚脱地闭上眼睛。因为实在是太轻声细语,最后一句话的声音甚至微弱得听不见。不过,那句话还是确确实实地传递到了瑠花「耳中」。
瑠花在她身边弯下身子,熟练地抱起那小小的身体。原本是十八岁的秀丽,在两人交谈之中年纪慢慢变小,现在已经成为一个三岁幼儿的模样了。瑠花让秀丽躺在自己膝盖上,那幼儿特有的白嫩脸蛋便绽放了笑容,安心似的闭上眼睛发出平静的鼾声入睡。瑠花为她梳开乌黑的发,过了一会又叹了一口气。
「……一直到最后,她都没发现自己处于离魂状态吧……」
不惜让灵魂脱离身体也要完成的最后一个愿望,竟是来见瑠花,并且将那心愿告诉她。
哗沙、哗沙。槐木又发出大海般的声音。
抚摸膝上蜷成一团的秀丽头发,瑠花倾听着那来自遥远大海的声音。
月光一如往常发出蓝色的光芒。那些从虚幻的树木间落下的苍蓝月光,同时也照耀在并排的白色棺木上,令月光看来如波浪间的阴影摇曳着。然而瑠花一次也未能亲眼见到海,也未能见到「外面」的世界。在从未离开过这座天空之宫的情形下,过了她的一生。
但她一点也不后悔。因为当年不穿越黄昏之门,而选择回到缥家是出自自己的决定。
(真是讽刺。)
在双亲期盼下诞生的奇迹,也在所有人的爱中成长的红秀丽。这样的她却拥有一条如此脆弱的生命;而不受双亲祝福诞生的瑠花,从未获得任何人的爱,却苟且活了漫长的八十多年。
月光波浪在苍白的棺列上摇曳着。那些空荡荡的棺木。瑠花微笑了。
「……多亏有了你们,我才能活到现在……」
这间广阔的「月之室」中,正代表了瑠花的心。每使用一次那些沉睡女孩们的肉体,每新增了一副空洞的棺木,瑠花的心也随之变得越来越空虚。
望着怀中年幼的秀丽,戳戳那白胖胖的双颊,形状像似枫叶的小手便用力抓住瑠花的手指。离魂时显示的形体,多半反应了离魂者内心的愿望,同时会停留在他们期望的场所。秀丽内心最希望的,或许就是成为稚子,躺在瑠花怀中休息吧。
瑠花抱着幼小的秀丽回到白木椅上坐下,低声为她哼起无数首摇篮曲。
……不知道过了多久,突然秀丽睁大了那双眸子。
她的身体开始发出微弱的光芒,并渐渐变得透明。
瑠花停止唱歌。
秀丽不情愿地从瑠花膝上爬下来,两人相对之时,三岁的外型已经变成约莫七岁的少女。
少女带着某种期待的表情抬头看着瑠花,瑠花撑着下巴,对她说出最后一句话。
「……你就去吧。」
于是,七岁少女开心的笑了。就像听见亲生母亲对自己这么说。
「……是。那么我出发了。」
秀丽转过身背对着瑠花。那瞬间消逝的背影,已恢复十八岁的模样。
……于是,瑠花再次独自坐上白木椅。
对于那丫头走上和自己相同道路的这件事,瑠花其实并不明白自己到底怎么想。她明明选择了与瑠花相异的未来,却说想走和瑠花相同的路。那实在不是聪明的决定,然而,为什么呢?自己确实想要微笑。笑着,只对她说「这样啊」就好。好长一段时间都空荡荡的这间「月之室」,瑠花的心。事到如今,当人人都想从她和缥家逃离时,瑠花没想到竟然有人主动来到这里。那些追随着自己脚步的丫头们。
苍蓝的月光。侧耳倾听,听见了来自远方的沙沙海涛声。
……秀丽睁开眼睛,正好看见带着蓝色的月光消退,取代的是天将破晓前的明亮空气。伸手一摸脸颊,果然如预料的带着泪痕。
很快地起身开始准备,用送来的清水洗了脸,把最后那薄薄的一层沉淀都洗干净,秀丽的心情也变得清爽安定。闭上眼睛,仿佛能听见瑠花唱的摇篮曲。秀丽觉得此时是来到缥家之后,身心最满足的一刻。
把脸擦干净,手巾折好后放妥,秀丽抓起准备好的行囊。
最后她再次看了一眼这间「静寂之室」。不知该算长还是短,总之秀丽确实在此好好休息了一阵了。她再次闭上眼睛,转过身去。
打开门,门外站着迫不及待的珠翠与楸瑛,却不见小璃樱。
珠翠喉头发出咕哝声,似乎想对秀丽说些什么。
「秀丽小姐……我,你和陛下的……」
话头突然中断,像被看不见的墙给挡下似的。秀丽不禁笑了。
「没关系的,珠翠。缥家是持中立立场的救济之家,不能随便开口说要站在谁那一边。」
珠翠很惊讶。缥家存在的意义和政治上的中立立场,使她不能只选择保护重视的对象,也不被容许只支持其中一方。然而她不知道自己是否真能眼见所爱之人被卷入惊涛骇浪中,却还是沉默以对。关于这些,她一直思考了好久。
仿佛听见珠翠内心的声音,秀丽笑了。
「有些事,正因为是中立的立场才能办到。我们一定也会有需要你协助的时候,所以,没关系,珠翠只要选择对自己来说最妥善的路就好了。」
秀丽脸上的表情写着,她真的完全明白,令珠翠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
珠翠还没找到的答案,她已经毫不犹豫地握在手里了。
珠翠深吸一口气,点点头。没错,答案已经存在。一如秀丽总是寻寻觅觅着,珠翠也必须找出自己的答案,直到找出来为止。珠翠拥抱秀丽,向她道别。
「一路顺风,秀丽小姐。请你一定要好好照顾自己。」
她的声音和瑠花的声音重叠。秀丽又微笑了。
——你就去吧。
「是。」
秀丽头也不回地离开这间「静寂之室」,和这段休息的时光道别。
天将破晓。秀丽毅然决然地笑了。和过去一样,一个劲儿向前。
「——我出发了。」
● ● ●
珠翠忍不住伸手想去碰触消失在「通路」里的秀丽。
脑中浮现秀丽与瑠花的侧脸。珠翠和瑠花,并没有直接的血缘关系。
瑠花虽然曾有过无数的情人,但和他们之间,到最后都没有留下任何子嗣……珠翠也曾听人说过,那是因为瑠花的血统太过正统的缘故。
为父亲「奇迹之子」曾犯下的禁忌需要付出的代价。将仙女从天上射落的代价。
换来的是单薄的身体,短命的人生,以及无法传宗接代的命运。
就像人工培育的樱花。虽然因此获得异于常人的能力,却无法逃离在绝美时凋零散落的宿命。
瑠花如此——秀丽亦然。
两人都像在诞生时便知悉了自己的命运,将一生活得如盛开的樱花。她们都为自己以外的人而活,但这一切却也是为了自己,绝对不是自我牺牲。
然而,究竟是为什么?
珠翠完全不认为那是幸福的。眼角渐渐热了起来。
(……太快了……)
方阵的光芒渐渐消退,珠翠的泪水也沿着脸颊滑落。感觉得到楸瑛朝自己靠近了一步。
(实在是太快、太快了……)
总有一天必须迎接的那个时刻,已经迫在眼前了。
在秀丽诞生之后,邵可带着「蔷薇公主」回红州之前的那段短暂旅程,珠翠曾和他们共度。
当时她一边为这条宝贵的小生命摇着摇篮,一边下定决心要好好守护她。然而……
珠翠什么都没能做到。连一件事也没有。不管是为了她,还是为了国王。
双手掩面,珠翠抽噎着哭了起来。
楸瑛虽未碰触珠翠,却也不从她身边离开。就保持着一段贴心的距离,和珠翠并肩站在那里。只是这样,对珠翠而言,就已能获得些许慰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