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卷 紫暗王座 上 第四章 流泪的人偶,结束之歌

  「珠翠小姐……」

  过了好长一段时间,听见耳边传来踌躇的声音。珠翠这才想起,楸瑛也要回去了。

  真不可思议。女官时代只要看到这张脸就想揍扁他,现在却连抬起脚将他往旁边踢开一点的念头都没有。或许是因为楸瑛从来没有厚着脸皮,表现出自以为是的亲昵,总是有礼地保持着一定距离。不过话虽如此,和他之间的感觉却比当时还要亲近踏实。楸瑛那份贴心保留的距离和他的直率。

  「……不管是秀丽还是你,我都没能让你们看到缥家好的一面……」

  我们缥家也是有好的地方啊。珠翠不知怎地,对于未能让楸瑛见到这一面而感到遗憾。

  楸瑛笑着耸耸肩。

  「没这回事。我很庆幸能来到这里,并且见到瑠花大人。」

  「『母亲大人』?」

  「她真是名副其实的王者啊。」

  虽然某些言行举止叫人无法认同,但她确实对一切思虑周延,而且不只要求自己,也要求别人这么做。

  「当她要我别说出毫无价值的话时……我真的恍然大悟了。过去在朝廷,我自认为表现很出色,但那终究是自认为罢了。我说出口的一些话,有时确实是未经过深思的。虽然并非总是如此,不过真的没有做到时时刻刻绷紧神经,谨言慎行。而我说的一切都会进入国王耳中,不可否认地,我太骄矜自傲了。从这些小洞漏进来的水会越来越严重……」

  说这番话时的楸瑛侧脸,比珠翠以往所见过的都要精悍沉着。

  不回去不行了。这个念头不经意的在楸瑛心中浮现,安静而坚强地。自己非回去不可。

  回到国王身边。或许曾经做错许多事,或许一点都不完美。即使如此,不可思议的是,楸瑛的心却未有过丝毫动摇。而这绝非只出自喜欢刘辉这个人这么简单的理由。

  在蓝州对他屈膝时,的确有一半是出于好感,但另一半则非如此。事到如今,楸瑛终于深刻体会,自己是因为好感以外的另一半原因,奉献出自己的忠诚。

  尽管受到瑠花嘲笑,但即使被剥去了防护,却还是有不会消失的东西。楸瑛依然感受到那微小的种子。或许在他人眼中的刘辉一无是处,但楸瑛却很想看看那颗抽出新芽的种子,在他心中将如何成长茁壮。

  『喜欢和宣誓忠诚,那是两回事。』

  迅说得没错。为了守护喜欢之外的那另外一半,楸瑛必须回到朝廷。

  忽然发现手臂被抓住,惊讶地低头一看,珠翠正抬头望着楸瑛。虽然不同于瑠花眼神冰冷如严冬,但那目光中却同样带着坚定的意志,强烈得像是想就此挽留楸瑛。

  「听我说。若是接下来陛下选择接受缥家的庇护,那么我将遵守古老槐树下的誓约保护他……虽然必须以放弃继承权和王位来交换,但那并不可耻。」

  ——亡命。用什么方式都好,希望他活下去。

  楸瑛微笑,望着珠翠和她紧抓住自己的手指。突然想起在下雪天里初次相遇的事。这或许是在那之后,她第一次主动靠近自己吧。楸瑛摇摇头。

  「……我无法给你这个承诺。就像你无法承诺是一样的。」

  珠翠的表情罩上一层阴影,扭曲着。

  「……我也希望你能活下去啊,珠翠小姐。」

  珠翠没有回答。想起大巫女的人柱。没错,我们对彼此都无法承诺什么。

  「可是,我会记住你说的话。虽然我无法答应你所提出的希望。」

  楸瑛咧嘴捉狭一笑,接着说:

  「但光是能听见珠翠小姐不用敬语对我说话,就是一大收获了。至少,对现在的我来说是这样。」

  被楸瑛这么一说,珠翠这才惊觉……没错,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过去,自己不管对谁都使用敬语,当然对蓝楸瑛也不例外。可是,现在这样却一点也不觉得奇怪。

  不经意地,珠翠脑中闪过白雪纷飞的风景。那寂寞后宫里的一隅,庭院里。

  『……你怎么了?为什么这么伤心?』

  『……明明喜欢得不得了,可是看到对方幸福洋溢的表情,却觉得很难过很痛苦,胸口发疼。』

  片片段段的记忆碎片。无法顺和回想起对方的长相,只记得有个拿着珠翠的扇子遮住脸,静静啜泣的少年。那已经是好久好久以前了,可是,那声音……?

  虽然哭得抽抽搭搭,却依然散发出温热幸福的气息。对于所有幸福都理所当然的享受着,却只因一次的失恋就哭成那个样子。少年身上没有丝毫阴影,对于在完全相反的环境下成长的珠翠来说,真的很惊讶世上竟有人如此幸福。珠翠知道的幸福只有一件事,就算那不完全属于自己,她也认定了那就是自己的幸福。尽管有时心痛,但更害怕因为太贪心反而让自己失去一切。所以,当她看见这贪心的想拥有一切,达不到时就像面临世界末日而长吁短叹的少年,她竟然笑了。

  想起来了。当时的自己虽然早已习惯孤单,却时常于雪夜里想起缥家而无法成眠。然而那天晚上,觉得连自己也从少年身上获得了些许温暖和幸福的气息。

  那个幸福得几近傻气的少年。

  (咦……那难道是……不会吧?)

  「等一切结束后,我一定会再回来……这里还有一件很重要、很重要的事等着我。」

  「很重要的事?」

  「没错。」

  「什么?你该不会想追求『母亲大人』吧?所以刚才才会说很庆幸遇见了她……」

  「……就算是我,也不可能去追求她吧!」楸瑛很想这么大叫,但总算忍了下来。毕竟自己最不想被知道的过去,珠翠一清二楚。要是敢这么说,想也知道,绝对会换来珠翠「咦?可是越难追求的女官,你不是越爱追吗?一半是为了好玩嘛?」的回答,这是自作自受。事到如今,根本没无法在她面前维持帅气的形象,这是楸瑛最大的弱点。

  所以现在,楸瑛也只能回以毫无情调的说词:

  「……你,你就不能坦然一点,说希望看到我平安回来吗?」

  珠翠盯着轻易说出平安回来的蓝楸瑛。

  「你这人,为什么总是那么乐观?」

  「因为珠翠小姐你太悲观了,我这样跟你配起来才会刚好。」

  哪里刚好,珠翠一点都不明白。然而她也发现,自己第一次开始认为,蓝楸瑛就是要这么乐观才好。珠翠内心那块沉重的大石,也在不知不觉中消失了。

  「我送你吧。你的目的地是哪里?仙洞省的『避难路』是不能对一般人开放的,所以大概只能送到王都附近的道观或寺庙——」

  此时,突然传来「咔啦」一声,与「通路」方阵相连的房门打开了。珠翠和楸瑛回头一看,好久不见的小璃樱正站在那里。

  ●  ●  ●

  燕青到达了,之前告诉志美的「已经掌握到的地方」其中之一,抬头注视着眼前的寺庙。

  「烦恼寺……这间寺庙的名字还真是乱来。」

  一边望着那看似随时都会掉落的匾额,一边读出上面的寺名。左看右看,果然是间很需要好好烦恼一下的寺庙,不但听得见门扉松动发出的喀喀声,走在堂上遗传来奇怪的咻咻风声,根本是一间幽灵寺嘛,这也就不难想像为何会荒废了。基本上这名字就取得不好,燕青心想,这种事连我都知道啊。

  「自书自语,连个吐嘈的人都没有,真是可悲啊。嗯……打扰了,我要进去了喔。」

  烦恼寺算是中型寺庙,建筑本身还算雄伟。燕青绕着乍看即将损毁的道寺彻底搜查了一圈后,突然抬起头来。

  自从离开银狼山后,还是第一次出现这种感觉。燕青抓住感觉的线索,飞身朝庭院奔去。

  来到道寺最后方的角落,那里还有几间几乎被树丛淹没的小庙社。比起外头,被雨打坏的道观虽然干净些,但小得几乎容纳不下两个人。小木门紧闭着,不过没有上锁。就在伸手推开木门之前,燕青忽然抬头望向庙社上方。

  他听见了呼唤自己的声音。十几年前,也曾有过呼唤自己的声音。不过这次的又和那不一样。

  维持仰望天空的姿势,燕青侧耳倾听。接着,他也开口试着喊了对方。

  「……小姐?」

  从老旧的庙社木门缝隙间,流泄出不可思议的微弱光线。燕青却没有伸手推开木门,反而抬头望着庙社的顶端。这么做毫无理由,只是单纯的直觉。总觉得规规矩矩从门口走出来并不是小姐的作风,如果要说这就是理由,那倒也未尝不是。

  就在燕青喊她的瞬间,木门中的光线变得更强烈了。在下一瞬间……

  令人怀念的呼唤,这次非常真实的在燕青耳边响起。

  「——燕青!」

  抬头一看,秀丽果然从庙社上空现身,并且正在往下落。

  ●  ●  ●

  站上缥家「通路」方阵的那一刹那,秀丽心中浮现的确实是燕青。分开时,秀丽留下了几封信。若燕青按照自己信中的指示采取行动,那么现在他人应该就在红州。

  下个瞬间,昏昏沉沉,半睡半醒的脑袋突然觉醒,「看见」了燕青。

  直视着秀丽的目光,见惯了的棍,长长了的胡渣,以及左脸颊上的十字伤疤,和他那黑檀木色的双眸。

  『……小姐?』

  这声呼唤,让「通路」突然来个大转弯,蜿蜒地朝燕青伸展而去。之后的事秀丽就记不大清楚了。视线像是被卷入龙卷风,什么都看不清,呼吸也变得困难。就像第一次被带往瑠花那充满白色棺木的房间时一样,仿佛被一只巨大的手拎起来往外甩去般的感觉之后——视野急速清晰起来,但只看得见燕青的脸。于是秀丽不由得唤了他。

  「——燕青!欸……?哇啊啊啊——!」

  只见燕青一笑,马上视野又翻转了。本以为会一屁股跌坐在地,整个身子却像团子虫似的一个翻身,呈现头下脚上的姿势滑落。背部好像也被什么摩擦着。

  咚地一声,被一双熟悉的双臂抱个正着。秀丽一边按压着晕眩的脑袋一边睁开眼睛,正好对上环抱着自己的燕青察看的眼神,他的脸上挂着一如往常的开朗笑容。

  「顺利抵达。你还真是名副其实的降落呢,一如往常用飞的方式回来。」

  不知为何,秀丽胸口一阵悸动。燕青身上有着熟悉的,吸饱阳光的干草香气。

  那气味和秀丽深爱的世界相同。她说不出话来,嘴唇抿成了一条线。

  ——终于回来了。这念头强烈得如同暴风雨般席卷而来。终于回来了。

  燕青用右手臂支撑着秀丽,伸出左手轻轻拨开她额上的头发。与其说他是想确认眼前的是否真是秀丽本人,不如说因看见那发红的脸颊而担心着她的体温。秀丽想起与燕青和苏芳分开时的情形。沉重不听使唤的身体、头晕目眩、手脚发抖,以及冰冷的体温。无法进食固体食物,一整天几乎都在马车里昏睡不起。记得到最后,甚至陷入一种佣懒的困意中,心想不如就这样算了而闭上眼睛。那就是燕青记忆里最后看见的「红秀丽」吧。

  不知道让他担了多少心。然而秀丽却说不出已经没问题了的这句话……说不出口。

  面对看似健康归来的秀丽,燕青也没多问什么。既没问她身体现在怎么样了,也没问她是不是把病治好了。幸亏他没问,秀丽也就不用回答了。否则要秀丽强装笑容,表情一定会扭曲得像个快哭出来的孩子——终于回来了。

  燕青粗糙的手掌从秀丽耳朵下方捧起她的脸后又抽离,只在下巴那一带留下手心的余温。

  燕青只说了一句话。嘻嘻笑着说了那句话:

  「小姐,欢迎回来。」

  秀丽闻到风与大地和日光晒干稻草的味道。听见吵杂的虫鸣、远处的狗吠、还有乌鸦的叫声。和缥家的静谧大不相同,这个活生生的世界充满熙熙攘攘、纷纷扰扰的声音。

  秀丽的表情还是扭曲着,不过她是笑了。真喜欢这里,比什么都喜欢。

  最喜欢了。

  这才是自己该待的地方,该存在的地方。

  ——这里才是秀丽生活的世界。

  只是这样,就觉得全身力量都涌现出来了。

  「我回来了,燕青。来吧,开始工作罗。」

  燕青展颜一笑,像抱个孩子似的抱起秀丽团团转,只回答了一声「好」,将秀丽紧紧拥抱。

  「那么,这里到底是哪里啊?看这座阴森森的幽灵寺庙,不管怎么看,应该都不是江青寺吧?」

  秀丽一边摸着屁股一边环顾四周。随着她的动作,裙摆上的稻草便满天飞了起来。庙社的稻草屋顶上还留下她屁股的形状呢,看来她是整个人跌在稻草屋顶又滚落下来的吧。没什么大问题,只是让这座庙社十年后的下场提前来临而已,当然不需要付修缮费。

  燕青听见秀丽一开口便提及红州数一数二的古刹大寺之名,不禁扬起眉毛。

  「你说的江青寺,是梧桐附近的山中道寺吗?当然不是那里,这里叫做烦恼寺。」

  「…………什么?你刚才说什么啊燕青,这里叫什么寺?」

  「我不是说了吗?烦恼寺。正式名称是『烦恼寺一零九』。全国上下烦恼寺的编号从零零一到一零八,只要行遍全国布施喜舍,最后来到这一零九寺喜舍之后,一百零八个烦恼就能得到升华。」

  「……怎么可能有这种事啊!这该不会是诈骗善良百姓布施钱财的假庙吧?什么啊,什么烦恼寺的到底在哪里?别开玩笑了,这里到底是红州的哪里?」

  面对怒发冲冠的秀丽,燕青略显伤脑筋的搔了搔头。

  「这个嘛……小姐你刚才提到江青寺,是不是有什么事要去那里办啊?」

  「是啊,要去帮忙,关于蝗灾的事。」

  「……小姐,你是不是又擅自在缥家干出一番大事啊?」

  关于蝗灾的事,在璃樱与秀丽失踪之后,苏芳不小心说漏了嘴。但这件事秀丽应该还不知道才对。看来是她待在缥家时得知了蝗灾的事。看来要指望她乖乖待在缥家疗养是不可能的,不但如此,肯定还是帮忙了一场才回来。

  不过——燕青脸上带着难以言喻的表情,用手扯着胡渣,难得露出为难的模样。

  「……江青寺啊……小姐,你怎么还是一样,总是能直捣事件的中心点咧?」

  「……什么?这话怎么说?」

  「……就在我来这里的途中,正好经过江青寺所在的鹿鸣山……山里到处都是士兵,团团将江青寺包围起来。我看那些应该都是来自梧桐的精锐部队,大概算了一下,人数就已经超过百人了。不过江青寺的人应该还没发现这件事。」

  秀丽神情为之一变。在眼前这全州深受蝗灾所苦的时刻,没道理拨出超过百人的大批军队去包围一座道寺。

  ……你说,那些都是州都的士兵?这么说来,是在州牧的许可下行动的罗?」

  「是啊。州牧一定是决定了要从还有存粮的地方进行夺取吧。江青寺一带尚未遭到蝗虫袭击,但其他地区的受灾程度却是非常严重。放眼望去,大地上一草一木都被蝗虫啃蚀殆尽了啊……」

  从还有存粮的地方夺取。江青寺是属于缥家的寺庙,不仅受到免税优遇,更拥有数千亩田地与山林。如果是这里,的确还有堆积如山的存粮与物资。红州州牧似乎是下定决心,无论如何都要从此处夺取。

  「——可是!缥家旗下的社寺可享有治外法权哪。凭州牧一人并没有权力做出这种判断吧?」

  「就是这样呀。最后若只是被开除还算好呢,严重一点,州牧可能还得坐牢。如今在葵长官的调度之下,全州御史有半数都集合在此,若真要逮捕红州州牧,那可是大功一件,他就是想逃也逃不了。我想州牧肯定知道这一点,打算一人承受所有罪过吧。已经没有时间请示中央,并等待中央下判断了。听说他先前也数次前往缥家社寺提出请求,却都吃了闭门羹。」

  社寺里的人即使想向瑠花请示,在「通路」完全关闭,所有联络方式也都阻绝的状态下,肯定无法联系上她。在缥家内部纷乱之时,派遣使者一事也很可能被延后。因此红州州牧才会做出无法继续与缥家沟通的判断吧。

  「我装作没看见,直接通过山路离开,是因为我也认为那是眼前最好的办法了,就现在的状况来说。可是,看小姐的表情,是不是掌握了其他情报?」

  秀丽脑中转个不停,用右半边的脑袋问问题,再用左半边脑袋提出回答。

  「——有的。我已经获得缥家全面协助的允诺了。不久后,全缥家社寺的大门会打开,并提供对应蝗灾的办法。当然,食粮医药与驱虫药也会无条件提供。如此一来,当然就不需要州兵强行闯入了。不过,要是在那之前州军便以武力强行进入……」

  「……那情势必将大乱,更别提要无条件开放的事了吧。你刚才说不久后,赶得及在今天之内吗?」

  「没办法,最快也得花上几天时间。其他道寺说不定有可能提早,但江青寺被托付了优先制作驱虫药的任务,寺里的人正全力投入其中,可能还不清楚外面的情形。若是食粮援助十万火急,可由我先介入州府与江青寺之间调停。」

  「换句话说,不管是州府方面或江青寺这边,双方人马都尚未掌握最新状况啊。这可不妙,我看山里那些士兵的样子,可能今夜或明日就会展开突击行动了。」

  「——燕青,回到我第一个问题。从这里到江青寺需要多久时间?」

  「不吃不喝,快马加鞭的话,大概要一天。」

  燕青的马术之高明,连不轻易称赞人的静兰都不得不认同。而即使是这样的燕青,不吃不喝,快马加鞭都必须花上一天,从梧桐到江青寺的距离实在不算短。从缥家飞过来时,选择降落在燕青身边实在是失策。虽然若直接前往江青寺就无法获得燕青这边的情报,但现在这样空有情报,能不能即时赶上还得赌一赌。不过,也只能赌看看了。

  「我明白了。快出发吧。」

  「……咦?我一个人去吗?这样的确是比较快没错——」

  「当然是带我一起去啊。而且我还要你利用这段时间,把我不在的时候所发生的事做个简略说明。你不是说不吃不喝,快马加鞭也要一天的时间吗?用来说明的时间绝对充分。」

  燕青嘻嘻笑了起来。在茶州时,有好几次被迫骑马强行移动,所以他很清楚秀丽内心非常抗拒骑马移动这件事。毕竟燕青那种骑马的方式,就连普通大男人都有可能昏厥或呕吐,是非常难受的。即使如此,秀丽还是下定决心要这么做。

  「不过,燕青你没关系吗?你来这里应该另有目的吧?」

  「喔,我在做小姐你给的习题啊。找寻铁炭和技术人员的下落。」

  瞬间,秀丽这才恍然大悟地环顾起这座烦恼寺。

  「这么说来——燕青,这里是——」

  「不,那还不确定。不过我已经大略检视过寺内了,而且现在要以江青寺为优先,对吧?」

  「……也对。那么那件事就稍后再办吧——走吧,燕青。我们得快前往江青寺阻止州军。」

  燕青笑开了,朝外头走去,打算解开系住马匹的绳子。忽然,他察觉了什么而转头望向颓圮的寺院墙另一端。察觉到的气息一转眼就消失得一干三净,但燕青觉得好像看见一副狐狸面具闪过。

  (……嗯?)

  燕青眯细了眼睛。

  ●  ●  ●

  秋天的夕阳总是沉得特别快。在悲凉的晚钟声里,城门外燃起了无数照明用的火把。与火把几乎同数量的大锅被搬运了过来,数百人慌乱的忙进忙出。

  旺季将暂时需要指示的事项处理完后,又一个人离开人群,在黑暗中仰望漆黑的鹿鸣山。红州有名的古刹「江青寺」就在这座山里——正确来说,应该是这附近整座山都属于江青寺所有。所以寺庙的正确名称应该是鹿鸣山江青寺才对。

  旺季啃着手中的串烧当晚餐,很快的吃完之后……

  「你也辛苦了,要吃吗?」

  他将手中三串的其中之一递向身后。从一棵连树皮都被飞蝗啃光,连一片叶子都没有的焦黑枯木后方,静兰默默向前一步,走了出来。犹豫了几秒,他便靠近旺季,接过那串串烧。他那莫名优雅的姿势,令旺季忽然回想起从前。

  被旺季用这双手捉住,并将他们母子送入牢狱,却在前往茶州的途中遭到袭击而消失踪影的清苑太子。

  静兰像个孩子似的转动手中的串烧一会儿,然后才不带一丝情感地吃掉一只竹串上烤熟的飞蝗。看着这位王室前太子脸上连一丝嫌恶的表情都没有,旺季感到惊讶。会将串烧递给他,有一半是出自揶揄,没想到静兰却如此干脆地从蝗虫头部开始吃,而且看起来还很熟练的样子。

  「……看来你吃过啊。在哪吃的?」

  其实并未期待他回答,但在短暂的沉默之后,静兰唐突地冒出了答案。

  「在很多地方。十年前王位之争时,什么都得吃。也曾和小姐一起捕捉蝗虫来吃。当时不像这样还能涂抹奶油加上酱油或盐巴调味,不过还是相当美味。」

  时光已经流逝。

  就连那位比谁都聪慧,比谁都高傲而顽固的第二太子,也会有沦落到觉得烤飞蝗美味的一天。

  旺季只低声回了一句「是吗」,自己又咬了一口串烧。感觉到静兰的视线,接着听到他对旺季本身第一次提出疑问。声音低沉僵硬。

  「……那,你呢?」

  「年轻时,每天都比十年前更惨,就只是这样而已。」

  虽然很没面子,不过没错——烤飞蝗对旺季而言,也曾经是不可多得的美食。那差点遗忘的怀念滋味。

  「盐烤也不错,不过我还是最爱这醇厚的奶油酱油口味。因为不是经常吃得到,所以是很奢侈的一道料理呢。」

  发现自己不知不觉的吃掉了两串,旺季自己都觉得好笑。

  回想起来,在贵阳时几乎没有什么食欲。不管多奢华的料理,也一点都提不起劲去吃。担心的皇毅甚至弄来蓝州珍品腌渍双黄鸭蛋,旺季还是一样没有食欲。然而在这片除了成群蝗虫之外,一无所有的荒废大地,竟然一口气吃完两串简单调味的烧烤飞蝗。最后喝了几口竹筒里的水,似乎连体内沉淀的血液都流畅起来了。原来并不是自己老了,只是拿上了年纪当作藉口而已吗?那些在累积的岁月与藉口下,变得模糊不清的东西,却因为这片苍凉大地与尝过了飞蝗滋味之后,又恢复了原本的清明耀眼。曾经想做的事,虽然不是忘了,但现在却更强烈的想起自己是多么想去达成。正是这份热情,点燃了旺季的身心。是啊——自己就想这样活着。

  就想像现在这样。很久以来一直都这么想。连作梦都梦到自己像年轻时一样,巡回于全国各地,将体力与智力都发挥得淋漓尽致,如一张被拉满的弓,射出奔向大地的箭。

  过去曾经相信,这样就能同时追逐梦想与现实。

  「——今晚,你打算进行了吗?」

  旺季用即使在黑夜中依然锐利的目光,回头望向静兰。这位朝廷的前第二太子。

  「……是啊。等到天亮,蝗虫就会醒来,所以要做就要趁夜。我会一直等到将近天亮时分,如果还是没收到联络,便会发射暗号火箭。」

  静兰吞下最后一只烤飞蝗,奶油酱油口味的飞蝗,越嚼越有滋味。然而就算再怎么好吃,太子时代的自己一定也是不屑一顾吧。而当时身为太子的静兰,一定也不会像现在这么靠近旺季吧。明明是个战败武将,旺季却给人一种无可侵犯的感觉,即使自己的地位比他更崇高,还是感觉得出他有某种难以亲近之处。

  然而现在自己只是一个无名小卒,不但能大口吃烤飞蝗,也能像现在待在他身边和他交谈。在一种强烈的感情下,静兰觉得有些头晕目眩。不想再知道更多了。想和他交谈……不,才不想和他多说什么呢。复杂的矛盾冲突在静兰胸中翻滚着。打从离开贵阳,内心就一直天人交战。他一点都不想理解旺季的思考与行为,也一点都不想去认同他。完全不想。

  此时两人之间少了皋武官,话也毫无顾忌的说出口。虽然听来带着讽刺的语气,静兰还是低声吐出一句:

  「……你太完美了。」

  从来到梧桐至今,旺季都充满精力的进行各种行动。

  远望梧桐城墙前,点点星红火光闪烁,像是闪亮亮的宝石箱。可以看见无数口大锅正冒出白烟。皋武官现在一定也正在那里忙得不可开交吧。

  从到达的第一天起,旺季就着手实施人海战术,全力扑灭飞蝗。飞蝗的活动时间只限于太阳还未下山之前,因此入夜之后,便动员所有工匠制作用南栴檀打造的大型仓库,并将尚未遭飞蝗毒手的粮

  食全部搬进去。粮食也利用夜间分发给民众,并熬煮大量南栴檀树液备用。

  州府与红家收集而来的南栴檀,都毫不吝惜的使用、熬煮、切碎,出动所有男女老幼,趁着黑夜,四处撒上驱虫丸子。

  天色刚亮,蝗虫群又像昨日一样蠢蠢欲动。乍看之下,数量似乎没有减少,但不知道是否因为一整晚熬煮南栴檀的功效,朝梧桐飞来的蝗虫数量明显减少。傍晚时,从城内城外收集来的飞蝗尸骸数目,比前一天高出十倍。

  为防万一,今晚也要继续开锅熬煮,但旺季和刘志美都笑不出来。因为每只母蝗虫可分数次产下三百到四百颗虫卵。每天都会比今日蝗虫死尸多两倍数量的蝗虫在各地持续孵化。怎么杀也杀不完的蝗虫,形成几近无限量的飞蝗大军,最初的欢喜只要过十天就会转变为徒劳无功的绝望。剩下只有等待冬天来临,或是期待风向转变,将蝗虫吹往紫州。

  即使如此,只要继续进行人海战术,在冬天来临前依然能够减少为数不少的蝗虫。就算最后红风将飞蝗吹向了紫州,数量还是能减少多少就减少多少。

  旺季之所以会决定只等待两天,也是因为考虑到红风的因素。然而之前州都收集来的南栴檀,转眼间已用掉三分之一了。消耗数量是预测的三倍,再这样下去,南栴檀的存量到后天就要见底了。不过,旺季从已逝女儿,志美从仙洞官那里获得的情报都显示了红州境内的缥家社寺中,还存有数十倍之多的南栴檀,当然也有相当数量的粮食。

  ——要是他们说什么都不愿拿出来,只有夺取了。

  志美的焦躁不安,旺季非常能够理解。

  若天亮前,旺季等待的通报始终未出现,就要采取行动。

  旺季那统整一切的指示与淡然自若的行动,以及沉静的口吻,静兰都看在眼里。

  「你……」

  黑暗之中,旺季回头望着静兰。静兰很讨厌那双眼睛。其实并没有丝毫相似之处,只有一点,就是那眼中闪动的目光,令静兰强烈地想起父王戬华。

  已经调查过族谱的静兰当然知道谁的血统更纯正。

  也知道过去篡夺了地位的是哪一方。

  「回到王都之后,你打算要回王座吧?」

  静兰用了「要回」这个字眼,令旺季微微皱眉。但也只是这样。对他来说,什么血缘的正统性或要不要回王位,都已经微不足道。他有目标,并且想要去实现。不让给任何人,而是用自己这双手去完成。从旺季的眼神之中,静兰仿佛听得见他这么说。

  「是啊。」

  潜藏于心底的强烈意志。和父亲一模一样的双眸。为了实现自己的愿望,为了生存。于是淘汰血族,连父母都可以杀害,篡夺了本该属于旺季王位的父王,有着和旺季相同的眼神。

  那双眼睛,现在正直视着戬华的儿子。淡淡地,静静地,理所当然的眼神。

  「我的确打算这么做。」

  静兰或许是想试着露出笑容,但却失败了,露出扭曲的表情,又像是快哭出来的样子。

  旺季——本来应该叫做另一个名字,苍季。

  那证明了比自己或刘辉的血统都更纯正的名字,皇族最后的生存者。

  (——父王。)

  您为什么偏偏留下旺季这条命呢?为什么只留下旺季呢?

  包括自己在内的任何一位太子,都无法跟这个男人相提并论,这一点您应该很清楚才对啊。

  不想被夺走的,就要去守护。想要的东西,就去抢来,用自己的力量。如果真的希望的话。

  ——只有欲望越强烈的人才能获得胜利。那就是父亲戬华的生存之道。

  (可是,您应该知道的。)

  在六个儿子之中,谁都不曾拥有过。拥有过如旺季一般的热情与理念,甚至是那份执着。也没有比旺季更想成为国王的理由。那在丝绢摇篮中长大的六名太子。

  (不可能有丝毫胜算。)

  自己,或是刘辉,都比不上这有着与父王相同目光,现在已经比父王拥有更多的男人。

  怎么可能赢得了他。既然如此,刘辉他会——

  (会被杀死。)

  经过这么缜密计算,用尽计策逼迫,使用一切手段打击他。到了最后的最后,不可能放刘辉一条生路。就像静兰被处以流放之罪时,派出众多杀手欲取静兰性命一样。

  就算旺季肯放过他,静兰也不认为朝廷其他人愿意遵从他的决定——特别是黑幕后头的另一个「某人」。

  (现在。)

  黑暗之中,静兰的手指无声地握住剑柄。

  风声不绝于耳。还是,其实那风声只有自己听得见?

  两人之间的距离已是伸手可及,连再往前踏出一步都不需要。看不见,旺季的表情。

  (现在出手,还来得及。)

  如果是现在,还能当作一切都没有发生过。勉强还有办法。不行也得行。

  只是让一个人死而已。如此一来,可以避免许多人的死。刘辉也可以不用死了。

  ——这么做有什么错。

  这是保护自己的方法。无法改变,也不打算改变。因为这是最简单的方法。

  胸口那封秀丽的信,突然又发出声音。然而静兰却当作没听见。

  剑已经拉出了。

  忽然之间,听见有人呐喊的声音。

  ……一阵仿佛永恒般的静寂降临。

  旺季依然维持着双手抱胸的姿势,望着只差一根手指的距离就要刺中自己的银色剑刃。剑身颤抖着,简直就像刺上了一块透明的盾。

  「……哼。原来至少在杀人的时候,你还懂得像这样看着对方的眼睛啊。」

  这是旺季第一次在这么近的距离之下与静兰目光相对。从初次见面时起,他的眼神就未曾直视过旺季。那个脸上总挂着不自然的假笑,马上移开目光的少年。

  然而,现在的静兰正直视着旺季,两人四目相对。花了二十八年,终于。

  静兰的表情扭曲得如被暴风扫过,但却没有丝毫丑陋的歪斜或混浊。那表情里的痛,是近似于绝望、悲伤、愤怒和无奈的综合体,表达出各种无法压抑的感情。看起来,那些感情都不是对旺季,而是对自己所发。泫然欲泣的静兰,咬紧了牙根。

  一阵晕眩。分不清自己是愤怒或绝望。明明只有这次的机会。

  「……为什么……」

  为什么无法顺利挥舞刀剑。内心这无法驾驭的情绪究竟所为何来。

  就连在「杀刃贼」度过的那段日子,都不曾有过如此混乱激动的情绪。

  应该没有做错啊。先下手为强,这是理所当然的。一直以来不都是如此吗?为什么现在……

  并非受到旺季目光压制。使静兰停手的,是他自己内心的某种不明情感。从何时开始,一直在他心中盘回不去,如暴风雨般的激烈情绪。

  ——这么做,真的没有错吗?

  有人这么说着。可能是秀丽,或是邵可、夫人,也可能是刘辉。还听见了燕青的声音。当不再是清苑之后,那些经历过的岁月全充斥在心头。阻止他的就是自己。不相信表面的美好,不管用多肮脏的手段,都要选择最简单的方式。那就是正确答案。如果秀丽和刘辉都办不到,就由自己来动手。做得到,不能犹豫。就像一路走来那样,之后也应该这样。这么做应该没有错才对。

  ——为何自己的心却背叛了。

  混乱不已。一切都变得不确定了。剑身止不住的颤抖。

  「这个傻瓜。」

  旺季低喃。平静的眼神朝下,望着颤抖的剑。

  「不过,比起以前像样多了。」

  静兰的剑被打落在地。但出手的不是旺季。有人用力地朝静兰脸颊打了一拳,将他打得飞身而出。倒在地上之后,静兰才搞清楚发生了什么事。皋韩升冲上来,抓住静兰的胸口,再给了他一记侧面勾拳。那是用尽全力的一击,静兰知道自己嘴唇都破了,有流血的感觉。

  「你一直跟在红御史身边,为什么还做出这种事呢!她不是从来没选择过轻松好走的路吗?你知不知道自己现在做的事,可能会让一切努力都化为泡沫!」

  「够了,皋武官。放开他吧。现在跟这笨蛋说这些,他还是不会懂的。」

  旺季蹲下来,捡起了什么。那东西发出轻轻的沙沙声,被丢在静兰胸口。静兰看见落在自己手心的东西之后,从喉头发出莫名的呜咽。

  那是一封还没打开的信。秀丽给的信。静兰知道一旦打开来读,内心一定会受到动摇。他害怕自己会因此下不了手杀害旺季。然而,他也无法丢弃这封信,直到现在都放不下。像是一颗大石头沉在静兰心底,即使如此,还是无法丢掉它,也不想丢掉。因为是很重要的东西。

  ——都没有开封过,就已经变得皱巴巴的信。

  简直就像自己的心嘛。

  「就这一次,不会再有下次了。」

  静兰的下巴微微颤抖着。用尽一切矜持,瞪着旺季。

  「……你,倒是……挺宽大的。」

  「这么做并不是为了你……很久以前,有个和你长得很像的太子。护送他的马车遭到袭击,他母亲被发现时已成了一具尸体,而太子本人至今下落不明……这件事长久以来,都是我心中的一个亏欠。我这么做,是为了这件事。我再说一次,不会再有下次。你要做的话,就得好好考虑清楚。」

  「你……」

  完全无法思考。然而言语却抢在思考前冲出口。

  「……你难道都不会做错事,也不会迷惘吗?认为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完美的吗?」

  「不经过一番迷惘而做出的决定,哪有价值可言。若选择轻松的路走,后果会全部反弹回自己身上。」

  这句话,和以前邵可对秀丽说过的一样。

  「现在的你就是这样。」

  静兰用力咬紧牙根。

  「……不过,下次真的别再这样啦,旺季大人。我差点被你吓死。」

  突然传来另一个人的声音,皋武官立刻戒备了起来。静兰则是惊讶地睁大了眼。

  像是为了保卫旺季,一个肤色黝黑的独眼青年现身。皋武官歪着头,出现似曾相识的感觉——啊!想起来了,是先前硬赖在牢里白吃白喝的那个男人。

  旺季反射性的发出咆哮:

  「——迅!还来得及吗?报告呢!」

  「请尽速撤退鹿鸣山的军队,现在马上。缥家已经表明愿意全力协助朝廷了。」

  「——干得很好!迅!」

  此时,突然传来火箭连发的声音。

  东方天空确实已渐渐由黑转成微蓝,然而,时间明明还没到。

  火箭的数量是三发。没有中断——这是进军的暗号。太早了。

  鹿鸣山瞬间灯火通明。兵士们为鼓舞士气发出的吼声响彻大地。旺季大声呐喊:

  「迅!」

  「不,距离实在太远了,办不到啊。话说回来,旺季大人,那火箭是……?」

  「那个笨蛋!最近的年轻人实在太沉不住气了!快牵马来,我们走!」

  「请等一下旺季大人!大人!」

  「闭嘴,跟我走就对了!」

  旺季一边发出「喔喔喔喔」的怒吼,一边策马猛然奔驰于平原上。

  (……大人……没想到一离开狭窄的王都,您变得这么活力充沛……)

  本来是个有点憔悴的大叔,现在却成了这么不得了的大叔,大自然的力量太厉岩了吧。

  要是葵皇毅见到了这样的旺季,恐怕会马上提议在荒野中央盖一座离宫吧。

  在接近天亮时分的冷空气中,吐出的气息都是雪白的。奔驰在毫无遮蔽的草原上,耳朵像被疾风切割似的发疼。

  往身后一看,虽然隔着一段距离,但皋韩升也跟了上来。他骑的马虽然普通,但这段时间为了配合旺季那种骑马方式,马术着实精进不少。茈静兰则不见人影。

  听见新加入的马蹄声,回头一看,红州州牧刘志美也前来会合了。如此一来,羽林军和州兵必然也如金鱼粪便般,拖拖拉拉地从后头跟上来了吧,不过恐怕是被甩在后面相当远的地方了。

  迅配合志美的马调整速度,和他齐头并进。眯细了独眼望向志美说道:

  「刚才的火箭,比预定时间提早发射了,是你下的命令吗?」

  「……是啊。」

  「嗯哼……理由是?」

  「呵,你这家伙看起来颇不单纯,可是还挺帅的,真让人着迷啊。」

  「……不想告诉我就直说好吗……唔?」

  太阳还没升起,从广大平原的辽阔视野中所看见的天空,却已是一片光明。可是在这鹿鸣山深处,不可能出现这种景观,看得见有无数的火炬正在摇晃着。听得见交战般的声响,但那声音却充满了混乱。即使相隔遥远,也看得见各处的火光时明时灭。尽管不易察觉,但那片光明确实起了变化。

  「……怎么?数量……增加了?」

  「……动向看起来也很奇怪,火炬的动向……咦?嗯?正一起朝山下移动。糟了,难道是行动失败,遭到缥家讨伐了吗?一个人也好,得快点去救出他们才行。」

  「不,下山的动向看起来并非做鸟兽散的逃离,而是很有秩序的一直线行进。」

  好像察觉了什么,旺季开始停下马步。为了减轻马匹的负担,旺季采用缓慢的减速方式,不过迅还是立刻察觉并且配合了他。接着志美与皋韩升也都拉住缰绳。

  又往前走了好一会,旺季才完全将马停下。目不转睛地看着远方。

  迅朝相同方向望去,只见满天的尘埃飞舞。当中传出马鸣与蹄子的声音。

  然而,还不只是如此。

  举头仰望上空,数千只鸟陆续划过即将破晓的天空。

  ——直直朝目标州都梧桐飞去。

  皋武官张大口,从未见过这么大的鸟群。

  「这、这是怎么回事。咦?那是鸟?种类还都不一样?」

  鸟羽在风中发出展翅的声音,无数只鸟接连飞过平原上空。连志美都看傻了眼。

  「里面还参杂了不少大型猛禽……怎么会有这种事,不可能聚集了这么多的鸟!」

  旺季望着那些如箭矢纷纷飞过上空的鸟群,喃喃说道:

  「——那是缥家的『驯鸟』。」

  「咦?『驯鸟』?」

  「为了应付蝗灾而特别调教的『驯鸟』。它们能追踪蝗群到天涯海角,找到之后,便会将蝗虫吃光,可说是天空中的霸主。到晚上还会派出夜枭等夜行性猛禽。在驯鸟猛禽的追踪之下,足以消灭一整群刚形成的小群飞蝗。」

  志美惊讶地张大了眼。握着缰绳的手甚至开始微微颤抖。

  「那么——这表示,缥本家采取行动了?这,怎么可能。」

  「……你看,来了……是那个罗唆的丫头带头的。真想不到会在这里看见她。」

  尘埃之间,听得见少女断续的声音。

  就像刚才的旺季一样,跨在马上暴走于平原中央。

  「请停止攻击!有话好好讲!请停止攻击!」

  听见那熟悉的语调和声音,皋武官不由得一惊。定睛一看。

  「……嗯?啊哈哈哈哈!大家都拼命挥着白旗啊!从未见过这种情形。」

  正如皋韩升所说。见到挥着白旗朝平原奔来的一军,在场四位出身军旅的人都不禁看傻了眼。眼前的异样光景对他们而言,实在是太滑稽了。

  「……真不愧是小姐……从小就被教导即使死了爷爷也不能挥白旗……这场面还真是惊人。」

  ……我也是。没想到竟有人如此大方的挥舞白旗啊。太崭新的手法了……」

  「……不,我没看错的话,里面甚至有裤裆布吧?还挂在晒衣竿上的……」

  「啊哈哈哈!真的耶!一定是秀丽小姐嫌麻烦,干脆下令连竿带布一起举起来挥动的吧!啊哈哈哈!」

  不知道是不是被白旗暴走大军点到了笑穴,皋韩升捧腹大笑,似乎连秀丽居然出现于此的惊人事实都不在意了。

  大概是察觉到旺季等人已停下脚步,最前方的那匹马也放慢了速度。看得见秀丽身后拉着缰绳的男人,正挥着手送出停止前进的号令。

  旺季的目光,直视着领头的那位姑娘。

  ——红秀丽。

  少女也正望着旺季。

  当她看见旺季一身美丽紫藤色的战袍时,似乎惊讶地倒抽了一口气。

  很快的,姑娘的坐骑站定,她咕咚一声翻身下马,眼睛始终瞅着旺季。

  现在已经很少有人敢如此正面直视旺季了,就算是因为年轻而莽撞。

  突然,旺季脑中闪过曾是「黑狼」的姐姐,以及女儿飞燕。那些有过轰轰烈烈一生的女人眼神。

  旺季下马,与秀丽对望。

  就这样,彼此慢慢走近对方。

  头顶陆续还有鸟群划过天际,朝地面投下斑斑黑影。鱼肚白的早晨,吹过一阵冷风,将两人的衣角吹得随风飘扬。两人口中吐出的气息也是雪白的,而同时他们的目光都没有离开过对方。

  再走近了几步之后,秀丽双手交握,以不屈膝的方式站着行了略礼,却没有低头,继续直视着旺季。但旺季并不认为那有任何的不敬。

  「……初次见面。我是御史台所属监察御史,红秀丽。后面这位是御史里行浪燕青——见过旺季将军。」

  她的声音明确,没有丝毫犹豫。那是心里有把握的人才会有的声音。

  「是了,像这样见面今天还是第一次啊,红御史。」

  旺季的声音淡淡的,和葵长官很像,不过却更加深沉,直击人心。

  「不必行礼了——红御史,请你就现状加以报告。」

  终于从州城赶来的羽林军与州兵也都陆续停驻。最后形成了两军相对,将旺季及秀丽包围在正中央的态势。

  「缥家已经同意全面协助朝廷应付蝗灾,即刻便会开放缥家系下的全部社寺。不只投入人手,在缥家大巫女命令之下,所有医药、食粮、驱除法、相关知识以及备用南栴檀都将立刻开放。尤其是粮食部分,将释出百年份的存粮。」

  秀丽声音所及之处,士兵之间不断引起骚动,并扩散开来。

  旺季依然盯着秀丽不放。再次出言确认。

  「——你确定是百年份吗?」

  「是的,百年份。已经请江青寺将手边调度得到的南栴檀和粮食运送出来了。稍后还请您确认。」

  仔细一看,秀丽后方的马都驮着行李。再往后看一点,还有全以南栴檀打造的载货马车。车身上雕刻着缥家直系徽章「月下彩云」,以及表示大巫女的月印——月蚀金环。

  这徽章正证明了缥家正式采取行动。

  旺季向下望着秀丽,从鼻子里发出声音。像是表示对眼前这不逊的少女非常有兴趣。

  「——听见了吗?刘州牧。」

  志美按压眼角,发出呻吟。

  ——医药、驱逐法、知识、南旃檀,以及百年份的存粮。等待许久的救援物资。

  「……听见了。」

  「这么一来,藏在井底那些东西,也可以释出了吧?」

  「……就这么办。等蝗灾稳定下来,也会马上应碧州使者请求,将枯井里存放的食粮物资运送过去。此外,也会解除对黑白两州的禁运令。」

  总觉得旺季脸上似乎闪过一抹笑意,不过他马上恢复原本的凛然表情。

  「——即刻开始,从江青寺运送物资到梧桐。与红御史一同前来的一军立即前往梧桐。从梧桐来此的州兵队则前往江青寺!」

  在旺季清晰的发号施令下,相对的两军士兵都高声应答,交错着展开移动。

  马蹄声如地动般震天作响,尘埃再度飞扬。

  秀丽身边的燕青趁着四周吵杂时,用只有秀丽听得见的音量低声说:

  「……真有两把刷子。这就是旺季啊,马上就把功劳转换成他自己的了。」

  「是啊,真的挺有一套的。不过他也确实有功劳啦,虽然不是全部。」

  秀丽望向随侍于旺季身后的迅,低声这么说。迅察觉到秀丽的视线,独眼里透露出微笑。不过,他已经不再闪避,等于正式承认自己隶属旺季麾下的事实。

  直到兵士们杂沓的马蹄声纷纷远去后,在场的只剩下最初的几名成员。

  秀丽和燕青,旺季与刘志美,以及迅和皋韩升。

  旺季凝视着依然紧盯住自己不放的秀丽。

  「这些鸟群,是缥家的『驯鸟师』派出来的吧?为了对付蝗灾用。」

  「是。请鹿鸣山江青寺中的『驯鸟师』放出的,因为请江青寺的首席长老一齐释放驯鸟的缘故,现在全红州领土内的『驯鸟师』应该都已派出手边所有的驯鸟了。随着太阳升起,它们就会开始追赶全领土内的蝗群,力图缩小蝗群规模,甚至有可能达成消灭的目的。」

  一瞬的沉默之后,旺季双手抱胸,从头开始询问。

  「是你请出瑠花的吗?」

  「是的。」

  「她的条件是?」

  「没有条件。」

  ——无条件。直到此时,旺季的眼睛才因惊讶而微睁。这件事,倒是出乎他的预料。

  旺季心想,瑠花也老了啊。然而,望见眼前少女意志坚定的眼神,旺季改变了想法……就算是老糊涂了,依她的个性还是会提出什么交换条件才对。至少也会先取了迅的小命再说。

  无条件的全面救济。这是唯有出自瑠花本身意愿才有可能发出的命令。旺季想起过去的瑠花。

  (——是这丫头啊。)

  是她改变了瑠花——不,应该说是让瑠花想起自己本来的模样。

  这丫头就像过去的瑠花,单打独斗驰骋在「风之道」上。

  呼。旺季吐出一口白色的气息。叉起双手。

  「……你竟然能让那个缥瑠花愿意提供全面协助——好了,除此之外,你还带回来什么?」

  「是。和璃樱一起找到的,来自疫病,能一举镇压蝗灾的方法。」

  璃樱。外孙的名字并未让旺季露出多余的反应。

  他终归是个政治家,无论何时何地。所以只是轻声回应了一句:「是吗。」

  「不过,这方法还不够完全。详细情形,说是等到了江青寺会再说明。」

  「知道了,走吧。对了,我想知道,你是怎么回避双方人马打起来的?按照情势来看,当时应该一触即发才是。州军不曾见过你或燕青,不可能听命于你。而且你也没有说服他们的时间吧?」

  旺季这么一问,后面的燕青就噗哧一声笑了。秀丽瞪了燕青一眼,才慢慢的说:

  「……我只是举白旗而已。」

  「你说什么?」

  「我知道想说服他们已经是不可能的,就请寺里的人收集所有白布,一起举起来。」

  迅想起刚才看见的白旗大暴走族,不禁失笑出声。原来她在江青寺时也使了相同伎俩啊。的确,大举进攻时突然遇上白旗大队,一定会愕然驻足的。

  「没错没错,小姐她啊,连人家晒在衣竿上的裤裆布都抢下来了。顺便还连白仙神像上缠绕的,超过十坪大的白布都拆下来,那些和尚差点没晕倒——」

  「咦?那不是红州八大国宝之一吗?要不晕倒也难啊……」

  旺季瞪了秀丽一眼。

  「……红御史。」

  「……是……对不起……万一伤了国宝,请扣我的薪水作为赔偿吧……」

  「蠢材,就算扣你三百年份的薪水都不够吧。」

  「什么?所以我接下来的三百年都领不到薪水了吗!」

  「——上路了。」

  旺季展现出贵族风范的上马英姿,从上往下睥睨着秀丽说:

  「……你选择了回来,是吗?」

  秀丽抬头望着那令人快要晕眩的黑瞳。那双眼瞳是如此深沉,秀丽还看不透。

  只觉得这句话其实问的是秀丽真正的选择。

  像是证明秀丽没有听错,旺季接着又用轻不可闻的声音在秀丽耳边问道:

  「带着这副身体。」

  秀丽瞠目结舌,下巴微微颤抖起来。然而她并未回避目光,反而清楚的回答:

  「——是的。」

  「这样啊。」

  直到最后的最后,她都希望是国王的官员。旺季转头向前,在拉起缰绳前,再次留下细语。

  「这,就是你的答案吗?」

  『不管她去了哪,一定会回来的。』

  志美想起燕青这句话。她真的回来了。而且,还带回了一切。

  ——这就是,红秀丽。

  与燕青共骑一匹马走在前头的秀丽,只看得见那双晃啊晃的脚。

  「……老实说,我非常震惊。对于各种事。还有……她真的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与志美并骑的迅听见了,咧嘴一笑回答:

  「当然知道啊。虽说只待了半年,但她可是和在御史台,性格是数一数二差的上司以及同事经历过无数次争执才熬过来的啊。就连最不擅长的争功抢利都被锻链得高明得很。听她的遣辞用字就知道,她极力避免功劳被大人抢走。现在这样,取得缥家全面协助的,可还是小姐的功劳喔。虽然大人也很快的企图让功劳变成自己的。」

  「她这都是为了国王吧。真拼命哪……对了,秀丽丫头知道吗?关于你的事。」

  「你指的是什么?」

  「你的真实身分啊——你也是御史对吧?而且还是比监察御史职位更高的侍御史。因为身上刺了死刑犯的刺青,任谁都不会想到你竟会是御史。这让内部侦查变得方便许多吧,而且你的权限又在监察御史之上,能够单独采取超越法规的处置。加上你拥有丰富的蝗灾知识,又精通国家机密,官位也够高,足以和缥家大巫女直接交涉。旺季送进缥家的人就是你吧?而且我猜想,当初应该是越过御史大夫,由旺季与悠舜两人直接给你的勅命,连葵皇毅都不知情。我有说错吗?」

  原本不以为意地在一旁听着的皋韩升,此时不禁「欸?」地惊呼失声。眼前这个独眼男,竟然是侍御史?

  迅只是不置可否地笑了。

  「这样好吗?把功劳拱手让给秀丽。你不是站在『大人』那一边的忠诚御史吗?」

  「……就算是这样,小姐她在缥家做的事确实值得让她拥有这份功劳。再说,我拿小姐没辙啊,他跟我爱上的女人很像,又是职场上的可爱后辈。」

  「你或许的确是对爱上的人没辙的家伙,但她又不是你爱上的人,只是长得像而已,哪可能轻易心软。更别说什么可爱后辈了,御史台这种地方,尽是些为了利益连情报都吝于分享的阴险家伙,隐瞒彼此身分,争功夺利,满嘴谎言都来不及了吧。真讨厌,太差劲了。」

  「……有什么办法,那是工作啊……其实是因为,我一直在思考着一些事。」

  「思考一些事?」

  「小姐是我生命中第二个,即使看见我身上刺着死刑犯的刺青,还是真心对我,说我可以待在她身边的人。」

  当年在牢城侦查时,遇上的新任监察御史。

  当她告诉自己,愿意雇用找不到工作也没地方可去的自己时,迅真的相当惊讶。

  他想起五年前,从黑暗中拯救了自己的旺季。而她是第二个如此对待自己的人。

  『你有要我阻止的人吗?』

  这个问题,直到现在迅都找不出答案。该怎么做才好,他一直思考着。

  如果是她的话,会做出什么样的答案呢?红秀丽有什么特殊之处,总让迅情不自禁思考这些问题。

  结果便是忍不住泄漏给她一些情报,或是出手帮她。而她也都确实捡起迅遗留下的破碎线索,并找出正确的方向。每次见到这样的秀丽,迅的内心总会涌现一股自己也说不清的情绪。

  ——真想看看她所选择的那条路,继续走下去能看见什么样的风景。

  「所以有时候,我才会做的不够彻底啊……」

  即使如此,迅望着奔驰在前方的旺季背影,依然决定了什么对自己才是最重要的。

  「完全听不懂你想说什么,不过我喜欢迷惘的男人,就不跟你计较了。」

  「这样好吗……」

  「很快地,我也得去面对一直拖延的问题了啊……」

  想起苟彧的表情,志美垂下了眼睛。

  ●  ●  ●

  鹿鸣山江青寺的内院里,秀丽与旺季正与大社寺系列首席「长老」面对面。

  顺便一提,寺里的和尚们再次见到秀丽都心惊胆战的,绝对不让她进入存放「宝物」的寺院,还组成人墙挡住她。也因为如此,最后秀丽和旺季被带到的院落相当朴素冷清,屋顶还呈现艺术性的倾斜,冷风从墙缝灌进来,地板也时有脱落。与其说是简洁,不如直说了吧,就是间荒废的破屋。怎么看,这地方都不该用来接待这位可比宰相的旺季、红州州牧志美以及好歹算是御史的秀丽。

  「哇喔?」

  「呀,大人,您没事吧?」

  在这破旧的内院之中,旺季一个不小心踩上脱落的地板,差点跌进有一个人腰部那么高的破洞里。真叫人不由得怀疑这是被恶整了吗?

  「……噗……不好意思啊,红御史,我们只是间破旧的小道寺……」

  长老年约七十,留着一把长须,是位个子相当娇小的老师父。脸上遍布皱纹,正在拼命忍住笑,但还是失败了。因为他忍得整个脸都胀红了,像只小松鼠似的。

  或许是没想到会看到眼前这副荒谬的景象,打从长老走进院落里,便一直都是这个表情。

  「噗噗噗……噗哈哈哈!」

  看到旺季一脚踩住地板木条,企图拔出另一只脚的模样,长老终于忍不住,一边槌着地板一边放声大笑了起来。这个臭老头。此时,在场的每个人都有个冲动,想用大摺扇朝他那牛山濯灌的光头打下去吧。就连旺季都不例外。

  「……噗哈哈哈个头啦,长老!请不要笑!好好说话好吗?话说回来,这里怎么连把椅子都没有!」

  「严禁奢侈。」

  「那至少给个座垫吧!」

  「喔喔,的确很好笑,是应该给个座垫。而且至少得给个三张才够,很好,来人啊,拿座垫来~」(注:日本落语相声表演中,习惯给成功讲出笑话的人「座垫」以示鼓励)

  又不是来表演相声。而且三张座垫根本还是不够坐啊!迅低声对旺季说:

  「……大人,不如您再跌一次吧?这样又可以获得三张座垫了。」

  「……我才不要,要跌你自己去跌。」

  「不行啦,我长这样不是那种搞笑的料……」

  「难道我就是吗!」

  最后无可奈何的,只获得了那三张座垫。而且还是薄得跟仙贝一样的座垫。旺季、刘志美和秀丽都沉默的盯着那扁扁的座垫,谁都没有抱怨。有总比没有好,大概吧。可是就连小气秀丽所煎的仙贝,肯定都比这座垫厚些吧。将座垫让给旺季与刘志美以及秀丽,迅和燕青、皋韩升则站在一旁听。

  旺季努力重拾方才消失得一干二净的威严,干咳了几声。

  「长老,请告诉我们镇压蝗虫的方法。还有,在季风吹来之前,有可能完全镇压吗?」

  秀丽不禁转头望向旺季,他刚才提到了自己不知道的事。

  「季风……」

  「没错。而且是相当强劲的风。告知秋天来临的季风被称为红风,吹拂之处树木都将枯萎。这阵季风将从红州吹往紫州,持续数天,令植物尽皆凋零……带着飞蝗一起。」

  秀丽差点停止呼吸。长老白色的长眉之下,双眼也眯了起来。

  「你的意思,是想在红州境内就阻止这件事发生吗?」

  「是的。要是蝗虫继续扩散出去,到了明年春天就会席卷全国领土。您应该明白那是怎么一回事吧,长老。会酿成大蝗灾。现在飞往紫州的数量还不多,趁现在——终结这一切吧。」

  「……你这么说,可知道距离红风吹来还剩几天吗?」

  「依照往年惯例预测,大约七天左右。」

  「果然掌握得很清楚啊。不过那是往年的惯例,今年的观测结果不同——是三天后。」

  三天后。太快了。比起州府仙洞官预测的要提早数日的答案,让志美眼珠子都差点掉下来。

  旺季只是淡定地回望长老。

  「……我听说,可以藉由某种疫病来镇压蝗虫?」

  「那么你应该也听说了,这个方法还不完全吧。」

  「愿闻其详。」

  「……要靠人为力量镇压蝗灾是不可能的。一旦发生,就只有等待自然结束。就算是使用南旃檀来施行人海战术,顶多也只能将受灾程度压制到最低限度,没办法再更进一步。不过根据缥家数百年来的观测,只有在很罕见的情形下,能一口气消灭蝗虫、终止蝗灾。在那种情形下,不可思议的,几十万只蝗虫会在一夜之间全数消灭。」

  「对其他农作物不会有影响吗?」

  「不会。死的只有黑色的飞蝗而已。而且次年也不会再反覆出现蝗灾。可是原因一直没找出来。不知道是天候因素,还是土壤因素,又或是毒物反应。蝗灾结束时的情况五花八门,向来都是推测是因为几种自然偶发因素同时出现而产生的结果……」

  「……而现在判断是因为某种疫病,是吗?而且还是只有飞蝗会罹患的疫病。」

  「是的。这也是近十几年来才发现的结果。这份研究至今一直持续进行,但试验的结果……想以人工方式传播该种疫病时却几乎没有成功过。一直无法顺利令蝗虫感染这种疫病。」

  旺季眯着眼睛注视长老。

  「……您刚说『几乎』没有成功?」

  「……要传染病一口气扩散开来,需要配合特定的气候条件。从往年的例子看来,需要的有连绵不断的长雨、高温多湿以及多雾。当满足这三种条件时,疫病传染的机率就会一举提高。」

  志美咬紧双唇。

  「……需要雾,是吗?若是红山大溪谷的话,一整年都在起雾……虽然夏天结束到初秋来临的这段期间,气候处于高温多湿,但慢慢就会越来越干燥,雨是几乎不会下。」

  「——不,红风吹起的前兆,不就是连续数日的起雾吗?此时气温也会略显上升。」

  燕青听得不禁哑然。这还是他第一次看到对别州气候如此了若指掌的大官。

  「……的确,那是红风吹来的前兆。但我想你应该也知道,那不是每次都一定会发生的。再说……关于起雾,这半个月来已经发生过几次了,今年说不定已经不会再发生。从风向与气候以及气温,能够正确预测飞蝗的动向。不如利用红风席卷后的三天,搭配驯鸟与人海战术,尽可能多消灭一些飞蝗数量,或许这是比较可行的方法……」

  「——长老,请您直说吧。这三天内有没有可能发生起雾的现象?」

  长久的沉默之后,长老望向窗外。

  「……如果依据往年观测结果来判断,可能性是零……可是,若根据长久以来,生活在红州的我个人感觉,总觉得再一天之后,或许会发生浓雾与下雨的情形……」

  「……如果真那样的话?」

  「就能趁机放出已感染了疫病的变色飞蝗。在各个地方分别放出几只,相信就能一口气扩散疫病了。不过,这再怎么说都只是理论。这十数年来都未曾发生过蝗灾,所以实际上连一次都没有试验过。」

  也就是说,就算真的起雾了,究竟是否真能成功依然未可知。

  「——我明白了,长老。请下令全社寺做好随时都能放出染病飞蝗的准备。」

  「……旺季将军。」

  「——我们就等雾。」

  「……你怎么不问,是不是有让术者施行法术解决的办法?」

  秀丽与志美露出惊讶的反应,因为这正是他们想问的。

  「就算有那种办法,施展法术的人也会死。这种法术和收妖驱邪不同,要能影响气候变动,不是纯正血统的最高位术者是办不到的。不能因为朝廷犯下的错误,就要术者用性命去收拾残局。再说,现在羽家这里也没有能办到这一点的术者。」

  秀丽抬头朝旺季看去。

  「羽家……是指仙洞令尹羽羽大人吗?」

  「没错。那种法术是缥门羽家特有的风系统术式。若要请求施术,只能依赖羽家了。然而,目前羽家的最高位术者只有羽羽大人。我没说错吧?长老·羽章。」

  「……的确没错。除了家兄羽羽之外,我族已无第二人被赐予最高位术者的地位。我本人也是不具异能的。再说……事实上,连我都没实际看过家兄施展法术,能有多少功效也是无法肯定——」

  「那种事无所谓。我们不可能要求羽羽大人做这件事——等待自然产生的浓雾吧。若是没有发生,再按照原订计划施行人海战术。我最痛恨总是要术者或巫女成为人柱来解决问题的办法了。」

  秀丽突然想起前往蓝州九彩江中途发生的事。在河川湍急处,人们流行一种从船上将人形馒头放水流的习俗。据说那是数十年前,某位监察御史因为人柱这种事太愚蠢而愤然将吃到一半的馒头丢进水里所演变成的习俗。事后蓝州州牧告诉秀丽,那位监察御史就是旺季。而现在,秀丽才确实感受到这件事的真实性。而且他如今依然——

  「……一点都没变呢。」

  燕青似乎也想起同一件事,在秀丽身边如此低语。

  秀丽紧咬着嘴唇,不愿承认自己终于了解为什么迅会选择旺季做他的主君了。

  「请江青寺和各郡府及御史携手合作,全面协助消灭各地蝗群,并且减轻蝗虫即将前往地区的受灾状况。希望能在官民联手下终止蝗灾。如果有什么是朝廷或州府办得到的事,也请别客气尽管提出——长老,我们打从心底感谢缥家的全面协助。」

  最后这句话,终于让长老脸上的表情略为和缓了起来。

  「……你的外孙璃樱大人,和红御史一起做了很多努力。他真的很像你及飞燕小姐……血缘关系,果然是无法斩断的。」

  「……能够帮得上忙,那是最好的。」

  旺季只回应了这么一句话。

  「……接下来,红御史,你打算怎么做?」

  走出那座破院落后,旺季回头这么问秀丽。

  「……如果可以的话,我想分头行动可以吗?」

  「你还有其他想去的地方?」

  「是。」

  「无妨。既然缥家愿意出面相助了,就不愁人手不足。那么我们就在此别过。」

  「——旺季将军。」

  不自觉的自己已出声喊住他。

  旺季以贵族的优雅姿态转身。那件紫藤色的美丽战袍穿在他身上真的很相称。紫色是王的颜色。

  秀丽抿着嘴,望向那双目光犀利又深如湖水的双眸。

  见面至今才过了半日,但秀丽早巳从燕青和江青寺的人那里听说了许多关于旺季的事。自己亲眼见识过了,也认为他毫无缺点。虽然是天赋英才,却不给人太过完美的印象,就像是层层叠起的牢固地基,形成今日不动如山的旺季。秀丽是这么觉得的。构成这座地基的材料,或许并非全都洁白无瑕,然而秀丽依然找不出任何能够否定他的地方。

  这一点和葵长官很像,而他散发的气质比葵长官更为冷硬,充满某种意志。

  那双如深深湖底般的双眸之中,看见了什么。

  那里有着现在的刘辉所不曾拥有的光芒。

  秀丽突然察觉,身为一个臣子,现在的想法真是要不得的。他之所以期望平息蝗灾,并不是为了刘辉。秀丽如果不是刘辉的臣子,现在应该也不会来到红州吧。然而旺季却不管这世上有没有刘辉这个人,他都会来到这里。

  旺季的主君就只有旺季自己,没有其他人的存在。

  如果过分的要求称为野心的话,旺季的要求究竟真能称为野心吗?看起来,他只是一阶一阶的往上爬,并拿取眼前有的东西而已。

  (刘辉)

  现在的秀丽无法否定旺季。一点都没办法。即使如此。

  秀丽突然对旺季行了一个对身分最高贵者的最敬礼。尽管只是站着行礼。

  「……红州是我爹的故乡。谢谢您前来帮助红州。」

  深深地,打从心底表达谢意。

  这时,旺季脸上挂着怎样的表情,秀丽看不到。只听见他的声音。

  「……既然你选择了从缥家回来,就表示你选择到最后都做一名官员吧?」

  「……」

  「既是如此,你的本质就是『官员』。无论你的愿望为何,这身分都不会改变。官员必须为民鞠躬尽瘁,因此不管你的主君是刘辉还是别人,其实都与此无关。做为一名官员才是你的骄傲与心愿,而不是为刘辉而生。就像我不会改变一样,其实你的『主君』就是你自己,而不是紫刘辉。」

  秀丽表情变得僵硬。而且——无法否认他说的话。

  「……偶尔会出现这样的官员。不管侍奉的是明君或是昏君,都不会有所改变,始终贯彻自己的意志。不选择国王,不去跟随特定的对象,只为国为民……然而你却只对紫刘辉一人唯唯诺诺,受他左右,毫不抵抗的放弃了自己的意志。无论遭遇多么蛮横粗暴的对待都默默忍耐。只有在紫刘辉面前,你变成一个脑袋空空的笨女人。我不会相信这样的官员,也不需要被男人花言巧语利用的女人来担任官员。」

  秀丽找不到反驳的话。这大概和在缥家时被迅指责的一样吧。只是旺季选择了比迅更辛辣不留情的说法,而且不像葵皇毅用冷嘲热讽的方式,反而更令人难受。

  旺季转身,紫藤色的衣摆翻勖着。但他仍继续:

  「……不过,这半天内我看到的你,又不一样了。脸上的表情很好,至少保持这样的表情一直到最后一刻吧。」

  「……旺季大人向来都是那么说话的啦。别看他平常沉默寡言,只要一开口就是一针见血,毫不留情。因为他只懂得那么说话。不过,他说的都很对。」

  低垂着头的秀丽耳边,传来红州州牧的声音。

  「而且,他可不常赞美人喔……对你说的那些话,算是很难得了。」

  抬起头,只见红州州牧正嘻嘻笑着。

  「……初次见面,你好啊,红御史。终于有空和你打个招呼了。我是红州州牧,刘志美。早就听说你在前来红州找我的途中失踪一事,我一直很担心呢。」

  这还是志美第一次有机会好好跟秀丽说上话。

  『不管她去了哪,一定会回来的。国家现在处于这种状况之下,我的上司不是会将这一切丢着不管的人。』

  老实说,听燕青这么说时,志美还以为秀丽是清雅那种个性的人。不过,完全不一样。志美望向她身后的燕青。

  现在志美也认为,她真的就是为了那样的理由回来的。既然如此,志美该道谢的人就是她。

  「既然是你努力说服缥家出面协助的,就像你向旺季道谢一样,我也该感谢你。尤其是你在州兵突袭江青寺的前一刻阻止了这件事——真的谢谢你。」

  志美也对秀丽行了正式的立礼。尽管在场的人当中,秀丽的年纪最小,官位也最低。但他依然打从心底感谢。

  「……不客气。请问,关于突袭那件事……那是——」

  刘志美脸上的笑容瞬间退去。光是这样,就让秀丽无法继续问下去。

  「——我明白自己该做的是什么事。请再给我一点时间……等一切结束后,绝对会给一个交待的。虽然不敢要求你相信我。」

  秀丽默默点头。随着志美离开,皋韩升也很快的对秀丽点个头,随旺季与志美快步离开。迅瞄了一眼来到身边的皋韩升。

  「……你不打算告诉小姐,茈静兰也来了的事吗?」

  「……我判断那不是应该告诉小姐的事,而且老实说,现在的静兰没有和秀丽小姐见面的资格。他最好先冷静一下脑袋。」

  「也是啦。」这么说着,迅的独眼回头看了看燕青与秀丽,举起手来用力一挥。

  燕青一边对迅挥手,一边扯扯胡子。

  「那个叫旺季的老伯,和葵长官好像啊。也看得出是璃樱的外公呢。」

  「……燕青,你也那么想吗?」

  「是啊,我也那么想。其实小姐你自己应该多少也有察觉到了吧?」

  燕青也是一如往常,说话毫不容情。秀丽小瞪了他一眼,依然找不出反驳的话。

  「……那么燕青为什么愿意跟在脑袋空空的我身边呢?」

  「因为包含那个在内的才是小姐你啊。我可不喜欢一点缺点都没有的小姐。怀抱着缺点和不足,放不开感情那一面,尽管做错的事多得像一座小山,但依然用双手承担起一切,而且一边走一边还是要沿路捡起各种麻烦,不放弃地继续朝上走。我想正因为是这样的小姐,我才愿意跟着你的吧。不管回头几次,还是会再次向前看。我想看到的,就是小姐你最后抵达的前方会是哪里。我可不希望你变成清雅那种人喔。」

  燕青咧嘴一笑。

  「以前说过了吧,我不是静兰。要是受不了你,我早就离开了。可是我还好好的待在这里啊。所以你要对自己有点自信,继续加油吧?来,笑一个。」

  「……这种状况之下,你是要我怎么笑得出来啦……」

  「就是这样才更该笑啊。摆出一张哭哭脸,很多事情的成功率可是会下降喔。像是吃霸王餐的成功率,或是吃霸王餐的成功率,还有吃霸王餐的成功率……等等。」

  「怎么全部都是吃霸王餐啦!」

  秀丽笑了。一笑,就突然觉得肩上如释重负。只要和燕青在一起,呼吸就会变得很轻松。

  深吸一口气,燕青的话不可思议的像水般渗透,仿佛连指尖都获得滋润。

  是啊,秀丽突然坚定的想着,自己根本不想当一个毫无弱点的人。

  想要带着弱点走下去,直到最后的最后一刻。

  全部,以红秀丽与生俱来的模样。

  (……刘辉,你也是。)

  现在的刘辉一定也和秀丽有着相同的心情吧。充满弱点,犯下许多错误。即使如此,秀丽依然不会希望刘辉成为一个没有弱点的人。燕青也一样。虽然不会说现在这样就好,但希望刘辉也能够做自己,怀抱自己的一切向前走。做那个秀丽喜欢的刘辉。

  因为秀丽知道,旺季虽然说由谁来当王都无所谓,但其实有一点说错了。如果刘辉不是国王,秀丽就不会成为官员。无论遭受何种责难,或是硬要勉强,旺季绝对无法跨越那一线,但刘辉却确实跨过了。不管是以何种形式。而秀丽到现在都还找不到女人不能当官的理由。

  当然也有感情成分在内。可是并不只有这样。秀丽相信刘辉未成型的可能性,化作秀丽这样的形状呈现出来。比起现在,未来更大有可为。甚至比旺季拥有的更多。

  不是由旺季,而是由刘辉创造的未来。秀丽很想亲眼看见。

  朝贵阳的方向远望,呼出的气全成了雪白一片。远远的,看得见黑压压的蝗群。

  (……我的时间,已经所剩不多了。)

  还可以再努力一下。直到最后的最后。

  「接下来,小姐你打算上哪去?我遗以为小姐你应该会为终结蝗灾而四处奔走呢。」

  「坐镇指挥蝗灾的应对工作,有旺季大人和州牧,传播蝗虫疫病的准备工作则有缥门社寺的人去进行。我和燕青就算在那里闲晃,顶多也只能帮忙熬熬南栴檀树液,或是将蝗虫尸体装袋而已吧。」

  「而且也还不见雾起。」

  「是啊。所以我想先去调查另一件事,不想浪费这段时间。」

  燕青对这句话似曾相识。那是以前影月经常挂在嘴边的话。就连语调的抑扬顿挫都相似得令人心头一惊,燕青不知不觉倒抽了一口气。说什么不想浪费时间。

  丝毫未察觉燕青变了脸色,秀丽继续说:

  「第一件事是燕青先前调查的铁炭下落。在这段空闲时间,虽然不知道能进行到什么地步,但既然燕青认为烦恼寺有什么古怪,我想一定有你的道理吧?」

  燕青挥去刚才那似曾相识的感觉,一边抚着胡须,一边露出困惑的表情。

  「是啊,可是听完小姐说了缥家的事之后,我又觉得准确度只剩下一半……」

  「还有一半那就够了啊。然后是第二件事,有个东西我一直很在意——」

  虽然曾对燕青说过「空壳」的事,但还没告诉过他下文。正想说下去时,发现燕青正望着另一个方向,搓着胡子凝神细看什么。

  「……小姐你说的『在意的东西』,该不会就是那家伙吧?」

  「咦?哪个?」

  「从我们离开烦恼寺时开始,这家伙就一直跟着我们唷。」

  秀丽心头涌上不祥预感,战战兢兢地回头一看,不由得屏住呼吸。

  一头松软的卷发,高瘦的身材。手指上的戒指反射出朝阳的光芒而闪烁着。

  他的长相——长相看不清楚,因为那个男人戴了一副狐狸面具。

  「那张狐狸面具,我好像在哪里看过——小姐,和兵部侍郎那时见过的一样。」

  瑠花需要秀丽的身体,所以她不会动手杀害秀丽。然而秀丽不时都感觉到有人当真想取自己的性命,即使身在缥本家亦是如此。尤其是兵部侍郎那时更清楚的喊出了「有人告诉我,你这种女官员就算杀掉也没关系。」杀了也没关系——是谁说的?

  秀丽吞了一口唾沫。令人发毛的狐狸面具之下,柔软的长卷发摇曳着。他也不逃,看起来似乎没有个人意志,像个影子或幽灵只是出现在那里。

  脑中虽然还放不下铁炭的事,但铁炭不会长脚跑掉,当然更不会杀人。秀丽脑中马上切换了事情的先后顺序。

  「——没错,就是那家伙。燕青,铁炭的事之后再说,现在先逮住那家伙吧。」

  仿佛听见秀丽这么说,狐狸面具男一个转身就要离开。

  ●  ●  ●

  「……那么,也差不多该开始猎捕狐狸了吧?狐狸小弟,你可得快逃啊。」

  晏树捻起一颗葡萄塞进嘴里,享受葡萄皮在口中破裂的触感。走出阳台,立刻就能望见天空中那颗异样的红色妖星拖着尾巴划过天际。晏树微笑了起来。

  红州那边或许还看不见,但在贵阳已经用肉眼就能看到了。仙洞省不断接获要求他们对妖星进行占卜,但仙洞官们依然维持一贯的沉默。是啊,怎么说得出口呢。

  「……呵呵,『大部分都代表王位的更迭』,就老实这么说不是很好吗?」

  其实关于红色妖星的占卜结果,因为太广为人知,不只上层知识份子大多从汉书中已经得知,就连下层阶级的民众都听说过这则传闻。事到如今,仙洞省还保持沉默根本就毫无意义。

  将第二颗葡萄放入口中时,看见什么飞了进来。是一只黑色的蝗虫。晏树不带感情地用力踏扁它。既然能随风飞过来,就表示蝗群离贵阳已经不远了。到目前为止,都因颁布看到蝗虫格杀勿论的命令,所以出现在贵阳的蝗虫规模还不到称得上蝗灾的程度。

  一旦蝗虫大量流入紫州,必然会对刘辉造成重大打击,可是同时也会使负责对应蝗灾的旺季颜面尽失。然而若在红州便一举镇压蝗群,功劳又得和红秀丽对半分。想着想着,晏树的眼神阴暗了下来。

  「……想你既然活不久了,才一把推你进后宫。哪知道人在将死之际特别难对付啊。不傀是皇毅和清雅锻链出的人才……好吧,差不多该专心来扯你后腿罗。再说从红州得来的铁炭要是被发现了,也会非常伤脑筋的。尤其是藏在那座山头的事被发现的话,麻烦可就大了……不过既然缥家都出面协助了,看来被发现也只是迟早的事……现在要变更指示又已经来不及……嗯,只好期待一下狐狸小弟的头脑和努力罗。」

  眼见事情发展变得越来越有趣,晏树不禁从喉咙里发出笑声。

  「那么,就看看小姑娘会不会如我预测的采取行动吧。」

  背靠在阳台栏杆上,回头望向刚才待的室内。连一盏油灯都没点的房间里,只照进夕阳昏暗的光线。屋内角落的长椅上,坐着一个黑影。

  椅上的人规规矩矩地并拢双手,像个制作精巧的人偶动也不动。

  「不要紧的,立香。只有伟人才能让像你这种愚蠢的孩子都能派上用场。这方面皇毅就完全搞错了。这世上没有什么人是派不上用场的喔,因为我自己就是从小被这么教大的,所以包准没错。我也会好好利用你的。」

  晏树嘻嘻笑着,带着如蜂蜜般甘美的凶恶,又参杂着些许黯淡蓝色的天真微笑。所有认识晏树的女人,明知他是个大骗子,却都不知为何都愿意被那微笑与低喃所欺骗。

  坐在长椅上的立香,依然闻风不动。

  就连眼睛都不眨一下,身体不自然地僵直着。

  就像是一尊穿着缥家巫女装的蜡像,遇热而融出一行蜡泪。

  沿着苍白的脸颊,一行清泪无声落下。

  ……从阳台外的大树上,传来一只漆黑大鸦拍着翅膀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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