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卷 紫暗王座 上 第五章 雾中虚幻的静谧山舍

  「……小姐抱歉,我跟丢了。」

  花了一整天,直到夕阳完全下山了,燕青才低声这么说。

  说起来也没什么,追着狐狸面具男出了道寺之后,对方竟卑鄙的上马逃逸。「马!快找马!」秀丽和燕青虽也慌慌张张的紧跟上去,但当中产生的时间落差实在有点大。

  「呜呜,对不起啊燕青……因为两人共骑一匹马才会减慢了速度吧……」

  「嗯——可是要是我留下小姐一个人,那家伙肯定会绕回来攻击你的。这就是他的目的啊。」

  秀丽抱着手臂发出呻吟。放弃搜寻铁炭的工作只为了追上他,不料却毫无成果!就算现在跟燕青分开,把自己当作诱饵,但也会因为企图太过明显,对方不可能会上当的。不过既然他是半个僵尸,搞不好脑袋血液循环不好,也是有可能会上钩呢。

  「……我话先说在前头,不可能丢小姐你一个人去当诱饵的。绝对不行。」

  「……唔,既然是连燕青都能看穿的计策,大概骗不了僵尸了……」

  「小姐!你这话太过分了吧?是说我连僵尸都不如吗?你什么意思啊!」

  虽然这么说,但燕青却笑了。因为他好像看见了刚认识时的秀丽,说话一点都不知道什么叫客气,总是边思考边吐出惊人之语,动不动还爱拖人下水。身为官员的秀丽和真正的秀丽,人格似乎终于统一了。

  尽管如此,燕青还是不认为拖着半死不活的身体的秀丽,在去了一趟缥家就能恢复健康。然而他什么都没有说,因为他知道有些事秀丽也不希望他说。

  「呼……好吧,我知道了……今天就露宿郊外吧……是说,这儿是哪啊?」

  「嗯,我看看……咦?怎么,这里是小姐你掉下来时的烦恼寺附近啊。烦恼寺一零九。只要再骑马往前走,不需太远便可抵达。去那里至少有屋顶也会有井,不如我们在那过夜吧。」

  「烦恼寺?……你是说我们要回到那座烦恼寺吗?」

  「这不是刚好吗?虽然追丢了狐狸面具,但回到烦恼寺又可以继续追查我之前进行到一半的铁炭之事。」

  秀丽总觉得有什么不对劲,皱着眉思考。这未免巧合得太过分了。

  然而究竟是哪里不对劲,现在她还无法掌握。而且眼前除了选择如燕青所言,前往烦恼寺之外,实在没有其他不去的理由。

  骑着马向前走,黑暗中看得见道寺的影子,越来越近了。

  突然,燕青莫名停下急促奔驰的马,沉默着。这种时候,多半不是发生了什么好事。秀丽小心翼翼的发问:

  「……怎、怎么了吗?」

  「……小姐,有埋伏。大约十到二十人,躲在烦恼寺里。」

  「什么?会不会是潜伏在破庙里的盗贼集团?」

  「以盗贼集团来说……似乎太强了点。我感觉到的是兵部侍郎那事件时的气息。」

  ——牢中的鬼魂。

  正当追丢了狐狸面具男时,偏偏来到燕青追查铁炭时找上的烦恼寺。

  寺中又这么刚好埋伏了「牢中鬼魂」。若说是巧合——也未免太巧了。绝不可能有这种事。

  刚才那种不对劲的感觉又出现了。再多点线索就一定能想出来。

  秀丽不断动着脑筋。虽然俗话说,不如虎穴焉得虎子,但要是赔上小命可就什么都完了。

  「我话先说在前头喔。如果只有我一个人,勉强还可应付。若想连小姐一起保护的话,顶多只能想办法逃跑。」

  「那如果骑马冲进去,稍微确认一下里面的情形,然后马上逃走呢?」

  燕青咧嘴一笑。

  「——如果是这样,那应该没什么问题。你要抓稳喔。」

  燕青用力一踢马腹,秀丽的背「咚」地撞上燕青胸膛,马儿一跃便朝烦恼寺挺进。

  「呀,燕青!怎么这么多!」

  「当心咬到舌头!」

  手上挥着棍一一击退无声来袭的杀手,同时燕青眼光一扫,大致确认了周围的人数。粗估约有二十人左右。看他们即使面对燕青这样的高手依然不慌不忙联手进攻的模样,可见得不是一群乌合之众。

  (一定受过相当程度的训练……再说——)

  其中几个躲不过燕青棍子的,即使被一棍打飞仍能以防御姿势落地。剩下数人则在棍棒一扫之下整齐后退,让负责后卫的人轮番上阵,几乎不让燕青有喘息的机会,展开接二连三的攻击。燕青一边应付他们,一边趁隙使棍挑开其中一人额上所缠布块,果然看见熟悉的刺青。此外,远处后方亦可看见伴随着微弱火光晃动的长发和狐狸面具。

  不多久,对方马上又展开一波新的联手攻击。简直就像拿燕青当练武道具似的。不能继续这样下去,得快点撤退才行。否则秀丽会有危险。

  (要是能多一两个帮手就好了啊——)

  就在这时,视野角落有什么在发光。

  不只燕青与秀丽,就连杀手们都因惊讶而停下动作。

  接着,伴随一阵陨石降落般的冲击巨响,传来人说话的声音。

  「呜哇!哇哇哇哇!怎么会掉在一座庙上?听说上次龙莲传送的时候也是——」

  「蓝楸瑛,你别挡在那里啦——哇!」

  听见说话的声音,秀丽和燕青回头一看,只见光线后方连接着「通路」尽头的社寺。

  秀丽几天前落下的同一个地方,正有人全身僵硬的掉下来。而且还不是一个,是两个。

  「蓝将军——还有璃樱?」

  几乎可说是从天而降的两个人,不知为何竟是在缥家分手的楸瑛与璃樱。

  ●  ●  ●

  『我也……要回去。』

  在「通路」的方阵旁,璃樱的确这么说了。

  秀丽前往红州,珠翠与瑠花在缥家有应尽的责任。如今,连蓝楸瑛都要离开了。

  只有自己,好像被遗留在原地。一想到这一点,璃樱心里就感到一阵压迫,难以按耐对自己的焦躁不安。然而,他却无法决定到底应该为了蝗灾前往红州,还是应该回仙洞省。

  什么都说不出口,究竟该何去何从。

  看见璃樱默不吭声的样子,蓝楸瑛微微一笑,指着方阵对璃樱招手。

  『璃樱也想跟我一起回去吗?好啊,走吧!』

  当时什么都来不及想,就对楸瑛伸出了手。但一旦握住了楸瑛的手,璃樱却忽然心头一惊,全身起了鸡皮疙瘩。

  蓝楸瑛要去的地方,是已经决定的。

  ——王都。

  『璃樱,你现在如果回贵阳,必定会被利用为逼刘辉退位的一颗棋子。我不知道你怎么想,但旺季是绝对会这么做的。』

  仓促之间想缩回手——已经来不及了。方阵开始散发出描绘成几何图形的光芒。

  (不行。)

  脑中浮现刘辉的脸,璃樱的表情苦恼的扭曲起来。不行啊,还不能回去,还不能见他。

  眼前的视野也开始变形扭曲,听得见珠翠察觉异状,正在惊呼着什么。隐约察觉,应该是具有缥家浓厚血统的璃樱脑中思路影响了「通路」,导致通路出现了奇异的变形。

  不妙。然而尽管这么想,没有异能的璃樱却是束手无策。最后只记得感到异状的楸瑛抓住自己手臂的触感。

  整个人像被吸入龙卷风中的落叶,团团转的在「通路」里上下左右横冲直撞,身不由己地飘浮了奵一段时间后,突然在一瞬间看见了秀丽的身影。

  就在那一瞬间,「通路」连系起来,璃樱和楸瑛像被一双巨大的手抓起来丢了出去。

  迅速采取行动的不是秀丽,而是敌人。

  「——退下。你们不是他们的对手。」

  听见男人低沉的声音,秀丽很快望去,却看不出刚才说话的人是谁。只瞥见最后方一闪而过的波浪卷发和那张狐狸面具。

  敌人撤退的速度又快又安静,令秀丽不禁愕然。一眨眼的工夫,数十条人影便朝四面八方作鸟兽散,消失在院墙之外。刚才发生的一切简直像一场梦境,连一盏火光,一个脚步声,甚至一小片影子都不留。烦恼寺又恢复了原先的静谧。

  楸瑛傻愣愣地看着秀丽。秀丽也挂着一样的表情望着璃樱和楸瑛。

  燕青终于解除警戒,从马上跃下,并将秀丽抱下马来。

  「哎呀,真多亏有你出现呢,蓝将军。刚才我正想带着小姐逃命。」

  燕青那副不以为意的轻松态度,立刻将秀丽和楸瑛拉回现实。

  「对啊,为什么你们两个会出现在这里啊?尤其是你,蓝将军!你不是应该回王都去的吗?」

  「咦——?可是,我明明是提出送我回王都的要求啊!怎么会跑到红州来?这里真的是红州吗?为什么啊?」

  「我才想问你吧!」

  两人一头雾水的答非所问。一旁看着的燕青,肚子突然叫了起来。燕青心想总之先填饱肚子吧,便试着对他们说:「先去吃晚饭好不好?」

  ●  ●  ●

  ……在废寺里找个地方落脚后,燕青发现了一座火炉,便很快将火生起。众人围着火炉也分别找地方坐了下来。楸瑛还是一副状况外的模样,歪着头喃喃说道:

  「奇怪了啊……我明明拜托珠翠小姐送我回王都的啊……你说是不是,璃樱?」

  「呃……嗯……」

  「话说回来『通路』都是那样的吗?我差点晕死了,严重晕船都没这么夸张呀……大家每次都要抱着必死的决心才能经过那道通路吗?」

  「……啊……嗯……」

  超不擅长找藉口的璃樱实在穷于应付楸瑛的问题,正襟危坐,冷汗直流。

  楸瑛环顾着怪风咻咻吹过的这间破庙,露出同情的表情。

  「没想到鼎鼎有名的古刹江青寺竟然破落至此……是什么时候被废寺的啊?好惨喔。」

  一旁的璃樱终于吞不下这口气,豁出去的开口了:

  「这里怎么可能是江青寺啊!江青寺也没有被废寺!哪有什么惨不惨的!」

  「咦?是这样吗?那怎么会变成这样的呢?我看应该也有好一段时间了。」

  「呃……那是因为……出了一点小差错……对、对不起啦……」

  楸瑛虽然惊讶,却不知为何伸出手去摸摸璃樱的头,想安抚沮丧的他。

  既然来都来了,也是没办法的事。

  「好吧,这次又是被什么事件给卷入了呢?秀丽大人,你不是应该正为蝗灾一事采取行动吗?」

  「……其实现在正在处理别件事……」

  秀丽开始简单扼要地说明来到红州后发生的种种状况。

  这时,秀丽发现璃樱对「空壳」之事似乎有所反应。

  「璃樱,难不成你知道『空壳』的事?」

  「……是的。姑妈捉到他并让他沉眠于缥家时,我曾见过……所以,他的长相我是知道的。」

  璃樱除此之外就不再多说什么,莫名的只是凝视着秀丽,令秀丽有些疑惑。

  「小姐,刚才那些家伙,你也看到了吧。那个狐狸面具男,还有额上刺着死刑犯剌青的人。虽然剌青用布缠绕遮盖了。还有,以我的直觉判断,其中应该有一两个人和缥家有某种关联才对。」

  「没错,我也看到了。如果其中混入一两个缥家术者……我想,有些事就说得通了。」

  秀丽用手压着额头,闭上眼睛整理思路。不多久,突然呵呵地笑了起来。

  「嗯……燕青,你之前说准确度只剩下一半,不过我想应该被你给料中了。铁炭的事也一样。」

  楸瑛对最后一句话起了反应。

  「铁炭?是指红家经济封锁时大量消失的铁炭?」

  「对。我会盯上这座寺庙,和那件事有点关系。」

  燕青看了秀丽一眼,征询是否可说出这件事。秀丽点头同意后,他便继续说了下去。

  「嗯……就从头开始说起吧。我会来到红州,正是为了追查铁炭的下落。我在红州上下调查究竟当初铁炭是从哪里消失的。可是不管调出州府或各郡关塞的记录,都没找到相关通行许可的证据。然而铁炭和技术人员又的确失踪了。这么一来,璃樱你听了先别生气喔。我想小姐的推测应该也和我一样,一开始,我便认为东西是去了缥本家。」

  秀丽点头。一直到夏天结束时,秀丽也都认为缥家和瑠花是这件事的幕后主使。

  「接着,小姐去了缥家,和璃樱你一起消失在光芒之中时,我心里想,大概就是用这个手法了。如果对方内部有缥家的年轻一辈,那么很可能就是利用『通路』将铁炭等物品运走的。」

  璃樱摇头否定了这个说法。

  「不,那是不可能的。要打开『通路』必须先获得许可。这一带能给予许可的就是江青寺的高阶术者,但从夏天开始,为了前往红山守护神域,他最近都不在。更重要的是,别说『通路』被姑妈下令阻断,而且基本上会这么做就非常不合理。缥家各社寺都存有百年份的食粮和燃料,与其大费周章从红家或州府偷,还不如对各社寺下手事情会更简单。」

  秀丽仔细的将这些资讯都装进脑袋。事实上,燕青之所以会说准确度只有一半,也是因为考虑到这一点。但即使如此,还是有一半的可能。秀丽望向璃樱他们落下时的「通路」庙社。

  「那么会不会是有着瑠花大人不知情的『通路』呢?例如这座烦恼寺。」

  「烦恼寺?……你说这里是烦恼寺?」

  璃樱总算弄清楚身在何方。一听见烦恼寺这个名字,更不由得大惊失色。

  「原来是烦恼寺集团!我没听说烦恼寺的『通路』还可以用啊!」

  「这间道寺是何方神圣吗?名字就很乱来不说,还编号到一零九耶。」

  「……我曾听说上一任宗主的时代,为了和某个诈欺师集团利益交换,便答应他们建立『通路』。后来因为这通路被用来诈骗百姓,骗取金钱,在姑妈成为大巫女之后便全面废除了……原来如此,所以这里还是保留了『通路』认可吗。既然路是通的,就表示还可以用……不过这是伪造的。否则我们也不会掉在庙社上方了。」

  璃樱说着,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虽然这不是缥家干的好事,但缥家却一直被利用了。

  「原来如此……所以你们才会认为烦恼寺的『通路』是被用来运送铁炭的吗?」

  「对。而且仔细调查就会发现,外表看来破烂的这座寺庙,其实建造的意外坚固,看来是经过了补强。屋顶和地板的修理也很完善,可以肯定有人定期使用这里。」

  秀丽咬着从燕青背包里拿出的鱿鱼丝,双手环抱在胸前说:

  「可是消失的铁炭数量相当庞大,所以还不可就此下定论。那么大量的铁炭,要从这间小寺庙一点一滴慢慢运送,肯定相当费事。再说就算是废寺,也很难做到完全避人耳目。或许有可能利用这里当作暂时保管的场所,至于运送则由其他更『正式』的通路进行。不过,可以确定的是,既然狐狸面具男和术者出现在此地,就表示这里的『通路』对他们来说依然相当重要。」

  如果只想带走秀丽一个人,利用这里的「通路」可说轻而易举。就像过去技术人员失踪时一样,突如其来的消失,不留下丝毫证据。如此一来,将秀丽引诱来此的理由也可解释得通了。

  「没想到这里的『通路』竟然真的还能使用……我会好好调查并且马上封锁!」

  「啊,可以先等一下吗?璃樱,至少等到后天再说。」

  燕青正想伸手去拿肉干,一听秀丽这么说,差点没昏倒。楸瑛和璃樱也有同样的反应。

  「……小姐,你该不会是想反过来利用这里的『通路』去追他们吧?距离红风吹起,只剩下两天耶!就算你去了,顶多也只有半天时间可以用喔!」

  「可是,怎么能放过这太好机会呢!『通路』另一端很可能就是对方的巢穴,至少也会是离巢穴很近的场所。顺利的话,说不定还能找出铁炭的线索。就算小能,或许可以抓住狐狸男的狐狸尾巴啊。就算用一千把枪指着我,我也非去不可!」

  「你冷静点!听好了,如果『通路』另一端真是对方的巢穴,去到那里岂不是四面楚歌?全体集合等着你自投罗网是很有可能的吧!」

  真没想到,自己竟然有被燕青说「要冷静点」的一天。

  「唔……可、可是,燕青和蓝将军都在……」

  「那我问你,你打算怎么去?」

  「……咦?」

  「我们这里的每个人都是普通人吧?既没有巫女也没有术者在场,要怎么让『通路』打开呢?」

  秀丽看看燕青,又看看楸瑛,再看看璃樱,最后看了看自己。然后抱头大喊:

  「啊啊啊啊……怎么这样啦,你真的是燕青吗?我的部下哪有这么能干!这么一来,我不是只好煮饭给你吃以资奖励了吗?不过费用要从你薪水扣!」

  「这算是褒还是贬啊!不要把气出在我身上!」

  「……我想,『通路』是可以打开的……」

  一旁,璃樱这么嗫嚅。秀丽意外的将原本自暴自弃咬在嘴里的鱿鱼丝给整根吞了下去。

  「什么?那该怎么做?」

  「不管怎么说……我身上流的还是缥家直系的血。血可以代替法术,虽然是个很传统的方法,但只要我提供一定分量的血,『通路』应该会有所反应才是。只是若要用这个方法,回程一样需要我的血。」

  「唔,这方法在各方面都得委屈你呀……而且璃樱你一定很在意蝗灾的事吧……真的愿意陪我一起去吗?只要一天就可以了。如果璃樱你能一起去,也好确认那个狐狸男的长相。否则按照楸瑛和珠翠的画,恐怕路上每个人都得抓起来了吧。那样我可是会被投诉的啊。」

  被秀丽说得一文不值,让楸瑛听得心寒。这下总算能够体会刘辉的心情了。

  其实璃樱也还没做好和旺季见面的心理准备。不可否认,自从知道旺季已经来红州之后,璃樱就开始踌躇不前……说实话,秀丽的邀约,反而让他暂时松了一口气。

  「……我明白了。」

  丑时辰刻。填饱肚子,补充睡眠之后,秀丽来到「通路」所在的庙社前。

  最后决定由璃樱与燕青陪同秀丽前往。至于楸瑛则请他留在烦恼寺内待命。

  「红风吹起前,一定得回来才行……正如燕青所言,能用在那边的时间顶多只有半天到一天。」

  只要一起雾,就可提高镇压蝗灾的可能性,但若雾始终不起,蝗群将会全数飞往紫州。身为御史的秀丽必须最优先处理的任务便是紫州的蝗灾。包括确认起雾状况在内都是她的工作,所以一定得准时回来才行。

  璃樱抬头望向燕青。

  「那端一定有缥家术者的埋伏,一到那边之后,请你先制伏他。否则被他从那边堵住『通路』就回不来了。只要能让他昏倒,就可以确保『通路』顺畅了。」

  楸瑛望着手无寸铁的璃樱,突然有个想法。

  「璃樱,你会使剑吗?带我的剑去护身吧?」

  璃樱犹豫着,理由连自己也不知道,只知道若心中还有迷惘,就最好不要带剑。

  「……不,不用了。你也只有那把剑吧?而且对我来说,这把剑也太重了。」

  此时秀丽也才察觉楸瑛身上已没了双剑。

  「这么说来蓝将军,『干将』和『莫邪』怎么不在你身上?你没带回来吗?」

  「……是啊。因为珠翠小姐说她要用,就硬从我身上夺下……要是现在双剑在身,就可以让璃樱带一把去了……见过那种宝剑之后,我也好想拥有名剑啊……无名的也可以,像采『无名大锻冶』手法锻造的那种剑就……啊,我扯远了。是说,真的不需要吗?」

  「……是的,不需要。」

  璃樱点点头,打开庙社的门。庙社本身相当狭窄,光是秀丽和璃樱两人进去之后,就几乎没有转身的空间了。璃樱取出小刀划破自己的手指,点点血滴染上了方阵。

  「波」的一声,方阵开始发出微弱光芒。就在此时。

  只有秀丽和璃樱察觉异状。一股强烈的吸引力将他们吸入方阵之中。只有他们两人。

  璃樱仓促之下抓紧秀丽的手,也抓住燕青。然而——

  (糟了,浪燕青没有缥家血缘,会被弹开——)

  无法带他一起去。

  秀丽从眼角瞥见燕青和楸瑛,两人伸出手,似乎正呐喊着什么。

  ……只有秀丽和璃樱——只有他们两人消失之后,被留下的燕青和楸瑛呆若木鸡的站在原地。

  ●  ●  ●

  随着日子过去,风变得越来越冷,而风势也渐渐增强了,这些迅都能清楚感受得到。或许是因为体内有着一半缥家血统,自小关于大自然和气候的变化,总是能以「直觉」感受。

  叹了一口气,呼出的气息染白了天明前,丑时辰刻时分的黑暗空气。

  「……雾和雨都不出现哪,大人。」

  天将破晓前,面对伸手不见五指的苍梧原野,迅今天也随着旺季四处巡视。

  今明两天,如果再不出现云雨就没机会了。明日深夜,红风即将开始吹拂。

  旺季放松手中的缰绳,仰望鹿鸣山上的江青寺。即使从此处也能望见点点通明的灯火。在那之后,江青寺不分昼夜都未曾休息。

  茈静兰在企图暗杀旺季的那个夜晚之后,就再也没有出现。为了保护静兰,皋韩升提出他并未脱逃的报告,不过他也承认在那之后,军队中就再也看不见静兰的身影。然而旺季对茈静兰究竟去了哪,一点兴趣也没有。

  「——迅。」

  「……大人,请不要再叫我那已舍弃的名字。」

  「这个名字最适合你了。你父亲虽然是个一无是处的人,但唯有这个名字不得不承认他取得不错啊。人如其名,是个好名字。从第一次见到你我就说过了吧,你除了成为司马迅之外,什么都不会是,也不需要是。」

  迅垂下眼睛。「隼」这个名字是为了当侍御史而取的假名,旺季和孙陵王都还是一直称呼他为迅。仿佛很清楚,他一点也不想舍弃身为司马迅时的那段人生。

  「不过,让你成为『鬼魂』的人,毕竟是我啊……」

  「大人……我……其实我很明白的。我本该是受到处刑之人。我……一直很想杀了自己的父亲。萤的事不过是导火线罢了。」

  「是啊。你想杀了他,然后自己也从世上消失。你想做的是抹煞『司马迅』这个人。可是这是个好名字,你是条好汉子,抹煞掉太可惜了。」

  什么都不必舍弃也没关系。那时,旺季隔着牢笼这样告诉自己。

  如果你无论如何都想成为鬼魂,那我就帮你实现这个愿望吧。就这样,到我身边来——他当时是这么说的。

  是什么让自己握住那双手的呢。迅经常这么问自己。早已打定主意,无论当时的州牧孙陵王怎么说,都下定决心接受处刑了。然而传来了一阵脚步声,旺季出现了。握住他的手时,迅的确放弃了司马迅的人生而选择了另一个人生。尽管无法舍弃过去的岁月,但迅却选择走上另一个未来。不经意的,旺季笑了起来。

  「……你或许是我最后一个捡回来的人了吧。」

  迅说不出话来。并不希望听见旺季说这种话。在旺季面前,总觉得自己很没用。明明有很重要的事情想告诉他,迅却找不出适当的言语。说出口的,总是像蛋壳一样毫无价值的话。现在也一样。

  「大人……并不是因为您将我从死刑中拯救出来,我才待在您身边的。这是我发自内心的意愿。」

  「不过,我的确利用了你的那份心情。蓝楸瑛不能原谅的,也就是如此利用了你的我吧。即使如此,我还是利用了你。」

  在迅找出反驳的话之前,旺季便已改变了话题。用出乎意料的高亢语调说:

  「迅,你想,那丫头是去哪儿了?」

  旺季眼中眺望的,是昨日与红秀丽分别的鹿鸣山江青寺。

  这是旺季第一次在意起秀丽的去向。一方面为此事感到惊讶,迅一边小心翼翼的注意遣词用字来回答。

  「……您为何这么问?」

  「若不是与蝗灾同等级的大事件,那丫头是不会采取行动的。若不是和雾有关,就是和我有关,又或是——」

  铁炭吧。旺季在心中这么说。脑中闪过将铁炭搬过去隐藏的那座山。自从在某个雪夜里迷途之后,旺季便决定打造出那个地方。

  仔细想想,那座山就像是迅。不管找什么藉口,被旺季变成鬼魂这一点,都是无法改变的事实。万一那座山被发现了,事情将会变得很棘手——

  (应该不至于吧……再说就算真的被找到,只要没有钥匙……)

  夜更深了,空气也越来越凉。不经意的一瞥,迅脸上的表情和旺季的任何预测都无关。带着一丝迷惘……这种时候的迅,多半隐瞒着什么。

  「……迅,你是不是还有什么事情没向我报告——」

  就在此时。

  迅忽然抬头望向天空。脸上的表情看似诧异,却不是想岔开话题的样子。

  旺季也跟着望向蓝色天空,这才发现不知不觉中,一层薄薄的灰云开始覆盖住天空。

  「……大人,风向……改变了。雨是否——」

  话还没说完,一滴雨便「啪」地打在旺季脸颊上。

  旺季睁大了眼,仰望天空。

  「迅!如何,这就是长老说的最后之雨吗!」

  雨势微弱得连打上肌肤都没什么感觉。看起来也不像是会下得更激烈。

  「……我不知道。不过确实有什么改变了。只是,光靠这种程度的湿度和雨势是绝对不够的。看那云层如此薄,就算下雨也只是下下停停的程度吧。还有,大人……」

  「什么事?有话就说清楚。」

  「……这只是我的直觉而已。可是,我有个感觉,红风明天就要吹来了。」

  旺季挑起眉。若真如此,就比江青寺预测的提早半日。

  原本以为,虽然只是如此微弱的雨势,只要下个两天或许还有办法——然而现在迅的这句话,等于直接否决了这个想法。但若迅还是这么说的话,旺季认为就值得去相信他。

  抬眼一望江青寺,灯火的数量比刚才增加了一倍。不禁佩服他们对气候的观察与应对果然很迅速。连站在这里,都仿佛听得见他们正仓促奔走的脚步声。

  「……江青寺动起来了。看来很有干劲——我们回州府吧。准备下令给红州全郡府。」

  ●  ●  ●

  原先被抓住的手臂突然放开之后,秀丽因反作用力而一屁股跌坐在地。

  随后马上听见有人在哀号,不过随着一记钝重的声音,哀号马上就停了。

  眨着眼睛,秀丽环顾四周,在一间陌生的房间里,看见璃樱打晕了两个看似术者的白衣人。只听见璃樱呼呼喘气的声音。来的人,只有璃樱与秀丽而已。

  秀丽回想起进入「通路」前发生的事。只有自己和璃樱被拉过来的感觉。

  「……璃樱,难道……?」

  「抱歉,浪燕青没办法一起来。真不巧,来的竟然只有手无寸铁的我跟你。」

  璃樱划破的手指还在流血。因为是指腹,血很不容易止住。

  八角形的房间里,有着几盏火光闪烁的烛台。装饰与摆设类似烦恼寺给人的感觉,不过和那里狭窄的空间不同,这间房间相当的宽敞。可是,这里只有一扇门且没有窗户,叫人有点喘不过气来。璃樱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自己相当焦虑才会有这种感觉。

  「只要想出能离开这里的方法就好。值得庆幸的是,我们不是单独前来的。」

  手指被抓了过去,用手巾包扎起来。望着笑吟吟的秀丽,璃樱这才镇定了一点。一边望着昏倒在房间角落的两名术者,也开始试着动动脑筋。

  想转身回去的话,趁现在应该还来得及。不过就算那样,不能带燕青和楸瑛一起过来的事实依然,无法改变,就算想找其他术者帮忙,恐怕在这段时间内通路就会遭到对手封锁了。

  「……璃樱,让燕青去缥家找其他术者,再让他们飞过来需要多少时间?」

  秀丽似乎也排除了转身回去这个选项。璃樱苦笑着说:

  「你说那里是烦恼寺一零九号对吧……附近虽有几间缥家社寺,但现在主要术者都被派往各神域了。要想找到派得上用场的术者再带过来,可能需要花上半天时间。」

  「也就是傍晚啊。」

  「快的话,应该是这样。」

  「那么在那之前平安无事就好罗。只要在最后回到这里就是了。好,姑且先这么做吧。」

  秀丽看了看两名昏倒的术者,分别伸手在自己和璃樱的背包中捞什么。

  「先将那两人绑起来,蒙上嘴巴后丢进地板下。接下来就慎重行事吧。」

  你到底是哪里慎重了啊。璃樱忍住这么说的冲动,开始动手撬起地板。

  结束怎么看都像闯空门强盗的工作后,璃樱决定先探视一下屋外的动静。

  打开唯一那扇门,天明前的冰冷空气便侵入室内,

  打开门就是户外了。夜间视力良好的璃樱,很快就看见附近有间寺庙。看来方阵带他们抵达的这间房间,是位于寺院境内一角的小祠堂。

  留下秀丽,璃樱如猫般的不发出声音,朝室外走去。不经意的对星空一瞥,但却大吃了一惊。

  (这星空……难道这里——是紫州?)

  方位虽然偏离了不少,但此时天上的星座方位与璃樱身在贵阳时观测到的几乎相同。绝对没错。

  (这是紫州的……某个山里吧?地势应该比山腹还要高些……)

  听得见夜枭的叫声。雪白的霜柱不断落下,这里比红州冷多了。

  祠堂正后方是一片苍郁的树林,沿着斜坡往山上生长。寺庙规模不大,配合山势建在山凹里,靠山麓的那一侧看得见一小片平原。

  璃樱小心注意是否有人烟,一边试着沿着寺庙走出去。刚走出的那间祠堂正面,有另一间挂着钟的小堂。如猫般蹑手蹑脚走近一看,眼前奇妙的事实令璃樱皱起眉头。

  (……道寺的名字被磨除了……为了不想被人发现这是哪里的道寺吗?)

  正堂也没挂上任何显示道寺名称的匾额。若是不想被人推测出这是哪里,那么湮灭证据的手法可要做得相当彻底。

  而与正堂相反的那侧,则可看见某种建筑。璃樱虽然思索了一下要不要通知秀丽,但研判之后,觉得距离并不远,便快步穿过正堂,试着朝相反侧的目标前进。

  目标建筑正好与方阵抵达处的祠堂方位相对,也是一座八角形的祠堂。此外旁边还有一间老旧的柴房。璃樱检查了一下祠堂,和方阵抵达的祠堂不同,门上了一道坚固的大锁头,靠璃樱的力量没有办法破坏。

  突然璃樱用鼻子嗅了嗅气味,朝气味飘来的方向望去,是那间柴房。柴房外虽然设有围栏,但他发现可从栏杆空隙向内窥探,便往前靠近。

  凝神细看,房里有数十个大瓮并排,味道就是从这里飘出来的。

  (油瓮……?还真储存了不少。)

  不是铁也不是煤炭,这让人有点失望,璃樱决定还是先结束搜索,回到秀丽所在的祠堂。否则再继续下去,秀丽可能会担心。

  转身正想回头时,璃樱不经意地低头一看,却发现地面上有某种痕迹,心头一惊——那是车轮辗过的轮沟。

  (是装货物的车吧……车轮看来相当大。这里的地面土质偏硬,却还留下如此深的轮沟,搬运的物体想必很重……)

  而且不只一辆,由车轮留下的痕迹看来,有好几辆不同种类的车,分别刻下深深的轮沟。

  ——搬运的货物是「某种」重量级的东西。璃樱猛地抬起头,循着轮沟的痕迹走。那痕迹一端朝后山道路消失,而另一端——

  通往那间上了坚固锁头的八角形祠堂。

  「怎么了?璃樱。」

  秀丽肩上扛着一座长柄烛台,似乎想充当武器。看见璃樱之后,才安心似的将烛台从肩头放下。

  璃樱将自己眼见的一切毫无保留的告诉了她。秀丽对于这里竟是紫州某处山中之事虽也感到惊讶,但似乎最在意的还是对面那间上了锁的祠堂。

  「想要硬撬开是不可能的喔。不像这边这间的门是木制的,那边那间可是铁门。」

  「……唔……嗯……」

  秀丽正在沉吟时,璃樱脸上的表情突然呈现僵硬。

  ……「咿呀」一声,门被打开了。

  从门缝里看见那张戴着狐狸面具的阴森面孔,秀丽也不禁倒抽一口冷气。

  「站起来!」

  璃樱对秀丽大喊,并抢过烛台一口气奔上前。从门内一脚踹出去,脱落的门便朝狐狸脸男飞去。此时秀丽正好赶到身边,璃樱拉起她的手往外跑,却发现刚才还杳无人烟的寺院,如今已被数十人包围了。

  (——可恶。他们是打算来对付浪燕青的。)

  凭璃樱的实力,光是打倒一人都很费力。

  「我们逃!」

  杀手们正无声地从寺院后方的山路斜坡下来。不过当他们看见对手是璃樱时,不知为何竟出现瞬间的犹豫。

  璃樱一边挥舞着手中当作棍棒使用的长柄烛台,一边牵着秀丽的手往钟堂冲。

  「……抓住那女的就好。」

  微暗中,有一个声音这么说。

  感觉得到追兵不断。拉着秀丽冲下眼前展开的兽径,璃樱选择进入森林之中。既然对方想拆散个头不高的两人,只好藉由穿梭于狭窄的树林间以争取逃跑的时间了。然而脚程的快慢实在相差太多了。

  突然璃樱手中感受到谁正拉扯着秀丽。璃樱一脚踢开正想拉走秀丽的杀手。明明看见秀丽踉跄着逃开,但不断有其他杀手涌上来,很快就看不见她的身影了。就连烛台都不知道在什么时候被打掉,找不到了。

  「红秀丽!」

  璃樱大叫。现在只有我能保护得了她啊。令人头晕目眩的焦躁令璃樱发狂,但对手似乎没有杀害璃樱的意思,只专注于将秀丽带走。璃樱拨开人群想找到秀丽,却只是不断撞上厚厚的人墙。

  此时,听见有什么从高处坠落的声音,以及秀丽的尖叫声。

  正当璃樱脸色铁青往声音传来的方向一看,后脑杓却遭人猛力一击,失去了意识。

  ……璃樱最后只听见不知道谁走近的轻微脚步声。

  ●  ●  ●

  与璃樱分开的秀丽挥舞着手脚,拼命抵抗。好不容易摆脱抓住自己的手臂,脚下却又一个踉跄,被别的杀手伸过来的手抓住。此时,突然觉得好像听见谁在说话。不是那声音低沉的男人,而是一个更苍老的声音。

  朝说话的方向望去,瞬间似乎看见一个矮小老人的脸。正当秀丽心想,老人长得好像一棵古木啊……马上又被新涌上来的杀手推挤,脚下一滑,人便陷入飘浮在半空中的奇妙感觉里了。

  总觉得老人应该也看见自己了,但却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

  就这样,秀丽沿着山崖斜坡滚下。

  ……咻、咻。是开水滚沸的声音。

  秀丽在这声音中迷迷糊糊的醒来。日光洒满了整间房。映入眼帘的是一般房舍的天花板,鼻中传来的是普通家庭带有生活感的气味。那天花板也是秀丽很熟悉的普通样式。

  (……这是梦吗……?)

  撑起身子,秀丽不禁痛叫出声。全身传来擦伤与刀伤特有的刺痛感,让她想起自己滚落山崖的事。看来并不是梦啊。小心翼翼地活动活动手脚,确认了并没有哪里折断,幸运地只是全身受到撞击与擦伤而已。

  「……咦?有人帮我包扎过了……吗?」

  发现身上绷带的同时,耳边也传来脚步声。秀丽只能仓皇警戒,然而一看见那一脸担心走进来的人,反而令秀丽瞠目结舌。站在眼前的,是个完全出乎预料的人。

  「——咦?这不是曾在御史台担任狱卒的那位吗?」

  以前绦攸被关进御史牢里时的那位狱卒。

  秀丽这么喊出声来,两拍之后,那个身材高大的男人才笑着点头,表示秀丽说的正确。

  也因此让秀丽想起了一件事。为了保持机密,御史台向来采用眼睛看不见或聋哑人等,身体有缺陷的人来当狱卒。在秀丽的印象之中,那位狱卒的确口不能言没错。然而,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呢?

  「咦?咦?为什么?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一拍之后,大个子狱卒才拿起手中的石盘在上面刻起什么来。

  『我是这个村子出身的人。』

  「欸?咦?村子?」

  从透进目光的窗户往外看去,确实能看见几户人家。

  『今天早上,我进山里想砍点柴薪,就发现红御史你倒在地上,所以将你背来此地。御史台的狱卒是轮流值班的,我现在正好休假,所以回村子里来。』

  果然没错,他就是绦攸入狱时负责看守的那位狱卒。秀丽过去根本没想过狱卒也受过教育会写字,现在想起来,不免为自己的那种想法感到羞耻而脸红了起来。

  「谢谢你救了我……对了,还有另一个人,你看到他了吗?是个大概十岁的少年。」

  狱卒想了想后,摇摇头表示没见过。看来是和璃樱走散了。

  狱卒将一个托盘放在还盖着棉被的秀丽膝上。一看,上面放着一碗汤和三样菜,饭菜都是热的。一看到食物,秀丽肚子马上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狱卒听见了,反而嘻嘻地露出开心的笑容,点点头便走出房间。

  (村子……?穿过那条「通路」后,不但来到那间可疑的寺院,还遇到狐狸脸男及「牢中的鬼魂」。可是在这同一座山里,却还有那位狱卒家乡的村子……?这到底是……)

  秀丽一头雾水地思考着,边不忘拿起筷子吃了起来。她慢条斯理地咀嚼着每一颗米粒,感觉甜味在口中扩散。喝一口温热的汤,温暖身体的每个角落。

  从阳光来判断,现在时间应该是中午过后。璃樱说的如果没错,到了傍晚燕青或楸瑛便会跟着不知从哪里弄来的缥家术者来迎接自己,这可能性很高。所以在那之前多多少少一定要——

  (……村子……狱卒的故乡……)

  秀丽一直觉得这其中有什么奇妙的关联。御史台的狱卒。现在的秀丽只要一听见是与御史台相愿的事,脑中马上浮现的便是葵皇毅或旺季。

  ——以保持机密的名目而率先雇用残障者的御史台。

  (……那条法规,是何时修正的?)

  从前的作法,是将罪犯的舌头或耳朵割下,或眼珠挖出后再雇用他们。然而秀丽听说约莫从十几年前起,方针有了改变。十几年前。秀丽猛然停下筷子……那时的御史大夫应该是旺季。

  虽然说起来很遗憾,但秀丽心里也清楚,在这个国家,那些身体有缺陷的残障者不但没有学习的机会,也不可能被谁雇用。然而那位狱卒不但会写很多字,还在公家机关工作。

  是谁给了他这样的机会。还有,这个村子该不会是——

  秀丽低头望着盘子上摆得整整齐齐的菜肴。

  用餐完毕之后,秀丽和狱卒一起洗碗,并用打扫和洗衣服等家事来表达谢意。狱卒虽然拒绝了一次,但当秀丽再次这么说时,他便露出高兴的表情,并帮秀丽一起完成那些工作。

  为了洗衣服,秀丽也走出屋子来到村中。村子比想像中大,不大像是一点一点形成的聚落,反而像是一开始就有人决定要在这里建设这个村落。到处都看得见仓库,里面放着共同使用的储备品。在寺院时,璃樱说他看见的那个仓库也是其中之一吧。靠近往里一瞧,仓库里放的除了日常用品之外,毫无例外的都存放着铁炭与柴薪,也都有好几个装满的油瓮。

  就场所看来是个盆地凹陷处,周围只看得见天空与山,不像璃樱说的那样,还能看见大平原。

  中途在看似村庄的入口处,见到一条朝山上延伸的细窄道路,令秀丽内心一惊。抬头望去,可以窥见像是寺院屋顶的东西。

  (咦,难道这就是璃樱曾走到一半,通往寺院的那条路?)

  话虽如此,秀丽还是感到讶异。若这里是村子的入口,一般来说,连接入口的道路不该是通往山上,而应该是朝山麓而下才对吧。然而不管秀丽四处转了几圈,除了找到几条兽径外,看到的道路都只是通往山里或田地而已。

  (???这么说来,出了这个村子,就只能往哪攀登上去罗?)

  洗完衣服,回到房里,秀丽试着问了狱卒。得到的回答却只是笑嘻嘻的一句「没问题啦」。

  当秀丽在院子里晾起洗好的衣物,路过的妇女和孩子们便很感兴趣似的隔着围墙窥看。她在村子里走动时也一样,这村里的人对素未谋面的秀丽,与其说怀抱警戒,不如说都不怕生的主动靠近。看来他们也都知道秀丽是狱卒从山里捡回来的。

  接下来秀丽就在拗不过村人的请托下,四处帮忙起村里的种种事务。

  这段时间下来,秀丽也渐渐确信了自己的直觉没有错。

  ——不多久。

  西方的天空已被夕阳染成了橘红色,一看到这个,秀丽便对正在劈柴的狱卒这么说:

  「……狱卒大哥,其实我差不多得回去了。谢谢你救了我。」

  狱卒停下手中的工作,微微一笑,像是在说「嗯」的点点头。

  秀丽并不知道狱卒知道些什么,或是知道到何种程度。

  狱卒擦擦汗,伸手紧握住秀丽的双手,并用力摇晃了几下。这或许是向她道别的意思。

  那是一双温暖的大手。除了无法开口言语之外,他什么都办得到。

  ——希望这个村子里,人人都能有此境遇。

  狱卒先回家一趟,又带着不知装了什么的包裹回来。牵起秀丽就这么往前走。秀丽默默跟着他,果然一如预期的,被带到通往山上的道路,往更高的地方走。沿着蜿蜒曲折的山路走了一阵,寺院的屋顶也越来越靠近了。

  来到大约一半路程之处,秀丽停下脚步。再继续下去,会害他被卷入的。秀丽一停下来,狱卒也跟着站定。

  「……真的很谢谢你。但是到这里就没问题了。请你回去吧。」

  秀丽深深低下头。狱卒扶起秀丽,轻拍她的背后,又在石板上写起字来。

  『希望还有机会和红御史在御史台见面。』

  然后,他便将那沉甸甸的包裹交给秀丽,露出一个如太阳公公般温暖的笑容后,放开秀丽的手走下山了。

  此时,传来一阵急奔下山的脚步声。秀丽想起天亮前遇到的袭击事件,不由得放慢脚步。不过——见到来人的脸,她终于放心大叫:

  「璃樱!」

  「红秀丽!你没事吧!」

  「呵呵,你看,她这不是好好的吗。亏你还一整天红着眼睛满山遍野跑着找人。」

  秀丽看见璃樱背后出现一位小个子的老人家,正慢条斯理的走下山来。心想「这位老人家好像一棵古木啊」——这不就是跌落山崖前的那一瞬所看见的那个老人吗?

  一开始犹豫着该如何向璃樱说明,不过还是简单扼要的告诉他实话了。

  「我则是被这个老人从山里捡回去,带到其他山屋去了。你说的村子我也去看过,但后来就都在森林里找……不过你没事真是太好了。」

  秀丽正想向老人道谢时,却见老人目不转睛地看着她手中的包裹。

  「这位小姐,这包裹是怎么回事?」

  「咦?您说这个吗?这是狱卒大哥刚才给我的……难道您知道些什么吗?」

  望着那沉重的包裹,老人歪着脖子,又惊讶地挑起眉毛。

  「……哈哈哈!真是令人惊讶啊。」

  不知为何老人笑了起来,单手就挑起秀丽得用双手才拿得动的包裹,并放在掌心轻抛,一划看来很乐的样子。单眼中闪着饶富兴味的光芒。

  「既然如此,我就为你们引路吧,也算是向少爷小姐赔罪。」

  「赔罪?」

  并未回应秀丽这个疑问,老人踏上百转千回的通道,开始朝寺院走去。秀丽与璃樱虽然不明就里,反正也不知该上哪去才好,姑且便跟着他走。

  璃樱因为有了一次教训,一边注意着周遭的动静,一边和秀丽并肩同行,并低声对她说:

  「……红秀丽……你看过那个村子了吧?」

  「是啊,我看了,也遇见很多人。」

  秀丽静静低语。

  「……可是哪,不管我怎么装作若无其事的问,都没人愿意说。不管是那间上了锁的祠堂里到底有什么,或是那座山的名字、村子的名字以及寺院的名字,都没人愿意告诉我……也不告诉我他们的主子是谁。」

  他们在保护着某人。而且那应该是个帮助他们,守护他们的人。

  「璃樱,那个老爷爷有告诉你什么吗?」

  璃樱出现微不可见的反应。但他只是抿紧双唇,什么都没说。璃樱一定听说了什么,也因此知道了什么。那可能是秀丽所问不出来的。然而秀丽却不再追问。

  走在郁郁苍苍的山中,四周渐渐暗了下来。就在秀丽的膝盖几乎快要撑不住时,群树的另一端出现了一道寺门。秀丽想起天亮前遭遇的袭击,全身戒备了起来。

  「嗳,璃樱。你是从上面下来的吧?」

  「是啊。从那座寺院下来的,不过刚才那里没半个人。」

  看得见大殿,左侧是钟堂,右侧则是仓库。

  穿过门可罗雀的寺院大门,老人朝仓库而不是钟堂的方向走去。听得见他摇晃着手中的包裹,从里面传来叮叮当当,沉重金属互相撞击的声音。

  秀丽与璃樱听见声音都有了反应。定睛一看,老人正灵巧的用单手在包裹中翻找着什么,拿出来的是一个铁环。上面摇摇晃晃的挂着一把很大的钥匙。

  秀丽想起相反方向那间用锁头牢牢锁上的祠堂。

  「老、老爷爷,这把钥匙该不会是——」

  老人微微回头,那仅有的眼里浮现笑意。

  「我已经说过,要向你们两位赔罪了不是吗?小姐。」

  通过仓库前方,再走几步就在快要抵达祠堂的时候。

  璃樱怒视着祠堂那头的山坡斜面。

  「——他在那!快进入祠堂把门锁上!」

  秀丽很快地拉住老人的手狂奔。

  瞬间,眼前闪过一张在山上被夕阳照得更显苍白,阴森森的狐狸面具。

  打开祸堂门锁,秀丽先让老人进去后,璃樱也一把将秀丽推进去才跟着进来,并用全力压住那扇朝内推开的门。那扇门重得有如石臼一般,璃樱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好不容易关上它。黑暗中只听见秀丽的叫声。

  「璃樱!从里面锁上!啊,这里好暗啊!什么都看不见,找不到内锁的话,只好找个什么石头来顶——」

  「冷静点,小姐。这门可以从里面锁的。在这里、这里,还有这里,共有三道。」

  在老人不动如山的声音之后,是三道门锁锁上的厚重声响。闷闷的回音之后,便听不见来自外面的声音了。看来墙壁比想像中的要厚上许多。不一会儿又听见一阵窸窣,然后传来「波」一声,点燃了火光。

  老人单手拿着烛台,即使周遭一片黑暗,依然毫无窒碍地将屋内的烛台一一点亮。秀丽坐在地上歙动鼻翼……是铁炭的味道。

  璃樱也惊讶地睁大了双眼,那是数量相当多的铁炭和柴薪。即使室内昏暗也看得一清二楚。

  然而回头看秀丽,她非但未露喜色,反而显得很失望。

  数量不够。

  秀丽一边望着点亮的烛火,一边拖着疲惫的身心望向老人。数量不够啊。

  「这里没有窗户什么的,点火不是很危险吗——」

  「风是从这里来的。」

  老人推落一叠柴薪,从下方出现一个铁环。秀丽和璃樱都还来不及吃惊,老人就若无其事的轻轻拉起了那个铁环。

  随即有一阵风从地下吹上来,接着四周便充满了祠堂里所不能比拟浓厚铁炭气味。秀丽翻身弹跳起来,望向老人,他脸上正浮现一个古木般谜样的微笑。手上端着烛台便直接往地下走。

  跟着老人来到地下室的两人更加吃惊了。地下挖出一个巨大的空间,里面放满了庞大数量的铁炭,在微弱的手烛光线下隐约可见。

  秀丽踉跄着走了几步,一边走,一边用手探索着触摸那座铁山。冷得像是结冰一样。这里似乎和外头保持了空气的流通,脸上有风吹拂过的感觉。手上触摸的铁表面上有着凹凸,应是刻了什么文字。但再怎么定睛凝视依然看不出,只好用手指触摸解读。

  红州·河东。红州·西山。红州·凤翔——

  是红州三大铁产地名。地名清楚地烙印在上面。

  秀丽颓坐在地,摇曳的火光那头,老人又如古木般笑了。

  「呵呵,你在找的东西就是这个吧,小姐。」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不是说了吗?就当赔罪。再说把这钥匙交给你的,不是我。他心里应该也有愿意将这把严密保存在村里的钥匙交给你的想法吧,毕竟他对你在御史台时的表现也很中意。还有,光是在这座山里伤害人,就是不管用什么理由都不能原谅,也是必须要赔罪的事。这一点毋庸置疑。就连我都有点生气了呢。」

  「对了,还有——」老人望望手无寸铁的秀丽和璃樱,咧嘴一笑。

  「你们两位能找到这里来,却不带任何武器,我看了很喜欢。相对的,那些挥着武器追赶你们的家伙,我就看不顺眼。」

  老人手中的烛台,在黑暗中只照亮了他的单眼。然而即使他有着诡异的外表,但也如经年古木般,有种说不出的温暖。就像老人的声音一样,渗透人心。

  秀丽抬头仰望那如小山高的铁炭,想起御史牢那位狱卒,以及那个村子里的人们。

  「今天我在村里走动时,发现了一件事。那么大的一个村子,男丁却很稀少。但他们却不像是出远门去赚钱,和村里的妇女一起做家事就能发现,男人们每隔几天就会回家一趟……」

  村人们虽然很亲切,但行事却很谨慎。

  「我想,或许那些男人都在这座山里的其他地方,做着某种工作……」

  狐狸男。从山坡上滑冲下来的那些杀手。他们是从哪来的?

  没追上来的话,又去了哪里,做了什么?

  老人似乎察觉秀丽已经找到问题的答案,又笑了起来,使得长相诡异的脸上布满了皱纹。不过,他既不肯定也不否定秀丽说的话。

  「小姐,你已经看过那个村子了,你却还是不打算改变跟随的主君吗?」

  村中超过半数的人都身负某种残疾。然而即使如此,他们依然过着与常人无异的生活,几乎什么都可以靠自己处理,也都各自有工作。不管在村内或村外都充满活力的赚钱负担房租。

  现在这个国家无法做的事,在那村中却实现了。是某位大官,在这座山里实现的。

  感觉到璃樱的身体僵直了起来,秀丽深呼吸一口,用力抿紧双唇。

  「——是的。」

  「喔?能告诉我理由吗?」

  「正因为我看过了那个村子。」

  这是第一次,老人满不在乎的表情起了变化。一方面看似觉得有趣,一方面又审慎地留意着秀丽接下来的回答。

  四处可见的仓库。那个地方。看不见的盆地。大量的油瓮。

  秀丽察觉了老人的表情没有改变。果然没有猜错。秀丽轻咬住嘴唇。

  「如果是刘辉,铁定不会那么做。也不会让他们那么做的。绝对。」

  呼地,老人叹了一口气。火影摇曳,老人的表情看来像是在苦笑。

  「你真让我惊讶啊,小姐。没想到你竟能看穿到这个地步。我还以为察觉的人只有我呢。接着说吧。」

  「——他会帮助他们。就算……我去不成了,也一定会派别人代替我去的。」

  「呵呵,去哪啊?」

  「就是这里。」

  坚定的语气,让老人歪了歪头。不过他只露出「这样啊」的表情微笑了一下。

  「能与那人为敌并追查到这里来,你的确很有本事。不过,差不多是你该回去的时候了。要是一直被耍得团团转,可会迷失掉重要的东西喔。」

  「咦……?」

  就在这时,头顶传来声响。虽然不知道是什么声音,却叫秀丽心惊。

  看看时间,就算是燕青与楸瑛从「通路」来也不令人意外。要是再继续待在这里,恐怕会错失与两人相见的机会。可是若来的是敌人——

  「璃樱……」

  「我来开门。那些家伙好像不敢对我出手。」

  因为自己是旺季的外孙。这句话,璃樱并未说出口。秀丽点点头,爬上阶梯。

  当老人将柴薪堆回原处掩饰地道的同时,璃樱也正在与最后一道内锁搏斗。老人上锁时明明看起来一点都不费力,璃樱却使出浑身力气才好不容易打得开。锁得真是紧啊,看他个头明明和自己差不多高,为什么会有这么大的力气——

  当所有内锁都打开时,声音也停了。

  璃樱慎重地一点一点拉开沉重的铁门,从只打开一条小缝的门缝里伸进一只手臂——下一秒,便看见那张狐狸面具了。

  「——唔!」

  璃樱反射性的想关上门,却被一股强大的力量推回,脚底一个踉跄,跌倒在地。视野角落瞥见狐狸男抓住秀丽的脚踝,正企图拉她出去。

  秀丽眼中看见的,则是在近夜色的夕照中,一头摇曳的波浪长发。

  还看见一把斧头,对着秀丽就像劈柴似的劈下。

  听见璃樱呐喊着什么。

  ——耳边传来箭矢划破空气般的风声,只不过那是比飞箭还要钝重的声音。是棍。

  「小姐!」

  「秀丽大人!你不要紧吧?对不起,我们来迟了。」

  听见好不容易才等到的两人声音,秀丽这才用力睁开眼睛。如脚镣般被那双手抓住脚踝的感觉已经消失了。全身冒着冷汗站起来一看,眼前楸瑛正押着那个狐狸男。璃樱也从祠堂那边飞奔过来,一边护着秀丽,口中一边喊着:

  「不是这家伙!他是冒牌货!」

  其实楸瑛也在压住这男人时就发现了这一点。虽然带着相似的戒指,但并不完全相同,手上也没有伤痕。更重要的是,眼前的男人和那副「空壳」比起来武功更高。楸瑛用力扯下他脸上的狐狸面具。

  面具下的那张脸,在场没有人认识。是个年约四十,颇具知性的男人。脸上从耳朵到下巴,有一道很大的伤痕。

  「秀丽大人,这家伙不是企图杀害珠翠大人与瑠花大人的凶手!」

  「你说什么?那……那……」

  ——被骗了。

  秀丽感到全身像泡在冰水里似的起鸡皮疙瘩。就在此时,从山上突然万箭齐发,朝众人射来。

  「小姐,快趴下!」

  燕青使起棍棒击飞如豪雨般降落的箭。楸瑛为了闪避箭矢,一时失去戒备,正当他感觉手上起了微妙变化时,手中抓的只剩下一把波浪长发了。

  狐狸男趁机逃向黑暗之中。

  「糟了……」

  「蓝将军,不要追了!」

  秀丽大喊,最后转过身去,朝祠堂中的老人伸出手。

  「老爷爷!请过来吧——跟我一起。」

  老人望着秀丽伸出的手,笑着摇摇头:

  「呵呵,我确实满喜欢现在的这个世界,不过啊,小姐,我不能和你一起去。我选择的另有其人。只是呢——」

  最后不知道他说了什么,只看见挥手道别的模样。秀丽还想说些什么,应该是有关刘辉的事吧,但脑袋一片空白,什么也说不出来。就这么被璃樱牵着往相反方向的「通路」奔去。回头想再看老人一眼,眼前却只有一片混沌的黑暗,什么都看不见。

  ●  ●  ●

  或许是看到挤成一团,从狭小庙社摔回的四人而感受到事态不寻常,一名像是术者的男子马上下令「将『通路』完全封锁!」砰地一声,庙社的门也关起来了。

  秀丽感觉自己被燕青熟练地拉起,并轻拍着脸颊。

  「小姐,你还好吧?来,水给你。总面言之,你没事真是太好了,我可是吓得命都没了呀……」

  秀丽嘴唇一碰到竹筒,冰凉的水就灌进口中,反射性的咕噜咕噜喝下。

  那个老人,狐狸男的冒牌货,大量铁炭,村子,「牢中的鬼魂」——这一切在脑中交错泛滥,无法停止思考,却也混乱得不知该从何说起。

  『要是一直被耍得团团转,可会迷失掉重要的东西喔。』

  想起老人这句话,就像冷水当头浇下,使秀丽倏然冷静下来。呼地吐出一口气。

  那个狐狸男是假的,真的是被耍得团团转啊。

  「……故意戴上容易被记住的狐狸面具,其实并不是因为长相已经曝光的缘故。那是让我们相信他就是『空壳』。我们被一个狐狸面具耍得团团转。」

  假设最初遇见的狐狸男是逃往烦恼寺外的话,就表示同时存在了好几个狐狸男来搅局。秀丽拼命

  思考。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在村子的时候没有袭击秀丽,等回到寺院附近,却又一齐攻上来。两次

  都是这样。本来认定那是为了不让秀丽等人调查大殿与上锁祠堂中的铁炭,可是——

  (不对。不只是这样。)

  「……我们被绊住了……?对方希望尽可能拖延我们停留在那边的时间……」

  为了什么?

  然而不管怎么说,当时如劈柴般对秀丽挥下斧头的狐狸男,是货真价实的想要取她的性命。仿佛说着「挡路者死」。如果是这样……秀丽很快的吩咐楸瑛。

  「蓝将军,这里已经没有问题了。为了预防万一,还是请你回贵阳吧。或许是我杞人忧天——」

  「秀丽大人,请你告诉我,我在贵阳该做什么好?」

  秀丽深呼吸一口,把该做的事告诉他。比起楸瑛本人,一旁听着的燕青与璃樱更是听得倒吸一口气。楸瑛只是掀掀睫毛,点了点头。

  「——我明白了。有这个可能。我现在马上去。」

  楸瑛真的不再多问,立刻站起身。再看了秀丽一眼,露出了微笑。像他经常对十三姬做的那样,伸手揉乱秀丽的头发。不过对十三姬是以对妹妹的情感,对秀丽则是维持了朋友与朋友之间的分寸。

  「那么我出发了。秀丽大人,你自己要多小心,下次见。」

  楸瑛的身影很快消失在黑暗之中,只听见马蹄渐行渐远的声音。

  「小姐,其实我这边也掌握了一些情报。我在去商借术者时听说的……红风有可能提早半天吹起。原本预测的明天半夜,或许会提前到中午。」

  红风一吹就完了,所有飞蝗都将被吹往紫州。璃樱回头望向术者。

  「这是真的吗?雾和雨呢?罹患传染病的蝗虫又打算什么时候散播出去?」

  「以江青寺为中心,一切作业都在加速进行中。剩下的,就只有相信首席的预测了。」

  明天中午。一切都将底定。

  南旃檀、储备食粮、预测气象、驯鸟、传染病、飞燕姬——将这些一点一点累积起来,虽然并非万无一失,但各自都发挥了全力,才走到今天这一步。

  而自己也一样。只要优先顺序没有弄错的话。秀丽闭上眼睛,点点头。

  「我们走吧。要是无法镇压——就轮到我们,代表国家出面了。走,上州府去吧。」

  ●  ●  ●

  微弱的雨,开始飘落在苍梧之野上。

  江青寺的长老却不打伞,只是抬头望天。从昨天半夜开始,虽然时而起雾时而飘雨,但都只若有似无的出现然后就停了。

  头顶上方,驯鸟师派出的「鸟儿们」正滑过天空啃蚀着漫天的蝗虫。

  现在气温很低,就算出太阳了,蝗虫也不大动,只是静静地伏在大地上。等待着那个时刻的来临。

  不时可瞥见苍梧之野的角落闪现旺季那套紫藤色的战袍。不只长老不眠不休地等待雾雨,旺季也一样。长老小而布满皱纹的手用力握拳。

  背后的鹿鸣山——不,全社寺都已准备好了,随时都能放出罹患传染病的虫只。然而……

  ——还不够。

  (还没、还没……)

  族人之中,有大多数都断言不再有降雨起雾的可能,而要求现在马上放出罹病虫只。因为罹患了传染病的蝗虫,一两天就会死亡,就算拼命让它们染病,数量也无法增加更多。

  一旦放出去就完了。现在就算放出去也无法完全镇压蝗灾,虽然有可能消灭三到四成的蝗虫。也有人提出趁蝗虫大军全数飞往紫州前,至少消灭三、四成也好的意见,长老却都先驳回了。

  寒毛根根竖立起来,那个时刻一定会来的,虽然自己有的只是不可靠的感觉。

  长老持续望着阴暗的天空。

  滴在秀丽脸颊上的雨滴,还不等秀丽抬头望天就干了。天上只有一点淡淡的云,就像个怎么甩怎么倒都倒不出水的桶子。甚至在那片薄云之后,太阳也已经露脸了。

  燕青商借术者时顺便借来的马脚程很慢,害原本预定一大早就该抵达苍梧的他们,到现在还没到。不过——还来得及。

  还有数刻钟才是正午。红风要到那时才会吹来。虽然天空看起来还是没有要下雨的意思。

  「可恶,不行啊!这种程度的湿气根本不可能下雨!完全不够啊……」

  一进入苍梧之野,满地令人作呕的黄色蝗虫像是受到马匹惊吓似的振翅飞起。璃樱看着蝗群,不甘心地咬紧牙根。气温已经快上升到蝗虫能够活动的温度了,但别说是雨,连雾也没有,云层快要散去,太阳已经显露光芒了。

  「长老……已经、已经没办法了。请现在就下令放出罹病蝗虫吧,否则会来不及的……」

  就算只能镇压住几成,总比来不及的好。

  在对付蝗灾这方面,长老统辖的大社寺系列是最受信赖的。因此全国各地的社寺都在等待长老下判断。若错过最佳时机,后果可能会导致全州陷入更严重的灾害与饥荒。大家都知道长老在对应蝗灾上有他的坚持与自尊,但却不希望他因过度的自信而变得固执。像瑠花那样。

  「求您了……长老!」

  天空开始传来云层飘动的声音,云流动的速度变快了。

  风的流向,使璃樱脸色苍白。怎么会这样,还不到正午啊——这太快了。

  眼前的平原看似蠕动了起来。

  燕青停下马。秀丽的下巴颤抖着。风越来越强劲,黑色的蝗群即将乘着这股风飞往紫州。

  苍梧之野也渐渐被成群的黑色蝗虫覆盖。摩擦翅膀的混浊声音一口气提高了。不只是苍梧之野,秀丽仿佛能看见红州各地的蝗虫不断飞出、蠢蠢欲动的模样。就算缥家的「驯鸟」四处啃蚀着蝗虫,流出的蝗虫数量还是超过它们吃掉的。看见旺季与皋武官,州都的人们,道寺的人们都为了想要阻止蝗虫而纷纷出动……令人失落的是,比起飞蝗,人命更有如微不足道的尘埃。

  秀丽颤抖着。心想,等等啊……再等等。

  等等。

  秀丽并不明白畏惧的是什么。究竟是害怕飞蝗,还是害怕努力没有结果,或是惧怕面对接下来的局面。在混乱之中,秀丽耳边突然传来某人的声音。

  『没有问题的,秀丽大人,璃樱大人。我弟弟的努力即将有所回报——你们看。』

  听见身旁璃樱吸气的声音。

  看着眼前成群结队,正打算飞起来掩盖整片原野的黑色风暴,旺季咬牙切齿的说:

  「——果然还是不行吗!」

  「不,大人!请等一下。风中,含有湿气……还有雨的味道!」

  迅惊讶的低声说。同时——

  滴答。大颗的雨滴落在秀丽鼻头,和这几天下的雨完全不同,大颗大颗的雨。

  头上吹着漩涡状的风,雨云快速流动。

  滴答、滴答。很快的,雨下了起来。

  不久,便已不再是雾状雨,而开始下起货真价实的雨水。雨幕之中,人人都停下脚步,接二连三的望向天空。包括秀丽。

  就在发呆似的持续望着天空时,耳边传来微弱的、些许疲倦的声音。

  『……做得很好,羽章。看风的流向,我也能使用法术了……』

  秀丽全身突然起了鸡皮疙瘩。乘着的马高声嘶啼,举起前脚。

  璃樱也感到全身寒毛直竖。那是与瑠花相似的感觉。不会吧……

  「……不会吧……住手……羽羽,住手!你的命会——」

  但风已经凄厉卷起,刮走了他那微弱的声音。

  同一时间,坐在白色棺木之间的瑠花,猛然睁开双眼。

  珠翠也抬起头,弹跳起来。

  霄太师倏地望向红州的方向。低声自言自语。

  「风,」

  ——分散于全国各地,拥有「异能」的术者们全都汗毛倒竖。

  「能改变。」

  变成超乎想像的力量之流。

  瑠花拼命忍住不从椅子上站起来。用力再次闭上眼睛。

  「……羽羽……」

  轻声呼唤了这个名字。羽羽……你这个笨蛋。

  迅呆若木鸡地望着天空。一股强大的力量,使天上的云呈漩涡状快速流过,天空像被倒了墨汁似的迅速改变了颜色。无法控制的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全身血液逆流的感觉。

  原本干燥的空气渐渐夹带着湿气,刚开始下的确实是红州特有的雨,不过很快的,产生了某种变化。滴滴答答的雨开始变得绵长,鼻端嗅出的雨水气味也不同了。正当迅困惑地歪着头,雨势一口气增强,变成红州罕见的倾盆大雨。

  降雨之中,飞蝗难以飞起。就算勉强飞了起来也飞不远。一度飞起来的蝗群,似乎也不明就里的在空中团团转了几圈后,看似不甘心的又再次回到地面。

  周围响起了欢呼,欢呼声如波浪般散了开去,很快的,人人都抬起头来望着降雨欢呼。

  旺季松了一口气,举起拳头拭去流进眼睛的雨水。接着转过头对迅说:

  「迅……这雨……似乎比刚才的温度要高些?」

  像是要证明这句话似的,平原正好产生了因温度差异而引起的雾气,视野缓缓的染成了白色。很明显的,湿度也比刚才高。迅带着奇异的表情低声说:

  「……或许是我想太多了吧,但这雨很像是蓝州的……不管是温度或豪雨的程度。」

  旺季也露出陷入思考的表情。

  「……的确,蓝州一直长雨不断,造成严重的水灾……」

  「啊!咦?这么说来,这云是从那边唤来的吗?啊?那么,蓝州没了雨云,水灾问题反倒解决了?怎么?咦?这……这种事有可能吗?」

  「能办到这一点的,除了大巫女外,就只有最高位术者了。再说……如果是羽羽大人,的确很有可能想出一举解决蓝州水灾及红州蝗灾的办法。那位大人……自己虽然没有发现,但他头脑之优秀,在缥家的确仅次于瑠花。」

  难以置信。迅仰天呻吟。这是何等的智慧。

  「咦……等等。如此说来,这风和雨——」

  「……可恶,长老!我特别强调绝不能通知他的!」

  然而,看见欢呼着相互拥抱的人群,旺季只能低下头。

  「……多亏你相助。」

  深深地,低下头来致敬。

  ……之后连续三天三夜,红州都持续下着雨。

  放晴之后,当所有人抬头望向天空时,先是松了一口气——接着却又毫无例外的铁青了脸。

  天空一角,那颗象征凶兆的红色妖星,正不怀好意的闪烁着。

  已经没有人能隐藏得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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