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后。
秀丽和燕青在雨后走到苍梧之野时,因眼前看见的光景而说不出话来。
从江青寺一起出发的长老,见状也放下抚摸胡须的手,缓缓环视四周。
接着便如祈祷般仰头向天,吐出长长的一口气。
「……成功了啊。」
放眼望去,是名副其实的堆积如山、一串一串的黑色飞蝗尸体。那一大片虫尸以仰望太阳的姿势死去,全面将生长在苍梧之野上的短草给覆盖住了。仔细一看,还能看见虫尸彼此缠绕着类似菇类菌丝的细丝。
秀丽和璃樱都想起了那本有关鹿毛岛的册子。
「……和鹿毛岛叙述的一样……」
「……好惊人……而且超恶心的……果然像受到诅咒一样啊……」
一阵微风吹过,草原上的短草摇曳了起来,成串的飞蝗死尸便也随之从草上落下。原本漆黑的眼睛变得空洞,那副模样只能说令人毛骨悚然。
长老望着一串一串如稻穗般挂在短草上摇晃的虫尸,安心的呼出一口气。
「……一般绿色的飞蝗在遇到雨天时,一定会躲在草下避雨。然而罹患传染病的飞蝗,可能是由于疾病导致内分泌出现异常而发狂,会自己沿着草梗爬上草尖,以仰望太阳的姿态死去。传染病源从尸体上散播出去,只要一个晚上就能消灭数量庞大的蝗群……果然一如记载。高温多湿的雾雨天,就连人类之间的传染病都容易散播,对昆虫而言,更是恶劣的生存环境。」
风吹起秀丽的裙摆,渐渐强劲的风,速度正慢慢提升。
长老望着蔚蓝晴空,眯起眼睛。耳边传来风声。
「……晚了三天的红风。秋天结束,冬天即将来临……」
哗……如浪涛般的声音,是强风一口气吹过平原时发出的声响。
干枯的黑色飞蝗尸体被风一吹,纷纷碎裂,碎片飞舞在空中。
秀丽按住飞扬的头发,小声地呼唤着长老,
「……会往紫州去吗?」
「或许会有少量被吹过去吧,不过不至于造成蝗灾。蝗虫只要无法成群结队,就会恢复成原本个体行动的普通蝗虫。」
「明年以后呢?」
「……让我告昕你一个好消息吧。蝗虫的虫卵虽然不怕旱灾,但对其他天灾与集中降落的豪雨没辙。蓝州之所以鲜少发生蝗灾,正是因为多雨的缘故。今年蝗虫大军在红州产下的卵,经过这三天的连续豪雨,想必会因泡水或流失而死灭。」
视野一隅,看见燕青深色的发丝摇曳。
「……那么,最早遭到蝗灾的碧州,他们那边的虫卵又是如何?」
「当然,绝对不能说幸好发生了那场大地震,但地震也属于天灾的一种,在这场天灾中,差不多有一半以上的虫卵都毁灭了。剩下的,只要在春天来临时,由州民将孵化的幼虫一一捕捉即可。缥家也会尽早派出『驯鸟』,在蝗虫群聚前抢先吃光它们。」
秀丽倒抽一口气。萧瑟的枯叶正被强劲的风刮往平原的另一端。
「那么,蝗灾……」
长老缓缓绽开微笑。
「——是啊,完全镇压了。这也是首次成功的一举歼灭蝗灾。」
长老白色的胡须颤动着。他的声音也微微颤抖着,眼泪沿着满布皱纹的脸颊滑落。
「……我曾经……梦见这么一天的到来。兄长一直告诉我,有些事正因为『无能』才能办到。那之后,我一直……兄长……瑠花大人……」
秀丽转身面对长老,双手合十。燕青也学着秀丽这么做,一起低下头。
两人在泥土地上屈膝,对长老行致上最高敬意。
「——身为国王的官员,我代替朝廷打从心底向您道谢。感谢您的全力协助,也谢谢缥家全社寺在蝗灾上付出的心力。真的真的非常感谢。」
长老的涕泣,也和黑色的蝗虫尸体一起被红风吹上天空了。
只留下那有如浪涛声般的风声,还在原地回荡不已。
当长老也深深低下头,和前来迎接他的道寺术者一起离开之后。
秀丽眺望着风声下的苍梧之野,和燕青两人依然留在原处。秀丽的眼光朝州都梧桐望去,即使蝗灾已经平息了,她那犀利的眼神依然没有改变。
「燕青……」
抓起一串飞蝗尸体,像在玩摇铃似的燕青抬起头来。璃樱在那之后,面无血色的使用江青寺的「通路」,已经不知道上哪去了。自己和秀丽呢?
「我们去做下一件工作吧。」
秀丽双手抱胸,充满挑战的眼神望着远方的红州府。
她脑中正反刍着在村中所经历的事——大量的铁炭。事情还没有结束,怎能眼睁睁的看着钓饵在眼前晃来晃去,却什么都不做就让它结束呢?
「……燕青,我说过了吧。我已经在『通路』那头找到了消失的红州产铁炭。」
「嗯。」
「所以我们不能就此回去。告诉我,燕青,你一定也调查到什么了吧?」
成串的蝗虫尸体被风吹拂,纷纷掉落,粉碎一地。
红州的铁炭,本该和蓝州的盐一样,受到严格管理才对。
即使如此,铁炭依然大量消失的谜团。盗取的理由是什么?秀丽睥睨着远方的红州府。
「关于盗取,你应该查到某位红州高官的名字了吧?告诉我是谁。」
● ● ●
亲眼确认过飞蝗完全死灭之后的这天,志美才终于能在州牧室内镇定下来。
一打开门,扑面而来的便是充满整间宽敞州牧室内的飞蝗死尸气味。志美只能姑且先打开窗,扫落椅子和桌面上的大量虫尸。偶尔会发现少许尚有一丝气息的飞蝗,但也因传染了疫病而毫无生气,连飞都飞不起来。还有些濒死的飞蝗想趁打开门时爬出去,志美也懒得杀它们了。只不过,本来还想放它们一条生路的,却被刚好走进来的某个人不经意地踩死了。
踩死飞蝗的人,就那么进入室内,将门关上。
志美捻起烟草往烟管里装,再咬着烟嘴,用熟练的手势点上火。
紫烟袅袅上升时,志美总算抬起眼睛正眼看他。
「——苟彧。」
唤了一声之后,志美随着叹息吐出一股紫烟。那烟的颜色,看来竟有些疲惫,
「……是你吧?在经济封锁时暗中出手,放行了大量被盗取的铁炭。」
苟彧背靠着门没有回答。从那张面无表情的脸,看不出他在想什么。
「还有,比预定提早下令朝江青寺放出火箭的人,也是你吧?」
「…………」
「……为什么要做这种事?当时要不是红御史即时赶上,或许一切都会完蛋。另外,你还动了手脚,把应该送到我这里来的情报做过筛选吧?」
志美问过他无数次。
『你没有其他事情要跟我报告吗?』
『没有。』
——没有。
一阵漫长的沉默。志美等待过。现在看来,那可以说是接近无限长的等待。
「……听说你把提早放出火箭的责任揽到自己身上了啊?」
苟彧这句话,完全不是志美预期之中的回答。
「我啊,并不喜欢你。」
「……嗯,这我知道。」
对苟彧来说,这当然很无趣。两人明明同年龄,苟彧还比志美更早在国试中及第,又是名门出身,且放弃升官一直待在地方上,长久钻研实务而深受地方官信赖。虽然苟彧从未表现出对志美嫉妒的态度,但志美不会连他并不喜欢自己这点都看不出来。或许自己对苟彧而言,和他面无表情踩死的那些飞蝗没什么两样。
「然而,我也不认为你这么做是为了扯我后腿,因为这一点都不像你会做的事。若说你是站在旺季大人那边那我还能理解,可是就你这次做的事来看又并非如此,至少有几件事说不通。尤其是提早突袭江青寺这件事,原订的时刻分明是旺季大人决定的……」
「——我根本没听说那到底是几时几刻。在那之前,你打算连派兵突袭江青寺的事都瞒着我。」
苟彧的回应,决不容志美置喙。就连这点也在志美意料之外。
「不是吗?刘州牧。老实说,我向来都是抱着轻蔑的态度为长官做事的,我也早已习惯如此。就算对方是个下等人出身,爱用人妖口气说话的五十几岁老头也一样。」
「…………喂。」
「我原本真的觉得不管是谁都一样。只要我内心抱定自己更厉害的优越感,不管是当你的副官,还是当以前那些上司的手下都没什么两样,我都能完美做好自己的工作。」
这是第一次,苟彧用冷静的眼光认真望着志美。
「……可是,我却渐渐烦躁了起来。你的态度和言语,在在令我不耐。你什么都不告诉我,擅自决定自己扛起所有的责任。无论是将剩余食粮藏匿于枯井底的决定,或是对碧州使者撒谎的事,甚至打算由缥家社寺夺取物资的责任,你都打算一个人扛。江青寺那件事你没有告诉我啊,刘州牧。我不是也问过你了吗?『你才是有什么事情该跟我说的吧?』但你连一次都没告诉我。」
「那是因为——」
完全没料到事态竟会如此演变,志美也愣住了。怎么跟自己原本想的不一样。好不容易想起自己还在抽烟,却一点也尝不出烟到底是什么滋味。两人的对话内容也是如此。
「……那是因为,我当然得这么做啊。你以为这罪名很轻吗?无论是不顾他州人民死活隐匿粮食,还是让碧州使者吃闭门羹或触犯治外法权,追究起责任来,哪一件不是得吃牢饭啊?若是旺季大人没来,或没有缥家的协助,我所作的这些事情,说穿了,都是拿全国半数以上的人命来换取红州的平安。」
趁早将食粮全埋入干涸的井底,是为了让全国大谷仓红州的被害程度降至最低。只要守住红州,就等于守住了全国的粮仓。没头没脑的将粮食往北方送,只会落得全被飞蝗啃光的下场。要是能有其他解决的办法,那我当然愿意开放食粮,但既然没有,也只好对碧州与北方二州见死不救了。这些苟彧都知道。
就算红州州牧拥有再大的权限,还是有限度的。
「要是我们两个一起被抓就太蠢了。即使我被捕,红州只要有你在就还能正常运作。我这么做可不是为了保护你喔,也不是自愿要将州牧的位置让给你。只是你若能留下,总比两个人都被抓走好。这是最好的办法,如此而已。你不是最喜欢这种合理的思考方式吗?我有做错吗?」
「是啊——是啊,我都明白。这么简单的道理,不用你说我也明白。」
苟彧很少用这么挖苦的语气说话,但听起来却像在挖苦自己。
「可是,照你这么说,我这个副官有什么存在必要?你私底下调查我无所谓,反正彼此彼此——可是,我可不是为了当红州州牧的候补人选才在这里的。我的身分就是州尹,你的副官,是为了辅佐你而存在。」
志美脑袋都混乱了。也不知道到底该怎么做,只能先把烧完的烟管放在托盘上。
「……苟彧……」
「你想说什么我很清楚。老实说,我也不知道自己干嘛跟你讲这些。毕竟目前发生的,没有任何一件事对我不利。只要你负起所有责任,担起一切罪状,我就能翘起二郎腿当州牧了。可是啊,我就是越想越不爽啦。开什么玩笑,我才不想随着你这个大叔州牧想出来的浅薄方法起舞咧,这样一点都不有趣。我告诉你,州牧和州尹是坐在同一条船上的。一旦我接受了当这个州尹,所有的责任也该由我们两个平分才对,我是抱定这种觉悟才来的。然而这一点,你到现在都还不懂,这才是最让我不爽的!」
这也是第一次看到苟彧这么感情用事。和他天生的性格与接受的教养完全不同。志美一直觉得自己不如苟彧,也时常羡慕他。有时心里也会冷酷的想,就算红州没有自己,只要有苟彧就够了。而苟彧本身不也应该是这样想的吗?
不经意地,志美想起在江青寺行动时,旺季和自己之间的对话。
『……没有必要告诉他。』
『笨蛋。』
被骂笨蛋的意义何在。
确实,志美也没有把所有情报都告诉苟彧。一方面是无法完全相信他,另一方面也是想自己背负所有责任。
无视于旺季的决定,擅自提早放出火箭的是苟彧。不可否认,当时越早放出火箭越好。已经没办法继续等到说服缥家了。当时的情况就是那么紧急,志美若不是因为被旺季说服,本来也根本不打算继续等。
苟彧要是知道的话,一定也会马上要求袭击吧。一如志美要求旺季那样。
——还会说什么,责任要他一起扛之类的话。
「……等等,苟彧。这么说来……这么说来……难道,不是你吗?」
「……」
「经济封锁时,在挪送大量铁炭与技术人员的文件上盖章的人……」
苟彧像年轻人那样双手抱胸,倚靠着门。一阵沉默,期间只听见红风呼啸而过,蝗虫纷纷吹落的声音。终于,苟彧开口了。
「……是我啊。」
随着叹息说出这句话的刹那,苟彧露出仿佛放开手中重要事物般的沉痛眼神,望着远方。
「……照原订计划的话,本该是我……可是,中途我突然不想盖这个章了。我不也说过吗?突然觉得很烦。所以,后来是别人盖的。」
「别人?」
「不需要特地动用到州尹的印章,现在的红州任谁都能办到这件事了吧。州郡太守有一半以上都支持旺季大人,只要注意文件传递的路径,彼此照应一下就能过关了。」
瞬间,志美脑中浮现一个人名。
太守间再怎么互相照应,有一个地方要是无法通过的话,事情还是办不成——那就是州境。
「东坡郡太守,子兰。是他吗……」
红州最出名的太守。就算没有州尹印,子兰出马任凭谁都会听信无疑。
「春天时,中央不是起了一场赝币骚动吗?突然消失的大量蓝州产盐和庞大的金钱。现在蓝州郡太守也有半数以上是旺季的人马……我看应该差不多了。」
「……差不多了?」
「天亮后,确认了飞蝗皆已传染疫病并受到镇压之后,旺季大人接下来的行踪你知道吗?没错,他早已离开梧桐,一路全速返回王都了。现在差不多应该已经抵达连浪燕青都追不上的地方。不让红秀丽阻止旺季大人离去,并阻挡可能出现的追兵,好让旺季大人有足够的时间尽速赶回王都,这就是我最后能为他做的事。」
志美完全混乱了,甩甩头说:
「……为什么你要告诉我呢?直到刚才,你应该都是站在他那边的啊。自己说这种话很奇怪,但若是将旺季大人和我放在你心中的天秤上,怎么都不可能是我这边比较重吧。现在这一刻,你应该都还是为他行动。」
苟彧沉默着靠近志美的大办公桌,用优雅的手势拿起烟管,装进新的烟草,用力擦干净烟嘴后轻轻点火。
「我到现在都还认为旺季大人才是最适合的人选,就像其他人认为的那样。」
苟彧吸了一口烟,就连飘散在空气中的紫烟都是那么轻柔优雅,像个教养良好的淑女。
「那并非因为他系出名门。虽然有些贵族的确是为了利益或对国试派的怨恨才协助旺季大人的,但那只是少数。或许有些难以置信,但越是年轻的官员越愿意跟随旺季大人。只要跟在他身边,马上就能明白他有多么适合。」
虽然不具有先王那种绝对不可侵犯的神性,却能静静地抓住人心。
「……我们这些落难贵族,只是先王戬华的『影子』。一方面说着要创造新时代而一一扫荡贵族,夺取财产,但另一方面戬华王与霄宰相两人却不去对势力最庞大的彩八家大贵族出手,顾全了彩八家的完整。其他的贵族被收编进了门下省,戬华王的儿子刘辉却对官员们的建言不闻不问。越来越受宠爱的只有彩七家而已,尤其是红蓝两家。刘辉是个昏君,这是显而易见的。」
志美无法否认。就算苟彧说这番话只是为了争取让旺季远离的时间。
「……那种矛盾,任谁都看得出来。如果贵族确有遭到铲除的必要,那我们也无话可说。可是既然不是这样,我们也有生气的权利……那些失去的、被夺走的东西,可都不是无关紧要的东西啊。而旺季大人就是我们这群人的象征。连他那么有才华的人,整整三年,国王都不把他放在眼里。若只有彩七家越来越受宠,那倒不如恢复从前的贵族制度。明明嘴上说着要一扫七家主义,现在国王却先破坏了游戏规则。这三年来,不管是中央或地方都一直在忍耐,事到如今,已经忍无可忍了。对紫刘辉是毫无期待了,可是对旺季大人就不同……」
如拔除雨后春笋般铲除其他贵族的结果,就是使金钱与权利更加集中于彩七家。旺季为了破除这个局面,默默帮助提拔落难贵族,让他们有实力与国试派及彩七家竞争,并安排这些人才陆续担任朝廷内外要职。这一切,靠的都是这群人自己的实力。
「我很想见识见识旺季大人所创造出的世界。现在还是这么想。」
「……那,又是为何……」
「为何啊?因为我突然觉得很烦,讨厌什么都照别人安排好的计划走啊。」
苟彧绕着那张大办公桌踱步,来到半开的窗户旁朝城下望去。这举止令志美有一股说不上来的不自然,却又说不出到底是哪里不对劲。
「只要我升格为红州州牧,就能得到红州了。这次的蝗灾正好是个绝佳机会。只要默默等就好……但是对于这种事,我突然觉得厌烦起来。」
眼见志美为蝗灾奔走,并执意一肩扛起所有责任,相对之下,只为了那种理由而必须装作毫不知情的自己,突然令苟彧觉得好厌烦。自己又不是为了满足中央那些政治斗争才来这里当州尹的。胸口突然间涌上一种近乎愤怒的情感。
在这种十万火急的时候,身为州尹如果不能以州民为重,那还算是什么州尹。如果那样,自己在红州又有何意义。就连比自己笨又没教养,但却无法完全瞧不起他的刘志美,都懂得理所当然地有所隐瞒,这件事让苟彧气得头晕脑胀。
呼。苟彧吐出一口紫烟……其实内心已经很明白了。不提那些有的没的大道理.唯一单纯而真实的是什么。并不是想背叛旺季,只是——
「……如果不把你挤下去,就无法获取红州。可是……可能我还想,还想继续看你如何处理红州政务,以身为你副官的身分。」
说完后,苟彧微笑着,缓缓转身面对窗外,简直像在等待什么似的。
志美感到全身寒毛倒竖。突然发现了刚才觉得苟彧举止不自然的原因。
「————唔!」
踢翻椅子,朝苟彧伸出手。好像听到有谁在大喊什么,但听不清楚内容。
红风之中,窗边飞来一把箭。毫无疑问是冲着苟彧来的。
咚。只听见一声钝重的声响。
……州牧室,溅满了血。
「——红州牧!我是红秀丽,我要进去了!」
一边喊着,秀丽一边将州牧室的门踢破,和燕青一起冲进去。
视野里马上充斥着令人不舒服的血红色。只瞥了一眼,便马上将门锁上不让其他人进来。
「不要进来!燕青!」
燕青朝地面一蹬,大脚踢翻州牧办公桌,飞身至刘志美与苟彧身旁。用手臂挡下第二把箭,拉下半开的窗格。咚。是第三把箭刺进窗板的声音。
……一阵沉默。不久,刘志美先开了口:
「……没想到来的竟是红御史啊。还以为你们已经撤退了……」
「——刘州牧!」
志美的手臂深深插着一把箭,血渗透袖子,再沿着手臂向下滴落在被他护住的苟彧胸口。苟彧呆若木鸡,凝视着落在自己身上的鲜红液体。
「快叫大夫——」
「……请等一下,红御史。我有些话想说。伤不要紧,反正只是手臂,又只中了一箭。不是也常见到中箭的鸭子依然慢悠悠的在河里游泳吗?」
「哪有很常见!而且鸭子身上中了箭也很痛啊,又不是装饰品!」
秀丽元气十足的大嗓门对志美而言是种救赎。他笑了起来,借燕青的手臂使力,从苟彧身上起来。背靠着墙坐下来时,看见燕青生气的眼神。
「……志美……我不是要你小心了吗……总之先帮你急救啦。」
「抱歉抱歉。至少受伤的只是手臂,你就原谅我吧。幸亏不是毒箭嘛。」
燕青撕下自己袖子一截较柔软的布料,俐落的为志美止血。接着,才猛然拔出他手臂上的箭矢。秀丽虽然闭上眼睛不敢看,还是听见血喷出来的声音。
视野角落,苟彧正摇摇晃晃的站起身,官服的胸口部位被志美的血染成大红色。志美心想,他的表情简直像在参加我的丧礼嘛。那并不是一张幸存的脸,而是终于理解「死了就亏大了」的表情。自己总算有超越苟彧的地方了。
「苟彧,你要是平安没事,就把我的烟管还来吧。」
吃力的伸出手,苟彧这才猛然想起似的,望着自己手中握着的烟管。低声的说出一句不合时宜的傻话:
「……可是里面的烟草都散落了……」
「没关系,空的也好。」
志美叼住空空如也的烟管。闻到残留的烟草香,遗是能让他镇定情绪。手臂传来一阵刺痛,令他皱起眉头。其实志美也还惊魂未定。
虽然燕青应急的做了止血措施,一旁那丫头却抿着嘴,脸上的表情只差没说现在马上就要去找大夫来了。呼。志美再吐出一口气。
「……苟彧……我啊,也曾想过,如果视情况而定的话,其实旺季大人也可以啦。」
秀丽动了一动,明显的反应让在场所有人都发现了。太容易发现了。
「所以我才会想,由你担任州牧也好。并不是我主动想让给你,但这次我脑中想了很多事,的确有些和你所想的相同……可是,还是不行啊。」
志美脸上已没有笑容了。他望着手臂上的伤口,好久不曾这么痛了。这睽违数十年的痛楚感受。
以及数十年不曾有过的怒气。
「……我呢,只要即位的国王比前一个好,谁来都可以。毕竟我是个平民,又曾当过兵,思考很单纯的。我只知道没有好国王,就什么都不好。可是啊,只有一点我绝对不愿意妥协,那是最后的防线……老实说,从红州的铁炭与技术人员消失时,我就一直在想这件事。」
只要是统治过红州的人,都会知道铁炭和技术人员的消失意味着什么。正因如此,志美一直到最后都不愿相信盖下印章的人是苟彧。然而只要看看苟彧现在那张铁青的脸,就知道他最终没有盖下印章的理由,和志美内心所想的不谋而合。这是唯一值得欣慰之处了。
只有红家和少数继承了技术的人才懂,也因此从未广泛流传铸铁技术。
——当战争来临时,懂得这种技术便能制造出数量超乎寻常的武器。这也正是红家历代以来,在战争中很少失败的原因之一。虽然制造武器也需要超乎寻常数量的铁炭,但在铁产量丰富的红州,这绝对不会成为问题。
「只比最悲惨的状况还要好一点的世界」。就像一辆几乎解体的货车,摇摇晃晃着勉强前进。志美喜欢这样的世界。那辆货车很有人性,即使装满过重的货物也不舍弃任何一件,咔啦咔啦的前进,是这样的世界。志美很明白,这样的世界拥有何等珍贵的价值。从战场上生还,且经历过好友自杀身亡的志美非常明白。
「——苟彧,我啊,唯一无法认同的国王,就是考虑以战争为手段的王。不管他再出色也一样。那就是我最后的防线。或许有人会说这种想法太天真,但这就是我。所以我无法跟随旺季大人。我也不会辞去州牧,我决定了,就是现在决定的。」
「州——」
「就算是我啊,也会有生气的时候喔。你这家伙,似乎很想凄美的死去,别开玩笑了,学什么多愁善感伤啊。只要把暗杀你的主使者诬赖给我,不就能一石二鸟,同时除去红州州牧与州尹了吗?你竟然还完全中了人家的计!」
「……啊!」
苟彧这才终于察觉似的愣愣张大了嘴。秀丽与燕青也同时惊呼出声……原来是这么回事。不过,事先不留下几个卫兵或护卫的刘州牧,应该也得负一部分责任吧。秀丽心里这么想,却没说出口。
「啊什么啊,大阿呆。所以说你就是个大少爷吧!不过那都无所谓啦,总之叫我眼睁睁的看别人暗杀我的副官,这种事我决不原谅。可恶,这烟管怎么半点烟草都没了!小姑娘,帮我装个烟草!燕青,点火!」
秀丽忙着将烟草装进烟管里,燕青则像个下人似的赶忙点烟。看见一对年轻男女簇拥着帮忙点烟的样子,苟彧不禁嘀咕道:
「……你看起来还真像有变态嗜好的五十岁老头耶,刘州牧。」
「少罗唆。不过被这么奉侍着倒真的不错。呼,我可能真的很适合这种嗜好唷。」
志美终于吸到真正的烟,从口中呼出的紫烟,像有生命似的袅袅浮动。
「……杀了你就能封住你的嘴了。因为对方不容司法介入调查啊。这一点我也无法原谅,绝对。无论主使这件事的人是谁,旺季大人都不可能全然未察觉。我现在明白了。他认为,直到最后的最后,若真的没办法也只好那么做。问题是,什么叫真的没办法?真的没办法,所以被迫战争,这种想法我可敬谢不敏。」
最后这句话,让秀丽用力咬紧了嘴唇。那是她一直说不出口的话。
「那么,那些庞大数量的铁炭,以及失踪的技术人员,果然就是为了——」
秀丽说这句话的语气,令志美瞪大了眼睛。「那些铁炭」,她是这么说的。
「……你该不会——」
「我找到了。虽然还没找到技术人员,但消失的铁炭,我已经亲眼确认过了。」
「怎么办到的!我也是拼了命找的啊!为何!」
秀丽轻笑了起来。
志美真的搞不清楚了。眼前这丫头真的只是个十八岁的少女吗?
「等等,为什么你会知道不是苟彧呢?连我都差点以为是他了。」
「是啊。苟彧大人确实完全符合了被怀疑的条件,事实上,我也不认为他完全置身事外。否则他也不会被怀疑了。到现在我都还有三成怀疑他喔,来这里就是为了证实这一点。可是,如果犯人不是他,那苟彧大人的性命一定会有危险——」
当了某人替死鬼,差点被杀死的苟彧。
「这样啊……只要杀了苟彧,线索就断了。如果苟彧活生生的落入御史手中,可能因为并非毫无关系,所以有可能在追查之下说出某人的名字。还不如杀了他,让他顶了子兰的罪,是吗?」
苟彧说了,自己能为旺季做的最后一件事。志美震惊低语。
「所以,你是来保护苟彧的。」
「是的。如果他死了,身为御史台官员,矛头就只有……转向刘州牧你了。」
「我想也是。我不可能对自己手下做的事完全不知情,那说不通,我也说不出口。你看吧,苟彧,你要是死了连我都会遭到调查啊。拜托你不要再随便帮我制造麻烦了,像我这么特异独行的人,好不容易受到赏识,要是失业了,就很难再找到工作耶。」
受到赏识啊……其他三人心里偷偷想,可能赏识的地方和你自己以为的不大一样就是。
志美目不转睛的盯着秀丽,最后笑了起来。心想,真是输给她了。
「……你们来真是帮了大忙,谢谢了。接下来呢?准备开始调查苟彧吗?」
虽然大致可以猜到答案,不过还是问一下。果然,秀丽马上说出预料中的答案。
「不,我们要先去追旺季将军。有件事我很在意。」
「这么快就要直接和大人物硬碰硬了吗?你不过是最下级的御史唷。而且很遗憾的,就是必须告诉你,现在追也来不及了。他已经离开梧桐了。苟彧自杀事件也替他争取了不少时间。」
「纵然如此,这些有哪一件能构成我不去追他的理由吗?」
斩钉截铁的语调与沉静的眼神。志美微笑了,这丫头有如新生野草般清新哪。
「——没有。」
蔚蓝的天空,好久之前,曾抬头看见白鸟。当时觉得只要继续活下去,一定能见到更美好的世界。
从那个充满黑烟与尸体的世界离开后,经过了一段像用一颗颗小石子堆叠起的光阴之后,这个国家若能出现如此御史,自己一路走过来的这条路也不算完全坏了吧。
「苟彧大人就暂时先交给刘州牧处置。毕竟他也是红州州牧暗杀未遂事件的重要目击证人,只要您能看好他,就照目前为止那样,继续让他执行勤务也无妨。」
志美与苟彧听了都惊讶地瞪大了眼睛。过了一会儿,志美才叼着烟管笑了。
「……原来如此,从不知道内情的人看来,事情的确如你所说的。再说我这手又伤成这样,苟彧暂时是不能死,得当我名副其实的『左右手』才行。当然也会带上精锐护卫。」
「之后我会回来详细调查的!只到那时候喔,应该吧……如果我没忘记这件事的话……」
志美笑了,对苟彧推了推下巴。在各方面都要向秀丽道谢。
「为了道谢,让我们准备骏马与仙人给你吧。苟彧,现在马上写好文件并盖上我的州牧印与你的州尹印交给红御史。只要看到这份魔法文件,不管红州哪个单位,哪道关塞都会答应你的要求。不过只限定红州之内啦。当官真不错呢,以后请叫我仙女州牧,别再说我是人妖啦。不闹了,是该让你们见识一下本人实力的时候……唔唔,快叫大夫,我好像看见那条河了……」
河?秀丽一边从苟彧手中接过那份仙人古文(公文)一边发出哀号。
「难道是三途之川吗?请不要过河啊!你这只身上插着箭的鸭子是游不过去的!」
「可是人家讨厌看医生……以前看的医生都觉得我是脑袋有问题的怪人……」
秀丽和燕青心里都在想,医生会这么觉得好像也不无道理。不过,也觉得志美这句话似乎不单指表面上,而有着言外之意。
燕青想让志美扶着自己的肩膀,他却摇头拒绝了。
「不用了,你们快出发吧。我会让苟彧带大夫来的。红御史。」
秀丽一回头,志美就微笑了。现在对他而言,眼前的秀丽已不再是黎深的侄女了。完全不是。
「这次真是承蒙你的帮忙。不管说几次谢谢都不够。」
「别客气,这是我的工作。」
咧嘴一笑,她这么说,好像真的一点都不在意。
「我不能说自己是站在国王那边。只能说我不会跟随旺季大人。这一点我可以承诺。不过万一发生什么事,我还是随时有可能为了保护人民而对旺季大人举白旗投降。如果我一条命可以换来人民的平安,我愿意这么做。我也是有我必须拿命去保护的东西。」
「……我认为这是不对的。」
「咦?」
「如果要赔上一条命,我宁可用在做其他事上——为此,我要出发了。」
志美深深低下头行礼,红秀丽便灿烂一笑,转身走出了州牧室。
志美不知如何反应,看看燕青,燕青也笑着挥手离开了。
刚好和燕青擦身而过,州官们纷纷涌入室内,看见志美的伤势与苟彧染血的官服又尖叫起来。就在州官们慌慌张张跑进跑出时,秀丽与燕青已经不见人影了。志美抬头看看苟彧,他的表情也和自己一样。写着「哑然」两字。
「苟彧,虽然那个国王没半点好处,但其实还是有几个优点吧。我必须追加补充,其中之一就是采用了那丫头为官。」
虽然把她捡起来训练培育的是葵皇毅,但最初提拔她的却是国王。
志美伸了伸没受伤的那只手,苟彧尽管一脸嫌恶,还是把肩膀借给了他。
好不容易站起来时,苟彧忽然回头望向窗格。那扇受飞箭袭击的窗。很短暂地,露出跟刚才一样,似乎在等待着什么的目光。志美叼起烟管。
「——苟彧,已经不会再有箭飞过来了。放弃吧,好好活下去。」
「…………」
「你已经做出选择。选了这边,就再也去不了那边了。你就是这种人。让你下定决心的不是我,而是你自己的心。明明那些道理都摆在眼前,你还是过不了自己这一关,无法盖下背负推动战争责任的印章。你不能容许那种事发生……不是吗?」
志美和苟彧同年,两人经历相同的时代——战争结束后的时代。然而不管有没有经历过战争,会掀起战争的人就是会。苟彧是无法变成那边那种人的,如此而已。然而志美却认为苟彧所做的,是比什么都还有价值的决断。他由衷的说:
「我真的觉得很高兴。你可以继续尊敬旺季没有关系,一边尊敬他,一边在这边活下去。」
苟彧的眼神从窗格慢慢回到志美身上。简直就像选择了自己今后所要生存的世界。
无视于隐隐作痛的手臂,志美虚弱的笑了。
「我觉得世界有你,比没有你好多了。所以请你无论如何就留在这边吧。你并不是背叛了重要的人而留在红州府的,就算都没人谅解还有我谅解。这样不行吗?」
「……而且你也找不到能代替你『左手』的人?」
「没错没错,这一点也很重要。还有……亲眼看着好友自杀,这种事我不想再经历第二次了。」
苟彧垂下眼睛,悄悄叹了一口气。脸上是残兵败将的表情。当苟彧没死成时,他就已经输了。最后的最后,志美赢了。现在苟彧终于接受这个事实,带着残兵败将的表情,选择了活下去。
「竟然会被特异独行的人妖州牧当作好友,我还真凄惨……」
之后,苟彧再也不曾回头看过那扇窗。
倏地,志美眼前闪过一道黑影——是一只优美的黑蝶。蝴蝶追着秀丽飞了出去,消失在门外。是幻觉吗?志美眨眨眼,不知为何,那只蝴蝶看起来像是徙蝶。
赌上性命,代代传承,拼命回到家乡的美丽黑蝶。飞往从未见过的,尚在远方的世界。
刹那,毅然决然飞走的黑蝶,和秀丽离去时的背影重叠于志美脑中。
「……如果要赔上一条命,宁可用在做其他事上,这样啊。」
「她是这么说的。」
「真想看看哪……真想看看那丫头活着创造出的世界。」
苟彧找了张长椅姑且躺下,露出厌烦的表情。
「……不要讲那种不吉利的话。听起来好像红御史会死一样……」
此时,大夫和红州府仙洞官员一起冲了进来。
「——州牧!请看天空。州牧之所以遭人偷袭,说不定与天上出现的启示相关。」
苟彧小心翼翼的拉开关上的窗格。往天空一看,脸色便僵硬了起来。
「……是红色的扫帚星,移动星宫显示由天纪转为织女。几乎没看过……这么大的。」
「我不大想知道……不过这颗星代表什么啊?」
「凶兆。以及……」
王位的更迭。苟彧回答了志美的问题。
目前,一匹载着少女的马正冲过吊桥,一路朝贵阳,朝那颗妖星前进。这幅景象在苟彧眼中,无异是她正孤身单骑挑战那颗象征灾祸的红色妖星。
● ● ●
「……燕青,来得及吗?」
「嗯——至少我已经拿着人妖州牧给的古文书,不客气的把马厩里最上等的一匹马抢来骑了。」
现在两人骑的这匹马,是无视于管马厩的人哭着大喊「只有这匹请绝对不要带走!」而抢来的马。实际上,这匹马的脚程也真的超乎异常的快,可说是会飞的骏马。
「那个人一直哭着说,这是赤兔什么马的……赤兔马是什么啊?」
「谁知道?我对马又没兴趣。我是听说红州,连马的毛色都是红的啊。」
身边景色迅速的朝后方飞逝。然而秀丽还是心急的觉得不够快。
出了梧桐,正当燕青提升速度朝紫州直奔而去时,望见前方天空浮现的那颗红色妖星,不禁闷哼了一声。离开红州时的方位正好背对这颗扫帚星,所以完全没发现。
「……呜哇……跑出一颗好讨人厌的星星啊。飞蝗也好,星星也好,国王的麻烦还真多。」
「你很罗唆耶,燕青。不管有没有出现所谓凶兆妖星,原本就很糟的状况也不可能因为出现什么就变好。就算变得更糟,也跟星星没有关系。那只是天空的装饰品而已啦。」
「小姐,你在这方面倒是很理智……不愧是贵阳长大的。不过啊,看这颗星的位置……如果是身在贵阳的人,或许比我们更早就观测到了。」
秀丽的脸色沉了下来。
「……你看,大概从多久之前,贵阳那边就看得到了?」
「嗯,应该差不多是小姐失踪之后没多久吧。说不定连你的失踪都被归咎为妖星作祟呢,哈哈。」
「喂,我应该没做什么需要被诅咒的坏事吧。至少要说我神隐了嘛。」
嘴上这么说着,秀丽其实对燕青想说的话心知肚明。刚离开的梧桐城就是如此,天上出现了那颗闪着红光的彗星后,人人都指着天空惶惶不安,窃窃私语。甚至有好几次秀丽听见人们耳语讨论着,说蝗灾是否也是妖星所引起。
「等等,这么说来,在这半个月这颗星都挂在天上罗?」
「我想应该是整个冬天都如此吧。如果以前我师傅教的没错。」
「扫帚星,也就是彗星,不是会划过天际的吗?怎么会停留在天空这么久?」
「说是种类不一样。我也不是很懂,不过,听说是面临终结的星。」
「……面临终结的……星……」
尽管莫名所以,但试着说出口的话,听起来果然还是觉得不寻常。
「就像蜡烛一样吧,快烧完的时候烛光总是特别亮,特别红。彗星面临终结时也是如此,而等到烧尽之后,便会完全粉碎,化作千万颗流星雨,从夜空降落……记得是这样。」
「你形容起来还真诗意。」
秀丽瞪视正面天空中浮现的那颗小小红星。凶兆。
「想在红州境内逮到旺季很难唷,小姐。」
「……我知道。狐狸男在那座山里绊住我,还有苟彧大人的事,应该都是用来拖延时间的战术。但我们还是得尽快赶往州境所在的东坡郡,毕竟也必须逮捕太守子兰才行。」
璃樱说过那座山位于紫州某处。不过话说回来,要在缥家阻挡之下,经由烦恼寺的「通路」将大量铁炭从那间狭窄的庙社搬运出去,需要多少人力与时间,实在难以想像。与其如此,倒还不如一开始就先考虑更能确实运送大量货物的方法——那么一来,只要能取得州境东坡郡太守的通行许可就行了。
「上次是上了『空壳』的当,这次则被活人给骗了啊。都快能当坏事的证人了。我一定会举发的。还有,如果担心得没错,旺季将军——」
「什么?」
「说不定能卖旺季将军一个人情,让他惊讶得叫出声来呢。」
秀丽抿起嘴角倩然一笑。在现在这种状况下,竟然还能露出如此有自信的笑容,燕青心中不禁一阵愕然。秀丽不断的进步,已经完全超乎自己所能想像的。
(……真想看见啊。)
真想看见秀丽坚持着她自己的做法,继续往前走的模样。
燕青打从心底希望能够看见那个,如果时间允许的话。
「燕青,有没有什么想问我的?快趁现在问吧。」
「欸?嗯……如果刚才那个『空壳』是冒牌货,那正牌的又在哪里呢?」
「……咦?」
正牌的「空壳」,现在正在哪里,做些什么——?
冒牌狐狸脸男。「牢中的鬼魂」。被狐狸脸男和蝗灾及铁炭耍得团团转的一天。
对手经过精心策划,总是如蜘蛛织网般设下完美的计谋,隐藏真正的企图。
而且他的计策总是同时并进,一石二鸟甚至三鸟。
还有企图隐瞒的真正企图。那是——
「……我……我被狐狸脸男这么一攻击……而忘了原本的目的……」
还以为狐狸脸男的目的是要引开秀丽这个挡路者,并解决掉她。
然而,秀丽错了。一开始对珠翠说要追缉狐狸脸男的理由是什么?
『这意思是说,与缥家相关的部分,几乎都是这男人干的好事吧。』
只要逮捕那具「空壳」,就能大大减少他对缥家出手的可能——这才是当初的目的。
璃樱说,由于各地进入严密戒备,缥家精通巫术的巫女与术者纷纷外出。
现在的缥家等于一座空城。无论是高明的术者或巫女,甚至是任何足以充当战力的人手,全都一个不留的外调到各州神域了。
御史秀丽又来到了红州,接二连三发生的问题使她接应不暇。
——中计了。
背脊一阵冰冷。唱空城计的缥家。白色棺材的房间。神力衰退的前任大巫女。
即使神力衰退,她还是拥有集结缥家上下的力量,以及明察秋毫的头脑。
她是极少数曾和「那个人」直接面对面说过话,做过交易,看过表情,知道名字的人之一。
曾经失败过一次的暗杀行动。怎么可能……就此善罢甘休。
秀丽全身的血液都像结了冰,又像从脚底逆流而上,使她浑身颤栗不已。
眼前浮现美丽的少女公主那雪白的面容。象征灾祸的红色妖星出现天际。凶兆,临终的星。
来不及了。从这里,哪都去不了。无法前往救援。拜托,千万不要啊。
「——瑠花大人!」
秀丽呐喊。
● ● ●
瑠花听见有人踩在柔软泥土上的声音,睁开了眼睛。
那丫头正从白色棺材间穿越走来,瑠花静静地托着腮望着她。
她那比瑠花还要苍白,还要茫然的脸渐渐靠近,整个人的动作极不自然,就像是用线操控的傀儡人偶。当她来到相隔几步之处,瑠花开口唤了那丫头的名,人依然动也不动的托着下巴。
「立香。」
对方停下脚步。但身体看似还想继续往前,微微颤抖着。
和从前一样,凝视那双空洞漆黑的眼睛;立香苍白的下巴也跟着打起哆嗦,眼泪不断从眼中溢出、滴落。
每一次眨动睫毛,泪水就滴滴答答的从眼眶滚出。然而除此之外,她脸上的表情却是连眉毛都不动一下的生硬,不带任何一丝情感。简直就像是一尊流泪的娃娃。在这种情况之下,嘴唇像是与什么对抗似的微微张开了。
「瑠……花……大人……对……不起……」
那声音微弱的似乎风一吹就会散逸,虚幻得不像是真实。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无数次、无数次,只是不断反覆着道歉的话语。简直就像是个只会说这句话的故障娃娃。
对不起,我回来了。
瑠花还是托着下巴,只回了一句话:
「无妨。」
立香毫无血色的苍白脸颊上,划过无数道泪痕。
「……我……我……只有这里……只想回到这……回到瑠花大人……身边……」
「我说了无妨。」
「我知道……回来了,会变成……怎样……绝对……不行……不能回来……所以我……逃走……可是,被抓了……我没有用……什么都不会。对不起……但脑中一直浮现……瑠花大人……所以……可是不能……回来……」
「立香。」
正面直视立香,瑠花极为平静的这么说了:
「这里不就是你该回来的地方吗?有什么好道歉的。」
眼泪如断线珍珠般涌出,停不下来。
立香跌坐在地,像是被人剪断线头的傀儡人偶。
一个男人在她身后,如影子一般现身。看见那男人,瑠花发出冷漠的嘲笑。
「……一次又一次,你还真固执。」
过去的残渣与情感如摇晃的火焰般,接二连三从男人脸上浮现又消失。接着,他表情一变,举起手中的剑朝掌心一击,露出猫似的微笑。
「呵呵。我这人的优点就只有固执,不管做什么都绝不会半途而废。尤其是缥家这位婆婆啊,竟然学人家洗心革面,叫我怎能善罢甘休呢,真是的……要知道,我光是找到这个地方来,就花了多少工夫啊。」
「凭一介凡人不但能发现这个地方,连来到这里的方法都能找出来的,你是第一个。你这个人,怎老把脑力和热情都花在打坏主意上啊——凌晏树。」
「我可不想被你这么说呢。毕竟,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论坏主意,甚至比我有过之而无不及吧?」
外表虽不是凌晏树,声音却是他的。他笑了,手中的剑发出歌唱般的叮铃声。
「证据这种东西,最好连人带物一起湮灭最保险。你也活得够久了吧?不管是缥家的知识或资讯,甚至是人,该用的你也都用够了,不需要了吧,是时候让缥家完全退出朝廷政事,退居更深更底之处了。这样吧,一百年左右好了,这段期间内,决不让你们阻碍旺季大人。不合时代的女王啊,你早已是上个世代的人了,这里不再有你存在的必要——来,退场的时间到了。」
男人的目光中,属于「凌晏树」的东西已完全消失。这样的能力连瑠花也不禁惊叹。不过是个凡人的他,却能如此自在操纵这具尸体,这是有其特殊的理由。相反的,也正因为那个理由,凌晏树在世上能「使用」的尸体也只有这一具。
只是就连缥家的人,恐怕都难找出几个操纵得如此高明的人。
「你的才能,倒真是天赋异禀。」
再次变回「空壳」的男人,望望手中的剑,似乎想起了什么,抬头恶狠狠地盯着瑠花——坐在白木椅上的瑠花。
「咻!」剑刃劈开空气的声音。电光石火之间,情势瞬间有了变动。
然而等着这一刻的,其实还有瑠花。瑠花也一样,一直等待着族人分散各地,缥家成为空城的时刻到来。等这个时刻取那男人的命——这次一定要成功。
「——杀吧!这是我最后的命令,拿下那颗项上人头。」
缥家最精锐的「暗杀傀儡」围绕着瑠花的白木椅现身,一齐扑向男人。
这样的景象已经很久没发生了。几乎在与上一代「黑狼」之间的战争进入后期时,瑠花身边的「暗杀傀儡」便只剩下年幼的孩童了。他们是被视为最重要,同时也是瑠花最后的王牌,小心翼翼培育至今的「暗杀傀儡」。
剑戟相碰撞击出剧烈火花。「暗杀傀儡」的实力虽远在对方之上,但却因为「空壳」实际上已是不具灵魂的死亡肉身,无论对他的身体怎么斩怎么砍都不痛不痒。
即使如此,要解决他也只是时间的问题而已——只要能砍下他的头。
正当瑠花这么想时,「空壳」的动作突然出现变化。仿佛听见谁的声音似的,缓缓的用那双无感情的猫眼,盯住伏在地上的立香。
摆脱身边的「暗杀傀儡」,男人飞身朝立香所在之处扑去。
「————!」
刹那,瑠花猛地睁大有如深夜森林般的黑瞳。
立香连一根手指都不动,只是睁开了眼睛。空洞的双眼只是漆黑虚无,从那片漆黑深处,那双眼睛脱离立香本身的意志掌控,淡淡地映出发生在眼前的一切。
耳边传来非常轻微的声响,那是什么刺进了单薄肉体里,令人不悦的闷响。
黑夜般的一头长发流泄而下,像一道遮盖了立香表情的瀑布。鼻端闻到令人怀念的香气。只要在瑠花身边,总会闻到这股薰香。想起她雪白的肌肤,血红的双唇。烟熏色的睫毛与黑炭色的双眸,那双眼眸深处,总不时闪烁着火光般的意志。不管外表如何改变,但她都非常的清楚,那张令人想永远随侍在身边的孤傲脸庞,从未像现在这么靠近又这么遥远。那双眼眸就在立香鼻端,看似放弃了什么,闭了起来又睁开。忽然传来一股铁质的血腥气味。
那是瑠花雪白的腹部,血肉馍糊的刀伤。
立香甚至发不出哀号。就连这种时刻,还是连动都无法动一下。
只能像个无力的人偶,趴在地上眨着眼。
空洞漆黑的双眼里,大颗的泪水不断涌出、滴落。
「……花……大人……为……什么救……我……已经死了啊……?」
「立香。」
「……我已经……死了……您却还救……」
叹了一口气,瑠花再次闭上双眼。脸上是她那令人熟悉的冷酷表情,声音也是。
「……这种事我早就知道了。这间白棺之室,活人当中,只有少数高位女巫和首席术者,以及保护我的『暗杀傀儡』才进得来。毕竟我的『本尊』一直坐在这里,岂是人人可入之处。」
瑠花伸出手。那只手,已不再是少女公主拥有的冰肌玉肤,而是瘦骨嶙峋的老朽既小又布满皱纹的手。丰盈的黑发也瞬间变得灰扑扑,从原本濡湿的乌鸦羽毛般发亮的黑,变成一头干巴巴的白发。这才是一直坐在那张白木椅上的瑠花真正的模样。
然而即使她的外表变成如此,对立香而言,瑠花还是无可取代、令人渴慕的存在。立香凝视着瑠花,眼泪止不住的流淌。是啊,外表根本一点也不重要,只要瑠花是瑠花就好。
「……所以既然能来到这里,就表示……你已经是个死人了啊,立香。」
立香苍白的脸颊瞬间变得比冰还要寒冷,那种温度不是活人拥有的。如人偶般一动不动的身体,发青的颈项上,留有被丝绢紧紧绞扭过的痕迹。
——眼前的立香,是一具尸体。
「那『空壳』是为了找出我的所在……而杀了你……」
刚死的魂魄心慌意乱,还对人世有所眷恋,自然而然会往想见的人身边去。所以只要杀了立香,立香的魂魄定然会朝瑠花飞去。毫不犹豫的,无论任何结界或障碍都阻挡不了她。
就这样,立香成了带他前往瑠花「本尊」所在地的「向导」。不过,若只有魂魄,「空壳」是无法追得上她的。所以他用了某种方法,将正要飞离的魂魄强制困在肉体之中。想必又是和神器那时一样,得到从缥家投靠过去的年轻一辈术者的协助了吧。
无法飞翔的魂魄,只好无可奈何的拖着笨重的躯体,慢慢回到缥家。走尸体能通过的通道。
所以立香才会不断道歉。
立香自己也发现了。所以她其实一直拼命忍耐。因为知道自己不能回来,不能再见瑠花。忍耐再忍耐,像个人偶一样连眼睛都不眨一下,都是为了保护瑠花。就连被杀了之后依然如此。
然而,不管怎样都按耐不下想再见瑠花一面的渴望。好想见她,好想回到她身边。被感情牵着走的结果,就是今天这个局面。立香恨自己总是这么没有用。
抽出插在瑠花腹部的剑刃,立香看见汨汨涌出的血。呜呼。
「……对……不起……」
「我不是说了无妨吗?你不是……想见我吗,这并不需要道歉。」
利用立香的渴慕,杀了她。立香只是为了找出瑠花本尊所在之处而被利用的道具。
年轻时经常燃起的嗔怒之火,很快的在那双黑炭般的眼眸中点燃。
「……我是弱者的拥护者,这座天空宫殿的女主人。只要是来到我身边的人,都能获得我缥家的庇护。不管原本是妖魔还是人类甚至狐仙,就是死人尸体也好,只要来到这里都是平等的。就算赌上我这条命,也要誓死保护他们到最后。这……就是我选择的人生。」
咻。剑刃开始从瑠花老迈单薄的身体拔出。
瑠花并未转身面对后方的男人,她要把自己的时间都留给不久于世的立香。
「……你可以安心的睡了,立香。回来的好,我唱摇篮曲给你听吧,别再哭了。」
立香缓缓闭上被眼泪沾湿的双眸。
不知从何处,传来沙沙的海涛声,当中夹着瑠花唱的摇篮曲。那正是立香来到缥家第一天的夜晚,瑠花唱给哭泣不止的自己听的,最初也是最后一首摇篮曲。
从那时起,立香就属于这里。除了瑠花身边之外,哪里都不去,也不想去。
眼前老迈的真实瑠花身影,立香要在死前深深烙印在脑海中。无论是美丽的少女公主或眼前满是皱纹的苍老妇人,都是她最爱的瑠花。外表不管怎样都不重要。立香想回的地方,只有这里。
「……『母亲……大人』。」
轻轻吐出最后一句话,立香永远阖上眼睛,再也不会睁开了。
剑刃终于完全抽离瑠花的身体,这时她才终于转身面对「空壳」。他已摆好挥剑架式——将瑠花人头一剑斩落的架式。
没错——瑠花的状况其实和「空壳」没什么两样。要真正杀死一直「依附」在族中巫女肉体上的瑠花只有一个办法,就是砍下她「本尊」的项上人头。
「暗杀傀儡」们为了保护瑠花,团团围着「空壳」。瑠花按住出血的腹部,双手感到湿黏。很久不曾感受肉体的钝重与痛楚了,如枯木般的「本尊」,不知是否连能流的血都不多了,从伤口缓缓渗出的血液如清水淡薄。
瑠花莫名笑了起来。真实感受到自己还「活着」的事实。这么多年来,替换使用了那许多巫女的肉体,不知不觉中,连自己究竟是活着或已经死了,有时都搞不清楚。然而现在体内的血液、肉体的痛楚与烧烫的体温,都像是在悲凄呐喊着生命的存在。
「空壳」向前踏一步,「暗杀傀儡」们马上有了反应,就要动手。瑠花却阻止了他们。
「……够了。我要变更对你们最后的命令。从现在开始解除『暗杀傀儡』的任务……我要你们活下去。」
然而,「暗杀傀儡」们却站在原地不动。全体抗拒着瑠花新的命令。
「大小姐!大小姐!请不要说这种话。请你不要这么做,请不要……千万不要啊!」
瑠花震惊了。如裂帛般的强烈意志。拒绝。不惜违反自己的法术与命令。这群生来身心便薄弱,缥家最后一批「白色孩子」们,发自内心意志的想保护瑠花。可是……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这一点瑠花也算错了。他们已经坚强得足以在任何地方生存下去,即使没有瑠花的保护。
瑠花再次传达了命令。以无情而冷酷的口吻。俨然地。为了保护他们。
「活下去。你们已经没有保护我的必要了。就算今天杀不死我,凌晏树还是会用尽各种手段,派其他杀手过来。直到杀死我为止……没必要再制造更多牺牲者了,够了……你们的心意,我收下就好。」
只要一一呼唤「暗杀傀儡」的名字,他们就会立刻失去意识。
为了确认他们的昏迷,瑠花忍住令人目眩的钝重痛楚,拖着沉重的肉体,坐在白木椅上。漫长难耐的时光中,瑠花的「本尊」一直坐在这张白木椅上。
不经意地低头,望见靠在把手上那双属于老妇的枯柴手臂。现在她的外貌,早已不是年轻的少女公主。一头瀑布般的黑发也成了干燥脆弱的白发,纷纷脱落。瑠花别开目光,不去看自己真实的面貌。然而虽然老态难以掩饰,不可思议的,现在的她却不觉得凄惨。
终于「回来了」。这才是自己。身心合一,一切都属于瑠花自己的。在自己的家园之中。
之所以会有这样的念头,或许是因为已卸下大巫女的职责吧。还是因为遇见了那不从缥家带走任何一样事物,来时与去时都选择了保有自我的红秀丽呢。
呼。吐出一口气时,远远地仿佛听见槐树叶片的沙沙声,像是海涛的声音。
几十具排列整齐的白棺有如送葬行列。一直在这里看着那些长眠于棺中的孩子们。看着棺材一一变空,她们成为瑠花的身体,然后又再回归尘土。这次,只是轮到自己而已。
「空壳」完全不理会倒地的「暗杀傀儡」们,直直朝椅子上的瑠花靠近。
那双偶尔闪现过往残渣的空虚双眼,现在只专注凝视着瑠花的颈项。
相隔两步之距,两人四目相对。「空壳」什么都不再说了——不。
刹那间,他脸上那个微笑,又是「凌晏树」了。虽然是令人几乎误以为错觉,短暂如白日梦般的一瞬。
「好了,该结束了。」
远远传来海涛的声音。从未亲眼见过,真正的海风。
为了守护缥家,保护弱者而生,直到生命的尽头。这就是瑠花的骄傲。
自己选择的人生。
『请不要比我先走。』
最后一刻,仿佛听见了谁对自己如此呼唤。
那听来像是红秀丽,又像是珠翠,甚至像是戬华或红伞巫女的声音……也觉得,好像是羽羽。
「咻」地一声,剑刃挥过。瑠花连眼睛都不眨一下,直到最后,还是那么优雅地支着下巴。
一瞬之后,瑠花那颗小小的、满是皱纹的头便「咚」地滚落。
落在如送葬行列般的白色棺木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