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卷 紫暗王座 下 第八章 那位王的选择

  夕照中,户外传来重建工程的钉槌声。今天也一如往常赖在旺季房里不走的孙陵王,一听见外面传来的声音便回头对旺季说:

  「话说回来,你还真有本事,想得出那么周详的全国重建计划。」

  从红州回到贵阳没多久,旺季便着手展开各州的重建工作。尽管人一直待在红州,旺季在宰相会议上提出的重建计划,还是令六部尚书惊讶得说不出话。姑且不论细节如何,光从这份计划看来,旺季身在红州的同时,仍能掌握全国各地的受灾状况,对中央朝廷的政事也都了解得钜细靡遗。那是一份经过深思熟虑,无懈可击的重建计划。计划之缜密,虽叫人无法相信那是旺季一人从零开始研拟的,同时却也因此使得朝廷高官对他更加心悦臣服。

  旺季微微一笑,手中握着一把银色的小钥匙。

  「还好吧……嗯?」

  一阵脚步声,笔直地朝旺季房间走来。脚步声虽轻,却不轻浮,一步一步脚踏实地朝旺季迈进。听见他的脚步声,旺季不知道自己该高兴还是意外。门打开了,旺季脸上挂着一如往常的表情迎接他。

  「……你回来了啊。」

  看见喘着气赶回来的小璃樱,和冷静的旺季相反,孙陵王开心激动的扑上前抱起璃樱,像逗弄小孩似的举起他,又是「飞高高」又是转圈圈。

  「回来了!你回来了!太好了,要是你不回来,我或迅都打算杀过去大闹一番,大哭也好,下跪也好,都要求你回来。才不像这个冷血老头呢!」

  不只是旺季,连随侍一旁的迅都在心里吐嘈「璃樱又不是你离家出走的老婆」。旺季手上仍翻着书简,一边对陵王说:

  「你才应该巡回各地,向那些过去被你抛弃的女人一个一个下跪道歉吧。」

  陵王闻言,迅速躲到屋角,装模作样的选起书来,似乎决定装作没听见这句话。真是个烂男人。

  被放开的璃樱,头晕目眩的踉舱了两下,这才朝旺季身边走去。

  一面凝视着旺季,一面将手中的信盒交给他。

  「——这是,国王给你的回信。」

  旺季沉静的双眼看着璃樱许久,才终于将视线转往信盒。口中低喃着「这样啊」,以优雅的动作收下它。

  「国王怎么样,和你说了什么吗?」

  「……呼,他看起来挺有精神的。只是说了些奇怪的话,要我给他一些头发或指甲。」

  头发或指甲?不是叫璃樱泄漏情报或留下来合作,而是头发或指甲?真是连旺季都料想不到的意外发展。

  一旁的迅和一听见「回信」就上前三步的孙陵王都不由得毛骨悚然。

  「那是什么意思?诅咒吗?他想诅咒谁吗?太恐怖了这位少爷!」

  「这么说来,好像曾听说过国王性好男色……难道他对美少年也有兴趣吗……不会吧?」

  听了这句话,璃樱全身僵硬。不会吧!难道真是这么一回事?不不不,绝对不可能。

  就连身为外公的旺季都不由得担心了起来,直盯着璃樱瞧:

  「………………你该不会真的给他了吧?」

  「当然没给!」

  旺季安心了,目光转向在马匹上碰撞得伤痕累累的信盒。拉开系绳,打开盒子,那质地坚硬而温润如玉,又有着蚕茧丝光的澄心堂宣纸便出现在眼前。不过旺季丝毫不为宣纸之美所动,很快的读起信的内容。

  默默读完后,将信放回璃樱手中。璃樱只犹豫了一会儿,也跟着读完它。璃樱读信时,陵王和迅都在旁探头一起看了。陵王确认了日期时间和场所,以手称额。

  「……嗯?不就是一个多月后吗?时间是正午,场所是……喔,这可叫人意外了。他是豁出去了是吧?竟然选择了离贵阳这么近的五丞原,那里离旺季的领地也不远。」

  「他打算深入我方阵地啊?本以为他会指定东坡关塞附近,如此一来,有什么万一也能迅速撤退回红州,没想到……」

  迅和陵王都眯起眼思索着。

  「……只带少数兵力深入敌方阵营,马上就会处于下风,这一点他不会不懂。这么说来,他已经做出禅让的决定了吗?若是这样,选择接近贵阳的地点就说得通了。」

  国王并非笨蛋,身边也还有邵可。现在全国上下,除了红家以外,他已经没有退路了,在这种情况下,决定干脆禅让也没什么好奇怪的。旺季和陵王当然也期待最好如此。

  虽然多花了点时间,但只要他禅让,状况只是回到刘辉离开贵阳的那一夜而已。如果是这样那倒还好。

  「……总之,那天就会知道了。」

  旺季好整以暇的坐回椅子里。他有时会像这样,说些仿佛将命运交给上天的话。也像是以期待对手出招为乐。旺季突然转头望向璃樱。

  「对了璃樱,国王是否曾告诉你,他为何选择这个日期与地点?」

  「不……他什么都没说。」

  「唔……那就算了,反正对我而言,这日子也不坏。会谈人数是三对三吗,那我方就由——」

  陵王高高举起手,两只手一起,就像是在高喊万岁似的。

  「我要去!我我我!带我去!不然当心我揍你喔!老子在贵阳实在待腻了!」

  「最后那句才是真心话吧,大胡子!此行的目的可不是游山玩水啊。」

  旺季大吼着将手中的空盒子朝陵王丢去,迅苦笑着低下头说:

  「我也要去。身为侍御史的我陪同前往,应该很合情合理吧。葵皇毅大人的位阶太高不甚妥当,不好带他去吧?还是请他留守朝廷较为适任。」

  旺季转动眼睛望着迅。过了一会儿才揉着太阳穴说:

  「……迅,你和陵王不一样,你太聪明了,个性也好,所以我不想带你去。」

  「可是,您更不能带晏树大人吧?」

  「……这……带他去的话,恐怕会引起很多麻烦事……」

  「这就是了。就算是用消去法,也只能带我和陵王大人去,加上旺季大人您,刚好三个人。」

  关于人选,旺季仔细思忖一番后,也认为迅的提议是最好的。

  「……也对,我明白了,那就这么做吧。」

  「——关于会谈,我身为仙洞令君有事相求。」

  旺季、陵王和迅同时转身面对璃樱。

  「我判断这次会谈内容,与王位相关的可能性很大,因此身为仙洞令君,我决定和大巫女缥珠翠站在中立的立场分别出席见证。」

  这不是提议,而是仙洞令君裁定之后的知会。

  这是第一次,旺季望向璃樱的目光闪现光芒。他眼中的璃樱,已是一位独立的政治家。旺季微微一笑。

  「……这是你的想法?」

  「是的。但因为我是……我似乎是你外孙,如果只有我一人出席可能有失公允,所以来此之前,我已要求大巫女列席,她也同意了。」

  只要代表中立的仙洞令君和缥家大巫女共同出席,当天兵戎相见的可能性就会大幅降低。旺季不由得发出笑声,璃樱正以他自己的方式努力着。

  「呵呵,原来如此。你想了很久吧,璃樱——好,我明白了。」

  「……还有一件事。」

  「什么?」

  「他说,到了那一天他会堂堂正正的面对你,不会闪躲。」

  短暂的沉默之后,旺季托着腮笑开了。

  「——那很好。」

  ……璃樱和陵王离开之后,旺季望着手中的银色钥匙。

  ——静静藏在机关箱中的那把银色钥匙。这是悠舜给的最后一份礼物。

  用银色钥匙打开的小储藏柜里,装了满满的书简,都是与全国受灾状况及重建计划相关的文件。简直就像悠舜事先顾虑到旺季的辛劳而预先准术的,悠舜的笔迹。不过,文件里也有另一人的笔迹。

  在那小山般高的资料堆里,到处能看见紫刘辉的笔迹。从这些文件里可以想像得到,旺季不在贵阳的这段期间,由于朝廷所有人都无视国王的存在与发言,因此他只能每天晚上和悠舜交换意见,建构出一条通往重建的道路。然而,悠舜却将他和紫刘辉讨论出的结果献给旺季,旺季只要稍加修饰,就能从旁夺取那呕心沥血的成果。

  银色的钥匙闪闪发光。旺季心中并未感到一丝罪恶感。他想的是另外一件事。

  谁都不曾正眼看他,在毫不被注意的地方,一个人独自前进的国王身影。那已经不再是从前对蝗灾视若无睹的国王。不过——太迟了。旺季牵动嘴角微笑起来。

  将银色的钥匙,放进抽屉里。

  从旺季府邸回到仙洞省的路上,璃樱不经意地抬头仰望夜空。红色妖星依然沭目惊心的挂在天边。因为实在出现得太久,贵阳的人们甚至已经习惯了它的存在。此时,夜空中划过一道流星。

  (流星移动的方位座标,显示从红州朝贵阳——)

  流星的弧度和尾巴的长度暗示的都不是人的死亡。只是,从红州到贵阳,这方位令人放不下心。

  加快速度回到仙洞省,一踏入羽羽房间,房内所有神器瞬间一齐发出共鸣。

  自从解决了神器那件事后,这还是第一次发生这种事。

  而和神器那件事时不同,这次的共鸣很快就停止了。瞬间共鸣。

  简直就像跨过了某种结界。璃樱心头一惊,想起刚才的流星。

  璃樱跨着大步走向屋内的水瓶,划破手指滴下几滴血。「无能」的璃樱只有在使用血时才能施展法术。过没多久,水瓶中浮现珠翠的身影,看得出她脸上写满了焦虑。

  「珠翠,发生什么事了?刚才有『什么』跑进贵阳了吗?」

  「……我完全没想到会发生这种事,但秀丽小姐的棺木,被人从江青寺偷走了。」

  「什么!你不是设下结界了吗?应该没人破坏得了那个才对呀?」

  「……其实为了保护秀丽小姐,我还另外设置了几个办法,没想到似乎因此造成了反效果。」

  听了那「办法」之后,璃樱瞪大了双眼。

  「也就是说,那是用秀丽作为交换的吗?」

  「大概是这样。不过,随着瑠花大人的死,瑠花大人加诸于棺木及那个男人身上的法术也开始失效。他应该已经腐烂的不像样了,没想到竟然还能动……」

  璃樱突然想起国王口中腐败僵尸的事而懊悔不已。早知道就该问详细一点。不过,璃樱心中还有其他许多疑问。

  「……珠翠,那个即使腐烂却还能走动的尸体,和杀害瑠花姑妈的是同一个人吧?我一直想不通,那家伙只是个凡人不是吗?为什么有办法差使死人呢?」

  「虽然没有经过证实,不过……他们之间应该有血缘关系。虽然其中一方确实和黑仙缔结了契约,但要让不具异能的普通人拥有操纵尸体的能力,靠的也只有血缘关系了。」

  「血缘关系?难道他们两个有血缘关系吗?不——这么说来,无论是长相或气质……的确都有相似之处。」

  「调查结果,茶家三兄弟中似乎只有次男朔洵并非同父所生。长男草洵和三男克洵的父亲都是茶仲障的儿子,但朔洵的父亲恐怕是祖父仲障本人……」

  也就是说,仲障他睡了自己儿子的老婆吧。璃樱不禁皱起眉头。

  「在那之前曾有一段时间,仲障离开茶家在外生活,应该就是在那段期间……」

  「生了凌晏树……」

  凌晏树和茶朔洵,原来是同父异母的亲兄弟。

  「凌晏树和黑仙之间以契约进行了什么交易并不清楚,但结果便是使他拥有自由操纵茶朔洵尸体的能力。只不过,虽说有血缘关系,但能操纵自如到这样的地步,若不是凌晏树特别优秀,就是他有此资质了……瑠花大人发现这件事后,便早一步出手禁锢了尸体。没想到凌晏树花言巧语说动了立香,将朔洵连尸体带棺材的偷了出去……」

  「连弟弟的尸体开始腐烂了,凌晏树都还要继续利用他吗!」

  「不过推算起来,朔洵的尸体至少有一半已经腐烂,就算想继续操纵,他恐怕也已经无法离开棺木一步。」

  璃樱感到些许的安心。这么一来,包括暗杀瑠花、破坏神器等一连串事件中,元凶可说是这个会走动的尸体,现在总算再也无法发挥功能了。

  「他偷走红秀丽棺木的目的……也很清楚了吧?」

  「是。根据江青寺那边联络,绑架秀丽小姐的目的,是要刘辉陛下答应禅让,并且写下正式的声明文,至少在会谈开始前的半日以内独自送到贵阳——」

  璃樱在脑中暗忖那封回信所提及的会谈日期与时间。

  「会谈的时间定在正午……推算回去半日之前就是子时,深夜啊……等等,记得没错的话,那场所——糟了,来不及。会谈场所位于五丞原边境,离贵阳虽然算近,但全速前进也要花上半天时间。若要带上军队,几天以前就必须从贵阳动身出发。旺季大人要去的话,要是我不跟着去就显得太不自然了。」

  「……等一下,这么说来,若是陛下前往贵阳搭救秀丽小姐,他就来不及参加会谈了吧?……这个要求,简直像算准了会谈时间似的。」

  「那应该只是巧合吧?从红州接过回信后,我可是没有一刻离身,直到刚刚交给旺季大人前,也没有打开看过。信上贴了封条,要是有谁擅自打开过,也马上能知道。但我确认过了,封条无损。」

  「是吗……」珠翠低声说着,内心总觉得哪里不对劲,歪着头却又想不出来。

  「幸好对方绑架了秀丽小姐后,是连同棺木将她运到贵阳,这一点真是不幸中的大幸。既然是在绝对神域贵阳,就和在缥家一样……封印不会受到动摇。」

  要不是这样,秀丽的身体不知将承受多大的负担。珠翠捏了一把冷汗。这一定是秀丽体内的那位女子做出的指示。

  璃樱想起秀丽的面相。病弱、短命、聪明。意志力和运气都很强,但只要用来帮助男人,就会反过来吞噬秀丽的寿命。无论好坏,这都是女人的天性。

  老实说,秀丽的男人运真是差的可以。接二连三遇到不成材的男人,为了帮助他们解决问题,连自己天生的好运都用光了。其中尤以遇到茶朔洵这件事最倒霉。

  秀丽的生命就这样缩短,到现在更是所剩不多了。

  「那么,就算找到红秀丽也无法将她搬离贵阳罗?……等一下,关于红秀丽的事,凌晏树知道多少?连她什么时候会醒来都知道了吗……」

  「不,要在什么样的条件之下才能醒来,凌晏树绝对无从得知。知道的人只有秀丽小姐自己和另一个人而已。不过,我想他至少已经确定了不管做什么都无法唤醒秀丽小姐……」

  「……这只是个假设,如果国王在期限之前潜入王都救出红秀丽呢?」

  「……会谈的时间是他自己决定的,如果他不遵守诺言,在那之前就潜入贵阳,而这件事要是被揭穿的话,就算没有带着声明文一切也都会完蛋。他做人的信用将更会一败涂地。再说,如果他提早来贵阳,旺季大人也还没离开,国王肯定落得被旺季军包围的下场,也是一样完蛋……」

  「那么,假设在旺季大人离开贵阳之后,国王再潜入救出红秀丽呢?救出之后,可以先安置在仙洞省,由缥家来保护她。」

  「你真是太天真了……」

  曾在瑠花短暂洗脑下与司马迅交手过的珠翠扶着额头说:

  「……哪有那么容易救出来呢?对方手下的杀手集团和『风之狼』类似,我可以断言,光凭你一个人是成不了什么事的。更何况,如此老谋深算的对手,怎么可能笨到轻易让人夺走棺木?」

  璃樱低头无语。的确,和秀丽进入那座隐山时,自己根本不是那些杀手的对手。

  「就算运气好能找出秀丽小姐被藏在哪,恐怕在前往救出她之前,对方就会通知御史台,国王潜入贵州的事也就瞒不住了。就算国王和静兰大人、燕青大人等所有人都到了,杀手集团还是有本事拖延时间,哪怕只是拖延几拍的时间,也都够让对方折断秀丽小姐的脖子了。如此一来,包括国王在内的所有人,岂不白跑了一趟。

  「那你的意思是,国王只能选择以禅让换取红秀丽的命,或是不禅让而对红秀丽见死不救吗!」

  珠翠十分冷静地——从璃樱看来那已近乎冷酷——毫不留情的说:

  「——没错。对方就是那么厉害,一直以来,无论国王选择哪边都对他们有利。这次也一样。」

  而过去总在千钧一发之际为刘辉解除危机的秀丽,现在已经不在了。

  「还有,璃樱大人,关于秀丽小姐这件事,你绝对不能擅自介入。」

  「为——」

  「既然你今天选择了出席会谈,就必须贯彻非武装与中立的立场。你还不懂吗?对手等的就是你或我的介入。因为若真如此,我们将无法继续保持中立,而被当作是国王那边的人,不能再参与会谈。这么一来——」

  「中立不等于什么都不做吧!」

  「你听我说!如果我或你成为其中一方的同伙,或被认为站在任何一方,从那一瞬间起,另一方就绝对不可能认同我们说的话了。这样下去也不可能发挥仲裁的机能。听好了,所谓的中立不但要对国王公平,对旺季大人也必须公平,否则就不算是中立。即使对手再卑鄙,我们的立场也不能改变。」

  再怎么生气也不能插手。一切忍耐,都是为了有需要时,才能以仲裁的身分介入。

  擅自插手政事,暗中操纵国王的「奇迹之子」和瑠花的下场,璃樱比谁都清楚。

  那使得缥家完全失去信用,被戬华王视为「敌人」,彻底肃清。

  现在正是挽回缥家名誉的最好时机。这一点璃樱当然很清楚。他也知道珠翠其实比自己更关心刘辉与秀丽。自己说的话也只是想发泄内心不满而已。

  「……对不起……」

  「……我也有不对,对不起,不该那样吼你……除非国王正式要求我们协助,否则我们是不能擅自展开调查或有所行动。能去救秀丽小姐的是国王他们,不是我们。」

  璃樱眼中闪过一丝希望之光。

  「那,如果有正式要求呢?」

  「那就能够在我们能力范围内给予协助。不过……我不认为陛下会提出要求。他一定会避免让你的立场更加为难……听好了,那不只是为了你,同时也是为了国王与秀丽小姐。现在国王已经察觉到这一点了。相信你也隐约明白了吧?所以才会选择拉着我一起出席会谈。」

  璃樱表情扭曲,却没有反驳。

  「……珠翠,你认为国王会怎么做呢?他会来吗?」

  珠翠沉默了一会儿,才低声的说:

  「……以前,也曾发生过类似的情况。」

  三年前的春天,对现在的珠翠而言,那好像已经是好久好久以前了。在那之后,好多事都改变了。

  「当秀丽小姐还是贵妃时,在霄太师的示意下,我绑架了她。并且借此诱骗国王前往有杀手埋伏的仙洞宫。」

  璃樱听得瞠目结舌,颤抖着嘴唇问道:

  「……国王他,选择怎么做?」

  珠翠笑了。但那笑容之中却有着泫然欲泣的无奈,一张脸扭曲着。

  「……他来了啊。为了救秀丽小姐,一个人单枪匹马。」

  「——」

  璃樱用力握拳。

  要是这次他也这么做的话。

  要是他只为了一个女人而抛弃伙伴,不守信用,无视与旺季之间的会谈而来到贵阳的话……

  国王手中所握有的,就会变成只为了秀丽就能全部抛弃的东西。

  ……到时候,他也不再是国王。

  那些他对璃樱说过的话,在那个瞬间也会变得完全失去意义。

  然而同时,若国王选择舍弃秀丽的话,那又有着不同的意义。

  究竟希望国王选择哪一边,璃樱自己也不明白了。

  不明白。

  ●  ●  ●

  回到江青寺的刘辉一直盘腿坐在「棺木之室」中。

  记忆中似乎听见静兰对长老逼问着「不知道人上哪儿去,也没有任何线索是怎么回事!」但不知从何时起,沉默笼罩了刘辉四周,屋里也只剩下自己一个人。

  刘辉让「莫邪」靠在自己肩上,环顾着棺木消失后的「棺木之室」好久好久,都没有改变姿势。不吃也不睡,一整天甚至连动也没动一下。

  月落时分,忽然刘辉的发梢在空气中摇晃了起来。垂下眼,深呼吸。

  轻轻站起身。

  回头一看,门口有个人正双手抱胸,靠着门站在那。

  那既不是邵可也不是静兰或楸瑛,而是燕青。不可思议的是,刘辉也觉得现在站在那里的就该是他。没错,如果一定得有人站在那,最适合的就是燕青了。刘辉这么想,不知何故,总觉得在面对与秀丽相关的事情时,燕青和自己最是相像。说得更正确一点,虽然角度出发点不同,但燕青和刘辉总会站在相等距离的位置上。刘辉没说出口的话,燕青也最能深切体会。就像同一圈涟漪同时传递到两人身上一样,感受相同,表达出的想法也相同。不知不觉,刘辉笑了起来。

  「……你什么时候来的?」

  「大概在陛下坐在那里的半刻之后吧。」

  几乎和刘辉在同一时间,燕青也来到这里,并一直陪着他。光影投射在燕青脸上,使他看起来像是在微笑着。同时他沉静的表情里却也写着些许疲惫。

  「……已经决定了?」

  「是啊,决定了。」

  燕青眯起眼,唇边泛起一个很有男子气概的笑。

  「这样啊。」

  只说了这句话,其他都没问。燕青应该很清楚,国王决定了什么。

  「陛下,虽然对你不好意思,但我的主子并不是你,而是小姐。今后也大概不会改变吧。我会在江青寺,也并非为了和你站在同一边,只是为了要和小姐站在同一边罢了。」

  「榛苏芳也对孤说过一样的话。」

  燕青轻笑了,摸摸长长了的胡子。

  「不过我认为你现在的表情挺不错的喔。应该说你终于拥有这样的表情了吗……你只要做好自己的工作就对了。而我也会做好自己该做的。」

  「……秀丽也对孤说过一样的话。」

  ——千万别忘了。只要做你该做的事就对了,不管未来发生什么。

  燕青挑眉,却没问刘辉秀丽是什么时候这么对他说的。只是嘻嘻一笑,说了声「是吗」。

  「你现在终于知道那句话的意义与分量了吧。小姐真的是个好女人。」

  刘辉此时突然不加思索的说出一句话:

  「把『钥匙』交给你,一定是最正确的决定吧,燕青。」

  一拍之后,燕青才觉得很有意思似的笑了。那神情好像说着「大概吧」。

  不过,他嘴上还是什么都没说,只留下充满男子气概的微笑。

  如一只优雅的野兽,潇洒地转身离开。

  「——刘辉陛下。」

  离开「棺木之室」的刘辉,立刻被邵可叫住。仔细一看,夜这么深了,大家却都还没有就寝,站在那里。原来不只燕青,所有人都陪伴着他。

  先走出来的燕青不知消失到哪去了,面前只剩下邵可、静兰和楸瑛三人。

  刘辉依序看了看三人,最后视线再度回到邵可身上。

  邵可不知不觉地挺直了腰杆,严肃而有礼的站着。

  看见刘辉安静而从容的眼神,邵可就猜到刘辉要说什么了。

  在说出那句话前,刘辉连一个深呼吸都没有,表情也不曾改变。

  「邵可,那封信孤决定不予理会,将按照预定计划前往赴旺季的会谈之约。你们也随孤一起去。」

  有人倒抽了一口气,但那是谁,他们也分不出来了。

  短暂的沉默之后,楸瑛小心翼翼的先开了口:

  「陛下,这表示……不去思考如何救出秀丽大人了吗?」

  「正是。」

  清楚而不容置喙的回答。回答的同时,就表示决定舍弃秀丽。

  「孤想了很久,但要在期限前救出她是不可能的。对手足智多谋,总是早我们一步棋。无论孤去不去,想要不被御史台发现就完成救出秀丽的任务是不可能的。就算有百万分之一成功的机率,也无法带着棺木离开贵阳。但若藏匿于贵阳某处,对方一定会为了夺回而发动袭击。他们拥有媲美『风之狼』的杀手集团,想防御他们的袭击是很困难的。」

  若是悠舜或绛攸在,或许还可能有什么好办法。但他们两人也都不在身边了。

  「孤本人或是身为孤近臣的你们任何一个,若在会谈日之前提早潜入贵阳而被发现,不只会让会谈丧失可信度,孤也会失去信用。但也不能因此就派一般士兵潜入,派实力不够的人前往,只会害他们白白送死。」

  楸瑛和静兰都没说出「不会被发现」的话。现在的贵阳有司马迅和孙陵王在,而对方的杀手集团则是司马迅一手训练的精兵。就算是静兰与楸瑛两人,也没把握能突破警戒网,在不直接交手的情况下救出秀丽,再将她带到某处——某处?甚至连这某处是何处都不知道了——根本是不可能的任务。而除此之外的方法,想了一整天,不管怎么想都想不出来。和刘辉一样。

  「想在期限前救出秀丽是不可能的。而孤也不打算写下禅让声明文来交换秀丽,更不会在会谈日前就进入贵阳——这就是孤的选择。」

  过去刘辉在行事上引人诟病之处,多半和秀丽有关。他总是只顾眼前情事,凭感情判断自己该怎么做。其结果就是不断迷失正确的方向和正确的做法。可是这次不一样。

  刘辉静静地宣告自己无法成为一个只为秀丽存在的国王。

  楸瑛发现,现在自己正亲眼目睹了刘辉成为一个国王的瞬间。

  只有短暂的刹那,刘辉看着邵可的眼神闪过一丝犹豫。

  「……邵可,抱歉。」

  邵可恭敬地执起刘辉的手,贴在自己的额头上。

  「……不,别这么说。小女是国王的官员,是你的官员。这么做才是正确的。」

  要是秀丽知道自己成为国王最后的绊脚石,恐怕才会更生气,更绝望吧。

  那不是秀丽希望看见的,她也不需要这种爱的方式。这种程度的爱,对秀丽而言是不够的。

  刘辉现在,终于理解了这个。

  再一次闭上眼睛,刘辉一手拿着「莫邪」悠然的走出去。

  邵可深吸了一口气。那步伐,一瞬间像极了他的父亲戬华王。

  「从东坡到会谈地点,不赶路的话,大概得花上半个月。在出发前还有其他事该做,连一刻都不要浪费——天亮后就从江青寺出发,回东坡做最后准备。」

  刘辉连一次都没有回头看「棺木之室」,也没有提及消失的秀丽。

  背对「棺木之室」,向前迈步。

  ●  ●  ●

  「——燕青,你要上哪去!」

  静兰看见燕青时,他已经做好行旅的准备,正在为马装上马鞍。

  燕青靠着马,回头望向静兰。天亮前的世界是一片深蓝,燕青双手交叉在胸前,耸耸肩。

  「我?我还有事得去办,要和你们分头行动。」

  「你该不会要去把小姐——」

  「……我先把话说清楚,我并不打算在期限前救出小姐。会谈的期限,是国王向对方提出的宣告。小姐当然很重要,但是现在对他而言有更重要的事。为了明白表示这一点,国王才会要你们绝不可擅自出手,不是吗?」

  明明人并不在现场,燕青却完全明白国王的心意。

  「…………唔。」

  「要是在这种情形下我真的出手,等着看吧,一定会搞砸一切的。要是被小姐知道,铁定会被她骂惨吧。」

  「……可是,唯一有可能办到的人就是你了啊,燕青。」

  现在黑白大将军都不在刘辉身边,能和孙陵王及司马迅对战的只有楸瑛和燕青了。而在静兰的感觉之中,燕青比楸瑛更高明些——

  「你说得没错。可是啊,应付杀手并非我的专长。就算能和他们平分秋色,要想不被御史台发现而救出小姐,那是不可能的。这点你应该也很清楚才对吧?」

  「……」

  「不过,既然没听见你对国王生气发狂的大呼小叫,那么告诉你也无妨——在那封怪信所讲的期限之前,我绝对不会动手。这不仅是为了国王,也是为了小姐。可是,期限一过之后的事,我就不保证了。」

  ——不一会儿,静兰便听懂了燕青话中之意,瞪大了眼睛。

  信中要求国王于会谈前的半日以内,带着声明文独自赴约。

  既然如此,在那之前让秀丽活着的可能性就很高。

  「——是啊……只要那时刻一过,刘辉的意图就算达成了。」

  只要过了那一刻刘辉没有出现,就会证明他毫无禅让的意图。

  在同一时间,或许对方也会判断不再需要留住秀丽的命,但在这段时间还是有机可趁。

  旺季也离开贵阳前往会谈场所了,贵阳城里的戒备将相对宽松。虽然不可能在期限前救出秀丽,但要潜入贵阳而在期限之前不被人发现,凭燕青的身手绝非难事。

  会谈的时间明定为正午。往回推算半日之前——正好是夜半时分。

  在那瞬间行动,比的是燕青救出秀丽的动作快,还是对方解决秀丽的动作快。

  当然,在那之前得先查出秀丽到底被藏在哪里才行。

  虽然很难,但想在不妨碍刘辉的情形下救出秀丽并非不可能——

  燕青笑着正面望向静兰。这些计划,告诉现在的静兰也没有关系了。

  「我的行动可不只打算去救出小姐,你打算怎么做?即使如此还是想跟来吗?」

  想待在刘辉身边,还是想一起去救秀丽。

  静兰只沉默了一拍,就朝马厩走去,牵出一匹马。

  「——我跟你去。刘辉身边已经有老爷了,至少也还有楸瑛……」

  不过内心真正的理由,或许是感觉到刘辉已经不再需要自己了。

  燕青心想,如果站在相同立场,静兰一定无法做出和刘辉一样的决定吧。无论必须使出什么手段,他都会派人潜入贵阳,直到最后都想救出秀丽。即使那封信上写着,如发现想企图救出秀丽就会杀了她,静兰还是会这么做。这绝对会是他的选择。

  然而结果无论是顺利救出秀丽,还是秀丽因而被杀,当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时,就再也无法与旺季正面对话了。

  刘辉选择的,正是那可能只有一次的机会。

  而这就是现在刘辉与静兰之间的差异。

  现在的静兰已经正视并承认这一点了。并非刘辉不再需要静兰,而是就算静兰不在身边,刘辉也不会迷失方向了。

  不可思议的是,静兰一点也不觉得寂寞。反而感到自由——自己的自由。

  「怎能放心交给你这肌肉男一个人去进行啊,一定会失败的嘛。这种时候你就需要我这种有脑袋的人。」

  「你说什么啊。我可是从以前就很有脑袋的好吗?」

  「继续说你的梦话吧。」

  静兰将燕青装在马鞍上的囊袋和半数以上的装备都抢过来,装在自己的马上。

  「喂!你这家伙,那是我的装备!对了,你身上应该有带钱吧?」

  拍拍衣服口袋,静兰这才想起。

  「……我忘了带。上次被那个闾官吏勒索一空之后,身上就没钱了……」

  「竟然勒索得到你的钱?太厉害了。不过这么说来,你现在岂不一文不值?快去跟邵可大人借一点来啦!」

  「开什么玩笑,怎能让老爷看到这么丢脸的一面!把你的钱包交出来!」

  「是谁在开玩笑啊,你这混蛋!你还是留下来好了!来了也是碍事。别跟着我!」

  燕青急急忙忙跳上马就想跑,却被静兰拉住了。

  「明明是个肌肉男,还想一个人在小姐面前要帅吗?我才不会让你称心如意呢。要钱多得是办法,你去卖内脏赚就有啦!」

  「你以为你是谁啊!气死我啦!你至少去借点旅费吧!」

  天亮前的夜空下,回荡着燕青的哀号。

  站在道寺二楼眼看这一切的楸瑛,一边打从内心同情燕青,一边转头望向身旁的人。

  「……他们走了呢,陛下。」

  「嗯……不过燕青……这样没问题吧……万一他中途被静兰卖掉怎么办?」

  「喔——那个不用担心啦。要是我还真的可能被他卖掉,不过不管怎么说,静兰是赢不了燕青大人的喔。他们两人的关系,真的有点不可思议。」

  从两年前的夏天相遇时就是这样了。他们两人是否曾经在哪里见过,共度过怎样的时光,没有人知道。然而那时能让静兰打开心房的,只有燕青。

  视野一隅,闪过一颗短暂的流星。刘辉抬头望向天亮前的白亮夜空。

  那颗红色妖星依然挂在天边,燃烧着红光,连周围的星星都被染上一层诡异的气氛。

  红星挂在天上的位置,正好是贵阳的方位。

  初冬时,刘辉为了逃离那颗红星而来到红州,现在却即将朝那颗红星而去。

  那颗星或许正代表了刘辉自身的命运。

  「……我们也该走了。」

  「是,陛下。我会跟随您的。已经只剩下我和邵可大人了呢。」

  「对孤而言,这就足够了。」

  刘辉微笑转身,楸瑛始终跟在他身后三步之遥的地方。

  ●  ●  ●

  ……日子如飞箭般快速流逝。

  这段时间,刘辉主要以东坡关塞为据点,但眼前的状况始终未见好转。

  绛攸与闾官员就那样断了音讯,前往蓝州的榛苏芳也仍然下落不明。甚至开始谣传他已经被旺季派的人马给抓走了。

  静兰和燕青偶尔会捎来书信,其中最吸引刘辉注意的,是提及从贵阳以北的三州流向贵阳的合金数量超过往常两倍以上的情报。

  「……邵可,你看这是……」

  「……是啊,一定没错,这证明了在那座整日飘烟的山里,我们红家的技术人员已经成功地在短期间内大量生产了钢铁。只要将铁重铸为合金,再交给优秀的北方锻造坊,无论多少武器和盔甲都能大量生产。」

  明明知道地点,却还是无法顺利进入那座山。也曾几度袭击,成功抢夺了从山里运出的合金和铁炭,但也只是其中的少数而已,反而让他们加强警戒,更不容易得手。要是此时发展成激烈的战争,又会让会谈泡汤,这也不是刘辉所乐见的。

  整个冬天,都无法找到进入那座山的方法。

  就在平静的近乎诡异的气氛中,冬天就要过去了。

  有好几次,红玖琅和刘州牧都建议刘辉将会谈延期,但他都不肯答应。

  超过半个月的时间,刘辉绝口不提秀丽的名字,仿佛他已经忘了这个人的存在。

  就在于东坡的准备工作即将结束时。

  刘辉手持「莫邪」,静静地站起身来,决定启程前往五丞原。

  在这个时间点。

  驻留于东坡关塞的军力——五万。

  驻留于王都贵阳的军力——五十万。

  ……光看数字,几乎是十倍的差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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