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 特典一 奇迹一般的幸福

  ——是谁?有谁在哪里么?

  直到那时为止,无论我再怎样大声地哭泣,也不会有谁会过来。

  ——……你已经不用再在这里一个人哭泣了。

  他向我伸出了手,擦拭着我那混杂了涕泪和泥土的脏脏的脸。他抚摸着我的头。我已经哭到筋疲力尽,累得再也站不直了,就这样摔倒了趴在地上,他轻轻地抱起我,温柔地且异样地拍抚着我的背。

  ——从今以后,你来我的寝宫吧。

  我紧紧地环抱着他的脖子。心里想着:这不会是梦境吧?若是我松开手,这个温柔的人会不会像一阵轻烟一般消失不见了吧?

  ——我是你的二哥哦……刘辉,你是我最小的弟弟。

  放心吧,我哪里都不会去……他在我耳边轻声说道,像是为了要安抚

  刘辉的噩梦,到此总算告一段落。

  “祥远宫的东边有个园林吧?今天我们就去那里喝茶好了!我会带上我做的馒头一起去的哦。午后钟响了三次的时候正合适呢。若是你在全部吃完的时候才来的话可不许抱怨哦!”

  刘辉有点焦急。第三次午后的钟响马上就要敲起来了吧?因为他太专心于茶博士讲义中有趣的答复中了,一不小心时间就过了。而且,因为平时总在一起听课的秀丽今天受到了邵可的委托,去帮忙整理府库了,现在不在,所以等到他有空闲想到这个的时候,点心大概都已经被一扫而空,甚至都可以看到盆底了。……

  茶太保应该没有注意到孤只是装作是昏君的样子这件事情吧?那个老好人其实和霄太师一样深不可测。

  (……不过现在该已经迟了吧?……)

  现在的先决条件是,趁早去吃秀丽的馒头。否则的话,秀丽特制的馒头会在一瞬间被消灭殆尽。

  刘辉的脑袋里终于想起了这件事情。

  刘辉说过喜欢吃桃馒,秀丽就答应他,如果他学习努力,然后被表扬的话,这么一来,秀丽就会为了他(这是非常重要的一点)做桃馒,这时候,刘辉才会去拼命完成绛攸布置的那些多得令人觉得讨厌的作业。

  然后,他连自己的黑眼圈都没注意,就这样匆匆出门了——

  “真是了不起的手艺!这就是我最喜欢的桃馒,秀丽小姐,若是你能答应当我的新娘的话就好了呀!”

  “……为什么做不成煎饼那样呢?虽然是一样的成分,但是总觉得哪里有什么不一样。不过算了,好吃!确实很可口!……呼,然后就可以向上司去夸耀了吧!”

  一边楸瑛还有绛攸正在轻松地大快朵颐。

  “真的是非常的可口啊!红贵妃大人您真的是什么都会做呢。真的好完美!……等会儿您能不能教教我这个的作法?”

  “呵呵,香铃,你是想要做来送给那位书生吧?啊,不过我也……那个,是不是也可以教我怎么做那个的方法?我也有……想要送给的那个人……”

  另外一边,香铃和珠翠的脸颊稍微有些变红,在一旁装着想要拿馒头以掩饰自己的害羞。那吃下桃馒的速度怎样也无法用“优雅”这个词来形容,刘辉看到这个的时候都呆掉了。

  就这么一瞬间,盘子上的桃馒只剩下一个了。虽然刘辉就这样堂而皇之地站在门口,但是谁都没有注意到他。然后,没有半分客气地向这最后一个桃馒伸出手的是——

  “哦哦,真的是看起来很好吃桃馒呀~”

  这一瞬间,刘辉突然出声,叫住那个人的名字:

  “等等……霄太师!那个是孤的馒头吧!”

  霄太师做出“哦,原来如此”的表情,转向刘辉之后,却当作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一样一口吞下了馒头。一边津津有味地咀嚼着,一边装作很悲痛的样子叹息:

  “老人家是很可怜的。这个没准是我在这个世界上吃的最后一个桃馒了。”

  ——这个该死的老头儿!刘辉几乎要对霄太师起了杀意。

  但是对刘辉来说还有一丝希望。因为是“为了他”做的桃馒,所以秀丽一定会“为了他”事先留下他的一份。

  (一定是这样的!楸瑛和绛攸移开了目光的样子一定是孤看错了。香铃慌慌张张出了房间、还有珠翠匆匆忙忙开始收拾起桌子都是孤的被害妄想。)

  这时候,秀丽和静兰脸色苍白地伸手入盆。盆里有几人份的茶具。

  “……对不起,大家……因为我父亲大人说,一定要为大家上茶……”

  这瞬间,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想把哼着歌像风一样离开房间的霄太师杀之而后快。

  “哦啊……是邵可大人的茶呢?真是令人感激的心意啊!”

  为什么只有珠翠能高高兴兴地收下了从盆里拿出来茶具?这个时候甚至连秀丽都紧张了啊。

  “……哎,那个、珠翠,不用勉强。哎,那个碟子里的东西都吃完了真让我高兴。刘辉,怎么了?桃馒是我的自信之作哎。连静兰和父亲大人都说好吃,一连吃了三个呢!”

  “……一连吃三个……”

  刘辉重复着这句话,他旁边的静兰偷偷地别过眼去。

  也就是说,剩下的只有去喝邵可做的那如地狱般不可入喉的老头茶了。没有桃馒吃的只有自己……虽然他非常喜欢邵可,……可是……

  ——太过分了!刘辉气得浑身发抖,一边哭着一边跑着离开了这个地方。

  (——那种恶梦!孤再也不要再经历了!)

  午后三次钟响的时候,孤一定一定要赶到祥远宫东边的园林!

  刘辉忽然两眼放光,从现在所在的位置到园林之间的最短的距离只要一瞬就可以到了。

  (太好了,赶得上!)

  正要跑出去的一瞬间,不知为何刘辉停住了脚步。

  “……?”

  低头稍稍考虑了一下,之后刘辉什么都没想就跑了出去。

  正当他沙沙地穿过那繁茂的树丛的时候,刘辉突然发现眼前一下子变暗了。

  “自从生下你,我就变丑了啊!再说那位大人现在并不需要孩子——我怎么那么愚蠢啊!”

  刘辉觉得耳边像是被痛殴了一般。

  他听到了只有在暗黑的深渊——恶梦中才能听到的叱骂声:“给我滚到那里去!在我的面前消失吧!”

  冷汗从毛孔中涔涔渗出。肠子仿佛给人揪住了一般,他呼呼地吐着气,眼前一片眩然,刘辉脚下一阵踉跄。视界渐渐模糊,渐渐陷入了一片薄暗之中。

  (这里、这里是……?)

  他拼命放远视线,发现了这个骤然空旷的空间。

  ——我想起来了!

  意识飞快地被拉回到了过去——那连他自己都早已经忘记了的遥远的记忆、那被尘封的往昔。

  (孤一直……在这里一个人哭泣。)

  ……啊……啊……

  他听到了小孩子的哭声。那是——自己的声音。是啊、就是这样!

  在树边跌倒了,一直一直就在那里哭着。理应谁都该听得见的,但是,谁都没有来。他只好一个人回去宫里,夜幕降临了,一路上很是害怕,一边爬,一边哭着。

  ——心里祈祷着:谁会为了我来啊!然后等待着……但是,仍然是一个人孤单地度过的天天年年。

  “若是没有生下他就好了!不然,好歹也该是个太子或者次子也好!”

  不能逃开母亲丢过来的首饰盒,否则的话,母亲就会变得更加焦躁,有时还会对着他哭泣喧嚷。

  “不要出现在我的眼里!”

  虚幻中,母亲的悲鸣又旋绕在他的耳边。

  刘辉跌跌撞撞跪了下来,心脏怦怦地跳着,汗一滴一滴地落了下来。呼吸——好困难……心、好痛!但是,这时候——谁都没不在,只有他一个人在那里彷徨着的时候。

  (不对!现在、已经不是这样了!现在——)

  现在——那是在指什么时候?

  视线剧烈地摇晃着,几乎要被那漆黑吞噬了去的时候——

  手腕似乎被人抓住了。

  “你是……静兰……”

  “您怎么在这种地方?您的脸真的好苍白哎!发生了什么事情?”

  静兰虽然这样问着他,但是好像了然了一切,向他伸出了手。刘辉被带到树下,安坐在树根边上,他开始偷偷地看向静兰的脸,并舒缓了呼吸靠向树干。

  很快地,视线变得清晰了。慢慢的心跳也平静了下来、各种感觉也渐渐澄净了起来。——总算、又可以呼吸了。

  额上的汗水被轻柔地拭去,刘辉不由自主地闭上了眼睛。

  “我正拿了茶具要去园林的亭子呢。若是您的身体不舒服的话,不如在这里稍稍歇一下,我给您泡杯茶吧!”

  真是温柔的声音。刘辉一个劲儿的点头,看着静兰熟练地泡着茶。

  ……不久以前,正是因为他让孤握住了他的手,孤这才从恶梦中逃离了出来。那时候刘辉就在想:这个叫作茈静兰的武官,真是个拥有让人觉得不可思议的气质的青年。他从来不急功冒进,但是自从他随侍在刘辉身边的那天开始,就很自然地溶入了高官之中,非常理所当然地就留在了他的身边。他虽然总是沉稳地微笑,在退开一步的地方侍奉着,但是这其中确实可以感觉到他真切的关怀。因为他说他是邵可的家人,所以也就没有想过这样的疑问……但是,若是哥哥还活着的话,他想,大概也会是这样的。

  同父异母的兄长?清苑所拥有的气质、言行举止,还有那瞬间的表情……因为他只有这样断断续续的记忆,所以根本无法用来判定。

  刘辉乖乖地接过了静兰递过来的茶杯,他像是下了什么决心,拍了拍身边的地面。_

  “……你、你也坐在这里吧,跟孤一起喝茶好了。”

  “如果您准许我的话,我非常的荣幸。”1

  静兰沉稳地微笑着。没有退缩,也没有谦辞。刘辉有些脸红。静兰以优雅的姿势坐在他的边上,不知道为什么,这让刘辉觉得非常的安心。

  两人并排坐着喝茶,这时候,刘辉想起来那很久很久以前的呼唤声。'

  ——是谁?有谁在哪里么?

  有那么一个人在,那个说着这样的话,分开那繁茂的树丛,第一个向刘辉伸出了手的人。

  自从那天开始,刘辉的世界起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这里、是个很特别的场所啊。”

  不假思索地,刘辉突然说出了那么一句话。

  “从数量上来说,不愿意再想起的事情远远多过那些值得回忆的事情,但是,若从比例上来说的话,这里是令那些令人不快的事情全部烟消云散的地方。”

  这让刘辉想起来了那件往事……

  今天也不会有人来,明天也不会,后天也不会……虽然他想着“谁都不会来了”……

  那轻柔地抱起他的手臂。让他感觉到奇异的温柔的手。在耳边轻声诉说的柔缓的声音。

  “……在这里,孤遇到了一个非常非常重要的人,所以,这里是孤一生中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发生的地方。”

  刘辉感觉到身边的人轻轻地微笑了。

  “是这样的吗?……那么,对于那位大人,也一定一直认为这里是一个非常非常特别的地方哦!”

  刘辉听到他这么说,不知为何觉得很是高兴。不过,他又突然想起了一件事情。

  “……不,但是对于那个人,孤不太想让他记得这件事情。”

  “哎?为什么呀?”

  “那时候的孤啊,那张脸真的好脏好脏。对呢,他虽然特意帮孤擦干净了,但是把孤抱回去的时候,这一次孤是喜极而泣,又哭得稀里哗啦了,孤的眼泪啦鼻涕啦口水啦,把哥……王兄的衣服弄得一塌糊涂,这使得服侍王兄的女官非常非常生气。”

  静兰很罕见地笑出声来了。

  “那,您有没有和您的王兄一起去洗澡?”

  “……你真的很清楚耶。是、是这样的啦。那时候啊,虽然王兄已经被朝臣认为是可喜可贺优秀的公子,但是我们在池塘里洗澡,然后假扮斯文的事情被识破了,因此我们被那位非常生气的可怕的女官放逐在寒天冻地里。孤至今还记得王兄帮我洗澡的情境……不过之后我们仍然不知道收敛,两个人把带子弄破了,她又被我们惹怒了。”

  静兰继续微笑着。……这、这可以称之为是一件非常奇怪的事情么?

  虽然这么说,刘辉想道:哥哥的带子也破掉的时候,孤觉得他好像在笑。对呀,就是因为这个,不知为何他也一起和哥哥笑了起来,最后受到了女官的好一顿教训。

  那个只不过是回忆而已,自己从心底由衷地发出笑意的最初记忆。

  ……从那以后,和哥哥一起度过的时日仿佛如同在梦中一样地转瞬而过。

  若是有时间的话,就不会仅仅只有这些。但是,那个大概需要花上不知道多少年的时间,若是这样的话,自己现在也不会像今天这样坐在这里了吧?

  “孤——我最喜欢清苑兄长了!以前喜欢,现在喜欢,以后也会一直一直地爱下去!”

  正在静兰开口想要说些什么的时候——

  树丛里传来了沙沙的声音,秀丽的脸从那里冒了出来。

  “——在这里!真是的,你们两个在这里干嘛呢?我们都在找你们哎。”

  秀丽悠闲地喝着茶,同时朝着刘辉和静兰打量。

  “真是狡猾呢!居然在这里就开始吃起来了。真受不了你们,我早就说过了,集合的地点是在园林了说……”

  刘辉开始慌张了。

  “啊、啊,秀丽,对不起啦!这个孤……”

  “算啦,这里的景色也不错啦,让人神清气爽的。”

  “呃……?”

  刘辉第一次环视周围。她说得真对。

  他们赞赏着眼前所见的盛开着的鲜艳草花。风儿轻轻拂过,把树梢吹得沙沙作响,然后消逝在高高的天边。还能听见远处婉转悦耳的鸟鸣声,——真的是美丽的光景呀。

  (……孤、怎么从来没有注意到这些呢……)

  一直一直都只想着自己的事情,那时候,他连环顾周围的余暇都没有,就一个人孤孤单单地哭泣,但谁也没有来接他的那幼小的时候。

  ——但是,现在已经不一样了。

  “你们来找孤了呢。”

  听着他们对着自己说着理所当然的话,胸口稍稍变得温暖起来。

  “也好呀,我想马上大家也都会过来的,那么我们就在这里喝茶吧!静兰,能不能帮我一个小忙?”

  刘辉突然注意到自己正无意识地抓着静兰的袖子,慌慌张张地放开了手。

  “因为上次一下子就给吃光了,所以今天做了很多很多的说。还有哦,大家都说要等你来,都没有开始吃呢!”

  秀丽的语气里有些许的愠怒,从突然放下来的小包里,可以看到各色各样的馒头。

  没多久,树丛被分开来,喧嚷的人群总算过来了。

  “……在这种地方吃野餐啊?又不是小孩子!”

  “对呀,主上。大概只有像绛攸那种家伙,没办法才只能在路边吃野餐吧?您没在正确的时间来,我们都会很担心的!”

  “不要说那么无聊的事情,楸瑛!”

  就在绛攸叨叨念念的时候,楸瑛已经如贵公子一样地坐在了刘辉的边上。

  “秀丽小姐,能不能把这里的馒头给我一点?……那个,因为我想要送一些邵可大人吃。”

  “啊,我也想要给茶太……呃,不是,是给三军的大家送一些馒头去呢。”

  珠翠和香玲分了好几个馒头,用小包包了起来,打了个结,仿佛满开心地分开了树丛走了出去。

  真热闹哪——真的是好热闹的午后。

  “好,我给大家上茶啦!”

  如果静兰和秀丽呆在他的身边的话,刘辉就不会觉得寂寞了,所以偷偷地,他向静兰的旁边移了过去。

  看到了这个情景的秀丽的脸上露出了讶异的神色。

  “……等一下!就算说静兰是如此的美形,但是若是你要对他出手的话怎么可以不让他知道哪!”

  “不要太不成体统了呀,不可以对静兰和邵可做这种事情的!”

  “你那是什么意思呀?!连老头子也在你所说的话的射程范围之内吧?等下我就去对兰将军这么做,一定会去的!”

  绛攸对着茶盏吹气,正作势要离去却被委以重任的楸瑛笑着接过了这个事情。

  “嗯……不巧我还是比较钟情于女孩子哎,秀丽小姐。”

  “父亲和静兰怎么都这样!”

  “……呵呵呵,秀丽~”

  “什么嘛?”

  “秀丽、静兰、邵可,孤都非常非常的喜欢。孤很幸福啊。”

  再也不是一个人了。呼唤名字这种事情,是谁都做得到的事情。——这种如同奇迹一般的幸福。

  秀丽对着把馒头贴在颊边摩挲、一脸幸福的刘辉叫道:

  “不要突然说这种意味不明的台词啦!!”

  装作什么也没有听到的样子,只知道在那边吃馒头的绛攸,笑嘻嘻地趁着吃馒头的空暇看着正在微笑的静兰,偷偷地对身边的楸瑛小声说道:

  “……我没记错的话,那家伙好像也有二十一岁了哪。虽然说比我们年纪小,但看起来却不是如此哎……他不会是池中物。”

  “……是啊,这家伙不简单。”

  ——你还不知道。

  我的幸福,也是自从那丛树丛被分开来的时候开始了。

  “哥……王兄……?”

  “是哦!”

  那将他的脖子紧紧圈住的细瘦的手臂,那哭得稀里哗啦的幼小的声音,将冻结已久的心融化了。

  总算、第一次,发自内心地笑了出来。这个,连你也不知道……

  ——因为这、仿如奇迹一般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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