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二章 我自己的行星漫步法

  今年也有人拿到新人奖,以小说家的身分出道。该死!我一边发出咒骂,一边朝房里苍白的墙壁踢一脚,结果墙壁没裂开,反倒是我自己的脚踝歪向一边。一种翻腾汹涌到快要扯断似的剧痛,从肉里像泉水般喷涌而出,让我忍不住大喊,

  「痛!痛死啦!扭到脚啦!这绝对是扭到脚啊!」

  隔壁立刻回敲墙壁,做为一种兼有抱怨意味的回应。一波远比我的踢击更低、更深沉的冲击,化为涟漪似地从墙壁正中央往外扩散开来,让我很有规矩地收紧喉咙。

  「好痛喔……真的很痛啦!唔!这表示我已经到了发脾气得不到好结果的年纪吗?我明明是个才三十几岁的绅士。」

  我瘫坐在房间地板上,仿佛和人密谈似地小声叹息。就必须顾虑隔壁房客的感受这一点而言,生活在商务旅馆和住在便宜公寓并没有多少差别。我摸着泛红的脚踝,抬头看看天色已经转暗的窗外,看到红色的光在空中闪烁。

  「是飞机啊?我不知道几年没搭啦,来一趟欧洲伤心之旅似乎不坏。」

  独自关在房间里的时间变多后,由此产生的弊病之一,就是自言自语会变多。二十几岁的时候,由于我满心想和各式各样的作家交流,也就未产生这样的症状,但自从做出封笔宣言、过了三十岁以后,充斥在房里的尽是些自导自演似的对话。顺带一提,基于愤怒而踢墙壁的次数也突破性地变多了。

  我一边留意扭到的右脚,一边用手撑在墙上站起,只用左脚蹦蹦跳跳地回到床上。床单上留着午睡的痕迹,整片皱巴巴的,我躺了上去,用力呼出一口气。当体内空气不受限制地排出后,已经下沉的身体似乎又在床上陷得更深,肩胛骨深深刺进床单,让我像被钉在床上似地动弹不得。以汗水黏接背上的肉和布料的感觉,实在不舒服到了极点。

  「好热。都是刚刚闹那一下,害我流了汗,真不是开玩笑的。」

  十月底的钢骨商务旅馆中似乎闷着一股热气散不去,让体感气温比室外高了四成。即使在冬天,客房服务人员打扫完一间房就会热得出汗,而我才刚泡完澡,自然感觉更热。虽然我姑且采取了因应之道,也就是不穿衣服躺着,但只是不穿衣服,实在对抗不了泉涌般的闷热,反而强烈感觉到皮肤直接笼罩在增强的热气当中,让感官变得更敏感。会有这样的感觉,是因为我太缺乏科学知识吗?尽管百叶窗一整年全开,但我已经养成泡完澡后至少两小时要保持全裸的习惯。对面是一栋升学补习班的大楼,因此曾发生过出于一时疏忽而让我的眼睛与其他东西和一群女高中生对望的意外。我当然不是故意的,但事情曾经闹得很严重。

  「肚子饿了……不行,一闹起来隔壁又会捶墙。」

  隔壁的房客是外国人,个性火爆得很,而且力气很大或说体格很好,让我拿他没辙。为什么这间旅馆会有这么多外国房客?此外,这间旅馆的结构很不可思议,紧邻着小钢珠店,连晚上也照吵不误,这点让我很受不了。我讨厌赌博,这种观念是长年活在觉得赌博很没有意义的价值观下所产生的结果。每次去与本栋地下一楼互通的隔壁大楼便利商店采买,我都会对那装饰得热闹又金碧辉煌但没有品味的小钢珠店入口咒骂,也曾经被恰好跑出来的一个染红头发的太保店员逼到墙角,让他扎扎实实地教会我什么叫做现代社会的黑暗面。他缺乏礼貌与思虑的程度,值得大书特书一番。

  「然后,我就在接下来写的那一本书里,把一个以他为蓝本写出来的混混脑袋给轰掉了,哇哈哈。」

  我这样的人却担任某轻小说新人奖的评审委员。

  说我是「这样的人」这种介绍方式对我自己很失礼,但我每年都会觉得,由我这种看别人成功不顺眼的人来当评审,实在说不过去。不,我好歹以前对别人成功与否并不在意,但不写小说的日子越来越长后,不免会在意别人。

  「啊啊,真讨厌。今年又会多出好几个自我们出版社出道的同行,这下岂不是让我回归的路越来越窄吗?」

  我翻个身,想挥开满心嫌恶的念头,结果把皮肤上冒出的汗珠抹到床单上。有点怠忽修剪的鬓发夹在耳朵与手臂之间,感觉很不舒服。虽说是自作自受,但我无法写小说已有好几年,差不多想回去重操旧业了,而且我的积蓄已经快要用完。十月差不多就要结束,一旦付完今年一整年的生活费,我的存折会变成废纸一本。也就是说,事情严重了。再不去赚钱,我会沦落为适用「连新年的年糕费都付不出来」这种形容的穷光蛋。这我可敬谢不敏。

  「不知道其他那些狗屎作家是怎么想,我是纯粹把写小说当成『工作』看待。」我在访谈之类的场合曾多次做出这样的发言,也自认在面对小说的态度上一直说真心话,但因此引起他人反感,弄得到处树敌,这个事实我甚至懒得去否定。反正我认为要写出一本小说,并不需要同伴。但写小说是一种服务业,让客人远离买卖就不成,这也是事实。几年前,我曾有一次遭到严重杯葛,或者说是受到抨击。虽然从以前我就曾碰到类似情况,但决定性的原因是出在我最后出版的一套系列作品当中的后记。开头部分就和平常一样,写的是一些无关痛痒的内容,但我用了刚才那种说法来收尾,结果惹出问题。虽然我到现在还是不断发表我认为那根本不是问题的见解。

  『小说很美。

  但一窝蜂涌向小说的那些人很丑陋。』

  「写出这几句话后,也不知道是踩到谁的地雷,结果惹来了雪片般飞来的猛烈抨击。」

  我明明只是刚好想到,又觉得这两句话很帅气,就试着用来收尾。还有,当时的情形是为了要多媒体化,小说需要确保一定的集数,让我的写作步调被出刊行程牵着走,这也让我写得有点腻了,这样的想法大概占了动机的一成左右吧。编辑跟我说多出个几集,多媒体化的效果会比较好,所以强制我写。这是无所谓,但由于把原本几乎完全没有计划要出续集的作品拖长,挤出点子的过程所产生的压力真不是盖的。我曾经听过在公司上班的人说什么当作家很自由的鬼话,但作家必须把根本不想写的作品当成工作来写,就受到强制这一点而言,作家和上班族没有什么差别。而且,我明明对自己所属的轻小说书系恨入骨髓,为什么非得帮公司赚钱不可?我一直暗自对这件事抱有疑问。虽然我的确是投稿了轻小说新人奖而出道,但我并未得奖,而是靠编辑提拔。那些无能的评审委员充分发挥他们的没眼光,在决选刷掉我,连个参加奖都没颁给我。即使往前往后找上好几年,仍然只有我参加的那一届有这样的结果。没错,我是在完全不受出版社期待的情形下出道的。但是结果如何呢?我的书远比那一年得奖的那些家伙更畅销。那些笨蛋评审委员,根本没有资格审查别人的小说。不,先不提资格,问题在于他们没有能力。如果不是要选出能够畅销的作品,他们到底是根据什么来判断?一家会为了提升多媒体化效益而强逼作家写续集的出版社,我可不准他们说不在意商业的利益。何况,他们对不再受欢迎的作品夏是会毫不容情地腰斩……废话不多说,刚刚讲到后记的事情是吧?

  「就是『一窝蜂涌向』这个说法招来了误解。」

  连批判都一窝蜂涌向我,这些读者似乎误以为我是指他们。我承认这两行说得不够清楚,但一句说者无心的发言遭人做出这么恶意的解释,实在令人为难;而且遭受莫须有的中伤,也让人生气。就这样,我生来的暴躁脾气招来无谓的大麻烦。而且,我在自己部落格上的对应态度完全是想吵架,从来不曾说过一句道歉的话。

  「我没有错——真不知道这辈子已经说过多少次这句话。」

  真要说起来,我从来不曾对别人低头。我的个性让人们从我小时候就说,我是个不懂得说谎的小孩。无论何时我都不会矫饰自己,以一颗赤裸的心与人相处。面对小说时,我也一直贯彻这样的态度。我和读者大吵,最后觉得他们实在太缠人、太烦人,所以宣告我要封笔,就这么开始茧居的生活。结果在过了几年之后的现在,怒气早已在我与读者之间风化,我反而处在逐渐被人遗忘的立场。我敏锐地察觉到这种气氛,因此产生强烈的危机感,知道如果不趁现在回归,就真的非得放弃作家这一行不可。我与生俱来的暴躁脾气以及藐视别人的习惯,都是来自缺乏沟通能力这一点。这么说来,我根本无法胜任作家以外的工作。什么?你说撤销封笔这件事会不会不太好?这有什么了不起的?仔细看看这个社会,明明有些作家把封笔宣言当成每年的固定活动,这一点问题都没有……然而,如果就只是回归文坛,给人的印象会很淡。这是个新生代作家像雨后春笋一样不断冒出来的业界,如果我到现在才平平凡凡地回归,实在不觉得我有办法顺利回到以前那个比中流略高一点的位置。这就是我眼前的烦恼。我想要一种演出效果,因而不断构思,想到了几个方法,但都不是很有把握,所以无法付诸实行。毕竟,如果回归不成功,我就得放弃作家这一行,自然会小心谨慎。

  「肚子饿了,扭到的脚也……能动啊。好,就去吃晚餐吧。」

  我遵照生理需求站起来。

  「不过,一个人吃饭实在有点寂寞。」

  考虑到心情方面的过与不及,我打了一通电话。

  『您好。』

  「啊啊,是我。要不要一起吃个饭?」

  我是打给我的责任编辑。编辑部所在的住商混合大楼在这栋旅馆附近,而我能够轻松邀出来的对象也就只有她一个。我家人住得很远。

  『对不起,我现在很忙。』

  「那我等到你不忙。要等到几点?」

  『……你非常闲是吧?』

  责任编辑的语调低了八度,从开会的态度转变为闲聊的语气。

  『那,三十分钟后可以吗?』

  「喔,怎么?原来你其实也很闲啊?」

  『我只是今天得熬夜工作,所以想趁现在先吃个饭。』

  她的口气有点拐弯抹角,但听得出是在责怪与熬夜工作无缘的我。她知道我讨厌拐弯抹角的冷嘲热讽,但仍特意这么说。

  「那我们就在旅馆的地下一楼碰面。啊啊,还有,有一句话我一开始忘了跟你说。」

  『请说。』

  「其实我现在全裸着打电话,而且还朝全开的窗户站得直挺挺的。」

  『如果你不是我负责的作家,我两秒钟就会告你。』

  电话挂断了。如果这个编辑不是我的责任编辑,我大概也不会跟她说话吧。

  「这样就好。」

  我是这么想的。纵使是因为彼此利害一致才亲近的关系,把这当成心灵支柱也没什么不好,更何况这是我和责任编辑之间才会萌生的情感。这种关系远比任何人都可以随口胡扯的「爱」更加限定于我们两人之间,而日本人对「限定」两字很没有抵抗力,既然如此,不也就表示这种关系是很有价值的吗?

  「为什么每次都吃荞麦面?」

  「有什么不好?」

  「而且每次见到你,你都穿夏威夷花衬衫。请你学习一下什么叫做季节感和温度。」

  「有什么不好?而且钢骨旅馆里不管什么时候都很热。」

  「宝乐庵」位于地下一楼号称某某Square的广场,是一家荞麦面店兼乌龙面店兼盖饭店,我光顾的频率是每周七次,又可以说是每天晚上。

  「真亏你不会腻。」

  责任编辑坐在我对面,一边吸食着天妇罗乌龙面一边错愕地说道。责任编辑的年纪和我相近,记得她是三字头后半。之所以会随时有着不健康的气色与睡眠不足的黑眼圈,多半证明了劳动基准法并未派上用场。我开始职业小说家生涯的第五年,她代替一开始的那位编辑担任我的责编,但她从当时就显得没精神的脸孔至今仍未改变。弯得不自然的嘴唇,塌塌的鼻子,粗糙的皮肤,配上没有光泽的头发——对此,我曾说过「像是行星表面」这句评语,被她静静宣告「小心我告你」也已经不只是一、两次。但我确信,只要我还有身为作家的利用价值,就不至于被舍弃。不过,现在不知道是如何。

  「这里的荞麦面每天滋味都不一样。」

  责任编辑嘀咕着说「那恐怕未必」。她放下筷子,伸手去拿调味料。店里看不到其他客人,上完菜的店员和店长两个人坐一起专心看着电视。电视上播放的似乎是动物节目,可以看到草原犬鼠在草原上挖洞。

  「稿子写得怎么样?」

  责任编辑一边把辣椒粉撒在乌龙面上,一边将她的坏心眼发挥得淋漓尽致。我特意吸一口荞麦面制造空档,思索要怎么回答才能做出小小的抵抗。

  「我最近开始做把电脑开机的复健了。」

  「哇~好厉害喔,当大师的日子已经近在眼前呢。虽然那只是海市蜃楼。」

  「哎呀呀,您还真是毫不留情。」

  她一直是用这种态度对待我,所以我也不会生气。而且别说畅不畅销,我连作品都没发表,她却肯和我这样的作家来往,让我只能心怀感谢,根本不可能会感到嫌恶。话说回来,作家还真是个不可思议的职业,如果上班族拒绝上班好几年,应该不会再被当成员工,我却还算是「作家」。

  「不好意思,你这么忙还找你出来。」

  「因为我正好有东西要交给你。」

  「喔?」

  我们都停下吃面的动作,责任编辑从包包里拿出一叠折成长方形的影印纸朝我递过来。我伸出筷子要接,但被她在小腿上一踢,只好乖乖伸手去拿。纸上挤满写得很丑、被格子隔开的文字。

  「这是什么?」

  「在读书心得比赛拿到银奖的作文影本,而且是选你的作品当题材,真是难得。」

  「是喔。最后那句话就免了。」

  虽然是很稀奇没错。我的作品一向写得很保守,被人揶揄说是治不好病也吃不死人,所以不曾有过这样被拿来做文章的经验。我也不曾受那些自视为书评家,脑子却僵硬得很严重的笨蛋肯定过,不过这件事等有机会再聊吧。

  责任编辑把包包放回旁边的椅子上,重新拿起筷子。

  「看来,好歹还有一个人希望你回来。」

  她说完这句话,一口咬下炸虾。如果这时候能流出感动的眼泪,也许就能启发我变成伟大小说家的资质,但不巧的是我并未流出眼泪,而是从口中发出叹息。

  「一个人啊?只靠一个读者可当不了作家。」

  「你打算就这么不干?」

  「我是完全没这打算啦。可是,我担心能不能重来。」

  我也继续吃起蔷麦面。在这间店里,除了角落发出的电视声音以外,没有半点声响,让我们吸面条的声音显得很吵,甚至已经不能说是豪迈,而是没有格调,让我觉得很不好意思。

  「你平常态度那么猖狂,对于自己的作品却没什么信心呢。」

  「因为我知道自己有多少本事。自觉爬不上顶点的人要努力的时候,总是会不安。」

  责任编辑一遍吸着一条长得不像话的乌龙面条,一边瞥了我一眼,只是她立刻又将目光拉回乌龙面上。没错,我既不是这个世界上最优秀的作家,也不是把成为这样的作家当成梦想的有志青年。我这些年来做作家这一行,早已知道比中流略高的地方,就是我所能指望达到的最高位置。这个世界的轮廓,是由人力无法推翻的潮流与趋势所构成。无论是多有本事的人,都无法超脱这种架构、改变世界的形体。只有并未注意到这个道理的人,才会口中说着梦想,却凝视着错误的方向,始终没有注意到自己是逃避到非现实的幻想当中。很遗憾的,光凭「梦想」是改变不了「现实」的。脑子里的世界,不可能侵蚀得了实际触摸得到的世界。装饰这个世界的,始终是那些我们手指摸得到的范围内所发生的真实事物。

  「不过,工作的价值不是只在于追求顶点。我是很想相信,再次靠写小说养活自己的时期会来临。」

  「但愿如此。不过在担心这种事情之前,请你先写好稿子给我。」

  「我知道……出书这回事,说不定是一种利用读者的卑鄙行为。」

  「也没有什么利用不利用,只有想买书的人会来买。所以,如果书籍没有价值,也只是这个作家会消失而已。请不用在意别人,尽管放手去做。」

  我心想说得也是,赞同责任编辑的说法。原来,我活着只要考虑我自己的问题并做出选择就好?以前我想都没想就是这么做,但以后我更要怀抱这样的自觉行动,这样一来,说不定能创造出新的文风。虽说写得出治不好病也吃不死人的作品就是我的优点,但我心中还是有些焦虑,觉得自己要回到比中流略高的位置,非得多方尝试不可。

  「……原来如此。」

  啊啊,不过我还真想写小说……哼哼。

  「你没头没脑地笑什么?算了,反正我也挺习惯你这样子。」

  「也没有,只是想到像我这样的坏人,却写得出会受读者喜欢的好人,让我重新体认到小说这种东西真是不可思议。」

  明明不存在于心中,却能从这个心里诞生。

  我笑说这不是很好笑吗哈哈哈,但编辑并未跟着发笑。她看着我,以我的鼻头为中心。我不知道她在看什么,只觉得一头雾水。

  「怎么了?」

  「没有。说来说去,你还是喜欢写小说啊。」

  责任编辑以有些意外的神情与口气,对我的态度做出这番评语。对此,我耸耸肩膀表示都什么时候了,怎么还讲这种理所当然的话。

  「如果不喜欢,怎么会拿来当一辈子的工作?」

  责任编辑敷衍地回一句「你说得对」,然后因为咬到一团辣椒粉而皱起眉头。

  我跟责任编辑道别,回到旅馆的房间后,先插进卡片钥匙、打开关掉的电灯,等室内够亮以后,才一头倒到床上。我一边用手掌摸着肚子确认吃饱的幸福感,一边用指腹摸过责任编辑交给我的读书心得作文影本。纸张的触感——这几年来,我连收下列印原稿的机会都没有,受到这阔别已久的触感刺激,我的手指忍不住活泼地动起来。

  「作文啊?就当作是读者来信读读看吧。」

  也因为许久没收到这样的来信,我佣懒地翻转受到淡淡睡意支配的上半身,举起纸张让天花板的灯光透过来。说是在全国比赛中得到银奖,让我不禁开玩笑地心想,那岂不是比我还厉害?我就以这样的心情,从文章的开头段落看起。

  「我看看……」

  《我自己的行星漫步法》读后感

  四年二班 ××××××

  町高幸喜老师的《我自己的行星漫步法》,是一部让我满怀向往的作品。主角孤伶伶地梅在地球上,见不到任何人,过得非常绝望。可是不管什么时候,他都一直寻求着希望往前走;怀着能遇到别人的希望,像是在森林深处寻求光明的渴望。我喜欢主角的这种态度。孤伶伶过着漫长的日子,但就是没办法放弃希望,这让我忍不住产生共鸣。另外,主角谁也不恨,毫不咒骂害他变得孤伶伶的人,接受了自己的际遇。虽然,或许只是书中并求全部描写出主角的全貌吧。不过,我读了这样的作品,受到这样的主角吸吸引。当然,故事设定也很吸引人:遥远未来的地球、会让人很想去看看的情景描写、求知的生物。但看完这本书,我觉得真正体现出这个故事的,是主角自己。

  主角心中的世界、他的想法、他的感想,这些都会一天天地改变。主角内心的想法,会以比地球环境变迁更快的速度不断改变。这就是这部作品本身,也是最有看头的地方,我强烈感受到这一点。不只是这个故事,我认为这是町高老师所有作品的共通点。

  老师的作品基本上是以第一人称书写,以第一人称描写主角的内心,写得几乎令人觉得罗唆。但这样的描写方式,一口气提高了现实感,简直像写出一个活生生的人,读者可以在字里行间找到这么一个活生生的人。所以我对町高老师的作品不仅是喜欢,而且一直很向往。

  我希望自己将来有一天,能够变得像写出这种作品的老师一样。这是我始终不变的梦想。

  「……哦哦?原来我的作品里隐藏这么深的含意啊?」

  看到这种写出作品的当事人自己都没有半点自觉的看法与评论,让我忍不住嘴角上扬。真亏这位读者能从这种治不好病也吃不死人的文章里,抽出这么多样的成分。写出这篇作文的读者,也许是我相当忠实的书迷。看完整篇作文,看着纸张最后留下的空白,我笑出声音来。我已经很久没有收到这么长的读者来信,结尾还写说希望变成像我一样的作家。这让我忍不住觉得过意不去,心想从小孩子向往绝对性事物的观点来看,明明还有那么多更值得拿来当梦想的东西,以我做为梦想真的好吗?这种率真表达出来的憧憬,让我不禁难为情得撇开脸。还有一个地方让我有点好奇,那就是以国小四年级生来说,作文里使用的汉字极为丰富。我怎么看都觉得,这比较像是国中四年级或高中四年级,不,甚至得要到大学四年级——总之,必须要是上过这般现代国语课的人才能够运用这些汉字。而且,我对这篇文章的文体觉得有点眼熟……虽然这也许只是微不足道的细节。既然全国比赛的评审委员们都认为没有问题而颁发了银奖,相信这一定是一篇公正的感想文。嗯嗯。我一边随手把影印纸扔在床上,一边闭上眼睛,嘴唇频频摩擦。我对眼前景象逐渐模糊的情形觉得舒畅,本想就这么睡觉,却又觉得不对劲,意识慢慢清醒。

  「唔?怎么啦怎么啦?」

  我被一种沸腾似的昂扬感撼动,坐起上半身。内脏在发烫,让我坐立难安。睡意被抛到九霄云外,眼球左右张望,像是在寻求些什么,让我事不关己地觉得自己这样真吓人。是什么东西在操纵我?唐突到来的灵感之光在我体内产生庞大热量,在眼睑下持续发出白昼般耀眼的光芒。这道光为了寻求确切的事物而在我体内肆虐,但它到底在寻求什么?我状态不稳定的眼球所带来的视野中,拼命想找出这道光寻求的事物,然后,我终于抓住这个东西。

  「就是这个!」

  我紧紧握住影印纸,从床上跳起来。这就是使我体内发热的原料!是灵感的终点站!我的灵魂为这篇感想文感动而燃烧!重燃!渴望!对小说的渴望!只要把这样的感人轶事倒进去,大众应该就会容许吧!华丽的回归大戏!只要在后记里提到这件事就好!怎么样!

  「毕竟这是银奖啊,应该挺灵验的吧,呜哈哈哈哈……哈、哈。」

  象征高潮来临的得意呼喊,被隔着墙壁传来的低沉冲击声掩盖过去。我三两下就萎缩起来,把身体缩得像西瓜虫一样在旅馆地上爬,但沸腾的热意并没有衰减的征兆。我在紧握住的影印纸上找出美丽的事物,自嘲着说:

  「就是这种地方不好!要更感动才行!非得大受感动而悔改不可!现在就是这种场面!不过我就是我!感性不可能唐突地改变!所以,虽然我当不上主角也站不上顶点!可是,即使我背对顶点,还是有地方值得我去追求!为了这个目的,我什么都肯做!卑鄙?利用善意的我绝对卑鄙,但我才不管这么乡!」

  这世界怎么可能都是靠善人在运转?我以恨不得喷出这股怒气与这般真相的气势,奋力敲打墙壁做为回应。隔壁房客敲墙壁的声响,似乎因为我出其不意的举动而停下来,让我更加得意忘形。我的手痛得发麻,连皮都破了,露出红色的肉。我忍不住笑了。我就是要死命抓住。我会死命抓住这篇作文,东山再起。无论这样的挣扎有多凄凉,我都会回归较中流略高的作家身分给他们看。我喜欢小说。我喜欢写小说时那种属于自己的时间。我热爱这种靠小说赚钱活下去的生活。我不要只是做梦,而要沉浸在这样的现实里。我的愿望就只有这样。

  「我要成功。我要成功,一定要成功!我才不会就这么玩完。谁会就这么玩完啊白痴!」

  看我怎么活下去。好好见证写下这篇作文的小朋友,能不能真的变成像我这样的作家,不也挺有意思的吗?相信他一定会放弃,会在半途挫败、屈服。这样嘲笑这个小朋友,让我笼罩在一种仿佛有了徒弟似的舒适感当中。相信我一定是太开心了,我还是第一次这样吧?第一次被人这么率直地赞美。这种能被当成药的文章,不也挺不错的吗?徒儿,这样就对了,感觉很不错,我就多增加一些这样的人吧,难得会这么阴错阳差地让我当上新人奖的评审委员。好,我往后的各种目标已经决定了。

  「啊嘻嘻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啊哈哈!」

  我喊!我笑!我笑!我笑!我的思考已经豁然开朗!我找回了写小说的那种感觉!头脑终于开始运转!淤积的世界将在阔别数年后焕然一新!

  我将不被梦想牵着走,而是沿着通往中上位置的道路迈进。这就是我的作家之路。就算只是半山腰,空气仍然新鲜,而且不会因为空气稀薄而令人缺氧。所谓无尽的理想,只有山大王可以尝到;脚踏实地的桃源乡,往往是由停下脚步的人所享受。

  我告诉你,不是只有从山顶看到的景色才叫绝景。

  附带一提,我所说的「你」,当然是指那个敲门敲得门快要破裂的隔壁房客,这应该不用说也知道吧?不过算了,就和平常一样,不是我的错。

  在走完小说之路以前,我不会背起过错。

  复审 挤沙丁鱼的虚构

  我心有戚戚焉地想着,不管什么事情,太多就会出问题。最近参加比赛的投稿件数变得更多,让我评审的进度有点跟不上。我负责看装满一整个纸箱、已通过初审的稿件,但一天看一份都还来不及。

  而且,我得优先处理编辑的工作,等于连日都过着从白天到深夜没有一刻闲下来的生活。等回到家后,要从凌晨一点看投稿的稿子看到五点左右,相信应该没有多少人会觉得这样的生活很健康。但我每年做的健康检查,结果却都说没有问题。不过,这多半是因为我还算年轻吧?相信再过几年,身体就会开始出毛病。

  我在短暂的休息时间中多少想到这个问题,又将视线落到稿子上。

  老实说,要用「哪一部作品会畅销」的基准去评审是很难的。如果看得出会不会畅销,那么只要进行到复审就已经足够。事实上,顶多只有可能在有趣的内容中萌生「这部作品会畅销」的预感,不可能不觉得内容有趣却又萌生这部作品会成功的预感。

  我真心觉得,最近不管是评审工作、时间还是作品,各方面都不太如意。我租的公寓在编辑部附近,而我就躲在房里裹着棉被对抗寒冷,吐出像是快要结冰的气息。春天还很遥远。我满心希望这次评审的工作赶快结束、决定今年得奖名单的夏天赶快来临。

  我先看了看投稿者的个人资料,再读内文。能通过初审的作品,都有着以「小说」而言算是基本成立的架构。这是小说新人奖,所以投来的稿子当然应该要有小说该有的格式,但有时候就是会有些人投稿短篇诗集,所以也不能大意。明明还有其他奖项更适合这种人投稿。

  好,这篇稿子又是如何呢……我从开头看下去。无论工作多么繁忙,让评审工作进行起来有些困难,我都不会只看前面十页就决定一篇小说是否该遭淘汰。因为那样做不是很没意思吗?我明明就是喜欢看小说才会做这份工作。

  「…………………………嗯?」

  我看到一半左右,忍不住歪了歪头。这是怎样?在找碴吗?这可是轻小说的比赛啊,这人是想走一般文艺路线吗?总之,这篇小说很另类。想拿这种东西在文坛出道,这种态度和胆识让我火大。但我就被这种不悦,以及有那么一点令人发笑的内容所吸引,忍不住一页一页看下去……哦哦?

  令人怀疑怎么会拿这种东西来投稿的内容,从头到尾都未改变。不,看完以后这种感觉反而变得更强烈。这个大学生到底是打什么主意,才会想要投稿这样的小说?我忍不住发出惹人厌的笑容。这份稿子很另类,或说很大胆,甚至显得厚脸皮。

  但读完以后,又会觉得让这样的小说存在也无妨,文中确实有能够令人信服的部分。虽然这种感觉和所谓的「好看」不太一样……嗯~该不该让这份稿子过关呢?

  让这玩意儿晋级到下一关,结果被其他编辑说得一文不值,我自己也受到责难……或许会变成这样也不一定,但有一部这种作品应该不错……凡事都要试试看。

  如果这份稿子和我手中的其他稿子比较后可以留下……到时候,我就大力推荐这篇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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