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战斗机击落。
虽然用嘴说只是那么简单,但如果要真正实现是需要某种“奇迹”的。
——如果不能把作为一个人的所有能力发挥到极限的话,击坠是不可能的。
过去在故乡Mesusu岛上,阿克梅德老师教导他的话语,突然从清显脑中冒了出来。
他咬紧了牙关,将驾驶杆推向一旁,抬起机首,拼命地向右回旋,紧咬着敌机的尾部。
在遮风板对面,白银色的机影正在逃窜着。伴随着高速飞行的振动,就那样向瞄准器的十字环中传来。虽然已经将敌机捕捉在了十字中心,但稍稍微调了一下节流阀,转眼间敌机就逃到了瞄准器的范围以外。
以时速四百公里左右的高速在纵横无尽的三次元空间不断飞行,如果不能把敌机收在这小小的瞄准器以内扣动扳机,就无法击坠。尽管飞行员就是从开始击坠敌机起,才被人承认能独当一面的,但他现在确实感觉到任重道远。
如果已击落了五架敌机,就能入手王牌的称号了。确实,平常的人类要达成五次“击坠”这样的奇迹应该不可能吧。在地上也许会“才五架吗”这样轻巧地考虑,但实实在在经历了模拟空战以后才深切地理解了“击坠”这件事究竟离一个人有多么遥远。
可是没有工夫说这种丧气话。如果在这里就扔下三舵的话,马上就会被敌机取得背后而遭到击落。在这二十分钟时间限制内,有哪一方必须让这种“奇迹”达成。然后能完成这个奇迹的会被当作人才选出,飞行科的学生们就是这样在这片天空飞行的。
——我能行,能行,能行……
这么对自己说着,他追着敌机。白银色的机影为了能甩开这边的追尾,拼命地挣扎着。
——我可也是从小时候开始,就驾驶着飞机的。
——论驾驶,在河南士官学校可是第一名。阿克梅德师父还直接教给我技术。
——而且,还是秋津联邦击坠王的儿子。
——现在也习惯模拟空战了,和两个月前的我不一样了。
——没有理由会输的。不,本来自己就不能输。
不断地鞭策和激励着已经有点气馁的自己的精神,毛细血管突出的两眼瞪视着遮风板的对面,等候着敌机暴露出弱点的时候。
成为这样的近距离肉搏战后,就像这边很痛苦一样,敌方也很痛苦。对方也一定也受着呼吸困难的残酷驱使,也因肌肉纤维的悲鸣中感到痛苦。这是锻炼至今的将身体、技能和心理这一切都发挥到极致来将对方逼迫到绝境的对决,首先承受不住的一方就输了。
这样想着——
敌方机影摇摇晃晃地,体势将要崩坏了,自己将对方收入了瞄准器中。
对方刚刚已经迎来了气力和体力的极限。直到刚刚还像咬着鱼钩的大鱼那样激烈地挣扎消失了,那姿态仿佛只等着之后被人钓上去了。
清显将右手拇指搭在了驾驶杆旁边安置的七点七毫米机枪的扳机上。
之后只要扣动扳机,特殊的弹头就会发射出去将敌方机体染红,这边就获胜了。
可是。
——为什么非要击坠不可呢。
这样的疑问从思考的一端掠过。
——我是为了杀死敌人才飞行的吗?
明明是千载难逢的机会,拇指并没有进一步把按钮按下去。
——明明那么爱着天空,那么喜欢飞行的。
——以后都一直都要在这么漂亮的天空,为了杀人而飞行吗?
——我想成为飞行员,而不是成为在空中飞着的杀人鬼。
这样的思考,停不下来,总是不断溢出。搭着扳机的拇指,就像石膏一样的僵硬。
比谁都爱着天空。清显他有着这样的自信。这种过于纯洁的想法却无法原谅用自己的技术来杀敌这样的事。
而且在空战场上,这样短暂的彷徨,别人根本不可能放过。
“啊……”
等回过神来时,敌机已经一溜烟地一个急下降掏出了瞄准器的框外。虽然慌慌张张地降下去追,可敌人似乎看出清显的技术远在自己之上,完全不认真地搭他的茬。因为比起输掉来说,平局不会怎么太影响成绩。
“时间限制已到,平局。”
从扩音器中响起听厌了的教官的宣言。清显他呆呆地盯着渐渐远去的敌影,脸色苍白地将驾驶杆推了下去。
这样一来就十四战两胜零败十二平手,击坠数零。在一百四十人中,排五十一名。
带着这样平庸至极的成绩,他那沉重的脚步落在了地面上。
在跑道上,灰狐在列线并排放着,下场进行模拟空战的学生已经在搭乘席中待机了。
在最前面的是伊莉雅。清显有些为难地将视线送了过去,伊莉雅却完全不看向这边。
完全没被放在眼里。
这个事实塞在了心底。
为了报告战斗经过,他无精打采地向航空指挥所走去。向教官报告结束出去以后,在那苍穹的正中,伊莉雅正以漂亮的空中动作让敌机沐浴在涂料弹当中。那岂止是没有犹豫,简直就是像翻书页那样机械化程式化的击坠风光。
两个月前还一同驾驶着埃利亚多尔时感觉到的那种亲近,现在已经没有了。伊莉雅她正一个人以遥远的高度为目标不断向上,他默默地目送着那样的伊莉雅……他现在就是这种心情。
——伊莉雅很遥远……
正当他抬头望着驰骋于没有敌人的天空的伊莉雅的机影露出失了魂儿一样的败者的表情之时。
“抱歉,请问是坂上清显同学吧?”
吃惊地回头一看,一个从来没有见过面的女性无表情地走了近来。她在清显面前,拉开三步左右的距离恰如其分地停下来,连笑都不笑一下地用指尖向上推了推眼镜梁。
“啊,是的……我是坂上。”
“我是上周与你联系过的,秋津日报Serufaust支部的派遣职员,歌国常盘。在你百忙之中前来叨扰不胜惶恐。今天请多关照了。”
他双手接过递上来的名片,清显凝视着面前的女性。心想着究竟是什么事,终于想起来了。
“啊……这样啊,今天要采访啊。那个,从现在……开始么?”
“不是的,只是看到了你便打个招呼。对你们两位的采访将于课业结束后在学生馆进行。现在只是摄影。”
歌国依然板着脸,将挂在脖子上的大大的照相机稍稍向上提了提。
两个人的采访,听到这里时清显想起来了。
确实如此。受秋津联邦国民报、秋津日报社之托,自己便陷入了要和伊莉雅一起接受采访的窘境。虽然竭力想要拒绝,但喜欢媒体的校长完全没有经过深思熟虑就应承了下来。
“啊确实是这样……请多关照。”
“由于想要照一照坂上同学日常的学员生活,如果能允许我稍稍与你同行的话可就帮了大忙了。我已经从学校那边取得了许可。”
“啊、啊——是的……我没有问题。”
对着仿佛是告知已被决定的事情,无法拒绝的清显应承了下来。半长的头发以及眼睛,还有那流行的黑色套装显出身体的线条。年龄大约在二十五岁左右,完完全全一副在大报社工作的事业型女强人派头,这正是现在从歌国身上露出的氛围。在眼镜深处那深邃的眼神里,知性和野心毫无隐藏地穿插于其中。
——看起来有点可怕的人……
将这种想法藏于心中,清显引导着歌国,走近了在跑道旁各怀心思仰头看着模拟空战的飞行科学生们。
由于学生们在这两个月也一直见到“埃利亚多尔的七人”遭到采访攻势的情形,因此即使清显被这位女性记者缠上了他们也完全没有在意。比起那个,他们仿佛更在意同学的技术,大家都一心一意地抬头看着并且记下对手的迎敌方法、擅长的技能以及弱点。
清显也同样仰望着苍穹。正在战斗的是巴尔塔扎尔。虽然已经知道他理论课非常优秀,但在模拟空战上他也是位居仅次于伊莉雅的第二名。那明显是十分狡猾地瞄准已经事先研究过敌方的弱点,然后在决胜时一气呵成歼灭敌方的巴尔塔扎尔的空中动作。对方的飞机毫无招架之力,以机侧腹中了涂料弹而迅速完结。果然在前十名的每个人都非常强,后面的学生与他们的差距随着时间推移只能日益拉大。
老鹰和猎物。
在空战场上只存在这两个物种,这件事他是清清楚楚。翅膀被拧下、毛皮被剥掉肉也被吞食的猎物无论如何以博爱之理相诉,那也只是可怜的败者在倾诉苦衷。老鹰可完全不会留意那样的诉苦,为寻找新的猎物而飞着。
——我究竟想成为哪种?
他试着如此问自己,完全没有得到答案。有谁会愿意心甘情愿的把自己的血肉捧在手里献给敌人啊。如果那样的人存在的话那可得有多蠢。
——我想成为老鹰。
他不由自主地在腰际紧握双拳。歌国立马就将那侧脸照了下来。虽然感觉稍稍有点烦,但清显还是一动不动地盯着同学的战斗观看直至结束。
课业结束,在大食堂吃过晚饭后,便在学生馆的会议室进行了秋津日报的采访。隔着桌子,歌国坐在对面,而这一侧是清显和伊莉雅并排坐着。
“再一次,今天请多关照了。坂上同学,克莱施密特同学,预先送去的提问内容,你们过目了吗?”
清显歪着脑袋,伊莉雅一动不动。歌国好像很惊讶地说道:
“没有收到吗?”
“……完全没有印象。”
“克莱施密特同学也没有?”
“……正是。”
歌国微微皱了皱眉。
“看来哪里出差错了呢。明明事先让校长传达了呢……大概是哪个环节没能联络上吧。虽然也可以通知你们我改日再来……”
说道这里,歌国沉默了,在会议室里任何人都不说话了,寂静的气氛笼罩了全场。歌国也是,伊莉雅也是,都用完全不在乎的面孔任由这静谧的气氛扩散着。
该由谁来首先发出声响呢,又该由谁来说出歌国所真正期望的话呢。他恨着在这种时候总是莫名其妙地看别人脸色的自己,清显他结结巴巴地打破了寂静。
“那个,再来一次太麻烦您了,要不,就直接这么开始吧……”(译者吐槽:清显,你……)
“真的可以吗?那可帮大忙了。克莱施密特同学,你意下如何?”
“……”
“……”
那宛若深山溪谷一般的寂静再次降临。这样下去的话,连心都会冻僵的。
“那、那个,之后再确认一下原稿就可以了,没问题的。伊莉雅也是,没问题吧?总是重复同样的东西也很麻烦。”
“……”
伊莉雅眼睛一片虚空,只是稍稍动了动下巴尖,好像总算是点头了。尽管说不定并非如此,但他就当成是点头让话题进行下去。
“是的,伊莉雅也没有问题。拜托你了。”
“万分感谢,那么……”
歌国取出了录音机,放在了桌上。按下按钮后,录音带轻微地振动着转了起来。
确认机器工作良好,她扔出了第一个问题。
“两位的父亲,坂上正治空军上士和卡斯滕·克莱施密特上尉彼此是仇敌,身为他们孩子的你们在同一个学园生活着有什么不便吗?”
突然就问这个吗。清显吞回了话语,伊莉雅一动不动。
“坂上同学,你来说说?”
歌国那如同冰之剑一样的话语刺了过来。清显吞了口口水,用不至于冒犯的语言回答。
“那个……这种事情我从来没有考虑过。我们就是我们……”
“克莱施密特同学呢?”
“……”
“卡斯滕上尉由于坂上正治的暗算失去了右臂,在圣·沃尔特的记录中流传着这样的事情。你相信这件事吗?”
伊莉雅的瞳孔中流露出了杀气,道:
“……除那以外还有什么原因吗?”
用着压抑的语气,用提问来回答了提问。歌国打开了包,在桌子上放了厚厚的一打文件。
“这是目击了那次一对一单挑秋津军一边飞行员们的证言。虽然扇谷机乱入了,但胜败在那以前已经决出。坂上机用‘射击’击中了卡斯滕上尉……基本上全员,都一致持有这样的意见。”
“圣·沃尔特军有是扇谷机将家父击落的记录。”
“克莱施密特个人,相信这件事吗?”
慢慢地,在歌国与伊莉雅那狭窄的空间中,清显仿佛看见了雷云。
这个采访,太糟糕了。歌国她从一开始就是怀有某种不好的企图来到这里的。比方说,通过煽动我和伊莉雅的对立来引起读者的兴趣之类的……
直觉这么告诉他,清显插话了。
“那个,歌国同志。这些都是在这个场合无法论证的事情,我感觉那样的提问有点……不太好吧……”
那原本指向伊莉雅的藏于眼镜深处的瞳孔向旁边一歪,这次瞄准了清显。
“圣·沃尔特军中现在将‘sakagami’作为卑鄙小人的代名词来称呼(译者注:sakagami就是坂上,在原文中用了片假名而不是汉字去写,表示了这是一种蔑称),对此坂上同学你有什么想法?”
被这么说的瞬间,脑袋上一道霹雳闪过。那种事可连听都没有听过。
“那、那是什么呀那是。那样的称呼,可从来没有听过。”
“好像是军队内的黑话。如果加入圣·沃尔特海空军的话,即使不愿意也会入耳。”
完全不知道。
他看了看旁边伊莉雅的侧脸。没有回答也没有反应,只是冷气在不断增长着。
“你、你究竟是什么东西啊。真的是报社记者吗?为什么非要将那种事情故意在我们面前说不可呀!”
不由得声音发颤了。不想被初次见面的人侮辱自己的父亲。那出离的愤怒直往上涌,难以抑制。
可是歌国一副习以为常的样子。恐怕总是重复着这等无礼的采访,来记录一些吸引读者眼球的事吧。清显他感情愈发外露,她就愈发带着理性的平静说道:
“那两位是曾经被称为‘空之王’的击坠王。遗传了他们血液的孩子们,无巧不巧聚集在了同一学院,互相竞争。所有的秋津人,都拜托我告知两位现在的情况。我也是不得不写一些回应这些嘱托的记事。可能确实有难以回答的提问,请见谅。”
她将预先想好的语言用仿佛播放录音一样的语气说着。这个女性非常危险,绝对不能跟她扯上关系。清显这样决断着,从椅子上站起身来。
“对不起,这次采访,我不想继续下去了,至于记事的话,不用做也可以。伊莉雅,走吧。”
尽管这么催促着,但伊莉雅盯着歌国一动不动。像这样听到与父亲相关的传言就逃之夭夭这种事,伊莉雅的自尊心可不允许。
“……请提问。”
伊莉雅这么催促着,那一番话语虽然听上去很平静,但显然她的逆鳞已经被触动了。他似乎看到了在伊莉雅的周围燃起的阳炎。
“我已经听说二位模拟空战的战绩了。克莱施密特同学压倒性地排在坂上同学之上呢。关于这个结果二位如何考虑呢?”
禁不住咽了口气,清显依然杵在那里向下看着伊莉雅。他想从伊莉雅嘴里听到那个答案。
“……”
伊莉雅没有回答,歌国也没有催促。清显呆若木鸡动不了了。
在经过很长的寂静之后,终于,伊莉雅回答了提问。
“那个成绩,只是半途的。”
只告知了这些,便陷入了沉默。歌国催促道:
“模拟空战的最终结果将会在二月中旬出,大概还有三个月吧。到那个时候会有变化吗?”
从发问到伊莉雅回答之前,这空气中都凝聚着不怀好意。虽然很在意伊莉雅的回答,可是也没有办法。
“不知道。”
伊莉雅只是简短地回答了这些。歌国出格地将眼角移到清显身上,那反应迅速得就像在讽刺伊莉雅似的。
“有没有那种即使对坂上同学也不能输的想法?”
“……对所有飞行科的学生,我都是这么想。”
“不会把父辈之间的瓜葛带入模拟空战?”
“难以理解您提问的意图。”
“想要用在空战中战胜坂上清显这件事,来证明卡斯滕上尉在坂上正治之上。有过这种想法吗?”
“……”
伊莉雅狠狠地盯着歌国,一动不动。对清显来说,他希望伊莉雅能否定。如果自己被如此提问道,大概当即就会否认吧。
与父辈之间的孽缘毫无关系,我们的成绩与父辈的水平高下也没有关系。应该能用像这样简单的语言来否定的。
可是伊莉雅只是用那如同冰雕的表情面对着歌国。
在歌国的眼镜深处露出了会心的光芒。刚刚的那个提问,已经触碰到了一直横在伊莉雅心底的愿望——从歌国身上透出一种无言的快感。她乘胜追击道:
“有时候,沉默胜过千言万语的雄辩。”
“……”
“让我们认为是肯定的意思吧。最后的提问。毕业后,两个人将分别被任命为圣·沃尔特海空军和秋津空军的少尉。如果万一在战场上相遇了,会堂堂正正地互相厮杀吗?”
“歌国同志!!”
清显露出了怒气。可是歌国的表情依旧不变,单看着伊莉雅。
“伊莉雅走吧,没有必要非得回答这种采访。歌国同志,怎么记是你的自由,但到时候我会正式地提出抗议。还有,请不要再来了。”
歌国她只将眼睛上挑,看着清显。
“坂上同学你怎么考虑呢?希望在一对一单挑中赢过克莱施密特同学,来洗白被称为卑鄙小人的父亲……有这么考虑过吗?”
“没有考虑!!”
他怒吼道。
“真的?”
“这是当然!!伊莉雅,这是为了伤害我们的采访,不能再这么陪下去了。”
终于,伊莉雅眼睛朝下看了一下,站起身来。
“要逃走吗?”
歌国在伊莉雅背后挑衅道。伊莉雅虽然曾一度回头要说什么,但将要说的话吞了回去,被清显催促着离开了会议室。
在关门的那一刻,清显再一次瞥了一眼留在室内的歌国。看不见眼镜深处的瞳孔,完全读出她的感情。今后这个人不会再来吧?带着这样不祥地预感,决定再也不和她扯上关系,从房间出去了。
“那人到底是什么东西呀。不管怎么说这也实在太离谱了!”
和伊莉雅两人并排穿过走廊时,清显怒不可遏。伊莉雅丝毫没有帮腔的意思,只是像被他牵引着一样在清显后面半步跟着。
“随心所欲地调查人家家事还从中挑拨什么的,太卑鄙了。我为同是秋津人感到可耻。”
“……”
“秋津人明明应该很识礼的,却在其中混入了那样的人。只考虑自己的利益,为此可以完全心平气和地侮辱贬低别人。真是差劲的大人呀!”
出了学生馆,在中庭的燃气灯下面停下了脚步。那里已经十分暗了,十一月的寒冷已经降到了地表。
清显将那难以抑制的感情汇成言语倾泻出来,突然间瞥到了伊莉雅的表情。
那燃气灯将伊莉雅的全身包裹呈现出青紫色,虽然仍然是一如既往的没有表情,不知为何心脏突然悸动了一下。
“啊……抱歉……只顾自言自语了。”
“……”
伊莉雅仍然既没有回应也没有帮腔,只是沉默地在清显面前呆立着。也不与他说话,也没有离开的理由,只是一直将睁得大大的浓绿色的眼睛对着清显。
“诶,那个……嗯,那个……真是抱歉了,因为那采访嘛……”
不知为什么那悸动加速了。那从毛发中传来的葡萄一般的香气,让他心情异常舒畅。
虽然对方是一个对说话本身不擅长的人,但总算是有这样两个人独处的时间了,心里被揪着,总想要说点什么。
“将父辈的瓜葛带入模拟空战什么的……明明没有这种可能。我们明明就是我们……”
“……”
“而且……我的成绩远在你之下,根本无法触及。如果成绩足以抗衡的话,那样可能记下来还会比较有趣,现在这样根本就无法形成一场决定胜负的比赛,即使记下来也根本没有什么用。”
只是这么抱怨着。如果能找点应景的话题就好了,可即使这么想着,还是停不下来。
“……莱纳也这么说过,果然我啊,可能没有驾驶战斗机的才能吧。虽然在飞艇上可以从敌人那里逃开钻入云中以及着水什么的,但如果无法击落敌人的话根本就是免谈嘛。”
“……”
伊莉雅她别说是帮腔了,连一句安慰、侮蔑、或者对于他那种丢脸的愤怒的话,什么都没有。只是一直杵在那直直地盯着清显。他虽然以前就知道她不是适合对话的对象,现在看来果然是不行啊。
“……对不起。硬是把你留了下来。那么,晚安……”
她在垂头丧气地举起无力的右手告别然后转过身要走的清显的背后,将低沉的冷冷的话语传达出去。
“如果你该射击的时候都射击的话,你现在的战绩就应该是十二胜零负两平手了。”
那是仿佛将冰川的墙壁用登山用具刺穿一样,僵硬但澄澈的声音。
“……诶?”
“如果换算成分数的话,就已经进入前十名了。在技术上并没有问题,原因是精神方面的。仔细想想为什么要击落敌机吧,需要克服的就是那一点。”
“……”
“……告辞了。”
一口气地说完,伊莉雅转身离开,然后进入了黑暗之中。
“……伊莉雅……”
清显他呆呆地凝视着伊莉雅离去的那片黑暗。
这是对于伊莉雅来说极为罕见的长台词了。在地面上伊莉雅编织成如此长长的文章,恐怕还是第一次见到。
而且说话的内容,是对清显空战能力的分析。
他一直以为在伊莉雅眼中根本没有自己。可是伊莉雅她好好地观察者清显的空战动作,连原本清显应该能得的分数都换算出来了。确实,如果想想至今为止的空战经过,该射击的时候都射击的话大概就是会有十二胜吧。只要扣动扳机,就连今天也应该能取胜的。
比任何事情都值得吃惊的是。
——伊莉雅,她在防范着我……
对这个事实他高兴得要命。而且连克服弱点的方法都特意告诉了。如果考虑到伊莉雅自身成绩的话,她做这样的事情根本无所裨益。
“伊莉雅……谢谢你。”
他对着伊莉雅离去的那片黑暗,送去了感谢。
——为什么要击落敌机呢……
他细细品味着伊莉雅传达的内容。认真地,仔细地,投入全部精力地,他寻找着自己的问题。
回到宿舍,在床上横躺着,也一直在考虑着伊莉雅所说的话。不只是想要扫光至今的不甘心,而且还想要回应即使卸掉手掌(译者注:原文「手の内をばらす」。清显考虑到说一句话对于伊莉雅有多难,因此才感觉伊莉雅的助言弥足珍贵。这里采用了直译,总而言之可以理解成“为献一言,虽赴汤蹈火而不辞”的意味)也要出口相助的伊莉雅,也想要克服自己的弱点。
——究竟为了什么,我才要击落敌机?
——究竟为了什么,我才在战场上飞翔?
——究竟为了什么,我才要杀人……?
这是比想象的还要深远的问题。竭尽全力开始思考的话,就不得不正视自己在这里的存在理由了。而且再说了,杀人这件事本身就不该有什么正当的理由。
他盯视着上铺的天花板,已经可以听到从上铺的莱纳那里传来的鼾声,清显他继续寻找着答案。他并不认为自己可以找到答案。这实在是哲学方面过于抽象的问题,但他明白如果回答不出来的话就会一直只是现在这样的成绩。
——为了杀人而飞翔吗?这究竟为什么呀……?
直到入睡之前,清显一直考虑着这一点。即使意识被完全涂黑了,那个问题也落到了他的潜意识中,从而继续寻找着答案的下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