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卷 三

  所谓国家,竟然是如此脆弱的东西吗?

  在马上凝视着废弃都市箕乡那欺零凋敝的景观的同时,紫神乐发出了这样苦闷的感慨,无法消解。

  自从半年前的大空袭以来,住民们便放弃在箕乡居住,用大车装着家产和生活用具,选择向地方疏散。作为过去秋津联邦首都极为繁华的这个城市,现在已经不过是为了迎击即将要来的圣·沃尔特帝国陆军的钢铁要塞而已。

  帝纪一三五零年,六月,秋津联邦首都,箕乡——

  从昨夜开始就不停在下的雨停了,尘垢形成了泥土,把路上弄成了黑漆漆湿漉漉的一片一片。轰炸的印迹变成了深深的水坑,每当装甲车来来往往,都会激起污浊的水花。

  由于轰炸而坍塌的建筑物群喷射出的瓦砾在路上散落着,阻碍着轮式车辆的通行。如果不是有履带的战车,行军会非常困难吧。对于没有足以贯穿帝国军重战车装甲的火力的联邦军士兵来说,对抗的手段就只有夜袭——只身潜藏在建筑物或者瓦砾中,与重战车进行肉搏,将汽油弹投进燃料库,然后将战车爆破。慧剑近卫师团的士兵们纷纷带着失去希望的面孔,静候着这不久即将来临此地的绝望的战斗。

  神乐一边从马上巡视着那样的士兵们的状态,有时候慰劳激励一下他们,将自己内心所怀抱的疑虑丝毫不加表露,恪守着神明队队长应尽的义务。

  神明队是由一共二百五十名队员组成的慧剑皇家的贴身警卫部队。虽说他们具有很强的仪仗队的性质(译者注:原文「議場的な性格が強い」,但那个「性格」译者认为实为不妥,可能是一个错误),可即使是战斗,他们也是由精锐中的精锐聚集而成的。根据慧剑近卫师团长——大威德亲王的推荐,神乐虽然年轻,但却是神明队队长的不二人选。值此皇家危急存亡之秋,能够成为亲王心腹的就只有从年幼时就每一天一起钻研的神乐了。

  这实在是太过迅速的大提拔了。神乐她从至今一直所属的草薙航空队再次调离,现在负责确保地面兵力与航空兵力能够更紧密合作的工作。

  虽然这份工作对于一个年轻人来说有些过重,但同时又是值得去做的。然而现在神乐的内心,却有一阵阵干燥的狂风吹过。

  ——早已经什么都是徒劳的了。

  秋津联邦的理想老早就破灭了。原本为了对抗乌拉诺斯、圣·沃尔特而在一起缔结的三个民族,因败战在即而分道扬镳,恢复了联邦制以前三国分立的状态。

  以神乐他们东方民为盾牌,延缓圣·沃尔特的侵略,在那期间惩治民族内的原主战派,最终投降圣·沃尔特:央州民和西方民,一定安的是这样的心吧。从地势上来说,央州民和西方民这样做很有益处。安然无恙地完成民族内体制改革,然后投降帝国,便很有可能将东方民弹劾为“扰乱多岛海和平的帝国主义者”。如果能让目前的状况以最小的牺牲和损失度过过去,做出这样的事也是理所当然的。

  话说回来,现在这状况也无暇对其他民族指手画脚。

  现在,东方民还有内乱的危机。

  联邦制遭受了崩坏的命运,军部便立马组织起了仅仅由东方民组成的单独内阁。而成为首相的是军部的先锋——久远寺高虎。久远寺首相就任了残存联邦军的大元帅,亲自负责重新编成仅由东方民组成的军队,可少了所有央州民和西方民军人的队伍便有了个大空缺,显得力不从心,在河南地区构建的防卫阵地预计经过半年就被会被突破。久远寺首相唯一的依靠,就是半年后河南野战阵地崩溃之后,慧剑近卫师团在箕乡与之死命纠缠,尽可能久地延缓圣·沃尔特地面军队的侵略。

  默默地穿梭在正在工作的近卫师团兵员们的狭缝间,神乐担忧不止。

  ——这样有意义吗?

  那区区一介军人即使心里怀抱也没有任何办法的疑虑,却一个劲儿地从胸中涌了出来。

  ——这就是所谓挥起的拳头再也收不回去了吗?

  主导着第二次多岛海战争的军部,现在仍在通过舆论来呼吁国民进行彻底抵抗。参战海德拉巴战役以来大约六年间,便以胜利之后所得的赔偿金、领土以及新的权益为诱饵,将国家预算的一般都投入作为军事费用,将国民逼至穷困潦倒而几乎就要饿死的境地。到现在再去示弱,军部的面子绝对不会允许。比起在这里投降,他们应该宁愿选择将全部国民卷入,拼个粉身碎骨吧。

  然后久远寺首相现在为了创设心的战时体制,打算利用慧剑皇家。在这样窘迫的境地,作为军民能够一同景仰的绝对价值,皇家便再一次变得必要了。据说,久远寺首相现在正策划着将统帅权委托给过渡到联邦制以来,名义上君临天下但时而没有统治权的慧剑皇家。

  ——这真是乱七八糟。

  神乐已经连气儿都叹不出来了。在刚开始实施联邦制时,军部明明气势汹汹地说“要在多岛海开创新秩序”,败局已定便毫不在乎地撤回前言,打算恢复按说已经舍弃了的旧秩序。悲哀的是因为这些政治把戏所死去的士兵和他们的家人。

  然而神乐尽管知道军部那满嘴放炮的内情,眼下却仍在激励着士兵们,鼓励他们身赴死地。

  ——不对……

  她的心如是呻吟。

  ——这不是我的生存方式……

  意识的深处那样地呼唤。

  大概是在圣·沃尔特留学的影响吧。神乐得以从稍远的地方审视东方民的感性。(译者注:「かぐらは少し遠くから、東方民の感性を眺めてしまう」。这句话可能翻译得有一定偏差,请见谅。)能从短暂开放而迅速凋零的樱花上发现美学价值,这正是东方民特有的情绪,但是不是太过耽溺于此了呢。打仗然后清高地死去这很简单,但不是还有更难、可却有价值一走的道路吗。

  明明知道朝这条路走下去只有毁灭(译者注:这里的“这条路”指的是顽抗然后清高地死去这条路,不是上文所指的“其他道路”),可谁也没有想要去阻止。明明已经来到了这样民族存亡的交叉路口上,却对其他的道路视而不见。

  现在对于这濒临毁灭的秋津大陆来说,那种即使舍弃自身性命也要去阻止这愚蠢的战争的人不是必要的吗?

  ——如果说有人能办到的话。

  神乐仰头看了看那阴霾的天。

  早已饱和得好像现在就有水滴要落下来的雨云笼罩着视野。然后,在雨云中显现出来那只有悲伤积攒在了他那瘦弱身躯中的“青梅竹马”的身影。

  ——就只有那一个人了。

  神乐将缰绳绕在了手腕上,马蹄声响彻了寂寥的瓦砾之原。她将马头对准“皇宫”,蹬下了镫子。

  坐落在箕乡中央的“皇宫”,是在这都市唯一免遭轰炸的“圣域”。

  如果把作为东方民精神支柱的“慧剑皇家”的住所也炸掉的话,就会毫无必要地刺激东方民的民族感情。圣·沃尔特帝国军在理解了破坏那些象征性的、历史性的建筑物所带来的害处的基础上,即使将其他街区烧了个体无完肤,仅仅皇宫一处,没有放一发炸弹。

  然而,即使没有遭到轰炸,果然这样的最前线还是不可能让慧剑皇王居住。以皇王为首的几乎所有皇族,都疏散到了作为与央州国境的高山地带的某都市“京凪”,而现在在这广阔的地皮上居住的只有慧剑近卫师团长——大威德亲王一个人。

  神乐在大门前下了马,进入了皇宫内。

  严加戒备皇宫也是神明队的工作。经过弯弯曲曲的途中,她一面跟挤满了瞭望塔的同事们打着招呼,一面登上了比起往常要静谧许多的大殿。

  大威德亲王正好结束了早朝,返回了办公室。

  听过了内阁府的重要人物以及大本营的将官们报告的现状,以及关于今后的一些烦心的展望后,正要在办公桌上堆积如山的文件上盖章,神乐的面孔出现了。

  “真是讽刺啊。即便国家形态早已融解,政治如此混乱,战争仍然在继续。”

  从文件中抬起头来,亲王仿佛自嘲般地如是说道。神乐在办公桌前站直了身体,回答道,

  “这都是拜官员的努力所赐。”

  即便联邦制崩溃,内阁重组,军政(作者注:为了维持战争而存在的行政事务)却在以陆军省、海军省为首的官僚机构无休止地运营着。虽然与军令(作者注:贯彻作战的相关命令)关联的岗位陷入了混乱,担任官员们将近两个月留在岗位上忙着重新编成,这样下来预计在三个月之内就能结束。

  “官员非常优秀呀,优秀到了让人难过。”

  在亲王的话语深处,隐藏着某种无法言明的情结,可神乐却并没有问他的真意。即使不问,亲王胸中的某种东西还是传达了过来。

  只要没有人阻止,大家都敷衍搪塞推卸责任,这场战争就会持续下去。无论官员们多么优秀,他们只不过是按照政治家的意志来运行的齿轮而已。只要国家意志的出发点不正确,悲剧便不会终结。

  神乐的脑中又回闪出了先前在马鞍上时爆发出的想法。

  要说能阻止的人,只有一个。

  不是只有眼前这个“青梅竹马”一个人可以做到吗?

  “在京凪召开了御前会议,决定改国号为‘慧剑皇王国’。”

  亲王好像在说着晚饭的菜单一样,用冷淡的口吻如是告知。

  神乐挺直了腰杆,在喉咙里咀嚼着更改后的国号。那是秋津联邦成立以前、东方民自主国家的名称本身。尽管这次更改国号是为了告知国民恢复到了联邦制以前的体制,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感慨。这就像是逐渐下沉的国家最后吐出的气泡一样,传来了空虚而冷清的响声。

  “与此相伴的是,统帅权转交给了皇王陛下。据说这是要在最后的最后,让皇家来背负国家的一切命运。”

  在亲王的话语中,渐渐没有了讽刺的味道。原本亲王在先前是期望政治实权返还给皇家的,现在却一点儿也高兴不起来。现在这时期,实在是太迟了。早已经失去了对这个世界的执著,现在只有像是从高高的天上俯瞰世间百态一样的远远的响声在各地响起。

  “不陪我散散心吗?我想看看箕乡。”

  “遵命。”

  亲王将镇子压在了堆积得厚厚的一沓文件上,从椅子上起了身。神乐知道那目的地。亲王在皇国最喜欢的地方,在大殿的深处。

  “这里不错,能忘记战事。”

  在风中,仍然存留着雨的气味。亲王仰望着六月的天空,片刻间任由带着湿气的风吹拂着。

  神乐与亲王登上的是在皇宫最高的瞭望塔。高度大约高出地面二十米左右,没有顶棚,从围上围栏的最顶层,可以一览无余箕乡的景观。打小时候起,亲王一有空就请神乐一起登上这里,一边俯瞰着箕乡,一边驰骋在远大的梦想中。能让亲王忘记身份而回到一个少年的场所,就只有这瞭望塔了。

  “这里,真是令人怀念的地方呢。”

  这塔顶也是神乐从少女时代开始就一直很有情结的地方。虽然她与亲王身份不同,但争强好胜的两个人常在此互相比试,甚至印象中还在这里吵过好几次架。

  “景色也彻底变了。虽说万物轮回,自有定数,可还是不禁让人咋舌啊……”

  轰炸的惨状,从这里一目了然。在商业地区原本林立的高层建筑已经极其凄惨地瓦解了,原本鳞次栉比密密麻麻的居民区也变成了被火烧光的原野。

  “吾等罪孽深重啊,丝毫不抵抗时代的洪流,片面将未知的民众断定为敌人,而仅仅叫嚣着自己的大义。那结局就是如此了。无知、傲慢以及疏于思考的愚昧,其代价就是人类史上最大级别的杀戮……”

  亲王一边眺望着已成荒原的箕乡,对着自己吐露出沉重的只言片语。

  尽管无法准确用言语说明,但亲王的觉悟不可否认地流入了神乐的内心。

  ——亲王他并没有想着活命之道……

  ——而只是在想着究竟怎么死去……

  由于是从年幼之时就共同致力于剑术锻炼的同伴,因此即使嘴上不说,她也明白。正因为亲王他比起谁都要担心民族的前途,祈祷着永久的繁荣,至此民族危急存亡之秋,他才感到自己的责任。即便实施联邦制以来,皇家没有实权,不被允许参政,他也对国民所尝到的痛楚感同身受。

  传达而来的那种痛楚,在神乐内心变成了一种苦闷。

  她想与这位孤独而心地善良的青梅竹马共同进退,直到最后。

  而现在自己能够做到的,就是与亲王并肩作战,共同赴死吧。

  神乐所出生的紫家,是长达一千年来暗地里守护着慧剑皇家的可以称为“暗之名门”的一族。与皇家同生,与皇家共死,这就是他们的宿命。与帝国军作战保护箕乡、与亲王共同赴死,这在赋予神乐的使命中可以说是“最高尚的死法”了。

  ——如果这就是天命的话,我就接受吧。

  神乐对着自己的内心这样说道。

  然而内心深处,却沉吟着不同的意见。

  ——要死是很简单的。然而比死要难的,不就是生存吗。

  ——为了国民,如果说现在向帝国投降的话呢?

  巡回着箕乡,看着奋不顾身的士兵们的身影时,神乐的内心一直涌动着这样的呼唤。

  ——我们不是应该选择那条即使再怎么不堪,即便啃草皮食泥土也要生存下去的道路吗?

  神乐她通过飞行员的历练而磨砺出的精神,编织出了那样的心声。

  ——是高洁地战斗,然后漂亮地死去。

  ——还是为了拯救黎民,不堪地生存下去呢。

  轻松的是前者。皇家也好、神乐也好,均可以这样消失,以满足自身,尽管会卷入几百万个非战斗员的生命。

  而艰辛痛苦的,是后者。选择存活之后,就难以摆脱某些想要将责任强加在他们身上的人的弹劾,而皇家和亲王将会一生都被刻上“为保命而投降的卑鄙小人”的烙印。这点他不能允许。让这样高尚而心地善良的青年披上卑鄙小人的污名,这会是紫家的耻辱。

  如果能让泼给皇家的污水完全由自己一个人承受的话,神乐一定心甘情愿地接受。那不正是暗之名门紫家的夙愿吗?

  ——话虽如此,但究竟该怎么办才好呢?

  ——现在立马就去劝皇王说应该投降?我吗?

  现在来决定本国意志的是慧剑皇王。皇王一旦决定了,国家就会遵从。

  然而实际状况是,皇王由于年事已高,已经失去了正常的判断力,而进行国家意志决定事项的则是皇王身边的重要人物们——军方高层。只要皇王仅仅去应承他们的上奏,这样首先就无法呈上自己的意志。换言之,只要以久远寺首相为中心的军方上层部不放弃继续战争,无辜民众的牺牲在今后也会继续增加。

  然而要让军部放弃战争,这首先就不可能吧。不管怎么说,教诲士兵们“绝不接受苟活被囚之辱”的始作俑者正是军方高层。他们自己绝不会向敌人屈膝。比起承受苟活之耻,他们比谁都更期望能像樱花一样消散。

  ——不可能改变军部的意志。他们是一心想着就这样奋勇向前,直至地狱。

  ——那么,该怎么办呢?

  神乐抬起了头。

  她远远地俯瞰着崩坏的城市。

  ——老天,希望我怎么样呢?

  正在她如是自问的时候。

  脑中不知道为什么,浮现出了让人怀念的人们的映像。

  埃利亚多尔之七人。

  那些在异国士官学校邂逅的、恐怕再也无法相见的,一生的同伴们。

  清显和伊莉雅自从半年前那次一对一单挑以来,便下落不明了。虽说她相信着两人不可能那么简简单单地死去,而还都活着,可根本没有收到任何下落。美绪和莱纳则倒戈到了乌拉诺斯阵营,在圣·沃尔特帝国被确定为背叛者。塞西尔也一定从士官学校毕业了,可现在究竟身处何方在做什么,从神乐所在之处却无法得知。

  然后,巴尔塔扎尔。

  他正是那个为了被囚禁的神乐和清显,抛下迄今所积累的一切成果,拼命前去营救,又别扭又爱嘲讽别人,连自己本性都不知道的可爱青年。

  神乐将远远的天空,与在牢中看到的巴尔塔扎尔的表情重叠了。

  “不要再在我面前低头了,把头抬起来!”

  他对自己说出的话语,现在,正响彻这片天空。由于不愿意让巴尔塔扎尔看到被看守打肿了的脸,便一直低着。巴尔塔扎尔竭尽全力冲破牢房之后,将神乐从黑暗中拖出来,在照明之下硬是托起她的下颚,将她的脸抬起来,说出了那样的话。

  仅仅回忆起来,胸中便堵堵的,无法释怀。让人怀念的泪水,几乎就又要出来了。

  ——一定就是那个时候,我爱上了你。

  神乐挺起了胸膛。

  她仰视着正前方那阴霾的天空,从心里呼唤着很可能无法再次见到的深爱着的人。

  ——你还好吗,巴尔塔。

  ——你一定仍然用着自己的方式,在自己的道路上前行着吧。

  神乐的胸中,充满了温存和苦闷。

  倏地,在离别之际,自己对巴尔塔扎尔说的话在自己耳畔回响起来。

  “成为能靠自己的力量改变世界那样了不起的人,然后再次见面。”

  那是她硬是逞强,对着最喜欢的人说出的誓言。

  勇气涌了上来。

  ——再次与你相见之时,我希望能挺胸抬头与你相见。

  ——完成了可与你堪比的伟大事业,然后相见。

  仅仅为此。

  ——堂堂正正地走在自己认为正确的道路上吧。

  ——我相信,在那路途前方,一定有着无与伦比的未来。

  在她的眼眸深处,驻下了强有力的光芒。

  现在这个时候,要拯救民族于灭亡,自己能做的事究竟是什么?

  为了终结这次战争,应该做的是……?

  极其突兀地,问题的答案从神乐的灵魂深处送达了出来。

  ——军事政变(译者注:原文「軍事クーデター」,「クーデター」为法语coup d'État)。

  雷鸣贯穿了神乐的脊椎。对自己出格的思考结果,她不禁毛骨悚然。

  然而她的灵魂,却没有停止鸣响。

  ——破坏现有政权。

  现在在箕乡配置的慧剑近卫师团,是并不遵从军队的指挥而遵从亲王意志而行动的独立战斗单位。而军队主力现正在河南地区展开的野战阵地与圣·沃尔特军对抗,无法移动。

  在这样的状况,以及拥有这样的武力,能做的事情是什么呢?

  ——如果由近卫师团统治箕乡,而神明队袭击京凪离宫的话,就能夺下政权。

  近卫师团现在已经掌控了首都的一切。军事设施自不必说,议事堂、纪念公园、护国神社、皇宫……在这些箕乡所有象征性的场所升起师团旗,强制舆论为民众大事宣传权威,这都是可能的。然后作为一支别动队,神明队再去袭击京凪。对于二百五十名精锐来说,京凪离宫的警备态势根本不成问题。如砍瓜切菜般地侵入离宫内,阻断交通、通信,扣下皇王和内阁府大人物,夺取皇王的印章“玉玺”。接下来如果再伪造让位的诏书(作者注:传达皇王命令的文书,用来宣布国家大事时使用),将宝座传给大威德亲王的话,亲王的意志便成为国家的意志。

  ——战争,就会结束。

  如同梦话一样。

  但并不是不可能的。

  回顾一下历史的话,还是存在这种事例的:趁着军队主力倾巢出动到最前线之际,反叛者从支配地域的内侧率领军队与君主的营部进行肉搏,乱中取首。虽说绝大多数反叛者也无法在政权之宝座上停留太久,就被从最前线杀将回来的军队主力讨伐了。

  然而,即使吾身被刻上了反叛者的烙印。

  ——也可以亲手,平息战争。

  ——就能够拯救民族。

  那样的话,又有什么关系呢。(译者注:原文「よいではないか」。比较有趣的是:在第二部——第二次多岛海战争的第一章,清显、伊莉雅初到沃尔迪克航空队,有一段泡温泉神乐袭伊莉雅胸的描写,伊莉雅不让,神乐说“有什么关系嘛”,就用的这句话。唉,同一句话,说话者是同一人,可说出来的心情竟完全不同了,唉……)

  若以吾一己之身可以拯救国家的话,不亦乐乎?

  ——如果说这就是我的天命的话。

  那是自己一直在探求的自己在这个世界呱呱坠地的意义。宛若从黑暗中照射出的一束光一样,现在在神乐的面前,那样的答案指示了出来。

  ——如果说这样能阻止这场愚蠢的战争的话。

  ——我会不皱一下眉头地献上吾身。

  那样的想法倏地渗透到了构成自身的全部细胞、精神、灵魂之中。

  ——吾宁为国贼。

  (译者注:这三句带破折号的神乐的独白,便是本卷的腰封语。)

  至今为止一直淤积在心中的东西,仅仅因为这一个想法,便彻底排解干净,神清气爽了。

  然而。

  仅仅靠自己一个人的力量是不可能的。

  要调动近卫师团,大威德亲王的意志是不可或缺的。

  就会将亲王卷入这反叛国家罪中。

  拼命地克制住不知不觉变快的心跳,神乐若无其事地偷偷瞄着亲王的侧脸。

  “难道就无法阻止了吗?”

  简直就像是读懂了神乐的思考一样,亲王突然那样说道。

  那本应该已经抑制住的心跳,迅速反弹了回来。

  亲王那原本朝向箕乡的视线,转向了神乐。

  “值此国家存亡之秋,不是有仅仅我才能做到的事吗?”

  看样子,亲王和自己正考虑着同一件事。

  神乐的直觉那样感到。

  “皇王他已经失去正常的判断力了。”

  亲王的那句话,使她将直感变为了确信。如果平常人用了刚刚的话语,就会被当场以不敬之罪送入牢狱之中。然而亲王却继续着危险的话语。

  “现在的皇王,根本没有足够的状态去下圣断。现在正可谓将民族的命运委托给了一个拥有如孩童般知性的人。这能说是正常的国家形态吗?”

  “……”

  “你怎么看?”

  亲王对着失语的神乐投去了宛若寻求依靠般的真挚表情。

  在慧剑近卫师团被托付到他手里的现在,关于军队主力的脊梁骨以及人手空虚的京凪离宫的防御态势,亲王应该比起神乐更加清楚。刚刚神乐所考虑的事情,说不定很早以前就在亲王内心萌生了呢。

  然而——应该用话语明说出来吗。

  一旦将自己的想法告知亲王的话,不是就踏上不归之路了吗?

  踌躇衍生出了沉默。

  回答在自己喉咙中转着,而说不出来。刚刚自己的想法,不应该轻率地变为言语传达给亲王。如果传达出去的话,民族的命运就会当场转变。神乐的理性催促她自制。

  “需要慎重的准备。”

  她拼命挤出了这样的回答。亲王的表情依旧保持着热忱,却看不出反应。神乐在感觉到手心有汗珠渗出的同时,神乐继续说着。

  “硬是把曲折的河流拉直的话,水就会上溢,就会给国家带来灭顶之灾。要想改变河水流向,周到的计算和护岸工事是不可或缺的。”

  以亲王胸中抱有的想法与神乐相同——即军事政变——为前提,神乐十分谨慎地编织着话语。

  “是说要等待时机?”

  亲王也是以神乐正确解读自己心中想法为前提,追问道。

  “我想你应该能看出现在的这种状况。”(译者注:这句话也是亲王说的。)

  “应该彻彻底底看透河南地区的动向。我军精锐一旦进入山地,帝国也只能干着急。”

  这是事实。尽管圣·沃尔特陆军从头到尾攻占河南都如此顺利,但他们却无法突破通向箕乡的狭窄山路。由于箕乡地区的海岸线是接连的断崖,从海上登陆是不可能的,帝国陆军要想攻略箕乡,便只有翻越这条山路。装备上占劣势的慧剑皇王军便在山岳地带的夜战找到了活路,如同字面意思,挺身构成了箕乡的防波堤。

  然而。

  “早晚会突破的。”

  “野战军带来的这段时间,可以成为我们的同伴。话说,哈尔蒙迪亚皇国现在的动作十分险恶。谍报机关的报告说,在圣·沃尔特帝国顾着多岛海地区的时候,他们便做着准备,最近将大军压上。”

  “皇国要想突破克克亚纳线是不可能的。毋宁说,帝国还反而欢迎皇国来参战呢吧?”

  “即便如此,一旦打开与皇国的战端,就有望同吾等提前停战。如果顺利的话,这场战争说不定可以通过外交来结束。”

  “军部不指望进行交涉。”

  “正是在这种时候,不是才需要亲王您的圣断吗?”

  “……”

  “状况究竟会变成怎样,现在还看不清楚。现在必须做好足以应对任何事态的准备。如果太过性急的话,吾等就已经被送上绞架了。”

  使用着那如果亲王不将念头放在军事政变上就说不通的措辞,好不容易才说服了他。与此相对的是,经过了长时间的沉默,亲王简短的回答。

  “明白了。”

  亲王对神乐的答案究竟是满意还是不满意,从表情无法辨别。然而话的的确确是说通了,现在这样不就足够了吗。

  “妥善统帅神明队。至少在接下来三个月之内,将他们训练到能按你自己的意思调动。”

  “遵命。”

  “我信赖你胜过其他任何人……能够理解我的人,也就只有你了。”

  “……是!”

  她伸直了脊背,拜受了亲王极为出格的话语。

  亲王的觉悟和孤独,渗入了神乐的全身。正是因为他爱着在本国居住的国民甚于其他任何事,亲王才决定走入修罗之道。

  神乐的心,与亲王共鸣了。

  ——定与此人同生共死。

  神乐再一次将这一觉悟,刻入了自己的中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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