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三章 那是甜美骇人的

  (我……不会成长。)

  诗也跷课跑到顶楼,呈大字形躺在水塔上,仰望蓝天。

  阳光洒向全身,耀眼又暖和。

  秋日天空也是一片万里无云,诗也的心却冷若寒冰。

  (大家变老、变成大人后,只有我一个人会维持在十六岁的模样。)

  无法死去的身体和永恒的生命,诗也都没有彻底接受。

  只不过,那还是很久以后才需要考虑的事,除此之外自己并没有变,可以跟普通人一样活下去──他之前都乐天地这么想。

  而雫的话语清楚告诉他,不是这样,你跟人类不同。不死且不老。诗也甚至觉得不可思议,为什么自己从未想过这个可能?

  (不知道可以瞒到什么时候。)

  十年后他还是二十几岁,可以用娃娃脸来解释。

  但二十年后呢?三十年后呢?

  不管是绝望大叫还是疯狂割腕,他在刚成为吸血鬼时都做了无数次,现在他没那个力气故技重施。诗也脑中一片空白,彷佛心灵在拒绝思考。

  这时,下面传来人的气息。

  他微微起身,观察状况,然后吓了一跳。

  出现在顶楼的人,是偲和百合香。

  她们离诗也有段距离。不过,吸血鬼的眼睛可以清楚看见偲凝重的神色、忧郁眼神,以及有点冷漠的微笑。

  百合香背对著他,所以看不见她的脸。

  两人似乎在低声交谈,但音量太小,诗也听不清楚。

  偲眼中的郁色变得更加深沉,嘴角笑意又冰冷了几分,下一瞬间,偲用那双纤细的手搂近百合香。

  百合香的细肩歪向一边,描绘出柔和弧线的茶色发丝朝反方向倾泻而下,露出令人垂涎的雪白细颈。

  偲将俊美的脸庞凑过去──张嘴咬下!

  咬住百合香的脖子!

  诗也又坐起来一些,探出身子。

  偲一动也不动,嘴唇仍贴在百合香脖子上。

  百合香纤细的手臂紧搂著偲的头。

  心跳声在体内扑通扑通回荡,喉咙乾得发疼。

  (她们在做什么啊……这样跟……)

  诗也屏住气息,向前探去的时候。

  百合香忽然将脸转向水塔。

  「!」

  面无表情的冰冷苍白面容映入眼帘,诗也瞬间吓得趴在水塔上。

  (被发现了?不对,那里离这边有段距离,而且我应该没发出声音才对。)

  诗也听著自己越来越快的心跳声,任阳光一直照在背上,竖起耳朵。

  他听见脚步声接近,然后逐渐远离,接著传来开门声和关门声。

  紧张得到缓解,汗水停止分泌。诗也坐起身,顶楼一片空旷,到处都看不见两人的身影。

  只不过,百合香白皙的喉头、咬住她喉咙的偲、偲的红唇勾起的微笑,以及百合香转过头时的空洞神情,都伴随令背脊发凉的恶寒残留在诗也脑中。

  ◇  ◇  ◇

  (那是怎么回事?)

  下课时间。从顶楼回到教室的途中,诗也一边下楼,一边思考刚才看到的异常光景。

  (偲学姊和筒井学姊在做什么?)

  在上课时间像要避人耳目般,在顶楼见面……

  (竟然去咬人家脖子,跟吸血鬼一样……)

  不,不会吧!

  浮现脑海的想法,再度让他背脊一凉。就在这时──

  「原田同学,可以打扰一下吗?」

  诗也一走下楼,就看到将近十名女生聚在一起看著他,神情凝重。

  其中有几个他看过的人。

  「呃……你们是河鼓二的──」

  他被偲带到河鼓二的练习场借王子装时,这几个女生也是像现在这样怒视诗也,把他当成不该存在于此的异类。

  站在中间的女生一本正经地报上名号:

  「没错,我们是河鼓二队的成员。」

  然后带著称不上友善的表情,突然询问困惑的诗也。

  「原田同学,你现在会跟王子一起练习对吧?练习的时候,你会不会跟王子聊私事?」

  「咦?私事……?」

  「例如喜欢的人。」

  诗也反射性想到绫音。

  「那、那个,这个嘛!」

  那名女学生似乎有点不耐烦,对脸颊发烫的诗也说:

  「不是你,是王子喜欢的人啦。」

  「啊?」

  「最近,王子好像有什么烦恼。她会叹气,会一边看歌德的《少年维特的烦恼》,一边说『恋爱的滋味真苦涩』,还会用手机做恋爱占卜。所以我们猜想,王子会不会在谈一段秘密恋情。」

  「秘密恋情……!」

  他想起刚才在顶楼看到的画面,心脏停止了一瞬间。

  那充满禁忌色彩的行为──

  「你知道些什么吗?」

  「没、没啊……」

  「很可疑喔!你刚才慌了一下对不对?」

  社员们望向诗也的视线变得比前一秒还要尖锐,释放出杀气。

  「难道原田同学就是王子的对象!」

  「是这样吗!原田同学!」

  「不、不是啦!」

  她们一同逼近,用带刺的目光瞪过来,害诗也手足无措。这时,站在诗也斜前方的女生忽然晃了一下。

  「危险!」

  诗也立刻伸手抱住她。

  「立花!」

  社员们一阵慌乱。

  倒在诗也怀中的少女全身无力,头部垂向一旁,脸色异常苍白,中长发分向两侧,导致底下的脖子一览无遗。

  看到少女颈部有两个并排的红色斑点,诗也倒抽一口气。

  像是齿痕──

  彷佛有两根利牙刺进去吸血的不祥红点。

  诗也跟在顶楼看到偲咬住百合香的脖子时一样,喉咙突然发乾,心脏扑通扑通狂跳,眼前随时都会染成红色,拚命压抑涌上心头的吸血冲动。

  (为什么会有这种痕迹?)

  诗也一边与喉咙的乾渴感搏斗,凝视眼前的雪白颈项。

  「原田同学,可以放开她了。我们会把立花送到保健室。」

  「不,还是我抱她过去吧。我比较有力气。」

  「没问题的,大家都会帮忙。要是让你抱她去,应该会很引人注目。」

  社员们似乎不希望诗也牵扯进来,坚持不让诗也出力,从诗也手中接过那名昏倒的女孩子。

  她们像要进行什么仪式般,蹲在那名少女周围,低下头时──诗也发现她们露出来的脖子和锁骨附近,贴著动物或花朵图案的彩色OK绷,不禁屏住气息。

  「!」

  这么多女生的脖子上都贴著OK绷!

  他惊讶得犹如一桶冷水迎头浇下,灼烧喉咙的吸血冲动也因此消退。好几名社员合力抬起那名昏倒的女生。

  「不要跟王子说这件事喔,会害她担心。还有,知道王子喜欢的人是谁后,绝对要通知我们。」

  她严厉地叮咛诗也,然后就走掉了。

  语带愧疚的声音,传入站在原地的诗也耳中。

  「这是第三个人了。」

  「有点不妙。」

  「不过,这也是为了王子。」

  「嗯,对呀,都是为了王子。」

  他神情凝重,听著她们的窃窃私语越变越小声。

  ◇  ◇  ◇

  「看,茧奈学姊。理歌穿这件熊熊睡衣很可爱吧?」

  「我们家的小翼只穿一件短裤吃西瓜的照片也不会输。来来来,绫绫你看。」

  放学后。

  诗也在轩辕十四的地下练习场,等待共同公演的练习时间到来。

  绫音跟茧奈又在畅谈自己的妹妹和弟弟,茧奈高兴秀出一名约小学二、三年级的半裸男孩的照片。凪乃则待在诗也旁边,述说自己对那仅有一句的台词的诠释方式。

  「然后呀,我就在犹豫是要『哎呀!虽然不及三位中将,宰相中将也很迷人唷!』这样活泼大叫,还是要『哎呀~虽然不及三位中将,宰相中将也很迷人唷~』陶醉地说,也有『哎呀?虽然不及三位中将!宰相中将也很迷人唷!』这种像在挑衅的版本。我只有一句台词,所以想好好把它念出来,结果越想越多,搞得自己都一头雾水。唉──我说不定还是第一次这么烦恼该如何揣摩角色。」

  诗也心不在焉地回应凪乃,一边往百合香的方向看过去。

  百合香坐在折叠椅上翻著剧本。低垂的眼角给人一种优雅文静的印象,恍若一朵挺直花茎的白色百合花,正如她的别名「静寂的白百合」。她的脖子被有点波浪卷的美丽茶发盖住,所以看不见。

  不过,诗也还是忍不住一直往那里瞄。

  把那头茶发拨开,是不是就会看到脖子上有两个红色斑点?跟那名贫血晕倒的河鼓二女社员一样。

  (难道,那个河鼓二的女生也被偲学姊……?其他社员也?)

  这个想法挥之不去,诗也盯著百合香看,耳朵却突然被拉了一下。

  「唔。」

  他转头望向旁边,凪乃闷闷不乐地说:

  「你听得见我说话吗?」

  「啊,呃……」

  糟糕。凪乃瞪著不知所措的诗也,压低音量继续说道:

  「你从刚刚就一直在看百合香学姊。你对百合香学姊有兴趣呀?」

  「不是啦,那个是──」

  诗也冷汗直冒,总不能跟凪乃说明他盯著百合香的理由吧。看到诗也这样,凪乃嘴角瘪得越来越厉害,转身准备走到绫音那边告密。

  「绫音学姊──!原田他呀──!」

  「等等,久久泽。」

  他抓住凪乃的手臂阻止她。

  看著这边的绫音露出惊愕神情。不过她什么话都没说,提心吊胆地低下头,然后又立刻回头跟茧奈交谈。

  「呃,理歌这张吃草莓圣代的照片,吃得脸颊不小心沾到鲜奶油,我很推荐唷。」

  诗也见状,一下子陷入消沉,搞得凪乃要安抚他:「欸,等一下!原田,你肩膀不要垂下来啦!我不会跟绫音学姊说的。对、对不起唷。」

  (绫音姊果然在躲我。)

  他的心情跌到了谷底,这时,换上运动服的偲走进练习场。

  「嗨,大家早。」

  「早安,偲~」

  「早安。」

  茧奈和绫音都跟偲打招呼,百合香却只是静静翻阅剧本,连头都不抬一下。

  偲也没有往百合香那边看过去,而是走到仓鼠笼前微笑著说:

  「早安,你今天也还是一样可爱呢,哈姆雷特。」

  这抹笑容虽然优雅,同时也像掳获女性的吸血鬼笑容,诗也打了个寒颤。

  等市子来了后,众人便开始对台词。

  今天也是以偲、诗也和百合香、绫音接触的部分为中心,一下子就从诗也饰演的宰相中将,夜袭百合香饰演的四之君的场景开始。

  「吸血鬼先生,请你手下留情。」

  百合香眯起眼睛,展露高雅笑容。

  「吸血鬼先生」这个称呼,使诗也心跳漏了一拍。

  他想起自己屏息躲在水塔上,百合香回头望向自己时那面无表情的苍白脸孔,不禁紧张起来。

  她拿著剧本,开始朗读四之君的台词。

  四之君成为女君之妻,过著人人称羡的新婚生活,内心却因为她跟丈夫从来没有发生关系,开始感到不安。某个春季的月夜,四之君一个人寂寞地弹著琴,唱起歌来。

  『春夜郁郁泪沾襟,明月皎皎似我心。』

  春夜的明月在每个人眼中各不相同,所以对系闷的我来说,月亮看起来也跟我的心一样,是暗沉的──四之君用银铃般的悦耳声音,低声呢喃。

  宰相中将一听,大受感动。

  啊啊,多么清澈的声音。

  多么哀伤的声音。

  以及,多么美丽的人。

  传入耳中的悲戚声音和窥探而见的可怜人儿,深深吸引住宰相中将,他也吟诵了一首诗。

  『日夜思君欲断肠,天上玉盘应如是。』

  大概是我这颗无法忘记你的心,与月亮相通了吧。所以你才会觉得天上的月亮看起来令人忧愁,光芒黯淡。

  诗也至今仍摸不透宰相中将这个花心男。

  然而,百合香咏诗时的悲伤模样迷住了他,这首和歌便自然从唇间流泻而出。彷佛被她清澈的声音引诱。

  宛如一只可悲的蛾,被春天甜美的月光吸引,迷途飞进无法离开的危险场所。诗也一出声,百合香单薄的肩膀就微微一颤,露出非常惊讶的表情。

  而她脸上的惊讶在诗也闯进屋内的瞬间,转变为明显的恐惧。

  『你不是我的夫君。请问你是何人?』

  『我是对你魂牵梦萦、朝思暮想的可悲男人。』

  他突然抱住想要逃走的四之君,激动、痛苦地向她示爱,倾诉心中的热情。实际上,他们只是单手拿著剧本念台词,诗也却受到怯生生看著自己、向后退去的百合香影响,认真凝视百合香,忍不住步步逼近。

  百合香明明在逃,诗也却有种自己被逐渐引到暗处的危机感。

  她柔弱的声音、紧张的表情令诗也心痛欲裂,不断请求她接受自己。

  四之君表示拒绝,可是,她无法完全抗拒宰相中将的热情。

  坚贞贤淑的妻子被宰相中将这阵暴风吞噬、玩弄于股掌之间,连丈夫都没有碰过的地方被人碰触,连自己也不知道的部分暴露在他人眼中。

  (这段剧情该由我引导筒井学姊才对。这样简直像──)

  简直像──诗也被百合香诱惑一样。

  百合香对诗也念的台词,明明是坚贞纯洁的公主所言,却会散发出清新的女人味。

  (这人真的是那个讨厌男生又毒舌的筒井学姊吗?)

  她会露出这么柔弱的表情?

  她会露出这么诱人的眼神?

  绫音屏息看著诗也。她坐立不安,看起来很担忧。

  诗也凑近百合香时,闻到一股古典香气。

  有点独特、成熟的──性感香味。

  (跟偲学姊的味道一样!)

  咬住百合香脖子的偲浮现脑海时,微微卷起的茶色发丝从百合香的肩膀垂到背后,露出纤细白皙颈项。

  诗也的视线被吸了过去。

  偲咬过的地方贴著淡蓝色OK绷。诗也看到,震惊得有如心脏被一把掐住,接著便鲜明想起河鼓二女社员脖子上的彩色OK绷、昏倒的女孩脖子上的两个齿痕,感到头晕目眩。

  偲站在诗也视线前方,嘴角挂著冷笑。

  跟在顶楼看到的表情一样。偲带著忧郁眼神,静静注视诗也跟百合香对戏。

  然后,近在眼前、散发出古典香味的百合香屈服于宰相中将,哀恸地说。

  『啊啊,请原谅我。我的夫君。』

  市子没有喊卡。她翘脚坐在折叠椅上,以手撑颊,直到最后都兴味盎然地看著,在两人演完后低声说道:

  「哎,也是可以这样诠释。」

  诗也愣在那边,彷佛全身精气都被榨取乾净。

  市子下达指示,开始对女君跟四之君──偲跟百合香的对手戏。是女君虚弱地呼唤躲在竹帘后面,声称身体不舒服,不想见她的妻子的部分。

  四之君(百合香)因背叛丈夫做了不贞之事而痛苦不已,女君(偲)则搞不清楚状况,相当担心妻子。诗也坐在地上,心神不宁地看著两人安定的表现。

  练习结束后,百合香跑来找诗也。

  等到绫音她们离开,诗也在剩下自己一人的练习场换好衣服,一边听仓鼠喀啦喀啦跑轮子,又开始回想在顶楼看到的事时,换回制服的百合香静静开门走进来。她面带优雅沉稳微笑──缓缓走近心生警戒的诗也。

  勾勒出柔和弧度的漂亮茶发,在纤细腰肢附近轻盈摇曳,脸蛋又小又白,肌肤光滑,从头到脚都高贵又美丽。

  看了那么多次,诗也还是觉得这人很美。

  可是,百合香明明在笑,他却莫名感到她对自己抱持敌意,再加上顶楼那件事,害诗也背脊发凉。

  「原田同学今天的演技还不坏。」

  「……谢谢夸奖。」

  他咕哝道,微微低下头。

  百合香清澈的瞳眸由下往上盯著诗也。

  「但是,或许有点太温顺了。真正的你不是那个样子吧?毕竟你的别名是『吸血鬼』。」

  诗也心里一惊。

  (筒井学姊想说什么?为什么要特地回来一趟?)

  他摸不透百合香的意图,心脏越缩越紧,喘不过气来。

  「原田同学的吻不是很厉害吗?听说跟你接吻时舒服得像被吸血鬼吸血一样,会让人昏过去?」

  百合香像在勾引他似的将脸凑近,纤细发丝轻盈摇晃。

  那独具特色的古典气味也窜入鼻尖,喉咙开始发乾。

  (糟糕。她再继续挑逗我,我又会想吸了──)

  禁忌的甜美香气,与百合香的标致脸庞一同逼近。

  「你的吻会是什么滋味呢?和你接吻的话,我也会昏倒吗?我非常……感兴趣。」

  「别这样──筒井学姊。」

  百合香纯洁的嘴唇即将碰到诗也的脸,诗也坚定地说。

  她顿时停止动作。

  百合香意外地看著神情认真、双唇紧闭的诗也,然后扬起嘴角离开他。

  香味远离了一些。

  「开玩笑的。欸,原田同学,中午,你在顶楼看到了对吧?」

  这次他就无法维持坚定态度了。

  心脏差点从嘴巴跳出来。

  (筒井学姊果然有发现。)

  诗也坐立不安,一句话都说不出口,百合香嘴角挂起一抹大和抚子般的清新优雅微笑。

  「不要跟别人说唷。」

  她眯起眼睛,平静地轻声说道。

  与其说是愿望,这更像是忠告。

  接下来那句话,让屏住气息、全身紧绷的诗也更加惊讶。

  「而且,我有男朋友的。」

  「啥!」

  诗也立刻瞪大眼睛。

  「不用那么吃惊吧。我有男朋友很奇怪吗?」

  「不、不会。」

  他一边否定,一边忍不住在心里猜想到底是什么样的男人,才能跟这个人交往。她应该是那种外表及性格的水准都高得过头,一般男性会犹豫要不要和她交往,连话都不敢跟她说的高岭之花型吧。

  说起来,他根本无法想像百合香跟男友卿卿我我的模样!

  百合香微笑著说:

  「他是外校篮球社的人,跟你差不多高,身体很强壮。」

  (篮球社……!)

  这也令人意外。

  因为百合香看起来,不像会喜欢运动系男生。

  她再度将脸凑近。

  「所以,今天的事要全部保密唷。」

  她轻轻抬头仰望诗也时,柔顺茶发向后飘散,白皙颈项上的水蓝色OK绷映入眼帘,差点把诗也吸进去。

  这时传来一声开门声。

  诗也转头看过去,瞬间僵住。

  站在门口的人,是身穿制服、背著书包、身材高大、胸部丰满、五官柔和的学姊──绫音。

  「啊,对、对不起。」

  她看到百合香离诗也那么近,脸泛红潮,扭扭捏捏的,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我想跟诗也一起回家,就在外面等。可是他一直没出来。那个,我还是一个人回去好了。」

  「用不著这样。我的事情已经办完了。」

  百合香面带微笑,踏著优雅步伐离去。

  地下练习场内,剩下绫音跟诗也两人。

  仓鼠跑轮子的喀啦喀啦声,在忽然安静下来的空间回荡。

  绫音没有看诗也,而是面向地板,犹豫著低声说道。

  「诗也,你跟百合香同学……说了些什么?」

  绫音大概是误会了吧,毕竟他们俩靠得那么近。诗也腋下开始渗出汗水。

  他跟绫音很久没有单独说话,气氛颇为尴尬。

  绫音之前明明都在躲诗也,为何现在突然跑来找他?

  「呃,那个,是在讲演技的事。」

  诗也回答得支支吾吾。

  「内容是?」

  绫音低著头追问。

  「呃,这个嘛……」

  糟糕。诗也还没学到如何在这种状况下,轻松回答出冠冕堂皇的理由。

  绫音战战兢兢抬起视线,看著默不作声的诗也。

  看到绫音用那双乌溜溜的大眼不安地凝视自己,眉梢还垂得低低的,似乎非常难过,诗也心脏附近传来一阵痛楚。

  「那、那个……诗也一直在躲我对不对?」

  他的胸口又揪了一下。

  绫音姊不也在躲我吗?

  不过,确实是诗也先开始躲绫音的。

  因为雫说就算他跟绫音谈恋爱,也不会有什么好下场。诗也一直把这句话放在心上。他没办法跟绫音正常交谈。

  在那之后──

  ──你不会成长。

  雫的话语与冰冷红眸一同浮现脑海,害诗也痛苦得有如全身被用力扭紧。

  ──你会永远维持这副模样。

  即使绫音升上三年级、毕业成为大学生、出社会、成长为比现在还要美丽的成熟女性,诗也的外表也不会有任何改变。

  一直都会是十六岁的模样。

  就算绫音在未来某一天年老逝世,诗也也会永远以这副模样,一个人活下去。

  ──人类跟吸血鬼是不一样的

  诗也深深体会到雫这句话的意义,心脏痛得像被木桩刺穿一样。

  (我跟绫音姊不一样。)

  跟绫音相对,很难受。

  害绫音操心,很痛苦。

  「我没有……躲绫音姊。」

  他用硬挤出来的声音吐出谎言。

  这演技未免太差了。

  面色这么僵硬,声音这么微弱,绫音怎么可能会相信。

  绫音的眉梢越垂越低。

  「诗也又在烦恼什么吗?」

  「……」

  为什么没办法骗过她?为什么没办法让绫音放心?

  「不介意的话,跟我说说吧。和演戏无关也没关系。只要是让你感到困扰的事,多琐碎都可以跟我说。」

  诗也跟凪乃假装交往时,绫音表示私底下和舞台上是不一样的,诗也听到后,幼稚地对她大吼。

  不管我做什么、跟谁交往,绫音姊都不在乎吗!

  他哭著对绫音说:绫音姊用那种态度对我,我很难过,不知道该怎么办,求你不要原谅我,求你对我生气。求你嫉妒。

  (为什么我要讲那种话。)

  那种幼稚又自私的话!

  诗也后悔莫及。

  (早知道就不要说了。)

  不该像那样哭著倾诉。

  (不说的话,就不会让绫音姊露出这么担心的表情!)

  绫音看著双拳紧握、嘴唇抿成一线的诗也,眼神越来越担忧难过。

  「是不是……我做了什么让你不开心的事?」

  诗也惊讶得瞪大眼睛。

  绫音姊在说什么啊!

  「因、因为我很爱管闲事,诗也觉得我烦,所以才会……」

  她在说什么──

  「对不起……」

  绫音缩起身子,低头道歉。柔顺黑发从肩膀轻轻滑落。

  「不是的!绫音姊为什么要道歉?」

  身体像要炸裂开来似的,诗也忍不住激动大叫。绫音颤了一下,抬起脸来。诗也带著心中满满的愧疚,以及对自己的不耐,对绫音说:

  「绫音姊不需要道歉。绫音姊没有错,是我自己──」

  雫淡漠的神情和冰冷声音不断重现,害他的声音再度哽在喉咙。

  因为他不能说!

  不能告诉她我是吸血鬼,我不会成长!

  「那你看起来,为什么这么痛苦?」

  「……」

  (我说不出口!)

  「是不能跟我讲的事?还是说,果然是我做了什么?」

  绫音眼中充满罪恶感。

  「不是的──不是那样──因为我不能一直依赖绫音姊啊!」

  绫音正准备开口,一听到诗也这么说,嘴巴就阖了起来。

  然后目不转睛看著诗也。

  诗也现在一定是皱著眉头、紧咬下唇、面容扭曲,一副随时都会哭出来的窝囊表情吧。

  绫音伸出双手,想要安慰他。

  他知道那双手有多么温暖、温柔。

  它会跟圣母玛利亚的手一样坚强圣洁,包容诗也。

  然而,要是绫音现在用那双手包覆住他的脸颊──用那双手将他搂进柔软怀中──用那双手轻轻抚摸他的头,诗也一定会崩溃。

  这样会害他压抑在心底的情绪爆发出来,嚎啕大哭。

  诗也在绫音快要碰到自己脸颊的前一刻闪开。

  缓音又颜了一下。

  「对不起。我还要去其他地方,所以我先走了。」

  他受不了被绫音用这么悲伤的表情注视,如果继续跟绫音待在一起,他一定又会想要依赖她,讲出自我中心的话。诗也明白自己绝对不能这样,所以冷冷跟绫音道别后,便逃也似的低头离开练习场。

  明知道自己死不了,诗也却想把那根派不上用场的舌头咬断。

  ◇  ◇  ◇

  (我又搞砸了……)

  沮丧的绫音回到家后,坐在房间书桌前缝手制剧本套。

  绫音跟理歌共用同一个房间,书桌是面对面的。绫音的空间除了甜甜圈店集点送的甜甜圈狮娃娃、杯子、笔筒外,还有她自己缝的布偶和抱枕。

  理歌的空间也充满绫音亲手做的壁饰及娃娃,她好像对此很不满,经常抱怨『姊姊,你做太多了』。

  理歌正在绫音身后写作业。

  她在学校都戴隐形眼镜,在家则是戴一般眼镜。绫音也会拿下隐形眼镜,改戴眼镜。

  理歌戴的隐形眼镜是硬式,绫音是软式。

  硬式镜片光是飞进一些灰尘,似乎就会痛得眼泪直流,不得不选择硬式镜片矫正乱视的理歌,曾带著红通通的眼睛边哭边说『戴软式镜片的人才不会懂这种痛』。

  绫音觉得理歌哭的时候也跟天使一样可爱,差点忍不住拍下她的哭脸,事后她觉得很对不起理歌,深深反省了一遍。

  现在绫音也是像那个样子,为诗也的事责备自己,自我反省。

  (我明明才刚决定不要管太多。)

  要克制一点,以免诗也觉得她烦。

  所以,诗也在管弦乐社发传单时,看到他跌倒,绫音其实很想冲过去,可是这么高大的女生大步跑进社团教室,会给人家添麻烦,她便忍住待在原地;诗也在排练跟绫音的对手戏时太过投入,撞破并不存在的竹帘抓住绫音的手,出了个大错时也是,她想安慰灰心的诗也,却故意沉默不语。

  看到诗也的脸,发现他正在悲伤难过,绫音无论如何都会想去问他原因、想表示关心,所以为了避免诗也变得跟理歌一样,一天到晚说她『姊姊烦死了,不要管我啦』,绫音都尽量不让诗也进入自己的视线范围。

  即使如此,诗也没在看她的时候,绫音还是会偷看诗也,担心他「诗也好像还是没什么精神。不要紧吧」。

  次数频繁到被茧奈调侃『绫绫~你又在看小诗了~』。

  (只、只是看而已。我、我不会去找他说话。我只是在以一名前辈的身分,远远守望他。)

  绫音不断在心中解释,可是今天的共同练习时间,她看到诗也那么在意百合香,不禁感到心痛。

  她一边说著『理歌的睡衣超可爱的喔』,给茧奈看手机上的照片,实际显示于萤幕上的却是在《窈窕淑女》庆功宴上拍的诗也,穿运动服戴礼帽的诗也单手拿著杯子,笑容阳光灿烂。

  『咦咦咦~理歌长高了不少呢~』

  茧奈笑咪咪地调侃她。

  诗也演夜袭百合香的场景时也是,绫音觉得他好像真的被百合香迷住,胸口再度隐隐作痛,坐立难安。

  (诗也该不会对百合香同学──)

  他之所以会那么烦恼,或许是因为在单恋百合香。

  后来,绫音明明决定要跟诗也保持一点距离,才过了两、三天就忍耐不住,在练习场外等他一起回家。

  由于诗也迟迟没有出现,绫音便回到练习场,看见百合香像要贴到他身上似的,站在诗也旁边。

  为什么他们靠得那么近?

  彷佛两人接了吻,前一刻才刚分开!

  心脏瞬间冻结,她后悔了,果然应该自己一个人先回去。都是因为她这么快就违背誓言,现在才会遭天谴。

  百合香笑著离开,留下她跟诗也两人独处后,气氛也很尴尬。

  一想到诗也八成比她还要困扰,绫音就愧疚得想把身体缩起来,结果又不小心把本来打算不问的事问出来、本来打算不说的事说出口。

  (我明明没有逼诗也的意思。)

  诗也双手用力握拳,嘴唇紧抿,表情越来越痛苦难受。

  (他最后好像快哭出来了。)

  面容扭曲,脸上浮现绝望至极的表情──

  那个时候,绫音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他们一起练习《德古拉》的那一次过后,诗也就再也没露出过那种表情,这跟他因为凪乃的事边哭边责备绫音时的哭法不同,不是直接把感情发泄出来,而是像在拚命隐蹒什么。

  跟两人刚遇见时一样,散发出危险气息……

  (果然发生了什么事吗?)

  绫音一针一线将平安贵族青年形状的拼布缝上剧本套,她实在太在意,便转头询问正在把英文句子的翻译写到笔记上的理歌。

  「理歌……诗也最近怎么样?」

  戴著眼镜的理歌也回过头,闷闷不乐地扔出一句:

  「什么怎么样?」

  插图009

  「那个,像是他过得好不好呀,有没有遇到什么问题呀。」

  「这种事,姊姊应该比我更清楚吧。你们每天都会在社团活动碰面啊。」

  「说、说得也是。」

  如理歌所说,他们几乎每天都会见面,绫音却不瞭解诗也。

  两人一起演出《德古拉》和《窈窕淑女》,向对方坦承心意,她还以为他们的内心距离也拉近了不少。

  如今,诗也又在为绫音不知道的原因受苦。

  然后默默与绫音拉开距离。绫音很不安,她觉得这样下去,诗也会离自己越来越远,再也找不到他。

  (我就不行吗……我不能成为诗也的力量吗……)

  就算她问「你看起来为什么这么痛苦?」目光沉痛的诗也也只是缄默不语,不肯回答。

  ──是不能跟我讲的事?

  ──不是的──不是那样──因为我不能一直依赖绫音姊啊!

  诗也带著悲痛欲绝的表情大叫。

  然后神情瞬间扭曲,露出泫然欲泣的表情。

  ──我还要去其他地方,所以我先走了。

  他用冷静声音说出显而易见的谎言,离开练习场。

  绫音心想「该不会我越担心,就越会让诗也困扰」,缝制剧本套的手在不经意间停了下来。

  理歌用那双大眼紧盯著绫音。

  然后低声问道:

  「原田他……怎么了吗?」

  绫音有点惊讶理歌会主动询问诗也的事。

  「没有,没什么。」

  「喔。」

  绫音回答后,理歌就板著脸丢下一句「……热水差不多要烧好了,我去洗澡」,走出房间。

  绫音叹了口气,打开窗户,想让头脑冷静点。

  进入十月后,晚上的气温就降低了不少。

  皎洁月光洒落地面,她从五楼窗户低头望向有如一条吸进月光的黑色河川的马路,看到对面建筑物墙边站著一名少女,身穿不知道是哪所学校的制服。

  「!」

  闪耀淡淡光辉的白金色发丝包裹住纤细身躯,散发出一种超现实的美感。

  少女那对冰冷红眸,正在注视绫音。

  绫音屏住气息,身体感到一股寒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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