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3 非爱不可——男人的面子

  六月已经过了一半,现在才来应征还真奇怪。反正,这是增山超能力师事务所暌违七年的应征者。

  所长增山和悦子在门口的接待席进行面试,朋江随中井和笃志待在稍远的位子静静观看着。

  「那么……这块橡皮擦呢?」

  从这个角度看不见悦子的手,不过接待桌上应该放着几样东西,悦子正从里面随机挑出考题。

  「好的,没问题——」

  应征者的声音非常了亮,和家庭餐厅的服务生有得拼。

  增山和悦子的身影之间,隐约可见一头直长发。在此必须说声抱歉,发色非常没气质,是类似奶茶和牛奶糖的淡褐色,然而这里的男性同仁却一致伸长脖子,寻找各种角度,想偷看个一眼也好,可惜被增山和悦子的肩膀挡着,难以窥见对方的脸。

  「啊!」

  「呀!」

  悦子发出惨叫,头往后一仰;增山也吓了一跳,急忙回头,眼神追着某样东西。那样东西刚好撞到朋江头上的天花板,接着落在她手边的桌面上,是一块全新的「MONO」牌橡皮擦。

  「好痛!」

  「对不起啦,抱歉喔——」

  应征者原本应该是想让橡皮擦稍微浮起,不料却让它飞起来打到悦子的额头;换作笃志干出这种事,肯定被悦子追着打,或是放火烧头发都不奇怪。按照协会规定,这当然是要受罚的。

  「真的很抱歉啦,我太用力了。」

  「没关系……这次换条状砂糖。」

  「好的,我知道了——」

  下一秒,现场传来啪沙啪沙声,增山和悦子的背影僵住了。

  「啊,对不起喔……我只想抽一包出来,结果不小心弄破了。」

  喂,你到底给我浪费了几包?

  应征者半小时后便回去了。

  等下楼的脚步声消失后,增山转过身来。

  「朋江姐,我们能再请一个人吗?」

  中井和笃志跳起来欢呼,悦子皱起鼻子,一脸嫌恶。

  朋江没什么特别的感觉,站在事务所财务的立场,她这么说:

  「嗯,也不是完全请不起,但业绩绝对不能掉。说真的,我们业绩好时经费就很吃紧了,业绩再掉会发不出奖金的。不过,主要还是看大家的造化吧……你也看到了,就算雇用那孩子,凭那身手也只是无能力者,不晓得多久才能考过二级,在那之前都无法分担工作量。」

  增山只是「嗯嗯嗯」地不断点头。

  「听来不坏啊,反正笃志过二级了嘛。」

  「我的想法和你相反。难得笃志过二级,能独当一面了,我们何必再找个半吊子进来自讨苦吃?又不是非那孩子不可。我不会超能力,没什么资格讲,但那孩子怎么看都不会太快考上。我不会害你的,所长,选下一个吧。」

  尽管两名二级男子心里有数,仍不禁垂头丧气。

  没办法,该把他们打醒了。

  「你们两个……我是觉得既然所长都不在意,我也没什么好说的,所以才一直没讲。」

  朋江走到接待席。

  「看看这个。」

  她把应征者的履历表塞给两人。

  中井半哭丧着脸瞄向纸面。

  「啊,她叫小明(Akemi-chan)……,好可爱喔。」

  笃志跟着猛点头。

  是啊,履历表上的照片可爱得不输偶像,姓名栏也的确写着「宇川明美」,但是两人忽略了重要的两点。

  「中井,你也老大不小了,拜托冷静点。来,告诉我,这里是圈哪里?」

  朋江从旁指着性别栏,中井顿时蹙紧眉头。

  「笃志,来,告诉我,这名字怎么念?」

  笃志睁大双眼,吞了吞口水。

  「宇川……Aki、yoshi(注:明美读成「Akemi」是女孩子的名字,读成「Akiyoshi」则是男孩子的名字。)?」

  「没错,其实我也不忍心泼冷水,不过他是男的。我承认他年轻可爱,但绝不是女人,你们别再乱期待了。」

  悦子不耐烦地叹气道:

  「感觉糟透了。那个人怎么搞的啊?脸就算了,竟然有胸部,腰还这——么细!」

  她用双手比出两个小圆。

  「还有,他讲话也太做作了吧?左一句『对不起啦』,右一句『抱歉喔』,这种人绝对办事不力……我和朋江姐持相同意见,那孩子要过二级,还早八百年呢。」

  笃志失望地垮下肩膀;中井更夸张,当场跪倒在地,手撑地板,宛如九局下被打了满贯炮逆转的高中棒球男儿。

  「没关系……他那么可爱,就算是男人也没问题。」

  话说回来,中井和笃志都是超能力师,怎么连对方的性别都看不出来?这才是朋江感到最质疑的地方。

  录不录用宇川明美改天再说,悦子和中井外出调查手头上的案子,目前公司只剩下增山、笃志和朋江三人。

  笃志趴在绿色橡胶桌垫上咕哝着。

  「唉……小明真的是男生吗?」

  小明?现在该叫他「阿明」了吧,这个高原笃志还真不死心。

  增山坐在办公室最后面的位子,脚放上桌子,手中翻着杂志。

  「笃志,别在那里婆婆妈妈的,学学阿健说『只要长得可爱,就算是男人也没问题』啊,这才叫骨气。」

  「不,我没办法像他那样豁出去。」

  也是啦,中井是大家公认加自己承认的丑男,想也知道不受女孩子欢迎,和他相比,笃志算是人模人样。

  「可是,既然小明是男的,为什么会有胸部啊?是塞了胸垫吗?所长。」

  「我哪知,履历上又没写。我猜大概装了矽胶,或是施打贺尔蒙吧?」

  附带一提,就朋江来看,明美整体来说确实比悦子正,不但身材纤细,又是巴掌脸,完全是模特儿身材比例,当男人太可惜了。

  「唉,小明为什么是男的呢……所长,您都不在意吗?」

  「嗯,是男是女对我都没差。」

  那是因为——增山就算站着不动也很受欢迎。朋江心想。

  这男人平时看起来很懒散,眼神总像没睡饱,口头禅是「麻烦死了」,是个沉迷于九连环和填字游戏的怪人,异性缘却好得异常,每次去酒店都拈花惹草,令人怀疑他该不会有让女人爱上自己的超能力。更劲爆的是(虽然在公司几乎是公开的秘密),悦子是增山的情妇。

  笃志趴在桌上,玩着固网电话线。增山憋住呵欠,嘀咕着要不要换新车。是不是该把昨天为止的办案经费先结算呢?正当朋江开始思考这个问题的时候……

  门口的毛玻璃上浮现一道人影。

  「啊……糟糕,我约了客户,差点忘记了。」

  增山急促说着,才刚把脚放下桌子,访客便伸出细长的手敲门。那人穿着灰色套装,看发型应该是女人——只是「应该」,毕竟这年头无奇不有。

  「是,请进。」

  由于笃志仍像一团烂泥,朋江赶紧起身接应。门打开了。

  「打扰了……」

  来者现出真面目,看起来是女人,裤装腰围呈现女性特有的圆弧线条,年纪接近三十岁。

  增山也起身寒喧。

  「幸会,请坐。」

  「好的,谢谢您。」

  朋江带她来到宇川明美刚坐过的位子,鞠躬后便下去备茶。

  「我是所长增山,和您在电话中聊过。」

  「我是石野公子,请多指教。」

  两人旋即交换名片,客户的声音和名字都像女人。笃志挺直背脊,侧眼瞄着对方。她和宇川明美属于不同类型,不过也算漂亮,光是发色气质就大胜明美。

  「您在电话中说,想委托我们调查同事的下落。」

  「是的,我想请您找这个人……大仓和斗,四十岁,和我在同一间公司上班,三天前开始无故旷职……大仓现在单身,只有家属能报警协寻。」

  「嗯,基本上是那样没错,需由家人或亲属出面,例如监护人或紧急联络人。」

  「这样真的很伤脑筋,他身兼要职,我们希望他尽快回来。我不晓得他有什么心事,或是碰到什么困难……只希望各位尽快查明他的下落。」

  茶已事前泡好,朋江端了出去。似乎淡了点,不过……算了。

  「请用。」

  「谢谢。」

  朋江瞥向桌上的名片,上面写着「安田幸一事务所」,名字有点眼熟,好像在哪里看过。

  「请问大仓先生可能去的地方,你们都找过了吗?」

  「是的,统统问过了,包括他岩手的老家,和其他能想到的所有地方。」

  「你们最后一次看到他的地点是?」

  「位在六本木的公司,他说要出去一下,在上星期四下午三点离开公司,之后便失去联系。」

  「他离开时带走了什么吗?」

  将托盘放回后面的小厨房后,朋江回到外侧,看到客户微微偏头,不停眨眼。

  「我没注意耶。他应该带着平时装文件的包包,不晓得里头装了什么。」

  「这样啊……」增山吸吐一口气后,继续说道:「石野小姐,通常这种协寻案,一开始提供的情报越多,找到的机率越大,这对征信业来说也是一样的。您提供的情报越多,就能越快找到。这当然会反映到调查费上,越快找到越便宜,若是久拖自然贵了。」

  客户神情肃穆地颔首。

  「我知道,也明白这案子不好处理,恳请你们务必帮忙……请问我是否需要先付订金?」

  增山弯下腰,从桌下拿出常备的计算机。

  「我们先将调查期间设定为两周,按照您提供的情报量,基本费用约是这样。若是案子顺利达成……大概是这样,请您考虑一下。」

  增山所提出的,恐怕是百万级方案加成功报酬五十万。

  「我明白了,钱会尽快汇给您。请问您何时能开始调查?」

  「确认进帐后立即展开。」

  「我马上汇,这样的话,今天算第一天吗?」

  「今天只剩半天可找人,就不计算在内,正式时间从明天开始计算。当然,我们绝对不敢松懈,今天就会全力调查。」

  谈完几个条件后,客户似乎接受了,主动起身离席。

  「万事拜托了。」

  瞧她年纪轻轻的,态度倒是十分庄重。

  不到下午三点,钱便确认进帐,增山提出的基本费用居然是两百万圆。

  「这次的案子由我负责。」

  增山一宣告,笃志便咻地站起来。他最近常穿西装,大概想学增山吧。虽然是量贩店卖的成衣,不过很适合他。

  「所长,我跟您去。」

  「不,这次我自己来就好。」

  增山难得露出炯炯目光,声音也比平时低沉、铿锵有力。

  「但您不是说,初期情报量很少吗?」

  「没关系,你留下来,反正外遇之类的案子不时会进来……朋江姐,接下来麻烦你了。」

  朋江和平时一样,应声说「好」。

  「出门小心。」

  「我走了。」

  增山四处摸索口袋,确认东西都带了才走向大门。看他步伐较大,有点驼背,带着一丝紧张,朋江知道,这次的案子完全激起他的斗志。

  他的背影消失在昏暗的走廊,雀跃的脚步声被紧邻大楼后侧的京成本线的噪音盖过。

  「所长今天吃错药了吗?」

  笃志望着慢慢关上的门喃喃自语,有时朋江很想对他吼道:你真的是专业超能力师吗?

  「你来这里几年了?」

  「呃,我想想。」

  他边说边数起手指,像个孩子一样。

  「差不多七年吧。」

  「你来这么久了,还没搞懂啊?」

  笃志露出讶异的表情,看看增山离去的门,再看看朋江。

  「搞懂?搞懂什么?」

  「你不晓得所长这次为什么坚持自己来吗?」

  笃志不断交替看着门和朋江。

  「呃……我不知道。」

  受不了,就是因为这样,朋江才厌恶超能力,更不信赖它。

  那些人拥有特别的力量,懂得比一般人多,能看穿很多事,又会读心术,但有时反而会高估自己,对一般人都能了解的事特别迟钝,而笃志正是典型的例子。

  「我说你啊,在你超能力出师以前,还是先搞懂人情世故吧。超能力师所解决的,说来说去不就是人与人之间的问题?拜托你多培养一下看人的眼光,否则一辈子也别想和所长一样伟大。你需要的不是西装……而是心啊。」

  没错,朋江崇拜增山,并不是因为他是超能力师或是老板,而是因为他是值得尊敬的男人。虽然年纪小自己十岁,却是个好男人。

  就某方面来说,她很迷恋增山。

  时光飞逝,朋江来这里工作已经快十一年了。事务所起初位于涩谷道玄坂,由于租金太贵,空间狭窄,后来才迁到日暮里。

  增山初出茅庐时,是在更大间的事务所上班;后来通过一级,自立门户,在道玄坂开了这家公司,创办人除了增山以外,还有他的同门师弟河原崎晃。公司成立满一周年时,朋江被录用为财务行政人员。

  在此之前,朋江和老公一起经营荞麦面店,有时会雇用高中、大学的工读生帮忙,但基本上自从上一代过世后,店面就由他们夫妻俩共同打拼,荞麦面和乌龙面都是自制手打面。朋江不会骑车,因此外卖由老公负责,不过从食材进货、准备、烹调,到招揽生意,都是两人携手同心。

  谁知道后来竟发生了变故。

  某个雨天,朋江迟迟等不到送外卖的老公回来。去的是邻镇,他或许忙着和客人寒暄才拖久;然而半小时过去了,一样没消息。当时老公没办手机,家里的长子和长女虽然持有PHS,但他说自己又不是在外面工作,不需要手机,坚决不办。

  又过了十分钟,朋江决定打电话问客人,这时电话自己响了。不祥的预感应验了,警察打电话来说她老公的机车在雨中打滑,不幸被汽车撞上。

  朋江紧急关店,打了好几次孩子们的PHS却没通,只好留下字条匆匆出门。赶到医院时,老公正在动手术。

  一个半小时过去了,主治医师终于出来,说他没有生命危险,但双手、大腿骨及腰骨有两处骨折,头部受到重击,还需要观察。幸好术后恢复良好,令人担忧的脑部也没有受损,只是不确定何时能回去工作。

  朋江感到眼前一黑,那是她此生最低潮的时期。

  家中长子目前读大三,长女大一,小弟高三,每一个都尚未独立,需要父母赚钱养育。尽管不是完全不行,但要朋江独自经营荞麦面店太困难了,就算让孩子们帮忙,加上请工读生,只要老公不在就无法开业。

  冬天的自来水很冰,夏天的荞麦锅很热,老公送完外卖,汗流浃背地归来,而她端出麦茶慰劳,充满朝气地对用餐完毕起身的客人说「谢谢光临」。从前她每天都过得很忙,没时间带孩子出去玩,然而家中总是笑声不断,即使并不富有,却是实在的餐饮店,保证没让孩子饿肚子,三个孩子也都长得比父母高;尤其是小弟,连相扑中心、职业摔角、自卫队都相继来挖角。

  然而那样的生活,是建立在丈夫的健康之上。老公假日最爱打小钢珠和赛马,赢了点小钱便在附近小酒馆豪迈请客,却不曾在开工日睡过头,总是用那双宛如高级波纹杉木、关节明显硬实的手臂揉着面团、打着乌龙面、挥动菜刀;尽管身宽只有朋江的一半,那双手臂无疑地撑起了这个家。

  只要他不在,就一日无法开店——

  朋江当机立断,收掉开张日遥遥无期的店,出去工作。她什么都肯做,如果有荞麦面店愿意雇用她当然最好,不然去指挥交通或是扫大楼也行;再不然的话,希望有小酒馆或是酒店肯收留她。

  因此,她对超能力师事务所并无特别不满。当时,日本超能力师协会才成立三年,感觉很像诈骗集团,但是总比喝西北风好。增山开出的价码非常吸引人,她心想:反正先做做看,看他会不会准时按月支付薪水吧。

  「朋江姐来了之后,真的帮了好多忙,你说对不对?」

  「是啊,什么总帐、什么资产负债表,看都看不懂,害我上次报税时折腾了半天。」

  不知两人是基于什么因素赏识自己这个眫大婶,但是听他们左一句「朋江姐」,右一句「朋江姐」,感觉倒不坏。河原崎对自己帅气的长相挺自负的,可惜并不如想像中受欢迎,这也是他可爱的地方。

  增山当时三十五岁,是一级超能力师;另一方面,小他四岁的河原崎刚过二级,两个人真的卯足了劲。尤其是增山,工作量是河原崎的两倍,还得一边带他考试。一级检定不但要考术科、征信业法规、协会规章,还加考刑法、民法等理论,毕业于知名私立大学法律系的增山,在学业方面也是河原崎的良师。

  悦子比朋江晚一年进公司,当时她大学刚毕业,便持有二级证书。起初朋江只觉得很神奇,不知增山上哪找来这么强的孩子,但是不到一个月,她的鼻子便嗅出端倪。

  「小悦,你和所长是什么关系?」

  悦子虽有偏激的一面,不过个性相当直爽。她很擅长不让超能力者读心的「意念阻挡」,却瞒不过朋江的法眼。朋江育有三子,长年从事餐饮服务业,善于观察人心,悦子最好别太小看她。

  「朋江姐……你怎么知道?」

  「瞒着我也没用,这种事我一看就知道。你和所长注视彼此的眼神……就像一对情侣。我也有自己的家庭,还有和你年纪相当的孩子,有一点一定要问——你明知道所长已经结婚,却还是和他在一起吗?」

  悦子的表情丝毫没变,老实点头。

  「我知道,也明白所长不愿意和老婆离婚……朋江姐,我是超能力师,只要有心,想读所长的心也易如反掌。我是故意不去读的……就算读了,情况也不会改变啊。」

  换作是自己的女儿说这种话,朋江铁定狠狠揍她一顿。

  「小悦,我不怪你,但和他分手吧。这与他的能力无关,以男人来说,增山先生配不上你。」

  然而朋江也知道,悦子是听不进去的。

  果不其然,悦子轻轻摇头。

  「我办不到……世界上真正了解我的只有所长一个人;他了解我的一切,接纳了这样的我,这是其他人做不到的。」

  「没这回事,世界上还有更多配得上你的男人,只要你认真去找,一定找得到。」

  悦子红着眼眶强颜欢笑,朋江十分于心不忍,但这也是她看过悦子最美的一面。

  「朋江姐,谢谢你愿意跟我说这些。你放心吧,那种人要是出现了,我会好好把握的。我讨厌当悲剧女主角,也不想破坏所长的家庭,只是现在还需要他,没有他不行……就是这样。」

  她是个善良的孩子,明明可以顶嘴「你又没有超能力,才不懂我的心情」,但她并未这么做,和朋江家的大女儿完全不同。那孩子动不动就吼道:「妈,你不懂啦!」借机结束话题。尽管在家没大没小,但是出门在外应该挺乖的吧。

  悦子进入公司三年后,中井加入了,半年后又多了笃志。他们两个刚进来时,都是世人所说的「无能力者」,不过这时河原崎已通过一级,因此业务上还算顺利。

  顺带一提,朋江说出增山和悦子的关系,是因为笃志实在太好懂,看得出来超哈悦子。

  「咦?等等……那不就是偷情吗?」

  「对啊,我刚不就说了。」

  「阿健哥,你早就知道了?」

  中井只是不置可否地歪头,朋江认为他应该知道。不晓得他是读了悦子的心,或者是和她一样,从他们相处的氛围嗅出端倪。

  「真的假的……老实说,我满喜欢悦子的耶。」

  这还用得着说吗?你每天夸悦子的服装、发型漂亮,一有空就嘴巴开开地望着她,问她下次放假有没有空、哪天生日,或是下班前拼命邀她去喝酒,企图超级明显,还自以为低调?朋江傻眼到懒得念他。

  好吧,先撇开这些不谈。

  回到朋江个人的话题。她的老公已恢复健康,目前在京桥的老字号荞麦面店工作,起初去应征是为了重拾手感,想不到意外获得重用,所以也不好辞职。另外也可能是因为当老板每个月都被营业额和收支追着跑,当员工则没有这个问题,能全心全意制作荞麦面:心情上比较轻松。朋江觉得这样也不坏,反正她早就做惯这份工作。

  如今回想起来,那是增山超能力师事务所最热闹的时期,除了增山之外,还有一名一级超能力师河原崎。

  当时的他们似乎无所不能,不但私下接受警察的委托调查凶杀案,甚至还有来自美国和欧洲的越洋委托,请他们去当地办案。增山和河原崎在业界变得小有名气,特别是河原崎,拥有「Mr.Perfect」的美称,工作态度受到世人称许,大家都说世界上没有他们解决不了的案子。

  所以,当她听到河原崎要自立门户时,实在难掩震惊。

  她还当着全员的面,逼问河原崎说:「阿晃,你没必要赶在这时候离开吧?」

  案子一个接一个进来,但实际上能接的只有增山和悦子。中井和笃志没有证照,充其量只能协助调查。

  「至少等中井或笃志其中一人考过二级再走吧。」

  河原崎那双细长的凤眼看向增山。

  「就算他们其中一人考过,那家伙一定又会立刻找实习生进来。我总不能一直等下去吧,否则一辈子都别想独立了。」

  当时河原崎对自己的事业充满自信,不过就朋江看来,他对自己的力量过于自负,她很想点醒他:那样是不对的。

  「阿晃,你难道忘了是谁带你考过一级的?所长吃下双倍的工作量,熬夜陪你准备考题……你没忘记牵涉到帮派那件案子吧!」

  「朋江姐。」

  增山终于出声打岔。

  「没关系啦……阿晃已经帮够多忙了。」

  说完,他把手搭在较矮的河原崎肩上。河原崎略显烦躁地注视那只手,但是并没有抗拒。

  「我当年自立门户时,也给旁人添了许多麻烦,还带走了二级刚过的他。和我比起来,他已经很懂事了,既没有带走悦子,也没有带走老客户。既然他想白手起家……我们也别怪他,开心地祝福他毕业吧。」

  既然增山都这么说了,朋江也没什么好说的。

  之后,中井在河原崎离职的半年后通过二级。

  增山主动揽下案子,看起来却有些反常。

  接下案子那天,朋江刚好是最后离开公司的人,到了傍晚六点半,都没见增山回来,也没接到他的电话,不过朋江当时并未多想。

  然而他直到第二天、第三天都没回来,朋江开始认为他或许遇到困难,于是打手机过去,但他约莫半小时、一小时后就回电了。

  「所长,你人在哪?」

  「啊,抱歉,我在东京,但是不方便打电话……发生什么事了吗?」

  「还能有什么事?我才想问你呢,不但没打电话通知,人也没回公司。短期内回不来时一定要向公司联系不是你定的规矩吗?你这样怎么以身作则啊?」

  「抱歉……放心,我没事。」

  「那就麻烦你打电话回来报平安。真是的……才想说你难得跳出来接案子,一下子就给我搞这种飞机,这样要人家怎么做事?」

  不经意地,朋江想起了河原崎还在的时候,当时增山也是这种感觉,一埋首查案就忘了联络。好不容易想到要打电话回来,只说一句「不必担心」就挂断了。

  「我真的没事,也麻烦你转告大家。」

  直到第四天晚上七点,增山总算回公司了。

  「我回来了。」

  感觉上他并不是单纯晚归,而是为了避开朋江的唠叨攻击,才刻意选这个时间回来,结果公司的灯迟迟未熄,逼不得已才走进来。从大门后方探出的那张脸,与朋江大儿子年幼时的模样重叠——那是恶作剧被发现,等着回来给妈妈臭骂的表情,那抹笑容非常尴尬。

  「回来个头!亏你还好意思说。悦子一直待到刚刚才走,是我赶她回去的,怕那孩子情绪激动就四处放火,那样就伤脑筋了。这栋大楼破成这样,经不起火烧啊!」

  增山不正经地偷笑,但也愧疚地低头道歉。

  「对不起,但你真的不必担心。」

  话虽这么说,他的气色却不太好。大概是太久没像这样拼命查案,真的累了吧。

  「你这次没乱逞强吧?」

  增山的黑眼珠震了一下。就算他是训练有素的超能力师,说来说去都是凡人,看在朋江眼里,增山不过是小她十岁的年轻人。

  「看你似乎耗掉不少力量,嘴唇都发紫了,肯定没好好吃饭吧……你等一下,我去煮点热食过来。」

  增山很想推辞,但朋江硬把他按上所长席,要他等着。她料到今天会加班,所以傍晚时先在附近超市买了自家用品,可以拿里面的食材煮碗乌龙面。

  「你打电话给太太了吗?」

  小厨房就在所长席旁边,中间虽然隔着墙壁,但是没有门板。

  「嗯……不过是传简讯。」

  她先用小锅子把水煮沸。

  「爱丽丝一定很寂寞。」

  问了之后,增山不置可否地偏头。爱丽丝是增山的独生女,今年才五岁。

  「早上我有拨空回去看她。」

  「喔?你回家啦?」

  「是啊,虽然才短短一小时。」

  「你太太不觉得奇怪吗?」

  「不晓得呢……我没事不会读她的心,当然不知道。」

  没错,朋江时常感到好奇,夫妻中的其中一人是超能力师,究竟是什么感觉?念动力和透视在日常生活中多少派得上用场,不过最容易破坏感情的,应该还是怀疑对方有没有使用读心术吧。

  增山虽然否定这点,但假设自己的老公是超能力者,说不定没事就会使用读心术,确认她有没有花心。被读心的人,感觉一定很差。就算实际上并没有花心,偶尔难免想起前男友;看到电视上的韩国花美男,多少会好奇和他上床是什么滋味吧。要是连这些心情都被读到,对方会不会暗自嘲笑她呢?这或许不是什么大问题,但朋江仍觉得难以释怀。

  这时水滚了。说来丢脸,她好歹是荞麦面师傅的老婆,近来却常用现成的酱包煮面,而今天刚好有买。她加入柴鱼片、青葱、鸡肉和油豆腐,完成简单的汤汁。

  「我说增山先生啊……」

  朋江自己也觉得奇怪,为何有时叫他「所长」,有时叫他「增山先生」呢?她没有明确地区分用法,大致来说想对他抱怨时会用「所长」,想慰劳他时会用「增山先生」——大概是这样吧。

  「我认为,你现在大可不必一个人逞强,小悦通过一级指日可待,中井和笃志也能独立作业了,这种时候,你应该多给年轻人一些磨练的机会,自己退居幕后、过得轻松一点,何必硬要雇用菜鸟进来?」

  朋江知道,在眼角低头的增山望向自己。

  「我接下这个案子,和宇川明美没关系啦。」

  「随便你。就算这样,我依然坚持我的想法。现在的增山事务所,靠这五个人就够了,你不需要勉强自己付出那么多。」

  然而增山摇摇头。

  「你错了,朋江姐,我真的没有勉强自己,只是很想给他们工作机会,让他们拥有自己的舞台,如此而已。你也知道,我在日超协成立前就出来混,当年没有证照这种东西,不论走到哪都被当成诈骗集团……正因为当时吃了不少苦,所以我不希望这些年轻人和我们一样,不希望时代退步,这是我们这个世代的坚持。」

  这些朋江都知道。增山和协会干部有段渊源,加入执行部曾是他的梦想,他却为了栽培新人退而求其次。

  朋江故意叹了口气。

  「反正你就是耳朵硬,不管我说再多,都想雇用那个变性人小弟……好吧,经费方面我来想办法,只要将他登记为实习生,协会应该会暂时提供补助。让小悦去接一些企业合作案,应该能赚进不少钱。」

  此时乌龙面也煮好了。

  「来,久等了。」

  「不好意思,我开动了。」

  增山双手合十,掰开竹筷。

  他大口吸着面,喃喃说着:「好好吃。」

  江笑道:「这还用说。」

  没错,能吃就是福。

  绝对不让孩子们饿着。

  回到家后,老公已经洗好澡、喝着啤酒。电视正在转播巨人队的比赛,比到第九局了。

  「抱歉,拖到这么晚才回来。」

  「嗯,回来就好……你累了吧,我来煮点吃的。」

  每当这种时候,朋江就非常庆幸自己嫁给荞麦面师傅。

  「真的?太好了……那就麻烦你啦。」

  「喔,交给我吧!人家刚好送我几只虾子,我来煮天妇罗荞麦面。」

  「你特地帮我弄啊?」

  「是啊,我自己也想来点下酒菜。」

  老公手撑家居裤的膝盖,嘿咻一声站起来,走向的不是开店时的厨房,而是茶水间角落的小厨房。三个孩子已经离巢独立,他们夫妻俩这点空间就够用了。

  「可能要花一些时间,你先去洗澡吧。」

  「那我恭敬不如从命噜。」

  朋江来到寝室,抱起替换的内衣裤和代替睡衣的运动服,回来的时候,老公边哼着歌边剥虾壳。他和朋江相反,除了小腹微凸,其他部位毫无松弛及赘肉;以男人来说身材算是矮小,甚至偏瘦,但是一站上厨房,背影就魄力满点,握着菜刀的模样像个武士……好像形容得太夸张了。

  「欸,问你喔。」

  他哼到一个段落先停下来,听太太说话。

  「怎么啦?」

  「我这么晚才回来,你都不怕我在外面花心吗?」

  老公呛了一下,拿起新的虾子。

  「啊……你是不是在想『你这么肥,谁胃口那么好』对不对?」

  「呃,难免的嘛……但也不完全是这样。」

  「怎么说呢?」

  老公轻扭脖子,还以为他要说不知道,但却不是。

  「其实呢……你回来之前,我不是完全没想过这个问题;但是看到你回家后,我马上觉得自己是杞人忧天。」

  壳似乎剥完了,他用手肘推开水龙头,水哗啦哗啦流出来。

  「看你的表情,就知道不可能啦。」

  他粗率地洗完手,关上水龙头,用挂在收纳柜扶手上的毛巾擦手。

  「这表示你很信赖我罗?」

  我很信赖你,所以你也要信赖我——这么说也行。

  「和信赖不太一样。我不是说了吗……我就是知道。」

  他转过头来,越过肩膀看向她。

  「我不了解超能力师,但是正因为那些人会读心术,我才不禁思考,人心不是拿来读或是偷看的……而是用来观察的。」

  这时电视突然爆出欢呼声。

  老公看着电视,微微握拳叫好。

  看来巨人队适时打出逆转安打了。

  隔天早晨,增山难得大清早出现在公司,突然报告将录取宇川明美为实习生的消息。

  「就是这样,再麻烦大家了。」

  然而中井和笃志并没有像面试那天一样,开心地跳起来。

  「咦,我还以为你们会表现得更高兴。」

  这和明美的性别曝光无关,而是自从那天以来,办公室的气氛就有点尴尬——朋江是这么猜想。

  「朋江姐,再麻烦你通知他本人。我们确定会用他,不过还得向协会申办各种手续,所以请他从下个月开始上班。」

  「好……」

  「就这样。」

  交代完毕后,增山很快又出去了。

  朋江忙着打电话给宇川明美时,中井和笃志纷纷出去查案。增山的预言似乎应验了,前天傍晚客户上门,委托他们调查婚外情,这个案子由笃志接下。

  不知为何,只剩悦子留在办公室,呆呆地站在她的桌子前。

  「小悦,你怎么啦?」

  朋江一问,她便一副快哭的表情,紧紧蹙着眉头。

  「朋江姐……我不懂他的想法。」

  朋江跟着站起来。

  「你是说,你读不出所长的心吗?」

  朋江以为全公司只有悦子能读增山的心。

  悦子颤抖着点头。

  「今天早上,他的戒心特别强,平时还能勉强读一点……今天却不留情面。」

  这样反而不打自招,表示他隐瞒着什么,可能碰上了不想让悦子知道的烦恼——

  悦子手撑桌面,指甲用力抓着桌垫。

  「我猜不透他的心……只觉得他脸色很难看。朋江姐,你也觉得他怪怪的吧?」

  同意了只会让悦子更紧张,否定了也不见得能让她恢复冷静。

  「还好吧,我只担心他太拼,过度勉强自己。」

  说完,悦子的视线锐利地射向增山的桌子。

  「朋江姐,所长到底在忙什么案子?」

  对了,那名女子来访的时候,悦子刚好外出不在。

  「嗯……一个二十几岁、快三十岁的女人,请我们协寻失踪的男同事。」

  「有没有她寄放在这里的资料?」

  「没有,这件案子由所长一人揽下。」

  悦子听了气得抖动双肩,走向所长的座位。

  「我们明明是同伴,他却不告诉我们,只能怪他活该。」

  接着传来「铿!」的金属声响,桌子大大地震了一下。

  「小悦!」

  「放心,我不会烧掉它啦。」

  悦子从外侧拉开抽屉,里面放着什么东西,连朋江都没看过。同伴只是借口,悦子现在完全是靠女人的特权行动。我是你的女人,有权利知道——她的身上散发出这样的气势。

  不一会儿,她动手打开小塑胶盒。那盒子应该是用来放刚收到、还没整理的名片。

  「朋江姐,你记得那个客户叫什么名字吗?」

  「唔,我想想……好像是在某间事务所上班……」

  「是不是这个?」

  悦子亮出一张白底、设计简素的名片,上面写着——

  安田幸一事务所 公设第二秘书 石野公子

  什么?她没接触朋江,就在短短的时间内读取了她的记忆吗?简直就像卡牌魔术。

  「对对对,记得就叫安田幸一事务所,是她没错。」

  「头衔是公设秘书(注:由国家给付薪水的公职秘书。)?不会吧!安田幸一是国会议员(注:相当于台湾的立法委员。)?」

  悦子拿著名片走回自己的座位,打开笔记型电脑查资料。

  「安田、幸一……安田……哇,是他吗?」

  悦子喀啦喀啦地打起字,点开一个新闻网页。

  「真的是他……」

  朋江大致浏览那篇报导,这位叫安田幸一的众议员,正陷入收取不当政治献金的疑云。看到网页上登的照片,朋江想起自己确实见过他。照片下方列出他的生平简介,他本来是警察厅的官僚。

  朋江这才发觉事情不妙,早知如此,平时应该认真看报纸和新闻。

  悦子在其他页面输入文字。

  「那个石野公子说要找同事,表示失踪的男人也是安田幸一的公设秘书?」

  「嗯,应该。」

  「印象中公设秘书最多两人,和政策秘书领域不同。」

  「是吗?」

  谈着谈着——

  「哇,现在的公设秘书还写部落格啊……欸,朋江姐,是他吧?委托调查的对象是不是叫大仓和斗?」

  大仓和斗,年龄四十岁。

  「嗯,的确是叫这个名字。」

  自我介绍栏放着照片,是个长相和蔼老实的男人。

  悦子深深吐气,放松肩膀,然后轻轻摇头。

  「这下子不妙了,外传安田幸一不当收取政治献金,秘书失踪了……这个大仓和斗大概知道什么内幕,所以逃走了。」

  会是这样吗?

  「他在躲谁?」

  「我不知道,其中之一是警察吧?警视厅搜查二课之类的?不然就是东京地检特搜部。」

  朋江不了解详情,但这两个名词都很常见。

  「还有其他人吗?」

  「媒体一定也在找他。真奇怪,来找我们的是安田事务所的另一个秘书对吧。假设石野公子是奉安田幸一的命令而来,表示安田也不晓得大仓和斗的下落……」

  「不至于吧?好歹是自己的秘书。」

  悦子格外认真地点头。

  「这不奇怪……假如这场政治献金风暴是大仓主动爆料,他当然得逃得远远啦。」

  秘书出卖自己的老板——这在政坛似乎很常见。

  「小悦,你是说,所长可能间接帮收取政治献金的安田幸一找人吗?」

  悦子靠向椅背,双手在后脑交叉。

  「如果她真的是石野公子,网路上的情报又是真的,那就是这样了。」

  想着想着,她用双手搔乱头发。

  「唉……所长干嘛要接这种苦差事。」

  说完,她又突然想起什么,抓住滑鼠继续调查,凑近荧幕确认日期四、五次。

  「嗯,和我想的一样,委托人是星期一来的,当时还没爆出这桩丑闻。最早报导的……大概是朝阳新闻,不过也是星期二的事了……或许周刊杂志更早刊出吧。」

  增山很爱翻阅周刊杂志。

  「小悦,你的意思是,所长明知安田议员有问题,却故意接下案子……」

  说完之后,朋江自己也吓了一跳。

  「怎么了?朋江姐。」

  「不,没事……」

  朋江不愿意往那方面想。不想告诉悦子,但是刻意瞒着不说,悦子也会硬撬开心门,读取她的心思吧。

  该怎么办呢?

  「先声明喔,我并不了解所长真正的考量。」

  「什么意思?」

  没办法,招了吧。

  「嗯……这次的案子,所长开出两百万的基本费,对方也爽快地汇钱进来。平时就算初期情报量很少,也顶多开到一百万吧?这次却……」

  悦子痛苦地眯起眼睛。

  「关于要不要录用宇川那件事……我们两个不是坚决反对吗?所长这么做会不会是想说服我们:不用操心钱的问题呢?他那么厉害,可能读到石野公子委托调查的内幕了。」

  这么想或许很合理……

  「不过……我不认为所长会赚这种黑心钱。」

  「但他接了啊,已经找大仓和斗好几天了!要是找到了,当然会交给客户啊。我指的不是石野公子,而是安田幸一。你觉得安田找到大仓会怎么做?最糟的情形说不定会杀人灭口……」

  朋江感到背脊一凉。

  「不会啦,所长不会那么做。」

  「可是,所长不是曾经为了办案,间接害死其他人吗?」

  这倒是真的。

  那是来自帮派的委托,当时对方也提出高额的酬劳。增山确认找人的目的并非报复,而是为了回收被偷走的财务资料,才接下那个案子的,结果对方却遭到刺杀,是旁边气不过的小弟突然下的手。

  但是——

  「小悦,你怎么知道这件事?」

  当时悦子还没进来,河原崎仍未出师,增山得一人支付三人份的薪水,而且办公室的租金很贵,接下这个案子也是逼不得已。增山事后非常后悔,所以很少提起这件往事。

  不知怎地,悦子浮现寂寞的微笑。

  「那家伙有时会在睡梦中喊:『住手、住手啊……』每次呻吟,我脑中都浮现某人不断拿刀刺杀另一个人的背影。有一天,我忍不住问他发生什么事,他跟我说,以前曾经因为自己接下某个工作,间接害死一条人命……那件事对他造成不小的打击;不过最让他感到冲击的,似乎是不小心读到的杀人瞬间。那真的很吓人,我透过触摸读过一次……血肉和脑浆糊成一团,我差点吐出来。」

  朋江轻拍悦子的肩膀安抚她,但传回掌中的震颤,反而使她感染了紧张。

  「别担心……这两件事情不一样,所长不会冒这个险。」

  悦子抬起头,视线没看朋江。

  「是吗……男人有时不是会为了掩饰内心的恐惧而逞强吗?明明避开就好,却硬要闯。」

  「增山先生才没那么幼稚呢。」

  不管说什么,似乎都无法让悦子停止颤抖。

  悦子的脸忽然皱起。

  「真讨厌……」

  她嘟起小嘴,像个闹脾气的孩子咕哝着:

  「那家伙老是这样……越重要的事越不告诉人家。」

  她的声音十分压抑,仿佛把嘴张大,就会不小心哭出来。

  朋江问她:「你今天不用出去吗?」悦子轻轻摇头。

  「当然不是,但我现在没那个心情……晚点再说。」

  然后,两人就这样无所事事地待在公司。

  刚过中午,增山打电话回来。

  「朋江姐,上次那个客户要是汇钱进来,可以在第一时间通知我吗?」

  他的语气和平时一样佣懒,悠哉得仿佛正在挖鼻孔。

  「你在胡说什么?钱不是接下工作那天就进来了吗?」

  「不是啦,我说的是成功报酬。我想那笔一百万差不多该汇来了。」

  朋江不自觉露出严肃的表情,悦子发现了,从旁按下电话扩音键,这样一来便能听到两人对话。

  「等等,所长,你把大仓和斗交给安田幸一了?」

  「是啊,刚刚交的。」

  「喂,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增山回说「知道啊」,声音缺乏紧张感。

  「朋江姐,先别气嘛,没事啦。总之钱进来了尽快告诉我……啊,我等一下可能无法接电话,麻烦你传简讯喔。拜托了。」

  「等等,所长!」

  不行,电话被挂断了。

  悦子抱头说:「不行……我完全搞不懂他在想什么。」

  不到三十分钟,一张传真进来,来自公司主要合作的UFC银行日暮里分行,是百万圆进帐的通知书,汇款人是石野公子,也就是安田幸一事务所。

  「总之我先传简讯给他……」

  她以简短的方式传讯到增山的手机。

  没想到很快就收到回讯——「谢啦!增山」

  发讯时间为十二点三十七分。

  增山本人直到傍晚六点才回来。

  「我回来了。」

  悦子坐在离门口最近的沙发,率先上去迎接,但似乎无法好好说话,所以杵在那里不动。

  「辛苦了。」

  增山若无其事地拍拍她的肩膀,从旁边经过,看到座位上的中井和笃志后,又装傻地皱眉。

  「你们是怎么搞的?每个人表情都那么严肃。」

  想当然耳,中井和笃志已经听说这件事了。

  增山扯松领带,走向后侧的所长席。

  「算了,朋江姐,我想喝冰的。」

  「好……」

  朋江去小厨房倒麦茶,顺便递给增山一条冷毛巾。

  「啊,谢谢。」

  增山擦擦手脸,一口气喝干麦茶,吁了一声。

  朋江懒得把托盘放回去,直接盘起胳臂夹在手臂。

  「好了,所长,抱歉这么急着问,但是麻烦你说明一下事情经过。」

  「事情经过?」

  「就是你接的那件跟安田事务所有关的案子。」

  「喔,那件事啊……该从哪里说起呢……」

  「我先问你,你明知安田幸一疑似不当收取政治献金,仍接下那个案子吗?」

  增山听了摇头否认。

  「要是知道我就不接了,那个石野公子是新人秘书,完全不知道内幕。我想就是因为这样,安田才派她过来吧。但人家毕竟是政治家,我猜他一定藏有黑心钱,所以才报价两百万。」

  悦子一直瞪着他,中井和笃志则交互看着增山和悦子。

  「但是对方都汇钱了,我只能接了。我找得很认真耶,然后发现他躲在千叶船桥的胶囊旅馆。要不是我亲自出马,一定找不到他,这不是一般征信业者能应付的。」

  「自吹自捧的部分就免了。」朋江催他说重点。

  「嗯……总之呢,我得先拿到钱才能放人,所以把安田叫去船桥,告诉他大仓躲在哪,接下来随他处置,但是请先支付酬劳,不然我就亏大了。」

  「你把他交出去了?」

  要是害他被杀怎么办——朋江差点脱口而出,增山轻轻伸掌制止。

  「别担心……笃志,你去开电视,转到太阳台。」

  「呃,是!」

  笃志拿起遥控器,打开悦子座位旁的电视机。

  三人齐声大叫:

  「啊!」「大仓!」「和斗!」

  朋江不禁怀疑自己的眼睛,画面左上角写着:「安田幸一众议员秘书 紧急召开记者会。」背景是煞风景的房间,他坐在折叠椅上,穿着绉巴巴的黑西装,没打领带,头发还算整齐,但是长了点胡子。朋江没看错,这个人正是大仓和斗。

  笃志睁大双眼问:「这是怎么回事?」

  「喔,这也是我的工作。」

  他边说边解开一、两颗衬衫钮扣。

  「政治家真的好恐怖啊!竟然带着流氓去船桥的胶囊旅馆,大仓一下子就被他塞进车里带走。还好我早就料到,所以立刻开车追上。这次,他们把他带到东京的饭店关着……简单来说,是想逼他在那里上吊。」

  中井胆小地缩起脖子,悦子仍旧瞪着增山。

  「他们拿家乡的父母和分居的老婆、女儿威胁他,被那么可怕的一群人恐吓,精神脆弱的人都会上吊吧……不过,我就是为了防止这点才跟过去的。」

  「警察呢?」中井问。

  「没用,安田本来是干警察的,谁晓得报警有没有用?况且我也有义务守密,还有……」

  增山从外套口袋拿出两张随便折起的钞票,交给朋江。

  「这是?」

  「基本费和……抱歉,我选了成功报酬制。」

  摊开一看,那分别是一万圆钞票和五千圆钞票。

  「为了什么?」

  「救大仓逃出旅馆,护送他到电视台。委托人是大仓本人……是我劝他这么做的。」

  「等等……」笃志插话。

  「您是用什么方法,把大仓从被流氓包围的房间救出来的?」

  增山面露贼笑,竖起食指说:

  「瞬间移动。」

  「你骗人!」三人齐声大叫,朋江也有同感。日本超能力师协会已正式提出「现实中的超能力,无法做到让物体在空间瞬间移动」的结论,增山恐怕动了什么手脚,很可能触犯协会法规,也或者是某种铤而走险的方法。

  「别计较那些小细节嘛,看看他的记者会吧。他接下来会说出更劲爆的内幕,像是政治家都是怎么跟企业串通收钱。」

  增山站起来,换到方便看电视的位置。

  中井和笃志张大鼻翼瞪着电视机。

  悦子暗自挑眉叹气。

  真拿你没辙啊,不过没事就好——

  如果硬要朋江说一句话,她大概会这么说吧。

  悦子提议去新开的海鲜居酒屋吃饭,中井和笃志立刻赞成,增山说他有事要忙,晚到三十分钟。朋江留下来整理资料,晚点和他一起过去。

  朋江有某种预感。

  等三人走出去,身影完全消失在马路后……

  「好痛……」

  增山突然抱着肚子,趴在桌上。

  朋江拉开自己的抽屉,从里面拿出治胃痛一吃见效的中药。

  「哼,活该,早叫你不要逞强。」

  她把胃药连同开水交给增山。河原崎还在的时候,每当公司只剩他们两人,增山常常像这样抱着肚子趴在桌上,每次朋江都拿出中药,增山也知道这药挺有效的。

  「抱歉……真奇怪,小事而已,应该不会太累啊。」

  「这表示你老了。别忘了你也不年轻了,不能硬撑。」

  增山半点头半歪头,撕开半透明药包的一角。

  「是吗……我不觉得啊。」

  他仰起脖子,张大嘴巴,一口气把药粉倒入口中。这种药非常苦,但增山面不改色地拿起杯子喝下它,最后有那么瞬间露出苦涩的表情。

  「唉,所长,你真的太勉强自己了。阿晃还在的时候,我以为你们都是男人,不想在彼此面前示弱。弄了半天,你也没向小悦示弱啊。真的别再逞强了,以后遇到什么事,就直接说出来吧。」

  然而增山坚决摇头。

  「朋江姐,我们这些超能力师啊,随时随地都得表现得老神在在……因为我们的卖点就是『超』能力,如果不表现得比一般人游刃有余,不就没意义了吗?而且我们做主管的,要是成天愁眉苦脸,下面的人也会跟着不安,认为『唉,超能力果然没用,半点好处都没有』……甚至对自己的超能力感到自卑。我就是不希望他们这样想。」

  增山揉着肚子,试着深呼吸,看看还会不会痛。药似乎生效了,他的表情很自然。

  没错,增山就是这种男人。

  「所以,未来我仍会继续耍帅,装得老神在在,直到他们全部独立……可能偶尔会像这样跟你拿药吃,这方面还请你务必保密,拜托了。」

  朋江轻轻把空杯子放回托盘。

  「好吧,我不会说出去的。」

  不过她刻意叹了一口气,心想:

  受不了,我们家老板也太爱面子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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