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我的时光胶囊

  冷风吹抚脸颊。与此同时,长长的浏海在眼前闪动。我的头发是全白的,一照到光,就会反射出耀眼的白色光芒。

  我可要先说清楚,这发色不是漂白或染出来的。只是自然现象。换句话说,就是天然的满头白发。据医生说,这是压力过大所造成的,不过,这一点也不重要。总之,我才十三岁就有一头白发。就这样。

  眼前的天空,已经开始整个泛白了。刚才的漆黑完全被朝阳融化,由一大片扩展势力的浅蓝色和粉红色取而代之。

  即使如此,海仍悄悄地在波涛起伏之间拥着朝阳,摇曳闪烁。海浪中无数的光点,好像成群的发光生物。看起来好像是它们凑在一起鼓动翅膀,真挚而老实地蠕动着。

  我想跳进那片光里。我当然知道这么做可能会死。但这股冲动仍强烈地驱使着我。

  我并不想寻死。不如说,是相反的。对于想要什么这件事,我已经懒得提不起劲来了。只要跳下去,一切都会结束。我累了。我来到世上转眼已经十三年了,够让我觉得筋疲力尽了。

  美丽的景色,会让人停止正确的思考。不能逃避啦,努力就会有收获啦,不能让眼泪自流啦,明天这两个字代表光明的一天啦,痛苦的不是只有你啦,你懂不懂啊混帐东西,这些正经八百的话,在美的魄力之下也鸦雀无声。距离悬崖不过短短十几公尺。

  忽然间,海浪声变大了。我眨眨眼,睫毛有七彩的颜色。这时候,我觉得好像背后有人咚地推了我一下。我双手起了鸡皮疙瘩,脚用力往潮湿的地面一蹬。

  没想到,我竟顺利起跑。我没有参加社团,体育课也不是很认真上,但我的身体却像融入这片美景一般,以优美的姿势逆风而行。一种不可思议的感觉包围了我,好像是天空和海把我吸了进去。不顾我的意志,手臂大大挥动,腿高高抬起,身体呈现前倾姿势,不断向前进。就好像这么做是义务似的。而我就这样在岬角尽头一蹬,跃向空中。

  「……!」

  刹那间,上衣的背部发出砰的一声,鼓满了空气。眼前就只有天空和海,比刚才更耀眼的光包围了我。肚子和腰那边有种镂空的感觉,有点像在搭下降的电梯。

  啊!我可能会死。我终于想到这一点,但马上就认为反正没救,也就放弃了。因为我已经跳下来了啊。当然只能往下掉了啊,这种状况就叫作敢做敢当。全部,都是我不好。

  风声咻咻响起。我往海里掉落。我深深感受到,如果这是惩罚,那我就应该承受。会不会太认命了?可是,我就是这样想的。这八成就是惩罚。惩罚我的罪过——

  风抚弄坠落的身体。眼皮后面感觉得到光。我大概会死吧。脑海中,开始如走马灯般播放起略嫌短暂的我的历史。

  时间回溯到一个月前。我,森山奏,因为个人因素离家出走了。因为我觉得我再也没办法和爸爸一起生活下去了。

  我的父母在我六岁时离婚了。离婚的原因是性格不合。可是真正的理由,据说是妈妈对爸爸的家暴,和不尽养育之责。虽然很劲爆,但我几乎不记得。听说,人类会尽可能忘掉讨厌的事,所以我想我也不例外,很厉害地把事情都忘掉了。

  我的监护权,当然是给了爸爸,从此之后,我和爸爸有很长的一段时间过着所谓单亲家庭的生活。

  对于父女两人的生活,我从来不曾感到有所欠缺。这全都要归功于爸爸的努力。爸爸是在制药公司上班的上班族,工作辛苦,工时也相当长,其实根本没有时间花在孩子身上吧。即使如此,爸爸还是将他能争取到的自由时间全都用在我身上。教学观摩和运动会,他从不缺席。偶尔帮我做便当,也是卯足了全力。平常日经常要加班,没办法和我一起吃晚饭,但每天早上早起好好吃一顿早餐,已成为我家的习惯。

  爸爸这个人是非常正经老实的,为了不让只有单亲的女儿觉得寂寞,真的是拼了老命。而他的拼劲当然也传染给了身为女儿的我。

  再这样下去,爸爸会累坏的。我也不可能永远当个孩子。基于这个想法,我不断努力尽快长大成人。三岁学会用微波炉,小一学会烫衣服,小三学会操作ATM,到了小学高年级,与街坊邻居来往的种种事宜,几乎都是我在负责。甚至博得了身边大人们的好评,夸我:奏身上好像住着一个勤劳的主妇呢。是的,我已经不是孩子了。不管外表如何,我的内在都已经是一个能够笑看人间冷暖、明理果断的大人了。

  当然在学校我也俨然是个模范生。因为要是我惹了什么麻烦,一定会被归咎于家庭环境。对霸凌、权力游戏这类小孩子的社交活动,我也极力保持距离。被卷进无聊的孩子纷争导致学校联络父母,这种事我绝对要避免。我的心态是:想成群结党、想惹祸闹事,小朋友们请自便吧。

  在这些水面下的努力中,爸爸和我安然度日。对此,妈妈也给予正面评价。

  「你们真是钢铁般的单亲家庭呀。」

  离婚以后,就从山梨搬回故乡鎌仓的妈妈,现在的定位是我的网友。以频率来说,我每个月大概会寄一、两封信给妈妈。内容是家里或学校发生的事。妈妈的回信内容大多牛头不对马嘴,但我们的通信还是按照规矩持续着。妈妈非常夸奖我。

  「奏真是个懂事能干的好女儿,实在很难相信你是我生的。」

  那当然了,我也这么认为。我和你不同,我的情绪通常很稳定,精神上也比你成熟得多。甚至已经太过达观,还未老先衰了。否则怎么当得了你的女儿。

  总之,我们三个人就像这样,虽然不是很圆满,却也算关系稳定的前家人。

  但是,所谓的人际关系,会在时间的流动中发生变化。亲人的关系亦然。归根究柢,就是爸爸有了再婚的对象。她就是多年来担任我的家教的纱记子。

  爸爸和纱记子是透过我认识、慢慢加深关系而结的缘。然后在认识的第七年,他们有了孩子。切勿妄下定论说他们是奉子成婚。这个孩子多半是为了让他们两人下定决心在一起而有的。否则,他们两人不管再过多久,都会对再婚裹足不前。

  爸爸和纱记子是同类,一直顾虑着我这个拖油瓶。他们交往的事我早就发现了,可是爸爸和纱记子还是努力瞒着我。而我呢,看他们越是努力隐瞒,罪恶感就越深。我的存在,妨碍了爸爸和纱记子的未来。这显而易见的事实就横亘在我们中间。

  所以,纱记子的怀孕正是时候。我祝福他们两人的婚姻,更坚定了我离家的决心。当然,我也可以选择三人共同展开新生活。纱记子人很好,就算我们成了继母继女,我想她一定也会是个好继母。可是,这纯粹是我的见解。对爸爸和纱记子来说,一个正值青春期、而且还因为压力过大而满头白发的拖油瓶,不仅是无用的长物,甚至是眼中钉。这种东西不存在当然最好。

  因此,我策划了离家大计。经过比较、研究,想筹划出能顺理成章从爸爸和纱记子面前消失的办法。后来我想出妙计,向爸爸提出:

  「我还是想跟妈妈一起住。就是说呢,我也不小了,我想以后还是女生和女生一起生活比较方便。」

  我的话让爸爸大为烦恼,但爸爸还是表示「既然奏这么说的话」,只好勉为其难地答应了。我早就料到会这样。爸爸向来是我的盟友,无条件相信我、尊重我的意愿,是个明理的父亲。

  事情一决定,再来就容易了。我立刻就和妈妈讲好,办好了转入离妈妈家很近的自由学校的转学手续。因为正值春假,我也有时间自行整理离家的行李。

  到了春假的最后一天,我离开了生活多年的山梨的家。只轻便地背了一个薄薄的粉红色背包,将计划付诸实行。

  爸爸开车送我到车站。我挥挥手,走过收票口,然后在中央线的月台上,打电话给妈妈。这可是计划的关键。

  「对不起!我还是要留在爸这里。学校那边我会办好手续的,妈妈什么都不用做。对不起,白白闹了一场。」

  再怎么说,我的目的纯粹就是离家出走。打从一开始我就没有要去跟妈妈住的意思。只是为了让爸爸答应,才把妈妈搬出来而已。而且妈妈这边,也做出了我预料中的回答。

  「是吗?这是很聪明的选择。」

  妈妈一定也早就知道了吧。我们就算生活在一起,也不会顺利的。因为妈妈是个情绪不稳定的家暴女。

  我也一样,根本就没有和妈妈住的意思。我只是想要一个可以离开山梨的正当理由,才把妈妈搬出来而已。

  妈妈拒绝与爸爸有任何接触,所以她不会和爸爸确认我是不是回山梨了。她恐怕是毫无怀疑,认定我就是继续和爸爸住。爸爸也一样,只要我打个电话说我到妈妈这边了,爸爸应该就会相信才对。

  之后的事,我想就看运气吧。人事已尽,再来就只能听天由命了。要是离家出走被发现了,那就发现吧。我已经做好准备,到时候就乖乖到妈妈那里自首。我下定决心,搭上了中央线。

  我早就决定到东京去。因为要藏一片叶子,就要藏在森林里,要藏一个离家出走的少女,就要藏在人满为患的东京。我上了电车,顺利抵达新宿站。我在这个时间点打电话给爸爸。胡扯说妈妈来接我了,爸爸深信不疑,安心地吁了一口气,说了声:「是吗?」

  「因为妈妈在,我想我以后不太能常常打电话。要是有什么事,我会马上联络的。爸爸要保重哦,也帮我跟纱记子问好。」

  如此这般,我的出走计划顺利执行。实在太简单,感觉简直不费吹灰之力。真叫我忍不住笑出来,信任孩子也要有个限度好吗?

  就连最麻烦的学校这一关,也是手到擒来。

  「我以为帮女儿准备了新的环境和新的学校,女儿的偏差行为就能改善,结果现在她却关在房间里不肯出来……」,我以妈妈的名义,带着哭声打了这么一通电话,对方立刻一句「我们明白了」就答应了。那么,如果有什么需要的话,请和我们联络。我们也会等您的女儿愿意上学的——云云。

  当然这也让我很傻眼。原来要骗大人这么容易?这样就好了吗?日本社会,漏洞不会太多了吗?还是大人的现实也这么窘迫,管不了拒绝上学的孩子?不过,幸亏如此,我才能实现我的离家出走,所以也轮不到我来抱怨,但我还是很吃惊。原来社会就是这样啊?害我忍不住把事情看得太简单。

  只是,简单的部分就到此为止了。也许离家出走的困难,不在于开始,而是在于持续吧。为了确保财源和睡觉的地方,我找了供宿的工作,但没有一家店心胸宽大到肯雇用一个十三岁的离家少女,就算有,也都是些有点,不,是非常可疑的萝莉俱乐部之流,让我无论如何都跨不进那扇门。因为我每次站在店门口,脑海中就会闪过爸爸的笑容。我无法选择会让爸爸伤心的工作。

  也因此,我很快就不得不餐风露宿了。虽然已是四月,但夜里还是很冷。我度过一个又一个发抖的夜晚,仍为了设法找到工作,走遍东京都内的繁华闹区。新宿、池袋、日暮里、上野、秋叶原、锦糸町、西船桥——身上的钱确实不断减少,辗转流浪的结果,不知不觉踏入了房总半岛。就这样来到了干叶尽头的一个寂寥小港。

  在这里当然也找不到工作,我步履蹒跚地走向海岬。我几乎是无意识地这么做。也许每个走投无路的人,都会朝断崖绝壁走过去吧。推理悬疑剧场里的犯人也一样,最后大多都是跑到悬崖边。也许这是人的本能。我也一样,当我回过神来时,已经站在海岬最前方,呆呆地望着大海。

  就这么直挺挺地站着看海,肩膀和背慢慢地麻了。挂在双肩下的两只手臂,支撑着背脊的双腿,感觉像铅块一样。背上的包包也莫名其妙地增加了重量感。究竟是怎么回事?我边想边放下了背包,但肩、背还是一样沉重。于是我才总算发现,啊啊!对喔,沉重的不是背包,是我自己的状况啊。

  「……好累。」

  简直就像吐气一样,这句话从我嘴里吐了出来。然后大概是言灵(※古代的日本人相信,语言中寄宿着不可思议的力量,能让说出来的话实现。)的效果吧,本来乖乖待在身体各处的疲劳感,一下子就传遍了全身。感觉就好像连站都快站不住了。脑袋也开始模糊。

  是的。我真的好累。

  不管是对找工作、露宿,还是看不到未来的每一天,决定离家出走并付诸实行,钢铁般的单亲家庭,妈妈的情绪不稳和爸爸的温柔,当一个稳重懂事、能干得不得了的女儿,这些我都累了。不,我是累坏了。

  于是接下来,我就半发作似的奔向悬崖。

  如果问我是不是想死,我会回答不是。我连求死的力气都不剩了。

  正因为我处于这样的状态,所以当我醒来时,才会一心以为自己已经死了。

  「会不会是自杀呀?」

  「可能是跳海哦!」

  「这孩子发色好特别。」

  「这是白发吗?」

  「可是她还很年轻呀?」

  「年轻又跳海,好青春喔~」

  愉快的声音包围着我。我微微睁开眼睛,看到耀眼的光,其中有三个白色的人影。三个人的皮肤都一样白。头发则是红褐色、淡褐色和浅紫色,三人各自不同,真是色彩缤纷。这些五颜六色的头发蓬松得随风摇曳。我模模糊糊地想着,她们会不会就是天使?

  「啊,睁开眼睛了呢!」

  「这么说,她还活着?」

  天使们说着,朝我的脸凑过来。就近一看,每个天使的脸都布满了皱纹。仔细听,连声音也有年老的感觉。

  这几位天使们莫非年事已高?正当我这么想,忽然间有种胃部翻搅的感觉,我不断咳嗽,一边大口吐出了海水。应该是当然的吧?因为我好像喝了很多水。

  在咳得喘不过气来的我面前,天使们欢呼。

  「哇啊!动了——!」

  「真的,还活着呢。」

  她们身后是蓝天。稍微偏一下头,就可以看到后面是绵延的海岸。沙滩偏灰色,但在太阳光的照射下,仍酝酿出乐园的气氛。上了年纪的天使们就在上面握着彼此的手不断地又跳又笑的。「好久没有在这里捡到人了呢——」、「就是啊——捡到这么年轻的,应该是第一次吧?」、「哎哟,蒂奇更年轻啦。」、「就是嘛就是嘛,人家它被冲上这里来的时候还是婴儿呢。」受到她们热烈对话的影响,我也在意识朦胧中开口:

  「……请问,这里是?哪里?」

  于是天使们微笑着回答:

  「很遗憾,还在人间哦。」

  「枉费你特地寻死。」

  「看样子,老天爷要你活下去哟——」

  天使们的这番宣告,让我顿时明白了。

  啊啊!原来我得救了啊。

  当我下一次醒来时,是在床上。

  我小小翻了个身,脸颊碰到舒爽的被单,好舒服。还有暌违许久的弹簧床和柔软羽绒被的触感。我在被单里稍稍伸展一下,听到布料摩擦的声音,觉得心好像要融化了。但是这阵快感却被一个女人的声音打断了。

  「早安。」

  我吓了一跳,从被单里探出头来,看到两位老太太。和刚才的天使是不同的人。

  一个是留着一头极短白发,有着纤瘦少年体型的女人。明明上了年纪,却穿着年轻人会穿的刷白衬衫,和深蓝色的牛仔裤。另一个体型肉肉的,留着褐色的长卷发。她穿着胸口开得很大的钴蓝色洋装。该怎么形容?明明有年纪了,却让人觉得很性感。

  两人站在床边,俯视着裹在棉被里的我。

  「有没有哪里痛呢?」

  问我的是短头发的。我稍微动了动手脚。不会痛。

  「……没有。」

  听到我的回答,换长发的开口了:

  「很好。那,你叫什么名字?」

  「……森山,奏。」

  「几岁?」

  「……啊,十、嗯,呃,二十岁?」

  「生日是什么时候?」

  「……十二月二日。」

  「血型?」

  「……AB型。」

  「爸爸妈妈叫什么名字?」

  「……森山司和喜多川步美。那个,他们离婚了。」

  「一百减七是多少?」

  「……九十三?」

  「现在是什么季节?」

  「……春天,吧?还满冷的就是了。」

  连珠炮般发问的长发婆婆点点头,似乎对我的答案很满意。

  「记忆很清楚。」

  「也没有意识混乱的样子。」

  「口齿也很清晰。」

  「就二十岁来说,看起来很小……」

  「这不要紧。是我们没礼貌,向一个女人问年纪。」

  两人打量着我交谈,而我的心境就好像自己变成了动物园里的猫熊一样。半张脸藏在被单底下,怯怯地观察她们两人。因为我实在无从判断现在的状况。

  结果长发的笑了笑,对我说:

  「不必这么害怕,我们不会吃了你的。听说你是被冲上岸边的。住在这里的人发现了你。因为不管你的话你可能会死,所以才把你搬到这里来的。」

  跟着,短发的也微笑着告诉我:

  「我们的护理师说,你只是昏过去而已,所以我们没有太担心。不过因为奏小姐,你一直没醒,所以我们有点不安,才问了你很多问题,想确认看看你的记忆是不是正常。」

  正如短发婆婆所说,窗外果真已经是黄昏时分的景色了。远方的天空红通通的,院子里的树木也蒙上了淡淡的影子。看样子,我是从早上熟睡到刚刚。

  据长发婆婆说,这里是老人院。

  「这里叫作蔷薇人生。是专供女性入住的私立老人院。」

  刚才在海边又笑又闹的天使们,原来是这间老人院的人。难怪都是些老人家。而她所说的护理师,也因为这里是老人院,所以长驻于此。

  确认过我的情况之后,短发与长发婆婆说:

  「我叫德永遥。」

  「我是佐藤登纪子。多指教喽。」

  两人分别简单地做了自我介绍。她们也和天使们一样,是这里的院民。

  确认我没事之后,她们立刻帮我准备了粥。是加了蛋的稀粥。

  「一个人肚子饿的时候,就会想寻死。」

  遥婆婆把冒着蒸气的盘子递给我,一面对我这么说。

  我接过那个盘子,心里感到纳闷,有这么简单吗?结果她就像看透我这个想法似的,耸耸肩接着说:

  「人啊,其实是很单纯的。但有些个人差异就是了。」

  粥的热度恰到好处,让我能一口接着一口吃完。汤头很够味,虽然咸度偏淡,但我觉得很好吃。当盘子空了的时候,我也觉得好一点了。原来我其实也挺单纯的。

  看我吃饱了,遥婆婆便毫不犹豫地丢了一个问题过来。

  「那么,奏。」

  「……是?」

  「你是发生了意外吗?是被什么意外牵连了吗?还是你自己跳进海里的?」

  好个单刀直入的问法。可能是因为这样吧,我有些迟疑,不知该怎么回答。不过,不过我决定先说实话再说。

  「……我自己跳的。」

  也许该厌谢那可口的粥,让我的心房稍微打开了。反正,我就是个单纯的人。

  「就是发生了很多事……我没地方可去,也找不到工作,肚子又饿,累坏了……所以,怎么说呢,觉得往海里一跳就没事了……」

  听了我的回答,遥婆婆和登纪子婆婆的表情都没有什么改变,继续说道:

  「这边的跳海事件很多呢。」

  「会不会是里面有水鬼呀?」

  「不过,你运气真好,竟然能得救。」

  「就是呀。这边的海流很强的。」

  我还以为她们会骂我或是同情我,结果她们的反应有点出人意料。接着,她们又若无其事地问:

  「对了,你得救了,觉得很幸运吗?」

  「……嗯,算是吧。」

  「还会想去寻死吗?」

  「……寻死是不至于。」

  「那么,你很庆幸能活着吗?」

  「这个……」

  我竟然无法立刻回答很庆幸,让我自己有点吃惊。

  看我这个样子,遥婆婆「蟡」了一声点点头。然后,嘴角上扬说:

  「……也许你应该再休息一下。」

  登纪子婆婆也表示同意,露出笑容。

  「是啊。疲倦是美容和人生的大敌呀。」

  然后她们只跟我说了厕所在哪里,就这样离开房间了。

  一剩我一个人,整个房间就出奇的安静。只有窗外传来微微的风声。可能是因为离海很近,风比较强的关系吧。

  「……」

  我重新环视房内,发现这里是个干净简朴的房间,的确很像老人院的单人房。仔细一看,床也是可动式的,墙上到处都装了扶手。说这里是老人院,的确很像。

  「……老人,院。」

  我呆呆地想,我又流浪到一个奇怪的地方了。才这么一想,又马上认为这样也好。说不定这也是神明的安排。说不定是神明误以为白发的我是老人,所以才把我引导到老人之家这种地方来的。

  假如是这样的话,虽然相当糊涂,但神明做的事大部分都是糊里糊涂的,所以也没办法。认命接受神明的安排,就是人类的职责吧。

  「……随便都好啦。」

  东想西想也很麻烦。

  我这么想着,便又钻进了柔软的被单之中。

  在我贪睡期间,有关于我的种种事项都决定好了。

  向我说明这些决定的,是由佳小姐。

  「我是蔷薇人生的照护经理美园。你好。」

  由佳小姐以一点都不好的冷漠神情这样自我介绍。她的年纪,大概和爸爸妈妈差不多吧。她穿着黄色的马球衫和运动夹克。这好像是工作人员的制服。胸口别着写有「经理美园由佳」的别针。名字很像美人,但她本人是个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欧巴桑。

  「我们暂时会让你待在这里。我个人是很希望你马上就走。但要是你一离开就在后山上吊,会影响我们的名声。所以,感觉是很无奈啦。」

  由佳小姐说这些话的语气,难听得让我以为我在心里偷叫她欧巴桑被她发现了似的。

  「如果这样你也不介意,就待在这里吧。」

  我当然是立刻低头行礼。

  「拜托!请让我待在这里!」

  这对已经好久都无处可去的我而言,是令人由衷感激的提议。无论理由是什么,无论语气怎么样,只要是肯给我地方待的人,现在的我都会尽全力摇尾巴示好。

  但是由佳小姐并没有因为我的回答而改变态度,还是很不高兴地说:

  「但是,我要设下期限。后天,我们老板会来,在那之前,看你是要找地方去,还是重拾活下去的勇气,或是找到活下去的希望都好,请你离开这里。」

  这些要求实在很难。尤其是最后的希望那一项。但是我还是乖乖点头:

  「……我知道了。」

  接着,我问起由佳小姐所提到的老板这号人物。虽然答应后天离开,但是如果可以的话,希望永永远远确保有地方可待,这就是离家少女的心情。我在心中暗自盘算,要是讨老板的欢心,搞不好以后可以一直待在这里。

  「老板是一位女性实业家,叫作真山薰。除了蔷薇人生这里以外,还有好几家老人院,也经营饭店和高级公寓大楼。在业界是知名的能干社长。」

  「……哦,好厉害喔。」

  「是啊,是很厉害。在工作方面也好,私生活方面也好,一向都不拖泥带水。换句话说,她对你这种来路不明的人,不可能会有任何施舍,所以请你不要怀抱过度的期待。」

  看样子,我的打算都被她看穿了。美园由佳显然是个不好惹的欧巴桑。

  不过,我还是要先讨好她。这是我为人的礼貌,也是处世之道。

  「那个,还是谢谢您。即使时间不长,您肯让我留下来,真的很谢谢您。」

  结果由佳小姐有点怨恨地叹了一口气,回我说:

  「我只是听从遥婆婆的命令而已。」

  「……遥婆婆?」

  「你刚才不是见过了吗?」

  「……啊,对喔。」

  就是极短白发的那个人。

  「因为老板很忙,很少来这里,所以安排了一个代理人。那就是遥婆婆。」

  遥婆婆看起来明明像个一般的院民,没想到竟然是位高权重的老板代理人。

  「……为什么遥婆婆会是老板代理人呢?」

  我用顺便提到的感觉问了一下,由佳小姐冷冷地微笑:

  「我想没必要跟你多说。」

  是,您说得没错。从她说话的样子看得出来,她显然认为我是不远之客,再问下去大概不是上策。

  「……说得也是。谢谢您。」

  我这样想着,就不再多说了,但没想到由佳小姐却主动显示了好奇心。

  「……对了,你啊。」

  「是?」

  「你是庞克少女吗?」

  「咦?」

  「你的发色很大胆。」

  由佳小姐的话让我忍不住露出苦笑,摸摸自己的头发。的确,这颗头经常让人产生这样的误会。

  我解释这只是一般的白发,由佳小姐「哦」了一声,深感兴趣地点点头。然后说:

  「压力造成的白发啊。换个角度想,这比染的还庞克呢。」

  发表完这番感想,她就匆匆离开房间了。看样子,美园由佳这个欧巴桑不但难搞,而且还相当我行我素。

  向我说明遥婆婆和老板之间关系的,是遥婆婆本人。遥婆婆在由佳小姐离开之后,随即进入房间。

  「这是宵夜。我想年轻人就算只是睡觉肚子也会饿。」

  遥婆婆这么说,所以带了三明治来给我。是夹了培根、生菜和番茄的BLT三明治。她脚边跟着一只圆滚滚的胖猫。那是一只黑头白鼻的长毛猫。只有右前脚有着像是穿了袜子一样的白毛。

  「它啊,最爱培根了。是闻到味道跟进来的。」

  她都这么说了,我觉得好像不能不喂它,就从三明治里抽出一片培根,朝猫伸过去。可是猫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太胖了跳不到床上,只是一直在床边仰望培根。好像相信只要一直看,培根就会掉下来。

  「很不中用的猫吧?」

  「……是啊。」

  「它叫蒂奇。名字听说是向爱德华·蒂奇借用的。」

  「爱德……?」

  「有名的海盗。它是被人家装在纸箱里,丢在海边的。因为那时候的样子活像乘船的海盗,所以取名叫蒂奇。」

  多么剽悍的名字啊。

  「可是蒂奇却像这样,越来越胖。不会爬树,在墙上的平衡感也不好。去追海鸥,结果竟然掉进海里。上次还被鸽子啄,吓得不知道该往哪里躲。根本就名不符实吧。」

  真的,一只猫竟被和平的象征啄,真令人担心它身为猫的将来。但是我一扔下培根,蒂奇的反应竟意外灵活,俐落地张嘴接住。

  「啊,接得好。」

  我这么一说,蒂奇便哼了一声,开始吃起它的培根。

  「奏也吃吧。」

  遥婆婆这么说,我也双手合十说声:「那我就不客气了。」,马上将三明治送进嘴里。再怎么说,我就像遥婆婆所猜想的,虽然只是睡觉,肚子还真的饿了。

  我吃三明治的时候,遥婆婆向我介绍这家名为「蔷薇人生」的老人院。

  原来遥婆婆是老板的妹妹。

  而这家老人院本来是她们的双亲所经营的私人医院。但是几年前双亲去世,医院关闭,所有设备便闲置了。真山薰便看中了这一点。

  「我姐姐很年轻的时候就出嫁,没有再回家了。不过,一知道医院没有在用,便电光石火地跑回来。她说如果把医院的设备直接拿来用,就能压低初期投资,开设老人院,说得口沫横飞。我本来就不懂这些,认为交给姐姐处理应该是最恰当的,于是这里就成了蔷薇人生了。」

  「……原来如此。」

  所以遥婆婆才会是老板的代理人啊。

  「我姐姐对钱很敏感。一感觉到可能会赚钱,就会立刻扑上去。而且百发百中。不知该说她是狗屎运呢,还是守财奴呢,还是死要钱……」

  说归说,但遥婆婆的语气听起来很愉快。

  「我想,我姐姐一定是相信死了也能把钱一起带走吧。不过,这不是坏事。」

  「……不是吗?」

  「嗯。欲望也可以成为活下去的意义。有这样的欲望,换个角度想也算是幸福的。」

  「……原来如此。」

  三明治真的很好吃。每咬一口,新鲜的生菜就会发出清脆悦耳的声音。培根的咸味和番茄的酸甜也非常协调。

  我吃完三明治,端正姿势,向遥婆婆行了一礼。

  「我吃饱了。」

  「好极了。」

  然后我再一次,深深行了一礼,额头低得都快碰到床垫。

  「还有,谢谢您。听说是您叫工作人员让我留在这里的。」

  于是遥婆婆拍拍我的肩,好像是催我抬起头来的意思,然后说:

  「不必放在心上。」

  我才说了声「可是」,抬起头来,就看到遥婆婆的笑容。怎么说呢?那就好像是解救了迷途羔羊的女神般慈悲为怀的微笑。不过,不能否认就女神而言,感觉是老了点。即使如此,她的沉稳和威严,还是令人想忏悔一切的罪过,乞求原谅。

  「……遥婆婆。」

  我不由得叫了她,她又微笑了,静静点头。

  「这么一点东西,不算什么。不是有一句俗话吗?」

  「……咦?」

  「一日不作,一日不食。」

  「……是?」

  「明天一整天,要请你好好工作。」

  她在说什么?这个人——

  「哎哟,我刚才也说过,我姐姐是个小气鬼,连请个工读生都罗哩巴嗦的。可是,不能请照护人员帮忙的琐碎工作实在积了不少。我平日就为这些琐事该怎么处理而头痛。」

  什么跟什么?意思是说,我是送上门来的肥羊?

  「你是夏日扑火的飞蛾。虽说现在还是春天。」

  哦,原来如此。不是肥羊,是蛾啊。呃,咦?遥婆婆不顾眼前一脸困惑的我,依旧带着笑容,用力抓住我的肩膀。

  「你可要好好工作哦。因为你很年轻。」

  原来人们的亲切背后,都是有目的的啊——我若有所悟。

  遥婆婆所言不假。

  第二天早上天还没全亮,我就被遥婆婆挖起来了。

  「起床。已经四点半了。」

  我觉得「已经」这两个字的用法是不对的。老人的生理时钟坏掉了吗?

  我在半睡半醒的状态下,被带到院子里。和从房间窗户看到的印象相比,这院子大多了。约有相当于一个小公园的空间。

  而这个宽敞的空间里种了满满的树。树木的种类繁多,大小不一,有直立的也有爬藤的,丰富多变。直立生长的都不是很高,但整齐得有如排队一般,显示出它们存在的分量。枝叶伸展到高处的,都是爬藤类的植物。茂盛得简直像要把拱门啦、老人院的墙面啦、门扉啦、长长的围墙给吞没了。这些比较不能说是整齐,感觉稍微杂乱一些。不过,也因为这样,有种歌颂自由的畅快。由于让双方并存,院子看起来很有层次深度。庭院的景观意外的有看头。

  「这些都是玫瑰。」

  遥婆婆环视着树木,带着笑开始解说。

  「花季大多是五月开始,现在还有些冷清。只要继续照顾下去,再半个月左右,花就会一起盛开。到时候这座院子整个都会被玫瑰淹没,那可是非常惊人的……」

  的确,假如这里的树木全都开了花,一定很惊人。

  「来。先麻烦你除草。」

  听遥婆婆说,她都是一个人照顾这座庭院的。这么大一座庭院,由一个老人来照顾,不是很累吗?我说出了我的感想,遥婆婆面不改色地回答:

  「一点也不会。只要花上一整天,就都能照料到。」

  不愧是老人。时间的用法格局真大。

  「可是玫瑰这种树,无论花多少功夫来照料都不嫌多。人手越多越好。」

  遥婆婆拿着修枝剪的手一下又一下剪着玫瑰的枝叶,一面愉快地开始说明玫瑰的种种知识。

  「现在的季节是枝叶生长得很快的时期。不过,玫瑰需要充分的日照和良好的通风,所以像这样剪去多余的枝叶也是很重要的工作。再来就是除虫,这也很重要。长新芽的时候,会招来很多虫子,一发现就得马上除掉。对对对,要是有虫卵黏在上面,就要连叶子整个剪掉哦。还有,千万不能忘了催芽剂,得算好时间施用才行……」

  详细解说作业的遥婆婆,显得生气勃勃。显然,对遥婆婆而言,照料庭院不是义务性的工作,而是嗜好性的快乐。

  我遵照遥婆婆的指示,除草、洒水,修剪枝叶。做完这些之后,接下来是采买肥料和杀虫剂。

  「肥料有两种,都是五公斤左右。奏很年轻,一个人拿得动吧?店家在车站前,用跑的应该三十分钟左右就会到了。」

  遥婆婆带着暖暖的笑容对我说。但说话的内容却一点也不轻松。即使如此,我还是以笑容点头回答:

  「好的。」

  因为,我把这当作是报答一宿一饭之恩。

  为了向遥婆婆拿钱买东西,我们先回院里一趟。结果大批院民聚集在我面前。

  「哎呀,这孩子就是掉进海里那个?」

  「哦,发色很不错呀!」

  「真的,和我们一样。」

  她们一面这么说着,一面摸摸我的头、摸摸我的身体。

  「不过,肌肤的弹性不同呢。」

  「光滑紧实,摸起来好舒服。」

  「以前我也曾经这样吗?」

  我怀着化身为稀有动物的心情,任她们处置。这也算是一种报答一宿一饭之恩的方法,或者该说是怕事主义的应对方式吧。等到她们知道我要到车站前去跑腿,便理所当然地追加了我的跑腿清单。

  一个要我去买风月堂的地瓜羊羹,一个要我去求妙云寺的符,一个要我去拿预约的书,内容五花八门。我家附近的阿姨大婶们已经算是脸皮很厚,但和这里的婆婆奶奶们根本没得比。姜是老的辣?

  其中,最夸张的,便是天使三人组,万理婆婆、佐和子婆婆和千惠婆婆。她们好歹是我的救命恩人,所以我行礼道谢,说昨天谢谢三位,但她们却说这不重要,拉着我的手,当场突然恳求起来。

  「我们也有事要拜托你!这是我们一生的请求!」

  「好、好的……?」

  「车站前有一家LAWSON(※日本第二大连锁便利商店,在日本规模仅次于7-11。)便利商店,我们想请你到那边的LOPPI(※设置在LAWSON内的多媒体机,类似我国7-11的ibon全家便利店的FamiPort。)去买票。」

  「……LOPPI?」

  「就是卖票的机器。」

  「你要是不知道,就问店里的人。」

  她们所说的票,是歌舞伎演员的脱口秀。好像是和一般歌舞伎公演的卖票方式不一样,让她们想破了头也不知道怎么买。一问之下,原来她们三个是狂热的歌舞伎迷。

  「我们是想,我们去操作机器一定弄不好。」

  「这方面,奏妹妹是年轻人,一定很会用时下的机器吧?」

  「所以拜托你!就当作是送给来日无多的我们带上黄泉的礼物,帮我们买票!」

  虽然不知那是什么东西,但我还是顺利买到票了。然后接下来,风月堂的地瓜羊羹、妙云寺的符、预约的书、总重量十公斤的肥料,全都轻轻松松地到手。凭我年轻的力量,将这一大堆东西独自运回了蔷薇人生。我觉得自己真了不起。这么多年的能干女儿可真不是白当的。

  老妇人们看到东西到了都高兴极了,为我准备了早午餐。其实内容非常简单,就是饭团和味噌汤而已。即使如此,大量劳动后的食物格外美味,我几乎是狼吞虎咽地把东西一扫而空。

  「呼,真好吃……」

  就这样,喘息也不过一下子。休息时间转眼就被打断了。

  「啊——找到了找到了,奏妹妹。」

  眼尖的登纪子婆婆发现了我,又吩咐我去做另一件工作。

  「我呀,把这件事忘得一干二净。中午过后,酒行的人会来回收酒瓶。所以得在那之前把空瓶搬到后门才行。」

  登纪子婆婆身上还穿着深紫色的丝睡袍,一副刚睡醒的样子,声音很沙哑。而且有点酒味。

  「所以,不好意思,奏妹妹,可以麻烦你吗?」

  我说这是举手之劳,就一口答应了。因为我想一个老人家消费的酒,再多也多不到哪里去。可是,我真是大错特错。

  「……这些全都要搬吗?」

  「对呀。这要年轻人才搬得动,对吧?」

  登纪子婆婆指的交谊厅吧台里,摆满了空酒瓶。我数了一下,随便就超过五十瓶。这么多酒瓶,就算是年轻人,要搬也不是那么容易。

  但是,登纪子婆婆一点都没有不好意思的样子,说声:

  「那就麻烦你喽——」

  就打着哈欠走了。

  当然,我站在那么多酒瓶前面,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到底要怎么做,才能在老人院里弄出这么多酒瓶来?难不成登纪子婆婆是那种喝酒不知节制的人吗?想归想,我还是打起精神,默默把酒瓶搬到后门。这也是报一宿一饭的恩义。报恩的流血大奉送。

  搬完之后还有工作。帮蒂奇洗澡刷毛,换房间的摆设,帮忙用行动电话打电子邮件给孙子,厨房也来拜托我筹措食材。

  「你就是那个肯帮忙跑腿的奏妹妹?」

  一个厨师打扮的男人这么问我。看样子,我已经成为打杂跑腿要员了。由于没有必要否认,所以我点头说:「对」。于是他就很有礼貌地开始自我介绍:

  「我是在这里当厨师的田村修一,你好。」

  田村是个爽朗的青年,白色的厨师服很能衬托他的褐色肌肤。令人联想到腊肠狗的长相,五官端正得会让班上的女生尖叫。我心里想着,原来在意想不到的地方也有意想不到的人才啊,一面盯着田村的脸看。而田村大概很习惯被别人注视吧。他对我的视线完全不以为意,爽朗地微笑着说:

  「我想要榴木芽和土当归,要是有款冬花苞的话也要。能拜托你吗?」

  爽朗是很好,但是他拜托的内容我实在无法理解。所以我露出笑容反问:

  「……去买回来就好了吗?」

  结果田村摇头连说:「不是不是」,就拿了一本叫(山菜图鉴》的口袋小百科给我。

  「这边的后山是我们的,所以可以去山上采。」

  「噢……」

  「因为有人希望餐点能够尽量自产自销。」

  「……哦。」

  「那就麻烦你了。」

  于是,我一手拿着图鉴,在山里到处走。一方面是因为别人拜托得太过坦然,以致于我无从拒绝,但最主要的是,我遗传了爸爸的个性,别人拜托就不敢说不。所以,摁木芽也好,土当归也好,款冬花苞也好,我都找到了。我不再觉得自己很厉害,而是对自己感到有点惊讶,原来我就只是个不懂拒绝的废人吗?

  把交代的工作全部做完的时候,天已经全黑了。

  「……呼,好累。」

  我倒在床上自言自语。大概是从早到晚马不停蹄劳动的结果,脚胀得好厉害。手臂和背也好重。

  「……好累?」

  但是这和昨天感觉到的不舒服的疲劳感显然不同。我呆呆地想着,虽然一样都叫作累,但原来累也有好多种啊。

  这时候,有人叩叩敲了房间的门。

  「奏妹妹,可以打扰一下吗?」

  是男人的声音。我立刻爬起来,应了一声「请进」于是门开了,出现的是刚才在厨房见过的田村。

  「我想这个应该是奏妹妹掉的吧?」

  说这句话的田村手上提着一个淡粉红色的背包。他说他散步到海岬的时候,看到东西掉在那边。

  「因为名牌上面写着K MORIYAMA(※森山奏的罗马拼音为MORIYAMA KANADE。)。」

  不用说,那是我昨天丢在悬崖上的背包。我立刻行了一礼说:「谢谢」然后接过背包。抱在怀里的淡粉红色背包感觉好轻。不过这也是理所当然的。因为里面只装了一点换洗衣服、呼吸器、钱包和手机,还有笔和信纸而已。昨天会觉得那么沉重,我想应该是心情的问题吧。

  可是既然这样,昨天感觉到的重量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我很快就找到答案了。昨天的沉重大概是由疲累所产生的人生重量,之类的东西吧。

  「我正想去拿,这样我就不用去了。谢谢你。」

  我再次道谢,田村笑着摇头说:「哪里哪里。」

  「我只是刚好发现而已,别客气。」

  他的笑容非常爽朗,所以我无法确认一件事。那就是田村是否翻看过背包里的东西。因为背包的钱包里有我的学生证。要是看过那个,我的身分就等于暴露了。再不然,假如看到手机里的邮件,一样会知道我离家出走的经过。这也就算了,更重要的,是夹在信纸里的信,这才是问题。要是被看到了,我就——

  但是,眼前的田村却露出无邪的笑容。再怎么看,都不像是知道我的秘密的样子。

  所以我暗自决定不要打草惊蛇。因为要是看过背包里的东西,得知我的现况的话,我想这位貌似善良的帅哥,表情应该多多少少会有点阴影吧。

  我想着这些时,田村走到窗边,视线落在外面的景色上,忽然开口说:

  「啊,是遥婆婆。今晚也要照料玫瑰吗?」

  他的话让我「咦」了一声。然后马上跑到他旁边。遥婆婆,如果是昭i料玫瑰,早上傍晚就做得够多了。还要再做些什么?

  我靠在窗边一看,田村说得没错,遥婆婆一个人伫立在玫瑰庭院之中。四周都已经暗下来了,她却只靠着门灯和满月的月光继续照料玫瑰树丛。

  「遥婆婆……」

  「会有点吃惊吧。看她那样一整天一直待在院子里,难免会觉得惊讶。」

  田村笑着这么说,我微微点头说:「就是啊。」早上傍晚就算了,在黑暗中还照料玫瑰,感觉的确有点奇怪。

  「我啊,刚开始在这里工作的时候,还以为遥婆婆有失智症。我以为,她就像失智症的人会忘记吃过饭一样,忘了她已经照料过玫瑰了。」

  失智症?那么精明能干的遥婆婆?对着惊讶的我,田村嘿嘿笑了两声,耸耸肩。

  「当然,完全是我误会了。遥婆婆身上找不到一丁点儿失智症的倾向。」

  不顾内心想着「那当然了」的我,田村又笑着补上:

  「不过,我觉得好像有什么,我是说这院子。」

  「有什么?」

  我这么问,田村仍是带着笑容,仰望半空,说了一句「这个嘛……」

  「例如,玫瑰树底下藏了什么之类的。」

  说着,田村的视线又朝向窗外。

  「美丽的东西底下,隐藏着不美丽的东西,这种事不是很多吗?」

  田村脸上仍挂着美丽的笑容,说出这种话。

  「那个庭院里搞不好埋了什么。」

  然后他砰的一下把手放在我肩上,继续说:

  「所以,奏。不好意思,可以请你帮忙去看看遥婆婆吗?」

  「咦?」

  「她今天这样实在是太过火了。像这种时候,得要有人去阻止她才行。」

  我当然是照他的要求,到庭院去了。因为,我这个人就是没有拒绝的才能。而且最重要的是,我自己也忍不住这么想。

  从早到晚一直在整理庭院,实在有点太走火入魔了。

  「——遥婆婆!」

  我一叫,遥婆婆眼睛睁得大大的,停下了手边的工作。

  「哎呀呀,奏。怎么啦?」

  我在遥婆婆面前伸出了手。

  「那个,我来帮忙吧?」

  但是遥婆婆却说,,「不用了」微微一笑,继续用刷毛轻刷玫瑰的叶子。

  「我发现了蚜虫,不过已经处理好了。」

  尽管我觉得那温柔的微笑和行为本身之间有点落差,但我还是在一旁看着遥婆婆。遥婆婆把刷毛刷下来的蚜虫,用指尖用力捏死。当中一点犹豫也没有,让我忍不住「呜」的一声倒抽了一口气。亏她一脸连虫都不敢杀的长相,竟然这么狠。但是,遥婆婆却对我的感觉不以为意,以平静的笑容面向我。

  「对了对了,今天谢谢你。院民大家都很高兴呢。说你一点都不像时下的年轻人,实在勤快。」

  「哪里哪里,一点小事」——我这么回答,遥婆婆用力摇头,说不是小事。

  「不必谦虚。奏真的很努力帮忙。」

  这句话,让我很不自然地笑出来。哈哈,哈,有吗。真是尴尬。这种感觉,其实我很熟悉。

  「不过真的,那只是一点小事,不算什么。」

  从小学起,大人就常对我这么说。奏,你很努力哦。奏总是好努力啊。就连联络簿也经常出现努力这个词。而每次受到这样的评价,不知为何,我都会很沮丧。

  你很努力哦。这句话,让我觉得我好像被看透了。

  「啊啊,起风了。今天的工作就到此为止吧。」

  仿佛要呼应遥婆婆的话一般,玫瑰树丛沙沙作响。大概是海上吹来的风吧,带着一点海潮的味道。空中不断飘过的云朵,遮住了满月。昏暗的庭院,被更深的黑暗所包围。这让我暗自松了一口气。

  这么暗淡的月光,应该可以让我那僵硬的笑容看起来没那么不自然才是。

  「晚上九点,请到交谊厅来。」

  遥婆婆对我这么说,所以我依照她的话,九点准时站在交谊厅的前廊。交谊厅里传出很有气氛的音乐,还有热闹的说话声。

  「……这是什么?」

  我看到挂在交谊厅门上的塑胶牌子,不由得小声冒出一句。

  牌子上以紫色的黑体字写着「club登纪子」。

  「……club是什么意思?」

  我不懂,但还是打开了交谊厅的门。

  结果门后出现了意想不到的情景。

  房间天花板上挂着旋转的镜球。下面是好几对老绅士和老淑女配合着音乐相依相偎,优雅起舞。后面的沙发上,一样是上了年纪的男女,正喝着酒喁喁细语。这边的沙发上则在开香槟。在香槟的声响之后,紧接着老人们发出娇呼声。

  「……这是什么?」

  因为太过吃惊,我当场僵立。

  也难怪。这里可是老人院。镜球、充满情调的音乐、跳舞、互相依偎的男女还有香槟,怎么想都不搭调。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我不明所以地愣在那里,然后背后有人说:

  「哇,大家玩得很高兴嘛。」

  一回头,不知何时遥婆婆已经来到我身后。

  「……请问,这、这究竟是?」

  我结结巴巴地说,遥婆婆呵呵笑了。

  「club登纪子。一、三、五营业。」

  什么跟什么……?

  遥婆婆对大吃一惊的我说「来来来,别杵在那里。」一面催我走进去。我被遥婆婆推着,进了club登纪子。

  遥婆婆一副习以为常的样子,在吧台的高脚凳坐下。我也乖乖地坐在她旁边。吧台上有一整排各式各样的酒。

  登纪子婆婆就在酒瓶之后。

  「哎呀呀!欢迎欢迎,奏妹妹。」

  带着笑容对我们这么说的登纪子婆婆,将长长的卷发盘起来,穿着红色天鹅绒洋装,化着浓妆。尽管上了年纪,但怎么说呢,那身装扮感觉就是夜晚的女人。

  「老样子,梅酒加水,麻烦来两杯。」

  遥婆婆以十分自然的感觉点了酒。我想了一下,确认:

  「请问,我也要喝酒吗?」

  结果遥婆婆纳闷地睁大眼睛,歪着头问我:

  「难不成奏的体质不能喝酒?」

  「呃,那个,也不是啦……」

  我想我不至于不能喝。我也曾经当爸爸的酒伴,喝过一点点啤酒。不过,那好难喝。虽然我以成熟自居,但那种大人的味道我暂时还是无法体会。

  「怎么说啊,那个……」

  看我吞吞吐吐的,遥婆婆又呵呵笑了。

  「奏都号称二十岁了。」

  光这一句,就把我的嘴堵住了。遥婆婆一定早就发现我不到二十岁了。是啦,这种外表说是二十岁,确实是太牵强了。

  「那有什么不能喝的呢。这是为了犒赏奏今天工作了一整天。别客气,请喝吧。」

  遥婆婆故意装傻坚持要我喝,登纪子婆婆也像看好戏似的跟着帮腔。

  「对对对。难得遥请客,别推三阻四的,喝就对了。她点的可是本店珍藏的三十年梅酒呢。酒精差不多都挥发了,最适合酒量不好的人。」

  然后登纪子婆婆便迅速打开吧台的柜子,从里面拿出一个装有焦褐色液体的瓶子。看样子那就是珍藏的梅酒了一

  「来。这梅酒比奏妹妹年纪大多了。」

  说着,登纪子婆婆打开了密封瓶的瓶盖。鼻子顿时闻到微微的梅香。

  「就连散发出来的味道也很古色古香吧。」

  登纪子婆婆笑着继续这么说,拿长柄杓去舀焦褐色的梅酒。

  「告诉你,它溶在冰里的样子可是很有艺术感的。」

  然后将长柄杓里的梅酒徐徐倒入加了冰块的玻璃杯里。焦褐色的液体在玻璃杯里渗透般形成花样。透明的层次显得非常美丽。登纪子婆婆以搅棒搅动玻璃杯里的冰。熟练的动作真美——我在心中暗自赞叹。

  「来,请用。」

  登纪子婆婆把玻璃杯放在杯垫上,将梅酒推到我和遥婆婆面前。遥婆婆也熟练地拿起玻璃杯。然后理所当然似的,朝我举杯,露出笑容。

  「那么,奏,我们干杯吧!」

  「……噢。」

  我等于是被强迫着举起梅酒酒杯干杯。接着就这样怀着半自暴自弃的心情,含了一口酒在嘴里。

  「……咦?」

  但是在舌头上扩散开来的味道,和以前喝过的啤酒截然不同。

  「真好喝。」

  我的话让登纪子婆婆顿时露出高兴的笑容。

  「可不是吗?味道很有深度吧。」

  对于登纪子婆婆的这句话,我点点头说声:「对呀。」然后又含了一口梅酒。因为没有比较的对象,所以老实说我不知道这是不是有深度的味道。可是,满口的梅香,和直通鼻子的感觉,还满不错的。这个还真的满好喝的。

  「酒呀,和人一样。上了年纪的味道就更有深度。当然,也有些上了年纪就毁了。这一点也跟人一样。所以酒才值得我们去爱去品尝。懂得越多就好像越深奥,却又好像越浅,很神奇。」

  这样论起酒来的登纪子婆婆,据说在赤坂的俱乐部当了很久的妈妈桑。所以住进老人院后,也一样凭着过去的经验,一周三天包下交谊厅,开起club登纪子。我心想哪有这样的,但事实上店真的存在,所以也只能乖乖接受了。

  「club登纪子是蔷薇人生和其他世界的桥梁。」

  「简单地说,就是男人与女人交流的场所。这里的院民几乎都是单身,所以还是需要一些色彩和滋润的。毕竟女人化成了灰也还是女人啊。」

  登纪子婆婆这么说,然后对我眨了一下眼。这个动作,不知为何让我觉得好有妈妈桑的味道。明明上了年纪,却既性感又可爱。

  「三十年的陈年梅酒,果真和一般梅酒不同。有一股绝妙的圆润滋味。」

  「是啊。我想一定是腌法也很高明的关系。毕竟她腌东西腌了那么多年。」

  给我们喝的梅酒,是登纪子婆婆的母亲以前腌制的。

  「好几年前整理老家的时候,从地板下找出了一大堆。一找到我就知道了,一定都是我妈妈腌的。」

  据登纪子婆婆说,她的母亲不仅做梅酒,也非常熟中于制做梅干、酱菜等等其他保存性的食品。

  「大概是因为战时缺粮的关系吧。她就是一直担心会没有吃的。不管时代再怎么变,以前贫苦的记忆好像都不会消失。所以她什么都做成保存性食品,可是终究因为年纪大了,会忘记收在哪里。」

  但是登纪子婆婆的母亲对于忘记这件事,并不怎么在意。

  「她说,就算忘了,反正东西一定在某个地方,所以没什么好在意的,所以也不怎么认真在找。」

  我心想,是啦,这也是一条真理。就算忘了,腌好的梅酒也不会就此消失。

  「所以过了好几年——不,是过了好几十年,若找到了还能吃,这就是祸福的福。要是不巧坏掉了,就是祸福的祸——我妈还编出这样的歪理呢。」

  「……或、或扶?」

  我一问,登纪子婆婆便点头笑着为我解释。

  「祸就是祸害,不好的事,福就是好事。就像是不幸与幸福。有福有祸才是人生——我妈妈呀,就是爱把事情放得很大来糊弄我们。」

  对登纪子婆婆的这番说明,遥婆婆笑着回应:

  「可是很有道理呀。你母亲说得没错,人生处处都埋藏着祸福。」

  听了这话,登纪子婆婆也露出苦笑,扬起眉毛。

  「也是啦,能够找到这梅酒,确实成了我人生中的福气。」

  「没错没错,这就代表你母亲留了福气给你呀。」

  听着她们这些对话,我想像起未曾谋面的登纪子婆婆的母亲。比年老的登纪子婆婆更加年老的母亲。头发全白,个子娇小,驼背驼得很厉害。行动也很迟缓,走几步就要停下来捶捶肩膀。感觉是个可爱的老妇人。这样的母亲把梅酒瓶藏在地板底下,或是天花板上,或是流理台后头。慢慢把一瓶瓶梅酒搬到她想得到的地方去。

  「……」

  想像中的登纪子婆婆的母亲,露出了愉快的笑脸。然后以那样的笑脸,和小孩子把宝贝做成时光胶囊埋起来一样,把梅酒到处藏起来。

  「……感,觉,」

  我陶醉地对脑海里浮现的这片影像喃喃地说:

  「这样,很棒。」

  一面说,一面觉得不可思议。我在说什么啊?发出来的声音听起来也不像是自己的声音。感觉好怪。

  「……要是我也有就好了。」

  这才发现脸颊变得好烫:心脏也跳得很厉害。可是头却轻飘飘的,没有心情去好好思考身体的变异。

  「我的,人生,要是也有祸福……不对,是福气。要是有福气就好了……」

  平时不说这种话的我,竟感慨万千地大放厥词。看我这样,遥婆婆和登纪子婆婆互望一眼,笑了出来。

  「哎呀,奏妹妹,你醉啦?」

  「哎呀呀!因为好喝就一下子喝完的关系啦。」

  听到她们两人的话,我趴在吧台上。是吗?原来这就叫作喝醉啊,我自个儿深深感动着。看了一下,玻璃杯的确空了。因为香甜好喝,不知不觉就咕嘟咕嘟大口喝光了。

  喝醉的我也不管会不会被别人笑,继续胡说八道:

  「……可是,一定不会有的。我的人生怎么会有福气……有的,都是祸害……」

  然后,我模模糊糊地回顾起自己虽短却颇为波澜万丈的过去。爸爸,妈妈。家庭失和,破灭。随便应付的学校生活。爸爸的再婚。新的家人。从那里离开的离家出走。总觉得一切的一切,全都是灾祸的根源。再怎么翻怎么找,都找不出可能会转祸为福的事物。

  「……一定都不是好东西。」

  说完我闭上眼睛,只听见遥婆婆和登纪子婆婆的笑声,汩汩流进耳中。

  「放心吧,奏妹妹一定两种都会有的。」

  「是啊。自古人们就说,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

  我因为她们的话微微抬起头,勉勉强强问:

  「……祸、祸西……?」

  于是遥婆婆笑着为我说明:

  「就是说,幸与不幸,是一个紧接着一个,轮流来的意思——」

  这句话将完未完的时候,后面的座位响起了客人们的欢呼声。播放的音乐变得很大声。制造气氛的旋律和遥婆婆、登纪子婆婆的说话声混在一起。我好像被吞没在声音的漩涡中。不断转动的镜球洒下如鱼鳞般的光点。我朦胧地想着,好像从水里仰望天空啊。传进耳里的声音也闷闷的,果然很像在水里的感觉。

  「所、伏……?」

  在水中,我竖起耳朵,好把遥婆婆和登纪子婆婆的话听清楚。可是我只能听到片段。看样子,我完全被酒打败了。……对对对……就像梅酒那样,突然间……奏身上也会发生这样的祸福……就算忘得一干二净……藏在哪里……不会消失……埋在什么地方……

  她们的对话从一半就开始变成摇篮曲。我则是开始咕嘟咕嘟沉到睡眠的海里。……一定……的。奏也会……有福——只觉得远远地传来这样的声音。

  摇呀摇的,远远地,微光在晃动。手脚有点重。我好像在水里飘荡般,做了一个短短的梦。

  「……嗯。」

  我梦到了小时候。

  在梦中,我坐在脚踏车后座。头发是湿的,发梢挂着水滴。发梢碰到的肩膀和背上,到处都有一点一点滴湿的痕迹,热热的身体觉得这些地方凉凉的很舒服。

  风吹着脸颊。把身体微微一偏,就能看到前方天空的夕阳。好耀眼,让我微微眯起了眼睛。

  骑着脚踏车的,是年轻时的妈妈。垂在盾上的细细咖啡色头发,闪闪发光地随风飘动。妈妈哼歌的声音从头发的缝隙传过来:心情好的时候,妈妈都会哼歌。

  我会把这些歌乱编歌词来玩。有时候会听到妈妈的笑声,所以我就会很高兴,把歌唱得更大声。我乱编歌词唱歌,好让妈妈听到,好让妈妈多笑。为了吸引妈妈的注意,我就会这样,一直唱一直唱——

  「——妈妈。」

  醒来时,我睡在床上。敞开的窗户送进了刺眼的朝阳与温柔的和风。

  湿的不是我的头发,也不是我的肩和背,而是脸颊。看样子,我睡着的时候哭了。为数不少的眼泪把脸颊整个濡湿了。大概是梦的余韵吧,眼泪还不听使唤地继续流下来。

  「……奇、怪?」

  过了一会儿,我才发现有点不对劲。我睡的,不是她们安排给我的房间。而是一张比那个房间更大、更软的床。这里究竟是哪里?我坐起来,发现遥婆婆和登纪子婆婆在床的两侧发出熟睡的呼吸声。但是,不愧是老人。好像睡眠很浅,马上就被我的动作吵醒。

  「……哎呀,奏妹妹,你醒啦?」

  在club登纪子睡着的我,似乎是被扛进遥婆婆的房间了。而把我扛进来的遥婆婆和登纪子婆婆,也就这样一起睡着了。

  「……讨厌啦,我竟然忘了卸妆。」

  「……我也是,还有庭院要整理,却整个睡过头了……」

  两人一面说,一面爬起来。然后一看到我,眼睛就睁得好圆。

  「哎呀呀,奏妹妹,你的鼻头好红呢?」

  「眼睛也是肿的,怎么了吗?」

  被她们两人一问,我吸了一下鼻子,笑了笑。

  「呃,这个是,因为……好像做了奇怪的梦……」

  听我这么回答,两人更加好奇,问我:

  「梦?什么样的梦?」

  「可怕到把你吓哭的梦吗?」

  对这些单刀直入的问题,我露出苦笑,摇摇头。

  「不是。只是梦到以前的事而已。上小学之前的……」

  刚才梦里的片段,在脑海里苏醒。湿掉的头发,吹在脸上的风,妈妈前面的夕阳,乱编的歌。我记得,那是从游泳教室回家的路上。我回想着当时,慢慢说起过去。

  「我有气喘……不过现在已经很少发作了……以前常进医院……所以医生建议我游泳……我学游泳学了一阵子。」

  从家里到游泳教室有相当的距离,可是妈妈还满常骑脚踏车载我去游泳。一到假日,爸爸也会开车带我们一起去。

  「我只是梦到那时候而已。去学游泳那时候的梦。梦一点也不可怕,是太令人怀念……我大概是因为这样才哭的。」

  听了我的说明,登纪子婆婆「哦」了一声。

  「原来奏妹妹,你学过游泳啊。」

  「……嗯,是啊。」

  可是其实,我根本就懒得去学。我本来就怕水,所以迟迟无法适应游泳班那些粗鲁的男生。

  可是,即使如此,我还是继续学,从来没说过一句我不想学了。我乖乖听老师的话,用心上课。因为只要我游得好,爸爸妈妈都会高兴得不得了。爸爸妈妈会在玻璃墙后面看我游泳。我游得越久,他们就会笑着朝我挥手。我就是喜欢看到他们开心的样子,才继续学游泳的。

  「……虽然有气喘,可是那时候我还满擅长游泳的。因为我很努力练习,所以游得比同年纪的小朋友好很多……」

  可是,我却忘得一干二净。一定是我把游泳池发生的事当作讨厌的记忆封印起来了。

  「我幼稚园大班的时候,曾经和小学生一起参加游泳教室的比赛。我一马当先得了第一。不过,是和小学低年级一起比就是了。」

  那时候爸爸和妈妈刚决定离婚没多久。所以就算我得了第一名,事情也不会有所改变,可是那时候的我却像个傻瓜似的拼命努力。心里想着,只要这么做搞不好他们两人就会改变心意了……

  听到我这番告白,遥婆婆和登纪子婆婆互看一眼。然后不约而同地,好像听到什么好笑的事那样笑起来。

  「哦,是吗?原来如此呀,奏妹妹。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啊。」

  「嗯,难怪。这下我们总算能理解了,奏。」

  看着捧腹大笑的两人,我有些纳闷地问:

  「什么难怪?请问,到底有什么好笑的?」

  于是两人看着我的脸,忍着笑继续说:

  「因为,不就是因为这样吗?奏妹妹才会得救。」

  「咦?」

  「既然你这么会游泳,那时候在海里一定也能游呀。」

  「啊……」

  这句话,终于让我发现了。对呀,我很会游泳的嘛!虽然没有参加社团,体育课也都偷懒,但游泳的基本功可是扎实得很。

  「奏妹妹好像不适合跳海自杀哦。」

  「对对对,投河自尽也死不了哦?」

  被夹在笑得肩膀乱颤的两人中间,我也露出浅浅的笑。因为,我也只能笑了。本来是活得太累才跳进海里的,但我一定不知不觉游起泳来了。为了活下去,在下意识中,以拿手的自由式什么的,游上岸的。所以才会捡回一命。现在回想起来,入水之后,好像有模糊的划水记忆。我一定是为了活下去,不顾一切地游泳。

  「……我真是太迷糊了。」

  我苦笑着心想,结果弄到最后,竟然是这么一回事啊,怎么会这样。我在那片海里没死成,不是神明的指引,也不是神明一时糊涂,只是因为我是个会游泳的孩子。只是以前的努力,过去的种种,意外救了我。

  「我竟然忘了……」

  在玻璃墙后面朝我挥手的爸爸和妈妈。我向他们两人展示我刚学会的自由式。看呀,看我!我很厉害吧!我已经会游泳了哦!一心只希望爸爸妈妈称赞我、对我笑,而不管三七二十一拼命努力。

  「我真是太健忘了。真的,好笨喔……」

  听我这么说,遥婆婆和登纪子婆婆摸摸我的头,说还好啦。忘了这么一点小事算什么。就是嘛,哪像我们,无日不忘。就是啊,像我,上次连房间在哪里都忘了。说到这,我前几天也想不起到底吃过晚饭没,伤脑筋呢。

  她们一边告诉我这些小插曲,一边笑着说:

  「不过这些都不算什么啦。」

  「是啊。因为人生其实都是有道理的。」

  在平静微笑的两人面前,我也很老实地认为,也许真的是如此。

  即使在短短十三年的人生里,好像也已经有了祸福的福了。

  于是,我离开蔷薇人生——的事没有发生,可以在这里赖着不走了。

  因为老板薰婆婆答应雇用我。看来是我的勤奋也传进了她耳里。

  「凡是勤劳的人,我们是不会拒绝的。」

  出现在我面前的薰婆婆是个高大的女性,与她妹妹遥婆婆完全没有相似之处。她身上穿着缀满了亮片的外套。手上拄着镶满施华洛世奇水晶、红黄绿相间的拐杖。那身闪亮的打扮,要是有乌鸦在,肯定会攻击她。

  「我想工作条件是不错的。供餐,居住设备齐全。工作时间呢,实际工作时间八小时左右吧。」

  对于薰婆婆的这个提议,我立刻行礼。

  「请多指教!」

  看我这样,薰婆婆微微一笑,开始敲起手上的电子计算机。

  「很好,很好。年轻人劳动再好也不过了。扣掉餐费和住宿费之后,时薪是……我想是三百二十圆左右,可以吧?」

  「三百、二十圆……?」

  我不太清楚打工的行情价,但也知道这个金额实在低得离谱。可是,遥婆婆却理直气壮地说:

  「如果不愿意,请另谋高就。」

  我当然是一口答应了这个提议。有这些薪水,应该可以存点钱。就算少,但积少成多,总有一天也能存够租房子的礼金押金吧。

  「你傻了?三百二十圆,老实说,根本是资方专制。她们把你当肥羊耶?在压榨你哦?你懂不懂?」

  虽然由佳小姐这么说,但无论是什么歪理,无论有多专制,至少能确保住处和工作。这个机会不差——应该吧。

  即使如此,由佳小姐还是对薰婆婆和遥婆婆姐妹提出了许多忠告。好比那孩子一定还未成年啦,恐怕是离家出走啦。当然,都被她说中了。由佳小姐的苦口「婆」心,似乎比老姐妹的「婆」多了。

  姐妹们对由佳小姐的说法四两拨千斤。

  「可是,奏自己说她二十岁。」

  「那是谎报年龄。再怎么看,都还是个小孩呀!」

  「……会吗?我是不太会看啦。到了我这把年纪,不管是三十几、二十几还是十几,看起来都像孩子。」

  「要是以后被查,我也不管哦?我可是有提醒你们了哦?」

  「不怕的,由佳小姐,你以为我几岁了?我可是七十四岁了哦?再一年就是后期高龄者(※六十五到七十四岁的前期高龄者和七十五岁以上的后期高龄者。)了哦?记忆力也变很差,很健忘哦?所以你放心啦。」

  「……请问是什么意思?」

  「家姐的意思是,要是发生问题,只要说不记得,什么事都能摆平。」

  在可以随意使出老人绝招的姐妹面前,由佳小姐最后也只能闭嘴。

  「啊啊,老人真是的——又任性,又狡猾,又顽固,真讨厌。」

  那对姐妹走了之后,由佳小姐说了这样的坏话。的确,我也这么想。因为这里的院民每侗都是很会使唤人、忠于自己的欲望、自我中心、不知道什么叫客气的人。

  我一直以为,所谓的老人,是人格圆融稳重,没有烦恼的人们。因为他们是大人的最终形态。

  可是,这显然是一个天大的误会。我甚至觉得,和这个老人院的人们比起来,这年头的小孩子才更认分、更懂得分寸。

  我在club登纪子说出这番感想,同席的遥婆婆和登纪子婆婆都笑了。

  「那当然了。我们可是已经在人生的最后三早了呀。都最后了,当然会想要为所欲为,不是吗?」

  「就是说呀。活得越久,个性越淡薄越柔和的人,应该也是有啦。但大多是相反。」

  「对对对。脾气这种东西,不会变淡,是越熬越浓。善也好恶也好,全——部都会变浓。跟梅酒的香气颜色是一样的。」

  可是,那浓浓的梅酒还是特别好喝。

  浓厚的善恶、脾气个性,其实也不错。

  太阳上升的时间一天比一天早。

  在比昨天更早来临的早晨天空下,我和遥婆婆两个人一起站在玫瑰庭院里,忙着整理照顾玫瑰。

  庭院里的玫瑰已经有些地方开始长出小小的蓓蕾了。

  不久,不同的季节就会来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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