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登纪子婆婆的葬礼

  蔷薇人生的玫瑰庭院里埋了尸体。

  当地孩子们之间流传的这则谣传,听说从山崎的母亲还是孩子的时候,便一直口耳相传下来了。

  「怎么说呢,应该是因为这里的玫瑰气势太惊人了吧。」

  对于山崎的这个说法,我说:「说得也是。」点头赞成。

  朝天空伸展的枝叶,仿佛侵蚀空气般的绿意。绽放的玫瑰饱含光辉,在庭院中聚光。宛如小小的生命在那里不安分地蠢动。

  正因为它们就像这样,太过美丽,才会有人散播出莫名其妙的谣言吧。

  应该,就只是这样而已。

  美丽的东西底下,隐藏着不美丽的东西。以前田村好像说过这句话,不过他一定只是在说笑的吧。

  应该是。

  长子婆婆因毒菇事件病倒的第二天,田村和由佳小姐吵翻了。

  「差劲!真叫人不敢相信!」

  事情发生在晚上的餐厅里。院民都吃过饭,昭i顾服务员正在收拾善后时,两人发生了争吵。

  「——你说话啊!」

  由佳小姐这么说,拿不知谁喝剩的半杯水朝着田村的脸泼下去。结果田村用手指拨开湿掉的浏海,小小叹了一口气,低头行了一礼。

  「……对不起。」

  「说声对不起就算了吗!」

  「……是不能算了,可是对不起。」

  「你这个叛徒!骗子!登徒子!」

  「我道歉,对不起。」

  对于不仅泼水,还一并奉送臭骂的由佳小姐,田村只是垂头丧气地说对不起。

  「不要用对不起来敷衍我!」

  「啊,嗯,你说得是。对不起。」

  不知道是故意的还是不小心的,田村还是不断重复说对不起,看他这样由佳小姐一副忍无可忍的样子,「磅」的一声往地上用力一跺。跺了这一脚,就这么跑出了餐厅。

  田村则是唉地叹了一口气,用上衣袖子擦湿了的脸。

  「……」

  另一方面,目睹了这个意外场面的我,以及其他照顾服务员们,都停下了手边的工作,愣愣地站着。

  这也难怪。田村和由佳小姐竟然会吵架,实在太令人意外、一时之间无法了解状况。那两个人怎么会吵架?难道他们在一起吗?话说回来,就算真的在一起好了,他们是那种会在大庭广众之下吵架的人吗?尤其是由佳小姐。

  我的脑子在刹那间不断地运转时,田村忽然朝我们转过来,像只被竹子枪打中的鸽子般惊愕地看着我们这些观众。

  当然我们是默默地等着田村开口。这个状况,还是要由田村来收尾,这是当时餐厅里的民意。

  在我们紧迫盯人的视线之下,田村缓缓嘿嘿一笑,耸耸肩。

  「哎呀,伤脑筋伤脑筋。」

  田村以一点都不像伤脑筋的笑容,搔了搔头。

  「已经多少年没被女生泼水了,真令人怀念。」

  不愧是田村。他显然对这样的场面游刃有余,

  田村与由佳小姐吵架——应该是说,由佳小姐单方面地发脾气而已——原因出在长子婆婆。话虽如此,当然不是由佳小姐和长子婆婆两人争夺田村的三角关系,这种没来由想到就令人害怕的事。

  原因是,田村发觉了长子婆婆的变化,却没有告诉由佳小姐,只是这样而已。

  田村说,长子婆婆不久前开始变得非常健忘。好比会出现忘记料理的做法、手法生疏这类变化。

  「不过,还只是这种程度的话,我也不怎么在意。可是,大概四个月前吧。长子婆婆在厨房吃过晚饭,过了两个小时,又来到厨房,开始准备做饭……」

  我一面听,一面小小地倒抽一口气。因为我想到,这不就是痴呆老人会做的事吗?而当时田村的脑海里也闪过和我一样的想法。

  「我是有点着急,心想这样是不是有点不妙。可是,我先假装若无其事,对长子婆婆说:『长子婆婆,你这是第二顿晚餐哦。』结果长子婆婆也大吃一惊的样子,好像是对自己的行动很震惊。所以长子婆婆就对我说,要我把这件事保密。」

  简单地说,是长子婆婆拜托田村,要他隐瞒自己健忘的征兆。而田村答应了她。

  「长子婆婆难得看起来那么真切。而且被人家那样恳求,我实在也不知道该怎么拒绝。所以我就没说了……」

  可是,长子婆婆的健忘却因为毒菇事件而败露了。因为由佳小姐在长子婆婆的房间里,帮忙准备住院用的换洗衣物时,发现了一张小抄。那张小抄上详细记录了一整天应该做的行动。

  「由佳看到那张小抄,一下子就懂了……」

  长子婆婆不希望别人发现自己的症状,便把自己应该采取的行动一条条写下来,每天再努力依照上面写的做。这一点倒是非常符合长子婆婆做事周到的个性。

  「由佳以小抄为物证,向长子婆婆确认了一下。结果长子婆婆反而逼问她是不是田村跟她说的。」

  如此这般,田村隐瞒长子婆婆健忘征兆的罪行就败露了。而接下来田村便遇上了刚才那一番狗血淋头的场面。

  听完骚动的概要之后,遥婆婆对田村表示同情。

  「田村明明没错啊。真是池鱼之殃啊。」

  可是,田村却苦笑着说哪里。

  「也难怪由佳小姐会生气。院民的情形应该要完整向照护经理报告的。」

  「可是,你说了长子婆婆会骂你呀。」

  「也许我是该骂。反正我这个人,已经习惯挨女人的骂了。」

  听到他这番话,登纪子婆婆低低说了一句:「不愧是田村。」

  「令人敬佩的好志气。怪不得被当头泼了水也不以为意。」

  我们正在club登纪子喝着各自的饮料。

  登纪子婆婆听说发生了骚动,半是好奇、半是鼓励成了落汤鸡的田村,招待我们到店里喝饮料。

  登纪子婆婆这一番「不愧是田村」的发言,让田村露出了不好意思的笑容。

  「没有啦,被泼个水不算什么。」

  「嗯,说得也是。田村的话,应该也被人家拿菜刀抵住过吧。」

  随着对话的趋势,我边啜着姜汁汽水边纳闷。登纪子婆婆,你在说什么呀?被泼水跟拿刀动枪,也未免差太多了。田村也带着笑容,对登纪子婆婆的话摇头。

  「不不不,没有没有,没有菜刀这回事。」

  就是说嘛。就算田村再怎么帅,也不至于……

  「哎呀,这就奇怪了。照你的样子看起来,这种场面少说也经历过两、三次啊。」

  「没有没有,因为我交往的女生都不做菜的。」

  咦?重点在这里吗?

  「不过我曾经一觉醒来,枕头上插着冰钻就是了。」

  天啊!田村。这岂不是比菜刀更像午间连续剧吗?

  「我也知道,如果长子婆婆是失智症的话,应该要及早就医、及早展开治疗的……可是看到长子婆婆拼命想要隐瞒的样子,我又觉得满感动,满可爱的……就忍不住就跟着她一起隐瞒了……」

  约莫在喝掉第三瓶啤酒的时候,田村这样说。

  结果,大概干了十杯威士忌的登纪子婆婆大摇其头,说他太傻。

  「田村,你脑子有病吗?竟然觉得长子可爱——」

  对登纪子婆婆来说,长子婆婆是不是得了失智症,其重要性远远比不上可爱与否这个问题。

  因毒菇住院期间,长子婆婆好像是不情不愿地,承认自己最近很健忘。而且接受了失智症的检查。

  出院后回到蔷薇人生的长子婆婆,很快就进厨房做了米兰风味的猪排料理,请我、登纪子婆婆、遥婆婆、田村和山崎吃。据说长子婆婆因为被难吃的医院伙食闷坏了,住院期间早就下定决心,回来第一件事就是做一顿好吃的。

  吃着期盼已久的美食,长子婆婆将失智症检查时的情形娓娓道来。

  「结果我还是不行了。接受检查之后,我真的认了。」

  长子婆婆说,她是在接受医师问诊的时候确定了这一点。

  「医师问了很多问题,可是有几题我答不出来。」

  长子婆婆将蘸满了红酒小牛褐酱、热腾腾的猪排送进嘴里,却悲伤地继续说:

  「一开始的问题是你叫什么名字啦,出生年月日啦,家人啦,这些不痛不痒的问题。我也就这样答完了。可是……」

  说着,长子婆婆的眼睛忽然变得空虚。

  「被问到还记不记得倒数前三个问题的答案的时候,我就愣住了。明明一、两分钟之前才回答过的,我却忘得一干二净。接下来就一步比一步差了。一百减七,再减七是多少,这个问题我答不出来,连现在是西元几年也支支吾吾了……」

  一听到这里,遥婆婆正色插嘴:

  「可是,这种问题拿来问我,我一时也答不出来呀?上了年纪的人,任谁都没办法马上答得出来的。」

  但是长子婆婆悲伤地摇摇头。

  「不只是这样。」

  「咦……?」

  「就连现在是什么季节,我都答不出来。」

  霎时间,餐厅里卡锵卡锵作响的刀叉声静止了。

  「……吓到了吧?我也吓到了。」

  长子婆婆露出自嘲的微笑。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就先默默地咀嚼嘴里的猪排。沙沙、沙。山崎也一脸不知所措,喝了杯子里的水。咕嘟咕嘟、咕嘟。

  这段短暂的沉默之后,长子婆婆又一脸没事人般开口了。

  「……不过,什么都答不出来实在气人,所以每个问题我都答了。」

  长子婆婆一面把猪排往嘴里放,一面说出这几句话。我们当然是「嗯?」感到不解。

  「……答了是什么意思?」

  「……不是答不知道吗?」

  当着满脸不解的登纪子婆婆和遥婆婆面前,长子婆婆得意地回答:

  「不知道也照答呀。因为,不应声不是很呕吗?」

  听下去,原来长子婆婆对医生的问题是这样回答的:

  首先,让长子婆婆栽第一个跟头的问题。

  (前三个问题的回答是什么?)

  明明因为想不出来而惊愕不已,长子婆婆却镇定地回答了。

  「……我个人主张不回头看过去。」

  真是很有长子婆婆风格的回答。

  接着是计算题。

  (一百减七是多少?然后再减七……)

  「……我不欣赏喜欢算计的人。」

  以精神论来反击数字。老奸巨猾至极。再来是年号。

  (现在是西元几年?)

  「……大概是二千年左右?」

  这个嘛,也没错。最后,是关于季节的问题。

  (现在是什么季节?)

  「……这个嘛,年轻人,难以言喻的好季节啊。」

  真是充满深度的潇洒回答。

  说完问诊的插曲之后,长子婆婆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结果要过几天才会出来,可是我想大概是不行了。我还是得了失智……」

  可是这句话被登纪子婆婆和遥婆婆的笑声打断了。

  「长子,你能扯得出这些狗屁理由,脑筋够健康了。」

  「就是啊!这么会强辩……」

  可是,这样长子婆婆还是很气馁,意兴阑珊地卡锵卡锵切她的猪排。

  「可是,很多事我都忘了。」

  但登纪子婆婆却对此从容地付之一笑。

  「那当然啦,我们活了那么久。记忆多少会有点破损的。」

  「可是,以前我都没有这样。」

  「哎哟,你脸皮还真厚。永远都想跟以前一样啊?」

  「可是,这样还是很奇怪呀。」

  「欸,有什么关系。奇怪的长子也不错呀!」

  看样子登纪子婆婆是打算从容到底。

  接下来长子婆婆和登纪子婆婆便在可是、那当然、哎呀中来来去去,遥婆婆也三不五时愉快地插上一句就是说啊,或是,别这样嘛。结果餐桌气氛还满热闹的,从主菜猪排到甜点烤布丁我们也都得以好好享用。

  那天临走之际,山崎一副深受感动的样子低声说:

  「……长子婆婆她们把沉重的话题说得好轻松啊。」

  田村「哈哈」笑了两声,很干脆地回答:

  「那当然了。因为她们的人生那么长,自然也很有分量。」

  不仅问诊测验,就连MRI和MRA的检查结果,都诊断出长子婆婆是脑血管性失智症。换句话说,长子婆婆脑子里有血栓、还是梗塞之类的东西,而这些恐怕就是引起失智症症状的原因。

  收到这个检查报告,长子婆婆主动说要改善生活。若脑内的血管障碍恶化,失智症也会跟着恶化。长子婆婆说这是她非避免不可的,所以宣称从饮食、睡眠,乃至于运动,都会遵照医师的指示。

  「好大的改变喔.长子婆婆本来是绝对不让步的那种类型的说。」

  早上在整理庭院时,我发表了这样的感想,结果遥婆婆微微苦笑着回答:

  「这是长子逼不得已的下下策。」

  「……下下策?」

  「是啊。因为要是症状恶化,就会联络家属了。长子说她再怎么样都不愿意。」

  长子婆婆有一个住在美国的儿子。她和丈夫在很年轻的时候就离婚了,所以儿子可以说是唯一的家属。没人知道这个儿子和长子婆婆的关系如何。虽然不知道,但相处得不是很好是众所周知的事实。

  因为,长子婆婆平常就高唱不需要家人的论调。忘了是哪一次了,她在喝酒的时候也说过:「因为我等于是抛弃了儿子,所以他大概很恨我吧。」那语气听不出是认真的还是开玩笑,但假如是感情亲密的家人,应该不会说到这种话才对。

  「……是不想麻烦儿子的意思吗?」

  我不解地问,而遥婆婆正为了修枝将玫瑰花大把剪下,一面回答:

  「可能吧。但也可能是在那之前的问题。」

  「……在那之前?」

  「就算联络儿子了,也不知道儿子会不会回复呀。」

  「咦……」

  「也可能会不想管,想说反正都失智了,干脆装作不知道。」

  以前,长子婆婆说过,家人是不需要的东西。一个自立的人,是不需要家人这种共同体的,那时候她是舔着沾在手指上的巧克力酱,高声发表这番言论的。

  「……」

  我心里茫然地想,可是一个人也不会因为这样,就真的放下,不在乎儿子吧。

  「我没有孩子,不是很清楚。可是,自己失智的样子,无论是被孩子看到还是被孩子无视,对长子来说,或许都会相当痛苦。」

  那当然了。对方可是自己历经千辛万苦才生下的独生子啊。

  「……原来、如此。」

  起风了,玫瑰树梢发出沙沙声,随风摇曳。这阵子庭院的玫瑰花渐渐减少了。在炎热的夏天,花朵会减少。相对的,绿叶会变深变浓。朝天空伸展的枝叶茂密得像是要把蓝天遮住似的。

  可是,下个月这些枝叶也都要修剪掉,以便为度过夏天做准备。剪去过度生长的枝叶,让根部积蓄能量。好让玫瑰在秋天再度绽放出美丽的花朵。

  「……」

  遥婆婆说玫瑰很棒。我也这么认为。因为因果报应分明。灌溉了爱情,就会以美丽的花朵回报。再也没有比这个世界更简单明了的了。

  「……而且,忘记这件事,本身就是件悲哀的事吧。」

  遥婆婆一面捡起掉落在地面的玫瑰花一面说:

  「儿子的种种,曾经是丈夫的那个人的种种,朋友的、家人的种种,都会从记忆中一块一块缺失,所以……」

  我将堆肥埋进土里,一面问:

  「……失智症会连那些都忘记啊?」

  遥婆婆擦擦额头上的汗,点头说:「大概是吧。」

  「我想迟早都会忘记的。因为登纪子这么说。」

  「登纪子婆婆……?」

  「是啊。登纪子的双亲也是被诊断为失智症。」

  「咦——」

  「登纪子的双亲都住在这附近的特殊养护老人院。所以登纪子才决定住进我们蔷薇人生的。因为这里离特殊养护老人院开车只要十分钟。要去探望,距离刚好。」

  「哦……」

  我一面点头,一面想起之前登纪子婆婆说的话。整理老家的时候,从地板底下找出了好多梅酒。听到的时候,我还以为她的父母已经去世了,所以才会整理家里,可是看样子是我想错了。

  「听说登纪子去探望,父母也都不认得她。」

  遥婆婆擦过汗,手又直接伸向枝叶。

  「有时候是被忘记,有时候是自己忘记。上了年纪的人是很忙的。」

  我听着遥婆婆的话,莫名感到很有道理。难怪登纪子婆婆对长子婆婆的症状那么从容不迫。

  山崎一边为躺在地板上的蒂奇刷毛,一边低低唔了一声,

  「……这该说是煎熬还是酸楚,怎么说呢……」

  长子婆婆的事、登纪子婆婆双亲的事,光是摆在我心里有点无法消化,于是我全都告诉了山崎。而这是他最先发表的感想。

  「要是我妈忘了我,我一定会忧郁好一阵子吧。」

  「我也是,要是爸爸忘了我,我大概连鼻毛都会变白吧。」

  我的话,让山崎噗哧笑出来。蒂奇也与其呼应,懒洋洋地翻了个身。

  「什么跟什么?你是说真的?」

  「……嗯,还满认真的。」

  和山崎说说笑笑,心情就会比较轻松。一轻松,就能顺势开开玩笑。这就是所谓的朋友的作用吗?

  「因为森山有恋父情结嘛。」

  「山崎自己还不是有恋母情结。」

  「所以说,我们终究是天生一对啊。」

  「为什么会变这样?」

  「为什么不会变这样?」

  山崎边说边把蒂奇乱糟糟的毛仔细梳开。我就在他旁边,看照护的书。这阵子,我发愤研读失智症。之前,要是我正在念书,旁边有山崎的话,我一定觉得他烦死了,但最近却不再这么觉得了。可见我也在不知不觉中,能忍受山崎了。搞不好我们的友情其实已经挺深的了。

  「不过,像我的话,要是我爸忘了我,我也无所谓。反正,他搞不好已经忘了。」

  山崎半带着笑说。山崎经常不以为意地说起失踪的父亲。

  「……因为我以前就叫自己把爸爸给忘了。」

  但是我们不会因为这样就认为自己是特别的孩子。以前怎么样我不知道,但最近父母亲离婚、再婚也好、单亲家庭也好,都是很常见的家庭问题。要是每次都要为这种事情受伤、沮丧的话,根本当不了这年头的小孩。这是我们的共识。

  即使如此,能够细谈自己家人的对象还是很有限的——这是山崎的看法。家人这两个字说来简单,但种类繁多,可是却有很多人不了解种类繁多这个事实,这样的出入造成对话的隔阂,妨碍了顺畅的沟通。

  所以,山崎说,和环境有某种程度相似的人说话,比较轻松愉快。好比和我,或者像我。好啦,坦白说,我是正好吻合这个条件。

  关于这一点,我内心也是同意的。我跟山崎谈家人其实很容易开口。我想就像他以前说过的,我们有点像。

  「人类真的是很麻烦啊。」

  山崎难得说出厌世的话。

  「像是记得、忘记什么的,要是能更随心所欲就好了。」

  我瞥了这么说的山崎的侧面一眼。因为我想看看山崎是用什么表情说这种话的。

  「……」

  可是山崎还是一样,像猫咪般什么事都没有的表情,一直信手摸着蒂奇而已。

  「……对了,登纪子婆婆的爸妈几岁啊?」

  「不知?不过登纪子婆婆都七十几了……所以应该超过九十了吧?」

  听我这么回答,山崎望着远方喃喃地说:

  「九十岁……九十年……」

  然后叹了一口大气。

  「好厉害喔。是我们人生的几倍啊。」

  真的——我的视线落在书本上,心里也这么想。怎么说呢,他们活过的时间就已经像是历史课本了。

  「而且还当登纪子婆婆的爸妈当了超过七十年耶?」

  山崎佩服地说,有点惆怅地叹了一口气。

  「被当了自己爸妈这么久的人忘记,登纪子婆婆是什么心情啊?」

  解答山崎这个疑问的,是由佳小姐。

  「被忘了,好像也不觉得怎么样哦。」

  那天的club登纪子招牌没变,内容却变成了club由佳。

  「欢迎光临。请大家千万听我说一句,禁止饮酒过量。逗留时间也请控制在两小时之内。超过了有时候会伤身。」

  站在吧台里的由佳小姐对前来的客人毫不客气地这么说,执行她不由分说的严谨营业。由佳小姐为登纪子婆婆,当起妈妈桑,却显然不管登纪子婆婆的营业风格。

  「没关系啊。又没有人客诉。」

  由佳小姐一边对客人提出健康指导,一边笃定地这么说:

  「登纪子婆婆也说这样很好,交给我全权处理。」

  据说由佳小姐之前也好几次充当登纪子婆婆的代打,帮club登纪子开店。由佳小姐的严谨营业,据说颇受一些想挨几句骂的老绅士们喜爱。所谓大人的世界,还真是有一些不可思议的需求。

  登纪子婆婆时不时无法开店,原因主要都是父亲的情况恶化。一接到特殊养护老人院的联络,登纪子婆婆就会立刻飞也似的赶到那边的老人院去。

  顺道一提,所谓特殊养护老人院,是提供经判断需要照护的老人入住的老人福祉机构。登纪子婆婆的双亲都患有失智症,可能是因为这样才选择特殊养护老人院的吧。

  「老伯伯的情况还好吗?」

  我一问,由佳小姐便偏着头回答:

  「不知道呢?应该不太好吧?这不知道是第几次病危通知了。据登纪子婆婆说,什么时候走都不奇怪。」

  嘴里说危险,但由佳小姐的语气却听不出急迫感。多半是因为登纪子婆婆的父亲的年龄,以及登纪子婆婆早已做好心理准备的关系。

  「登纪子婆婆的父亲已经高龄九十九岁,长年处于瘫痪的状态。意识也一直不清楚。可能是因为这样,登纪子婆婆也有了心理准备。看她能随口说出,什么时候死都没关系就知道了。」

  据说,以前登纪子婆婆就和由佳小姐谈过自己的父亲。

  「登纪子婆婆说,他是个可怜人。他是个公然宣称吃喝嫖赌是男人本色的人,因为造这么多孽才会长寿……」

  「噢……」

  「因为造太多孽,所以没办法在还有人会为他伤心的时候死掉。」

  长寿是件可怜的事吗?我不太懂。蔷薇人生的人说的话,有时候对我而书简直是难懂到极点。

  所以我都点头说原来如此,啜饮我的矿泉水。因为在club由佳里,妈妈桑以我喝酒不好看为由,严禁我喝酒。

  「……对了,由佳小姐,你和田村和好了吗?」

  我换个话题发问,由佳小姐「哼」了一声,回答我:

  「当然啊!我可是很明理的。」

  由佳小姐一面说,一面在自己的杯子里倒白兰地。那酒看起来很贵。没想到由佳小姐的选择还挺大胆的。

  「没发觉长子婆婆的变化,是因为我这个照护经理经验还不够老到。田村并没有错。我骂田村,纯粹是迁怒。假如要说田村有错,就是错在他给人一种就算别人把气出在他身上也会原谅别人的感觉。」

  这个说法听不出来到底有没有在反省,但从后来进来的田村的样子看起来,两人之间是感觉不出有什么疙瘩。

  「由佳小姐,谢谢你的邀请。麻烦给我Hoppy。」

  出现在club由佳的田村,愉快地在高脚凳上坐下,点了酒。

  登纪子婆婆不在的期间,你爱喝多少都由我请客——据说由佳小姐是这样答应田村的,算是为前几天道歉。

  明明有人请客,却点便宜的酒,田村就是这样——由佳小姐一面端出酒来,一面说着笑了。田村说,他喝不出贵的酒好喝在哪里,高高兴兴地喝起那种叫作Hoppy的酒。

  由佳小姐答应请田村喝酒这件事,持续了满长一段时间,两人完全和好了。

  可是,这同时也意味着登纪子婆婆有好长一段时间不在。换句话说,就是登纪子婆婆的父亲长久都处于病危状态。

  登纪子婆婆会为了替换衣物和稍事休息而回到蔷薇人生,但很快就又匆匆前往特殊养护老人院。我们只能暂时在一旁看着登纪子婆婆。

  「……大概差不多了。」

  长子婆婆在club由佳悄声说过这句话的第二天早上。一头乱发的登纪子婆婆揉着困倦的眼睛,出现在餐厅里。

  「唉,这次好久啊。我家那个老爸真是的i…」

  一身疲劳困顿的登纪子婆婆这么说着,就一屁股在遥婆婆与长子婆婆用餐的餐桌旁坐了下来。

  「连续三晚都说今晚是关键耶?明治时代出生的人,生命力强得令人受不了。」

  说着,登纪子婆婆把长子婆婆喝到一半的番茄汁一饮而尽。

  「害我整个睡眠不足。」

  嘴上虽然这么说,但登纪子婆婆的表情轻松开朗,因此我以为登纪子婆婆的父亲已经脱离危险状态了。可是,我错得离谱。

  「不过,这样他总算走了。九十九岁的大往生。」

  登纪子婆婆面带笑容这么说,遥婆婆这样回答:

  「……辛苦你了,登纪子。」

  登纪子婆婆点头说:「是啊。」点完头,又一次微微笑了笑:

  「今天是好日子,所以葬礼要明天办。」

  遥婆婆又回答了登纪子婆婆的这句话:

  「那真是太好了。明天的降雨机率是零呢。」

  长子婆婆也笑着点头。

  「要送伯父走,这样的天气最好不过了。」

  然后她们三个人就好像在规划旅行般,愉快地谈起来。

  就是啊,听说天气很不错呢。你们要不要也来玩?哎呀,可以吗?可以可以,反正是九十九岁的大往生,能送他的朋友早就先走了。葬礼便当我订了很好的,你们可以的话就来吧。哎呀,既然这样,那就去好了。嗯,来来来。好呀,枯木也是山中景(※原文:枯れ木も山の赈わい。意指,光秃秃的山,若能有几株枯萎的树,也能增添几分景色。比喻虽然没有很大的用处,但有总比没有好。类似于,没鱼虾也好。)嘛。拜托,你这个比喻错了吧?有吗?有。至少我不是枯木。哎哟,不是吗?当然不是!

  这群人真的是在谈葬礼吗?我真怀疑自己的耳朵。

  「奏妹妹,方便的话你也来嘛。喏,也邀山崎少年一起来。」

  登纪子婆婆这么对我说,让我更加怀疑我的耳朵。

  我和山崎以枯木也是山中景的重要成员身分,参加登纪子婆婆父亲的葬礼。

  「有年轻人在,场面会比较热闹。」

  在葬礼会场所在的大楼停车场里,登纪子婆婆看到无事可做呆立在那里的我们这么说,但和我们比起来,登纪子婆婆她们华丽多了。到美容院梳过头的登纪子婆婆、遥婆婆、长子婆婆,分别穿着黑色的丧服,显得相当俏拔。

  「真的连我也要列席吗?」

  就连山崎也有些踌躇不前。可是登纪子婆婆没有丝毫犹豫,大笑回答:

  「没关系没关系。有很多曾孙因为有事没办法来。你们就当作是代替他们,混在亲戚里。啊!奏妹妹也是哦。」

  如此这般,我们便踏进了故人佐藤时卫门先生的葬礼会场。在亲属休息室里,有几位老人家。

  「哦,那是我哥哥、弟弟和妹妹。和他们在一起的,是他们的太太和先生……啊啊,哎哟,大嫂,好久不见。思,这是我的朋友……」

  登纪子婆婆便像这样,简洁俐落地将我们介绍给她的亲戚。

  「不过,人到得好少啊。曾孙就算了,孙子呢?」

  「因为事出突然,大家都说会晚到。」

  「突然?爸不是昨天就走了吗?」

  「如果是办在东京,要来就方便多了,在这边比较花时间吧。」

  「千叶和东京坐电车也才两小时呀?」

  「年轻人有他们的事要忙吧。」

  一听之下,原来登纪子婆婆家本来是在东京的世田谷,儿子们也都住在东京。可是附近的老人院都额满了,好不容易才在千叶这块土地上找到有床位的特殊养护老人院。而登纪子婆婆便是为了双亲,才搬到蔷薇人生的。

  「真是的。我本来想叫孙子们去帮忙带妈过来的。」

  登纪子婆婆的这句话,让她的哥哥大吃一惊。

  「要带妈来太费事了吧?妈又坐轮椅。」

  「所以我才想要叫孙子帮忙啊。」

  于是就连登纪子婆婆的弟弟也面有难色地说:

  「何必带来呢。妈那个样子,反正什么也不知道了。」

  对于哥哥和弟弟这样的意见,身为妹妹的一副无法接受的样子,立刻展开反驳:

  「哎哟,不知道也应该出席呀。爸走了耶!」

  然后,这句话就像信号似的,让兄弟们立刻变了脸,七嘴八舌地吵起来。

  另一方面,登纪子婆婆则是微睁着眼听兄弟们争吵。她一直眯着眼睛,好像这样他们的说话声听起来就会轻一点似的。

  然后,等他们吵过一轮,她才开口:

  「——够了。我请这两个孩子帮忙带妈妈来。」

  说完,登纪子婆婆一把抓起我和山崎的手。这两个孩子指的就是我们,山中景成员。

  登纪子婆婆的母亲人住的特殊养护老人院,位于距离蔷薇人生开车北上十分钟的地方,大大地矗立在离海有些距离的森林地带边缘。那是一座四层楼的建筑物,停车场大得不得了。

  「好像一间好——大的医院。」

  我们走在浅绿色的走廊上,山崎发表了他的感想。

  登纪子婆婆的母亲的房间,位于三楼边间。那是个两坪左右的整洁小房间,窗外可见低低的山陵绿意。

  「妈,我们来接你了。」

  一进房,登纪子婆婆就这么说,视线望向置于窗畔的床铺看。登纪子婆婆的母亲就躺在那里。奶奶是个娇小的白发女子,和我之前想像的样子还满接近的。一想到这个人就是腌出三十年陈年梅酒的人,总觉得有点不可思议。

  「……接我?」

  奶奶以微弱的声音说。

  「……轮到我要死了?」

  登纪子婆婆对于她母亲搞笑般的发言不为所动,一下掀开母亲的棉被,迅速放下了床边的栅栏。

  「好了好了,我们不是要接你去那边的。我是你女儿,因为爸爸走了,所以我们要去葬礼哦——」

  登纪子边说边向我和山崎招手。

  「山崎,轮椅麻烦你。奏妹妹,你能帮我把妈妈抱起来吗?」

  我们接到指示,尽管笨手笨脚的,也各自依言办事。

  令人意外的是,山崎一下子就把床边折叠起来的轮椅架好了。看样子我给他的照护书籍,他其实都有在看。

  我也抱起了登纪子婆婆的母亲。我只读过照护的书,和由佳小姐练习过而已,这是头一次实践,不过也好歹把奶奶的身体抬起来了。

  「妈,先洗脸,再换衣服哦——」

  听到登纪子婆婆的话,奶奶在我耳边小小说了一声,「不要。」看样子她不愿意。登纪子婆婆听到这小小一声的不要,就哼了一声对她说:

  「怎么能不要呢。难道你想要穿这样去参加葬礼吗?」

  结果奶奶就把重心往床那边靠过去。

  「……我不——要去。」

  看样子,她是打算躺回床上。

  「……那个,她好像不愿意耶。」

  我这么一说,登纪子婆婆就摇头。

  「我妈从以前就不喜欢出门。可是,今天是特别的日子。既然身体状况没有问题,我就要带她去。来,奏妹妹,把她弄起来。」

  「喔,好……」

  我双手使力,撑起奶奶的上半身。奶奶的身体好像只剩皮包骨似的,细瘦得让人担心会不会折断。可是明明细瘦,只要重心一偏,就会重得令人感到不可思议。

  「……我不——要去。」

  「怎么能不去呢。是爸爸的葬礼耶。」

  「……不——要。」

  「曾经是你丈夫的人走了。死掉了。」

  「……我不——认识。」

  「怎么会不认识?你知道你们结婚几十年了?」

  「……丈夫变成白痴了,我才不管。」

  「不是白痴,只是痴呆了而已。」

  「……不——是。是变成白痴了。」

  「听我说。妈,你自己也跟爸差不多哦?」

  「……不——要。」

  先受不了这毫无进展的对话的,是登纪子婆婆。

  「够了。奏妹妹,让她坐起来。」

  「喔,好……」

  我照登纪子婆婆的话,把奶奶的身体扶起来。

  「呣……」

  可是奶奶却顽强地抵抗。

  「……我要睡觉——」

  奶奶将细瘦的身体倒向床的方向。身体明明那么瘦,却还是很重。这份重量感,是抵抗的分量吗?

  「来,山崎也来帮忙。」

  登纪子婆婆一叫,山崎也立刻将手搭在奶奶盾上。

  「……不——要。我才不管老公。我要睡——觉。」

  对于奶奶的坚持,登纪子婆婆也毫不留情地回嘴:

  「要不了多久妈就可以睡很——久很久了,今天就起来吧。」

  「……我要睡——」

  「好好好,晚点再睡哦——永远睡着不起来哦——」

  登纪子婆婆笑着开始,帮终于坐起来的奶奶梳头发。她的梳法好粗鲁,我都怀疑山崎帮蒂奇刷毛的时候都比她轻柔得多。

  「……啊,那个,登纪子婆婆,梳头的事由我来吧。」

  我忍不住这么说,登纪子婆婆说声:「太好了。」便把梳子交给我,自己开始翻抽屉。

  「应该有黑色长裤,就帮她换上那件吧。山崎,不好意思,换衣服的时候要请你回避一下。」

  被她这样交代,山崎说声「是!」便匆匆走出房间。

  本来不愿外出的奶奶,一坐上车又变了一个样。

  「太阳公公,回到西边去。夜晚的明星,跑出来了。」

  望着车窗上的街景,活泼地唱起歌来。

  「这边亮,那边亮。」

  我们坐的车是可载轮椅的复康巴士,奶奶就坐在轮椅上,占了最后面的位子。登纪子婆婆则坐在副驾驶座。我和山崎则乖乖坐在中间的位子。

  「哦!令堂真会唱歌。」

  计程车司机客气地说。登纪子婆婆笑着说就是啊。我妈以前还参加过妈妈合唱团呢。哇,这样啊。是啊。对了,司机先生,您是哪里人?晚上都去哪里小酌呢?登纪子婆婆一下子就展开她的club登纪子拉客谈话.山崎则是一面注意着后面的奶奶,一面小声向我耳语:

  「问你喔。奶奶真的不认得登纪子婆婆吗?」

  「咦?」

  「……真的会连自己的女儿都不认得喔?」

  登纪子婆婆的母亲愉快地看着窗外,继续唱歌。

  「出来了,出来了,满天的星星。」

  登纪子婆婆也和司机先生聊得正高兴。

  我和山崎无事可做,只能面面相觑。

  登纪子婆婆帮奶奶整理仪容的时候,一面说:

  「我妈痴呆得很彻底,真的是谢天谢地。哪像我爸,真的让人应付不过来,那时候好惨。到处乱跑又到处乱骂人,脾气很差,所以要照顾他大小便也很难。第一个投降的是我嫂嫂,让他进了特殊养护老人院。最后连那边也投降了。脑子坏得很快,身子却勇健得很,每晚大吼大叫,动手打人——真的是完全拿他没辙。」

  于是我忍不住地发问了。因为我很好奇,要是连特殊养护老人院都投降,究竟会变成什么样子?

  结果登纪子婆婆以平板生硬的声音说:

  「……换到医院去了。精神科医院。」

  「精神科?」

  「嗯。请医院照顾了一阵子,医院说稳定下来了,就送回特殊养护老人院。那时候,我爸整个人变得很乖,变得只需要照护而已。意识不清楚了,身体也不怎么能动了。」

  这几句话,让我和山崎悄悄倒抽一口气。

  「……送进医院,是我签的字。所以,如果说是住院提早了爸爸的死期,那也可以说是我害的。」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好默默地为奶奶穿上袜子。山崎也学我,帮奶奶穿上另一只脚的袜子。

  「可是,我是觉得,早死这件事虽然很残酷,但死不了也很残酷。那时候,我就是这么想的。」

  这时候奶奶望着远方,小声说:

  「就这么想啊——就这么想了。」

  听到她的话,登纪子婆婆笑了,叹了一口气。

  「我妈虽然忘了很多事情,可是她痴呆得很温和,真叫人松了一口气。」

  我觉得那双眼睛虽然在笑,可是看起来却又很悲伤,是我自己想太多吗?

  「我的事情,她早就忘得一——干二净了。可是只要想到我爸,就觉得这根本就不算什么。」

  一回到葬礼会场,亲人休息室里多了好多人。看来是登纪子所说的孙子和曾孙们总算到了。

  我推着轮椅,带奶奶进房间,房间便到处都有人叫。奶奶!哇,看起来很有精神啊!脸色也很好呢。奶奶认得我吗?奶奶,我呢?我呢?

  奶奶可能是被人声吓到了吧,脸上又有点不高兴的样子,低着头不说话。

  看到奶奶这个样子,孙子们便露出悲伤的神情。「爷爷走了,奶奶想必很伤心吧?」、「就是啊,走的是一辈子的老伴啊。奶奶一定很难过。」

  可是,奶奶却不顾孙子们的这番想像,又开始念念有词:

  「……我要回——去。」

  「又来了……」

  登纪子婆婆露出不耐烦的表情,朝桌子看了一眼。那里摆了一些作为茶点的糯米糖糕。看到糯米糖糕,登纪子婆婆显然稍微松了一口气,拿了糖糕塞给奶奶。

  「这个给你,你要忍耐哦——」

  「……这——个?」

  「这是糯米糖糕呀。妈很喜欢的,对吧?」

  「……喜欢呀——」

  「葬礼很快就要开始了。」

  「……葬礼?」

  「对。你丈夫的葬礼。」

  「……丈夫变成白痴了,我不理他。」

  「不管变成什么样子,死了就要办葬礼,这是规矩。」

  「……我要睡——觉。」

  「这里没地方让你躺啊。再等一下就好,忍耐一下。」

  「……这里是哪里?」

  「葬礼会场啊。因为爸爸走了。」

  「……谁啊?」

  「你的丈夫,知道了吗?我们要好好送他最后一程,好不好?」

  被登纪子婆婆打了回票,奶奶显得很不高兴,卡沙卡沙地打开了手里的糯米糖糕的包装纸。然后依然一副不情不愿的样子,晈了一口糖糕。一咬,就咳出声来,噎住了。

  我们连忙搓奶奶的背。

  「啊啊!谁来帮个忙,茶!茶!」

  我们连忙给奶奶喝茶,让她把糕吞下去。

  「这种干干的点心,对老人家是很危险的。」

  我这么说。但登纪子婆婆耸耸肩。

  「可是,我妈妈喜欢啊。不给她一点她喜欢的东西,她就坐不住,会再吵起来。我会把茶也准备好的,帮我看好她哦。我去跟大家打声招呼……」

  说着,登纪子婆婆将奶奶交给我和山崎,走进了人群里。

  「……不——要。」

  奶奶低声这么说,一面又把糕送到嘴边。这次为了怕噎住,只咬了小小一口。看样子,好像懂得从经验中学习。嘴里嚼着东西,无聊地看着自己的儿孙们。

  「……奶奶是不是不太想来啊?」

  我这么说,山崎也微微点头。

  「……可能吧。好像也不知道现在是什么状况。」

  然后我们呆呆地望着登纪子婆婆加入的人群。

  「葬礼这种事,给人一种不可思议的感觉。」

  「嗯,是啊。」

  在那里的人们,或多或少都有相似之处。这就叫作血缘吗?我觉得好不可思议。

  葬礼随后便举行了。

  我和山崎跟遥婆婆及长子婆婆一起,在一般宾客席中就座,参加了葬礼。当然,登纪子婆婆和奶奶是在亲属席。

  和尚诵经期间,奶奶也一副无法集中精神的样子,不是伸手去摸附近的花,就是拿放在膝上的糕来吃,无拘无束地坐在轮椅上。

  台上铺满了白色的菊花,正中央挂着佐藤时卫门先生的遗照。照片中的时卫门先生露出快活的笑容。眼睛部分和登纪子婆婆很像。年轻时一定是个英俊少年郎吧。从登纪子婆婆年老之后的风韵犹存就可以想像了。

  与会者没有人流泪。不禁让我心想,九十九岁的葬礼可能就是这样吧。会场的气氛不是为死亡悲伤,而是赞颂长久的人生。好长寿啊。能活这么久,一定了无遗憾吧。我听到有人低声这样说。

  看着葬礼的样子,我想起登纪子婆婆说的那些话。「因为造了太多孽,所以没能死在有人会为他的死伤心的时候」。

  我想,她说的的确也有道理。可是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长寿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当我茫然地这么想着的时候,开始为死者拈香了。登纪子婆婆推着轮椅,将奶奶送到拈香台前。

  「来,妈,拈香。」

  登纪子婆婆这么说,但奶奶只是瞪着台子一直看。看着看着,头略略偏了。

  「妈,快点……」

  「……快点做什么?」

  「妈,这是你丈夫的葬礼。快一点,不然后面有人在等。」

  「……葬礼?」

  「对。你丈夫的,葬礼。」

  「丈夫……?」

  说着,奶奶的视线移向台上的遗照。

  「……丈、夫?」

  白色菊花中,黑白的佐藤时卫门先生露出了豁达开朗的笑容。

  「……老公?」

  奶奶的声音低低响起。

  「……」

  下一秒钟,奶奶膝上的糯米糖糕便滚落在地。因为本来深深沉坐在轮椅里的奶奶,身子忽然用力往前倾。

  「……老公?」

  奶奶不解地望着遗照,微微偏着头苦思。

  想了一会儿,小声喃喃地说:

  「……你走了?」

  这句话好像变成了引线,奶奶朝着台上的遗照大喊:

  「——老公——……!」

  她细瘦的手伸向拈香台。

  「老公,老公——……!」

  她悲切的叫声,让在场的人说不出话来。

  「老公——老公——……老公……」

  奶奶眼中满是泪水。

  她一个人流下了没有人流的泪。

  「……老公……」

  死者没有回应。

  「……老公——」

  即使如此,奶奶依然不断叫着故人,叫了好久。

  多亏奶奶的泪水,出席的人个个异口同声地说这是场好葬礼。但奶奶则是一回到自己的位子上,马上又无法集中精神,伸手去摸附近的花,或者向坐在旁边的登纪子婆婆吵着要回去。

  在回程的计程车里,遥婆婆说:

  「今天真是场好葬礼。」

  长子婆婆也点头同意。

  「是啊。让我长了见识。」

  也不知是不是在听我们的这番对话,只听奶奶在车后愉快地唱着歌。

  「天快亮了。当东方变白,」

  膝上是没吃完的糯米糖糕。

  「那边的星星,消失了。这边的星星,消失了。」

  一直愉快地望着窗外的夕阳。

  「只剩下一颗,破晓的晨星。」

  当天晚上,club登纪子悄悄临时营业,私下招待我和山崎。

  「谢谢你们。要不是你们,我一定没办法带母亲去参加葬礼。真的,很感谢你们。」

  然后登纪子婆婆为我们拿出那种梅酒。

  「来,这是谢礼。我母亲腌的三十年陈年梅酒。腌这个的时候,她还没痴呆,话多得让人嫌吵呢。人哪,将来会变成什么样子,谁也不知道。」

  登纪子婆婆一面将酒拿出来,一面愉快地这么说。

  「不过,葬礼上那个状况,到底是怎么样呢?我妈是不是多少还记得我爸呀?或者那是她一生一次的大痴呆呢?」

  登纪子婆婆打趣地说,山崎却好像有什么想法似的,问:

  「奶奶真的忘了登纪子婆婆和家人了吗?」

  「天晓得?不过我想应该是忘了。我就不用说了,看到我兄弟,感觉也像是不认得,不管谁来探望,她通常都是一副不知所以然的样子。」

  说完,登纪子婆婆耸耸肩,笑了。

  「欸,没办法呀,老了就是这样。」

  然后登纪子婆婆拿着长柄杓舀起茶褐色的梅酒,也倒进自己的酒杯里。

  「就算她忘了,反正我还记得。」

  我们喝着同样的酒,登纪子婆婆静静地继续说:

  「而且我也不讨厌现在的妈妈。」

  那双眼睛的确是在笑,可是看起来却很悲伤,真的是我自己想太多了吗?

  「……那个,登纪子婆婆。」

  说着,我掏掏口袋。然后,拿出指尖摸到的小包裹。那是一个白色的小包裹。葬礼会场的茶点,糯米糖糕。

  「……这个,请收下。」

  我拿出那块糕给登纪子婆婆,她露出不解的表情。

  「这是什么?怎么啦?」

  也难怪。从口袋里拿出糯米糖糕,的确有点令人费解。于是,我很笨拙地解释:

  「这个,是登纪子婆婆的母亲给的。」

  「我妈……?」

  「是的。葬礼前在休息室里给我的。就是登纪子婆婆和亲戚聊天的时候。」

  「这样啊。」

  「……是的。所以,请收下。」

  听了我的话,登纪子婆婆笑着回答:

  「可是,这是给奏妹妹的呀?」

  「其实,不是的。」

  「咦?」

  「因为奶奶叫我小纪。」

  我的话,让登纪子婆婆脸上的笑容顿时消失。

  「我妈这么说……?」

  「是的。她说小纪也吃一个,就给了我。」

  于是,登纪子婆婆轻轻拿起我手心里的糯米糖糕。拿在手上,微微笑了笑。

  「妈真是的,把奏妹妹当作是我了。」

  「嗯,大概是吧。」

  看着点头的我,登纪子婆婆一副真没办法的样子,耸了耸肩。

  「真是的,妈就是冒冒失失的。从以前就是这样。」

  「是吗?」

  「就是啊。真叫人头痛。」

  登纪子婆婆又微微笑了笑,看着手中的糕。

  「……可是,妈记得我的名字了。」

  「——」

  「……妈还记得我的名字。」

  一面说,登纪子婆婆一面打开糯米糖糕的包装,咬了一口。

  「……不过,我很讨厌糯米糖糕。」

  登纪子婆婆皱起眉头,吐了舌头。然后吸了一下鼻子,又再咬了一口糕.

  「……啊啊,好甜。好难吃啊。」

  虽然边吃边抱怨,登纪子婆婆还是把糕放进嘴里。

  「……真的,好难吃。」

  当登纪子婆婆这样颤抖着声音,边说边吃,山崎竟然开口了:

  「那个,登纪子婆婆。」

  然后他也猛掏口袋,拿出糯米糖糕说:

  「——奶奶也给了我!」

  「嘿……?」

  「奶奶说这个给小纪……」

  「啊……」

  不用说,我对于山崎这个莫名的举止,惊讶得张大了嘴。现在时机不对好不好?山崎和臣。

  可是登纪子婆婆却接受了山崎的行动,「噗哈!」放声笑了出来。

  「真是的,在搞什么呀!妈妈竟然也把山崎误以为是我……?」

  「啊……嗯,大概吧。」

  「讨厌啦。只要是小孩子,每个都看成我吗?这么随便……」

  「呃,我也觉得很奇怪就是了。因为她一直小纪、小纪地叫我……」

  「对不起呀,我妈真是的……」

  登纪子边笑边拭泪。

  「啊啊,做事都不稍微想一想的。她从以前就是这样。」

  看着这样笑着的登纪子婆婆,我心想,也许山崎是算好时机才这么做的也不一定。搞不好他很有这方面的天分。

  「今天真的是一场很好的葬礼。」

  喝完杯子里的梅酒,登纪子婆婆淡淡微笑着这么说。

  紧接着,登纪子婆婆空酒杯里的冰,发出一声小小的「卡啷。」那声音,好像是谁在回应什么。

  离开club登纪子,路上山崎忽然低声冒出一句:

  「父母再怎么样,都还是父母啊。」

  我也低声回答:

  「……好像是呢。」

  蔷薇人生夜晚的走廊上,鸦雀无声。唯有我们的影子,拉得好长好长。

  海的那一端,开始出现积云了。夏天就要来了啊——我感觉着额际冒出的汗水,一面这么想。

  在高温中,我和山崎仍穿着长袖长裤,戴着手套护目镜,加上帽子、口罩的重装备,站在玫瑰庭院里。我们即将在遥婆婆的指导下,在庭院里喷洒杀虫剂。因为庭院的一角发现了大量三节叶蜂的幼虫。

  「为了驱除幼虫和虫卵,要请你们喷洒杀虫剂。因为范围很大,你们千万要特别小心,不要把药给吸进去了。」

  「是——」

  「是!」

  三节叶蜂的幼虫密密麻麻地贴在玫瑰叶子的背面,蠕动着并啃掉叶子。被产了卵的茎会留下又黑又大的伤痕。

  「要是茎被产卵了,可以砍掉没关系。为了阻止被害扩大,这也是不得已的。」

  遥婆婆也和我们一样,一身重装备拿着杀虫剂走出玫瑰庭院。那样子像极了太空人。

  「我从玄关那边开始,森山负责大门那边。门那边通风很好,比较不会吸到药。」

  山崎对我说了这番很有绅士风度的话。我也乐于遵从。

  「谢啦!那我过去了——」

  于是我就这样钻过了大门,开始向茂密地生长到蔷薇人生外侧的玫瑰枝叶喷洒药剂。

  「……」

  这时候,视野的边缘出现了一个熟悉的女人身影。我心里想着怎么可能,但仍朝她看过去。

  可是,这种事真的不可能会发生的。她不可能会在这里的。我在这里的事,应该没人知道才对。

  然而,她就站在路的另一边。虽然戴着大大的太阳眼镜,但我还是一眼就认出来了。

  「……妈妈。」

  我不禁低声叫了出来,杀虫剂瓶从我手上滑落。掉落在马路上的瓶子,啵啵啵地倒出了白色的液体。我大为震惊,但她不予理会,大步大步往我这里过来。然后在我面前站定,摘下太阳眼镜说:

  「让我找得好辛苦呀,奏。」

  她还是和以前一样,黑眼圈好严重。不知道是睡眠不足,还是身体本来就一直不好,或者是两者皆有?

  「我们毕竟是母女呀。」

  忽然说出、做出唐突的事,是妈妈一直以来的坏毛病。

  「妈妈在少女的时候,也常常想要离家出走呢。」

  天好蓝。玫瑰的绿意也越来越浓。

  「所以奏想逃走的心情,妈妈很能理解。」

  对,妈妈一直以来的坏毛病。

  就是会说出一些唐突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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