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遥婆婆的玫瑰

  妈妈开着看似新车的VOLVO,沿着海岸的马路行驶。就妈妈选的车而言,引擎声算是中规中矩的。带着海潮味的风灌进了敞开的车窗。我按住乱飞的白发,乖乖坐在前座。

  「……」

  妈妈是上周发现我离家出走的。原因竟然是之前的班导写明信片给妈妈。

  「好善良的一张明信片。你的导师很担心你。也许一部分是因为白发的关系吧。像你这样的孩子,无论如何都会让老师留下深刻的印象。」

  收到明信片的妈妈,立刻向爸爸联络。

  「我打家用电话,是新太太接的。所以我就用假声问了:『请问奏同学在吗?』结果她就说,奏搬到鎌仓去了。所以我一下就明白了,啊啊,这孩子真是的,成功地离家出走了。老实说,妈妈还真有点佩服。」

  佩服归佩服,却不忘请侦探来找我,这就是妈妈难以捉摸的地方。

  离家出走被发现,当然是一大打击,但没有让爸爸知道,这一点我还是感谢妈妈的。我这次离家出走,是为了爸爸和纱记子的幸福。要是让他们知道了,我过去的苦心就真的都白费了。唯有这一点,我无论如何都想避免。

  「……」

  妈妈看到防风林旁有树荫,就把车停下来。引擎声一消失,寂静便降临。当然,是有沙沙的海浪声,但我觉得那声音反而比较接近宁静。

  「……我们到外面说话吧。」

  妈妈这么说,然后下了车。妈妈不喜欢和人一起长时间待在小空间里。我也跟着妈妈下了车,站在妈妈身旁。两年没见的妈妈,却还是比我高。明明是女人,却有一百七十公分高。我想就算我长大成人,应该也不会有她这么大只吧。

  可能是因为这样,妈妈不管什么时候见到我,都不会对我说,你长高了呢。应该是几乎没有察觉到我的成长吧。不过,她就是这种人。

  我们隔着防波堤看海。积云感觉比刚才厚重得多。树荫的颜色也相当浓。柏油路好像吸了不少热,脚底慢慢热起来。在这当中,妈妈开口了:

  「离家出走结束了。到妈妈这里来。」

  在逼人的闷热之中,一滴汗也没流的妈妈这么说。

  「我们一起住吧。」

  这是意想不到的提议。

  「与其待在这里,跟妈妈在一起还比较自然、正常。」

  妈妈说得很肯定。提议本身的内容也十分正常。找到离家出走后谎报年龄在老人院住下来工作的女儿,绝大多数的母亲都会这么说吧。

  可是,说这些话的是妈妈,才让我觉得不太对劲。因为妈妈这个人,是离正常有点距离的那种人。她所说的自然和正常,会让我觉得实在是不自然又异常。

  「为什么?妈妈怎么会这么说?」

  所以我忍不住问了。于是妈妈理所当然般回答:

  「——因为这个设施怪怪的。」

  这回答才真是怪怪的。在这种场合,作母亲的回答,比较恰当的应该是「怎么能丢下离家出走的女儿呢」之类的,但妈妈的重点依旧和别人不一样。

  然后她像唱歌般继续将她的重点说下去:

  「这家老人院很奇怪。成立也好、经营状态也好、存在意义也好,都和正常的福祉设施差很多。太偏离现实了。」

  我心里暗想,轮得到这一生都偏离现实的你来说吗?一个没有常识的人,搬出常识来说大道理,真滑稽。

  「你不应该待在这里。」

  即使如此,妈妈仍以相当严肃的神情,极其笃定地说:

  「最好早点离开。这是为了你好。」

  潮骚沙沙响起。一瞬间,我的脑海好像电视的雪花荧幕一样花掉了。

  「妈妈怎么会这么说?」

  我重复了和刚才一模一样的话。于是,妈妈也照模照样,重复了一遍:

  「……因为这个地方怪怪的。」

  妈妈这个人,就是不会替对话找出口。

  再继续对话下去,只怕会陷入无限回圈,所以我回答:「我知道了,我会考虑的。」当然,实际上什么都没搞清楚,但装作明白了的样子,是我的礼节也是处世之道。

  「说谎离家出走的事,我要向妈妈道歉。可是,再过不久就要放暑假了,至少夏天这段期间,妈妈可不可以宽限一下?就当作我去暑期打工了。这段期间,我会做好离开设施的准备的。」

  对于我的说明,妈妈考虑了一会儿,点头说:「那好吧。」然后留下一句:

  「要是发生什么事,马上跟我联络。」

  就坐进了VOLVO。

  对开走的车,我好歹还是挥了挥手,然后小小叹了一口气。

  「……终于被发现了啊。」

  我自言自语,然后仰望天空。天空仍一如往常,像是把蓝色颜料调开一样那么蓝。白色的积云把蓝色衬托得更蓝。无论我处于什么样的状况,那里仍有不变的淡定。

  「啊~~怎么办呢——」

  我就这样望着海与天的时候,旁边的防风林突然蹦出一个人。

  「!」

  我吃了一惊,瞪大了眼睛。

  「咦……!」

  但是蹦出来的那个人,却坦然对我举起了手。

  「……嗨,你好。」

  「田、村。」

  我一叫他的名字,田村便「嘿嘿」笑了两声说:

  「我没有偷听的意思。只是,我在那边的树荫下脱冲浪服,奏妹妹你们就来了,可是我当时那个样子,实在很难走出来。所以,怎么说呢,我不是有意的……」

  我接着他的话,半开玩笑地问:

  「……不是有意的,却从头到尾都听到了?」

  于是田村耸耸肩说:

  「这个嘛,怎么说呢。差不多就是这样吧。」

  不知是被他知道的震惊,还是纯粹只是中暑,我顿时感到微微晕眩。

  「我其实嘴很紧的,你放心。」

  我离家出走的事,妈妈来到蔷薇人生的事,妈妈一再说蔷薇人生这家设施怪怪的事。这些田村答应我他全部都会保密。

  「每个人都会有想要隐瞒的苦衷。」

  田村说了这么通情达理的话,砰砰轻拍了我的肩。

  「我看田村是个深不可测的人。」

  听我说明了这一连串的经过,山崎首先发表了这样的感想。

  「长子婆婆健忘的事也好,森山这次的事也好……要说是心胸宽大还是城府很深呢?……是纯粹的随便还是无事主义……」

  我也点头说:「你说得对。」他明知道被由佳小姐知道了一定又会挨骂,但不知是因为心胸宽大还是人太好、学不乖还是健忘,真是个摸不透的人。

  「搞不好,他知道很多别人的秘密。」

  对山崎半开玩笑的发言,我淡淡一笑回答说:「怎么可能:」但心里也暗想这想法搞不好很准。田村这个人,有太多难以捉摸的地方了。

  「不过,先别管田村了。你的逃家地点被你母亲发现,这样不是很糟吗?接下来森山打算怎么做呢?」

  山崎一面拿刷子刷着大浴室的地板,一面问我。我则是拿着棕刷刷着墙回答:

  「……要怎么做,我是一点头绪都没有。」

  庭院里的杀虫剂我们已经喷洒完毕,开始清扫的工作。山崎代替因妈妈来访而开溜的我,帮我洒了药。遥婆婆高兴得脸都泛红了,还称赞他的努力和能干。不过,也可能纯粹是因为天气热而已。

  「可是,我觉得有点奇怪。」

  我伸手刷着高处这么说,于是山崎停下他手上的刷子问我:

  「奇怪?哪里奇怪?」

  「我妈。不过,她本来就是个怪人。」

  「……怎么说?」

  我对一脸讶异的山崎解释了刚才的突兀感。

  「我妈妈啊,是个主观意识很强的人,不管社会上怎么认为、和一般论差多远,只要她认为没关系的,她就不会管那么多。」

  好比说,我的头发开始掺杂白发的时候,妈妈也丝毫不为所动。爸爸和纱记子吓坏了,忙着调查我压力的来源,可是妈妈却悠然自得地,发表了一些无关紧要的感想,说什么原来白发和黑发混在一起,真的看起来是灰色的呢。而我,对妈妈这样的反应,其实也不怎么讨厌。不如说,我还觉得稍微松了一口气。

  「我觉得我妈妈竟然会那么强调不能待在这里,一定有她的理由……」

  「……那个理由她没有明说吗?」

  「这个哦……她只跟我说,这家老人院无论成立也好,经营状态也好、存在意义也好,都和正常的福祉设施差很多……不过,具体的理由她什么都没说……」

  听了我的话,山崎「呣」了一声,双手交叉架在胸前。

  「……来调查调查吧?」

  「调查?」

  「我去向我妈和本地人打听打听。像是蔷薇人生的历史啦,成立的经过之类的。本地人应该会满清楚的。」

  「……真的吗?」

  「嗯。所以,森山,你要装作不经意地,去向由佳小姐或遥婆婆问问这里的经营状况。把这两点搞清楚,应该就能看出所谓的存在意义了吧。」

  「……有道理。」

  「我们只要用我们查出来的理由,证明是森山的妈妈搞错就好了。这样搞不好森山就可以一直待在这里。」

  「啊……」

  「……不过,就算没办法一直,至少也可以待久一点。也许可以吧?所以我们就好好调查吧!」

  山崎露出愉快的笑容说。说完,又开始用力地刷起地板。因为他坐着刷,所以从我站的地方可以清楚看见他头上的发旋。那是一个很漂亮的左旋。

  看着那个小小的左旋发旋,我产生了一种不可思议的心情。我觉得其实比我略高一点的他,像个小小孩。

  小时候就和父亲分开的山崎曾经随口说过,他讨厌和人分开。他说,本来在身边的人突然不见了,让他觉得挺难受的。可是,我茫然地想着,我总有一天也会从山崎身边消失的。在这里相遇,就代表了会有那样的结果。

  刷子刷着地板发出的沙沙声,不断地在浴室里响起。那声音慢慢地渗进了我拿着棕刷的指尖。

  工作后的会议结束后,我决定向由佳小姐问问看。

  「那个,由佳小姐。我有个问题想要请教。」

  「什么问题?」

  我要问的,当然是关于蔷薇人生的经营状况。但是该怎么问才恰当呢?我虽然事先也想过,但最后还是想不出什么好借口,所以我决定单刀直入地问。这种事情,就要豁出去,一球定胜负。

  「我们这里赚钱吗?」

  听到这老实而且不客气的问题,由佳小姐停下正在排班表的手,皱起眉头看我。

  「……干么?想要求加薪?」

  「不是啦。只是有点好奇。」

  「你这个打工的,怎么会对这种事好奇?」

  「不是啦,我想了很多,像是能不能长久工作下去什么的。」

  我含含糊糊地解释,由佳小姐「哼」了一声,回答:

  「我告诉你,不管到哪家老人院去,薪水都差不了多少。当然啦,大概没什么地方比我们更低了,可是相对的,工作内容也更辛苦。把这一点考虑进去的话,这里的工作环境还算是很不错的。因为劳动内容和薪水是成正比的。就照顾服务员来说,可以说是很难得的例子。」

  由佳小姐先告诉我的,不是经营状态而是薪资水准。不过,其中已经包含了明显的提示了。

  「……其他的地方工作内容和薪水不符吗?」

  「该说是不符吗?这个嘛,辛苦是一定的啦。因为他们的院民和这里的不一样,几乎都是需要照护的。」

  「……也就是说,像我们这样的老人院很少?」

  由佳小姐对我的问题深深点头。

  「处于健康状态却想进老人院的人,在日本还不怎么多。保险制度又不适用,所以有些地方甚至入不敷出。我们的老板是因为还经营了很多别的公司,所以可以填补亏损。要是没有这样的母体,风险很大,要继续发展下去是很辛苦的。」

  「……这样啊。」

  看样子妈妈所说的,大致上并没有错。蔷薇人生和其他的福祉设施的存在方式,果然有些不同。

  山崎的调查结果让这个事实更加明确。

  「——蔷薇人生,是这里的老板所拥有的公司中,唯一出现赤字的一家公司。」

  结果开始针对蔷薇人生展开调查的山崎,很快就打听到经营状况了。

  「这种老人院,如果入住费不高,好像就不会有盈余,可是蔷薇人生没那么贵。因为有老板经营的其他公司协助,才能够继续经营,要不是这样的话,一下就倒了——这是我朋友的哥哥说的。」

  然后山崎又提起那个谣传:

  「这里的庭院里埋着尸体,这我以前不是跟你说过吗?记得吗?」

  我点头说:「当然。」那么奇特的事,当然不可能很快就忘记。

  「那个谣传一直没有消失,好像就跟她们的经营状况有关。」

  山崎的这句话,让我「啊?」了一声,感到不解。我一时之间无法理解他说的意思,一些不熟悉的单字在脑子里混在一起。其他公司、倒闭、谣传、尸体、经营状况。这些都无法好好串在一起。

  可是山崎却淡淡地说下去:

  「继续经营赤字连连的老人院,为的就是继续隐瞒庭院里的尸体。」

  他那双眼睛,像猫似的变圆了:

  「这就是这家设施的存在意义。」

  德永家代代都是医生,亲戚里出了很多政治家、实业家,也就是所谓的名门。遥婆婆与薰婆婆的父亲也是地方上的名士,本业虽是医生,也多方参与企业、商业设施的招商等等,总之,是个以能干着称的人。

  他自己的医院也不断扩大,指望将来由女儿薰婆婆或女婿继承家业。

  然而薰婆婆却没有嫁给父母亲决定的对象,而是和一个落魄的画家形同私奔般结婚了。作父亲的当然大为震怒,下令与薰婆婆断绝关系。从此之后,薰婆婆再也没有回去娘家了。

  于是,德永家的继承人就只剩下薰婆婆的妹妹,遥婆婆。当然,作父亲的也为遥婆婆安排了好几次与医生的相亲。但是,由于有薰婆婆的前例,不敢再拿出强硬的态度,而是尽量尊重遥婆婆的意愿。结果,遥婆婆没有和任何人结婚,直到今日。

  而德永家的庭院开始种植玫瑰,据说是三十多年前的事。最初只种了一点点的玫瑰,随着时间一年一年过去,玫瑰也越来越多,不知不觉便增加到惊人的数量,几乎将整座庭院淹没。

  「听说我妈还是小孩子的时候,庭院里就有玫瑰了。那个谣传也是……当时玫瑰好像还满稀奇的,我妈也说她印象很深刻呢。」

  那些玫瑰一定让很多孩子觉得恐怖吧。过度的美,就是会令人产生这种感觉。也许就是因为这样,才会有那个谣传的产生。山崎也持同样的意见。

  「这里的玫瑰的确满有魄力的。让人有阴气逼人的感觉。甚至有人说,就是因为有尸体当养分,花才会开成这样。」

  关于埋在地下的尸体,有几种说法。好比为了隐瞒手术失败,便将患者的遗体埋起来;或是掩埋因实验用药而误杀的人的遗体;医生将失误赖在护理师身上,护理师含恨自杀,惊慌的医师将遗体埋起来等等。总之,全都是与医院有关的故事。

  「不过,医院本来就是容易出现这些恐怖传闻啊。」

  这些与蔷薇人生的庭院相关的谣传,虽然曾经一度沉寂,但近几年又死灰复燃,被传得好像真的一样。

  「上一代死了之后,一直疏离娘家的薰婆婆电光石火地回来,把医院改建为老人院。可是,庭院却没去碰不是吗?所以当地人都说,简直像是为了守住庭院,才把医院改建成老人院。而且老人院的经营状况一直不怎么好,又增加了这个谣传的可信度……」

  山崎的说明,让我想起庭院的玫瑰。眼底浮现在那座庭院里忙着照料玫瑰的遥婆婆的身影。

  「他们说,经营不符成本的老人院是借口,为的是把尸体继续藏在庭院里。」

  遥婆婆每天都站在玫瑰庭院里。无论是阳光普照的日子,还是刮风下雨的日子,她都一定会在庭院里察看玫瑰的情形。有如鞭笞细瘦年老的身体般的吃力工作,她也照做不误。她的精心照料,看来的确是超越了纯粹喜爱玫瑰的程度。可是,总不能因为这样,就说是为了隐藏尸体——

  「……欸,就是个谣传嘛。」

  山崎这么说,我叹气般应了一声:「说得也是。」

  「……谣传。嗯,谣传嘛。」

  接连听到一些意想不到的事,我的脑袋一片混乱。

  可能是注意到我的情形,山崎以鼓励的口吻说:

  「……别一脸苦相嘛。我会再调查的。去向老人家请教请教,搞不好可以问个水落石出。最后可能只是笑说,这种事根本就是小孩子乱编的。」

  山崎努力装出笑脸,我也笑着再一次回答他:「说得也是。」因为我觉得不能白费山崎的用心。可是我脑子里却忽然出现田村的那些话。

  美丽的东西底下,隐藏着不美丽的东西,这种事不是很多吗?

  我一直以为,长大以后就没有暑假了。爸爸和纱记子都这么说。他们说,漫长的暑假,是孩子的特权。

  可是,蔷薇人生却随着夏天的来临,开始酝酿出暑假的气氛。首先,院民的人数大为减少。去国外旅游的,去国内的别墅度假的,回到家人身边的,意外的多。

  顺道一提,长子婆婆就率先到美国去了。长子婆婆的儿子知道了她的症状后来接她,问她愿不愿意到美国看看,顺便旅行。长子婆婆的儿子脸上有长子婆婆的影子,不过五官更西洋,是个结实高壮的男性。一问之下,原来他的父亲是美国人。

  「我儿子现在住在纽约。我好久没去大都会博物馆了,正想去那里看看透纳(※Joseph Mallord William Tumer,一七七五至一八五一年,英国浪漫派风景画家。)的画,所以就决定去了。」

  长子婆婆这么说,但看起来十分高兴。带着大行李,和儿子一起离开大厅时,脚步像个小女孩般雀跃。

  目送着这样的长子婆婆,登纪子婆婆笑了笑说:

  「人生真是不可思议啊。被抛弃的儿子竟然回来捡妈妈。」

  遥婆婆也以看着耀眼的东西般的笑脸点头:

  「长子婆婆也说过。本来丢掉的东西,有时候还是会回过头来救自己的呢。」

  「以祸福而言,算是福吧。」

  「本来就是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啊。」

  遥婆婆说出谚语,淡淡微笑。

  对了,登纪子婆婆翌日也回赤圾去了。说是夏天这段期间一直会待在那里。

  「以前在我店里工作的女孩子们,现在都是开店的妈妈桑了。可是,妈妈桑也会想要放暑假呀?所以休假期间,就由我来代班。今年我爸不在了,妈妈的状况也很稳定,所以我想离开一阵子应该没关系。」

  也许这是登纪子婆婆自己的服丧仪式吧。

  「算一算,我总共接了四家店呢。所以今年夏天恐怕会空前忙碌。」

  蔷薇人生的院民变少了,当然照顾服务员也去放暑假了,设施里的每个地方都安静得不得了。就连蒂奇嗒嗒走路的脚步声也显得格外响亮。

  即使如此,留在设施里的人们,还是在这份宁静中过着一如往常的生活。像遥婆婆,对夏天的这种情况早就习以为常,没什么特别的感觉,理所当然般的依旧每天早上站在庭院里料理玫瑰。

  喷药的效果非常好,将三节叶蜂的虫害减到最小。

  「可能是药生效了吧,也没看到其的害虫。真是太好了。」

  遥婆婆拿起身旁的玫瑰枝叶,满面笑容地这么说。

  庭院里几乎看不到花了。春季到初夏的盛开期已经结束了。话虽如此,庭院的工作并没有减少。在天气渐热的这个季节,杂草也会增加,黑点病和灰霉病等病虫害的风险也会增加。这次虽然先驱除了三节叶蜂,但害虫发生的季节依然会紧接着来临。玫瑰每天都需要人们的照顾,任何小小的变化都不能疏忽。

  「到了八月就必须剪枝。还要施基肥。为了让玫瑰度过酷暑,在秋天又开出美丽的花朵,这些工作是不能省的。再来就是防热和防台了。在根部铺上腐叶土,这是为了避免地面的温度急剧上升和土壤流失的必要工作。虽然没有花了,夏天一样是个忙碌的季节,而且是忙得令人晕头转向。」

  说这些话的遥婆婆看起来愉快极了。对于即将来临的忙碌,她丝毫不以为苦,热心地拔杂草、剪枯叶。她那个样子,甚至像是由衷期待忙碌的夏天来临。

  可是,意想不到的不幸却袭击了遥婆婆。某天清晨,正当她一如往常做着庭院工作时,她忽然昏倒了。惊慌的我直接用手机叫了救护车。结果,医生对被送进医院的遥婆婆下的诊断是:住院。

  但是遥婆婆立刻回答:

  「……不要。」

  尽管已经喘不过气来,她还是清清楚楚笃定地说:

  「……我不要、住院。」

  由佳小姐重新向戴着呼吸器、躺在个人病房床上的遥婆婆说明病情。为的是说服遥婆婆住院。

  「医生的诊断是肥厚性心肌症。目前没有生命危险。但遗憾的是,这不是小病。医生说,希望你暂时住院接受药物治疗……」

  但遥婆婆却立刻打断这番说明。

  「我很健康。」

  她如此断言,摘下了呼吸器。

  「春天健康检查的时候,也没有发现任何异常,而且我平常就比别人加倍注意健康。我不知道什么心肌症不心肌症的,但应该不是什么大病。所以我不住院。」

  遥婆婆难得以顽固的神情说。她会这么说的理由很明显。

  「别的不说,我要是住院了,玫瑰谁来照顾?」

  遥婆婆是为了庭院的玫瑰才不愿住院的。

  当然,由佳小姐半威胁地凶她:

  「不好好治疗,很可能会更恶化哦?」

  但她是白费力气。遥婆婆不为所动。

  「不会有事的。别看我这样,我的身体是很硬朗的。」

  听她这么说,由佳小姐显得有些烦躁,继续劝她:

  「就是因为有事了,才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在担心庭院的玫瑰之前,请先担心你自己的身体。」

  然而遥婆婆却一步也不肯让。

  「这件事没得商量。因为庭院的玫瑰就等于是我的性命。」

  于是由佳小姐似乎忍无可忍,说了:

  「……既然这样,请考虑一下发生万一的状况。」

  「万一?」

  「是的。要是发生了万一,你就真的不能照顾玫瑰了哦?」

  换句话说,由佳小姐说的是,死了就得不偿失了。

  「……」

  我一直在遥婆婆和由佳小姐旁边,默默看着事情的演变。由佳小姐的说法合情合理,是坚决不接受的遥婆婆令人感到奇怪。她坚决的说词显得异常。

  对,非常异常。这是我头一次对遥婆婆产生这样的感觉。或者,也可能只是我过去都对遥婆婆令人不解的行动视而不见。总之。遥婆婆的说法大有问题。

  有必要如此执著于庭院里的玫瑰?

  比起玫瑰,自己的身体才更要紧吧?

  一般人只要想一想,马上就会明白的。

  「遥婆婆,请你住院。要照顾玫瑰,等你身体养好了也不迟啊。」

  由佳小姐恳求般说。

  但是,遥婆婆笑着回答:

  「——才不要呢。」

  当然,由佳小姐略微提高了音量问:「为什么?」遥婆婆还是以笑容回答:

  「要是发生了万一,也没关系。死在玫瑰庭院里,是我的愿望。」

  遥婆婆坚定的发言,让我感到背上有一阵寒意。遥婆婆与庭院的玫瑰,果真隐藏了什么吗?

  历经了好几个小时的说服,遥婆婆终于答应住院。恐怕是因为在争执当中,身体越来越吃力的关系吧。看来她终于了解到,以自己目前的身体状态,是根本无法天天继续站在庭院里的。

  我的话好像也有不小的效果。

  「庭院,我和山崎会好好照顾的。」

  所幸,山崎刚放暑假,每天应该都没什么事做,我们会合两人之力一起努力的——我说得像个站在竞选车上的政治家。

  听到我自告奋勇,遥婆婆紧紧抓住我的手:

  「千万拜托了,奏。」

  她恳切地说。遥婆婆的手很瘦,却有力得惊人,被她握住的手甚至都会痛。

  「……我会的。」

  就这样,我和山崎站在没有遥婆婆的玫瑰庭院里。

  「这种情形,叫作一不做二不休吗?」

  从我嘴里得知事情经过的山崎,笑着这么说.我苦笑着回应他的话:

  「真的要说的话,应该是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的感觉吧?」

  于是,我们就争论起谚语和成语来。「不不不,应该是骑虎难下吧」、「那还不如说破釜沉舟。千里之行始于足下?」、「同舟共济。吴越同舟。」

  我们心里想的事情,大致是一样的。

  两个人来到庭院里,心想也许可以查明些什么。虽然不知道会是好事,还是坏事。

  可是,我们应该会知道些什么吧。我们彼此都有这样的预感。我觉得那就好像是一股无法制止的洪流。就好像黑夜过去,早晨就会来到,就好像春天来了花就会开,我们应该会知道些什么。

  就好像季节会变换一样。夏天也即将迈入极盛时期了。

  山崎是一个早上爬不起来的人,据说从来没有赶上暑假早上的广播体操。可能因为这样吧,大清早现身的山崎像是枯萎的向日葵般垂头丧气,弯腰驼背。也许是我想太多,但我觉得他的眼睛也是肿的,看起来简直被埋在脸里面。

  「来来来,今天要拔杂草,然后再铺腐叶土。」

  对于我的工作指示,他不是回「嗯」就是「唔」,听不出是回答还是呻吟。

  山崎恢复平常的多话,是工作即将结束,过了七、八点的时候。

  「……那个,早啊。」

  看样子,这时候他的意识也清醒了,总算跟我说了早安。本来缓慢的动作也渐渐敏捷起来,最后以快马加鞭的冲刺,结束了工作。话是这么说,因为前半根本动不了,所以一加一减等于零。

  山崎来帮忙清晨的工作还不到三天,便以极其佩服的样子说:

  「森山,你一直在做这些事喔。」

  所以我点头回他,「你现在才知道啊。」

  「是啊。不过,也才四个月而已啦。」

  「不,四个月已经很厉害了。要是我,连一个月都撑不住。」

  听到山崎这么说,我忍不住说:

  「不,才短短四个月而已。和遥婆婆比起来——」

  于是山崎也以有所惊觉的样子看着我。本来埋在脸里的眼睛,不知何时已经清清楚楚地浮现出来,就像猫眼一样睁得又大又圆。即使如此,我觉得话不说完也很奇怪,就继续说了下去:

  「……像遥婆婆,才真的是几十年来都每天这样站在庭院里工作。」

  山崎「哔」了一声,对我的话点点头。

  「……说得也是。」

  「就是啊。而且在我来之前,每天早上都是她自己一个人……」

  「……是喔。」

  「……是的。」

  工作结束的时候,已经日上三竿,阳光亮得刺眼。要是默默杵在那里,脑袋会因为炎热和光线太刺眼而渐渐短路。

  「……不过,这件事再说好了。」

  「……说得也是。」

  我们硬是把谈话结束,往屋里跑。为了寻求日荫,或是空调的冷风,我们两个在玫瑰园之间奔跑。

  开始变热的夏日庭院,有一股浓浓的草腥味。匆匆跑过这一片绿意时,我和山崎的脑筋大概都很混乱。因为越是站在庭院里,就越能体会到遥婆婆对玫瑰异常的执著。

  「……」

  遥婆婆对玫瑰的感情,的确是脱离了常轨。早就超过了一般喜爱园艺的程度。假如只是喜欢玫瑰,应该不会对庭院那么坚持吧。她会那么执著,一定有什么理由。

  「可是啊,我还是觉得奇怪。就算哦,就算庭院里真的埋了那些尸体好了,也不至于让遥婆婆那么想要保护玫瑰庭院吧?」

  山崎提出了这样的见解。我也有同感。假如庭院的秘密就和谣传的一样,那么隐瞒的理由,就是为了压下医院的丑闻,或是为了保护德永家的名声,或者是为了她父亲身为医生的声誉,这一类的事了。

  可是,我觉得遥婆婆这个人,不像是会执著于这种事的人。她会为了这些理由而执著于玫瑰?我不太相信。

  「……那,为什么遥婆婆会对庭院这么执著……?」

  我们理所当然地产生了这样一个疑问。产生是产生了,却找不到答案。

  自从每天早上一起整理庭院以来,山崎的调查就陷入了瓶颈。不,其实不是陷入瓶颈,是他自己累坏了。不习惯的早起、夏天的热气、绿意的压迫,让他无力再做调查。

  而我也没有去管他。因为我也很怕热。虽然才十三岁,却完全败给了酷暑,体力和思考都如实下降。

  所以我和山崎的庭院调查完全陷入胶着状态。虽然每天都亲身体会到遥婆婆异样的执著,却没有任何进展,一味地被蒸人般的热气、浓烈的草腥味和令人目眩的浓绿压倒了。

  但是,这个状态一下子就被干脆地打破了。

  而帮我们打破的,是专业少女万理婆婆。

  天真无邪的少女,果然不能小觑。

  快到中元前不久,万理婆婆来了。

  「奏妹妹——!好久不见。」

  我正在餐厅里收拾中餐配膳的东西时,万理婆婆挥着双手出现了。

  「你好不好?好不好?」

  应该在梅雨时期动过手术的万理婆婆,看起来比以前更瘦,脸色也不太好,但说起话来却令人感到精神好极了。她说手术复元良好,昨天获准暂时出院。

  「我接下来要去美国和中国呢。」

  万理婆婆戴着大大的宽檐帽,开心地这么说。

  「歌舞伎要在纽约公演呢!我一直很想在国外欣赏歌舞伎公演。梦想总算实现了。这一定会是很好的纪念。」

  当然,同行的是佐和子婆婆和千惠婆婆。她们从今天起要出国两周。就老人家的出国旅游而舌,格局又是相当大。

  「……美国我明白了,可是为什么还要去中国?」

  对于我这个疑问,万理婆婆以「这没什么」的感觉回答:

  「我是在满州出生的。虽然几乎都没有记忆了,不过好歹是出生地嘛。想在死前去看一下。」

  万理婆婆说得干脆,一点伤感的样子都没有,但我的心口却有一点点痛。因为我又一次感受到,虽然她的语气和以前一样有活力,可是毕竟死期已经不远了。

  万理婆婆好像是在等佐和子婆婆和千惠婆婆整理行李,摘下了帽子,在窗边的位子坐下来。看样子,她们还要花上一段时间才能整理好。

  万理婆婆愉快谈起她的住院生活。她住的病房是六人房,旁边病床的病人比万理婆婆小十二岁,万理婆婆叫她少奶奶。万理婆婆和这位少奶奶混熟以后,就借她歌舞伎DVD,从此她也完全变成歌舞伎的俘虏。现在她们两个会一起偷看歌舞伎DVD看到深夜。还有,外科有一个长得像染五郎的医生,她和少奶奶会结伴,没事也在外科病房晃来晃去。老来,不对,是病后,对歌舞伎更加热情的态度,已经到了令人惊叹的地步。

  「那个医生真的和染王子一模一样呢。有紧急病患送进来的时候,他跑进手术室的模样,真是迷死人了!」

  陶醉地这么说完之后,万理婆婆却一惊,端正姿势,正色加了一句:

  「说是这么说,当然还是比不上我们的海王子。」

  我们的海王子,指的是田村。

  「……田村他好吗?」

  万理婆婆露出不太自然的笑容这么说。我点头说:「很好。」

  「还是老样子。」

  听了我的回答,万理婆婆像是放心般呼了一口气,微笑了。

  「……是吗?那就好。」

  看万理婆婆这个样子,我觉得有点怪怪的。因为我心想,她该不会是……

  「……我跟你说哦,奏妹妹,我有事想拜托你。」

  万理婆婆一副难以启齿的样子,从裙子的口袋里拿出一封折得很小的粉红色的信。信仔细地折成了花的形状。

  「……这个,能不能请你帮忙交给田村?」

  万理婆婆含羞地说。我心里想,不会吧!

  万理婆婆,你该不会是真的喜欢田村吧——

  「不用回信。」

  万理婆婆害羞地垂下眼睛说。

  「希望你帮我把心意转告他。」

  我的视线落在粉红色的花信纸上,心里淡淡地开始想,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啊。万理婆婆的确是很热中于偷拍田村、做成剪贴。我本来以为那只是喜爱歌舞伎所衍生出来的附带行为,但也许并不仅仅是这样。

  「拜托你喽,奏妹妹。」

  搞不好,是真心的恋爱——

  「……好。」

  看我接过信纸,万理婆婆红着脸微笑了。「谢谢,麻烦你喽,千万拜托了。」她这样说着,向我行礼。

  而这样的万理婆婆提起玫瑰庭院,是佐和子婆婆和千惠婆婆都已经整理好行李,经过庭院准备要出发的时候。

  万理婆婆看到绿油油的苍翠玫瑰庭院说:

  「对了,听说遥住院了?」

  她这么一问,我立刻回答说:「是的。」

  「虽然只是观察情况,不过可能还要再住一、两个星期……」

  佐和子婆婆和千惠婆婆为我的回答做了附注:

  「遥住院时,都是由奏妹妹在管理庭院的吧?」

  「对对对,因为你照顾得很好,我们也都很放心。」

  「要照顾这里的玫瑰,真的很不容易呢。」

  「是呀,可是奏妹妹做得很好。」

  她们两个的话,让万理婆婆露出笑容。

  「……这样的话,遥也可以放心了。」

  然后她又面向绿色的庭院,像是强光刺眼般眯起眼睛。

  「因为这座庭院可是遥的命根子呀。」

  沐浴在夏日阳光下的绿叶,颜色确实显得耀眼。

  「充满了往日的回忆……」

  听到这句意想不到的话,我立刻插嘴:

  「请问,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一不做二不休。破釜沉舟。这些话在我脑海里掠过。

  「——往日的回忆是指?」

  对于我的问题,万理婆婆毫不隐瞒,干脆地回答:

  「就是和情人的回忆呀?你没听说?」

  我当然猛摇头。于是万理婆婆就像公开秘密的少女一般,以淘气的笑容告诉了我。

  「听说这座庭院的玫瑰,是遥的情人送给她的。」

  我觉得枝叶的浓绿好像快渗进眼睛了。

  「所以这里的玫瑰,等于是遥的情人。」

  晚上在无人的大厅里,我和山崎并肩坐在沙发上。山崎身边还有缩成一团的蒂奇。在这个炎热的季节里,看来蒂奇也不想坐在他膝上。山崎是想到了才摸摸它,但蒂奇仍满意地从喉咙发出咕噜咕噜声。

  「……听说是这样。」

  我把从万理婆婆那里听到的关于庭院的事告诉山崎。

  结果山崎像是叹一口大气般回答说:

  「这样啊。」

  那一瞬间,蒂奇突然站起来,从沙发上咚的跳下去。也许是从山崎的叹息,或是手的动作,感觉到什么不平静。

  「蒂奇?」

  山崎喊它也没用,蒂奇只朝我们稍微瞥了一眼,就移动到后面的沙发去了。

  「……」

  我和山崎默默地目送了蒂奇。目送之后,不约而同又大大叹了一口气。

  「……怎么说,就那个嘛。」

  山崎仰望着半空说。

  我也点头以报。

  「……就是啊。真的很那个喔。」

  我们彼此想的都差不多,却因为找不到适当的话,就先用「那个」这种含糊的代名词来搪塞。

  白天,万理婆婆告诉我蔷薇人生庭院里的玫瑰,与遥婆婆的情人的关系。那是一段十分浪漫的回忆。

  以前还很年轻的遥婆婆,曾经有情人。据说那个人是遥婆婆最初也是最后的情人。而他每次和遥婆婆见面,都会送她玫瑰。万理婆婆说他是个温柔的人。

  收了几次玫瑰的遥婆婆,却渐渐地越来越悲伤。因为他送的美丽玫瑰不久就会枯萎。当时还很年轻的遥婆婆,担心他们的关系,可能迟早也会像这些花朵一样枯萎。

  于是,她拜托他,不要给她玫瑰花了,她想要玫瑰苗。这样就能种在庭院里,永远珍惜这些玫瑰了——从此男子便开始送遥婆婆玫瑰苗。而遥婆婆就将这些树苗种在庭院里。树苗牢牢在庭院里生了根,开始长出茂密的枝叶,不再枯萎。

  「这就是玫瑰庭院的开始。」

  万理婆婆微笑着说出结语。

  「所以这些玫瑰对遥婆婆来说,就像是情人的分身呀。」

  我觉得一阵晕眩。

  玫瑰很好——遥婆婆说过。她说,这是一种再怎么照料都不嫌烦的花。每天每天都在庭院里,满怀热诚地持续照料。她说,庭院里的玫瑰就是我的性命。甚至还说过,死在玫瑰庭院里是我的心愿——

  若只是爱玫瑰,还是有点太夸张了。可是,如果那是情人的分身的话,的确就能理解了。假如她是借着种植这些玫瑰,来当作是纪念过去的情人的话,虽然是脱离了常轨,但并非无法理解。

  可是,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个情人到哪里去了?最初也是最后的情人。他为什么不在遥婆婆身边?遥婆婆至今还爱着他,他却只留下玫瑰,消失无踪?

  「……要是那个男的被埋在庭院里呢?」

  山崎打破沉默说。

  「要是他不知道什么缘故死了,遗体被人埋在庭院里的话……」

  我也想着同样一件事。

  想着,却没有说出来。

  因为我觉得要是说出来,好像会变成真的,好可怕。

  「……我觉得这样很多地方就好像说得通了。」

  突然间,蒂奇在后面沙发「嘎——」地叫了一声。

  「?」

  我和山崎吃惊地转头向后看。只见蒂奇跳过了沙发椅背,朝我们这边过来。

  「蒂奇……?」

  可是,虽然山崎叫它,蒂奇还是没有停下来,就这样「咚咚咚」跑了进去。它那样算是全力疾驰吧。

  「……它是怎么了?」

  山崎讶异地说完,只听到后面的沙发有人出声。

  「……痛痛痛痛。」

  我和山崎又吃了一惊,转头向后看。只见沙发后面出现了田村的身影。看来,他一直躺在那里。

  「田、村。」

  我用破了音似的声音说,他嘿嘿一笑,让我们看他的手臂。

  「……蒂奇那家伙,狠狠地抓了我一下。」

  田村一面呼呼吹着他手上的伤口一面说。

  「……不是啦,我跷班跑到这里休息,没多久奏妹妹和山崎就来了。可是,我因为是跷班,所以觉得有点不好意思叫你们。结果你们就开始讲起一些难懂的话,变成我想出去也出不去了……」

  我一面想,不久前我才听过同样的话,一面问了同样的问题:

  「……所以你全都听到了?」

  田村也以灿烂的笑容回答:

  「嗯,差不多吧。」

  然后,田村从沙发上站起来,伸了一个懒腰。看他那个样子,大概是跷班打瞌睡吧。我才在想,只听田村用不以为意的感觉说起:

  「……送遥婆婆玫瑰的人,最后想抛弃遥婆婆。遥婆婆无法接受,就对男的下手。然后把他的尸体埋在庭院里。所以她才会那样一直守着庭院。为了埋藏他的尸体,为了逃过杀人罪,或者是——为了把玫瑰当成那个男人,一直爱下去。」

  田村的话,让我和山崎说不出话来。田村,你到底在说什么?看到我们这个样子.田村又笑了出来。

  「我乱说的啦。是这里的女生们跟我说的八卦。」

  「噢,是吗?」

  田村不理会我们的困惑,沉着地继续:

  「真是很耐人寻味的八卦啊。可信度若有似无……」

  他的侧脸甚至看起来很愉快。

  「……不过,任谁都有想隐瞒的苦衷啊。」

  又是上次才听过的话。

  「再继续追查下去,就有点不识相了。」

  他嘴上虽然这么说,但他说的内容,等于就是告诉别人还有得追查嘛。我看这个人,一定是知道很多秘密,却藏起来悠然自得地过他的日子。

  田村修一,是个不可小觑的人吗?

  或者,他只是个冒失鬼?

  第二天,我做完庭院的工作,请了半天假到市区的图书馆去。因为从田村那种口吻听起来,我们猜想遥婆婆和玫瑰庭院还有什么秘密。

  「我去问问朋友的爷爷奶奶。老人家搞不好会对遥婆婆的情人知道些什么。」

  听了山崎的这番发言,我觉得我也应该做些什么,所以才决定到图书馆去。我想,图书馆可能会有以前的地方报纸。要是有的话,也许上面报导了这个地方上的小案件或意外事故等。

  例如,失踪人口的报导之类的。

  医疗意外、自杀的报导之类的。

  或者,杀人命案的报导之类的。

  要是有蔷薇人生,或之前医院时代的相关报导,也许可以作为参考。

  总之,我就是坐立难安。遥婆婆真的杀了她的情人吗?然后埋在那座庭院里?这个念头时不时浮现在我脑海中,真的让我很困扰。

  当然,我相信遥婆婆。她不是会做那种事的人。就算情人背叛了她,她也不可能做出杀死对方这种冲动又莽撞的事。

  而且,我还这么想。人本来就不会轻易去杀人。杀人这种事,又不是到处都有。

  只要稍微想一想就能明白才对。我们所知道的杀人案,顶多就是电视里播的陌生人犯下的,不然就是洒狗血的悬疑剧场。现实中这种事并不会经常发生。

  人,是不会轻易杀人的。

  杀人这种事,不会经常发生。

  也是为了想确认这一点,所以我拜托山崎做进一步的调查,而我自己也到了图书馆。

  可是,我的这个想法,光是看了一眼市内过去发生的案件资料库,便立刻受到打击。

  「……真的假的。」

  我看着图书馆里设置的电脑画面,不由得自言自语。

  那里记载着市内过去五十年发生过的杀人、杀人未遂、伤害等案件的件数。光是杀人案,就有五十二件。换句话说,换算起来,每年都有一个人,不是谁杀了谁,就是谁被谁杀了。

  就连这么小的地方都会发生这么多案子。这种数字算是平均吗?人这么爱杀人吗?

  我觉得我快晕倒了。

  那排数字让我头昏。

  原来有这么多人痛恨别人到想杀掉他们的地步吗?

  想要借由杀人这种手段,来消除怒气、厌恶、憎恨、悲伤吗?消除了吗?

  原来,人是这样的吗?

  原来,世界上充满了这种人吗?

  所幸,地方报导是以微胶卷的方式,把昭和二十五年后的都保存了下来。于是,我选了山崎的母亲还是孩子的年代,也就是昭和四十年到五十年的地方新闻,开始阅览。

  虽然只有地方新闻,但看十年份毕竟是一项庞大的作业。如果只是快速浏览,很可能会漏看报导。

  难不成,我正在做一件徒劳无功的事?我立刻产生了这个疑问。照这种做法,时间再多也不够。

  我才刚这样想,就发现微胶卷的内容有缺失的部分。因为像被虫蛀掉一样,只有那边被剪掉,所以反而很醒目。

  「……这是什么?」

  报导是昭和四十一年八月的。在纸面的左下方。一个很小很小的栏位。我觉得奇怪,翻到隔天的报纸,那里也有虫蛀。这一篇的栏位比前一天的大了一点点。位置也在左上方,更容易看到的地方。

  「……为什么只有这里看不到?」

  我觉得奇怪,就向图书馆馆员请教原因。结果对方回答是原纸的问题。

  「报纸大约是在十年前左右微胶卷化的。若拍摄时纸上有缺损,就会直接这样拍成微胶卷。」

  换句话说,这就表示图书馆馆藏的报纸,碰巧,或是蓄意,少了一部分。图书馆馆员看了这份微胶卷的缺失部分,皱起眉头。

  「这应该是有人剪下来的。以前的管理没有现在这么严谨,所以一定是有些没公德心的人趁我们馆员没注意偷剪的。有时候就是有人会这样恶作剧。」

  可是我却感到讶异,真的是恶作剧吗?不是有人蓄意想消毁这篇报导才这么做的吗?这里本来刊登的是什么样的报导?是谁把这部分带走了?

  我怀着这样的疑问,继续看报纸。我的视线来到了虫蛀微胶卷的第二天的报导。

  「——」

  顿时,我睁大了眼睛。

  「……这、是?」

  这篇报导小小地刊登于纸面的左下角。

  报导的标题是「被害者因恐被告诈欺逃走?」。报导极为简洁地描述了案件的内容。一名男子遭到被他所骗的女子刺伤,送医后因害怕被以诈欺罪嫌逮捕,企图逃亡。受害男子名叫谷口修一郎。报导以「警方正追缉在逃男子」作结。

  报导中也写出了刺伤谷口嫌犯的女子的姓名。

  「怎么会……」

  德永遥。

  报导中记载了这个名字。

  我若无其事地对由佳小姐说,我要帮遥婆婆送替换的衣服去医院。

  「今天突然请了半天假,医院由我去,算是道歉。」

  我也想报告一下庭院的事情。我加了这句话,所以由佳小姐不疑有他,一口就答应说,那就拜托你了。

  「替换的衣服就放在遥婆婆房间的床上。」

  能进遥婆婆的房间是幸运呢,或者只是更确定了我的想法?总之,我照由佳小姐所说的,前往遥婆婆的房间。

  遥婆婆的房间位在蔷薇人生的一楼。房间的窗户看得到的庭院绿意,简直已经可以用郁郁苍苍来形容了。

  「真令人叹为观止。」

  即使是太阳西斜的日暮时分,绿意还是浓浓地映入眼帘。我茫然地想,每天每天看着这样的东西,好像会精神失常。

  或者,遥婆婆早就精神失常了,所以才会弄出这样一个庭院?因为发疯了,遥婆婆才会弄出这样一个庭院——

  「……」

  在图书馆发现了过去的案件报导之后,我立刻打山崎的手机。结果山崎喘着气说,他正在来图书馆的路上。

  山崎说,他查出了很多事情。

  我也小声回答:

  「——我也找到了。」

  我的声音,可能在发抖。

  「遥婆婆刺了那个男人的事,好像是真的。」

  或者,我的语气可能非常冷静。

  山崎透过电话说:「我知道。我知道,所以你等我一下。」

  果然,他很快就来到图书馆了。

  我们在图书馆旁的公园会合,立刻开始交换情报。

  「遥婆婆年轻的时候,曾经和一个号称念医科的大学生订过婚。他比遥婆婆小十岁,身旁的人都说他多半是为了财产,一定是想要继承医院什么的,阻止遥婆婆和他交往,但遥婆婆对他死心场地,结果后来还发展到要结婚。」

  那个大学生就是谷口修一郎。

  「不过,就德永家来说,不管是不是为了财产,能继承医院就好,所以还开始资助他学费。念医科很花钱吧?所以全部帮他出了,我想应该是一笔不小的钱。」

  听着山崎的话,在图书馆里看到的那串数字又在我脑海里浮现了。杀人、伤害、自杀、窃盗、诈欺。

  那是理所当然的数字吗?

  世界就是这样的吗?

  「可是,过了不久,他们就知道那个男的根本不是医学系的大学生。他一直不找工作,专门吃软饭,不是个好东西。」

  在公园里,小朋友们在母亲的看顾下玩耍着。有的在沙堆里堆小山。有的爬溜滑梯。从秋千上摔下来的孩子,擦伤了膝盖在哭。

  正常的世界好像扭曲了。

  「当然,遥婆婆的父母气得要命,要遥婆婆和他分手。可是遥婆婆说她不在乎。甚至还开始计划和他私奔。」

  乱七八糟的,世界。

  「可是,男方跑走了。他收下遥婆婆的父母给的分手费,抛弃了遥婆婆。知道这件事之后,遥婆婆追上他,刺伤了他。」

  这就是报纸上报导的案情大纲。而且这个案子还有后续。

  「可是被刺伤的男子后来从医院消失了。然后,遥婆婆又上了警察局。因为她全身血淋淋地走在街上,所以被警方带回警局了。因为这样,才会有那个谣言,说遥婆婆杀了那个男的。」

  可是,这件事却被压下来,当作什么都没发生过。遥婆婆很快就被放回家,警方也不再搜索那名男子。

  「当时,调查好像也有很多是杜撰的。遥婆婆他们家不是出了很多政治家和财经界的大人物吗?所以很多人都说一定是他们这些人施压不让警方办案的。」

  警方没有办案,还有另一个关键性的理由。

  「最重要的是,没有尸体。」

  山崎这么说。

  「没有尸体,杀人罪就不成立。」

  我心想,原来如此。

  就算一个人不见了,就算大家都谣传有人被杀了,但要是没有尸体,就只是一桩失踪案。至少,会被当成是失踪。

  如果杀了人不想被发现,只要把尸体藏起来就好了。

  只要埋在玫瑰庭院里,不被人看见就好了。

  「搞不好那个叫谷口的,真的在那座庭院里……」

  我想着山崎的这些话,凝视着庭院里的绿意。这时候满窗绿意的房间窗户怱然发出声响。叩、叩。覆盖了设施般茂盛的玫瑰树枝,在风的吹抚下拍打着窗户。叩、叩。

  叩、叩。

  好像会精神失常。

  我没有去拿床上的替换衣物,而是走到摆在窗旁的书桌。桌上有书档。那里放了好几本笔记本。

  拿起来一看,上面标着日期。可能是日记。

  我简直就像履行义务般,翻开了笔记本的封面。

  就在这时候,本来夹在笔记本里的纸条,有两张忽然掉落。两张都是泛黄的小纸条。看起来像是被剪下的报纸。它们简直就像很久以前就决定要这么做似的,轻飘飘地落在我脚边。

  我也像很久以前就决定要这么做似的,捡起了那两张纸条。

  果然是旧报纸的报导。

  「……这是什么。」

  一看到报导,我就不由得笑了。

  「……这个怎么会在这里?」

  那是关于遥婆婆案件的报导。大张的纸条上面,是「资产家千金刺伤未婚夫」这种夸张耸动的标题。还大大地刊载了应该是遥婆婆家的照片,以及被刺伤的未婚夫大头照。另一张比较小张的纸条,标题是男性遭刺伤,非常轻描淡写。只不过,却不忘刊登遭刺伤的谷口修一郎的大头照。

  「……遥婆婆,真傻。」

  我不由得说。

  因为,我觉得我好像明白遥婆婆为什么要把这两篇报导从图书馆里剪下来了。

  「真的好傻啊,遥婆婆——」

  只剪这两则报导,多半不是为了掩盖案件。要掩盖的话,应该连第三天的报导也要剪下来才对。她没有这么做,是因为她不需要第三天的报导。

  没有刊载这名男子照片的报导,对遥婆婆来说恐怕没有用处。遥婆婆只是想要这名男子的照片而已。

  就算被欺骗、被背叛,还是想要他的照片。她爱他,忘不了他,无论如何都无法忘情于他。

  所以遥婆婆才会把报导剪下来吧。然后才会像这样,珍而重之地夹在笔记本里吧。

  庭院的玫瑰敲打着房间的窗户。

  叩、叩。

  那里是一片浓绿。

  好像要将所有的颜色都盖过似的,绿。

  「……」

  窗户作响。

  叩、叩。

  好像快精神失常了。

  然后,我带着替换衣物,赶往遥婆婆的医院。

  我一出现在病房,遥婆婆就非常高兴,招手把我叫到床边。她为什么那么高兴,原因很明显。

  「——庭院的玫瑰怎么样了?都好吧?」

  她就是想问这件事。想知道庭院的玫瑰情况如何。

  「没有问题。夏天的修剪已经完成了,防台的支架也做好了。明天、后天预计要开始堆肥。」

  听了我的话,遥婆婆安心地叹了一口气。

  「……是吗?太好了。」

  然后,遥婆婆详细指导堆肥的做法。

  「在距离根部大约三十公分的地方,挖一道弧形的沟,要把堆肥埋在里面哦。不可以离根太近,也不能离太远。这真的得靠经验,我很想直接指导,但这次就没办法了。总之,挖的时候要记着三十公分。」

  遥婆婆对于作业的指示向来非常仔细。

  「沟的深度大约十五到二十公分。这也是不能过深或过浅。尤其要注意别挖得太深。挖到根,可能会伤到根的。」

  遥婆婆明明向来都是这么仔细,但这些话却一一留在我耳里。

  要注意别挖得太深。

  要注意别挖得太深。

  「知道了喔?千万要注意,别挖得太深。」

  千万要注意,别挖得太深。

  千万要注意,别挖得太深。

  我想我应该是要回答我知道了。可是,我却没这么说。不,我不是没这么说,是我说不出来。我当下忍不住回答:

  「——为什么不能挖深一点?」

  可能是因为热的关系。因为我的体质很怕热。可能是因为庭院里玫瑰的关系。那种令人目眩的绿,压得让我无法思考。或者,是拍打窗户的那些声响的关系。又或者——

  又或者,也许我早就已经精神不正常了。

  从很久很久以前就已经——

  「玫瑰园底下埋了什么吗?」

  我的话,让遥婆婆瞬间失去表情。

  「……玫瑰园底下吗?」

  但是她马上就在嘴角露出笑意。

  「当然是爱呀。」

  遥婆婆以心满意足的笑容说:

  「奏可能还不懂……」

  她以望着玫瑰时那般幸福的眼神说:

  「那是爱呀。」

  因为她的笑容,我也不小心笑了。

  「……那怎么可能。」

  我笑了,说了:

  「……那是不可能的。」

  人才不会轻易杀人。

  遥婆婆不可能会杀人。

  「……不是爱。那样,不叫作爱。」

  更何况是曾经爱过的人,遥婆婆不可能会那么做的——

  可是,我知道。

  遥婆婆房里的笔记本上,以秀丽的字记下了每天的生活。在蔷薇人生的生活。姐姐的事,登纪子婆婆的事,长子婆婆的事,由佳小姐的事,突然出现的我的事。当然,还有庭院里的玫瑰的事。愉快的文章,一篇接着一篇。

  日期最新的日记,是这样写的:

  (不久,杀死那个人的季节就要到了。)

  人是不会轻易杀人的。

  更何况是曾经爱过的人,那种事不可能做得出来。

  一心这么想的我,也许早就已经精神失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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