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传二 为了传达这首歌,我们不停歌唱 The 4th song 渺小的恋爱与背叛的哀歌

  ——活该。

  我说活该。

  子爵大概死了,被杀了。曾是拉夫雷西亚第三帝国贵族的这名邪恶男人,被肮脏、与野兽无异的下贱强盗们袭击、抢夺、杀害。啊哈哈哈哈哈哈哈,活该,真可笑,没有比这更可笑的事了。那个男人死了,从这个世上消失了。好开心,我好开心,心情真好。因为,我不用再见到他的脸、不用再听到他的声音、不用再闻到他的味道、也永远与被那人抚摸时的恶心感觉告别了。

  我——

  没错,用我就可以了,用不着再用那个名字自称了。也不需要再用高雅的口吻说话、学贵族那莫名其妙的行为举止、贵妇那头脑有问题的走路方式了。都不需要了。活该……!

  伊修塔鲁‧阿卡姆诺‧德‧戈登子爵。戈登子爵,最后露出笑容的人,是我,不是你。你在这场游戏中败北,而我获胜了。结果就是,我会这样在雨中抱着膝笑着——死去、吗?

  这样也好,比维持那样好多了。我一直在内心立誓,只有那个男人,我一定、绝对要让他毁灭,心愿达成了,我很满足。所以,这样就够了,我累了,也走了很长一段路了。肚子也——饿了吧?是吗?我不知道,身体动弹不得,就连这场雨的冰冷也感觉不到。无所谓了,总之,就是活该!虽然我连笑都笑不出来了,但却在心中狂笑着,笑到我死去为止。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我讨厌你,全世界最讨厌的人就是你。我恨你,诅咒着你,而那样的你已经不在了。没有比这更令人愉快的事了。活该……!

  但是——其实,我知道。我很清楚。

  即使你不在了,我还是什么也拿不回来。我失去的事物依然无法取回。被子爵杀害的孩子们,他们的怨恨化解了吗?我可以被当成他们的伙伴了吗?我孤单一人。最糟糕的是,我是特别的。我是子爵所饲养的特别的狗。孩子们全都无视于我,惧怕着我,甚至羡慕着我。

  无论如何,我都是孤单一人。

  我独自战斗,取得胜利。

  并且即将独自一人死去。

  搞不好,该被耻笑的人,是我。

  因为,现在的我如此凄惨。

  「……我在……做什么……」

  我对着雨喃喃自语。

  「你在那里做什么?」

  雨回答了。

  不,是反问我。

  被雨吗……?

  不对。

  「虽然我看不见,但能够感觉得到你在那里。你是人类吧?我撑着伞,因为正在下雨。而你没有撑伞,雨将你淋湿。这场雨不会立刻就停。你似乎很累了,非常衰弱,我有这种感觉。」

  我勉强抬起头来。

  一名男子伫立在雨中。

  他高眺瘦削,看不太清楚长相。感觉似乎还很年轻,大约三十岁上下,或许是因为眼睛闭着的缘故。他左手拿伞,右手拿着的是木杖吗?这里是魔术与官能之街卡利欧萨克。是魔术士吗?

  「抱歉,我不太会说话,所以就直说了。你打算在这里待到被雨溶解为止吗?在这条小巷里,像只找不到屋檐避雨的野猫。如果这是你的希望,就没有我介入的余地了。但是,倘若你是不得已待在这里的,那么我至少能替你准备一个躲雨的地方。我是魔术师文生,若是不嫌弃,能否告诉我你的名字?」

  2

  我并非完全看不见,只是几乎看不见而已。

  这双眼睛能够感觉光线,若有物体遮住光线,就能感觉得到影子。

  但我无法用视觉捕捉物体的轮廓,也无法辨别色彩。

  第一个察觉到这一点的是我父亲。

  魔导士德乌斯。另一个名字是魔术博士米格罗‧拉普索尔德。他活到一百零九岁时,为了使自己的研究能延续下去,花钱雇用一名女子替他生下了儿子,但当他知道儿子有近乎全盲的弱视时大为绝望,在失意之时便被魔术原理主义者残忍地杀害了。愚蠢的父亲。

  文生的眼睛的确几乎看不见。

  但是,却能看得见。

  TactileVision,触视。并非希望便能获得,产生原因为何至今亦尚未确定的「超越力」之一。父亲直到最后都没有察觉文生拥有这种力量,没有打算察觉。

  在察觉之前,父亲就已放弃、舍弃了他。

  「——你是魔术师文生吧?」

  对方有三个人。已经是日暮时分了。街上也有其他行人,但魔术士之间的争斗在这卡利欧萨克并不稀奇。每个人也都了解,旁人不应该干涉。

  「正是。」文生将玛莉安奴拉近自己,用木杖前端轻敲石板地。「我是魔术师文生。你们是什么人?」

  「吾等为罗迪姆号角团。」

  「吾等希冀魔导王再临。」

  「魔术师文生,老师为魔术师马加罗,老师的先师为魔导士德乌斯。没有错吧?」

  「没错,我的老师是魔术师马加罗。」

  「那么,请问魔术师文生——」

  三人当中,一人站在前方,另外两人站在他后方。走上前来的是前面这个人。

  「是谁认可你能够被称为魔术师的?你有几名弟子?对你而言何谓魔术?」

  「对我而言的魔术是,力量。我的弟子在这里。」文生用下颚指了指玛莉安奴。「一个人。我曾好几次半开玩笑地教她魔术的基础。」

  「你说,半开玩笑……?」

  「如你所见,我的双眼无法视物。日常生活虽然没有困难,但还是有些不便。所以我请她来协助我某些部分的生活。」

  「不过是个普通侍女嘛!」

  「请注意你的措辞。我只是付薪水给她,并请她做相应的工作而已。并没有主从之分。」

  「你是在愚弄吾等吗……?」

  「我并没有这个意思。」

  「那就给我回答。魔术师文生!究竟是谁承认你是魔术师的?」

  「是我自己。」

  「——竟敢僭越,小伙子……!以你这样的能力竟然敢自称魔术师,这是对魔术的亵渎!」

  「我有没有足够的能力,你要试试看吗?」

  「吾等原本就有这个打算!就请你接受与吾等决斗吧!」

  「我没有理由拒绝。」文生背对右侧的建筑物,将玛莉安奴挡在身后。「要一个个上,还是三个一起上?我都无所谓。」

  「你是在愚弄吾等吗?自古以来,魔术士之间的决斗就是一名魔术士与一名魔术士正面较量彼此的魔术,有力量之人屠杀没有力量之人的神圣仪式!自然是一对一了!」

  「原来如此,第一个人赢不过还有第二个人,第二个人败下阵来还有第三个人,是这么回事吗?」

  「——你这家伙……!」

  站在最前面的人被激怒了,他怒发冲冠。文生也感觉到了,看样子第一个对手就是他了。三连战,虽然要看对手的力量而定,但魔力并非永无止尽,很容易就会消耗。无法肯定能胜利,或许会被打败。

  即使如此,文生也不能逃跑。

  没有特别的实绩,也没有强力后盾却自称魔术师,想必那些血气方刚的魔术士,或是像罗迪姆号角团这类的魔术原理主义者们,一定会像这样前来挑战。他是明白这点而选择这条路的。

  魔术就是力量。

  力量正是魔术。

  我与父亲不同。

  文生从外套口袋中取出媒介,进入施展魔术的特殊精神集中状态。

  3

  我是魔术师文生。若是不嫌弃,能否告诉我你的名字?

  被这么一间,我下意识回答了。

  玛利亚……

  玛莉安奴。

  ——虚假的名字。

  那是侍奉子爵时使用的假名,是子爵取的名字。

  『你非常美丽。你的一切是无可比拟的美丽。我绝不允许俗世的秽物称呼你的名字。因此,我要帮你取一个假名。玛莉安奴。虽然是俗气的名字,即使如此,也不会伤害你的美一丝一毫。即使接触尘世污秽的空气,你不但不会枯萎,反而更灿烂地绽放。我的爱,我的神秘,我的一切呀。无论何时何地,你都是「特别」的。』

  是习惯吗?是生根了吗?无法剥除吗?无法抛弃吗?无法消除吗?

  魔法师文生的宅邸位于卡利欧萨克的郊区。房屋本身相当宽敞,更重要的是庭院非常广阔。一整面树木蓊郁,简直像是森林一般。

  详细情形虽然不清楚,但这间宅邸似乎是文生父亲的遗产,从家中的情况看来,以前应该有为数可观的佣人才对。定期前来修剪庭院的园艺师也说他与文生家是两代的老交情了。

  但是,现在住在这间宅邸的只有两人。宅邸现在的所有人——魔术师文生,以及一位名叫玛莉安奴的佣人。虽然文生不称她为佣人,但住在这里打扫洗衣煮饭还领薪水,这不是佣人是什么呢?

  不过,对于没有任何工作、年仅十四岁的孩子而言,这环境还不坏。不,岂止不坏,简直是非常幸运。工作不重,也不用担心吃穿住的问题。最重要的是,子爵不在这里。

  我是自由的。

  不受任何人支配。

  不受支配地,活着。

  总觉得,难以置信。

  我一边想尽办法要陷子爵于不利,一边装作温驯的宠物,连一瞬间也不松懈,一直在寻找那个邪恶家伙大意之余产生的空隙。我绷紧神经,早已超越极限。

  在子爵的友人,那头猪猡的酒里混入那种药物时,说实话,我几乎已经是豁出去了。我当然知道那是个大好机会。因为这么多人聚集在子爵宅邸里的机会并不多。那是子爵的母亲——瑷可黛娜‧蒙罗尔伯爵夫人第六十七次生日。在拉夫雷西亚第三帝国,称六十七岁生日为「欢喜之日」并盛大庆祝,这是只有贵族才有的风俗。他虽然是没有半点人类情感的男人,但表面上还是坚持维持正直贵族的形象。若事情不是发生在那有洁癖的老太婆面前,不在与子爵本身并不熟、正确地说是对子爵没有好感的贵族们面前,就没有意义了。若非如此,子爵大概会用尽各种手段将事件压下来吧。

  有人在子爵宅邸中喝了送上来的饮料后死亡的、事件。

  那绝非事故,而是事件。

  警察队很快地收到消息,他们前往子爵宅邸进行搜索,从子爵的书斋发现了致死的药物。关于子爵是否是邪道炼金术士的疑惑流传已久,如今也带了点真实性。不仅如此。子爵「饲养」、「调教」许多小孩的事情也终于曝光,成为在太华饶京引起骚动的八卦。这些违反了什么法律、子爵会以何种罪名被问罪呢?这都是小问题,怎样都好。那不过是契机,反正金无足赤,人无完人。只要子爵一部分作为被查出,恐怕不会只有蛰居这么简单,会坐牢吗?或者是被剥夺爵位、没收财产、并将他流放呢?无论如何,对自尊心极高的子爵而言,这都是难以忍受的屈辱吧。

  话虽如此,惩处并不会立刻下来。在这期间内,子爵会杀掉我这个背叛者吗?那样也好。我原本就有玉石俱焚的觉悟了。一命换一命,若是真能拖那个该死的恶人一同上路,这不是很划算吗?

  但我未能如愿。

  子爵在那一晚,乘着夜色逃跑了。

  带着我与极少数的佣人,子爵选择了逃跑一途。

  『你干得真棒,真有一手。不过,别以为那样就能从我手中逃走。我不会让你逃走的,我绝不会放你走。若问我为什么,那是因为你是我的爱、我的神秘——我的一切。现在更是名符其实了,若是失去你,我不但永远再也得不到你,甚至是失去了一切。我不要失去,我不会让你逃跑的。而且,我也不会原谅你。』

  ——啊啊。

  我应该已经被解放了才对,但这双手却如此沉重,脚却如此沉重,脑袋更是沉重至极。这是子爵的怨念吗……?

  我不想思考,什么也不想做。现在像温水一般的生活并不能算舒服,但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我想前进吗?想回去吗?只要有所改变就好吗?至少,应该脱下这身衣服吗?魔术师文生请熟识的服饰店帮我做的,怎么看都是女性佣人所穿的服装。

  对了!

  脱掉它吧!

  讨厌!

  这身讨厌的衣服……!

  因为我已经可以穿我想穿的衣服了,不是吗?

  我脱下来,脱下衣服。这里是我的房间,位于魔术师文生宅邸里的,我的房间。外出办事顺便在外面吃完晚餐,回家路上被魔术士们袭击,刚刚才回到这里。今天已经没有工作了。

  我独自一人待在被分配到的房间。

  我。

  现在还是被饲养着吗?

  不,不对,他并没有强制我。魔术师文生是出于一片好心,他说我若是没有地方可去,就到他这里来。而事实上,我的确没有地方好去,于是便接受了。为了活下去,总之也只能接受。

  我没有力量。没有独自一人开辟道路的力量,也没有这个打算。到最后,还是只能接受别人庇护。这也没办法,这样就好了。这种生活不是很轻松吗?轻松有什么不好?并不坏,一点也不坏。反正打扫洗衣煮饭我都已经习惯了。女性服装我更是老早就习惯了。女性的动作或说话方式我都被训练得非常完美。

  被子爵。

  被那个男人。

  明明他早已不在了,我却能感觉到那个男人的气息就在身旁。

  好恶心,好想吐。

  「玛莉安奴。」

  ——吓了一跳。

  我回过头,文生站在敞开的门外。是什么时候?我完全没有注意到。不过文生走路时原本就没什么声音,开门时也是轻轻地打开。虽说他拥有特别的感觉,但果然还是与眼睛看得见的人不同,有一部分是仰赖听力的吧。或许是为了能轻易听见外界的声音,自己会极力不发出半点声音。虽然是无所谓,但还是希望他进来之前至少敲个门。虽然似乎没有恶意,但还是有点失礼,或者该说是个不太懂礼仪的人吧。

  「突然叫你不太好吧,看样子你似乎吓了一大跳。」

  「……可、可以说不太好吗?」

  「你是说还好吗?」

  「不、不是,与其说不好,不如说也不是还好……」

  「是吗?果然是不太好吗?那我还是先出去好了。」

  「啊、不——能、能请您、稍等一会儿吗?玛莉安奴现在——正在更衣中呢。」

  「原来如此。真是抱歉。但请你无须介意。因为我的眼睛看不见,所以你现在是光着身子还是穿着衣服,我不碰到是不会知道的。」

  「碰、碰到……?」

  「对,只要直接用手触摸,在我脑中就会浮现非常鲜明的影像。但要是离得这么远,你站在那里、以及你的模样,我都只能模糊地感觉到而已。话说回来,在你换好衣服之前,我是不是应该到门外去呢?」

  「若、若是可以,麻烦您……」

  「是吗?那么,我就先出去吧。」文生正要转身,却停了下来。「——玛莉安奴。」

  「啊、是……?」

  我立刻抓起脱下来随意丢在床上的衣服挡住身体。不会发生那种事吧?目前为止,文生并没有那些奇怪的举动。但事情总有个万一。虽然文生十分稳重,看起来像是三十岁左右,但据说只有二十一岁。我自己因为在当「玛莉安奴」时的习惯,说自己是十六岁,但难辨好坏的男人要多少有多少,而值得信赖的人却是少之又少。就算再怎么小心也不能完全保证——话虽如此,总之似乎有点奇怪。

  「玛莉、安奴。」

  「是……?

  「我——」

  文生突然双膝跪地,双手撑住地板。

  「……抱、歉……」

  「咦?咦?等——等等,文生先生……?」

  「嗯。」

  文生点点头,砰地倒了下来。怎么会?为什么?他搞不清楚情况,陷入混乱地冲到文生身旁,才对于自己竟然没有察觉而感到不可思议。外面天色已暗,回到宅邸时文生又立刻说「你今天可以休息了」就快步走回自己房间,所以才没有注意到,但这样在灯光下一看就立刻明白了。

  他受伤了。

  他左手用布之类的缠住,但缠得乱七八糟不说,血不是微微渗出,而是很快地染红一片。脸色也很差,流了许多汗。恐怕是在决斗时受伤的吧,我当时也在现场,虽然知道他并非毫发无伤,但没想到竟然这么严重。话说回来,伤成这样还有必要装作若无其事吗?不要勉强忍耐,找医术士来不就好了。

  「文生先生?您不要紧吧?您听得见我的声音吗?」

  这样叫唤,他小声响应。总算是试着爬起来了。就算放着不管,他应该也有办法自己站起来走回房去吧?但还是忍不住。

  虽然不想被触碰。

  我讨厌接触别人。

  人类很恐怖。

  很恶心。

  但是,现在顾不了这么多了。没有办法,他将手伸进文生的腋下,一口气扶了起来。文生意外地轻,是因为虽然高,但却相当瘦的缘故吧。但是,接下来该怎么办……?束手无策,正在烦恼时,文生动了一动。是意识到情况,想要自己试着做些什么吗?这份心意值得感谢,但时机实在是太差了。

  「——啊、呀……」

  他抱着文生,就这样失去平衡。

  向后倒去,要倒下去了。不行,得稳住才行。惨了,向后?

  后面是——门……?

  门现在是、开着——

  惨了。

  铿、地一声。

  4

  我不知道自己的母亲是谁,与父亲也没有实质的父子关系。

  年幼时,身为父亲的弟子、同时也是我的老师——魔术师马加罗是我唯一景仰的存在。只是,以魔术士而言,他是罕见的高尚之人。他有许多弟子,虽说是师父之子,但他并没有因此对我特别礼遇,我也不希望如此。

  我不知道何谓骨肉亲情,不知道何谓人情温暖,也不想要。

  说到底,没有人能够理解我,我以触视看见的世界,并没有与任何一人的世界重迭。

  我只有自己一人。

  孤单一人。

  那样就好。

  那样也无所谓。

  我还有魔术。

  我想要力量。我与父亲不同,对魔术理论一点兴趣也没有。魔术就是力量,没有力量的理论一毫无意义一毫无价值。

  忘了是何时,魔术师马加罗陪着我前去拜访父亲。乔纳森有才能,魔术师马加罗说。乔纳森‧古德沃尔,那是我的本名。父亲没将视线移开眼前的书,简短回答。连书都不读的人没有用。魔术师马加罗继续说道:但乔纳森有不可思议的能力。的确,他的眼睛几乎无法视物,但他却能够毫无障碍地过着日常生活。从古至今,也有不少失明的魔术士——父亲制止了他。吾所追求的是魔术原理,完美的理论,将其著书,流传后世,在魔术史上留名。无论如何,那个人无法帮上吾的忙。因此,马加罗,就交给汝了。要如何处置那个人,已经不关吾的事了,就随汝高兴去做吧。

  那时,魔术师马加罗对我说。请不要憎恨我的师父——您的父亲,他并不憎恨您,他只是位完美主义者。他无法不那样逼迫自己与周遭之人,是一位极为认真之人。

  也就是说,因为我并不完美,所以是不好的存在吗?

  那么,何谓完美?

  父亲并不完美,这一点毋庸置疑。

  我想要力量。

  简单易懂的力量。

  我想要证明,我并没错。为此,我……我只是为了这点而已。

  我听见声音。

  安静的声音。

  我感到寒冷。

  即使如此,却又温暖。

  我感到安稳。

  心情平静。

  虽然非常痛苦。

  左手很痛,看样子失血过多了。

  说实话,那是场难以称之为决斗的决斗。虽然到第二个人为止,还能够轻易的以魔术对决打倒对方,但到第三个人时也略显疲态了。我估计错误,错失了时机。对手的咏唱比预料中还快。他发动的是初级的元素魔术‧火球。文生维持精神集中的状态,直接用一只左手防御,下一秒立刻准备发动雷咬击,但对手冲了过来。依文生的直觉,让魔力明显较弱的男人当第三个对手的理由便在于此。他的角色非常明确,若是第一个人、第二个人能打倒文生自然是最好,若是不行,就要确实地以各种手段击败目标。他身为魔术士的力量虽弱,但对组织的忠诚度相当高,就算赌上性命也要完成使命。这就是第三个男人。

  但是,他失败了。

  文生的身体上已经事先设下数种防卫机制。第三个男人持刀冲过来时,受了火伤的左手自动反应,将其挡了下来。这时,雷咬击的准备已经完成,在极近距离发动。雷击烧毁对方的眼球与脑部,第三个男人死亡。文生以自己的力量证实自己是名魔术师。左手的伤虽然有出血,但并没有那么痛,看样子伤得不重。他以外套缠住止血便回家了。回到房里,过了一会儿。伤口逐渐痛了起来,是决斗的兴奋使痛觉麻痹了吗?

  接着,我——自己处理了伤口。清洗伤口后以干净的布包裹,并服用几种药物。但疼痛并未减轻,此外并开始出现贫血症状。用触视确认,因火伤而肿胀的手受到锐利刀刃的攻击,伤势变得更加严重。或许需要缝合血管与伤口,应该以医术式治疗比较好。虽然有一段距离,但附近有一位认识已久的医术士开设的诊疗所。

  接着,我决定要第二次外出而作出门的准备,但手行动不方便,脚步也略为不稳,我判断可能无法自己抵达诊疗所。这并非我的本意,但没有办法,我决定去拜托玛莉安奴陪我一同前往到这里我还记得很清楚。

  但我对这温暖没有印象,这个声音是?

  怦怦、怦怦、怦怦地,一直持续着的声音是什么?

  我知道。

  这是。

  「……心跳声。」

  这是人类活着的证据。

  是谁的?

  这个温暖的真面目?

  文生以触视确认。

  皮肤。人类的皮肤、底下微薄的皮下脂肪、肌肉、温度。这些融为一体化为形象,立体地,交织而成,虽然各为主体,却又完全融为一体。文生知道这是什么。

  「——玛莉安奴……?」

  看样子,现在的情况是玛莉安奴躺在地上,而文生压在她身上。文生的头部躺在玛莉安奴的胸口,面向着右边。会听到玛莉安奴的心跳也是很正常的。

  但是,为什么玛莉安奴会全身赤裸呢?

  不,对了,她说她正在更衣。

  更衣……?

  赤裸?

  「我……该不会、做了非常不知廉耻的事吧?」

  喃喃说道,突然感到一阵难为情。我竟然做了这种事,躺在全身赤裸的女性身上,用皮肤感觉她的肌肤。而且,对方似乎是昏了过去,或意识模糊了。也就是说,并没有得到对方的同意。虽然不太清楚,但这种事不是应该要经过双方同意才能做吗?说到底,我并不想做这种事,玛莉安奴应该也一样吧,这是不幸的意外。

  文生坐起上半身。

  不知为何,他竟然感到有些可惜。

  「……我在……做什么……」

  我应该不想要的。

  人类的温暖。

  那终究是无法获得之物。

  所以,我就连想要都不被允许。

  「玛莉安奴,如果听得到我的声音,请你响应。玛莉安奴。」

  像刚才一样,他还隐约记得自己听见玛莉安奴的呼唤。

  我是怎么回答的呢?

  玛莉安奴只有身体的一部分微微起伏,呼吸紊乱,并没有发出半点声音。

  「……得请医术士帮她看看才行。」

  搞不好是撞到头了。还是不要乱动比较好。话虽如此,也不能让她维持这副模样。文生原本打算将她抱起,却又作罢。不能再直接碰触到她的肌肤了,在没有经过她的同意之下,不应该这么作。

  而且——不知为何,光是想起触碰到她的事,内心便产生动摇。

  激烈地、动摇。

  文生走进玛莉安奴的房间,扯下床单裹住玛莉安奴。珍惜地、重视地、小心地包裹住。自己受伤的事早已抛之脑后。将以床单裹住的玛莉安奴抱起放到床上的工作并不困难。接着,在做外出的准备时虽然有些辛苦、疼痛、头昏脑胀、全身无力,但就算用爬的还是得爬过去。

  现在他所担心的只有玛莉安奴。

  5

  ——清醒时,发现自己只用一条床单包裹着躺在床上,他非常紧张。惊慌之余,还是穿好衣服在屋里寻找,却没发现文生的身影。正走投无路时,在附近开设诊疗所的老医术士登门拜访。

  「文生先生现在在我家休息。虽然伤势不轻,但更重要的是失血导致他非常衰弱。即使如此,他还是坚持要回来,询问原因,他说家里还有一名伤员,所以我才会登门拜访。」

  「是……这样呀,这么晚了还劳驾您跑一趟,真是不好意思。」

  「那倒是不打紧,做生意嘛,这点事老早就习惯了。话说回来,伤员在哪儿呢?」

  「玛莉安奴想——那应该是指玛莉安奴。那个……玛莉安奴跌倒了、稍微……昏了过去。但是已经不要紧了。」

  「啊啊,不,那可不行。我还是帮你看看吧。要是撞伤了就不好了,搞不好会严重起来也说不定哩。」

  最后他在客厅帮我治好头上的肿包,如枯木般瘦弱的老医术士看起来十分疲倦。为了让他喘一口气,我准备了热茶与点心。「上了年纪呀,虽然心情还不会输给年轻小伙子,但身体已经跟不上啰。」老医术士一边碎碎念着,一边津津有味地吃着。「——我从文生先生还是婴儿时就认识他了。他父亲也是个怪人,所以他应该过得很辛苦吧。虽然眼睛看不到,但可以用触视。因此虽然不至于有什么不便,但这么宽敞的屋子只有他一个人住,我还是很担心。相信你来这里,一定帮了他很大的忙吧。」

  「……不,玛莉安奴也只能做些简单的工作罢了。」

  「话虽如此,光是多一个人就差了很多喔。而且,他刚才整个脸色大变呢。文生先生应该很依赖你吧。哎呀,他从小就是个不太会流露感情的孩子呢,这很难得喔。」

  「是……这样吗?」

  「你虽然还很年轻,但却是个漂亮的小姐呢。」

  「没这回事……」

  「不,那孩子——抱歉,老习惯了。文生先生几乎看不见,至少,与我看东西的方式不太一样。他的父亲想要隐瞒什么似的请我帮他确认过这一点。无论如何,恐怕是看到你的长相,想到些什么吧?」

  这个老人到底在说什么?想到些什么?莫名其妙。不,虽然不是完全不能理解,但我并不想思考那种事。恶心,令人想吐。好不容易才忍下来,不让自己的心情显现在脸上。

  虽然已经习惯了。

  无论现在感觉到什么、在想些什么,都只保持微笑沉默。我一直是这样忍耐下来的。

  现在也是如此。明明就已经不用这么做了才对。

  「你的头发,是天生的吗?」

  「是的。」

  「哎呀,真是漂亮的红色哩。你的眼睛也是相当罕见的颜色。不过呢,那孩子似乎无法分辨颜色呢。透过触视,那孩子到底是如何、看到了些什么呢?」

  「玛莉安奴也不清楚。」

  「那当然啰,哎呀,我说了许多无聊的事。请你忘掉吧,我也该回去了。文生先生会在我家休息一晚,你可以先关好门窗休息了。」

  老医术士回去后,我锁上玄关大门、洗好餐盘,回到房间。虽然躺到床上,却怎样也睡不着,只好试着没什么效果的数羊。

  一股奇妙的寂寞涌上心头。寂寞会使人软弱,所以我不喜欢。我想要独自一人,希望自己就算是独自一人也不要紧。我想变强,若是不够强,一定无法活下去。我想强到能够平心静气地伤害别人,我想强到能够从别人手中夺走任何事物。

  我不需要温柔或同情。那种东西,我不想要。

  6

  从那天起,总觉得很尴尬。文生也试着寻找更确切的词汇来表达自己的心情,但这种心情果然还是只能以「尴尬」来形容。

  他向玛莉安奴道歉。就结果而言虽然只有局部水肿,但还是让她受了伤、在她更衣时打开房门、以及碰触到全身赤裸的她。特别是最后一点,由于是她失去意识时发生的意外,他认为有必要详细说明,因此就自己有记忆的部分尽可能地说明经过。玛莉安奴听到时似乎相当惊愕,他打从心底庆幸自己看不见,虽然玛莉安奴也那么说,但她还是很烦恼,似乎想要问些什么。

  这件事情现在仍然悬在那儿。

  若是她有想问的事,直率地询问即可。只要我能回答,一定毫不保留地回答。但不仅是发问,从那天起,玛莉安奴就鲜少开口。是在烦恼些什么吗?我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吗?一定是吧?也就是说,全都是我的错吗?我该如何道歉才好呢?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前些日子,魔法师马加罗突然造访,看来我之前与罗迪姆号角团的三人在街上决斗一事,也传到他耳中了。以魔术师而言相当罕见,利他主义、重视人情义理、人品高尚的魔术师马加罗担心了文生好一阵子。「要小心罗迪姆号角团。在卡利欧萨克为数众多的魔术原理主义组织当中,那些家伙是最为恶劣的。虽然也有不少有名气有实力的魔术士,但他们就像年轻的蛇一般固执、像老狐狸一般卑劣。要不然,让我派些弟子到你这边来吧——」

  他这么说,但我郑重拒绝了。

  我与父亲不同,同时也与吾师马加罗不同。

  马加罗拥有许多弟子,他教导他们、养育他们,但这点对文生而言是不可能的。其他人不可能理解靠触视看世界的文生,这同时也意谓着文生无法理解他人。

  反正,我并不了解别人。

  就连距离我最近的玛莉安奴,我也无法完全了解。

  「文生,你并不是独自一人。」离开时,魔术师马加罗这么说。「你并不是独自一人活过这二十一年的,你那绝不算长的人生当中,受到许多人帮助、支持,才会有现在的你。你千万不能忘记这一点,文生。虽然僭越,但你父亲并不了解这一点。他远离人群、孤独而自傲、自尊心极高,但最后却死得如此悲惨。我知道这么说很没礼貌,但我不希望你与你的父亲步上相同的道路。那条道路过于严苛、过于险峻。就算没有任何回报,也会在自己内心信赏必罚,朝着高处前进的道路,是只有超乎常人之人能够忍耐的隘路。我知道我这么说很自私,但我并不希望看到你像你父亲一样苦闷。」

  魔术师马加罗是个温柔的人。

  以魔术士而言,他太过温柔了。

  「……但是,温柔无法成为力量,对我而言是不必要的事物。」

  他喃喃自语。

  在吃早餐时。

  他感觉到视线。

  是玛莉安奴。

  「抱歉,我停下来是因为在思考事情。不是因为你的料理不好吃。」

  玛莉安奴一语不发地微微低下头。

  为什么她要低下头来呢?

  会有那种举动,通常是在道歉的时候吧?

  但是,她半点需要道歉的必要也没有。

  「我觉得你做菜的工夫越来越好了。」

  我在说什么呀。

  「——真的,帮了我很大的忙。一开始,因为你似乎无家可归,我原本是打算在你决定怎么做为止,提供你住宿的地方而已……话虽如此,没有正当的报酬对彼此似乎都很尴尬——」

  没错。

  很尴尬。

  「……总之,虽然我当初是那么想才会问你的——如果可以,就算你一直待在这里也没关系。那……当然要看你自己的决定。只是在你帮我做了许多事后,我才发现原来有这么多工作需要帮忙。话虽如此,也会发生像上次那样的情形——不能保证这里是安全的工作环境。所以,还是要看你自己怎么决定。我原本就是一个人尽力走过来的,所以就算你找到些什么想做的事,决定离开这里——我想,我应该也没问题的。不,不是应该,是没问题才对。」

  「是。」

  「……是吗?说得也是,已经过了好一段日子了,你也有自己的生涯规划、还有许多该做的事情要做——」

  「啊……是?」

  「不,没有关系。是吗?那么,你打算何时离开呢?」

  「咦?不、关于这点、玛莉安奴并没……」

  「还没决定好吗?是吗?」

  将肺里的空气一口气吐出。

  不知为何,我竟有种放心的感觉。

  「——是吗?那么……也好。也好的意思是,在你决定好为止,要待在这里工作也可以。不,这么说听起来似乎有些傲慢。希望你在这里工作。就像我刚才所说的,你帮了我很大的忙。你能待在这里,该怎么说呢——」

  高兴。

  对了。

  我现在很高兴。

  「——该怎么说呢……也就是说,我觉得自己比以前过得还像个普通人。对魔术士而言,究竟有没有必要过得像普通人,这一点还有许多争议──抱歉。玛莉安奴,你似乎很困扰。我感觉得到。我并不打算让你感到困扰的,请接受我的道歉,不好意思。」

  「不、不会……别这么说。」

  「抱歉,你做得很好,我真的不知道该如何回报你才好。据说魔术士几乎都没什么常识,果然如此。说实话,我甚至连付给你的薪水是否适当都不清楚,不会不够吧?」

  「玛莉安奴平常……不太出门,就算您给得再多,玛莉安奴也没有地方花用。」

  「是吗?不,但是你总有一天会需要用钱的。钱不嫌多,今后我会给你双倍的薪水。」

  「双倍……吗?」

  「还是太少吗?」

  「不,不是这个意思。」

  「若是不够,请不要客气,尽管说出来。对了,你应该也有其他想要的东西吧?妙龄女性应该对服装、饰品、化妆品等很有兴趣吧?如果你有想要的东西,就应该去买。我对魔术之外的事物没什么兴趣,但想要的东西虽然不同,想要的心情应该是相同的。还是说,其实是不同的呢?」

  「关于……这点……」

  「抱歉,都是我一个人在说,听我说话很累吧?我不太会说话,若是你——对象不是像我这样的人,应该可以聊得很开心吧?尴尬——没错,让你感到尴尬,真是抱歉。」

  玛莉安奴再度不发一语地低下了头。她的困惑传了过来,她的困惑令文生感到苦涩、痛苦、胸口揪在一块儿。话说回来,他似乎没有感觉到玛莉安奴笑过。或许她曾经露出笑容,但文生的触视却不知道那就是「笑」。

  玛莉安奴有没有笑过呢?我是不是无法让她露出笑容呢?

  文生继续动手吃完早餐。在他以纸巾擦拭嘴边时,面前的餐具已经撤下,取而代之的是替他准备的茶。至今都认为那是理所当然的事,已经习惯了。但玛莉安奴总有一天会离开,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才对。

  「天气转凉了。」

  玛莉安奴是不是会等变暖后才启程呢?

  「外套——得买件新外套才行。上次那件已经不能穿了。玛莉安奴,你需不需要外套或大衣呢?我过一阵子请人来帮你量身,你也顺便订做几件自己喜欢的衣服吧。」

  「……谢谢您。」

  「不用道谢。」

  因为玛莉安奴并不是打从心底感谢自己。虽然不需要外套或大衣,但拒绝雇主的好意也很麻烦,不得已才低下头的。恐怕只是如此。我将她不希望的亲切强加在她身上,还不许她拒绝,真是残暴的人类。

  所以,当某人按响的门铃声传来,玛莉安奴就像松了一口气似的一鞠躬,以轻快的脚步离开了。

  与我在一起很痛苦吗?

  或许玛莉安奴应该早点出发比较好。那样一定对彼此都好。

  但是,一想到这点,我就感到呼吸困难。

  或许我从未如此希望自己并非独自一人。

  我应该早已习惯了孤独才对。

  7

  来者打扮得非常奇特。帽子、外套、服装都是显眼的蓝色与黄色,穿着鞋跟极高的鞋子,拿着∫型的木杖。整张脸涂上白粉,带着深色太阳眼镜,擦着黑色口红,看不出原本的长相。因为鞋子使身高多了十桑取以上,所以个子事实上应该相当娇小。不只身高、就连身材也是。肩宽看起来特别宽,大概是因为他的头部不大,还加了垫肩的缘故。

  该不会是女性吧?

  但是报上名号说明来意的声音,却与身材相当不符,低沉而浑厚。

  「我的名字是艾德嘉。老师是魔术师马加罗,老师的先师是魔导士德乌斯。我想见魔术师文生。」

  平常,会前来文生宅邸造访的人并不多。起初他还以为是这间宅邸位于远离卡利欧萨克市中心的郊区之故,后来才发现并不是那么一回事。

  睡觉、吃饭、研究与锻练魔术、除此之外,就是可以称得上是他唯一兴趣的散步、以及每隔几天上街买东西。这就是文生全部的生活。文生的字典上似乎没有与人来往这个词汇。身为佣人,因为会增加麻烦的工作,所以客人越少越好,但对文生而言又是如何呢?

  他也曾将自己的事情摆在一旁,思考过这样的问题。

  所以,当他从自称艾德嘉的客人口中听到魔术师马加罗的名字时,虽然有些惊讶,但也微微放下心来。接着,他立刻觉得自己真是愚蠢。

  身为雇主,文生的确不坏。那时若是没有文生,他恐怕就那样死在路边了,所以对他而言文生也是恩人。但是,仅此而已。

  毕竟我又没有拜托他救我,佣人的工作也不是我拜托他让我做的。全都是对方基于自由意志擅自做出、说出来的。只是因为那对我来说也正好,才会接受的。

  也就是对自己是否有利。人总是小心翼翼地区分这点并作判断,每个人都是一样的。就算考虑别人的事,也只会吃亏而已。我想起了在不安、寂寞的夜晚,自己抱住、轻抚头部安慰的孩子们。轻易落入子爵陷阱的他们,说过些什么?『那家伙太会照顾别人了吧?』『该不会是间谍吧?』『说到这个,你知道吗?』『咦?是这样吗……』『真恶心。』『真令人作恶。』『不要靠近他。』

  我并不恨他们。

  反而很感谢他们。

  是他们教给我的,就是这么一回事,人类就是这么一回事。所以,我也只能守护自己而已。相信别人、遭到背叛、因此受伤,像白痴一样。

  话说回来,在客厅相对而坐的文生与艾德嘉,似乎没有因重逢而感到喜悦,甚至连对话都断断续续的。

  「好久不见了,文生。」

  「是呀。」

  「只有这样而已吗?你一点也没变。」

  「是这样吗?」

  「没错,你一点也没变。」

  「…………」

  「不,也有改变的地方。」

  「是吗?」

  「有呀,你雇用了佣人。」

  「她不是佣人。」

  「她不是穿着侍女的服装吗?」

  「我对服装设计没有概念,那并非我所愿。下次我会帮她准备不同的服装。」

  「哼……」

  「…………」

  「如果不是侍女,那她是什么?」

  「我不认为为她的立场冠上什么称呼有任何意义。」

  「我不知道你会对女人感兴趣。」

  文生叹了一口气,一言不发。但艾德嘉仍继续说着:

  「而且,还是这么年轻的女孩,长得像个娃娃似的,还是个小鬼不是吗?我还以为你是同门当中最不关心这种事的家伙,真是难以理解。那么,如何?尝过女人后,有见到未知的世界吗?

  不,你看不到吧?与其说是见到,不如说是感觉比较正确吗?刚尝到时很辛苦吧。反正你一定从早到晚都在想着那档子事吧?」

  但是,总觉得——这个人,怪怪的。

  艾德嘉一边用手指在桌上咚咚地敲着,彷佛被什么东西附身似的净说些下流的话。他的声音逐渐高昂,不时舔舐嘴唇的举动也令人感到不快。

  这时,艾德嘉突然将头转向这边,哼地从鼻子发出讪笑。

  「虽说是小鬼,但长得还真漂亮,一副卖淫的脸。你是文生花多少钱买下来的?这个男人因为父亲留下的遗产,可有钱呢。反正一定是花一大笔钱让你张开大腿的吧?算了,这种年纪这样也很正常。你知道吗?卖淫的会生出卖淫的,你流着卖淫的血,你的孩子也会卖淫,靠卖淫维生。只能靠贩卖自己的身体维生,比寄生虫还不如的垃圾,繁殖、繁殖、不断繁殖。真是肮脏,实在有够肮脏——」

  「艾德嘉。」

  文生的声音并不紊乱,但却带有强烈的怒气。

  不知为何,我有这种感觉。

  「我与玛莉安奴不是那种关系,请你不要侮辱她。看样子你的精神相当不稳定,若是有事请快点说完,今天就早点回去休息如何?」

  「——不稳定?你说不稳定?你说我、我的精神、不稳定……?」

  「这只是我的推测,但你是不是摄取过多精神解放剂了?」

  「闭嘴。闭嘴,文生。你说我摄取过多?我吗?你凭什么这么说?开玩笑也要有个限度!」虽然这么说,但艾德嘉调整太阳眼镜的手正微微颤抖,似乎大为动摇。「……文生,文生。你这家伙总是这样。你又打算走在我前面了吧?你对自己走在前面这一点从来没怀疑过吧?」

  「我没有这个意思。」

  「不要说这种显而易见的谎言、愚蠢的话、妄下定论。你对我是怎么想的?全都写在你的脸上。你轻视我、蔑视我吧?别把人当白痴,文生。你以为我不知道吗?」

  「我只知道你似乎有所误解了。」

  「误解?你说误解?喂,文生。你还在说这种话呀?说够了没?我刚才说了,别把我当白痴。难以忍受,难以忍受,说实话,我无法忍耐了。文生,我绝对……绝对不会原谅你的,绝对。」

  「我对你做了什么吗?」

  「做了什么?做了!当然!」艾德嘉磅地拍了桌子站起来,声音更加激动。「——你僭越了魔术师之名,文生!你当然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吧?身为魔术师马加罗的门徒,我经常被拿来与你作比较!我明明比别人更加倍、更勤奋努力,但别人却看不到那一点,而且将拥有触视这项超越力的你称为天才,将我当作庸才……!真无聊,真无聊,实在有够无聊的。魔术是力量。用来比较……?哼哼,啊哈哈。在那个温室里能比较出什么?明明没有人知道,没有半个人知道我的力量。所以,我要让他们知道。文生,魔术师文生,你知道罗迪姆号角团吗?」

  「……你为什么会知道那个名字?」

  「吾等希冀魔导王再临。」

  艾德嘉从胸前拿出一条首饰。文生大概看不到,那是用一条细炼挂着的金色号角。

  那与之前,在夜路上向文生挑起决斗的三人组脖子上挂着的首饰相同。

  「很可惜,我才刚加入那个团没多久。托你杀了那三个人之福,总算轮到我了。我要杀掉身为魔术师的你,堂堂正正获得魔术师的名号。文生,我不允许你说不要,接受与我的决斗吧。我给你二天,好好跟那个妓女道别吧。」

  8

  翌日,魔术师马加罗再度来访。

  为了艾德嘉的事。

  老师是来传达艾德嘉似乎在数巡月前加入了罗迪姆号角团的事,想当然耳,这对文生而言已经是确认过的消息。

  若是让他知道在两天后的早晨,他的弟子即将互相残杀的话,想必老师会心痛不已吧。所以文生只对于老师再次提出加重警备的事点头首肯,并没有告知决斗一事。

  不过,老师在临走前说了令人在意的话语。

  「关于你父亲的事,虽然并不确定,但事实上——不,算了,忘了这件事吧。」

  但是,除此之外,这几天可说是异常平静。

  或者是因为玛莉安奴的态度与平时无异的缘故吧?

  决斗前一天的上午,他找来R.贝尔亚侬的设计师,订制了自己的外套、与玛莉安奴的新衣服与大衣。玛莉安奴似乎不太高兴,但就算总有一天要出外旅行,仍需要服装。既然如此,就订制几件坚韧耐穿的服装吧,针对文生的提议,玛莉安奴没有表示异议。因为设计师表示明年流行的是男装风格的女装,倒也正好,便一起委托对方制作了几件方便搭配的衣服。并请对方尽快赶工。而文生的外套,正好有与原本那件相同款式的现货,便请对方立刻送来。说是准备,也就这样而已。原本魔术就是力量,力量正是魔术,认为没有力量的魔术士是没有价值的文生,为了随时随地都能充分使用魔术,在物理层面与精神层面都早已做好准备。事到如今也没有必要特别准备些什么。

  话虽如此,他们还是提前用了晚餐。因为他打算明天早上前往决斗前不再进食,所以这或许是最后的晚餐也说不定。虽然这么想,内心并未因此而动摇。只是就现实而言,失败就等于死亡。若是死亡,文生的存在就消失了。虽说有苏生式,但死者也不可能爬去请求寺院为自己施行。原本「胜者拥有的是荣誉与随之而来的若干未来,而败者就只有永远的死」就是正式「决斗」的习俗。此外,因魔术造成的死亡,遗体无法苏生的情况也很常见,不能小看艾德嘉的力量。我明天搞不好会死,若是如此,我还有应该要做的事。

  「玛莉安奴,我有话想先对你说。」

  玛莉安奴没有拒绝,她与往常一样。因此,两人便一同喝茶。他让玛莉安奴坐在餐椅上,文生自己泡茶。玛莉安奴不在的时候,这便是自己在做的。加上玛莉安奴并未改变餐具的摆设,他很快便泡好了茶。我一个人果然也没有问题。但是,玛莉安奴不会有事吗?他只担心这一点。

  「我明天或许会输掉。」

  所以,能做的事就要去做。

  「艾德嘉原本就是相当厉害的魔术士,而且,依我的推测,他过份摄取俗称为精神解放剂的药物。艾德嘉的眼睛有没有红肿充血呢?皮肤是不是异常干燥呢?」

  「……他戴着太阳眼镜,还有化妆——脸部涂上白粉、并擦了黑色的口红。」

  「那大概是为了隐瞒副作用吧。虽然不是一定会产生,但一下子摄取过多似乎就会那样。也因此,艾德嘉显得身心都极为不稳定。但相对的,身为魔术士才能发挥超越极限的力量。我很想获胜,在老师身边学习时,艾德嘉曾数度想要接近我,但我都避着他。因为那对我而言是不必要的。艾德嘉似乎憎恨着我,我一直都能感觉得到他的憎恶,有时憎恶也能成为力量。我或许会获胜,或许会失败。机率是一半一半。」

  啜了一口茶。看样子,玛莉安奴泡的茶比较好喝。

  「若是我死了,我想将从父亲那里继承到的财产全都让给你。」

  「——咦……?」

  「这栋宅邸及家中财物,此外还有数样金品,王国银行也有存款。我没有孩子或兄弟,也没有朋友,除了你以外,我实在想不到可以将遗产让给谁。」

  「但是……」

  「当然了,我也未必会被打败,我只是在寻找最好的办法。我的父亲在构筑魔术理论上投注了所有心血,有一段时间也获得了相应的名声——对了,我也让你读过吧,米格罗.拉普索尔德的作品。」

  「是。」

  「那就是我的父亲。父亲描绘了回归上古时代的精灵魔术,虽然会造成混沌,但却充满精神性、信赖与协调、反目与斗争的元素精灵世界。父亲甚至还将元素精灵拟人化,而最后终于招致批判。对于现代魔术思潮而言,父亲的思想过于浪漫了。此外,父亲只流于追求理论而不重视魔术的实践。虽然是魔导士,却还是被魔术原理主义者杀害了。老师不让我看到父亲的遗体,也没有任何组织发表声明,所以详细情形我并不清楚,总之就是这么回事。无论如何,他都被列入身为魔术士最低等的一类,获得的只有屈辱的死亡。父亲的名声一败涂地。我也认为父亲错了。」

  没错,父亲他错了。

  「魔术是力量,不使用力量的魔术士没有价值。但是——」

  但是。

  「父亲的理论,真是错的吗?」

  真奇怪。

  目前为止,我从来没告诉过任何人,也认为没有这个必要。

  其实,我的内心并不平静吗?

  「我很想确认。我的魔术全是源自于父亲的理论。我与元素精灵为友,与他们接触、谈话、借用他们的力量。我没有人类的朋友。但是,我有朋友。所以我并不寂寞。我想要力量,更多的力量,如此一来,我就能证明了,证明父亲是正确的。对于年迈的父亲,我什么也不能帮他做,只有让他感到失望。所以我想要一雪父亲的污名。」

  「那么……」

  玛莉安奴轻声说道,我感觉到她似乎露出微笑。是我的错觉吗?

  「明天就一定得获胜才行了呢。」

  「也对。」

  文生深深吐了一口气,轻轻微笑。

  「你说得没错。」

  9

  决斗,失败便是死亡。我不知道,无所谓,要死就死吧,与我无关,与我无关,或许吧。话说回来,我到底要作这种事到什么时候?您怎样、玛莉安奴怎样的,这种说话方式是怎样?完全就是一副侍女的口吻。真恶心。为什么我对这种事特别在行?子爵也——那个该死的恶人也经常说我学得很快,这并不是值得高兴的长处。而且,竟然还敢说我是妓女。虽然我早已习惯受到屈辱,这种事我能够忍耐。但是,并不代表我不在意。讨厌,讨厌,啊啊,讨厌,讨厌,讨厌。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就越发讨厌。

  遗产……?别开玩笑了。太沉重了,能不能别这样?我不要,我什么都不要。不要对我有任何期待,不要替我着想。那会让我呼吸困难。我不能接受。我不是你们所看见的、感觉到的我。那并不是我。

  我在骗人,我欺骗了所有人,正因如此才能成功陷害子爵。活该,这是我的绝招,我最擅长的就是从背后捅人一刀了。我很肮脏,我很卑鄙。但是,为什么?强盗之一要将子爵从马车上拖下去时——子爵却打算掩护我,所以——我一边笑着,一边心想着活该——我的心脏彷佛被看不见的什么重重地刺了进去。

  那份痛楚是什么?

  害怕?极度紧张?还是同情?罪恶感……?

  明天早上,魔术师文生若是败在魔术士艾德嘉手上而死去,我的心脏是否又会疼痛?

  明明应该是无所谓的。

  要互相残杀就去杀吧。

  遗产?收下不就好了?钱拥有再多也不嫌多,没有的话就只能饿死了。既然有人要给我,我就开心的收下,这样不就好了?

  明明这样就好了。

  好恶心。文生的态度明显地改变了。在子爵身边时,也曾有其他贵族用那种眼神看我,所以我隐约可以理解。肮脏的臭猪猡。恶心死了,真令人反胃。反正,公猪会想的就只有那档事而已吗?肮脏,肮脏,肮脏,我想了起来。贵族们的眼神、苍白的手、以及假装高贵的低劣脸孔。

  好恶心。一切都恶心得要命。

  最恶心的——就是那些油腻视线的焦点,我自己。

  我本身便是最恶心的存在。

  在黑暗的房里,我在床上缩成一团,我想逃出去,我拚命想着。

  窗户,碎裂了。

  10

  魔术士的决斗有个不成文的原则。非常简单,就是只以魔术一决雌雄。那并不是法律,也不是有人制定的。但魔术士想要力量,魔术士为了证明自己的力量而争斗。若不能以魔术一较高下,就失去了决斗的意义了。

  但是,罗迪姆号角团的其中一人破坏了这个原则。魔术师马加罗也给予最恶劣的评价。他很清楚,他们身为魔术原理主义组织,却是会在决斗中使用魔术之外手段的卑劣之人。

  不,他不清楚。或者该说,虽然成为那群人的一丘之貉,但他没想到同门的艾德嘉竟然会堕落到那种地步。

  他俯瞰着雷克拉蒙庭园的道路,凌晨五点的天空还相当昏暗。

  「艾德嘉,放了玛莉安奴。」

  「呼哈哈,你在生气吗?文生。」

  除了艾德嘉之外,还有另外两名罗迪姆号角团的魔术士。这两人似乎抓着玛莉安奴。玛莉安奴似乎被剥夺了行动自由、也无法出声,但她还活着,也有意识。文生感觉到这一点稍微放心下来,但正如艾德嘉所说,他忿怒得不能自已。

  大概是六个小时前,他因为声音醒来,发现玛莉安奴不在屋里,一开始他还以为她是自己决定离开的,但房里的窗户玻璃碎裂、室内也有扭打过的迹象。文生开始寻找玛莉安奴,找着、找着、找着——这肯定是罗迪姆号角团、是艾德嘉干的好事。他不是后来才想到,而是一开始就察觉了。

  但是,内心某处仍想否定这一点。

  最后自己终于接受事实,来到这里。

  来到决斗场所。

  「说得也是,我多少、不、相当生气。」

  「我真高兴,文生,我之前一直想惹你生气,却怎样也无法如愿。你总是面无表情、对我没有半点兴趣、总是无视于我。我一直很想看看你真情流露的模样,真是爽快。」

  「你是为此才绑架玛莉安奴的吗?」

  「不,不只如此。是为了获胜。」

  「就算不要这些无聊的小把戏,你也有机会获胜的。」

  「你也有机会……?」

  艾德嘉的声音、全身的气息瞬间充满怒气。

  看样子似乎是上钩了。

  「或许是这样,多多少少吧。就算是老老实实的决斗,我也会有胜算吧?你总是那样……!你总是那样藐视我!而且,是冷静地、稳重地从上方俯视着我!你知道吗?这是最大的侮辱!就是那份屈辱使我疯狂的!你以为我是自己想堕落而堕落的吗?文生!不对!是你害的!要是没有你,我就……!我─—」

  「款暗Jaxis呕劾磊」

  文生并没听见艾德嘉的怒吼。他进入特殊精神集中状态,进行发动魔术的准备。接着,咏唱咒语,将其发动。是雷咬击。从文生木杖前端放出的一道雷电,直接击中抓住玛莉安奴的两名魔术士之一。这时,文生已经冲了出去。眼睛看不见的我无须迟疑。另一个魔术士相当狼狈,轻轻松松就找到机会。他用木杖重重一敲,一击、两击,魔术士倒下,但似乎还有意识。无须同情,我用鞋底抵住他的喉咙用力一踩,他发出「咕」地一声便不省人事了。

  「玛莉安奴,你不要紧吧?」

  我下意识地抱住玛莉安奴,触碰到她。

  她的双手被反绑在后,并被摀住嘴。我立刻将其解开。

  「……非常抱歉。」

  「你为什么要道歉?要道歉的人应该是我才对。」

  一边回答,文生将玛莉安奴藏在身后,面向艾德嘉。

  「碍事的人已经排除了。艾德嘉,我不会躲也不会逃,一决胜负吧。」

  「……胜负?你说胜负……?闭嘴,文生。你竟然……你竟然、这真是……出乎意料。真是的,你就这么想背叛我的期待、这么想赢过我吗?这么……你这家伙……!」

  「玛莉安奴,请你退后。」

  文生让玛莉安向后退。

  魔术师的决斗,一瞬间便能分出胜负。除了一开始读出对方的招数外,剩下的就是单纯的能力较量了。简单地说,就是这样。艾德嘉的精神相当紊乱,却又同时能感觉到强大的魔力。他打算做什么呢?艾德嘉与火元素精灵相当契合,从有着相当距离却仍能让皮肤感觉灼热的魔力看来,他打算用相当大的魔术一口气分出胜负吗?那恐怕是,紫火炎笼。那是艾德嘉能够驾驭的魔术当中,最强大的炎之精灵Rig的元素魔术。但是,在那样的状态下,要集中精神可能得费一番工夫。此外,紫火炎笼的咒语很长。文生从外套口袋中取出伊兹鲁哈王国采得的矿石伊其西修塔罗,与用炼金术制成的利哈石。他让精神集中,无,空洞,精神与下层精灵界连结。一瞬间便盈满了。藉由训练刻划在心中的咒语脱口而出。

  「莺烂Dexus叛纹娄」

  雷之精灵Xaw一瞬间便将伊其西修塔罗与利哈石吃个精光。文生所持有、由只生长在黑暗大陆的白露桂这种树制成的木杖前端,镶有一颗透明石子。雷电落在那颗石子上,经由石子袭向艾德嘉。轰雷枪,这是在创造现代魔术杰作之一的爆雷索过程中产生的魔术。并没有爆雷索那么洗练、也无法自由操纵,但艾德嘉仍在准备魔术而动弹不得。要命中一个动也不动的标的还不算困难,而且轰雷枪的威力是雷咬击的好几倍,魔力的消耗也不在话下。这么一来就结束了。文生使出浑身解数施放的一击击中了艾德嘉——看似如此。

  「……消失了?」

  没错,消失了。落雷应该确实击中艾德嘉了,但那一瞬间,他似乎听见某种声音,彷佛碎裂一般的声音,他不知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无论如何,艾德嘉并没被打倒。不仅如此,他已经要发动魔术了。文生的脑海里,外界的景象突然历历在目。看得见,听得见声音,看得见空气流动,看得见内心。玛莉安奴害怕着、担心着,看着自己。艾德嘉即将施放魔术。那是杀气、憎恶。精灵,是炎之精灵Rig,紫火炎笼。

  来了,艾德嘉打算攻击我吗?

  「DeoldMeld湛礼致真MonreydMeyray缝炎媚炎AgNagMegDA穿灯婆」

  不对。

  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

  「──住手,艾德嘉……!」

  文生冲出去,飞也似地跑着。玛莉安奴,他一口气冲向愣在原地的玛莉安奴。赶上了,来了,魔术,紫火炎笼,那是以宛如鞭子般燃烧的炎之精灵Rig紫焰缠住目标、将其烧尽的魔术。紫焰的数量及大小依术士的力量而定,总之,就算胡乱打滚、匍匐,都无法逃过。必须离开,不离开的话,我会烧死。好热,好烫,我正在燃烧吗?衣服、皮肤、肉,传来阵阵焦味。我或许有发出惨叫,一边贴在地面想尽办法将火熄灭、一边凄惨的哭喊也说不定。但是,为什么?艾德嘉,为什么你要攻击玛莉安奴?轰雷枪为什么对你起不了作用?我不知道,触视已经无法发挥作用,好暗,漆黑的世界。即使如此,我还是察觉到艾德嘉走近。

  「呼哈哈……哈哈哈哈哈!文生,真是凄惨。不过,我真惊讶,没想到你竟然会用轰雷枪,那不是很难的魔术吗?很强的魔术。要是真的吃下一击,我必死无疑吧。我就是为此准备的,是宝珠喔。『洋加之盾』。你也多少听说过吧?能够吸收元素精灵之力,由魔术师伊普西拉与机术师宜尼‧甲戈尔共同制作出来的幼宝珠。虽然刚才那颗一次就坏掉了。那可是很贵的呢,一颗九十万达拉,真是亏大了。」

  「……为……为什么……」

  「为什么要攻击那个妓女?你还不懂吗?真是出乎意料的愚蠢呀。结果不是显而易见吗?比起攻击你,还不如攻击你迷上的妓女还来得更有效。若是那个妓女死掉,就跟你自己死掉同样痛苦,若是你掩护妓女而死,待会儿我再慢慢料理那个妓女就行了。无论是哪一种,对我来说都同样愉快。」

  「……不要……对……玛莉安奴……」

  「真讨厌,都到了这个地步了,你还指望我会听你的请求吗?不至于吧?即使如此,你还是哀求着我,拜托我放过那个妓女。真是令人火大,令人不爽,令人不爽!」

  头部被重重一踢,是鞋尖吗?玛莉安奴发出惨叫声。这种感觉,是疼痛吗?还是后悔呢?

  「呼哈哈,对了。对了,文生,你知道吗?你的父亲,也就是我们老师的先师.魔导士德乌斯,你知道他是被谁杀害的吗?」

  我的——父亲?父亲、吗……?为什么、要提他?提、父亲……?

  「是罗迪姆号角团,由团长黑伊姆大师率领的八名魔术士,杀了你的父亲。」

  「……什……么……?」

  「你的父亲虽年迈,却仍骁勇战斗呢,用魔术喔,罗迪姆号角团八人当中被杀了五人,没有办法,最后黑伊姆大师等三人用剑将他刺杀,并用魔术烧毁遗体。不过,看起来还是不像在决斗中落败而死就是了,表面上,罗迪姆号角团并不承认他们杀害了德乌斯。但是我听到这件事后心想,再怎么优秀的魔术士,最后还是败在小人的剑上。那么,魔术的力量算什么?无聊,实在是太无聊了。魔术简直是太愚蠢了。现在也是,比我有才能的你,像这样奄奄一息。你相信的力量不过就是这么一回事,你真是愚蠢。」

  我很愚蠢。

  的确,或许是如此没错。

  因为,我现在听到当时一百一十八岁的父亲,面对八名魔术士,还打倒了五个人——

  我高兴得不得了。

  父亲并非只注重理论,他是伟大的魔术士。父亲与我,最后都走上相同的道路。我在父亲身后追赶着他,这件事更是让我开心。

  「……谢……谢……」

  感谢的话语自然地脱口而出。

  虽然不是故意的,但这反而让艾德嘉怒火中烧。

  「啊啊?什么……?谢谢?搞什么鬼?你到底是什么意思?文生。咦咦?你——够了,把我当白痴也有个极限。我不原谅你,竟然把我——当成空气。别开玩笑了,果然是吗?是这样吗?好吧,我知道了,就让你看看吧,让你看个清楚。我已经不是你所认识的我了,我的力量在你之上。我要用这份力量,杀了你珍惜的妓女!」

  「……住……手……住手……!」

  文生想用仅存的一丝力量抓住艾德嘉的脚,但这副身体太过笨重,动弹不得,没有办法移动半步。啊啊,玛莉安奴……!快逃呀!求求你,快点逃!如同艾德嘉所说,若是你被杀了,我会受不了的。我怎样都无所谓,但是,我希望你可以活下去。一年了,这一年来你都待在我身边。你总是令人难以接近,我们之间的距离与一开始几乎没有改变。即使我半开玩笑地教你魔术、鼓励你读书,你的态度还是几乎没有改变。屋子里也是,虽然你总是打扫得一尘不染,却几乎没有改变家具等配置。安静、平稳,话虽如此,却又有些温暖。我爱着这样的气氛,喜欢感受营造这种气氛的你。一想到你可能要离开,我便焦躁不安。你在这里,你在我的身边。曾几何时,这已经成为理所当然的事,即使那并非理所当然。

  玛莉安奴。

  也就是说,我不想失去你。

  凭着这个意念,我总算抓住了艾德嘉的脚,但已经太迟了。

  「NiLILNumMoLSeLZeL我中子净化阎魔也」

  这个咒语是——冗长、复杂、加上特殊暗号的上位高古语咒语。

  不会吧?我心想。艾德嘉已经到达那个程度了吗?他已经能接触被认为是最难应付的元素精灵之一,炎之精灵Nig,并且使他服从了吗?

  蓝色火焰。

  以狂暴的蓝色大火烧尽目标,是超高级元素魔术。

  文生大声疾呼。住手!快住手呀!求求你,快点住手!求求你、拜托你……!不要烧死玛莉安奴,不要烧毁她!不要杀掉她!要杀就杀我好了!拜托,杀了我吧……!

  「DagelisFondvond真蓝莲往还涅盘王SevenNevenX+X」

  但是,咒语的咏唱并未停止。光是拉扯他的脚,是无法扰乱艾德嘉集中精神的。不行了,不行了吗?已经来不及了吗?

  「丧——慧——手——翅——痲——卫」

  来不及了,蓝色火焰已经发动了。

  燃烧起来了。

  艾德嘉。

  「……逆流……?」

  按照米格罗.拉普索尔德所说,这是想向个性残暴的元素精灵们借用力量却失败时会产生的现象。并非朝向目标,而是朝着自己本身发动魔术。文生缓慢地远离滚倒在地的艾德嘉,将手伸进烧焦的外套口袋中。媒介,无限冻土生产的冰石碎片,与用防水耐热布包裹着的哈克巴涅草。「……文生……呜喔喔喔!」艾德嘉,你呀。「可恶……好烫……好烫好烫好烫啊啊……!」错估了自己的力量。你并不够冷静。「——救、救命……呀……!快来人呀!文生啊啊啊啊……!」我没有必要同情被火焰燃烧着的你。但是,我现在终于明白了。我对你所做的事情的意义。我拒绝了你。不仅如此,甚至无视、疏远了你。但你仍未因此放弃,我也仍然保持相同的态度。的确,使你发狂的人或许是我。我集中精神,有时,我相信精神能够超越肉体。

  「寒磁罪母剎ReuLa外NauRa矛Judas怨冰结酷寒冷狱」

  我的朋友水之精灵Hyd与时间精灵Xeo呀,请求你们,让即将把艾德嘉烧尽的炎之精灵Nig冷静下来。我祈祷着,发动了缚冰狱。

  我听见玛莉安奴的声音,呼唤着我的名字的声音。

  我心满意足地坠入黑暗中。

  11

  「——我也老了呀,本来好几次都以为不行了,幸好认识而过来帮忙的医术士技术很好,加上应急处理做得很好。虽然伤得很严重,要完全治愈需要一段时间,不过已经度过危险期了。」

  「是……这样吗?」

  「哎呀,听到你冲过来告诉我这件事时,我还心想那大概来不及啦。魔术造成的烧伤都很严重的,而且若是被烧死,想苏生恐怕都有困难哩。在我差点放弃时,你还跟我说不试试看怎么知道?多亏了你的当头棒喝,千钧一发之际,我才想起了医术士的精神。光是年龄徒增,真是丢脸呀。」

  「不……玛莉安奴并没有……」

  「你用不着谦虚。多亏了你在治疗期间好几次替文生先生加油打气。还有另一个人,女孩子的——叫什么名字,艾德嘉小姐吗?哎呀,魔术士总是有好几个什么真名假名的,我都搞不清楚了。总之要不是你说连那个人也一起救,我才不会将她搬来这里。魔术师马加罗也很感谢你,那当然啰,毕竟对那一位来说,你可是他两名弟子的救命恩人呢。」

  要是认真响应,这位老医术士话匣子一开就永远不会结束。他已经学到教训,接下就沉默以对,并找机会向老医术士告辞,离开诊疗室。

  这间霍恩格朗诊疗所,除了所长老医术士玛夫‧霍恩格朗以外,还有几名见习医术士。有五间病房可收容住院的患者。之后他并没有与现在应该住在四号房里的艾德嘉见到半次面。她——没错,艾德嘉是女性这件事,他是从霍恩格朗那里得知的,她应该也不想见到我吧。话说回来,为什么文生会发动缚冰狱救了被蓝色火焰包覆的她呢?他完全无法理解,也不想理解,没有理解的必要。

  艾德嘉打算杀了文生,而文生救了那样的艾德嘉。这项事实只与两名当事人有关,而当中的意义也只要他们两人了解就好了。接下来就随他们高兴吧,与我无关。这么一来——到今天,就真的、完全地、永远无关了。

  五号房。

  他没有敲门就走了进去。

  文生在床上坐起身,面向窗户。脸色已经红润许多,但原本就削瘦的他比之前更加纤瘦了。烧伤已经治愈,但烧焦的毛发曾一度剃掉,现在还跟光头差不了多少。比起伤员,他看起来反倒更像是病人。像是得了不治之症,一个人静静地等待结束的时刻到来。看到他这副模样,一瞬间,内心差点动摇。

  「玛莉安奴。」

  文生转向这里,他的脸上浮现松了一口气的表情。

  虽然打算回答,但我忍了下来。

  「——玛莉安奴,你怎么了?我知道是你,虽然我看不见,但能够感觉得到你。」

  治疗当中,文生好几次陷入危笃状态,一般而言,烧伤高达皮肤表面积的三成就会有生命危险,而文生的烧伤程度却高达四成,不仅是循环系统,全身数个脏器都产生障碍,就连大脑也受到严重的损伤。医术士请我握住他的手呼唤他的名字,我答应了。在那种情况下,没有人能够拒绝。毕竟,没有办法,虽然我不想这么做,但他毕竟是我的恩人,也是我的雇主。这就是所谓的人情义理吧,我还是每天做家事、每天来探望他。在他恢复意识之后,也会跟他说几句话。您觉得还好吗?是这样吗?请您好好保重。那么,玛莉安奴明天再来看您。

  「玛莉安奴。」

  但是,应该已经够了。

  「——玛莉安奴,你为什么不回答呢?我感到非常不安。是因为……像这样卧病在床的缘故吗?这是第一次,独自一人让我感到如此痛苦。回过神来,发现自己总是在等你。我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我不知道。

  我不想知道。

  「玛莉安奴,我请求你。」

  别这样,不要这样,别这样,我不想听,我不想听到。

  「能否到我身边来呢?」

  「不要。」

  冰冷的言语。

  我深深一呼吸。

  「——能不能别再叫了?玛莉安奴、玛莉安奴的。能不能不要再用那个名字叫……叫我了?」

  「我……」

  「是呀,没错。我的名字不是那个,那不是我的名字。你也一样吧,虽然我不清楚,但魔术士不都有好几个名字吗?跟那个是一样的。玛莉安奴是我已经舍弃的名字,我不要了,因为我很讨厌,你不要用那个名字来叫我。」

  「……但是,玛莉安奴……」

  「我不是说不要那样叫我吗?为什么你听不懂呢?白痴吗?还有,因为你似乎搞错了,我就明说吧,我不是女孩子。」

  「什——」

  「我说我不是女的。我没说过吧?一次也没说我是女的。算了,一开始觉得被你误认倒也正好,才会一直没说的……但是我受够了。这就叫做忍耐到极限吗?其实我一直、一直……觉得、很恶心。」

  「……是、这样吗……?」

  「你的眼睛——眼睛是装饰品呀?与其说是装饰品,你根本就看不见嘛!所以—─不可能会、知道的。反正,你就是——太好骗了。你人太好了,不知人间险恶,也不知道金钱的价值——什么也不知道,让我赚了不少。已经……够了吧,吶。因为,你已经迷上我了吧?要是等到你能行动自如了,搞不好哪天就会突然袭击我也说不定,别开玩笑了。真恶心。实在是——有够恶心,真是够了。」

  「……你……在哭吗?」

  「我才没哭!别开玩笑了!为什么我非哭不可?」

  我用袖子擦脸。这件衣服是文生请R‧贝尔亚侬订做的。虽然是女装,但却是男装风格,也很适合旅行。其他衣服与生活用品等行李都已经打包好了。虽然目前为止的薪水都已经存入王国银行,我还是将文生书斋里的现金也偷走带在身上,适合用于防身的小刀已经装入背袋中。目的地也已经决定了。

  首都艾尔甸。

  我要回到那个城市。

  回到那令我厌恶的城市。

  回到让我失去一切的城市。

  我要在那里拿回来。

  取回我自己。

  我要活下去。

  我要一个人活下去。

  独自一人活下去。

  我一定会活下去给你看。

  「再见了,魔术师文生。」

  我闭上眼,摀住耳朵,跑了出去。我不想再见到他,不想再听见他的声音。忘掉他吧。我要一个人活下去。独自一人活下去。

  这么一来,就用不着背叛任何人了吧?

  ……就不会伤害任何人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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