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传三 你存在之梦仅于须臾之间 nebula story 事情篇

  1

  那是我小时候的事了。

  我将比我年长、且体型壮硕许多的孩子耳朵咬得稀烂。

  那小子原本是在某个装出慈善家嘴脸的伪善贵族所经营,充满屎尿味的孤儿院中作威作福的暴君。无论对谁都恣意地逞欲或施加各种暴行,是天生的虐待狂、反社会人格、变态的臭小鬼。

  将那家伙的双耳咬烂后,我成了孤儿院的英雄。

  下个瞬间又化为新任暴君。

  我是个比他还重度的虐待狂、反社会人格、变态的臭小鬼。

  孤儿院成为我的王国。

  那是我小时候的事了。

  那份回忆穷极无聊、不值一提,且可有可无,早已被我舍弃在这污浊不堪的尘埃从空中飘落、黎明前的沙蓝德无政府王国首都艾尔甸第九区‧库拉纳德欢乐街以外的遥远街道了。

  「不过那女人还不差,上过之后就杀掉未免有些可惜啦。」

  顶着飞机跑道头(※注:将中间头发剃光,只留下两侧头发,与庞克头相反的发型)的银疾轻抚下颚讪笑着。他虽然是个残暴的家伙,但笑声充满谄媚,令人感到不快。而在银疾身旁拍着手发出嘎嘎嘎的怪声、留着辫子的约翰‧比也好不到哪儿去。

  「不过也没办法,谁叫那女人不懂得什么叫售后服务哩?不听话的女人就是要上过后杀掉,否则就会被爬到头上来,不给她一点颜色瞧瞧怎么行?」

  「呆子!给她颜色瞧瞧后就死掉不就没有意义了吗?呜嘿哈哈哈哈嘿哈哈!」

  「那倒是!嘎嘎嘎!」

  「约翰‧比,你真是个大白痴。」

  「吵死了银疾,你没资格说我。」

  「不,像你这么笨的家伙天底下还找不到几个哩。老大你不这么认为吗?」

  「没、没没没没有这回事对吧,老大?」

  银疾藉由贬低约翰‧比来让自己显得多少有用一些,而约翰‧比则打算扮演即使被银疾揶揄也不会怨恨对方的好好先生。两人明明都是不折不扣的杀人凶手,这副像被驯养的狗一般的姿态是怎么回事?

  念头一闪。杀了他们吧?

  我就这样重复着同样的事。支配他人、得手后感到厌烦、破坏、再次感到饥渴。不应该是这样的,这种烦躁的情绪一直在脑海里挥之不去。我想要的不是这种东西。那么,又是什么?我想追求的究竟是什么……?

  「约翰‧比。」

  被点名的约翰‧比脸部抽搐着,咽了咽口水。

  而在一旁等着看好戏的银疾,比连毛虫都不如的害虫还要差劲,跟臭气冲天、令人难以忍受的厨余没什么两样。

  「银疾,你也是。你们都是白痴,是比水蚤还低等的垃圾。」

  约翰‧比与银疾瞬间四目相对,接着露出僵硬扭曲的谄媚笑容。对不起,您说得没错,两人低下头想用开玩笑的语气蒙混过去,但却冷汗直流,浑身打颤。只会谄媚奉承的家伙,烦死了,混账,无聊。没错,无聊,一切都是这么无趣,无趣至极,令人不禁萌生杀意。没错,杀,杀,杀了他们。

  我舔了舔嘴唇、一歪头,两人就倒退了好几步。但他们捡回了一条命。

  「——白发、左右不对称的奇特服装、总像抽搐般的表情、右眼蓝左眼黑,简单好认,绝对不会错。」

  前方。

  那家伙从十美迪尔前的角落走出来,站在道路正中央。

  那是个身穿长度及膝的外套、留着凌乱胡子、眉毛下垂的男人。

  「你是『蛇蝎』的塔里艾洛吧?」

  「你、你是谁?」

  「什么人?」

  银疾和约翰‧比立刻拔出武器摆出架势。但他们俩或许正在内心松了一口气也说不定。要是那家伙没有出现,自己现在不晓得会变成怎样。我——大概已经让银疾和约翰.比停止呼吸了。但是做那种事并没有任何理由,不过是发泄情绪罢了。

  塔里艾洛。

  那确实是我的名字。

  塔里艾洛瞇起右眼,左眼睁得老大。

  「那又怎样?」

  「我是来请你还钱的。」

  「钱……?」

  「没错。」

  那家伙从外套口袋中拿出折得烂烂的纸张,摊开放到地上。

  「这是付款通知,毕竟是工作,我还是做了一份。」

  「我一点印象也没有。」

  塔里艾洛将银疾和约翰‧比推开,踩上纸张。

  「我是不借钱主义者。」

  「我想也是,像你这种人,与其用借的,倒不如直接用抢的。没错吧?」

  那家伙露出浅笑,将双手伸到腰后,要动手吗?

  「我知道的。虽然我是讨债人,但工作并不一定是要回借款。我要请你还来的,是六天前你和你的手下杀了某个男人后抢走的钱。男人的名字是卫‧鲁兹,他每次总是将当侵入者好不容易赚到的钱拿去赌博花光,是个没用的家伙。发色是棕色、眼睛是深蓝色、W型下巴、大鼻子。身高约为一百七十六桑取美迪尔,体重虽然不确定——」

  「你这家伙,净说些别人听不懂的话!」

  「看我怎么让你闭嘴……!」

  银疾和约翰‧比冲向那男人的瞬间,我对于收这些杂碎当手下的自己感到火大。对方可是以一对三也面不改色的男人。光是这样就能看出他并非简单的角色,而且他全身上下没有半点空隙,很明显是职业级的。

  但那两个白痴却了无新意、毫无准备的直直向前冲过去。因为对方乍看之不怎么起眼,所以误认为只要两人一起上就能打倒他吗?若是这样,他们就真的是毫无用处的大笨蛋,很快就会因为自己无药可救的愚蠢得到相对的报应了吧。

  「——咿!」「啊嘎……!」

  结果,两个白痴就这样被那个男人从身后抽出的棍棒打中侧脸,难看地倒在地上。左手持棍、右手握着摩德洛里短刀,是双刀流吗?但那家伙并没有砍了那些白痴,只用左手的棍棒两三下解决掉。刚才那家伙是怎么移动的?速度绝对不慢,但似乎也没有多快,而且半点魄力之类的都感觉不到。简直像是他们两人自己冲向那家伙的棍棒挨揍似的。尽管不可思议,但这件事就这样理所当然般的发生了。他究竟是什么人?

  「你用的招术很特别哩。」

  「没那回事。『蛇蝎』的塔里艾洛,据说你会使暗器是吗?」

  「没错。」

  塔里艾洛右臂由下往上一挥,某样东西从袖子里倏地飞出,是锁炼,前端挂有秤锤。男人侧身躲过了秤锤,但塔里艾洛一开始瞄准的就不是那家伙,而是他右手上的刀。

  「就是这样。」

  抓紧顺势缠住短刀的锁炼使劲一拉。那家伙没将刀放开也好,这使得他脚步略微不稳,这样就已足够了。

  塔里艾洛向前冲去。那家伙虽然用棍棒瞄准塔里艾洛的侧脸,但那种东西只要用绑在右手的护腕便能轻松挡下。作势要冲进他怀里攻击他,趁机缩短距离。原本打算趁那家伙闪开时缠住他来个头锤,但却没能成功。

  不知何时,那家伙背对着塔里艾洛。

  他看见那家伙的后脑勺。

  就在下一秒钟。

  塔里艾洛飘了起来。

  被摔出去了吗?莫名其妙。那家伙果然会使用特别的招术。塔里艾洛笑了,他一边笑着,一边缩起身子准备承受冲击。那家伙看穿他的动作,将锁炼用力一扯,因此塔里艾洛是从肩膀先撞到地面的。

  会被杀掉,他心想。

  好久没有这种感觉了。

  自己确实是活着的。

  在这里,在这个世界,呼吸着。

  有好一阵子遗忘,而现在又回想起来了。

  塔里艾洛睁大双眼,立刻掌握了自己现在的状况。锁炼已经被砍断了。而我以右肩着地的难看姿势倒在地上,那家伙近在眼前,现在似乎正准备挥下手中的刀。我当时一定在想,下一秒,我的头就会被他的刀砍碎,脑浆迸裂,一边嘎嘎地笑着死去,就是这么一回事吗?若是维持现状就会变成这样。

  不,才不会哩。

  塔里艾洛将左后方的牙齿咬碎。装入特制牙齿中的皮区寇特H与唾液和空气产生化学反应,转变为大量的红色黏液,一瞬间便充满整个口腔。塔里艾洛将其啐向对方。

  「——什……!」

  包括脸部,整个上半身被红色黏液覆盖,使得那家伙一时间停止了动作。当然,短刀也是。塔里艾洛趁隙起身,用左手灵敏地将小刀射出。但那家伙虽然被蒙蔽眼睛,却还是闪开了小刀。他应该不可能看见,却像是看见了一般。是怎么感觉到的?无所谓了。

  塔里艾洛将护腕下推到可以遮住拳头的位置,朝那家伙逼近。但那家伙退开了,不是直直后退,而是一边用外套擦拭眼睛四周的黏液,一边向左向右地、摇摇晃晃的后退,不让塔里艾洛有机会接近。他的动作令人焦躁,难以捉摸。既然如此,直接抓住他就好了。

  塔里艾洛从皮带上抽出两端都挂有秤锤的短绳,朝那家伙的脚边扔去。

  第一条是诱饵。

  让他误以为第二条是真的要攻击,再用第三条成功缠住那家伙的右脚。

  而且,秤锤不偏不倚地击中那家伙的左脚。

  那家伙失去了平衡。

  「呿……!」

  「呼哈哈哈哈哈……!」

  那家伙的刀朝着正要冲进自己怀里的塔里艾洛砍去,但动作变钝的刀刃只轻轻画过脸颊的皮

  肤。棍棒击中右肩,发出钝重的声响,但那是他故意挨打的。塔里艾洛舔舔嘴,架住那家伙的双手,让他尝尝头锤。一记、两记,那家伙呜、啊地呻吟,手中的刀与棍棒滑落。

  他这么想。

  不对。

  并不是滑落。

  而是那家伙刻意松开的。

  为了让双手恢复自由。

  「——哈……嘎……啊……!」

  他到底对我做了什么?我身上发生了什么事?

  左右的侧腹。有某种东西从两侧压住我,从那里渗入某种东西,不像热流,也不像振动,总之是某种强烈的感觉。是他的手,他做了某件事。呼哈哈,真有意思,你竟敢这么做,畜生。双脚打颤,头晕目眩,令我几乎要倒了下来,身体使不上力。使不上力?该死,别开玩笑了。

  塔里艾洛向那家伙一拳挥去。他曾用拳头揍死好几个人,但那家伙却轻松闪过塔里艾洛的拳。简直像是成人与孩子间的差异,我是孩子,而那家伙是成人吗?难以置信,别开玩笑了,我不承认。塔里艾洛轻咬舌头。集中精神,那家伙一派轻松的表情,或许是认为已经成功将我压制住了吧。你大错特错了,我要让你知道这一点。

  塔里艾洛摇摇晃晃地接近那家伙,接着突然压低身子给那家伙一记扫堂腿。再冲向被扫倒的对方,一边大吼着,拳头如雨点般落下。戴着附有尖刺的戒指,塔里艾洛的拳头不一会儿就让那家伙满脸是血。那家伙也准备接招。一被那家伙抓住关节,就不知为何全身无力。管它这么多,他继续挥拳。朝下颚揍了一拳后,感觉意识开始飘远。那家伙用手肘攻击喉结时,痛苦到以为自己会死掉。死,我会死,我会死吗?不要,我还不能死,我不会死。塔里艾洛整个人扑上去,死命攻击那家伙,踹、咬、被揍、被踢飞、被摔落。适可而止吧,那家伙这么说,边将拳头握成奇特的形状揍向塔里艾洛的左眼。塔里艾洛一瞬间什么也看不见,但仍一边回答「才不要哩。」一边攻击着那家伙。

  2

  「……该……死……真是亏大了……」

  已经到极限了。虽然并非完全动不了,但已经走不动了。总之先休息一会儿吧。不,其实身体已经不听话地向前仆倒。硬是扭转身体,好不容易才让自己倒向一旁。真糟糕,看样子暂时是站不起来了。虽然偏向外侧,但这里仍是库拉纳德欢乐街,有许多小混混会盯上醉倒在路旁的白痴,将他们剥个精光。要装死吗?结果都是一样的。对那些家伙而言,对方是活是死都与自己无关。当中大概也有人认为,对方若是抵抗,只要杀了他就行了吧。毕竟这里是艾尔甸。也就是说,因为被那臭小鬼感动而接下了愚蠢的委托,明明拿不到钱却还是跟那种顽强的家伙大干一场,最后成了这副跟破抹布没两样的德性,全都因为我是无可救药的大笨蛋。

  「……那个混账……竟然还在笑……」

  自己被他揍到眼球都快飞出来了,虽然不晓得那有什么好笑的,总而言之,他不是个简单的家伙。「蛇蝎」的塔里艾洛。世人对他的评价不过是一群小混混们的山大王,事实上他的确没什么象样的手下,但其魄力与顽强却不容小觑,甚至令人对于他愿意屈就于仅仅十人左右的小公会之首感到不可思议。

  「……谁也……不会料到,会变成这样……吧……」

  真受不了。

  冰冷的地面出乎意料地舒服。

  真想喝一杯。

  要到常去的那间店吗?

  怎么去?

  「……接下、来……」

  思考这种问题的期间,太阳都要出来了,不过前提是自己得能够活到早上。没人能保证,或者应该说相当不妙。臭小鬼,竟然委托我这种麻烦的工作,所以我才讨厌小鬼。我非常讨厌见到突然失去监护人的小鬼脸上的表情,以及将视线从那些家伙令人同情的脸蛋上移开的自己。因为对方抵抗,所以没有办法。我并不打算杀他。是他的运气不好,不是我的错。那么,是谁的错?

  硬要说的话,是社会吗?是这个社会的架构有问题,所有人都是牺牲者。就连不过是个犯罪组织中无足轻重的小角色,却被治安维持骑士团盯上的,你的父亲也是。被他们闯入自己家中,你的父亲不晓得是因为激动或是混乱而胡乱挥剑,因此被我杀害。我虽然知道他有孩子,却没想到会演变成在他儿子面前杀掉他的局面。我觉得没脸见他,感觉非常不舒服。父亲被杀的你、以及杀了他的我都是牺牲者。不是我的错,也不是你的错,更不是你父亲的错。不是任何人的错。

  怎么可能有这种事?

  我听见脚步声。

  因为是人烟稀少的道路,我不能说没期待过自己或许能平安无事。但也没有怀抱那种落空时会大受打击的希望。只有一个人吗?沉稳的脚步声逐渐接近。我该怎么做?要装死吗?好不容易夺回来的钱或许又会被抢走,但这也是没办法的。毕竟这原本就不是一份值得自己赌上性命的工作。必要时,要我求饶或做任何事都行。我可不是为了这样无聊又凄惨的死法,而舍弃稳定的工作从远方来到艾尔甸的。我微微睁眼望向脚步声传来的方向。由于这一带相当昏暗,因此只能藉由远方的光线隐约辨认那家伙的身影。

  那家伙穿得全身漆黑。

  身形瘦长。

  虽然并非会被误认为女性的矮小身躯,但以男性而言,是会被归类为纤瘦的体型。

  稍微有些松懈了。我立刻重新思考。要是光凭外表判断别人,可是会尝到苦头的,尤其是在

  这个艾尔甸。有许多人尽管看来像个孩子,却早已干尽了在别的国家被处刑好几次也不够的坏事。在这个国家,所谓的善恶近乎于玩笑话。别大意了,千万别懈怠。话虽如此,我也无法做些什么。但是身上的钱。钱吗?

  这就是所谓的职业伦理吗?无论是怎样的工作,工作就是工作。接受了委托就一定得完成,毕竟信用第一。那么,该怎么做?该如何是好?

  全身漆黑的男子逐渐接近。

  我悄悄将左手伸到腰后握住棍棒。乍看之下,那不过是附有握柄的短木棒,但其实里面包有金属蕊心,因此前端较重。这种贴身短棍是哈兹佛独立军领地治安维持骑士团的制式装备。危急时,用这家伙给他一记后逃跑吗?不可能,我已经没有那种体力了。比起这个,豁出性命杀了他或许还比较实际。无论如何,希望都很薄弱。

  对手很不对劲。

  那家伙很危险。

  并没有确切的根据,顶多就是直觉或第六感之类的东西。但我却能清楚感觉到,那个看似纤瘦的家伙,是个危险至极的人物。不是用头脑,而是用身体察觉到那家伙的危险性。就像是被猛兽紧咬住喉咙,死心地顺从食物链、有所觉悟的小鹿一般。浑身无力。已经够了吧,我几乎要这样告诉自己。顺其自然吧,别再想些有的没的了,这就是命运。会让自己放弃一切的家伙,究竟是什么人……?

  那家伙在五美迪尔前停下脚步。

  无法呼吸。简直像是待价而沽的家畜。是谁会被人买去吃掉呢?即使被选中也无法抵抗,因为挣扎也没有用,反正迟早还是会被吃掉。也不用思考是谁,因为没有别的选项。

  别无选择。

  那家伙能选择的,只有我而已。

  只能硬干了。

  握住贴身短棍的手微微用力,紧咬牙关。

  在我跳起来之前,那家伙又再次迈出脚步。

  不行,我已经失去先机了。无法起身,只能静静待在原地。那个混账是故意的吗?若是如此,那还真是差劲。

  那家伙更加接近了。

  丝毫不紊乱,一样平静的步伐。

  难不成,他以为我是尸体?

  对了,路旁的尸体在艾尔甸并不罕见。我是尸体,是大型垃圾。这样就好了,就这样到别处去吧。

  二美迪尔。

  一美迪尔。

  喂。

  别在这时停下来啦。

  拜托,别停下脚步。混账,为什么停下来?

  是因为我浑身发抖吗?

  「……喂。」

  不知为何我发出了声音。

  一片黑暗,看不清楚他的脸。

  但我总觉得自己似乎不会被杀。

  我有这种感觉。

  「能不能帮个忙?」

  我打算做什么?

  就连自己也感到讶异,但我的左手放开了贴身短棍,微微一笑。

  「我连站起来……都很吃力。就像你看到的……虽然是自作自受。」

  全身漆黑的男子一语不发地俯视着自己。

  彷佛一闭上眼睛就会回想起似的,全身的疼痛苏醒,几乎要呻吟出声,好不容易才忍了下来。该死,塔里艾洛那混账,早知道就先杀了他。反正他似乎是很固执的类型,总有一天一定会来找自己算账的。要是被那种男人盯上,有几条命都不够用。没错,早知道就杀了他,应该杀了他才对。

  在白已昏死过去之前,那家伙都是一脸爽快的模样。真是恶心的变态家伙,为什么我没有杀了他?

  那也是没办法的。

  我不是杀手。

  只是个讨债人。

  所谓的工作也有限度的。使人停止呼吸并不是我的工作。我所做的充其量只是生意。讨债、赚钱、生活。仅此而已。

  真无趣。

  说实话,我也不是没这么想过。

  不过呀——

  即使再怎么无趣,即使死命挣扎、不断跌倒,也要想尽办法活下去的家伙,在这个城市中比比皆是。

  我也是其中之一。

  「来。」

  「……啊?」

  睁开眼。

  全身漆黑的男子蹲下身,将手伸向自己。

  「你不是要我帮忙吗?」

  冰冷的声音。

  并非压抑感情,而是打从一开始就缺少情感似的,如同赝品、如同人造物品般,透明、锐利、却又漂亮得不可思议的声音。

  我彷佛被那声音吸引般伸出了手,男子毫不犹豫地握住。

  转瞬间。

  被男子的手拉起,回过神来自己已经站了起来。

  「……不好意思。」

  「走得动吗?」

  「不……不确定。」

  我没什么自信。眼下,光是这样站着就已经让我双脚发软,好不容易才撑住。手脚虽然没有骨折,但肋骨断了好几根,内脏恐怕也受了伤。头部及脸部满是被殴打的伤痕,出血量也相当大。

  虽然如此,但男子的身体轻轻滑过胁下,让我将手靠在他的肩膀上。

  「你有要去什么地方吗?」

  「……啊,对呀。但是你——」

  我忘了自己原本想说什么。

  云被风吹动,令人怜爱的月亮在地上撒下银色光芒。

  月光映照在男子脸上。

  我不禁看得出神。

  那冷冽的淡青色瞳孔,令人难以置信地映出了自己的身影。

  我不禁怀疑起自己的双眼。

  更甚于声音。

  多么俊美的脸庞。怎么可能有这种事。

  3

  就某方面而言,第三区或许是艾尔甸中最正常的区域。

  男女老幼群聚在此生活,过着极为理所当然的日子。那种生活虽然过于脆弱且虚幻,但大部分的人不紧咬着不放就活不下去。这种如同在远离尘嚣的山中以彩霞为食、悠然俯瞰下界的东方神仙般的生活方式,并不是任何人都能办得到的。其中或许也有一天到晚满脑子烧杀掳掠念头的异常家伙在,但并不多。即使是被称为恶党、暴徒或垃圾的人,偶尔也想寻求能够喘口气的地方。因为就算是在令人作恶而厌烦的成长过程、环境或人际关系中变成差劲透顶的混账家伙,也无法逃避自己生而为人的事实。

  接近第三区外围,是相互重迭般并列着、经过一再粗陋修补而成的两层楼老旧建筑,那栋建筑物便是其中之一。话虽如此,就在不远处,第三区附有守卫的高级住宅区耸立,而这条街的居民就在这样纷杂的空气中,平安无事的度过每一天。这就是绝不富裕的人们的处世之道。卫‧鲁兹这个男人也是这样生存着,却不晓得是在哪一步走错而迷失了。如此一来,会从崖上滚落也是很自然的事,这就是现实。

  金属制的阶梯锈蚀得厉害,四处都是坑洞。

  若要抵达二楼深处的房间,还得先穿过堆积在外侧走道上的大量垃圾不可,令人在粗话脱口而出前,倒比较想先叹口气。

  门板是木制的,到处都长了霉,从边缘开始腐烂。只要施点力敲击似乎就能破门而入。正当自己犹豫着该不该敲门时,门打开了。走出来的是一脸不快的小鬼。焦褐色的头发干燥粗糙,身上的衣服与皮肤都满是污垢,但却有双看来慧黠的眼眸。紧闭的双唇看来有些傲慢,又有些可怜,彷佛必须忍受各种事情,几乎被压垮似的歪曲着。我讨厌小鬼。

  「嗨。」

  「……什么事?」

  「委托别人的人,不能问『什么事』吧?」

  试着露出笑脸,但小鬼那充满怀疑的眼神并没有变化。算了,这样或许比轻易相信任何人、听到好事就黑白不分地扑上去来得好多了。

  「汤米‧鲁兹。」

  我将右手伸进外套口袋,取出信封交给那小鬼。

  兄到那个信封,小鬼似乎害怕地缩了缩脖子c

  「确认一下,这是拿回来的钱。」

  「……你真的去要了呀?」

  「因为这是工作。只要接受委托我就会去做。」

  「你是白痴吗?」

  「这么回报我的吗?」

  我用左手搔搔额头,这次的叹气声听起来像是打哈欠。啊啊,麻烦死了。小鬼就是这样。总觉得有些可悲,难道非得将信封硬塞到他手上,逼他打开来才行吗?

  小鬼艰难地打开信封倒过来,硬币落在他小小的手掌上。一千达拉金币二枚、五百达拉银币四枚、一百达拉黄铜币八枚、以及五达拉青铜币一枚,共计四千八百零五达拉。不算大钱,甚至只能算是一笔小钱。而且,汤米‧鲁兹的父亲卫‧鲁兹并不是因为那些钱被杀害的。他在郊外的酒吧中,对着一群吵闹不休的家伙咂嘴。这才是卫‧鲁兹遭到杀害的直接原因。仗着凶暴且强悍首领的光环,自以为了不起的「蛇蝎」小混混之一听见了咂嘴声。该说是运气不好呢?或是粗心大意呢?或许二者皆有吧。因为这点小事,卫‧鲁兹被私刑伺候,拚命求饶,被拖到塔里艾洛面前,因为他的一句「吵死了,杀了他」而决定了命运。卫‧鲁兹被杀了,身上的钱被「蛇蝎」的小混混们抢走。调查详细金额也费了一番工夫,我参考小鬼的证言,跑了好几间他父亲常去的店。真是愚蠢的工作。

  「信封中有明细。对,就是那张纸。你会读吗?」

  「……一点点。」

  「是吗?正如一开始所说,手续费是四成。也就是说,那些钱是你父亲身上的钱的六成。四成我已经收下了。总共是七千八百零五达拉,所以我拿了三千。听得懂吗?其实我本来应该收二千一百二十二达拉的,不过就算你便宜一点吧。」

  「什么意思?你是想表示亲切吗?」

  「别说蠢话。我对你亲切有什么好处?又不会变成我的贵客。我只是懒得算太细罢了。」

  「我想也是。」

  「那就别问那么多呀。」

  明明只是个小鬼,但见到他那抽搐般的扭曲笑容,连我都不禁跟着苦笑起来。

  失去父亲的汤米变成孤身一人。据说他连母亲的长相都想不起来,就连她是死了还是失踪都不清楚。汤米对于他唯一的至亲,对父亲赶到厌恶、憎恨、却也担心。即使他爱喝酒、好赌博又没用,他仍是汤米无可取代的父亲。

  我不会再移开视线。

  至少要正面迎向他的视线。

  我只是因为想做才这么做的。

  「汤米。」

  「做什么?」

  「记得是第六区吧。那里有间收容所,你听说过吗?」

  「没有,我不晓得。」

  「如果厌倦独自生活,就去那里看看吧。至少能讨口饭吃。」

  「我才不会去哩,我会照顾自己的。」

  「是吗?」

  我轻抚汤米的头,他的头好小。似乎又要被抱怨了,我立刻将手抽回,转过身去。一度停下脚步,「如果还有什么问题……」我原本想这么说,却又吞了回去。对方只是小鬼。而且没有问题是最好的。

  「再见啦。」

  我没有回头,挥了挥手,正要朝堆在走廊上的垃圾山走去时,「那个……」前委托人出声叫住了我。

  「你还算小有名气喔。大家都说你是个大好人。连我这种小鬼,都知道做那种事不会有什么好下场喔。只会耍帅,好像白痴。」

  或许我的确是个白痴,虽然这么想,但我没有响应。在做了白工后挨骂,还得侧着身穿过垃圾山吗?还真凄惨。但比起只留给独生子四千八百零五达拉的男人,或许还算好了。

  4

  第一次来时还想说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但习惯之后反而觉得相当自在,真是奇妙。

  黑发修剪成类似蘑菇头的发型、金色高领服装配上白色紧身裤、穿着茶色绑带长靴、戴着银框眼镜的店长米开朗基罗,一如往常地在窗边画着奇怪的画。

  这间店里到处摆满了米开朗基罗创作的画或雕刻,装潢似乎也是他亲自操刀的。虽然不懂得艺术或美术,但一言以蔽之,这里是个只能用不可思议来形容的空间。而且还在持续进化中,米开朗基罗每完成一件作品,店里就会变得愈发混沌。前阵子,在靠内侧那桌的座椅上坐了四只不晓得是人类还是动物的谜样生物,惊愕之余定睛一看,原来是制作精细的人偶。那些人偶过了几天后便消失了,原本以为是因为占位子而撤掉的。一问之下,米开朗基罗轻松地回答:

  「喔喔,那个呀,那个已经卖掉啰基罗。」

  是用多少钱卖掉的,我并没有追问下去。

  反正一定不是什么了不起的金额。

  看样子,身为艺术家的米开朗基罗似乎有固定的支持者,甚至连他随意揉捏的黏土都有一定的价值。

  虽然无法理解,但就算试着弄懂世界上所有的事也没有意义。

  算了,只要接受有这么一回事就好了。

  正因为自己无知,才会感到不合常理吧。

  「——所以,你将这间店告诉那位救了你的男人?」

  「是呀,我说了。」

  坐在几乎已经算是自己专属座位、吧台最内侧的位子上,一边喝着酒,一边与总是坐在自己身旁、只要有机可趁便想凑上来、似乎对自己有意思的女店员闲聊着。作为工作后的调剂,这样究竟算是好或不好呢?虽然无法轻易断言,但我并没什么不满。

  「是个很奇特的男人。他一直陪着我到『地下医术士托托』那里为止。」

  「托托是那个医术士大叔?」

  「虽然是非法的,但技术不坏。」

  「我知道我知道,只要拜托他,就连堕胎也只要三两下就能完成喔。我朋友已经受他照顾好几次了。」

  「好几次呀?」

  「我记得大概是四、五次左右吧?」

  「那家伙,还是小心一点比较好吧……」

  「不可能不可能,要是她懂得小心谨慎,就不会怀孕那么多次了。」

  蕾吉娜今年二十二岁,虽然是金发碧眼的肉感美女,但因为她那不加修饰的轻薄且乳臭未干的态度及言行,使得她感觉比实际年龄还年轻。跟这个女人说话时,特别容易意识到自己是个中年大叔,令人难以忍受,但对方似乎就是喜欢这一点。

  「——总之,他连姓名跟住处都不肯说,似乎打算直接离开,我才会跟他说有兴趣的话就过来这里。」

  「喔。不过,若是库拉尼不在时那个人来了,该怎么办呢?」

  「就让他点他想喝的吧,全算在我的帐上。」

  「但是或许连他是哪个人都不晓得喔?」

  「你会晓得的。」

  「连名字都不知道的情况下吗?」

  「只要见到就会知道。」

  「为什么?」

  「长相。」

  库拉尼侧着头,轻轻摇晃杯子。

  「见到他时,铁定会大吃一惊。」

  「他长得怎么样?」

  「我这辈子从没见过长得像他那样的男人。」

  「很夸张吗?」

  「是呀,会让女人为之疯狂的长相。」

  「喔。」

  蕾吉娜眼睛发光。真是直率的女孩,虽然不是坏孩子。

  「不过,我还是比较喜欢库拉尼。」

  「那可真令人高兴。」

  不过缺点是有些烦人就是了。

  库拉尼不着痕迹地闪过打算缠上自己手臂的蕾吉娜,将见底的玻璃杯递向吧台另一端。

  「罗肯,再来一杯。」

  「同样的可以吗?」

  发丝有些稀疏的中年男子停下正在擦拭玻璃杯的手,接过库拉尼的杯子。以店长的名字为名的「米开朗基罗」这间店,名义上的男店员只有罗肯一人。在穿着店长亲自设计、不晓得该说是传统或者创新、且暴露度极高制服的女店员当中,系着领结、身穿围裙、身材微胖的秃头中年男子显得相当突出。

  但当罗肯在场时,这间店的气氛完全不同也是事实。若是罗肯不在,这间店看起来彷佛是头脑有问题的艺术家的后宫,说是卖酒,反而更像卖女人的店家罢了。因为有他在,这间店才勉强像是一间可疑的酒吧。

  而且别看他这个模样,技术相当好,或者应该说非常了得。

  顺带一提,虽然因为他有前科而有些麻烦,但这里是米开朗基罗的店。既然现在也在专心制作作品的那个男人知道发生过那种事,仍继续雇用他,也就没有什么好抱怨的了。

  库拉尼从罗肯手中接过杯子,正要送到嘴边时,蕾吉娜又凑了过来。

  她用略为低沉的声音说着:

  「事实上,我有事想告诉库拉尼。」

  「什么事?」

  「这里不太方便说……」

  蕾吉娜瞥了罗肯一眼。是察觉到她的视线吗?罗肯彷佛想起什么事似地躲进厨房,真是懂得察言观色的男人。

  「跟那家伙有关吗?」

  「我不确定。」

  蕾吉娜似乎还在注意着厨房,是担心罗肯会竖起耳朵偷听吗?库拉尼耸耸肩,拿起玻璃杯站起身。往稍远一点的座位移动后,蕾吉娜不是在他对面,而是在他身旁的椅子坐下后凑近自己。虽然令人感到为难,不过这次似乎是为了谈论秘密。

  「之前不是有个叫亚妮叶思的店员吗?虽然现在已经不在了。她死了,或者应该说是被杀害的。」

  「是呀。」

  若是因为有人死去就大惊小怪,是无法在艾尔甸生活的。话虽如此,因为是自己常光顾店家的店员,所以多少有些印象,对同事而言应该更加深刻吧。

  「已经过了一巡月左右了吧?她是个不太会说话,很内向的女孩对吧?以库拉纳德来说,她算是很少见的类型,所以我记得很清楚。」

  「她真的是个罕见的好女孩喔。虽然我跟她并不熟,但琪奴可从前跟她很要好,所以非常沮丧。」

  「似乎是如此。」

  现在在另一桌招呼客人的琪奴可是欧克立德酋长国出身,巧克力色的肌肤与黑色短发十分相衬,给人一种凛然的感觉。虽然是个漂亮的女孩,但态度相当冷淡,别说是应答了,就连打招呼都只有最低限度,很明显是不适合招呼客人的类型。但却意外地相当受欢迎,甚至还有不少客人是冲着琪奴可光顾这间店的。

  「因为她们的故乡都比较偏远,或许彼此惺惺相惜也说不定。」

  「咦?是这样吗?」

  「为什么只是一介客人的我会知道,而身为同事的你却不晓得?」

  「嗯,这么一提,我似乎听过这件事?或许只是我没有仔细听也说不定。这种地方意外地有我的风格吧?」

  「我不否认。」

  「对吧?」

  「然后呢,亚妮叶思怎么样?」

  「啊,对对对。然后,好像是四、五天前左右的事,又被杀了喔。」

  「‧等等,『又』是什么意思?」

  「『又』就是再一次的意思呀。」

  「我不是问你字面上的意思。是谁被杀了?」

  「葆拉。」

  「葆拉……?」

  库拉尼蹙眉,在脑海中一一省视在这间店里工作的店员名字。

  首先是眼前的蕾吉娜,以及琪奴可、罗肯。

  接着是大受男性们欢迎,却被女性们彻底讨厌,自称十六岁的洁西利雅。

  身材魁梧且长相显眼,个性开朗的依蕾奴。

  虽然是个美人,但一喝酒就会性情大变的晔莲。

  与其说是丰满,倒不如说是肥胖的玛莉琳。

  亚妮叶思死后新来的贝菈,除了知道她的嘴唇右边有一颗痣外,对她仍是一无所知。厨房里有一位专门做菜的店员,但我记得那家伙应该是个男的,名字叫奥斯华德。

  除了几乎都在店里,但总是埋首于绘画或雕刻的店长米开朗基罗外,总共有九人。库拉尼知道的就是这些。

  虽然生意相当兴隆,但并不是多大规模的店面,因此应该没有其他尚未见过的店员才对。

  「你听好,蕾吉娜。我现在并没有忙到连听你说话的时间都没有,毕竟是今天的工作平安结束后才来这里喝一杯的。但是所谓的谈话,不晓得对象是谁就没有意义了。你听得懂我的意思吗?」

  「呃……或许吧?」

  「是吗?那就好。既然如此,请你说得清楚一点。葆拉是哪里的什么人?」

  「她是我的朋友,现在不在任何地方喔?」

  「因为她已经死了吧?」

  「嗯,没错。」

  蕾吉娜垂下肩膀,悲伤地叹了口气。

  想叹气的人应该是我才对。

  「那个葆拉是你在哪里认识的?」

  「算是点头之交吧?曾经有一次一起喝酒。」

  「也就是说,并没有深入交往啰?」

  「讨厌啦,库拉尼真是的。我虽然不讨厌女孩子,但我喜欢的可是男人喔?」

  「我不是指那件事。」

  「咦?是吗?那是什么事?」

  「是葆拉吧,被杀掉的那个。」

  「对对对,葆拉被杀害了。虽然我不太清楚,但她是感觉有点讨厌的女生。有W型下巴,咪咪又超大的,那怎么看都是去隆乳的吧。但我想她并没有坏到会被人杀掉。吶,库拉尼也是这么想的吧?」

  「啊,是呀。很遗憾,我应该没有见过那个叫葆拉的女人。」

  「那当然啰,因为她是我的朋友,又不是库拉尼的。」

  或许是有所不满,蕾吉娜像个孩子似的鼓起脸颊嘟起嘴。要说我不感到焦躁是骗人的,但若是针对这一点说了什么,铁定只会让话题更偏离方向罢了。库拉尼啜了一口威士忌。

  「总而言之,我已经知道你的朋友葆拉在四、五天前遭到杀害了。你要说的只有这些吗?是希望我跟你一起哀悼葆拉的死吗?」

  「才没有呢。虽然我觉得她有点可怜,但我跟她并没有那么好。」

  「那是怎么样?」

  「我不是说又被杀了吗?」

  「你是说了,幸好我还记得。」

  「亚妮叶思、葆拉,还有……」

  「……喂,还有呀?」

  「嗯,梦女岛的夏隆。」

  「梦女岛?就在附近嘛。」

  「咦?库拉尼,你去过吗?明明都已经有我了,你这个花心大萝卜!」

  「等等,葆拉该不会也是在这种店里工作的女人吧?」

  「咦?我没说吗?葆拉之前是在月光喔。」

  「同样是在八丁目这一带吗?」

  占了艾尔甸第九区大半部分的库拉纳德欢乐街,有着俗称三丁目、四丁目、六丁目、八丁目、十一丁目、十二丁目的区域。没有从一丁目开始排序,是因为旧的道路因时代潮流而毁坏,新的道路铺建,街道改变所致。这间米开朗基罗、梦女岛与月光同样位于库拉纳德八丁目,也就是都在附近。

  「那个叫夏隆的女人是何时被杀的?」

  「嗯,是什么时候呢?我想大概再早一些。十几天前吧?而且我跟夏隆并不熟,因为是我朋友的朋友,所以见过面而已。」

  「也就是说一巡月内,这附近有三个女人被杀吗?」

  「对!就是这样。」

  「嗯——」

  库拉尼动动颈部,骨头发出喀喀声,他挑起单边眉毛。

  「这是常有的事吧?」

  「是这么说没错啦。」

  「顶多就是你自己也小心一点。钱、力量、能够依靠的男人,当然女人也行,无论用任何手段。无法保护自己的家伙就无法生存,这里就是这样的城市,你应该也很清楚吧?」

  「能够依靠的男人。」

  蕾吉娜指着库拉尼,露出微笑。

  别开玩笑了。

  「我只是个讨债人,只会为了钱而行动。」

  「谎话连篇。」

  「如果是工作,来多少件我都接受。」

  「你要拿四成?」

  「是呀。」

  「可是库拉尼很认真听我说话呀。」

  「这是喝酒聊天吧,因为我有空。」

  「吶。」

  蕾吉娜紧咬下唇,双手用力压着自己的膝盖。

  难得见到她如此认真的表情。

  「我希望你听我说的,是接下来的内容。」

  「是什么?」

  「你觉得会是谁杀了亚妮叶思她们?」

  「谁知道?」

  「是同一个人吗?」

  「不晓得,这是我专业范畴外的事情,我不清楚。」

  「库拉尼以前曾经待过治安指示骑士团吧?」

  「是治安维持骑士团。」

  「你们会找出做坏事的人抓起来,是正义的伙伴对吧?」

  「不是那样。」

  库拉尼浅浅一笑,一口气将威士忌喝下。

  杯子已经空了。

  「决定何者为恶的,是国家、国王、国王身边的人们。简单的说,配合国家、国王或多数派的人们扫荡沟鼠,就是我那个组织的任务。顺带一提,你所谓的正义,其实是有阶级之分的。说得明白一点,比起一般大众所认为的正义,骑士的正义更受重视。而一名骑士的正义,在大臣那类伟大的人面前就一点用也没有了。但就连大臣的正义,也能被国王轻易践踏。」

  「唔……古德王?」

  「这个嘛,这个国家也有国王,只是存在而已。」

  「那么,在这里谁的正义最为正确呢?」

  「这一点要由你我来决定。」

  「咦?我也可以决定吗?」

  「因为这就是这个国家的作法。」

  「那我决定了!杀害亚妮叶思等人的家伙是坏蛋,我是这么认为的。」

  「既然你这么认为,那么就是这样吧。」

  「因为我很不安呀,很恐怖耶。或许连我也会被杀害喔?」

  「被杀害的风险随时都存在着。」

  「若是我被杀了,库拉尼不会在乎吗?」

  我没有义务要正面承受她那充满期待的眼神,也没有纯情到会被那略微颤抖的声音打动心扉。话说回来,那种台词应该是对情人或家人说的才对,既然对常客这么说,那我应该当作她是在开玩笑吧。

  「当然会在乎。」

  库拉尼轻拍蕾吉娜的肩膀,微微一笑。

  「过了几天我一定会感到寂寞的。」

  「只有这样?」

  「不满意吗?」

  「嗯,非常不满意。」

  「我不晓得你是怎么认为,但我就是这样的男人。」

  「我总觉得有些不一样呢。该说是女人的直觉吗?」

  「而你的直觉认为,那家伙有些可疑吗?」

  原本那就是从吧台的座位离开的理由。蕾吉娜将手肘放在桌上,弓起背脊,往厨房一瞥。「这不只是直觉。不是有吗?觉得他可疑的根据。」

  「是呀。」

  罗肯有前科。我也不是不懂蕾吉娜的心情。

  「但我觉得不是那家伙。」

  「为什么?」

  「男人的直觉。」

  「库拉尼,你该不会把我当白痴看吧?」

  「不。」

  库拉尼摇摇头,从蕾吉娜身上移开视线。

  「如果你这么担心,就由我直接跟他确认,这样就行了吧?」

  「你问他『是你做的吗?』他会回答你『是的,是我做的』吗?」

  「那家伙会诚实回答的。」

  「库拉尼,你喜欢他吗?原来你有这种嗜好?」

  「……为什么会这么想?」

  「因为要是我想约你出去,你一定会拒绝呀。」

  我也有选择对象的自由吧。

  库拉尼忍住想说出这句话的心情,拿起空杯朝着从厨房走出的罗肯挥一挥。「抱歉,别看我这样,我白天也很忙的,没有那种闲暇。」

  「晚上我也可以喔,等店里打烊后。」

  「工作结束喝一杯后,回到家睡个觉,就已经是隔天了。」

  「那一起睡吧?」

  「你要帮我唱摇篮曲吗?」

  「库拉尼想听的话我就唱。」

  「我是太吵就睡不着的类型。」

  「那我会静静待着。所以一起睡吧?」

  「总有一天吧。」

  「真的吗?一定喔?」

  「十年后,或者是二十年后……」

  「那算什么。我可等不了那么久喔,都变成老太婆了。」

  蕾吉娜像是讲不听的孩子,再次鼓起腮帮子嘟起了嘴。虽然不会觉得讨厌,但跟她的对话内容简直像是在哄小孩似的。面对这样的小孩,根本不可能喜欢上对方,但既然蕾吉娜不懂得这一点,我们的关系,顶多也只是一边喝酒一边闲聊的客人与服务生罢了。

  「久等了。」

  罗肯端着装了威士忌的玻璃杯过来时,蕾吉娜的动作有些僵硬,甚至没有看他。很明显是在警戒着。库拉尼将空杯递给罗肯,耸了耸肩。

  「等会儿陪我一下吧,罗肯。」

  「我到打烊前都分不开身,没关系吗?」

  「无妨,反正我会在店里喝到打烊。」

  「那就待会儿见。」

  「嗯嗯。」

  罗肯那亲切的脸上浮现些许困惑的苦笑,回过身时的背影,看起来似乎有些寂寥。

  蕾吉娜或许不相信,但罗肯恐怕也是依自己的方式一路努力过来的。给了他机会的,就是米开朗基罗和库拉尼。

  库拉尼也不认为罗肯是什么好人。但在库拉尼的祖国,被称为好人的人,真的值得被称作好人吗?当然也有所谓的圣人君子,但多数人类都会犯错,有时甚至会犯下无法弥补的错误。另一方面,当然也有不过犯了一点只需道歉便能解决的小错,却丢了性命的倒霉鬼。

  被我杀害的那个小鬼的父亲,真的是非得被我杀掉的坏人吗?我并不这么认为。话虽如此,我非但没被问罪,反而被称赞做得很好。不晓得那个小鬼最后的下场如何,我抛下职务,舍弃故乡,每天靠无聊的工作挣钱,就这样悠闲度日。

  我并不奢望任何人来赦免我。

  即使不被原谅,不原谅谁或什么事,人仍会活下去。

  为了寻找能够依赖的事物来到这个城市,库拉尼找到的,是不需凭借任何事物便能坚强站立的,自己的背影。

  虽然偶尔会寻求他人协助,但我一个人也能自立。无须国家、地位或正义。若是有这个打算,也能凭自己的意志去协助别人。可以自己决定舍弃、拯救、伤害、诬蔑、给予、夺取,做任何事。

  若是现在的我,应该不会杀掉那个父亲。

  即使只是小混混,胆敢反抗治安维持骑士团、不愿死心的愚蠢家伙,依照惯例是当场处分。若是因为没有下令生擒,而宽大一些的话,可能就会遭到同伴嘲弄,或依情况处罚。那在职务上是正当的、是必然的、而且是义务,所以我杀了他。与我的意志无关,埋没在庞大组织之中,像我这样的渺小存在,什么也做不了。我认为办不到。我如此深信着。但是,庞大的组织吗?

  治安维持骑士团。在哈兹佛当中确实拥有极大的权限。名义上,就连独立剽骑士团团长也能逮捕。反抗者就依妨碍公务一个个关进拘留所。令人有种自己手中握有权力的麻痹感。

  真是愚蠢。这种力量只要踏出国家一步便会消失殆尽。在这个城市能小有名气就已经很不错了。事到如今,就连讲出治安维持骑士团的名字,都令我感到丢脸。

  「明明不肯跟我约会。」

  蕾吉娜边抱怨着,边将头靠到我的肩上。

  虽然也可以闪开,但我嫌麻烦,所以就让她这样靠着。

  「……不过,感觉真的有点讨厌。或许是我的错觉,我总觉得有人在盯着我看。虽然只是偶

  尔。」

  「有人在盯着你看……?」

  「嗯,不过做这种工作原本就很常遇到,或许是我想太多——」

  蕾吉娜话才说到一半,却将头从库拉尼肩上移开了。入口那造型奇特的门一打开,几名店员

  的「欢迎光临」正要说出口,却硬是吞了回去。那也是没办法的,因为那名男子的长相就是如此

  偏离现实。在米开朗基罗那压抑色彩的诡谲灯光映照之下,那名男子看起来彷佛是不存在于这个

  世上、堪称奇迹一般的艺术品。虽然已经是第二次见到他,仍然不禁赞叹。或许要花上好一段时

  间才能够习惯。库拉尼从椅子上站起,朝男子举起手。

  「哟。」

  「嗨。」

  虽然是轻松的招呼语,但听起来一点也不像。是因为他那冷冽的声音?或是他那过于冷淡的

  态度?亦或是因为他那世间少有的俊美容貌呢?

  全身漆黑的男子丝毫不在意店员或客人的视线,笔直朝库拉尼走来。他已经很习惯了吗?毕竟是那种长相。若是在意而对别人的视线一一做出反应,想必会没完没了吧。那家伙给人的感觉,彷佛是与周遭的世界全然无关的存在。与外界过于疏远、独特、且孤立。甚至是与世隔绝。即便如此,那是否是那家伙自己的期望呢?

  「比我预料得还快再见呀。」

  库拉尼露出微笑。真糟糕,他不禁认为,在这家伙面前,无论露出何种表情,看起来都会显得相当可笑吧。

  「说实话,我没想到你会来。」

  「是你要我来的,不是吗?」

  男子微微皱了皱柳眉。他该不会是生气了吧?话虽如此,那真的只是非常细微的变化。即使是因为工作的缘故,而习惯观察别人的库拉尼,也无法断定自己没有搞错。库拉尼伸出右手。

  「好好自我介绍一下如何?我也还没问你叫什么名字。我是库拉尼。」

  「亚济安。」

  男子简短地报上名后,干脆地在库拉尼与蕾吉娜对面的椅子上坐下。要将伸在半空中的手缩回,着实令人感到尴尬。但这也在他的预料之中。不过,亚济安吗?他对这个名字有印象。亚济安。该不会是那个亚济安吧?

  库拉尼坐下搔了搔头。面对他那张脸,反而感觉有些无所适从。看向身旁,蕾吉娜仍瞠目结舌地看着亚济安,或者应该说是看得出神了。连到刚才为止都坐在窗边画图的米开朗基罗也是类似的表情。完全幸免的只有罗肯吗?这男人的破坏力还真强大。

  「总之,就喝吧。别看这间店这样,酒类几乎是应有尽有。」

  「我不太懂酒名。」

  「你喜欢哪种酒?」

  「烈酒。」

  「罗肯,帮我调一杯麦肯雷的桶装强度原酒——」

  「原酒就行了。」

  「嗯,是吗?罗肯,有听见吗?拿原酒——」

  「能整瓶给我吗?」

  「——他这么说。罗肯,整瓶……你说一整瓶?」

  「今天是你请客吧?」

  「啊,对呀,那当然……」

  「我可以尽量点我喜欢的吧?」

  或许这只是自己的感觉,他的眼神彷佛像是在挑衅,又像在测试。

  库拉尼双手一摊,点点头。

  「是呀,当然。」

  「那么,就给我一整瓶。杯子不要一口杯,平底杯比较好。」

  「罗肯,麦肯雷的桶装强度原酒整瓶拿来。一口杯跟平底杯各一。」

  我有所觉悟了。虽然不晓得他有什么打算,总之我奉陪到底。但当像比赛般开始喝了十分钟左右,库拉尼就不得不认清自己惨败的事实。这家伙究竟是什么人?他是怪物吗?装满一个平底杯、酒精浓度将近六十度的威士忌,他竟然像在喝水似地大口喝下。即使用一口杯一杯杯的灌也赶不上他的速度。仅仅十分钟左右就喝光一整瓶,第二瓶也只剩下一半左右。一个不小心,一小时可以喝掉十瓶吧?当然,即使喝了远超过库拉尼的极限,亚济安的表情仍是一派轻松。

  「……你还真强。」

  「是吗?」

  「一般而言,像你那种喝法是会死人的。」

  「你是说我不一般吗?」

  「你觉得自己是吗?」

  亚济安的手停了下来,视线落到桌上。

  他的嘴角似乎微微牵动了一下。

  「谁知道呢。」

  真是奇特的男人。

  这家伙真的是自己数度耳闻的「虐杀人偶」吗?或者只是同名的另一个人?

  艾尔甸出现一个男人,而他会被称做虐杀人偶,是起源于一个叫做巴尔‧巴拉的恶棍公会于大白天的,在第五区遭到消灭的事件。虽然不清楚详细经过,总之是以低级下流卑劣闻名的巴尔‧巴拉的成员对那家伙挑衅,结果反倒被轻松杀掉。怒火中烧的成员们也一个个遭到杀害,找了同伴来却还是被杀,结果造成以首领为首的罗伊‧冈多尔等二十四人全部死亡的惨剧。之后,与巴尔‧巴拉敌对的龙州系公会昏劾子希望他加入公会却遭到拒绝,又引发一阵骚动,虽然详细经过不明,但据说他还杀害了卡兰布‧戴德这个公会的首领。这类关于虐杀人偶的传闻多得不胜枚举。

  简而言之,就是小有名气的名人。

  而且,一年前还没有人听过虐杀人偶这个名字。是在最近。那家伙在极短的时间内做出如此丰功伟业,绝非令人钦羡,或者应该说是相当不名誉地登上宝座。

  要试着确认吗?非常简单。你是那个虐杀人偶吗?就算他不回答,库拉尼对于自己观察表情的技术也有相当的自信。

  ——不。

  「我放弃了。」

  库拉尼侧头,将一口杯放到桌上。亚济安用他淡蓝色的眼眸看向自己。库拉尼轻轻拍了拍坐在身旁,目光在亚济安与自己间来回游移、不知所措的蕾吉娜的后背。

  「帮我拿冰块跟酒后水来,还有杯子。」

  「……啊,嗯、好」

  「要威士忌杯喔。」

  「我知道了。还要……什么吗?」

  「嗯,这个嘛。也拿些点心吧,最好是可以当下酒菜的。」

  将蕾吉娜支开后,拿起一口杯一饮而尽。虽然有些醉意了,但还不至于醉话连篇。脑袋虽然钝钝的,但应该还不会立即不省人事。

  「要是再继续配合你的步调,迟早会醉倒的。」

  「我一开始就没要你配合我吧。」

  亚济安缓缓吐了口气,微微瞇起双眼。这家伙并非没有表情,更不是毫无感情。是压抑自己呢?还是不擅长表露呢?无论如何,可以肯定的是,他并不是人偶。

  「我要照我喜欢的方式喝,你也这么做吧。」

  即使这家伙就是被称为虐杀人偶的男人,那又如何?没有必要确认。我只相信自己亲眼所见的事物。

  「我已经这么做了。」

  亚济安一边将头发往上拢,微微挑眉。

  「如果这样下去,喝到打烊时你就会破产了。我是不会醉的,酒精对我无效。」

  「那还真是令人羡慕。不,想醉也醉不了的话,就某方面而言,其实是一种不幸吗?」

  「我没喝醉过,所以不清楚。」

  「那么,即使知道不会醉却还是照喝不误,是什么感觉?」

  「什么感觉也没有。」

  亚济安眼神空洞地看向库拉尼身后。

  「都是一样的。喝酒也好,杀人也好。那里什么也没有,有的只是我而已。」

  说实话,说自己没有打颤是骗人的。

  这家伙的确会用这种眼神俯视死在自己手中的尸体吧。毫不犹豫杀害他人的人他也看多了,但这家伙却有些不太一样。并不是愉快犯、不是战斗狂、也不是虐待狂。虽然与天生缺乏罪恶感或良心苛责机能、某部分有所异常的人相似,但似乎又不太一样。

  「我不懂什么叫感觉。」

  亚济安面无表情,却又自嘲似地仰头。

  这家伙恐怕很清楚自己欠缺了什么。明明是非常重要、甚至称得上是决定性的事物,而缺少这项特质的自己是不是不完全的?或许他正在思考着。

  「亚济安。」

  库拉尼将手肘放在桌上探出身子。

  「你是我的救命恩人。那时若是没有你正好路过帮了我一把,我或许已经被小混混抢个精光后死在路旁了。」

  「你想得太夸张了。」

  「不,这是真的。这里就是这样的城市,你应该也很清楚吧?」

  「无趣的城市。」

  「是吗?但我还挺中意的。只要动动脑,就能发现无限商机。这里有各种不同的人。至少不会感到无聊。」

  「是这样吗?」

  「是呀,像这样跟不久前还素未谋面的男人一起喝酒也是。」

  「现在还是跟素未谋面的陌生人没两样吧。」

  「我也这么认为,现在是如此。但明天就不知道了,一年后的事就更不得而知了。三年后,或许我会跟你一起组个公会也说不定。」

  「虽然我觉得那是不可能的。」

  「这只是一种可能性。即使机率只有万分之一,但可能性就是可能性。这么一想,就——」

  蕾吉娜端着摆满冰桶、玻璃杯与拼盘的托盘走来。与刚才的感觉不太一样。虽然应该不是已经习惯了亚济安那俊秀的脸庞,但或许是保持一段距离后,得以切换情绪的缘故。

  「你们在说什么?」

  「只是闲聊而已。」

  库拉尼摊开手摇摇头。

  「我的意思是,世界上就算发生任何事都不奇怪。」

  「也就是说,我也可能有机会跟库拉尼共筑幸福的家庭啰?」

  「不可能。」

  库拉尼随即否定,但却立刻被亚济安吐槽。

  「即使机率只有万分之一,但可能性就是可能性吧?」

  原来如此,说这话的不是别人,就是自己。库拉尼叹了口气,无力地点头。蕾吉娜开心地欢呼并抱住自己。即使库拉尼再怎么努力强调可能性就只是可能性,蕾吉娜也已经什么都听不进去了。什么叫做「那么接下来就看我的意愿啰?」也要考虑我的意愿吧?

  仰天长叹后看向亚济安,他看起来似乎露出了微笑。

  虽然一感觉到视线,表情便立刻褪去,但那家伙确实是笑了。

  5

  米开朗基罗曾有一位名叫玛丽的店员。

  用蕾吉娜的话来说,她现在已经不在了。已经不在任何地方了。

  她死了。

  是被同事杀害的。

  玛丽是个天真烂漫的女孩,个性相当奔放,因为她是无故旷职的惯犯:所以即使一两天没来店里也不会有人起疑。但是,当她第二天、第四天、到了第五天还是没出现时,再怎么说也有些不对劲了。是跳槽了吗?没有向雇主说一声就擅自离职的人并不少见。而且玛丽又像那种会因跳槽而辞职的女人。因为面容姣好又平易近人,所以被其他店家以优渥的条件挖走了吗?因为她有时会有钻牛角尖的倾向,或许是有了男人,跟对方一起离开这里,前往某个平静的遥远城市了。总而言之,为了保险起见,还是先跟店里的所有人确认看看吧,或许会有人知道内情。米开朗基罗利用工作之余的闲暇,将店员一个个找进他的办公室,问了几个简单的问题。受到米开朗基罗的请托,库拉尼也一同列席——或者应该说,负责发问的几乎都是库拉尼。他有种不好的预感,而这个预感也确实成真了。

  「你知道玛丽怎么了吗?」这么一间,罗肯淡淡地回答。

  「我知道,我杀了她。」

  「……等一下,或许是我听错了。你刚才是说你杀了她吗?」

  「我是这么说的。玛丽是我杀的。因为我喜欢她,虽然年纪差距很大。她也很仰慕我,虽然对她而言或许比较类似父女的感觉。不过,我并不是那样。虽然有些难以启齿,但我爱她。」

  「那个——我不太清楚,为什么爱她跟杀了她会扯在一起哩?」

  「我想也是。你是不会懂的,我也不奢望你能理解。」

  「为什么不说出来——这一点也很奇怪呀。」

  「嗯,因为没有人间我。这也不是我可以主动说出口的话。」

  「也对。」

  库拉尼至今仍印象深刻。

  「为什么?为什么要杀掉喜欢的女人?」

  或许,比起想知道答案,其实只是感到一团混乱,为了使自己冷静下来才会再问一次。就是那时。罗肯的眉毛与眼睛下垂成八字形,皱起鼻头,嘴唇往左右咧开露出牙齿。他在生气吗?不,应该是悲伤吧。罗肯发出了宛如颈部被掐住、几乎要吐血似的、死者一般的声音。

  「反正你是不会懂的,我说了你也不会明白。」

  虽然有些动摇,但库拉尼和往常一样随身携带贴身短棍与摩德洛里刀,而罗肯只偷藏了一把菜刀。他很久以前就察觉罗肯的动作与消除气息的方法并不寻常,也曾听米开朗基罗说过,当初雇用他的原因之一是充当保镳,因此库拉尼原本就有所警戒。但当罗肯情绪激动地朝自己扑来时,还是相当难缠。不,比这还严重。

  米开朗基罗的办公室一瞬间就化为鲜血淋漓的地狱。而且几乎都是库拉尼的血。

  罗肯是天才。无论再怎么想,那都是一种才能。罗肯使用菜刀切、刺、削的动作一气呵成,没有一丝多余。话虽如此,却也找不出固定的模式。简单说,对罗肯而言切砍这动作是一种本能。一切都是天生拥有,没有必要磨练自己的技术。罗肯那可说是松垮、略显肥胖的身体述说了这一点。罗肯并没有锻炼过自己,或许是认为没有那个必要吧。

  这是之后听说的事了。罗肯第一次杀人是他还小的事,对象是住在附近、同年纪的少女。他将她剁得细碎后丢在不同地方,使人找不到尸体,少女的失踪被解释为遭到神隐。之后他又以同样的方式杀害好几人,连结婚对象也难逃毒手。他怎么样也无法压抑自己想杀掉心爱女人的冲动,因此忍不住杀害了她们。他曾找来妻子的父亲说明事情经过,当然无法得到对方的谅解,因此最后他连那个人也杀了。

  我做了坏事,罗肯说。纵使杀害心爱的人是应该的,但他现在仍记得杀害除此之外的人时,那种不协调感,罗肯这么说。这样不对,有什么出错了。因此,迷惘的罗肯最后选择逃亡,进入沙蓝德,来到艾尔甸。由于在故乡时也是在平价餐厅工作,他在库拉纳德求职,换了几间店后,—最后被米开朗基罗雇用。在此他认识了玛丽,爱上她,并杀了她。

  经过长时间缠斗,虽然右手臂废掉、左眼被挖出、腹部也被划出一道道伤痕,但总算是打碎了他的双膝、肩膀及手腕,使他动弹不得。即使如此,罗肯仍没有精疲力竭的模样,反倒是库拉尼的情况还比较不妙。我很奇怪吧,罗肯喃喃自语。是呀,库拉尼回他。简直不是人。我想也是。是呀,因为你实在太难缠了。原来是指这个呀,罗肯低声笑了。

  「像我这样的人,恐怕得死了才治得好吧。不,或许就算是死了也治不好。所以,我只能消失了。你也是这么认为的吧?库拉尼。」

  「谁知道,那是你自己的问题,别问我。又不是小孩子了,自己的事自己想办法。」

  「……我自己什么办法也没有呀。我的作法并不寻常,虽然我很清楚这一点。也很清楚对方并不希望如此。既然如此,这或许并不是正确的,我也会这么想喔。」

  「那别做不就得了?」

  「我曾试着要忍耐。但却忍不了多久。」

  「那就更努力忍耐。」

  「……我无法压抑呀。」

  「不要撒娇。」

  当时库拉尼也已经因贫血与剧痛而无法克制自己了。

  「你自己想怎么做?你想杀掉喜欢的女人,想杀掉她们。但她们当然不希望被你杀掉。所以你也打算忍耐,不是吗?」

  「……嗯。」

  「既然如此就贯彻到底,继续忍耐。白痴,别说蠢话。要是撑不住时就把自己的手脚砍掉。你不是很擅长吗?你看,这都是被你砍伤的。这只能说实在是太出色了。没想到你竟然能将那把钝菜刀使得如此利落。听好了,如果你真的想忍耐,到极限时就应该自己切腹而死。做不到那种程度,还敢说『我要忍耐』?别开玩笑了。你再跟我说一次那种蠢话试试看,在杀了你之前我会好好拷问你,我受过那种训练喔。那可是很痛的,比死还要难受。还是你想现在就去死?『我果然还是办不到,放弃好了』好呀,那也无妨。就像我刚才说过的这是你自己的问题。如果你想死,我也可以杀了你,虽然很麻烦。」

  罗肯并没有说出『我想死』。被战斗波及,也受了伤的米开朗基罗叹着气说,又得找替代的人才行了基罗。也是,库拉尼瘫倒在地。过一阵子应该会有奇妙的传闻,还会不会有女性敢来这一点也令人有些不安基罗。不过既然是保镳,就算来的不是女性又有什么关系呢?米开朗基罗歪着头。保镳?库拉尼与罗肯面面相觑。米开朗基罗问罗肯,你要辞职吗?罗肯没有回答,应该是无法回答吧。没有办法,库拉尼只好代替罗肯确认。不辞职无妨吗?米开朗基罗一边用看似昂贵的手帕擦拭着负伤的右手,浅浅一笑。喂-fm)It里可是艾尔甸喔。而且,我并不讨厌像罗肯这样的人。因为,你不觉得还挺有趣的吗?

  「——我很感谢米开朗基罗先生。」

  打烊后,库拉尼要回到位于第三区的公寓,而罗肯则要回到位于第四区的租屋处。两个大男人并着肩走夜路一点情趣也没有,因为还有正经事要谈,也没办法享受闲聊的乐趣。顺带一提,罗肯完全没喝半滴酒,但库拉尼已经醉到脚步有些不稳了。亚济安那混账。虽然不至于破产,但他喝掉的价钱,甚至让自己怀疑是不是多算了一个零。真是一点也不客气的男人。

  「对你而言,那家伙当然值得尊敬啰。」

  「嗯,还有你也是。」

  「别这样,恶心死了。」

  「虽然我这么说或许很奇怪,从那天起,我每天都会有不同的发现。我一定是在找借口,告诉自己『我就是这样』吧,将自己的行为正当化。就像库拉尼说的一样,我太爱撒娇了。虽然想要改变,却没有努力改变。」

  「改变自己并没有那么容易呀。」

  「非常困难。但是我现在觉得,似乎也不是绝不可能办到。」

  「重点是端看自己怎么想呀。不只是你,连我也是。」

  「是亚妮叶思的事吗?」

  罗肯停下脚步,定定地看着库拉尼。

  「不是吗?」

  「不,你说对了。」

  「我没有做喔。」

  「我知道。」

  「蕾吉娜在怀疑我吧。」

  「似乎是。」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不过我没有做。你不相信也无所谓,但我不会对你跟米开朗先生说谎。」

  「嗯。」

  库拉尼扬起单边眉毛笑着。

  「你没有说谎。」

  「谢谢你。」

  「别这样。我并没有做什么值得你道谢的事。」

  「我并不这么认为。」

  「也就是说见解不同吗?」

  「即使想法不同,还是能活下去呀。」

  「毕竟这里是艾尔甸嘛。」

  「能让我这种人若无其事地擦杯子洗碗的城市究竟好不好,或许意见也会有所分歧。」

  「我并不讨厌。」

  「我也是呀,毕竟我大概也没办法靠其他工作维生了。」

  「无业之人都会自动吹到这里来,是吗?」

  「是多拉肯‧巴布洛肯的诗吧?」

  「或许是吧。」

  打了个哈欠。比起深夜,此刻更接近黎明了。想到接下来还得慢慢走回第三区就觉得麻烦,不过活着或许就是这么回事吧。

  6

  无趣讨债人的时间总是飞逝得极快,离去后便不会再回头。因此时间就是金钱,甚至连思考时间是多么宝贵的闲暇也没有。

  接到的工作,要嘛就是没有回收的可能性。即使有,也得先经过一道道繁复的程序,麻烦至极,几乎都是这两者之一。说得更明确些,外行人会认为可以利用经验、灵机应变、直觉,偶尔再加上腕力,将原本属于自己、但现在却无法触及的金钱取回。虽然我要收其中的四成,并不算便宜,但总比什么都拿不回来得好。若是希望债务人能还清债务,当初就应该慎选对象,或者根本不要借给对方,这是任何人都应该了解的道理。但在这个城市里有相当多不懂这一点的家伙,托他们的福,自己才得以靠这工作维生,因此身为讨债人,或许反而应该感谢他们的天真才对。

  最近这四天来,他都在做着在整个艾尔甸四处寻找某人,将其带到债权人那儿;或是找到只有晚上才抓得到的债权人,将对方五花大绑的工作,忙得连睡觉的时间都没有。虽然也赚进不少,但他身上的钱顶多也只会拿去喝酒。若是连喝酒的时间也没有,就连自己是为什么赚钱都不晓得了。

  而另外一件他很久以前就接下来的工作,因为与某个迟迟没有破案的大案子有关,所以他决定早早收手。

  库拉尼是在十九点前走进米开朗基罗的,今天的店里看来格外冷清,虽然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但还是先在吧台坐了下来。没看见米开朗基罗的身影。女店员只有洁西利雅、伊蕾奴与玛莉琳而已。罗肯从厨房里走出,淡淡地说了声欢迎光临。样子不太对劲。怎么了?他问。罗肯嗯地点点头,真糟糕,他轻抚着有些稀疏的头顶。为了催促他说下去,库拉尼保持沉默。但罗肯却说句「对了」,递出装有威士忌的玻璃杯。果然很奇怪。虽然库拉尼每次都点一样的饮料,但每次罗肯一定会问库拉尼要点什么,这是他一贯的作法。

  「他叫什么名字?亚济安是吧。那个人前天也有来喔。喝了两瓶才回去。当然是算在你的帐上。他也有跟店里的女孩子聊上几句,感觉比上次稍微容易接近一些。」

  「……喝了两瓶?」

  「跟上次一样,麦肯雷的桶装强度原酒喔。」

  「拜托你下次跟他说点便宜一点的酒啦。不,连问都不用问,直接拿便宜酒给他。别开玩笑了,要是再让他随心所欲地喝下去,我真的会破产的。」

  「我会说的。不过我想过一阵子或许还有机会再见到他吧。」

  「谁知道呢?说实话,我并不太清楚那个男人的事,也没有聊过些能了解彼此的话题。」

  「俗话说有一就有二,我认为他还会再来。」

  「总而言之,他是个奇特的人。乍看之下虽然冷漠,但其实或许意外地不拘小节。原本以为他是主动与别人保持距离的,但即使试着接近,他也不会逃跑。话虽如此,虽然近在眼前,他的表情却又像是在十分遥远的地方。」

  「不会害怕吗?」

  「害怕?害怕什么」

  「虽然我不太清楚,大概是自己吧?」

  长着一副典型好人脸的罗肯,有些无力地笑了笑。

  「我总觉得可以理解。因为我也是如此。至少,从前是如此。」

  「害怕,吗?」

  库拉尼将玻璃杯凑近嘴边,吐出灼热的气息。亚济安。虐杀人偶。那个光用美丽一词也无法形容其长相的男子,他究竟在想些什么、内心隐藏了什么,其实都无所谓。两人的关系非但没有好到可以问东问西或提出意见,顶多也只是从素未谋面的陌生人变成见过面的陌生人而已。不但没有共同拥有些什么,利害关系并不一致,但也并没有彼此对立。他只是感到在意。或许今后再也没机会见到他,即便如此,自己也绝不会忘记他吧。这世界上偶而会有这样的人存在。与他人明显不同,特殊的人。

  追根究柢,那对本人而言究竟是不是幸福呢?

  「身为凡人的我根本无法想象呀。」

  「库拉尼是凡人?」

  罗肯彷佛打从心底大吃一惊般地双眼圆睁。

  「没有人会那样想吧?你真是相当奇怪,虽然是好的方面。」

  「我可是平凡的男人喔。正如你所见的这样。」

  「不过,人不能只看外表呀。」

  「什么?你的意思是,我的长相比一般人还糟糕吗?」

  库拉尼蹙眉晃着酒杯。不,我不是这个意思,但在如此辩解时,罗肯的表情仍然不太开朗。

  自己应该没有把对方逼上绝境,所以应该认为还有其他理由。

  「话说回来。」

  库拉尼放下玻璃杯,简单环顾了整间店。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你也差不多该说了吧,就连我也有些不耐烦了。」

  罗肯垂下头深深地叹了口气,你听了可别吓到,他先提醒。看样子似乎有必要做好心理准备。但是,该做好何种觉悟呢?虽然搞不清楚但还是点了头,库拉尼事后感到有些后悔。罗肯露出非常歉疚的表情,抬眼看着库拉尼。

  「蕾吉娜死了。」

  7

  只要能尽情沐浴在太阳的光芒中就已足够。

  我知道了这世界比永无止尽的梦还要宽广。

  我觉得活着这件事,真正的意义就在于此。

  若是能找到,或许就能够成为只为了生存而活、渺小的某种人物之外的什么。

  或许甚至能为了达成某件事而努力活下去也说不定。

  那里有着许多与自己的模样完全不同的人们。当然只要一个个仔细看,包括自己,虽然身形、长相、头发、肌肤、眼睛颜色都各有不同,但却又相当神似。与污秽的地底之国的居民根本上完全不同。虽然污秽者们称自己为「人」,但将那些总括为「人」,未免也太多样化了。生活于地面上的他们,才毫无疑问地是「人」。

  A012

  自己究竟是不是「人」呢?

  或者,仍是一个污秽者呢?

  我不晓得。

  但是,我希望自己是「人」。

  待在那个国家时,没有人会将自己看做是污秽者。自己被视为特别的存在。大家都在自己面前匍匐,恭敬地崇拜自己。他们的意图显而易见,他们希望自己能被特别之人抚慰。希望特别之人能治愈自己从一出生便背负的伤痛。

  救赎。

  恩惠。

  用您的手。

  用您的嘴唇。

  用您的全身。

  您必须爱您的子民,修道士们如此细语。

  身为真正的王子,您必须打从心底爱着您的子民。人民也将会深深敬爱、侍奉着您吧。在您毫无虚假的爱与威势之下,我国必将井然有序吧。我国将会拥有千年的繁荣吧。

  自己是为此被创造出来的人偶吗?

  我不是什么人偶。

  不是、绝对不是。

  话虽如此,但您是的。您是真正的国王为了我国的繁荣而创造的,重要的、贵重的、尊贵的王子殿下。为了我国的繁荣,一心一意地、诚心诚意地奉献所有,这就是您的任务。

  这是谁决定的?

  是真正的国王决定的。

  我不接受。

  您不能如此。

  自己的事,要由自己决定。

  您不能如此。

  自己——

  我是——

  是谁?

  是什么人?

  我希望,自己是「人」。

  或许我只是想成为污秽者之国的王子这个无足轻重的存在之外的某种事物罢了。

  即使再怎么努力逃跑,似乎也无法逃脱。

  即使逃到这个充满炫目明亮光芒的世界,仍无法成为自己想成为的某种事物。

  追根究柢,就连自己追求的究竟是什么也不清楚。

  擦身而过的「人」不时地瞥向这里,也有「人」经过身边后又特地折回来。有几个「人」在阴影处窥视着这里,窃窃私语着。也有「人」指着这里摇摇头。或许我果然不是「人」。从「人℉的眼中看来,其实我是某种别的生物吗?虽然自认为非常相似,但他们似乎不如此认为。

  我究竟该往何处去才好?

  说到底,自己仍只是为了污秽者之国,被创造出来抚慰子民的人偶而已吗?

  不应该希望变成别种事物吗?

  在充满光芒、如泥沼般的世界找到的,是掬起后仍会从指间滑落、宛如泥水般的希望,以及残留在掌中、烂泥般的绝望而已吗?

  我不愿相信。至少,我想成为「人」。想象「人」一样笑着,像「人」一样诉说话语,像「人」一样行动。我彷徨寻求着聚集了「人」的城市。只要有更多「人」,我就能成功隐没在「人」群之中。即使沉默,也能以「人」的身分活着。就像「人」与「人」之间一般,也有「人」会来与自己接触。被叫住时,我模仿着「人」回应。

  喂,你的脸蛋还真漂亮呀。陪我一下吧,我会赏你钱的。

  陪你?

  没错。你不可能是第一次吧?如何,可以吧……?

  我突然被「人」抓住手臂。「人」腥臭的气息飘到脸上。与其说是不快,其实更接近恐怖。我甩开「人」,撞开他。摔得四脚朝天的「人」睁大眼,舔舔嘴。我立刻知道「人」打算一跃而起扑过来。我感受到杀气。从前我曾见过在地底互相杀戮、彼此吞噬的某种生物。牠们想活下去。为了活下去而杀害对方。那是理所当然的,也是必然的。这是生命最自然的姿态。我如此认为。因此,我对那个生物说了。活下去吧,我也会活下去。只有活着才能证明我是我。

  想活着成为某个人物,但我想要的还有更多。我想活下去,因为想活下去,因此想成为能毫不迷惘地活下去、值得活下去的某种事物。

  自身终究是执着于活着,难看且肤浅的生命。生命吞噬着生命,藉由吞噬而延续生命。生命夺取生命。藉由踩踏他人而活下去。生命毁灭生命。轻易地、单纯地、无法抑止地、自然地、没有自觉地,生命逐渐遭到破坏。彷佛像是为此而生。

  我向求饶的「人」询问。

  你在这里捡回一命后,能对我做什么保证吗?

  我站在素未谋面的无数生命的熔炉上。

  每当我碾碎、踏碎生命时,心中的内容物彷佛逐渐崩落。

  几乎使人发狂的空虚,难以忍受。

  8

  从第九区穿过环状道,刚进入第二区的那一带被称作香水市场。这里实际上并没有市场,只是因为有许多在第九区工作的男女所住的公寓群聚,走到哪儿都闻得到香水味而得名。

  女子卧倒在外墙以华丽过度的字体写着「URBANFAIRYTALE」的建筑物与隔壁建筑中间的小径。虽然颈部以上消失无踪,但发现女子的URBANFAIRYTALE居民,很快地便从服装及身材认出女子的身分。女子个性外向,有许多异性与同性的朋友,与邻居相处的也很融洽。年轻人爱慕女子,年长者也非常照顾她。当然也有讨厌女子的人,但大家都一致表示,她并非会因招致怨恨而死亡的人。这话或许有些溢美,但他也有同感。她并不是个坏女孩。虽然不常谈论自己的事,但她笑着表示因为那并不是有趣的话题,自己也不记得亲兄弟的事了,所以没有讨论的意思。说实话,我已经受够男人了。才想说她说这话的表情有些认真,她又笑着补上一句,因为已经做得够多了。果然还是要跟喜欢的男人做才行,她一边说一边靠过来。她对自己表达了无数次爱意,但那究竟是开玩笑呢?还是认真的呢?如今已经无从得知,也无所谓了。因为蕾吉娜已经不在了。

  米开朗基罗开了一场派对代替葬礼。在蕾吉娜生前与她来往过的人们造访位于库拉纳德欢乐街八丁目的「米开朗基罗」,对酌相谈,偶尔起了口角,某个人哭着阻止的当下,同时也传来此起彼落的干杯声。蕾吉娜的同事、长相及身材都相当夸张的伊蕾奴说,因为那女孩讨厌死气沉沉的感觉,她含泪挤出勉强的笑容。她一定很高兴吧。虽然她的死状很凄惨,但人死后就没什么两样了。无论活着的我们怎么想、做些什么,她都不可能重生了。对呀,他一边点头一边喝酒,此时欧克立德出身的琪奴可走近。有一瞬间,他怀疑起自己的眼睛。因为原本以不输给男生的短发为注册商标的琪奴可,头发竟然变长了。

  「假发。」

  「……假毛吗?」

  「这是转换心情。」

  「原来如此。」

  除了单纯感到讶异外,也有某种既视感,但留有黑色长发的女人满街都是。琪奴可双手捧着玻璃杯,原本就不算和善的眼神看来更加凶狠。或者应该说,她正恶狠狠地瞪着自己。看来似乎已经酩酊大醉了。

  「我并不讨厌蕾吉娜。」

  「是吗?」

  「虽然我也不喜欢她。」

  「嗯。」

  「库拉尼呢?」

  琪奴可的语气,比起询问,反而更像质询。

  「蕾吉娜是认真的,你应该也很清楚。」

  「我只是个客人喔。」

  「不能迷上客人吗?」

  「我可没这么说。」

  「客人不能跟女店员在一起吗?」

  「谁要跟谁搞在一起是他们的自由。」

  「你也认为晚上的女人毕竟是便宜的女人吧?」

  「……喂,琪奴可,你有在认真听我说话吗?」

  「没有。」

  「是吗?」

  「垃圾,你的话谁要听呀?」

  琪奴可丢下这句话后又走到别处去了。看样子她不但喝得烂醉,也压抑了很久。这也是应该的吧?一巡月前,其中一名同事遭人杀害,现在又有一名被杀了。即便这里是艾尔甸,是库拉纳德,这也是相当异常的事态。不,这是事件。

  库拉尼一边与向自己打招呼的朋友谈话,一边将进出米开朗基罗的人的长相一一印入脑海。我打算做什么?其实并不需要如此自问,自己在想什么自己最清楚。也没有心情用一句「这是坏习喷一笑着带过。在罗肯告诉自己蕾古娜的死讯后,他还特地前往URBANFAIRYTALE去儿女子最后一面。蕾吉娜恐怕不会高兴吧,但他还是非去不可。

  蕾吉娜是被杀的。

  而且,是在感觉到危险,将其告知库拉尼后发生的。

  根据蕾吉娜的说法,一巡月前左右,不仅是遭到某人杀害的亚妮叶思,同样位于八丁目,「月光」的葆拉与「梦女岛」的夏隆也接连惨死。

  记得亚妮叶思除了是在自家被绞杀外,也有遭到施暴的迹象,应该是为了使她无法苏生而以钝器数度重击头部。虽然不清楚葆拉与夏隆的情况,但蕾吉娜是在回到自己房间前,在外面遭某人袭击,颈部被砍断后,将头部带走。没有被施以暴行。由于身上没有因抵抗而受的伤,或许是认识的人干的?即使不是如此,只要在一瞬间杀了她,尸体也可能显得异常干净。无论如何,作法不同。是不同人干的吗?不,现在这么想还太早了。线索还不够。或者应该说,他对于这件事仍是一无所知。

  厘清思绪。

  只相信清楚确认的事。

  其他的全是鱼目混珠的。

  大概就是这么一回事。

  能够断定绝无错误的事总是如此稀少。

  我知道的事实为何?

  亚妮叶思死了。

  还有,蕾吉娜也死了。

  葆拉与夏隆不清楚,这只是从蕾吉娜口中听到的。

  库拉尼从外套口袋中取出笔记本摊开。现在手上的工作有八件,其中三件并不是能够立即解决的案件。剩下的五件当中,有两件的担保人所在地已经查到了,只要再加把劲应该能很快解决。剩下三件仍在寻找担保人,但已经拜托熟识的情报贩子及认识的专家了。首先将那两件迅速处理掉,在处理另外三件的同时,也针对葆拉与夏隆的事件进行调查。当然也要彻底清查亚妮叶思与蕾吉娜身边的人。血缘关系、交友关系,特别是异性关系,此外还有工作上的,果然是客人吗?没错,现在仍络绎不绝地涌进米开朗基罗的人们,尤其是男性。即使他们之中的谁杀了蕾吉娜也不奇怪。或者该说,每个人看起来都像是凶手。毕竟这里可是艾尔甸。

  9

  「我可以问你一件事吗?」

  在月光担任保镳的女人,在店内一隅轻舔丰润的嘴唇,乍看之下可爱的下垂眼,闪着精明的光芒。

  「虽然是问你可不可以,但你若是不肯回答,我一个字也不会说的。」

  「你尽管问。」

  「什么都可以吗?」

  「是呀。」

  这女人不好应付。只看长相,就算说她是十几岁的小女孩也不会有人怀疑,但实际上又是如何呢?腰际大刺剌地挂着剑,看来似乎不是能靠蛮力使她吐实的类型。而且,这女人身上的服装并不是普通的衣服,仔细一看就能知道全身上下有着许多口袋。是圣安提.西普吗?不会错的,是魔术士服。

  「相对的,你也能回答我的问题吗?」

  「视内容而定。」

  「不是什么重要的问题,我想应该不会对你的工作造成影响。」

  「这不是你说了算的。」

  「也是。」

  「你真老实。」

  「我可没胆量对魔术士采取强硬的态度。」

  「即使同样是魔术士,也有高下之分喔。」

  「处于下级的家伙是不会说这种话的。」

  「虽然我不晓得你对魔术士清不清楚,但厉害的魔术士其实很少喔。」

  「似乎是如此。但也不代表完全没有。」

  「是呀,要说有的话,还是有的。」

  「比如说,我眼前这一位。」

  「谁知道呢?」

  女人浮现像要将人吞噬一般的笑容,耸了耸肩。他小声地跟月光的店员说「想要询问葆拉的事」后,就被引见给这位自称是保镳的女人。虽然自己已经有半年没来月光了,但这个女人的长相,他只要见过一次就绝不会忘,因此她一定是这半年内被雇用的。以前在店里有好几名体格健壮的男人,但现在只剩下一名,是因为这女人抢了他们的工作吗?

  「——那么,你想问我什么呢?」

  「并不是什么重要的问题。」

  「这不是你说了算的。」

  「不,是我说了算。」

  正如女人所说,厉害的魔术士其实很少。身为魔术士的力量是如此,身为人类大有问题的人也多得是。以库拉尼的经验,只要与魔术士扯上关系的工作大多都很麻烦。比如说,他们总会以独特的理论主张自己的正当性。也就是说,藉由将金钱借给自己这一行为,其性质便产生变化,化为完全不同的存在,因此不可能返还。而现阶段虽然是不可能,但长久之后返还的可能性亦不能断定完全没有,因此不会吝于约定今后也将持续实验直至成功。附带一提,虽然应当将约定内容化为白纸黑字,但为了讨论正确的内容需要一定的时间,而计算所需的时间又——等等。或许是因为修练魔术时的训练,他们能够忍耐加诸在肉体上的痛苦,一定程度的施压对他们是无效的,精神上也十分强韧,相当难缠。至少他们是自己在工作上不想要扯上关系的人种。

  但这个女人似乎不太一样。

  不但能够沟通,似乎相当善辩,当然头脑也十分精明。胆子很大,对自己的功夫也有相当的自信。若是自己太过得意忘形,一定会被彻底击溃,话虽如此,态度过于卑微也会被羞辱得体无完肤。现在的情况就像是对方强迫自己走在微妙的钢索上,若是走不过去,对方会说着「谁管你呀」将你打落。即使顺利走过去,对方说声「做得很好」给你一个鼓励的微笑就结束的可能性也不小。

  女人微微侧头,双眼瞇成一条线。

  「你为什么要调查这件事?」

  「我常去的店家里的女人被杀了。」

  库拉尼定定地看着女人的双眼。

  「是米开朗基罗里一个叫蕾吉娜的女人。」

  「是邻居呀。」

  「是呀。」

  「我听说了,是第四个人吧?你在调查是谁杀了她们吗?」

  「算是吧。」

  「她是你的情人吗?」

  「不,不是。」

  「真是有趣。」

  「是这样吗?」

  「我知道你的事喔,库拉尼。」

  女人突然离开墙边走了出去,看样子是打算走向吧台内侧的座位坐下。库拉尼默默地跟着女人,在隔壁的座位坐下。

  「听说你很厉害喔,讨债人先生。」

  「不过赚不了几个钱就是了。」

  「只要将写有联络方式及姓名的纸条贴在位于第三区的绝望公园(Hopelesspark)里的征人公布栏上,连我也能委托你工作吗?」

  「抱歉,只有这样是不行的。」

  「也对,还得用红笔显眼地写着CRYFORME才行。」

  「若是有借出去的钱要不回来时,随时都可以找我。」

  「若是有事时我会拜托你的。我是蓓蒂。」

  女人伸出右手。魔术士会舍弃本名,除了冗长的真名外,还会有较短的假名。蓓蒂吗?还真足可爱的假名,这名字感觉也相当适合她,不过实际上究竟是如何呢?握住的手意外地柔软且冰冷,他不禁加重了力道。

  「看样子我没有必要自我介绍了。」

  「是呀。要喝什么?」

  「这个嘛,你想喝什么?」

  「我现在正在工作喔。」

  「那么,就来杯茶吧。」

  库拉尼耸耸肩,向酒保点了两杯巴斯克茶,但蓓蒂却叫住他。

  「我还是来一杯白兰地好了,皮斯卡的。一样的可以吗?」

  「不,给我一杯威士忌吧。麦肯雷的调酒。」

  酒保对蓓蒂点点头,他的态度不只是有礼而已。表情太过僵硬了。是在害怕吗?虽然不晓得他吃过什么苦头,但真是恐怖的女人。

  「不是正在工作吗?」

  「不用担心,只要不喝到头脑迟钝就没问题了。」

  「你该不会是怎么喝都不会醉的类型吧?」

  「谁知道呢?」

  蓓蒂用手撑着脸颊,露出恶作剧般的笑容。若是自己喝酒喝到破产也就罢了,请人喝酒请到破产嘛,虽然想说还是免了,但这就是所谓的自作自受吧。只能有所觉悟了。

  「为了赚你们的酒钱而工作,还真是提不起劲呀……」

  「我们?」

  「是我的私事。」

  「老是凹人请客的家伙吧?我似乎可以理解。」

  「日疋晖唧?‧」

  「你对人很好据说是出了名的喔。」

  「好像是这样。记得之前也有小鬼这么告诉我。或许指的是同名同姓的别人吧。」

  「工作也一样吗?」

  「偶然相同吧。」

  「也有这么不可思议的事呢。」

  蓓蒂嘴角扬起,喝了一口酒保拿来的白兰地。虽说是一口,但也有相当的量。看样子这女人也相当能喝,真受不了。

  「你想知道葆拉的什么事?」

  「长相、经历、交友关系、有没有被卷进什么奇怪的事件中、有没有向谁透露类似的事情,还有,她是怎么死的。总之大概就是这些。」

  「身高一百六十五桑取左右,体重我不清楚,但也不能算纤瘦。金发碧眼,二十四岁,称得上是美女,但偶尔会被误认为男人,也因此起过争执。」

  「她是W型下巴吧。」

  「你认识她?」

  「我不认识,是从被杀的女人那儿听来的。」

  「是吗?你要替她报仇?」

  「再说吧。不过她被杀之前曾跟我谈过。梦女岛的夏隆、米开朗基罗的亚妮叶思,以及葆拉。这一区有三个女人被杀了,所以她感到很不安。甚至问过我若是她被杀了,我会不会在乎?」

  「看样子你相当在乎呢,讨债人先生。」

  「也不是。」

  库拉尼啜了一口威士忌,叹了口气。

  「无论做些什么,已经死了的人也不可能重生。所以,这不是为了谁,是为了我自己。我只是想让自己接受这结果而已。」

  「接受之后,结果或许只会剩下空虚感而已喔。」

  「虽然或许是多管闲事,我认为那是你的头脑太好了。像我这样的笨蛋是不会考虑之后的事的。不想感到疲累所以不奔跑或许是比较聪明的选择,但偶尔也会有只想奔跑的时候。」

  「我并不讨厌那种笨蛋。」

  蓓蒂用难以分辨是真心话或是客套话的语气这么说,抬眼看着库拉尼,摇晃着手中的空杯。

  已经喝完一杯了呀?

  「继续刚才的话题。她在客人之间的评价很好。虽然似乎不太受同事喜欢,但应该不至于会恨到想杀了她。尸体被发现的地方是在靠近她家的小径,双手被绳子之类的东西绑着加以施暴后,再掐死她并以钝器重击头部。虽然不晓得凶手是谁,但应该是男人干的好事没错。」

  「有没有客人在葆拉死后就没出现过了?」

  「要我调查吗?」

  「可以的话想拜托你。」

  「好呀,看来我暂时有免费的酒可以喝了。」

  「看来我暂时别来这间店比较好。」

  「你常去米开朗基罗不是吗?我会自己去光顾的。」

  「若是有曾经指名过葆拉的客人,或是有除了客人之外跟她比较亲密的人,我也想知道对方的名字。」

  「你做好破产的觉悟了吗?」

  「我会先跟店里说一声的,你尽量喝吧。」

  「我会在休假时去光顾的。」

  「虽然不至于像我这种悲惨的个体户,但你们这种职场似乎不太容易休假呀。」

  「那倒未必喔。」

  蓓蒂向端第二杯自兰地过来的酒保小声地命令些什么。看样子似乎成交了。即使是在跟库拉尼说话的期间,只要店门打开,她一定会加以注意,也会定时确认店里的情况。这女人真不简单。

  「话说回来——」

  库拉尼瞄了蓓蒂的胸口一眼。因为她的穿著相当大胆暴露,令人不由得注意到那边。「什么事?」蓓蒂响应的声音意外地冷淡。「没什么。」库拉尼耸耸肩喝了一口酒。真是有趣的女人。

  10

  在第六区成长的女人,为了生活,在十二、三岁就会开始接客。这才是悲惨的个体户最常见的情况,但也不是在任何地方都能做这种生意。不同的地方各自有主张拥有那一带管理权的组织,若是不小心在别人的地盘上拉客,可能会因此尝到苦头也说不定。若是想避免麻烦,只要进入组织保护伞下即可。虽然要交钱,但人身安全也相对地获得保障。假使对自己的长相有自信,干脆成为组织成员的女人也是个不坏的选择。或者,是到库拉纳德的店里工作吗?虽然有不少危险的店家,但只要找找,在夜晚的社交场所当中也不是没有比较正派的店家。但有许多店家会禁止店员从事副业。也就是说,除了在店里工作,不能另外以个人身分接客。话虽如此,店家也无法二十四小时监控店员的行动,因此仍是有染指副业的人在。特别是在第六区出生的强悍女人,会一边在较为正经的店家工作,一边物色有钱的客人,再将挑中的男人引诱到床上。只要短短数小时,就能赚进必须在店里对愚蠢的客人撒娇好几天才能得到的金钱,相当好赚。

  梦女岛的夏隆也是这些女性其中之一。

  据说她从小就是以天真无邪的举动与表情诓骗男人的名人。

  客人与同业的女子们对她都很有好感。夏隆不仅能让男人作梦,更有让他们不会从梦中醒来的才能。据说夏隆经常对同事表示这份工作对她而言是天职。她喜欢跟许多男人睡觉,即便只是一时的,但能够被男人所爱,让她开心的不得了。个性乐天、很懂得如何游戏人间、相当豪迈,因此相当受同样是第六区出身的晚辈们仰慕。我还是不能相信大姊已经死了,其中一名晚辈含泪这么说道。同事前往一直没来上班的夏隆家,发现了她不但遭人施暴,且后脑勺被打得粉碎、死状凄惨的尸体。从那天起,那名同事就不断恶梦呓语,必须靠安眠药才能入睡。不过最近,她作了很久没梦到的、除了恶梦之外的其他梦。她梦见夏隆来见她并向她道歉。事实上,夏隆就是这种人喔,她露出疲倦的笑容。总是担心别人,把自己的事情抛到脑后,就是这样才会被杀的,真是愚蠢的女人。

  梦女岛的夏隆身高大约一百五十八桑取,身材略微丰腴,但并不显得肥胖。金发,眼睛是深蓝色。虽然已经二十一岁了,但有一张娃娃脸,说是十几岁也不会有人怀疑。预估是二十一天前到二十二天前被杀。

  月光的葆拉身高为一百六十五桑取,体型结实。二十四岁,金发碧眼,大约十一天前到十二天前被杀。

  A013

  米开朗基罗的亚妮叶思身高为一百六十七桑取,身材算是削瘦。二十岁,黑发,带点绿色的蓝色瞳孔,三十八天前左右被杀。

  同样是米开朗基罗的蕾吉娜,身高一百六十二桑取左右,虽然胸部与腰部十分丰满,但身材看起来相当苗条。二十二岁。金发,眼睛是接近灰色的蓝色。三天前被杀。

  总而言之,就已知的部分,第一个牺牲者是亚妮叶思,过了十六、七天后是夏隆被杀,大约十天后是葆拉,接着再八、九天后,蕾吉娜被夺走性命。

  杀害这四人的是同一个人吗?

  从手法判断,亚妮叶思、夏隆与葆拉的情况几乎一致。只有蕾吉娜是头部被取走,也没有遭到施暴的迹象,或许看成是另一个人干的比较适当。

  话虽如此,还不能太快下定论。四人都在八丁目工作,而且根据调查,四人都住在香水市场。她们之间有共通点,或许还有其他共通点,而且生活圈重迭,彼此接触的人群也会重复。

  即使先将蕾吉娜排除,梦女岛、米开朗基罗、月光,这个事件仍与这三间店有关。同时会去彼此可说是邻居、也是竞争对手的这三间店,而且与夏隆、亚妮叶思、葆拉三人有所接触的人,无论是否能做出结论,应该也已经缩到一定范围了。

  「他住的地方还真呛呀。」

  第七区,也被称作一号区。遍地瓦砾,别说是街郭了,甚至连废墟都不如。

  从蓓蒂那儿拿到的,葆拉的客人指名清单与在梦女岛得到的夏隆帐上都有出现名字,而且也是米开朗基罗的常客,那个男人的住处应该就在这一带。根据打探来的消息到了这里,却看不到类似住家的地方。话虽如此,仍能不时看到彷佛在瓦砾间穿梭般走着的人影,叫住其中一人询问后,对方告诉了自己这里的机关。是在崩毁的建筑物底下。在许久以前,被非常强大的魔术破坏的一号区,由于这一带地处外围的关系,地面上虽然几乎不行了,但地底下似乎平安无事。由于是魔导王时代的技术仍存在时建造的建筑物,相当坚固且舒适,更重要的是非常安全。男人就是如同藏在其中一间地下室般生活着,自称是奇珍搜集家的侵入者。

  「喂,马奇,是我,库拉尼,你记得吗?」

  穿过虽然倾圮仍相互支撑着的墙壁间,用力敲着铺在地面上的铁板。

  「之前在米开朗基罗见过几次面吧?我是库拉尼,是那个讨债人。你在吗?在的话就开门吧。」

  他跟经常与应该在这底下的男人搭档工作的侵入者,在咖啡‧弁天见面并打听事情。他对工作并不是相当热衷,称不上是很好的搭档,所以也差不多该看清他了。那个人这么说,并将这个地点告诉了自己。身手还不差,但脑子不太正常。也正好是时候了。

  接下来一、二分钟他仍然继续叫着对方、敲打着铁板。由于另一边没有半点反应,他试着拉了焊接在铁板上的把手。一动也不动,应该是从内侧反锁了。外侧没有类似门锁的东西,所以他果然在里面。是怕麻烦所以决定装作不在吗?或者是有什么不想出来的理由?无论如何,他对那家伙的印象就是一边喝着一杯又一杯的酒,一边死盯着女人不放,感觉阴沉的男人。他也很在意搭档的证言。脑子不太正常。当他询问对方那是什么意思时,却被对方巧妙地避开了。无论如何,即使采取低姿态说「其实我有事想请教你」,那个人也不是会诚实响应说「喔喔是这样吗」的人。

  「马奇,是孛拉米告诉我你住在这里的。听说你最近爽约好几次是吧?他很生气喔。还说没办法继续跟不正常的家伙合作了。那当然是在指你。我还问他你是哪里不正常哩。你有兴趣知道吗?」

  铁板下方传来细微的声音。上钩了吗?

  「虽然说人不可貌相。但不适用于你呀,根本是一个样。」

  铁板动了。就在铁板滑动、可以窥见杂乱金发的一剎那。

  库拉尼用左手抓住他的头发,用脚压住铁板,右手掐住那家伙的颈部。使劲将他拖出来压倒在地,用脚封住对方的手臂,同时用双手掐住颈部。

  「我有话要问你。给我乖乖回答,听见没?」

  「……为……么、你……」

  「回答我。」

  马奇瞪大双眼,不住点头。

  库拉尼稍微放轻双手的力量。

  「你知道亚妮叶思吧?以前在米开朗基罗的。」

  「……我、我知道。」

  「夏隆呢?梦女岛的。」

  「……我——」

  马奇那深红色的脸原本想点头,却又停住。

  「我、我不知道。」

  「喔。」

  库拉尼的右手仍然掐着他的颈部,左手使劲扯着马奇的右耳。

  「没关系呀,你继续说谎吧。相对地只会吃苦头而已。我是无所谓,反正痛的人不是我。」

  「——我、我、我知道!我曾经……买、买过夏隆几次!」

  「以私底下的客人身分吗?」

  「不、不是我!不是我杀的!」

  「我没问你这件事喔。」

  没想到他会自己先说出口。看样子相当好对付。这里是沙蓝德无政府王国。即使在其他国家杀人是重罪,但在这国家不同。没有制裁犯罪的体系,也没有法律,因此所谓的犯罪原本就不存在。就算马奇真的杀了这四个女人,也不是罪犯。相对的,在许多国家都明文禁止的复仇,在这国家也相当普遍。若是杀了某个人,就必须有招致怨恨被杀的觉悟。不但有付钱就能接受报仇委托的人,甚至还有专门的公会。若是有代替这些女人报仇的人在,听到马奇说的话时会怎么做呢?或许还是会杀了他。就算搞错了,顶多也只是少了一个就连伙伴都放弃他的侵入者罢了。风险很低,幸好我只是个普通的讨债人。

  「你也认识葆拉吧?月光的女人。」

  「……她、她被杀了吧?」

  「好像是。」

  「你、你认为、是、是我杀的吗?」

  「看起来像吗?」

  「因、因为——」

  也是,以马奇而言,从状况判断也只能如此推测了吧。他噙着泪水,眼珠子仍然像是快要蹦出来似的。我不想死,不要,别这样,我死定了吗?

  「我、我的事……你是听孛拉米那家伙说的吧?不、不是我!我没有杀害女人的兴趣!我只是喜欢看女人而已!只、只是想象而已。想、想象力是无限的!亚妮叶思、夏隆、葆拉,都、都是好女人!她们死了,最伤心的人是我呀!她、她们都是我的情人!在、在我、我的脑中——」

  「脑中呀。」

  「不、不然你以为,有女人会真心跟、跟我交往吗?」

  「也会有人喜欢你这一型的吧。」

  「我、我也有自己的喜好呀!」

  「嗯,那倒是。」

  三人吗?

  库拉尼松手,站起身。

  「蕾吉娜也被杀了。」

  「……咦——」

  「在三天前。你应该也认识她吧?」

  若这是演技,那还真是精湛。马奇没有要起身的意思,他压着自己的颈部,双眼圆睁。嘴也半开着。颜面肌肉完全僵硬,连声音都发不出来。或许蕾吉娜也是他的假想情人之一吧。库拉尼仰望天空。云朵密布。他叹了一口气。

  11

  「你有烦恼的事吗?」

  坐在对面,仍大口大口牛饮着相当昂贵的桶装强度原酒、长着一张令人不爽的俊俏脸蛋、全身漆黑的男子,用怎么听都像是排解无聊、不带半点关心的冷淡口气这么询问。

  库拉尼原本打算即使逞强也要回他「没那回事,绝对没有」的,但说实话,自己的确在烦恼。毕竟,回收借款与寻找杀人犯有极大的差异。由于并非擅长的领域,自己的直觉无法顺利运作之外,治安维持骑士团时代,将可疑的家伙一个个抓起来拷问的作法也已经行不通了。即使有什么决定性的证据,也无法依此将某人定罪。

  那么,该怎么做才好?

  即便想到办法找出犯人,我又要怎么做?

  我究竟想做什么?

  使对方忏悔吗?想必是不可能的,干脆杀了他让他去另一个世界反省个够吗?根据艾尔甸的做法,这么做或许是比较妥当的,但却与身为讨债人的正义不一致。

  最后,直到那家伙坐在自己面前为止,自己都不晓得该如何是好,这就是事实。

  由于目前在前一个阶段就遭遇了挫折,什么打算现在都嫌太早。

  「算是吧。」

  「是吗?」

  「……只有这样而已吗?」

  「是呀。」

  亚济安再度一饮而尽后,将空杯放在桌上,稍微往前,也就是往坐在对面的库拉尼这边推过去。虽然感觉自己太阳穴一带的血管似乎要爆开了,但这家伙基本上算是自己的救命恩人,跟他说尽管喝的人是库拉尼自己。身为讨债人的信条就是不能食言。而且,若是自己先举双手投降,看吧,亚济安一定会冷笑着这么说。被当成傻瓜或被瞧不起都无所谓,但这样的轻蔑与其说是伤到库拉尼,反而会伤到亚济安本身也说不定。

  我一定是多管问事了。

  拥有虐杀人偶这个响叮当的别名及世间少有的美貌,这个戴着顶级艺术品面具、难以捉摸的男人,或许只是个异常乖僻的小鬼罢了。

  虽然很想问他「你的真实年龄究竟是几岁?」但还是作罢了。库拉尼豪不吝惜地在亚济安的杯中倒入麦肯雷的桶装强度原酒。

  「先问我是不是有事在烦恼的人是你吧,那么,一般而言也会问对方是为了什么事烦恼的吧?」

  「若是你强烈希望我问,我也不是不能提问。」

  「这件事跟你一点关系也没有,而且我也没有半点想告诉你的意思。但我现在愈来愈希望你可以问我了。」

  「你在烦恼些什么?」

  「问得好。很好,我有干劲了。你看。」

  库拉尼将夹在记事本里的四张纸放在桌上。纸张上各自详细记载了四个女人的身体特征、经历、发现尸体时的情况等。亚济安大略看了一下由右至左依序为亚妮叶思、夏隆、葆拉、蕾吉娜的纸张,手指轻抚下颚。

  「你在调查她们是谁杀的吗?」

  「就是这样。」

  「为了什么?」

  「这说来话长了。或者应该说,我没什么自信。恐怕连我自己都无法说明得很清楚。」

  「你真会说些不可思议的话呀。」

  亚济安微微睁大双眼。我倒觉得你才比较不可思议哩。

  「只是——」

  库拉尼喝了一口威士忌。我在这男人的面前未免也太诚实了,明明就还不太清楚彼此的事。

  「蕾吉娜曾找我谈过。就在你来这里的那天。她在想另外三人是被谁杀害的。那家伙很害怕,因为她有不好的预感,总觉得有人在看着自己。她确实也这么说过。」

  「是希望能跟你共筑幸福家庭的那个女孩吗?」

  「只是有可能而已。」

  「但可能性已经变成零了。」

  「有人将这些夺走了,将这种种的可能性。因为死亡就是这么一回事。虽然也有因为杀害某人而开启的未来,但也确实有未来会因此闭锁。」

  「你讨厌杀人。」

  「不是喜欢或讨厌的问题。生命这种东西比比皆是,看似没什么用处,但其实都有各自的重量,无一例外。」

  「我不懂。」

  「你总有一天会懂的。」

  「身为虐杀人偶的我?」

  「你不是什么人偶。」

  淡蓝色的瞳孔述说着远比表情还多的事物。

  彷佛发现被察觉了,亚济安移开视线。

  嘴角微微缓和下来。

  这可是人偶怎样也学不了的动作。

  「你知道什么了吗?」

  「知道一点。」

  库拉尼又从记事本中拿出一张写有八个人名字的纸来。很可惜的是米开朗基罗没有指名女性的制度,总之先从与夏隆跟葆拉有关联的名单中找出这些男人的名字。但八人当中,包括马奇,已经有三人的名字画了线。经过调查,马奇在葆拉与蕾吉娜被杀害的时间点有不在场证明,库拉尼也不认为马奇有嫌疑,因此只好删掉了。另外两人也在直接询问后排除。

  「这些是目前的嫌犯清单。但这只是与四人当中的两人有交集的。而且没有列入朋友或认识的人,所以不算完整。」

  「看样子只会增加不会减少呀。」

  「只能各个击破了。」

  「你真有耐性。」

  「做生意的人,太容易焦躁是不能成事的。」

  到头来,能锁定的目标也只有那几个。不屈不挠、不慌不忙,筛选出所有可能的选项,用最适当的方法一一删除,找出最后剩下的答案。虽然有没有适当的方法也是问题,而且光是要确定不在场证明就是一件苦差事,但总不能因为嫌麻烦而丢着不管。简单的说,跟工作一样。既然已经决定要做了,至少在告一段落之前要继续做下去。这恐怕是天性吧。虽然是麻烦的个性,但现在要改也来不及了。

  舍弃一次就够了。

  辞去治安维持骑士团,如同逃亡般离开国家。

  虽然并不后悔,但自己很清楚,这么做终究无法将任何事情一笔勾销或重新来过。他也深切体认,认为自己能成为自己之外的人这件事只是他的错觉罢了。虽然这也要看个人,但对库拉尼而言是办不到的。

  「但是不太相似。」

  「你是指什么?」

  「这四个人。」

  亚济安将四张纸拿起比对着。

  「勉强说来,就是眼睛都是蓝色吧。」

  「你的眼睛也是蓝色呀,没什么特别的。而且颜色还是有些不同。」

  「身材与个性也大相径庭。」

  「我也想过是不是有什么线索。若是同一个人杀了她们四人,即使说得含蓄一些,也不是什么好东西。那种人通常都会有些癖好,当然是差劲的癖好。手法、女人的类型,用相同手法杀害类型如出一辙的女人的事件也时有耳闻。这类线索成为重要关键的情况也不少。」

  「或许只是遗漏了。」

  「我也是这么认为。是不是搞错了什么,或是还有什么不知道的。比如说,所有人都找过同一个医术士看病之类的。」

  「那么,那名医术士就是犯人吗?」

  亚济安的嘴角微微上扬。若是这么简单就好了,我这么响应,喝了一口酒,冰块几乎都融化了,这已经不是调酒,而是掺水的酒了。因为亚济安的缘故,酒瓶也见底了。没有办法,琪奴可正好经过身旁,便拜托她拿一瓶新的来。琪奴可与往常一样冷淡。一句话也没说,但动作很快,立刻就拿了一瓶新的酒过来。

  「你不戴假毛了吗?」

  「假发。」

  她冷冷地纠正,捏了我的脸颊。琪奴可还是适合短发。黑色长发是亚妮叶思的发型吧。她们俩的感情真的很好。

  12

  身高应该有一百八十桑取,体重恐怕已经突破一百切尔葛拉哈姆了。并非肥胖,而是肌肉结实。莫希干头加上数不清的鼻环,突出的嘴唇四周有一圈短而平整的髭须,光是如此就已经够有冲击性了,但他甚至在全身上下,包括脸部都刺了青。或许是为了展示吧,赤裸着上半身,穿着吊带皮裤、坚韧绑带皮靴的肌肉男,说实话令人不想接近他。不,不想接近这男人的原因还有另外一个。

  具攻击性的体臭。

  不仅呛鼻,甚至有些熏眼。

  在米开朗基罗见到他时,库拉尼心想原来也有这种香水与体臭混在一起,臭气冲天的家伙呀,但他本人应该也很在意吧。然而白天的爱德蒙完全不在意女人的眼睛或鼻子,就某方面而言,真是天不怕地不怕呀。说来也是,毕竟除了鼻塞的人之外,其他人只能乖乖的让出路来。爱德蒙会如此自信满满,该不会是因为如此吧?虽然搞不太清楚,但也不能就这样夹着尾巴逃跑。

  「我经常去梦女岛,月光最近倒是很久没去了。说最近也真的是最近的事。米开朗基罗就不用说了吧,我们经常见到面。」

  「嗯,是呀。」

  库拉尼感到犹豫,我可以捏住鼻子吗?话说回来,和这个舔着冰淇淋的大块头半裸男子并肩坐在位于铁链休憩区的公园椅子上,是什么情景?没有办法,没错,这是不得已的。爱德蒙在铁链休憩区的市场摆摊,向他表示有事想询问时,他说「跟我来」后,将我带到公园来。当他说出想吃冰淇淋时,要是为了这种事一开始就闹脾气反而麻烦,所以只好买给他。

  「你是特地来问这种事的吗?」

  「嗯……不,不仅如此。」

  「那究竟是什么?你就说说看吧。我跟你不是哥儿们吗?」

  或许他是在无意间脱口而出,没有任何用意,但还是令我感到有些不快。头晕目眩。不为别的,就是爱德蒙害的。他可说是万恶的渊薮。你跟我究竟是哪门子的哥儿们了?

  「从葆拉死后,你好像就没去过月光了。」

  「是呀,毕竟她原本是我的女人。」

  「你们在交往吗?」

  「形式一点也不重要。最重要的是爱呀,爱。」

  爱吗?没想到你竟然会说出爱这种话来。我该如何回答呢?总而言之,我「喔喔,是呀」地随口应和后,爱德蒙似乎很满足地点点头。

  「那家伙打从心底爱着我。很遗憾的是不只她一个人,我可是博爱主义者。我爱着所有爱我的女人。没有差别,全都是同等的爱。用爱回应爱,这就是我的作法。」

  「还真是特别的博爱主义呀。」

  「喂喂,你是打算跟身为恋爱专家的我争论何谓爱情吗?」

  「不,我没这个意思。」

  我并不想说这是在浪费时间。这是我第一次正式跟他交谈,这家伙是个脑袋不输给外表,一样有很大问题的男人。但他是会将在不正常的脑子里思考着、想着的事情露骨地表现在外的那种类型。

  「其实我正在找杀了你的女人葆拉的家伙。」

  「喔喔。」

  爱德蒙双眼圆睁,捏碎冰淇淋的甜筒。

  「既然如此也让我帮忙吧,务必让我帮忙。我也觉得那家伙很可怜。又没替她做过什么事,顶多只有送她礼物而已。」

  「……礼物?」

  「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东西。像是戒指啦,项链之类的。不是好几百万达拉的高级品啦,不过大概也有上百万左右吧。就像是玩具那类的。」

  「……你的店很赚钱呀。」

  「店?那只是兴趣而已,兴趣。钱我多得是。话虽如此,也不是什么值得自豪的事。不是我自己赚的,是家里留下的遗产。不过,拥有的东西就是拥有。没有办法,只好多少分一些给我心爱的女人啰。毕竟我是博爱主义者嘛。」

  虽然我似乎了解女人们爱他的真正原因了,但既然爱德蒙认为那是爱情,我也没有必要特地否定。不仅是梦女岛、月光、米开朗基罗,爱德蒙似乎经常流连于各个店家,也好几次与夏隆、葆拉以及亚妮叶思在店外见面,但简单的说,就是藉由赠送玩具来换得她们的爱吧。即使在库拉纳德,那些经济能力很好的家伙会去的店家也有限,在八丁目一带花钱如流水的爱德蒙应该会被列为贵客吧。具攻击性的体臭虽然是个障碍,但只要努力忍耐,过一阵子就连嗅觉都会麻痹。只要将其当作是工作的一环即可。就算辛苦、麻烦且无趣,只要超越了就能享受些许成就感,沉浸在满足中时,忧郁的明天又将来临。所谓的工作就是这么一回事。

  「你知道梦女岛的夏隆吧?」

  「那当然,因为那家伙也是我的女人。是个可爱的家伙,却被人杀了。反正一定是某个变态家伙干的好事。」

  「亚妮叶思也——」

  「当然也是我的女人。那家伙是个可怜的人。小时候就被卖给人口贩子了,被自己的亲生父母耶?她原本在卡利欧萨克的魔术士家中担任佣人之类的工作,因为那家伙死了,才会改行做晚上的生意,辗转流浪到艾尔甸来。」

  「我也听说过她的故乡似乎是在某个偏僻的乡下地方。」

  「闻者为之流泪,就连转述也会感到不忍呀。刚才说的是省略过后的内容。我光是回想起来就会想哭哩。」

  爱德蒙擤擤鼻子。原本以为他是假哭,但看来并非如此。但是,即使他哀悼亚妮叶思的死,也不能因此认为这家伙没有嫌疑。手刃心爱的男人或女人,这种事从古至今多得不胜枚举,即使是看来单纯的家伙,也有可能是能轻松说谎的男人。若是如此,只要调查很快就会露出马脚。为了确认这一点,虽然间了许多问题,但他毫不在意外人眼光,仍一边哭一边说着亚妮叶思的事,似乎没有结束的迹象。那家伙是个好女人。在夜晚的女人当中相当罕见,给人楚楚可怜的感觉。那家伙只会将秘密告诉我。那也是爱吧。爱,是对我的爱。秘密。他说秘密……?

  13

  任谁都会有一两个秘密。无论如何都无法告诉别人的事。为了对方,也为了自己好,还是不要说比较好的事。刻意隐瞒的事。有各种不同的类型,若是有谁从不曾隐瞒任何事,那我还真想看看他。要找出那种人恐怕有相当的难度吧。大概比找出杀了四个女人的男人还要困难也说不定。

  亚妮叶思也有秘密。

  微不足道的秘密。

  太阳西沉后,我前往米开朗基罗向琪奴可确认,她干脆地点头。

  「是这样没错,那又如何?」

  「不,因为我不知道。」

  「你眼睛瞎了吗?」

  「或许是吧。」

  「仔细观察应该能发现才对。」

  「是呀。」

  「那又怎么了?」

  库拉尼只暧昧地点点头没有回答,琪奴可嘴里骂着难听的话离开。他日送着忿忿离去的背影,一边啜饮着麦酒,但酒已经变温,难以入口。这种东西跟水没什么差别,虽然身体渴求着平常常喝的威士忌,但今天还是算了。

  米开朗基罗总是在过了二十点左右逐渐热闹起来。换了日期的一点左右,人数大致固定下来,两点后客人逐渐变少,在三、四点左右打烊。

  就要二十点了。

  现在店里的客人大约只有四成满。不,或许已经有一半左右了。开朗、一头红发的伊蕾奴刚刚迎接了三名客人。现在正要带刚走进店里的两人入座的玛莉琳有着一头美丽的银发,再加上极为丰满的身材,相当惹眼。晔莲是东方风的美女,只要酒品不那么差,就算被高级店家挖角也不奇怪。新人贝菈那头茶色卷发及嘴唇右下角的痣令人印象深刻,但在这间店的店员当中而言算是非常不起眼的。

  其实他并不清楚。

  虽然他曾与被杀的亚妮叶思聊过几次,也曾经受她委托将借给男人的钱讨回,但他认为她并不太适合米开朗基罗。是个个性有些阴郁,却相当认真的女人。他现在也如此认为。

  但是不染头发而是每天带着黑色假发,甚至用眉笔将眉毛涂黑的她,内心深处或许也有什么不想让他人察觉的想法也说不定。

  不,一定有的。

  那是当然的。

  不可能没有。

  库拉尼在吧台的一隅小口小口地啜饮麦酒,一边注意着店里的状况。或者,更正确的说,是仔细观察一名女人跟她周遭的情况才对。

  洁西利雅。

  她虽然自称十六岁,但其实已经二十一岁了,因为有张娃娃脸,看起来的确像十几岁的女孩。她积极向男人献媚,却对女人相当冷淡,毫不讳言自己天生与女性合不来。虽然因此受到同僚讨厌,但她似乎并不在意,在男性当中也相当支欢迎。

  洁西利雅非常清楚该如何讨男人欢心。那种对自己可能没兴趣的男性,她打从一开始就不会主动接近。是个聪明的女人,非常适合做这种将男人玩弄于股掌间,藉以赚取大笔金钱的工作。

  有一名男子以狂热得缠人的视线,目不转睛地盯着她保养得宜的金发看。

  男子独自一人占据靠内侧的座位,以固定的速度喝着掺水的威士忌,并不是在品尝味道,只是为了消费而消费。

  库拉尼知道他的名字。

  他的名字没有在那份名单上。

  从蓓蒂手中得到,与月光的葆拉有所关联的名册上的名字。

  现阶段也找不出他与梦女岛的夏隆之间的关联性。他虽然是米开朗基罗的常客,但几乎不跟女人说话,只是个喝完酒就回去的怪胎,也很难想象他跟亚妮叶思与蕾吉娜有什么接触点。目前他的档案虽然被放在自己脑子里的一隅,但却是距离中心非常遥远的位置。他就是这样的男人。

  男子举起手招来经过身旁的洁西利雅。

  他似乎小声地点了些什么。

  洁西利雅笑着点点头,走近吧台。

  即使她有注意到那家伙黏呼呼的眼神,或许也不会特别在意吧。让客人以彷佛舔拭全身般的目光瞧遍自己也是工作的一环。被允许命令客人不准这么做的,整间店也只有琪奴可而已,因此虽然偶尔会感到不快,但大家也只能无奈地忍下来。习惯之后,就会认为那并没什么。因此放松警戒。在这条街上飞舞的夜蝴蝶们,鲜艳的服装上附着一层独特的不设防感。虽然不能向白天的女人出手,或许能碰到夜晚的女人一根手指也说不定。愚蠢的男人们舔着嘴唇心想。

  大概是幻想吧。能用钱买到的幻想。

  但即使买到了,那也不是属于自己的。毕竟幻影仍只是幻影。只要在这前提下与幻影共游即可。这就是这条街上的不成文规定。若是想获得现实,就得褪去女人的不设防感,使隐藏其中,名为警戒心的寒冰缓缓溶化,相信对方,使对方相信自己,共同拥有、孕育某些事物才行。由于这不但麻烦且困难,因此选择在这条街上沉醉于幻影与酒水到天明,愚蠢、懒惰的没用男人大有人在。比如说我。

  但那家伙不同。

  那并不是看着幻影的眼神。

  那是野兽盯上猎物时的眼神。

  库拉尼从椅子上站起,缓缓走近那家伙。

  即便如此,那家伙仍没将视线转向自己。

  微肿的眼睑内侧,那家伙闪着精光的双眸只看着洁西利雅。

  长鼻子。

  干燥的嘴唇难看的歪斜,可以看见他泛黄的牙齿。

  这男的究竟几岁?

  皮肤意外的有弹性,茶色头发有一半以上已经斑白,发量极多。怎么看都无法令人产生好感的原因,是因为这张脸并不端整吗?话虽如此,也不是乍看之下便能判断个性凶恶与否、头脑是否正常的面容。

  相当普通,虽然称不上大众脸,但也不能算显眼的外表。

  即使在这间店里,也不是会令人特别留意的存在。虽然他那不寻常的眼神令人多少感到不舒服,但也很快就会遗忘。眼神凶恶的男人到处都有。会这么想也是正常的。

  问两、三个问题,若是能得到想要的答案就好了,但是……

  「阿瑟。」

  将手倚在桌上叫唤对方,那家伙才终于看到库拉尼,咂了咂嘴。

  「……你有什么事?讨债人。」

  「你记得我,真令我感到光荣呀。」

  「我们都常来这间店吧,就算讨厌还是会有耳闻的。」

  「是吗?反正你如果有钱要不回来时,随时可以找我帮忙。」

  「你拿多少?」

  「四成。」

  「还真是狮子大开口呀。」

  「总比一达拉也拿不回来的好呀。」

  「很可惜,我是不借钱主义者。这是家人的遗训。」

  「要是大家都像你一样,我就没得赚了。不过身为深知欠钱不还的金额究竟有多庞大的人,我不得不说你那种想法才是正确的。」

  「我对正不正确没有兴趣,吃屎去吧。」

  阿瑟从库拉尼身上别开视线,咕嘟咕嘟地将掺水威士忌一饮而尽。

  表情没有任何变化,或者应该说,太过面无表情了。

  或许他正在拚命地转动着脑袋也说不定。

  眼前的男人为什么突然找自己搭话?他有什么企图?我该怎么做才好?

  库拉尼以下颚比了比洁西利雅。

  「女人果然还是要金发才好呀。」

  这一瞬间。

  阿瑟屏息,全身僵硬。

  若是不仔细观察,是不会察觉这点程度的变化的,但也可以认为他多少有预料到,因此已经做好心理准备的缘故。

  「我喜欢怎样的女人跟你没有关系。」

  阿瑟瞟了自己一眼,朝洁西利雅举起手。

  「买单。」

  「啊,是,谢谢惠顾。」

  洁西利雅故作娇媚,嗲声嗲气地扭着臀部走近。

  阿瑟从椅子上起身。

  混账,打算逃吗?怎么能让你逃掉?

  库拉尼的视线没有离开过阿瑟。即使他真的走出店外,库拉尼也打算追上去,无论追多远也一定要抓住他。

  阿瑟将手伸进口袋。

  洁西利雅已经走过来了。

  库拉尼察觉到他的眼里有着类似火花的光芒迸散。

  糟糕,库拉尼心想。

  正打算行动时,阿瑟已经从洁西利雅身后反剪住她的双手,将刀子抵住喉头。

  「不准动。」

  这句话是对库拉尼说的呢?亦或是对洁西利雅说的?阿瑟虽然脸色发青,却没有动摇的迹象。就像是在说「我并不想这么做,但别无他法」般有所觉悟的表情。或许是还没搞清楚状况,洁西利雅仍然张着嘴没有挣扎,真是帮了大忙。若是洁西利雅陷入恐慌,反而会使情况变得更加复杂,那就真的没救了。该死,这家伙的动作真是敏捷,是我太小看他了吗?或许是吧。是我的失误。我的想法太天真了,天真过头了。那么,该怎么办?该如何化解危机?虽然洁西利雅并不是我喜欢的类型,但就像蕾吉娜与葆拉一样,她也不是坏到该死的女人。

  救出洁西利雅。

  抓住阿瑟。

  只要能达成其中一项,或许就会有办法。

  而且后者并不算难。罗肯也在吧台里。只要我们两人连手,就算是阿瑟也无法轻易逃脱吧。从阿瑟抓住人质想活下去这一点来看,或许也能藉由交涉将洁西利雅救回来。

  但是,一石二鸟并不是这么简单的。重点是我现在连阿瑟究竟想要什么都不晓得。若是无法预测那家伙会怎么行动,也无法下判断。

  整间店里一片寂静。

  库拉尼朝站在吧台里的罗肯使眼色。看样子光是这样罗肯就已经察觉了。他将原本正在擦拭的杯子放下,缓缓将手伸进吧台底下,应该已经握好了菜刀。只要库拉尼下指示,罗肯应该就能立刻做出反应。

  「总之你先冷静下来。」

  库拉尼举起双手退后半步。

  「我又不会吃了你。」

  「那为什么要像只野狗般嗅来嗅去?」

  「这是遗言。」

  「谁的?」

  「你也认识的女人。」

  「蕾吉娜吗?你们感情似乎不错呀。那家伙现在也在我房间里喔。想见她的话,让你见见也无妨。」

  阿瑟的鼻头鼓起,讪笑了两声。

  蕾吉娜是以失去颈部以上部分的悲惨模样死去的。头颅似乎被带走了。

  不晓得是为了什么,也不想知道,但做出那种禽兽不如的行为的变态,现在就在自己眼前。

  他用鼻尖轻触自己抓住的女人金发,伸出舌头品尝发丝的味道,充满血丝的双眼陶醉地瞇起。

  真是恶心低级的混账家伙。

  「杀了三个人后我才发现,我还真是浪费呀。一开始就应该好好保存才对。」

  「保存,吗?」

  「没错,我只对美丽的金发有兴趣。说实话,女人是麻烦。不过是附属品而已。但是女人一死,发丝也会瞬间失去光泽。为什么呢?我发现到了。女人与头发是一套的。花朵若是没有土壤就无法生长,就活不了了。女人是不可欠缺的部位。」

  「那还真是新颖的见解。」

  「我也这么认为。甚至可以说是划时代的,这是革命。」

  「是吗?」

  「没错,我将要揭起革命。首先观察颈部以上的部分保存的状况,我会仔细确认。若是不行就试着将身体也留下来。我思考了很多喔。不过,目前那头发丝还没有问题。要是能一直维持下去就好了。无论如何,在找出完美的保存方法之前,我会继续研究。」

  「虽然听不太懂,但对你而言,那一定是很有意义的研究吧。」

  「那当然啰。所以不要妨碍我。要是你敢做出奇怪的举动,我就杀了这家伙。」

  阿瑟加重力道,刀子嵌入洁西利雅的颈部,鲜红的液体顺着白皙的肌肤流下。洁西利雅终于发出短促的惨叫。她双眼圆睁,表情彷佛是在说「这是怎么回事?真不敢相信!」似的。

  「……救、救救、我……」

  「嗯,我知道。不用担心。我一定会救你的。你放心吧。」

  库拉尼一边安抚着洁西利雅,一边注意阿瑟的表情。他那干裂的嘴唇两端看起来似乎微微上扬着。或许是认为自己成功了吧。的确,主导权完全掌握在阿瑟手中。只要他手中握有人质,我们就只能处于被动的位置。

  「听好了,谁也不准靠近我。」

  阿瑟拖着洁西利雅往出口移动。

  这间店不算宽敞,他很快就走到门边。

  他打算什么时候放了洁西利雅?不,或许他从一开始就不打算放了她。用刀架着女人逃跑只是累赘。一走出店外,他就会杀了洁西利雅逃跑。虽然想好好保存,但这次自己的安全第一,只能放弃了。这是很有可能的。若是就这样让他逃了,他一定会谨慎地躲起来,而自己也得更加费力搜索他才行。这与找出借钱不还的惯犯,那一种比较简单呢?虽然手上也有好几笔找人的委托,但不仅费时,也不能保证花时间找就一定能侥幸找到。说实话,不合成本,至少是不能随便接下的工作。

  谁会让你逃走。

  但是,该如何是好?

  在思考对策的期间,阿瑟与洁西利雅仍继续向门口接近。

  「杀了她如何?」

  他立刻听出那是米开朗基罗的声音。

  他不禁往墙角的工作区看去。

  「没有关系吧?」

  米开朗基罗笑着耸耸肩,继续挥舞画笔。

  「就算死了也能立刻带去高层寺院苏生。而且,漫漫人生中能死一次也是不坏的经验基罗。」

  「……店、店、店长你好过分!我……确实有想到你是这样的人……」

  虽然了解洁西利雅的心情,但其实库拉尼也考虑过这个办法。最坏的情况,也只能将她漂亮

  地杀掉。但即使艾尔甸是只要付钱就能施行苏生式的城市,死就是死。苏生式也有失败的可能,

  而且僧侣们也会事先让人签下即使失败也不做补偿的切结书,即使无法获得自己期待的结果,也只会说句「节哀顺变」就结束了。若不是神经非常大条的人,是说不出「我会让你复活,所以请放心的死吧」这种话来的。这与向濒临死亡之人说出「我会让你复活的,放心吧」这种安慰的话语完全不同。而且,至少已经杀过四个人的阿瑟应该也很清楚。

  即使刚死不久,身体仍有温度的人,也有可能无法施行苏生式。

  「人生漫长是谁决定的?」

  阿瑟移动刀子,将刀抵在洁西利雅的右眼角。

  「总而言之,现在能决定这个女人生命长度的人是我,不是别人。我也能让她一瞬间结束生命。」

  「……不……不要……」

  「你搞错了,洁西利雅,这句话不应该对我说。而是对那些家伙说。若是你不想死,就叫任何人都不许出手。」

  「……拜……拜托、你们……」

  洁西利雅脸部僵硬地看着库拉尼。这么一来选项就变少了。若是刀子抵住的是喉咙,即使能趁阿瑟不备抓住他,在纠缠时使洁西利雅受了致命伤,或许还能使她不至于受到无法苏生的伤害。但现在的风险太大了。都怪米开朗基罗说了多余的话,即使后悔也来不及了。若是再犹豫下去,那家伙就要逃走了。

  按照库拉尼的预测,那家伙会在逃出店门,拉开一段距离后杀了洁西利雅,以便自己能轻松逃跑。到时若是库拉尼还在店里,要追踪他的去向是非常困难的。毕竟库拉纳德的街道错综复杂。而且这个时间带路上行人也很多,最适合逃跑。只要能摆脱追击,之后只要潜伏在这广阔的艾尔甸某处等风头过了即可。事实上有数不清的欠债者会这么做。

  总而言之,千万不能让他逃出视线之外。

  虽然现在的情势确实相当不妙,但只要不继续给对方有机可乘的空间,接下来或许就能一着着将他的棋路封死。

  必须由我们先行动。

  要下赌注吗?

  库拉尼上前一步。

  刀刃微微划破洁西利雅的肌肤,渗出珍珠般的鲜血,这是可以预期的。只能希望洁西利雅忍住了。

  「我应该说过不准动才对吧。」

  「是呀,听见了。但是我不认为你会在这里杀了那个女人。若是杀了她,你的小命就不保了。不仅是我,这里还有罗肯在。那才真的是一瞬间结束。你应该也很清楚这一点才对。」

  即使一边这么说,一点一点地缩短距离,也不见阿瑟在刀子上加重力道的迹象。话虽如此,只要他一动就结束了。洁西利雅的眼泪会开始滚落也是很自然的。

  库拉尼用祈祷般的心情移动脚步前进。

  阿瑟继续后退。

  距离门口只剩不到一美迪尔了。

  「放开女人,我就让你逃走。我说过了,我并不打算吃了你。我只是‧想知道是谁杀了她们。

  蕾吉娜问我时,我没办法回答得很具体。这一点让我一直无法释怀。只是这样而已。我并不是正义的伙伴。」

  「……你认为我会相信你吗?」

  「我不认为。但为了你自己,还是相信比较好。然后不准再到这间店来。因为我很喜欢这间店。」

  「我也是。」

  「那还真巧,虽然我一点也不感到高兴。」

  「不过,我已经不会来了。因为她是这间店里最后一个金发女人。」

  阿瑟重新握紧刀柄。表情没有半点变化。甚至可以说是出奇的没变化。该如何解读他的话才好?我搞砸了吗?下了赌注,却输光了吗?若是如此,这次就真的是不管三七二十一的豪赌了。我一边向罗肯示意,一边冲向那家伙。虽然以保护洁西利雅为最优先,但距离阿瑟还有五美迪尔。在吧台的罗肯还有八美迪尔左右。相当困难,或许无法办到。但既然别无他法了,也只好硬干了。我先拔出系在身后的贴身短棍,虽然只是加了金属蕊心的棍棒,但非常好挥使,更重要的是我用得很习惯了。接着,又拔出以特殊刀鞘斜装在背后的无名摩德洛里短刀。做好觉悟冲向对方,朝要害给予致命的打击。杀了他。既然那家伙打算擅自决定洁西利雅的人生,那么就由我来终结他的人生吧。不需犹豫,库拉尼‧亚尔先路德。那家伙是个难缠的变态、令人憎恨的杀人凶手、死不足惜的混账家伙。蕾吉娜,我不会说你是好女人,那种话要当面说才行。至少让我替你报仇雪恨,以慰你在天之灵吧。杀吧,杀了那家伙。

  A014

  库拉尼倏地压低重心,双手伸向腰后。

  阿瑟双眼圆睁,似乎想要喊些什么,却没发出声音。

  因为门打开了。

  全身漆黑、纤瘦的男子站在开启的门另一侧。

  是亚济安。

  恐怕当时在场的人,他们的时间有一瞬间都静止了。

  不,有一个人例外。

  是阿瑟。

  彷佛原本就这么计划般,那家伙撞开洁西利雅,穿过亚济安身旁冲出店里。看样子他是个比我预料的还大胆且机灵的男人。或者是因为感受到生命危险,激发了生存本能吗?无论如何,虽然洁西利雅平安无事,但那家伙逃走了。亚济安侧着头。

  「怎么了吗?」

  「——之后再跟你解释!罗肯!过来……!」

  库拉尼将亚济安推开,冲出米开朗基罗。左右都不见那家伙的身影。库拉纳德是迷宫,即使声称这里是自家庭院的人,也无法完全掌握每一条小径。米开朗基罗的四周也有许多小路,即使是大路也多半蜿蜒曲折,无法一眼望尽。在哪里?那家伙往哪里逃了?

  「右边。」

  回过头去,亚济安指着右边。

  「虽然只是匆匆一瞥,但我看见他钻进那条小路的背影。难不成你找到想找的人了?」

  「就是这么一回事。是那条小路吧?感谢。走吧,罗肯。」

  「嗯。」

  库拉尼与罗肯跑了起来。小路,是这条小路吗?真窄,不将身子打横几乎无法通过的小道。并不是很长,已经见底了。这一带以前被称做七丁目,但由于有人在道路中间勉强盖起建筑物,又有人打算破坏那栋建筑另起新的建物,因此发生过流血械斗,早已超越杂乱无章,可说是一团混沌的地带。真棘手。但没有时间抱怨。好不容易才离开旧七丁目,接下来才是问题。前方有左右两条不能算很细的小路。而且行人很多。

  「兵分两路吧,你往左边,我往右边找。若是找到他——」

  「可以解决掉他吧?」

  罗肯脸上仍是那看来不太可靠的笑容。再加上穿着围裙,他手上握着的菜刀怎么看都像是烹饪用的。

  「不,若是可以,请尽量留活口,由我来处理。」

  「我知道了,若是可以,我会这么做的。」

  「拜托了。」

  「虽然库拉尼应该不会有问题,但还是小心一点。」

  你也是,在话说出口前,罗肯已经钻进人群去了。由于外表看来只是不起眼的中年男子,因此很自然地融入了街景之中。尤其是在艾尔甸,即使当街挥舞着菜刀也不会感到诡异。左边就交给罗肯,右边由我去。话虽如此,走进去一段路后又有似乎可以钻进去的小径,全部搜查的话就没完没了了。有必要先做适度的推测。假如我是那家伙,我会怎么做。逃跑。离开。对了,既然要逃,一定会想远离米开朗基罗才对。尽可能远离。也有将计就计往反处想的可能性,但想得太多反而会难以行动,总之先排除折回八丁目的路。如此一来就有大约三分之一的选项消失,剩下的三分之二当中,也将小路舍弃。那家伙很习惯了。不够成熟或胆小的罪犯通常会逃往暗处,但熟练且胆大的罪犯则会光明正大、不慌不忙地走在明亮的大路上离去。那家伙很大胆,也很冷静。先钻进小路,之后再故意选择大路。当然,并没有确切证据。虽然又得打赌了,但这也没办法。库拉尼彷佛要拨开人群般,贴着凹凸不平的建筑物,沿着弯曲的道路前进。擦身而过的人、走在前方的人。寻找那家伙。那家伙的特征。一半花白的茶色头发、下垂的肩膀、微肿的双眼、干燥丑陋的嘴、略微松弛的皮肤。服装是茶色T恤及米色裤子。身形虽瘦,但小腹微凸。走路时头部上下摆动的幅度会比一般人大。那家伙不在这里吗?

  「在这里碰上,该算你倒霉吗?」

  突然有人从身后扣住我的肩膀。

  犬大意了。

  我将注意力全放在搜寻那家伙上,没想到竟然有人也正在寻找自己。

  而且,当我下意识「啊?」地发出缺乏紧张感的声音回头时,一瞬间,整个头部剧烈摇晃、视野突然急速转变。喂,我该不会是被揍了吧?看来是如此。相当有份量的一击,打得我步伐不稳。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我倒下了吗?没错。连路人都被我卷入一起倒地。站得起来吗?双手撑住的地面像泡沫般不可依靠。不对,振作一点,不可能有这种事,这毫无疑问是地面。等等,等一下,我很快就会恢复正常的。

  「垃圾!被偷袭时就这么没用吗?」

  你说得没错。辜负你的期待真是抱歉呀。别在人家正打算站起来时踹人啦。还对准脸部呀。别这样啦。托你的福,我又被打得满地找牙了。明明就不是做这种事的时候。鼻血狂流,牙齿也断了几颗吗?嘴里满是鲜血。所以说很痛呀。头发被人拉扯。别这样。不要这样把人抓起来。我会跟罗肯一样秃头的耶。

  「真没用。你真的是那个讨债人吗?不是谁假扮的吗?」

  「───…………」

  「啊?什么?我听不见。你说清楚一点。」

  「……你……」

  「你?」

  「你认错人了。」

  由于被人从后头拽住头发,很可惜地,我只能上下颠倒着看到那家伙的蓝色右眼与黑色左眼圆睁,以及他的白发。在听见库拉尼开玩笑的回答而瞠目结舌之前,那家伙就「咕呜」地吐了一口气,顿时全身瘫软。手腕与手肘之间有个俗称穴道的地方,只要以适当的方法同时刺激,就会全身无力。当然,这是库拉尼干的好事,没有理由不利用特地制造出来的空隙。「蛇蝎」的塔里艾洛。听说他在那之后便把公会解散了。原因是上次那件事吗?或者还有其他理由呢?虽然不晓得,总之他是不能大意的对手。

  库拉尼让身体凭感觉行动,顺势滑进对方胁下。

  紧抓住那家伙手腕的左手往下,压住手肘上方的右手一边扭转,一边往上推。

  那家伙发出短促的惨叫。

  骨折了吗?

  至少应该会使韧带受伤,但这样还不够。

  抓住他应该已经报废的右手臂,让他吃了一记过肩摔,而且不是背部,而是以头部着地,虽然不认为这样就可以放心,但却突然一阵摇晃。好不容易才维持住平衡,别说是一关过了还有一关,这难关甚至难以突破。该死,真是耐打的家伙。

  他像蛇一般的手缠住了我的右脚踝。

  为了踩住他的手腕而举起左脚,当我变成单脚站立的那瞬间,他突然用力一扯右脚,使我失去平衡。

  「──呜……!」

  不妙。若是跌了个狗吃屎,就正中塔里艾洛的下怀了。但我究竟在做什么?现在明明不是做这种事的时候。在围观群众烦人的视线、欢呼声与咒骂声当中,数个想法在脑中彼此交错。就在我要跌坐到地面上的那瞬间。发狂似的叫声从口中喊出。

  「啊!」

  我当然会大喊出声。

  有了。

  是那家伙。阿瑟。那家伙也在围观群众当中。不会错的。我们四目交会。那家伙虽然因惊吓而脸部抽搐,但立刻浮现看似笑容的表情转过身去。那家伙要走了。要让他逃掉了。

  「等一下!」

  库拉尼向正打算朝自己扑过来的塔里艾洛叫道。

  「不好意思,我现在没有时间陪你玩!之后我一定会认真陪你一较高下!随时都可以!除了现在以外!」

  「尽说些莫名其妙的话……!」

  「既然如此我就让你搞懂!跟我来!等我解决掉那家伙后,要我陪你打几回都可以!」

  塔里艾洛那因头部出血而染红的凄惨五官突然大大扭曲。一开始还猜不透那是什么表情,但看样子似乎是在笑。虽然不晓得他为什么要笑,不过这世上原本就有许多难以理解的事物。只要当作又增加一项,就不算什么了。

  「打到死为止喔。」

  「好呀,随你高兴。混账,跟丢了。那个家伙究竟跑哪儿去了……!」

  将力量注入有些颠簸的双腿,总算勉强朝着阿瑟离开的方向跑去。跟过来的塔里艾洛,脚步看来比库拉尼还稳。情况虽然变得有些奇妙,但也没办法。总而言之,好不容易成功拖延的麻烦事就等之后再思考吧。将气馁、失望及自私地发出怒吼的围观群众推开,冲出去追那家伙。阿瑟,在哪里。应该在的。方向是这边没错。

  脚一开始动,口中便涌上满嘴鲜血。

  被打断的牙齿还挂在牙龈上,痛死了。

  由于一股愤怒涌上,我用手指将牙齿摘下塞进口袋,在T字路日前端为了该向左还是右而犹豫不决。

  两条路都不是朝向八丁目。

  「你是在追谁?」

  「说来话长。」

  这并非塔里艾洛这么一间,就能侃侃而谈的内容。但若是交代的不清不楚,这男的可能会纠缠不休吧。

  「跟工作无关就是了。」

  「哼,也就是说是私事吗?」

  「差不多。」

  「女人吗?还是小鬼?」

  「……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因为你是个总是为他人卖命的大笨蛋垃圾混账。对女人小孩特别没辙。你长得一副这样的脸呀。真是不爽,令人作恶。反正像你这种家伙铁定活不久啦。」

  「多管闲事,我可是打算至少要活到一百岁的。」

  「不可能,你今天就会死了,马上。」

  「若是求饶的话你肯放过我吗?」

  「要是你敢露出那种悲惨的模样,我会杀了你,让你苏生后再杀一次。」

  身穿左右不对称的服装,双眼的颜色也不同,再加上长相扭曲,连他现在是生气、感叹、或是忧郁都难以捉摸。从声音听起来似乎还挺愉快的,但究竟是觉得哪一点有趣呢?

  库拉尼用手指擦拭嘴角。

  一一迎送一。

  是哪边?

  来,决定吧。

  没有半点根据,也没有可以推断的线索。库拉尼打算根据直觉往左边前进。但脚却停了下来。

  可以称之为气息吗?

  从身后。

  同时传来声音。

  彷佛有什么掉落地面,但又并非坠地时会发出的巨大声响。

  库拉尼与塔里艾洛同时回头。

  「不是那边。」

  为什么你会在这里?在问这个问题之前,库拉尼的身体已经动了起来。当他朝右边的道路而非左边冲去时,亚济安的背影已经在前方了。速度不是普通的快。他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轻快地超越库拉尼。而且还刻意放慢速度配合自己吗?基本上还是向对方喊了一声,为什么会在这里?亚济安用手朝右上方指,回答了与问句无关的答案。我只是试着从上方搜寻而已。塔里艾洛蹙起眉,我自己也还没回过神来就是了。真惨的脸,亚济安这么说。跟你比起来啦,我一回应,跟一开始就无从比较的东西相比,一点意义也没有,他这么回我。虽然我也认为如此,但有必要说得这么白吗?塔里艾洛突然大喊出声。虐杀人偶!亚济安只微微回头瞥了一眼,没有回应。虽然不晓得为什么,但今天还真是大丰收,塔里艾洛笑着说道。喂,臭人偶,我等会儿也会杀了你,做好觉悟吧。亚济安仍然没有回答。相对地,他瞥了库拉尼一眼,示意前方。有了。确实是那家伙。但是那家伙又钻进十五美迪尔远的小径,很快地便不见踪影了。亚济安加快脚步。一眨眼就被他拉开距离。真是惊人的加速能力。慢了一步踏入的小径并不长,亚济安站在小径出口。跟上他后环顾四周。左右虽然都有道路,但以库拉纳德而言,这已经算是可以看见道路另一端的路了。很难确认他究竟往哪边逃。塔里艾洛朝附近店家的活动广告牌踹了一脚。

  「逃进那边的店里去了吗?」

  「或许吧。」

  小径出口正前方有一间店。由于位在紧追那家伙的亚济安可以清楚看见的位置,所以不会是这间。刚才被塔里艾洛踹了活动广告牌的店家、小径另一边的一间店,还有对面的左右各一间店。每间都是看来摇摇欲坠的平房。这四间是可能性最高的选项。但现在并没有时间悠哉地一间间调查。店家或许会有后门,至少洗手间也应该有窗户才对。继续踌躇不决就会被他逃脱的。现在应该分头确认,毋须开口,亚济安与塔里艾洛已经分别移动到其中两间店门前看向自己了。有擅长察颜观色的伙伴真是帮了大忙,这对于离开国家后,便独来独往、过着孤立生活的自己而言,有些不太舒服。虽然感觉并不太糟。

  「少了一个人喔。」

  「不,这倒未必。」

  略显肥胖的中年男子从右边的道路快步走来,不好意思地搔搔头。其实可以脱掉围裙的,但他仍穿着围裙、手持菜刀,却一点也不引人注目。这对本人而言究竟是不是好事呢?感觉虽然有些微妙,但这或许也称得上一种特殊才能吧。‧

  库拉尼示意罗肯去其中一间店,命令他寻找那家伙。罗肯默默地遵从。这么一来就能同时调查四间店了。

  库拉尼也站在自己负责的店门口。

  四人眼神交会。

  「若是他在里面就打暗号。」

  「我只看过他的背影而已喔。」

  塔里艾洛这么说,率先推开门。接着是亚济安与罗肯,当库拉尼将手放到门把那一瞬间,某种预感涌上。不,这不是预感。太过安静了。静得让人难以想象这扇单薄的门后,有群聚的醉汉及向他们献媚的女人们在。

  转动门把打开门。

  预感命中了。

  这是间卖酒跟女人的店家,除了吧台外,只有四组座位便显得拥挤的店里,有几名看起来像是店员的人,以及大约十名左右的客人,但现在没有半个人在喝酒。现在不是那种场合。或许是因为店名「有毒旋律」的缘故,店里放了一架钢琴,也有钢琴手在,但演奏却停下来了。即使她想弹也没有办法吧。倒霉的是,钢琴手是名穿着鲜红色礼服的女子,暂且不提长相或身材,但她却拥有一头美丽的金发。

  那家伙的手指缠住她的金发,将刀刃抵住女子的颈部。

  恐怕是因为他神色不寻常地闯进这间店,引起了什么骚动吧。他打算以武力压制住人群,便因映入眼帘的金发而将女人抓为人质。此时库拉尼走进店里,大概就是这么回事吧。

  「真是纠缠不清的家伙。」

  阿瑟的气息虽然紊乱,但语气却异常冷静。

  「不准过来,你敢靠近我就杀了这个女的。」

  「我又不认识她。」

  「即使是这样,你有办法见死不救吗?讨债人。不可能吧?你跟传闻中的一样,是个大好人。若非如此,就不会打算替非亲非故的女人报仇了吧。」

  「是这样吗?」

  「不准动喔。不,双手举高靠到墙壁上。不准做出我没下令的举动。不只是你,在场的所有人全都照做,听见没?」

  库拉尼乖乖地照他的话做了。

  女子以胆怯的眼神看着自己。

  大好人吗?我并不这么认为。我只是不想欺骗自己、不想背叛自己,偶尔也会后悔、也会挣扎,只是顺着自己的想法过活而已。

  「不用担心。」

  我对女子说。

  虽然想对她微笑,但她有看见我的笑容吗?

  阿瑟抓住女子金发的手加重力道。

  女子面容扭曲。

  「我应该有说,不准做多余的事。」

  我知道,我不会做了,即使这么说,阿瑟似乎也会过度反应。看样子他并没有像自己的语气一样保持平常心。那家伙满头大汗,是因为奔跑吗?还是因为紧张呢?仔细一看,那家伙的指尖在颤抖着。看样子他果然相当动摇。

  那家伙拖着女子朝仍然开着的门前进。

  库拉尼故意咂了咂嘴。

  阿瑟露出浅笑。那是个彷佛在嘲弄般,却又没有余裕的笑容。

  去吧。

  就这样向前走。

  就快到门口了。

  阿瑟停下脚步朝门外一瞥。

  「你不是一个人来的吧?」

  我没有立刻回答。

  我究竟在期待些什么?

  只要那家伙走出门外,三个人当中的某人一定会察觉。他们一定会有办法应付的。即使不是如此,也应该能制造空隙。我该不会是在思考这种事吧?罗肯也就罢了,亚济安顶多只是比点头之交再熟一点的程度,而塔里艾洛甚至可以说是敌人。竟然想仰赖他们。我是脑子烧坏了吗?

  「是呀,正在找你呢。」

  「有多少人?」

  「大概有一百人吧。」

  「你——」

  脸部抽搐、正要大吼出声的阿瑟身后出现了身影。

  「那个垃圾混账说得一点也没错。」

  白发的不对称男子睁大蓝色的右眼,将颈部左右摆动,用细长得诡异的舌头舔舐透着残忍感觉的嘴唇。

  「他的意思是有百人之力呀。」

  「……啥——」

  「那丑女是谁呀?人质吗?好呀,杀吧。我也最爱杀人跟强奸了。不要拖拖拉拉的。你不敢杀的话就由我来杀。吶,交给我。」

  「别、别过来……!」

  阿瑟逃开塔里艾洛伸出的手向后退。

  等级差太多了。竟然会被这种话吓到。

  即使杀了好几个女人,阿瑟在其他国家也不过是穷凶恶极的罪犯罢了。但塔里艾洛不同。他是会将这种肮脏的罪犯打倒,得以登上无论多么干净的国家都存在的,黑街头目宝座的男人。

  阿瑟也从皮肤感觉到彼此之间的差异了吧?顺应欲望将女人当作饵食的自己,如今也成了塔里艾洛的猎物。即使有这种感觉,但或许仍不愿接受吧。就如他想证明的一样,阿瑟大声怒吼、圆睁的双眼充满血丝,想要夸示自己的力量。那是无益的行为,即使这么做也无法跟塔里艾洛对抗的。所以叫你别这样呀,虽然这么说,但阿瑟似乎听不进去。看来只能以蛮力阻止了。

  库拉尼跑了起来,打算朝他冲过去。

  但还是来不及。

  怎么会这样。

  那个微胖的身躯怎么有办法那样行动?

  罗肯穿过塔里艾洛身旁,朝阿瑟冲去,发出咻的奇妙声响挥舞菜刀。

  女子不知何时已经被亚济安抢了过去。

  哎呀呀,这世界真是辽阔呀。

  速度实在太快,快得完全看不见。

  立刻被放到地上的女子,也愣愣地仰望着亚济安。

  库拉尼也有类似的感觉,但被罗肯的菜刀漂亮地砍掉右手的阿瑟,他的感觉或许在这之上也说不定。

  那家伙瘫坐在地,呆呆地看着喷出鲜血的右手切面。

  差劲的家伙。

  那些女人就是被这种男人杀掉的吗?

  浑身颤抖。

  「阿瑟,你仔细听好了。」

  库拉尼踩住阿瑟掉在地上的右手。没有看向阿瑟的脸。这与他的意志无关,怎样都好,我要照我的想法行动,仅此而已。离开祖国后就一直是这么做,今后也是一样。肠胃激烈蠕动着,彷佛快吐出来了。头晕目眩。即使如此,这也是我的作法。

  「不准再次出现在我视线所及之处。下次再让我看见就杀了你。无论如何一定会解决掉你。我告诉你一个对你而言最安全的方法:现在立刻离开这个城市。我不会说『听懂了没?』即使你没听懂我也会那么做的。站起来。」

  阿瑟仰望着库拉尼,用彷佛已经失去一切般的空洞眼神。即使如此,这家伙仍然活着。

  即使有难以忍受的回忆、被无情的大雨浇淋、被无常的风吹袭,我们仍只能继续前进。

  库拉尼叹了一口气。

  「若是站不起来我也可以帮你,利息可是很高的。」

  阿瑟摇摇头慌忙地起身。简直像是遭到严格的父亲斥责的小鬼似的。原本以为他会捡起自己的右手,但他却看也没看一眼。阿瑟连滚带爬地想逃出这间店时,塔里艾洛挡住他的去向。

  「让他走吧。」

  「我可不记得自己听你指挥了。」

  虽然这么说,但塔里艾洛仍然让阿瑟通过了。表情虽然似乎不太爽快,不过他平常看起来就像那样,因此也不晓得他在想些什么。但他现在正紧盯着库拉尼看。他没忘记吗?虽然麻烦,但既然已经跟他说之后再一较高下了,也不能装傻带过。要出去吗?用下颚示意门外后,塔里艾洛歪着那原本就已经扭曲的嘴唇笑了。

  「在杀掉之前,你得先把欠我的还清才行。」

  看样子他似乎把刚才那件事当作借我的人情了。塔里艾洛在吧台座位坐下,开始接连点起各种酒来。他一个人打算喝掉几杯呀?给我一整瓶,坐在他隔壁这么说的会田然是亚济安。饶了我吧。只有机敏地请店员拿袋子和抹布准备处理善后的罗肯是我的同伴。原本打算帮忙,不用了,这种事还是我比较习惯,他拒绝了我,令我不由得差点有些感动。只是差一点而已,并没有真的感动。

  罗肯仍带着那副和蔼可亲的笑容,将阿瑟的右手丢进袋里。

  「这么一来,暂时就有免钱的酒可以喝了呀。」

  「……嗯,对呀,我也得加紧工作了。毕竟得努力赚你们的酒钱才行呀。」

  「我是开玩笑的。虽然不晓得那些人是怎么想的。」

  「他们绝对是认真的。而且,我还得请另一个人喝酒哩,光是想到这一点就——」

  库拉尼用手掌掩住脸,仰望天花板。

  「算了。」

  为了吃饭而工作、喝着便宜的酒、聊着无形的梦想或无聊的杂事、与某人相遇、然后别离、今天结束、明天到来、时间逐渐流逝。

  直到死为止,都会一直重复着同样的事吧。

  这样的生活令人感到无限怜惜。

  蕾吉娜,你不在这里真是可惜,只能说真是可惜了。我虽然不会忘记你,但寂寥感终将会转淡消失,只会偶尔回想起而已吧。我已经不能为你做些什么了。所以,真是可惜。

  即使如此,我仍然活着。

  或许不会有任何变化,但还是会继续活下去。

  库拉尼在亚济安隔壁的座位坐下。

  亚济安用优雅的动作拿起酒瓶,在杯里倒入威士忌。

  「不好意思。」

  「反正是你请客。」

  「说得也是。」

  滑入口中的温热液体比平常来得苦涩一些,渗入伤口。

  「这就是人生的滋味呀。」

  少装模作样了,塔里艾洛用力踹了吧台。真受不了,我一边心想,一边「吵死了」地怒吼回去。

  亚济安似乎在思考些什么。罗肯仍在努力工作着。

  还不坏,我心想。

  虽然自己也不晓得究竟是什么不坏,但这样也不坏。

  库拉尼低声轻笑。是太累了吗?看样子酒精已经开始发挥作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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