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卷 黑与白的尽头 epilogue

  我全然想不起自己是何时醒来的,泥泞般的睡意和朦胧的意识混得无法区别,使我分不清现实与梦境。

  现在是现实吗?我试着撑起上身,所有关节都像裹满黏胶似的。整个身体,从头到脚,每一个细胞都仿佛灌进了热融铅般沉重、灼烧。

  我似乎是躺在自己房间的床上,全身除七窍外都捆满了白色纱布,背后好像还垫了张湿布。已习惯痛苦的我,还忍得住这些,从全身上下有如针扎刀割的感觉看来,表皮和皮下组织都遭到了一定损伤。曾听说过再生治疗是艺术是中最困难的一门,而且极为耗时。肩胸虽痛,颈部以上却显得相当轻微,可能是经过了集中治疗。

  坐在窗边椅子上的男子,是我敬爱的首领,也是伙伴、朋友。他环抱着手,头低低垂着,腿上盖了快毛毯,像是睡着了。

  房内窗帘敞开,屋外相当明亮,洒满了午后的阳光。

  门把在我眯眼望着窗外时转动,发如银丝的魔术士进入房里,对着我睁大双眼,一副要叫出声的样子。我提起右手,在嘴前竖起食指。不只是那男子,还有一名金发少女,喔不,应该说是女性吧,她也是我重要的伙伴,正趴在我床边轻泄鼻息呢。当然,银发魔术士也是我重要的伙伴。

  想必她是明白了我的意思,悄悄带上门后蹑脚走进床边,在我耳边说话的音量也一样细小。

  「现在……还不能起来喔……」

  我微微点头。

  当时,我丝毫没想过自己可能死去。我只是一个道具,而道具必将完成道具的任务,并在某一天毁坏。道具不会考量自己的命运,我不曾想过自己何时会死,直到最后也没对死亡做过任何准备,没这个必要。我从不怕死,往后大概也是,但在那一刻,我告诉自己绝不能死。最后,我没有死,而且伙伴们就在身边。

  「我去……叫人过来喔?玛利亚跟卡塔力先生还有每一个人,都在……等你醒来呢……」

  这次,我明确地点头,我想见见他们。吉娜,我还活着。

  祝花好像很懂得怎么抱婴儿,她坐在房间角落,怀里的优里不时发笑,从没哭过,非常安分。雷切盘腿坐在她们面前,有好几次都想摸摸优里,但都临时缩回了手;白妙、切力和波达达格没打扰祝花,在一旁盯着优里看;闭着眼坐在椅子上的约翰·史坦巴克优雅地叉腿,以并不女性化的动作捻着胡须,他到底是来这儿做什么的呀?凯伊和乔洁缠在一块儿打闹,当然,凯伊没有使出全力,不过乔洁也表现得相当勇敢。话说,把一个女孩子家养得能和凯伊互拼真的好吗?凯伊也是女的,应该无所谓吧,已经不在这里的父亲也不会在意才对。还是说,换作是自己的女儿就会有所谓吗,无从知起。乔洁的母亲莉莉亚坐在沙发上打着毛线,时而看看优里和乔洁,露出平静、安稳的微笑。

  「我见到罗肯了。」

  一听,莉莉亚停下手边动作,一点一点地缓慢吐气,转向隔了点距离坐在她身旁的亚济安。

  「他还好吗?」

  「是啊,非常好呢。」

  「这样呀。」

  「我、以我这双手——」

  亚济安对自己该如何表达感到犹豫。事实只有一个,而且非说不可,可是到了这时候,他仍然挑不出适当的言词。就连现在要说的话,都让他深感不妥。

  「我只能那么做,因为我实在想不到其他方法。」

  「那是早晚的事。」

  莉莉亚似乎也对自己说的话抱持些许怀疑,眼眸晃荡,但视线并不飘移。

  「那其实,原本是那个人的任务吧。所以我想,你是因为那个人不在了,才不得不代替他那么做的。」

  若库拉尼还在——她没这么说。然而她比谁都清楚,若库拉尼还在,就绝对不会发生这种事了,我也是。

  「他一定不寂寞了。」

  莉莉亚在天边寻找逝者身影般望向窗外。或许是玩耍时弄痛了,乔洁哭着跑向亚济安,凯伊也慌慌张张地跟来。亚济安抱起乔洁,她已停止哭泣,相信很快就会展开笑颜。在无数次哭泣后,等着她的必定是数也数不尽的欢笑。

  男子背靠着混凝土墙,墙上有两个方形的洞,一大一小。这是称为「壁店」的个人店铺,在黑市中并不少见。

  「生意怎么样?」

  「哎呀~还能怎么样呢,不就是还过得去,赚不了饿不死吗。前些日子蒙您惠顾的货可有帮上您的忙?」

  「还过得去。」

  「那真是好极了。再怎么说,我波奇到底也是作买卖的,而买卖靠的就是客人,满足客人的需求,小店才活得下去,嘿嘿嘿。那货算便宜吧?就算称不上物超所值,只要物有所值,就是我波奇荣幸之至了。」

  「那是复制品吧。」

  「物以稀为贵呀。」

  墙后的男子拐弯抹角地回答,真是个老油条。

  「如果能量产,我会多买几挺。」

  「哎呀呀呀呀,不敢当不敢当。波奇只是个小小的机术士,没那么大本事。而且话说回来,说不定波奇会离开这条街呢。」

  「想回故乡看看吗?」

  「哎呀,哈哈哈,哪有故乡可回呀,况且家里兄弟全都不在了呢。」

  波奇话中似乎闪过一丝阴影。男子右手中指托高墨镜之余,想像着波奇这脱会机术士,也就是不属于任何机术士工会的机术士的境遇。无论任何人,都必须先加入任一机术士工会,并立下相关誓约,才能学习机术。而脱离工会的代价十分巨大,据说有的甚至需要剁下十指铅封,再毒哑喉咙。换言之,想脱离机术士工会,就得放弃机术。若违背誓言,不愿放弃机术就想脱离工会控制,将遭到大批不择手段、冷酷无情、没血没泪的杀手追缉,至死方休。

  「你还有哪里能去吗,『修可拉德』?」

  「您是指,像波奇这样的脱会机术士还有哪里能够安心作买卖吗?」

  「是啊?」

  「说实在话,这里真的很不错呢。多亏您特别照顾,小店的规费才能压到如此合理至极的地步,光顾的客人上至富豪下至瘪三,甚至还有些不得了的人物,可说是什么人都有。」

  「甚至让你讨了老婆,还养了个情妇呢。」

  「哎呀!果然连这也逃不过您的法眼吗?真不愧是身为王龙首领、龙州联合首脑、司令塔、大元帅的荆王大人呢,波奇别说是望尘莫及,就连尘也看不见呀,嘿嘿嘿嘿。」

  墙后男子装模作样的卑贱笑声持续了一会儿,突然叹了一声转换语气。

  「就算是我,也是有梦想、希望和野心的,也为此失去了很多。找不回来的我就不找了,但我还是有作梦的自由,就算会因此失去更多我也愿意,懂吧?」

  「是吗。」

  「哎呀,没事说这些无聊透顶的事干什么呢,真是愧对我波奇正经性格和天才脑袋的唯二优点呐。Sorry holy very lonely ~」

  荆王在墙上轻敲几下,离开了「修可拉德」的壁店。

  将黑市尽收掌中以来还没多久,路上行人一见到荆王,大多数都已会小心地让路。他们不是都认得荆王的长相,是因为象征王龙的黄金龙刺绣和S*K成员身上的「连续杀手」服饰声名远播。

  但这也表示,很可能会有人躲在暗处虎视眈眈,等着讨荆王的命。

  还以为有刺客袭来,结果不是。

  荆王右侧屋檐上有个矮小男子轻巧地跳下,穿的是「连续杀手」的服饰。

  「哟!荆,你一个人啊!」

  「是啊。」

  「这样行吗?王龙的首领一个人闲晃不太好吧?」

  「彼此彼此。」

  「我后面原本跟了一大堆手下耶,好不容易才甩掉,真是烦死人了。」

  「因为他们关心你吧。」

  「不·需·要——强到爆的我哪会需要啊。对了荆,你来这儿做啥?」

  「办一点事。等一下要开一场会,而且你也要出席。」

  「啊:有这回事啊?话说,我最近真的超无聊的耶,由莉整天都在忙皮巴先生的事,根本没有时间陪我玩,害我筋骨都要生锈了,闷死我了。」

  「那你就陪我玩吧。」

  「耶?」

  飞燕不禁瞪开眼睛,惊讶地怪叫。

  荆王以右手中指托正墨镜,走了起来。那只是他一时脱口而出,没什么实际意思。

  「开玩笑的。」

  「——不过,真的发生了很多事呢。」

  「就是呀,很多很多。而且,好像还有点太多了呢。」

  「话说回来——」

  佩儿多莉琪揪着眉间叹息。

  「你也太容易出事了吧,是不是因为太热心啦?就像我那时候一样。别误会,我不是在说怪你。我对你其实很感激,可是一见到你——算了,反正我又不会天天看到你。只是光听你说那些事,我就快吓死了,亏你还说得出来。」

  「……该不会,是害你担心了吧?」

  「当然呀!你可是我的——那个——」

  佩儿多莉琪支吾地望向天花板,突然将嘴弯成ヘ字。

  「朋友,因为我们是朋友,担心朋友哪里不对!理所当然呀。只要是人就该这样,我是人,当然就会这样。」

  「谢谢你。」

  「干、干么啦,没事道什么谢,很肉麻耶!你是不是怪怪的呀!怎么突然变这么老实!一点也不像你!」

  「大概呀,是因为经过了那种地狱般的场面,让我更成长了一点吧。成长到能自然地道谢的程度。」

  「真的?」

  佩儿多莉琪突然压低声音,以试探、窥视的眼神问道。

  「真的只有那样?」

  「什么只有那样?」

  「因为……」

  佩儿多莉琪话没说完就沉默下来,气氛似乎变得有些尴尬。正好在这个时候,持续不断的淋浴声停了。

  莫莉在收容所里的个人房备有浴室和厨房,相当宽敞,但只摆了一张大床、沙发和矮桌,其他什么都没有。她坚持不把工作带进寝室,并彻底执行,对她而言,这里只是吃饭休息的场所。

  莫莉只裹着一条浴巾走出浴室,在沙发上的玛利亚罗斯和佩儿多莉琪之间硬挤出空间坐下,将手伸向矮桌上的烟盒。老实说,我并不喜欢二手烟,但我实在无法阻止忙完一天工作洗去全身疲劳想佣懒一下的莫莉。于是,我拿起了打火机,替莫莉点燃她叼着的烟。

  「呼——还有什么比哈一管左拥右抱的出浴烟还幸福的呢?」

  「妈,你头发怎么这么湿啊,一定又没擦了对不对,小心感冒喔。」

  「你帮我擦不就好了?」

  「自己擦。」

  「小气鬼。」

  「佩儿多莉琪,你们浴巾放哪里呀?不擦干的话,好像真的会感冒耶。」

  「这里有一条,要用吗?」

  莫莉指着勉强盖住她丰满上围到半截大腿的浴巾,玛利亚罗斯立刻皱着眉摇头。

  「如果用那个擦,你不就脱光了吗。」

  「那只是回到刚出生的样子呀,我一点都不会害羞哟,反而会很骄傲呢。」

  「可、可是我会害羞耶。」

  「我去拿浴巾。玛利亚罗斯,可以先帮我抓住妈妈,让她不要脱光吗?」

  「咦?抓住?那样子,应该也不太好吧?」

  「……唔,好、好像是。那不好意思,你就自己去拿吧,在浴室里。」

  「不~好~玩!我想被抓嘛——抓~住~我~嘛~最近实在太忙,一直没机会做那种事说~」

  结果,玛利亚罗斯拿回浴巾和浴袍后,看见的却是全裸的莫莉将佩儿多莉琪压倒在床上这般难以名状的画面。说起来,既然有浴袍,怎么不一开始就穿上啊?

  救出佩儿多莉琪后,玛利亚罗斯和她两人七手八脚地让莫莉穿上浴袍,还花了一段时间替她擦干头发。比起这些,三个人站在厨房里作些简单的菜,再将菜和莫莉要喝的酒端上矮桌所费的力,简直微不足道。

  三人一面吃饭,一面聊这些日子发生的事。由于实在太久没见,真不晓得要多久才聊得完。尽管在莫莉出浴前就和佩儿多莉琪聊了一点,但若要从头聊到尾,恐怕时间再多也不够用。

  不过呢,其实也不是什么都能聊。有些还没整理好的事,就算想说也不知该从何说起。或许只要真的想说,的确是没什么不能说的,但总会有几件想刻意删减情节,或不得不做点编辑的事。

  特别是刚从杰德里回到艾尔甸那时的事,更是难以出口。想简单敷衍过去,却被发现自己避开重点不谈,莫莉的逼问更是特别尖锐,使我打从心底感到聪明人有多可怕,佩儿多莉琪那情绪性的问法也令人难以招架。

  开始语无伦次的玛利亚罗斯突然「啊,对了」地拍个手,从自己的背袋中掏出两个小袋子。

  「聊到差点忘了,这是我从杰德里买来的,送给你们作纪念。」

  两人略有不满地接下袋子打开。海龟和螺贝造型的工艺品颇得她们喜爱,成功将话题拉回杰德里之旅上。

  三人一聊就聊到大半夜。「差不多该休息了吧?」玛利亚这么说,并准备收拾餐具,却被莫莉抓住了手。

  「这么急做什么,反正你今天要在这里过夜不是吗?」

  「咦?过夜?呃,我没这么打算耶——而且,我没在你这里住过吧?」

  「是没有,今天第一次。」

  「啊,嗯,可是——」

  「你就留下来嘛,我的床那么大,睡三个人都绰绰有余哟。」

  「三个人?」

  佩儿多莉琪和玛利亚罗斯面面相觑的,脸略来越红,还是回去好了。不过,我也有点想留下来。尽管会被她们问得山穷水尽,我还是想再多聊聊,想听她们的故事。我喜欢莫莉,也喜欢佩儿多莉琪,我不太会解释那是哪种喜欢,但我就是喜欢。

  「那我就住一晚吧。」

  「那还用说吗。」

  「这、这样啊。嗯,也对,机、机会难得嘛,就留下来吧,嗯。」

  「我睡沙发就可以了。」

  「那我跟他一起睡沙发就可以了。」

  「妈、妈妈你去睡床上啦!休息很重要耶!沙发我来睡就行了!」

  「咦?你要跟我睡?」

  「嗯?奇怪……?」

  「别说了,就让我们三个在床上大战到天亮吧!」

  「才·不·要!」

  「如、如果沙发我一个人睡……那么,玛利亚罗斯就会跟妈妈……咦?我、我到底该怎么办才好呢……!」

  利契耶鲁用吸管喝着牛奶。

  塔里艾洛杯里的是伏特加。虽然对他而言,只要是酒什么都好,像这样坐下来喝酒的时候,让浸过香草的黄绿色伏特加一杯一杯地下肚,才符合塔里艾洛的风格。与其想灌醉自己,那更接近自虐。

  蓓蒂今晚似乎也想喝个痛快。麦肯雷,这是库拉尼偏好的威士忌品牌,苦味重,风味独特。蓓蒂早先也喝不惯,不知不觉就习惯了,喝到习惯了。

  对,我们真的喝了很多。

  明明喝了那么多,却迟迟喝不醉。

  今天的米开朗基罗好静。

  吧台座位上只有三个人,从左依序是塔里艾洛、我和利契耶鲁,但这不表示店里没其他客人,有点特别的女服务生们也照常接待客人,然而店里还是静得出奇。

  只是自己的感觉吗?

  因为塔里艾洛、利契耶鲁和我,都没开口。

  谁也不想说话。

  总觉得罗肯随时会走出吧台后的厨房,以尴尬的笑容说些无聊话,被塔里艾洛数落一顿,利契耶鲁冷静地简短反驳,然后塔里艾洛恼羞成怒地回嘴,而我则是无奈地耸耸肩吧;见到我这样,塔里艾洛就会冲上来,罗肯「好了好了」地劝但起不了作用。若库拉尼还在,一定会以带点讽刺的精确批评漂亮地平息这一切,而那家伙只会在一旁看着,偶尔微微笑。

  「我大概是真的有点醉了吧。」

  「哈!」

  塔里艾洛一口饮尽伏特加,将杯子在吧台上大力一敲,以手背擦嘴。

  「你不是很会喝吗,怎么这么快就醉啦?」

  「我不会喝酒。」

  「大笨牛你给我闭嘴,我又不是在和你说话,少随便插嘴。对了,利契耶鲁,我从以前就在怀疑了,你是真的不能喝吗?」

  「没错。」

  「喔?这就奇怪了,你都不觉得,你从刚才吸到现在的那杯牛奶有什么怪味吗?」

  「唔……」

  利契耶鲁将吸管拉到面具下,吸了口牛奶。

  「有点太甜了。」

  「因为刚好有和牛奶一样白的利口酒,所以我就加了一点进去。像你这种野蛮人应该没见过吧。」

  「我才——」

  利契耶鲁在吧台轻轻放下牛奶杯,站了起来,还以为他想闹事,竟然做起伏地挺身来了。

  「我才、我才、我才——」

  「……喂,这垃圾是怎样?突然故障了耶。」

  「不知道……」

  「我才、我才、我才、我才、我才、我才、我才——」

  赤裸上半身的利契耶鲁的伏地挺身越做越快,那雄壮过头的红铜色躯体也越来越红,汗水流了满身,甚至冒起烟了。他还能做多久呀?才想阻止他,他却停下动作,盘腿坐在地上,头低低垂着。他小山似的肩膀轻轻抖动,是因为呼吸急促吗?看来不是。

  有吸鼻子的声音。

  还有激动抽泣的的声音。

  蓓蒂楞了一下,利契耶鲁突然起身坐回椅子,一把抓起塔里艾洛面前的伏特加酒瓶,往自己还有三分之一牛奶的杯子里猛灌。

  「……喂,那个很烈喔,大概吧。我看你还是不要乱来比较好。」

  「喝下去都一样。」

  「呃,最后是那样没错啦。」

  「你怕了吗,胆小鬼。」

  利契耶鲁在面具后哼了一声,用吸管吸起一大口牛奶伏特加。

  「……好难喝。」

  「那不是废话吗,我刚才不就警告你了!」

  「是你的错吗,塔里艾洛。」

  「啊?」

  「是你的错吧。」

  利契耶鲁摇晃晃地站起,塔里艾洛也离开椅子舔起嘴唇。要开始了吗。这蠢到令人提不起劲阻止,幸好不必那么做。

  「不是任何人的错。」

  利契耶鲁如此低喃,又开始伏地挺身。

  「他才不是不会暍,只是会发酒疯而已嘛,莫名其妙。」

  塔里艾洛又坐了回去,在杯里补点伏特加。

  「啊——受不了,闷死我了,这酒怎么这么难喝啊,妈的。都没有什么话题让我下酒吗?」

  「你不会自己找一个呀?」

  「开什么玩笑,为什么要我说?我才没什么好说的咧。」

  「你明明就有很多话想说嘛。」

  「才没有。」

  「骗谁呀。」

  「你啊——」

  塔里艾洛迅速伸手,勾住蓓蒂的脖子。

  即使酒气扑在脸颊上,蓓蒂的眉头也没皱一下,凝视塔里艾洛。

  「再说那种蠢话,小心我强奸你。」

  「敢来就尽管来呀。」

  「你以为我不敢吗?」

  「你说呢?」

  塔里艾洛一黑一蓝的眼睛,仿佛个别藏有不同感情。

  这男的老是口是心非,狡猾又愚蠢,却有种奇怪的魅力;他明明厌恶遭到束缚,宁可破坏一切所有,换取自由飞翔的机会,是什么让这样的男人留在这里的呢?

  塔里艾洛先别开了眼,放开蓓蒂,将酒饮尽。

  「真没种。」

  蓓蒂怱而轻笑。

  「可是我并不讨厌这样的你喔。」

  塔里艾洛轻摇摇头,拿玻璃杯抵着额闭上眼睛,呻吟似地说声「是喔」。他就像是想用没冰也没酒的玻璃杯,压低自己升高的体温。瓶里的伏特加所剩无几,若多叫一瓶,多半会被他嫌多管闲事吧,那也无所谓。可是才想举手,店门忽然敞开,女服务生们似乎原想齐喊「欢迎光临」,声音却中途打住了。

  「哒哩咧溜!」

  一听见有人喊他名字,塔里艾洛就浑身一颤,转向门口。

  米希莉亚像狗似的四肢爬地跑了进来,扑上塔里艾洛。

  「哒哩咧溜!邦噗罗哩咙噗哩溜溜啵——!」

  「笨—等、喂,不要啊,米希莉亚!你、你怎么会跑来这里啊……」

  「你告诉别人我们在这里喝酒吗?」

  「才、才没有咧,我跟谁做什么都是我的自由,干么告诉别人啊!」

  「啼罗呤噗咙啵罗咙嘻呀——」

  「啊?你是靠味道找到我的……?」

  不仅是米希莉亚,不久后几张熟面孔也陆陆续续来到米开朗基罗。「啊——在这儿在这儿!」夏子指着我走了进来并牵起我的手,维多利亚抱歉地低着头,祝花的表情也有点腼腆;之后是脸有点臭的雷切,克菈菈也在,还有李·布拉克、流悠路加、夏玛尼、雷吉兄妹、亨醉客、寂星,然后——连那家伙也来了。午餐时间的成员没有全来,看来像是几个碰巧在n-ebula遇见的人,随夏子那几个的提议移师到这里来的。伙伴们占领了吧台的空位和邻近的包厢,轮番点起酒来。

  「我嘛,就喝黑醋栗苏打酒好了!啊,今天就让塔里艾洛请客怎么样?」

  「啊?夏子你这臭婊子,突然跑进来就算了在那边说什么鬼话,小心我奸杀你。」

  「讨厌~反对暴力~拜托你只奸我就好了~」

  「今天我请。」

  李·布拉克一如此宣告,店内顿时掀起如雷掌声和欢呼。

  身为资产家的李虽不是经常请客,但心情一来就会大方出手,而且恐怕是连其他客人的份都包了。塔里艾洛大概是被死抱着他不肯放手的米希莉亚吓到了,一张歪脸歪得更厉害;利契耶鲁还在做伏地挺身,而他的椅子,蓓蒂的邻座上——坐的是那家伙。

  「我要一杯酒桶浓度的麦肯雷,不加冰。」

  「你那是——」

  蓓蒂不禁凝视起那家伙淡蓝色的眼眸,吞下嘴边的话摇摇头。

  「当我没说。」

  「喔。」

  「今天呀,我原本只是想和他们两个一起喝到挂而已。」

  「抱歉打乱了你的计划。」

  「别在意。」

  反正还有下次。尽管每个人都不晓得自己是否还有明天,但至少在活着的当下,都想将希望放在明天、后天、一年后,仍有伙伴相陪的未来。就算结果和期望不符,总比毫无信念、漫无目的地在荒野上孤身徘徊来得好。我是魔术士,也是一名人类,为何我没有早一点领会,非得等到即将失去才察觉呢。

  「真的,别在意。」

  在深夜的铁链休憩区漫步的男子,从掠过的风中嗅出了冬季的气息。

  即使不至于冷到冻死,但他仍披上了大衣。由于外型和体格都很普通,只要在服装和举止上稍加注意,任谁也不会多看一眼。像这种夜晚,可以缩起脖子,再拉起衣领遮住脸孔。尽可能不要重复路线也是一项要点,若有人投以怀疑眼光,就装作没看见。路上人还不少,有几座营业到这种时间的摊贩,来往的行人也尚未绝迹,不过完全比不上库拉纳德那种不夜城就是了。他就隐身其中,他不是什么人,只是个闲得发慌,在夜半的铁链休憩区无的游走,善于伪装的人类。

  两个搭着肩的醉汉经过他身旁,嘴里不知在念着什么。男子停下脚步,朝他们的背影望了一会儿。

  远处的摊贩后,有个衣衫褴褛的侏儒正在蠢动。他们是这艾尔甸之中最不受关注的一群,住在第六区的垃圾谷或其近郊,到处搜集艾尔甸的废弃物,被称为垃圾人(Dust Man)或死人(Fallen),实际生态鲜为人知,比栖息在下水道的沟鼠族更为神秘。

  竖起耳朵,能听见远处传来的歌声。他们是不分昼夜弹琴卖唱,靠赏钱过活的街头艺人,日子有一餐没一餐的并不算少。

  伺机抢劫的人,一定就躲在某个街角的暗处吧。

  花钱换取一夜风流而睡在女人臂弯里的男人们,差不多都快醒了。

  天一亮,抱着孩子入梦的父母也将从梦中返回现实。

  人们在这国家自然聚集,耽于酒色、相互批贬、尔虞我诈,时而保护、时而背叛,恋人慰人、相爱相伤,或是偷盗抢夺、杀人越货,养大孩子又丢弃。

  乍看之下,拥戴不统治之王的沙蓝德无政府王国,的确很像个弱肉强食的世界。

  或者,是某人刻意这么塑造的世界。

  然而,事实上却是连像也称不上,天差地远。

  「但愿且在承诺之刻、前兆时代完结之前,我们所爱的人与他们所爱的人皆能得幸。」

  男子仰望着夜空,窃声祈祷。「父亲啊,诅咒就留给你了。只不过,我对你打从出生就从未间断的恨,看在你眼里恐怕只是种歪曲的爱吧。」

  我什么事都不想做,只是躺在床上,把玩手上的工艺品。

  以透明矿石般材质所构成部分的阴影和光泽,和镶于各处的小宝石的光辉,会随着光线强弱而产生各种变化。但无论怎么照,都无损于它蔷薇的形象,甚至能以各种色彩表现出一朵多变的蔷薇。第一眼见到它时,还以为只是个精致的工艺品,说不定它真的有定价九万八千达拉的价值——不,也许更高。

  我突然将被我的手加温了的蔷薇工艺品摆在额头上。

  又觉得这么做很蠢,将它拿远再拿近。

  握着它在床上滚了几圈后,一口叹息溜出胸中。

  我闭上眼,想放空脑袋却不太成功,于是坐起身,借惯性跳下了床,将蔷薇工艺品摆在桌上。感觉不太满意,我又换了个位置,稍微退后点看,还是觉得不对劲。我再次更换位置和角度,但就是觉得不谐调。是这里的问题,这个工艺品不属于这里。将它收进抽屉后,感到疲惫的我坐上了床,又立刻站起走向门口。都要准备搬家了,非多少收拾一点不可,不过在那之前,我想先转换一下心情,让冷风把郁闷什么的都吹走。

  门打开了。

  「嗨。」

  听见那不想听见、不该在这里听见、不允许听见的声音,看见那不想看见、不允许在这里看见的人,害我的脸都抽筋了。我一退后,那家伙就向前一步,但没有进房。那是当然的,他进来我就头痛了,我绝不允许那种事,绝不。话说回来,他这是怎样?不知道,我完全不知道那家伙脑子里在想什么。明明那时候气氛那么严肃,甚至感觉还不错,现在怎么会变成这样啊?

  总之,我装个样子深叹口气,不过没效,那家伙不为所动。他心脏一定有长毛,不会错的。

  「干么?什么事?」

  「其实我想了很久,才决定我现在应该做什么的。」

  「那是什么?」

  「很简单。」

  他朝手中那束鲜红的蔷薇用力吸了一口,陶醉地眯起眼,脑袋左摇右晃。

  「无论如何,我都要正式地、正面地、直接地,将我激昂、热切、真挚的心念,随着这束花再一次向你清楚表——」

  「我不要。」

  「咦!」

  「咦什么咦呀?」

  「可、可是你,那个——那时候跟我说……」

  「我只说『不会讨厌你』,请勿任意增减。」

  「不需要害羞喔?」

  「呃,我完全没在害羞啊,看就知道了吧?就是这样,你赶快给我回去,再见。」

  「都那么久没见了,不必这么无情吧?」

  「这哪里算很久。」

  「至少,请我进房喝杯茶什么的应该没关系吧?没关系的,没错。」

  「奇怪,你今天怎么这么积极呀?」

  「不是的,玛利亚,这不是积极消极的问题。我只是如此希望你——玛利亚,啊啊,玛利亚玛利亚玛利亚,我只是希望你能投入我的怀抱,希望到无法自拔而已呀。请你务必体谅我无法压抑的极限之爱(Love·Max)。」

  我一直都没察觉他一如往常自我陶醉的语气,和超级无敌夸张的肢体动作中隐含的做作刻意,代表的是什么。

  他想了很久、吗?

  根本不需要这么勉强嘛。

  的确,我们从那天以来就没见过面,而且一想到见到对方,心里就闷得难受。如果在街上偶遇,我能自然地和他打招呼吗?我该和他说什么呢?这让我越想胸越闷,再说我既不会主动去见他,他见到我也不会「嗨」得出来,让我以为我们说不定会从此不再见面,这样就没办法了。虽然这么想,我心里的某个角落还是偷偷否定了自己。

  他一定会来找我吧。

  我没那个胆过去。

  所以他一定会来。

  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那么,只能喝茶喔。」

  「咦?」

  「你喝还是不喝,快回答。」

  「啊——呃,这个……可以吗?」

  「不可以。」

  「是、是喔。」

  虽只有短短一瞬,亚济安还是黯然闭眼,露出失落、受伤的表情,而他依然勉强挤出微笑。

  怎么了呢。

  我的肋骨突然紧缩,压迫心肺。我胸口当然没有任何重物,所以那一定是错觉,但我真的觉得胸口又痛又闷,奇怪的是,还有种甜甜的感觉,是一种微甜的痛。

  「骗你的。」

  「咦?」

  「进来吧,可是只能喝茶喔。」

  「喔,好。」

  亚济安一面点头,一面恍惚地瞪大了眼。他这时候还满可爱的嘛。忽然这么想的自己让我火大起来,好不容易才憋住想在亚济安进房前将门一把甩上的冲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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