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卷 让罪恶沉没于悲伤之下 Epilogue “freakshow”

  GENOCID引发的疯狂骚乱以第五区和第九区为中心扩散开来,愈演愈烈,艾尔甸的男女老幼都身不由己地卷入其中。

  众多无辜之人成了他人欲望的牺牲品,许多人仅仅是因为居住在附近、就倒霉地送了命。有人想要坐获渔翁之利,也有愚痴之人沉醉于氛围之中变得狂乱。有人成为了复仇者,也有人团结起来试图保护自己,更有人扬起义之大旗将各路歹人扫清。铁锁休憩场市场,最终有三分之一的面积都化为了不毛焦土。离所有事物都回复到正常状态,还需要相应的时间。

  我终于可以卸下肩上的重担,一段时间内什么都不想做了。虽然最初是这么打算的,但是才过了两天就难以忍受静默,开始活动身体。然后立即便厌倦了庭院内的景色,于是外出来到了街头。

  其实也没有什么特别目的,只是意识到的时候,发现自己正向那里走去。

  从艾尔甸中心向东门方向延伸出去的玛贝拉斯·古德·大街与环状路之间那极为宽阔的交叉路口。

  不论是玛贝拉斯·古德·大街还是环状路,交通流量都相当大。不仅是行人,还有骑着马的,以及大大小小的马车,在此川流不息络绎不绝。即便如此,也仍然不足以将这个路口填满。至少曾经如此,而现在不一样了。

  由第十二区南下至环状路的玛利亚罗斯,在即将踏入玛贝拉斯·古德·大街的地方停下了脚步。

  路口中央挤满了人。他们到底是为什么聚集在这里,从这里看不出端倪。但是,玛利亚罗斯早就清楚原因。做出那个安排的时候,玛利亚罗斯也亲眼见证了。自那以后,至今为止,一次都没有来看过。并不是毫不在意,只是,总觉得有些不痛快,心中总是无法认同。因为,让他变成一个笑柄、变成一个小丑——这又算什么。其实一点都不好笑。根本笑不出来,也无法让人心情愉快。

  然而,群众们,似乎并不这么想。他们欢呼,拍着手,踏着地面,手舞足蹈,情绪高涨。看来颇以此为乐。

  真丑陋。

  这是发自内心的感想。这些人让我有些恶心,太过丑恶。让我去和他们为伍,开什么玩笑。绝对不要,连靠近都不想靠近。

  玛利亚罗斯将已经拉到眼睛附近的兜帽拉得更靠下了些。

  虽然想要转身便走,但却无法挪动脚步,不禁咬紧了嘴唇。

  不论是直视,还是挪开视线,都无法从不快感中逃离。这就是最终的结果。

  “……不得不接受啊。大家都是这样,所以我也、”

  从刚才开始就留意到了。身后有人。谁?还能有谁。那家伙呗。至少这点,我是明白的。

  “你到底和同伴们谈过了吗?还是说,到头来还是擅做主张,按自己一个人的想法行事?”

  过了一段时间,才得到了回答。“……是多数表决。他们同意了哦。至于向秩序守护者低头并提供援助的提案,因为反对者太多被否决了。不过,我自己个人的行动倒是无所谓——应该说,他们会默认。结果就是这样啦。”

  “你们有好好谈过喔。”

  “因为被你骂了嘛。”

  “和秩序守护者保持良好关系比较好哦,要不然会有很多麻烦的。”

  “这得看新总长的态度了。我们这方从没想过要争斗。”

  “是呀。打架这种事,总是没什么好结果的——”玛利亚罗斯转过身。

  亚济安站在两美迪尔之外的地方。

  假如他愿意的话,完全可以不借助任何人的帮助,甚至将百般妨害都一扫而空,不论多么险峻的山峰都能独自一人登上顶端直到最后。

  可那样的他是如此的不稳、虚幻、让人无法放下心来。

  不由得想要向他伸出手。

  但是,不行。我还做不到。

  “为什么。”玛利亚罗斯垂下视线,“——为什么SIX会自己希望变成那样呢。”

  “呀……”亚济安叹了口气,“我也不知道。干脆,去问问看?”

  玛利亚罗斯摇了摇头。“……不,算了。感觉,我还没办法冷静地和他对话。而且现在也不是去做这种闲事的时候。”

  “有一点我可以确定——”亚济安的声音突然中断了。

  玛利亚罗斯看着亚济安,亚济安则向人群聚集的方向投去视线。

  “如果想要知道什么——”亚济安微微眯起眼睛,“就可以去盘问。能不能得到回答暂且不谈。至少我们有盘问的权利。”

  玛利亚罗斯点了点头。除此之外也不知道该作何反应。“嗯。”

  “那条路,是那个男人自己选的。既然如此便只有走下去。一个死不了的人究竟在思考什么,我根本无法想象。关于这个,说不定就在前面,能从那个男人口中得到答案。”

  从中途开始,玛利亚罗斯就注意到,亚济安的声调带着一丝奇怪的狂热。

  谈论走向某条道路的那个男人的时候,亚济安也仿佛打算奔向某处一样。

  必须把他拉回来,尽快。

  现在马上。

  不然的话,他就会越来越远。

  “喂。”

  “嗯……?”亚济安回过身来面对玛利亚罗斯。似乎有些受惊,我也是一样啊。感觉吓了一跳,就算搭了话,又该说什么才好。

  “要不要、去一起吃个饭?”

  “诶、”

  “啊。唔、逗你的。刚才说的不算。”

  “诶!?”

  “干、干嘛喔。”

  “诶诶诶……!?”

  “所以说,你到底什么意思嘛!我还从来没见过能把一个‘诶’说出这么多花样的生物呢,真是恶心死我了!要走就赶紧给我走得远远的!啊——呀、那个……其实也不用走的……”

  “我、我不会走的哦!?怎么可能会走嘛!?我哪里都不会去的!”

  “啊是么。那、那么。就在这里待着怎么样?一直、永远。怎么样。嗯。为了世界为了人类为了我,这样是最好的了。”

  “走呀!当然走呀!去吃饭对吧!?快,赶紧走吧!马上就出发!”

  “我说了不要走的呀!不就是吃个饭!你肚子就那么饿吗——”话刚说到这里,就被自己的肚子漂亮地出卖了。咕唔唔唔咕唔唔唔。话说,肚子会叫成这样的?这么大的声音,我还是第一次听到呢。太荒唐了吧?羞耻得一塌糊涂,脸越来越热都要发烫了……?

  玛利亚罗斯用双手捂住脸。

  右手手腕突然被另一只手握住了。

  “走吧。”

  亚济安拉着玛利亚罗斯的手,其中没有一丝强硬。肯定只需要稍微抵抗一下,就能将他的手甩掉。即便如此,还是做不到。不对,我也没那个打算。

  玛利亚罗斯向着前方迈出脚步。

  这条路的尽头到底有着什么等着他,他并不了解,完全不明白。

  也许,根本就什么都没有。

  他身处为他特制的牢房之中。

  这处牢房很狭窄。他的身体以大字型横躺着,几乎将牢房填满。高度也只有一美迪尔。不过就算活动空间大起来,也没有意义。在他两手十根手指的指甲上、以及两肘、两肩、腹部、两腿根、两膝、双脚脚腕上都钉着桩子。除此之外还有合计十七道枷锁嵌在身上。如字面意思、一根指头都动不了。

  他的世界如今只剩下这处牢房。在这小小的世界之中,他被封锁着。

  不,这是他自己的决定。他自己提议出来,而戴尔洛特他们接受了。在败北之后,仍能保有一片小小的世界,这是他小小的胜利。不。其实他并不这么想,也从来没想过这么多,他根本没有思考的余力。这种结局,比他预想的还要难熬。

  牢房的地板由钢铁制成,栏杆也均是钢材。栏杆之间约有三桑取距离。观众们可以接近牢房,可以起哄,甚至还可以坐在牢房之上。朝着他泼颜料已经算是温柔的了,偶尔也有人对着他撒尿、拉屎。也有人通过栏杆之间的缝隙,以剑和枪来伤害他。当然,嘲笑和痛骂更是一刻都没有停歇过。

  虽然早有觉悟,但却没有想到这种地步——才怪,全部都在他的预料之中。只是、他本以为自己的精神会更加顽强,本以为品尝过世人根本无法想象的痛苦的他,也同样能够忍耐如今这个结果。他本是这么想的,他错了。

  倒不是因为疼痛,也不是因为焦躁,更没有什么怒火。

  只有悲伤。

  是啊,他感到很悲伤,哀痛难耐,愁苦难消。

  为什么会产生这种心情,他也不明白,因为不明白,心中火辣辣地疼。

  反正没有人会来告诉他。每当想到这里,他就想要呐喊。就算喊出来,也无济于事。因为,他就是呐喊着活到现在的,他一直都在呐喊。喊着什么?不知道。总之他总是喊着,每时每刻,都莫名其妙地叫喊。但不管喊得再多也毫无用处。白费力气啊。所以现在也是一样。不会有回应的。

  所以,我才会悲伤。是这样吗……?

  我死不了。哪怕不吃不喝,也死不了。哪怕彻底粉碎,也死不了。被彻底晒干,也死不了。化作尘埃,死不了。所以,我就只能一直悲伤下去了吗。

  太阳落下,夜晚来临。从最初开始——到底过了多少个日夜,他已记不清楚。总之从最初开始,不论是早晨中午还是晚上,都有人来观赏他。不过,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偶尔,也会断断续续有周围没有任何人的时间段。

  有人跳到了牢房上面。

  那人用手杖一样的东西从栏杆之间伸入,在他的脸上蹂躏——因为他闭着眼。其实他并没有在睡觉,于是他睁开眼打了声招呼。“——嗨……理查德……你还好么。”

  那人在艾尔甸——不,即便是在整个α大陆的流行业界也算是杰出人物。理查德·“迪克”·考克是一个人体改造狂,他的皮肤是薰衣草色,头发是荧光绿,眼睛则是亮粉色。出生时是男性,之后变成女性,再后来又变成男人——如今到底是男是女已经难以分辨。他的思考模式复杂怪诞,各种思想在他脑中交叉混杂,他说的语言则因独创性强过了头以至于完全一团糟。“SIX。尤·马芯法克尔。杠杠鸡·阿特雷吉·八嘎门秋·海德恩门(译注:此人说的“自创语言”,基本是取自于日语和英语中的脏话,以及一些杂七杂八的词,在这里就不一一标明了)?”

  “是啊……别生气啊……理查德……”

  “嘎巴嘎巴·齐金考克·尤萨克·碧池碧池曼。”

  “是么……再见了……理查德……祝你过得开心……”

  “法克尤。”

  理查德走了。真是悲伤啊,他低声自言自语。

  在那三天、还是四天后。寂静的牢狱边,慢慢地、有人像是努力压低着足音,屏着呼吸靠近。

  那人蹲在牢房前,抓住了铁栏杆。

  “爸爸。”听到这呼唤,他睁开了眼。

  这段时间,他大多时间都是闭着眼睛。因为什么也不想看,什么也不想听。他无法塞上耳朵,但至少可以闭上双眼。

  “是……露西……吗、”

  “为什么……爸爸……为什么……”露西低垂着头,肩膀、手指都在震颤,“……告诉我。为什么,爸爸……我和爸爸又不像,根本派不上用场……爸爸你……讨厌我和妈妈对吧?那么为什么、还要……”

  “啊……”

  在哭。你在哭吗。露西。有什么好哭的呢。为什么要哭。哭,又是什么。哭。不明白。这种东西,早就忘记了。恐怕,已经一千年,甚至更长时间,都没有哭过了。

  “为什么,还要到我们身边来。一次次、一次次。为什么……”

  哈朵莉艾拉。那是个好女人。我亲吻过那女人的全身,而那女人则亲吻过我的身体内侧,做到这样的女人数不胜数。不过,那还是个好女人。偶尔会想要见见她。理由。从来没有想过什么理由。想要见的话,去见就好了。

  但是,她已经死了。

  我明白。反正都要死。大家都得死。

  “……哈朵莉艾拉……是怎么死的……?”

  “生病。”露西吸了吸鼻涕,“……我们阿谢隆——基本上,有三分之一的概率,会生病。叫灰死病……一旦发病,就肯定没有救了。妈妈……说她很开心,说能够和爸爸相遇、能够生出我……说能够见到我,很开心,还说这都是多亏了爸爸。说爸爸是个强大的人,继承了爸爸血液的我……一定,是那三分之二。病得最严重快要撑不下去的时候,还让我要活下去、说我爱你。大概是对我说……而且、应该……也是对爸爸说的。我爱你、我爱你、重复了好多遍……然后,就死了。”

  “……三分……之一……”

  那个女人知道吗。自己的命运。至少,肯定做好了觉悟。

  “……原来如此……啊啊……所以才……”

  那是个激烈的女人。比外表看上去要激烈许多。毫无保留地为他奉上了自己的一切。但是,却也什么都没有舍弃。他当初认为那是因为她本就没有什么可以舍弃的东西。一无所有之人,本就是如此。就连性命,都所剩无多。

  真是个悲哀的女人。反正都会死。人生苦短,所以破罐破摔了吗。

  与之相对,我根本死不了,可是,却也同样悲哀。

  为什么我会感到悲伤呢。

  “露西……你、肯定……是那三分之二啊……”

  “这种话……!”露西朝着栏杆捶了一拳,“事到如今,还好意思说这种话!然后……然后……!”

  说不出话来的露西,站起身来不知去了何处。

  他想要叫住露西。理由、不需要什么理由。反正不管怎么样,他都没能叫出口。露西应该不会再来第二次了,也不能再来第二次了。他这么认为,至于理由,不需要什么理由。

  悲哀之人,从何而来,又会去往何处呢。

  他没有真正思考,只是不断重复着这个问题。

  又是一个安静的夜晚。

  “真过分啊。”女人的声音

  他睁开眼睛。只能睁开右眼。左眼不知何时,被观众那不知深浅的恶作剧毁坏了,大概是铁制的棒子,仍插在他的眼窝里,因此也无法再生。女人伸手将那棒子拔出,丢在一旁。

  你为什么要来。他本想这么问,却问不出口。到底为什么说不出口,理由,不需要什么理由。

  女人穿的不是医术士服也不是盔甲,只是一身暗色的普通衣装。佩着摩德洛里刀。淡淡的金发映着月光。第一次见面时还只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子,如今已经不同。是个好女人。至少,会变成一个好女人。如果欲望机能还能好好运作的话,说不定会想要抱住吸吮一番。不过如今这已经与他无缘。

  女人深蓝色的眼瞳俯视着他。“我想问你一件事。”

  他点了点头。他是打算要点头的,至于有没有真的做出动作,他也不清楚。不过至少,他的意图应该是传达给了对方。

  “那时你为何死心了。”

  “……因为觉得……赢不了啊……就算伸手……也已经是徒劳……呐……”

  “仅此而已吗。”

  “……啊啊……”

  “明白了。”

  “不对、”

  自己到底打算说什么,他自己也搞不清楚了。

  “有什么……有什么东西……我看见了……我注意到……有什么东西……将我打垮的东西……在你身上……我……只能……我……”

  我——只能闭上眼。因为无法正视。你的身影。你。

  什么、“你”。真是可笑。(译注:这里SIX的第二人称代词用的是“あなた”,是比较暧昧的一个词,同时含有敬意和亲切的意味)

  “SIX。”你说出了我的名字。

  那个涂满了虚名、虚饰与虚荣的名字。

  “我永远也无法原谅你。”

  “……当然了……”

  “你将会在这里,永远一个人。”

  “一个人……吗……Ku·Ku……一个人……啊……大概吧……一直……都是一个人……我……一直都是……”

  “不对。”

  你又明白什么呢。

  “就算是你,也肯定有过机会的。”

  没有啊。没有。我——

  甘愿粉身碎骨为我效忠的两名杰伊已经死了,如同朋友一样的理查德也走了。妻子们都被杀了,女人们都已经舍弃了。孩子们都被我用完就扔了。哈朵莉艾拉也去世了,露西也不会再回来了吧。

  “你没能抓住那个机会。你并非一直一个人,你只是现在一个人罢了。”

  是啊。如你所说。

  “若一个人不再寻求他人,他便只能独自一人。”

  是吗。

  我在你身上看到的——

  我所寻求的东西、终于被我找到了。

  但是,一切都已经迟了。太晚了。

  “……我的”

  真奇怪。

  声音在颤抖。

  “我的、名字……”

  这是什么。这种感觉。

  “……你能不能叫我……我的名字……真正的、名字……”

  睁开右眼。

  看不见。为什么。什么都看不见,像是被一层液体,模糊了视线。

  “shibuya·ichiru(译注:这是个明显的日式名字。之后几卷中会表明究竟是哪几个字,但在这卷中只出现了发音)……这是……我的……名字……真正的……”

  “我永远不会原谅你。”

  留下这句话,你走了。虽然看不见,但我明白。啊啊,是啊。毕竟、一切都已经太迟了。我已经杀了太多的人,一开始是为了生存、为了填饱肚子,不知何时开始,便变得如同呼吸一般,变得天经地义一般。大家都和我一样就好了。大家都一样,这样不好吗。这样一来我的心情,就一定能够有人理解。然而每一个人每一个人,对此都无能为力,都没有选择的余地。我就算悔恨也无济于事,就算想挽回也无从下手。在这个世界上、我。我。我已经——

  “shibuya·ichiru。”

  你的声音很遥远,然而依然清晰可闻。

  如同就在耳边鸣响

  “如果死不了,就只能活下去。即便不被原谅,也只能活下去。你已经只有这一条路可走。既然这是你自己选择的道路,至少在原地站稳了也好,shibuya·ichiru。”

  如果在一开始,就能与你相遇该多好。

  这样的话,我也许会喜欢上你、爱上你、为你舍弃我的全部,如果我能够那样正大光明地活过,也许便不至于永远彷徨在这世间不得安歇。

  这是无法实现的。

  终于理解了悲伤的缘由,他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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