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卷 不堪道别离 the last few days “pieces of broken wish”

  Omenage 900

  九月一日十七时四十三分 沙蓝德无政府王国卡利欧萨克

  虽并不是完全无法视物,但也大抵上看不见。

  他的眼睛能够感觉到光,如果有东西遮住了光,便能将其认知为影。

  不过,还是无法凭视觉获取物体的轮廓,也无法感知色彩。

  他的眼睛,可以说是“几乎瞎了”。

  即便如此,也仍含着“看见”的可能性。

  Tactile·Vision。触视。一种“超越力”。不知是上天眷顾,抑或只是单纯的偶然。不论如何,作为没有正常视力的代偿,他被赐予了这个能力。

  多亏于此,日常生活并没有不便。对魔术的修炼也没有特别严重的妨碍。他只知道通过触视认识得来的世界。因为没有与其他正常人比较过,所以他并不觉得眼前有必须跨越的障碍阻挡前路。在设置于庭院里的温室中,欣赏花盆与泥土中栽培着的草木花朵时,也从未觉得其中有什么不正常。

  他如今在写一本书,在书中详细地描写触视所展现的世界的模样。完成之际,希望能有双目能正常视物的读者告诉他感想。

  这本书预定一共十二章,现在正写到第三章的一半。一旦开始动笔,就必须花费时间细致推敲。完成初稿花费三年有余,修改润色再花费一年半。这是他的估计,也是他的目标。

  他既是走在他自己的魔道上的魔术师,也是一名不足挂齿的超越力研究者,是一名植物爱好者,同时也是一名享受生活之人。

  随着心脏跳动消耗掉的时间、不断流逝的每天、循环转换的季节,他都从未想过要刻意挽留。现在的他,能够凭借触视直接感受到时而如风一般掠过、时而如山一般岿然不动的时间流。他可以触碰到时间。

  时间极为柔软、温和、纤细,由极细的纤维纺织而成。

  时间是一个茧。

  全世界的所有物体,都被没有尽头的时间之茧包裹于其中,被向着某处搬运。

  他从未想过从中逃脱的可能性。

  他的确存在于此。将来某一天因为某种原因失去生命之时,因为那时的他连自我认识都将消失,便无法感受到自己不再存在这一事实。时间之茧的尽头不论有什么、还是什么都没有,都是只有在他还存在的前提下才有意义,不久之后就将随他一同化为虚无。

  他停下握着钢笔的手,“视线”巡视四周。他虽闭着基本看不见东西的双眼,要将触视向某个方向延伸时仍会将脸面对那里,这一行为并没有实质上的效果,只是一种信号罢了。

  突然泥土与植物的气味扑面而来,填满了他的胸腔。他有时在书斋中提笔书写,有时会使用在温室中订做安置的书桌。最近这段时日大多是在温室中于植物的包围下动笔,今日也是如此。

  左手探入怀中取出怀表,打开盖子用触视读出时间。十七时四十三分。自己做好午餐吃完、再收拾好碟碗应该是在十三时左右。已经差不多到了该考虑准备晚饭的时间,然而他并非是因为感受到空腹感才停下笔。

  “怎么了。”

  空气中渗出细微的泡沫。这些极小的气泡每次破裂,都会刺痛他的皮肤。这种感觉从未体验过。并不是空腹感,更像是以大拇指使劲按着心口的沉重感觉。他的肉体虽然渴求着食物,食欲却已被完全抑制。他坐在木制的椅子上,连坐着的这个状态都使他产生了违和感。

  一言以蔽之,他极为心神不宁。

  他将钢笔放在桌上站起身来,刚向着温室的入口迈出脚步,便响起了声音。入口处的门打开了。

  “文生……!”

  在听到声音之前,他便知道了那是谁。

  特别是由于集中精神于写书,他将自己的触视变得更加自动化,对于灵活使用触视方法的理解也渐渐加深。如今即便不直接接触,也能如同指尖碰触一般感觉到二美迪尔之外的物体。因此,他也认清了客人的容貌。

  当初总是穿男装,不过现在即便是穿着西裤,也不会再把她错认为男性了。她一有机会就来他家拜访。在这三年之间,一个月中总有一两次。

  “艾德嘉。”

  与她既是同门,也是曾有过决斗闹剧的对手,不过两人的道路并非完全分离,时常如这般彼此交叉,只能说是奇特的缘分。

  他也偶尔会莽撞得失去周围的视野,因此对总是一个劲直线冲刺的她热情的生存方式,也抱有一定的好感。

  她总是迫切,性急,如历经研磨的刀刃一般锐利而又危险。

  要想突破瓶颈,她所拥有的炽热能量不正是不可或缺的吗。他甚至有些羡慕。

  即便如此,她今天的表现仍不寻常。

  “怎么了,艾德嘉。呼吸怎么这么乱,好像还出汗了。”

  “出汗——”艾德嘉停下脚步,手背擦了擦额头,“你、你说什么呢。真无聊。我出汗?呀,要说出倒的确是出了——”

  “你莫非是一路跑过来的?”

  “嗯,是啊!”艾德嘉又一次迈出大步,快速逼近他,“正是这样!我是跑过来的!不问世事的你,肯定还什么都不知道,估计也不会有人通知你,所以我才——”

  “通知?”

  “是啊!”艾德嘉以如同要抓住他衣襟的气势迫了过来,能够清楚地感知到她满头是汗的紧张面孔,“虽然也许你对俗世没有兴趣,但你毕竟也是身处俗世之人。只要你还没一个人跑到山沟里隐居,便无法与世间撇清关系。”

  “隐居,这倒是个好主意。虽然调运生活必要的物资可能会有些困难。”

  “笨蛋!”

  突然被骂了一句。随后衣襟真的被抓住了。

  艾德嘉的手——不,不仅是手,她全身都在小幅度地颤抖。

  “你到头来还是个靠父母遗产悠哉过日子的男人!没有钱就没法过日子,可你从一开始就这么有钱!像你这种没受过苦的家伙,怎么可能受得了一个人隐居的生活!”

  他慢慢点了点头。“是啊,艾德嘉。你说得对。我只是有一个人生活的想法,但实际上是不会那么做的。因为我还太过天真。”

  “……抱歉。”艾德嘉松开他的衣襟,向后退了一步,“我说得过分了。都是因为你老是这么悠闲。”

  “为什么要道歉?你的指摘正中要点。”

  “事实有时也会伤人。难道我还要再解释一下这句话?”

  “我认为我应该没有理解你想要表达的意思,也许只是理解得不充分。”

  “……气死我了。和你说话真累人。啊,别给我道歉。现在不是道歉的时候。我之前讲过,有件事必须得马上通知你。”

  “的确。你这么慌张,发生了什么吗?”

  “才不是‘发生了什么’这种程度的乱子呢。”

  这个消息在八月二十八日——事件发生当天,通知给了卡利欧萨克贤人议会。

  最早得到消息的是,德维特·纽曼。

  纽曼是卡利欧萨克商业联合会会长,他经营的纽曼贸易公司与拉夫雷西亚第三帝国之间有着深厚的贸易往来。因此,他对帝国的内部动态极为敏感,在事情发生前,就已将其作为一种微小的可能性,在脑中预测过了。八月二十三日,随着首都天都陷落,帝国对欧克立德的入侵大势已定。在入侵刚开始的那个时点,他还暗自松了口气。

  他还以为,暂时不会波及到自己。

  要将虽然比帝国弱小,但也绝非小国的欧克立德完全占领并掌控,起码也得花上一年时间。而在战争结束之后要面临的才是重头戏,这又是得花上好几年的大事业。帝国虽然时刻抱有野心,却一向很慎重,急躁行事不是帝国的一贯风格。虽然心想直到欧克立德被彻底消灭为止什么都不会发生,也不可能发生,纽曼却未曾放松警惕。新皇帝即位的经过,以及亚帝那大元帅的诞生等一系列的动向,让他有了动荡的预感,在对欧克立德的侵略中投入了未知新兵器的传言也让他产生了不安。即便如此,他也从未真正相信过,没想到,这种事真能变成现实。

  皇帝屋大维·古斯塔夫·维德·拉夫雷西亚亲率拉夫雷西亚第三帝国军,轻易突破了沙蓝德无政府王国国境,持续北上——

  沙蓝德的国境如同铁壁。每三基尔美迪尔一座边境要塞,每五十美迪尔一座监视塔,由堑壕与隧道相连,据说其中配置了数万、十万、甚至更多的魔导兵。大规模的武装商队可以无事通过,但不知为何伪装成商队的军队一定会被魔导兵拦住。虽然不明白其中原理,但事实上,其他各国所有侵犯沙蓝德国境的尝试都失败了。而这回,甚至连小规模冲突都未上演,据推测甚至超过了入侵欧克立德的十六万人规模的帝国大军,就这么直接通过了国境。

  怎么可能发生这种事。

  不可能,纽曼如此认为。然而,这是从有着共同利益、没有丝毫理由欺骗他、值得信任的渠道那里得到的消息。比起怀疑情报的真实性更应该迅速想办法应对,商人的直觉如此命令他。

  纽曼没有拖延,立即向卡利欧萨克贤人议会报告帝国军来袭。在一个小时之后,大嘴巴的市民便以讹传讹出现了骚动,但在最一开始,得到没有添油加醋的真实情报的,只有少数几个人。或者应该说,几乎没有。

  卡利欧萨克贤人议会负责合议讨论事关卡利欧萨克总体的事件并做出决定,通过各种各样的压力与强力的实际手段促使其得到履行。得到消息后,贤人议会迅速做出了决断。在纽曼之后,其他向贤人议会送来有关帝国军动向的情报的人也络绎不绝,在突破南方国境后,其大军北上,目标应该就是首都艾尔甸。卡利欧萨克正位于其进军路线上。距离卡利欧萨克最近的国境线,仅在一百八十基尔美迪尔之外。若是大规模的军队,其行军速度自然会受到限制,不论如何快马加鞭,一日前进二十基尔美迪尔左右便已是极限了。即便如此,也不该犹豫。

  贤人议会必须立即做出行动,事实上也的确是火速处理。组成贤人议会的贤人们,平日里互相牵制、派阀林立,但他们的利益全都大半扎根于卡利欧萨克。为了他们自己,也得保护好卡利欧萨克,

  由此决定,于八月二十九日当天派出特使,正使为卡利欧萨克贤人议会议长、魔导师“驼鹿”,副使为贤人议会议员、历史悠久的R·贝尔亚侬的传说级设计师、世人所称“五帝”之一的长者、乌瑟·佩恩伍德,交涉应酬等等诸般杂务的负责人则选择了在帝国拥有宽阔人脉的德维特·纽曼。

  纽曼乘着最新式的高速马车南下,使尽千般手段收集情报,又试图与帝国方面的线人接触,费尽心力传达卡利欧萨克方面的愿望。这真是他一生中经手过的最糟糕的工作。

  被认为是卡利欧萨克首屈一指富豪的纽曼,比起经营者、管理者,他更认为自己是一名优秀的实务家。即便如此,他也从未与行军中的军队打过交道。这次的军队毫无疑问是由皇帝亲自统率,表明了侵略是皇帝的意志。虽然在帝都认识诸多官僚,但这次与他们谈话没有意义,再说帝都本就过于遥远。目标应该是皇帝,难点在于皇帝身边的人,皇帝处于军中,也就是说,军人。他认识的军人极为有限。

  即便如此他终于还是找了救星。帝国军拥有着庞大的参谋机构,其中也有负责处理各类事务、类似文官的幕僚。其中一人名叫罗纳唐·波瓦杰,曾经从他这里得到过诸多恩惠,而此人正在军中。通过这个人,也许就能找到交涉的渠道。

  在这之后是该他大展身手时候,这也是他煞费苦心同时也热情十足的工作,然而,当成功之后,这些热情都如融雪一般消散。他既感到了安心,也有一丝空虚。

  皇帝通过波瓦杰,向卡利欧萨克特使通报:朕将暂时停止行军,准予尔等觐见。

  八月三十日黄昏之时。

  卡利欧萨克特使,得以于全长四十七美迪尔的超级战车“阿诺尔迪”——不知以何物为动力自行移动的壮大活动城堡顶部与巨船同样构造的甲板上,拜见拉夫雷西亚第三帝国皇帝。

  头发编成复杂的形状,身穿绚烂豪华帝服的皇帝,坐在甲板上的皇座中,嘴角浮着羽绒般的淡然微笑,半睁着的双眼注视着远方。被帝王的威严、威压、其实更应该是那实体不明的魔性所捆绑,纽曼难以呼吸,无从逃离。

  不论是皇帝,还是立在其身侧看上去就是奇人的单片眼镜亚帝那大元帅,包括特使方的正使、副使,都明显作为人类有着异样之处,纽曼虽然很有才能但也不过是个俗人。身为俗人中的俗人,迷失于用非凡来形容都显得愚蠢的超人们之中,自然会感到眩晕、悸动、难以呼吸。而且,特使一方只有徒手的三人,皇帝则被身穿庄严红色甲胄的佩剑武者们护卫着。更不要提,阿诺尔迪被帝国军包围,从甲板上几乎可以俯视到全军。卡利欧萨克特使在这里如同笑柄。

  我们简直就是别人的观赏物。

  纽曼战栗了。也许一切都是无谓的。也许从一开始就不存在交涉的余地。现在,我们在这里出现显得突兀至极。

  当然,应当向皇帝传达我方的意见。卡利欧萨克贤人议会选择了自己主动向帝国投降的道路,不作抵抗地成为帝国的一部分,以此来恳求保全市民们的财产与权利,这一条便是此次交涉的重点。在如今这个情势下,只能由皇帝亲口回应,可我们现在甚至都没有与皇帝开始对话的端倪。一般来说,即便是需要皇帝亲自裁定的情况下,也应该首先与代理人谈判,达成某种程度的共识之后再请皇帝出面拍板。然而,军队已经开始行动,包括纽曼在内的卡利欧萨克一方十分焦急,已经不顾一切,只能尽快向皇帝提出申请。实在是没有办法,已经没有别的手段了——不对。

  不对。

  难道不是从一开始就不存在任何有效的手段吗。

  明明拥挤着数十万兵马,可寂静地迎来落日的地平线下的一切都仿佛是幻觉。

  只有德维特·纽曼这卑微的俗物,作为渺小的人类颤抖不止。

  纽曼偷偷瞄了一眼站在自己右前方的奇异魔导师,想要吞一口唾沫,却发现口中干燥至极。只得抽动着喉头不流泪水地痛哭。

  魔导师、以及在其右后方伫立着的老人,为何如此平静?难道他们什么都没有察觉到吗,什么都没有预感到吗。还是说,只是在伪装平静,都是虚张声势?又或是,他们精神坚韧到了纽曼根本无法想象的地步?

  “屋大维·古斯塔夫·维德·拉夫雷西亚皇帝陛下——”

  魔导师踏前一步,随后恭敬、煞有介事地双膝跪地,低下头去。作为其名由来、打理成驼鹿角形状的黑发,虽散发着金属的光泽,但正是他货真价实的毛发。纽曼已经看惯了,魔导师在卡利欧萨克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名人,谁也不会觉得不自然,可帝国人又会怎么看呢。

  这真是不合时宜的愚蠢想法。纽曼也许已经虚脱了大半。看到紧跟着驼鹿、连如同历经千年未曾弯曲的巨木树干的老人也跪了下来,纽曼才慌忙下跪膜拜。凝视着被打磨光亮的甲板,重新整理思绪。

  驼鹿是著名的魔导师,虽然作为一名魔术士的力量也并不寻常,但其作为指导者的业绩更为广为人知。收养对魔术士抱有幻想的富家子弟,不论有没有天赋,即便是勉强也能将其调教成形式上的魔术士,他的这般能力旷古未闻。他既是理想家也是理论家。与其说是擅长于调整,更应该说是调整的怪物。既是一流的演员,也是一名演出设计者。驼鹿只是在扮演与当下场合相符的角色,仅通过这样的方式,便能突破众多难关,为自己构筑了超过作为魔术士才能的地位,可谓是拥有异常才能的男人。

  至于乌瑟·佩恩伍德,总是表现得泰然自若,凭至今为止的经历与辉煌业绩被称为“险峻的古老大山”,为世人所敬畏,其本人也是权威中的权威。然而也时有传闻称其快要年老昏聩。他原本过分倨傲,因为不将其他人看作是人,总是以居高临下的冷酷态度对待他人,他在思考什么,常人根本无法窥探。然而如今看来,这难道不只是他已经无法正常思考了吗。总是瞑目打坐的样子,其实并不是如看上去那般在冥想构思新的设计,肯定单纯只是在打盹儿罢了。实际上也的确偶尔会发出鼾声。在现在这个时点,他恐怕也是搞不清楚是知道还是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在含糊不清的境地下暂且先跪下,平常如大山般的模样都是伪装吧。

  唯有一人,唯有德维特·纽曼正经地认清了现实。

  “陛下,首先请允许在下对您的赏光致以言语不足以表达的衷心感谢。”驼鹿又将鹿头低下了五桑取,“这是在下无上的荣幸。”

  佩恩伍德保持跪拜的姿势,从鼻子里发出“哼”的一声。大概是不喜欢驼鹿过于卑微的口吻。然而,起初极为低声下气,凭着自己的能说会道扳回劣势,逐渐占据上风,正是驼鹿的常用手段。

  驼鹿继续以优美得让人讨厌的声音说:“此次前来——”

  不,没能继续下去。

  “够了。”皇帝庄严却又意外地柔和的声音,打断了驼鹿的如簧巧舌。

  纽曼想要抬头。当然,如果在皇帝面前没被允许就做出这等行径,后果岂止是被当作无礼之人,在那一瞬间,这场会谈就将被破坏。险些没能保持自重,不禁想要质问自己。为什么。绝非不谙世事、品尝过世间酸甜苦辣的自己,到底为什么会产生这种冲动?

  “朕无需尔等。”皇帝说出这句话的瞬间,纽曼又一次被抬起头的强烈冲动所诱惑,佩恩伍德小声念叨着什么,驼鹿似乎发出了“哈……”这样靠不住的声音。

  “朕不需要尔等。不接受降伏。朕所求并非支配,亦非征服,朕要的是这片土地,仅此而已。朕不需要如尔等这般被无秩序的贪欲浸染的肮脏愚物。尔等是朕帝国的祸害,祸害必须连根拔起,彻底消除。连向祸害宣言都让朕厌烦,朕如今仅是在向朕的将士传达旨意——亚隆兹·尼德斯比亚。”

  皇帝叫着谁的名字。纽曼似乎听过这个名字,但比起在脑中搜刮此人到底是谁,还有更重要的事。他已经无法自制,刚抬起头,便只见皇帝与大元帅两侧排列着的武者中的一人,无声地脱离队列靠近过来。那名武者穿着与其他人同样的绯红铠甲,却没有戴头盔。一眼便能看出他是将帅之才,颜貌中带着某种神圣感。他的手已经握在了佩剑剑柄上,打算做什么已经不言自明。可武者的脸上没有丝毫的紧张。那表情并非冷酷,非要说的话,那是慈悲。

  “陛下,您——”驼鹿站起身来刚要说什么,便扬起血雾倒了下去。根本看不见出刀的轨迹。佩恩伍德保持着跪地的姿势,头部被一刀两断。下一个瞬间,纽曼抬头望见了正甩去刀上血液的武者。看吧。

  好好看着。

  我早就想到了这个结局,我早就有这样的预感。然而,却没有停下来,因为没有任何办法。

  纽曼想起了仍在卡利欧萨克的妻子、五个孩子和家中老母。爱妾的脸庞也在脑中闪过,仅剩的一点力气也消失殆尽。

  我会死吗。会死在这里吗。就这样死在这里吗。不仅如此。

  他已经理解了。

  家人会死。爱妾会死。朋友会死。认识的人都会死。

  皇帝恐怕是打算将卡利欧萨克掠夺殆尽,将住民全部屠杀。

  到底是为什么,要这么做,这样对他又有什么好处。

  纽曼如同胡言乱语地说:“救、救命……”

  “为了使这满是污秽的世界重生。”

  武者如同在安慰纽曼一般微笑着。

  他的表情不像是个武者,他的话也不像是个武者,他的声音更不像是个武者。他简直像个圣职人员——啊啊,亚隆兹·尼德斯比亚。

  曾有一个集团在杰德里掀起过惊天动地的大骚动。染血圣堂骑士团,应该已经被消灭了,其首领的名字记得的确就是亚隆兹·尼德斯比亚,又称犹大爵士——该不会,就是这个武者?为什么变成了帝国的军人?使世界重生?这是军人会说的台词?

  “不会有痛苦的。”

  亚隆兹·尼德斯比亚以如同在向爱子道晚安的口气说着,挥下了手中长剑。在意识到这一动作的时候,德维特·纽曼已经死了。

  “这,也就是说——”

  他尽可能迅速地努力咀嚼艾德嘉话中的含义。

  他最后一次出门是在四天前。偶尔也会有商人前来,不凑巧,这几天商人们都没有拜访。他倒不是刻意足不出户,只是,他有成山的事要做。在埋头于自己的事务时,外边已经发生了不得了的大事。

  “拉夫雷西亚第三帝国的军队可能已经打过来了,是这个意思吗?”

  “什么叫‘可能’打过来了啊……”艾德嘉惊讶至极地叹了口气,“帝国军正向卡利欧萨克攻来,这是可以确信的事实。”

  “但是,卡利欧萨克没有军队。魔导兵也只配备在了王立银行附近。就算攻过来,帝国军又能与谁战斗呢。”

  “魔术师文生。问你一个无关的问题,你曾对战争有过兴趣吗。”

  “目前还没有。”

  “我说也是。也就是说,你对战争和军队的了解,还停留在极其表面的层次上。”

  “在学会用触视阅读书本之后,我倒是读过几本战记小说。”

  “听好了,文生。军队的工作才不是与其他军队战斗。别跟骑士小说这种娱乐用品搞混了。什么在战场上磨练出的剑彼此交锋、堂堂正正地决一胜负之类的,古时候暂且不论,现代早就没那种事了。”

  “是这样吗?”

  “就是啊。根本没有为了名誉骄傲之类的玩意儿拼上性命的愚蠢士兵,这种士兵也不合格。随着兵器和集团战术的发展,剥去虚饰的外壳,战争只剩下了丑恶的本质暴露在外。所谓军队,只是统治者为了达成目的力量。就是武力。再换句话说,就是组织化的暴力。”

  “你到底想说什么?”

  “据说,帝国军的目的绝不是占领卡利欧萨克。如果他们只是为掠夺而袭击卡利欧萨克,就根本不存在所谓战争。”

  “我明白了。”他点了点头,“他们不是来战斗,而是来随手杀死市民,抢走身上财物,冲进别人家里,夺走所有家产。你是这么预测的吗。”

  “掠夺、强奸、虐杀自古以来都是士兵的拿手好戏,偶尔甚至都可以算得上是本职工作。卡利欧萨克会被掠夺、被破坏,也许最后还会被一把火烧个干净。”

  “这可不好。”

  “废话!当然不好!所以,我才——”

  “对了。艾德嘉,你最好赶紧逃跑。”他抓住艾德嘉的肩膀,将她推向门外,“快,越快越好。”

  “什——”艾德嘉拨开他的手,“你、你、你什么意思!这算什么口气!”

  “我是在劝你以最快速度离开这卡利欧萨克,你听不出来吗。”

  “听出来了!正是因为听出来了,我才在问你!”

  艾德嘉的声音为什么这么粗暴。她在他面前总是很暴躁,也时常变得愤怒起来,不过基本上都会在演变成大发脾气之前看向旁边沉默许久,随后口中嘟囔着什么转身离去。对他来说,如今也希望能出现这种发展。应该说,正因为是现在,才如此希望。

  “艾德嘉,这种时候你应该跟着马加罗老师去指导后辈。”

  “那又怎样!老师早就计划好要逃跑了!现在应该正带着其他弟子离开卡利欧萨克呢!”

  “原来你都已经筹备好了。既然如此,我必须得向你表示感谢。谢谢了。在这种危难之时,我完全没有派上用场。痛切地感受到我真是个不肖弟子啊。”

  “先别管这种事了!”

  “不能不管。”

  “啊啊,和你沟通真是累死人了……!”

  “抱歉。”

  “给你说了道歉是多余的!”

  “我只能由衷地谢罪。”

  “谢个头的罪啊!谁要你谢罪啊!应该谢罪的是——”艾德嘉的声音在颤抖动摇,“应、应该谢罪的、应该是我!我之前做了那种事,到现在一句道歉都还没说过!还恬不知耻地出现在你面前,就算被骂得狗血淋头也不奇怪,不管你说什么我都不会有怨言,把我赶出去才算正常,然而你——你这个人,居然总是一副迎接好久不见的朋友的模样……!”

  “我只是顺从我自己的心罢了。虽然我从未认为自己除了元素精灵之外还有其他朋友,不过和你毕竟是同门,也有着各种各样的缘分。嗯,的确,不能说不算是朋友吧。”

  “朋友、吗。”艾德嘉很厌恶地短笑了一声,“……真是光荣啊,文生。我都要流下欢喜的泪水了。不过,如果你愿意说实话——到底为什么,那个时候你到底为什么要救我……?不知天高地厚地使出蓝色火焰,然后被反噬,没人管的话就会被烧死……你为什么要用缚冰狱救我?为什么,就不能让我去死?以那种惨状死掉的话,我——我……”

  “如果不救你,我肯定会后悔。请原谅我用同一句话回答——我只是在顺从自己的心。”

  “……我真是搞不懂你。顺从自己的心。就是这件小事,很难、非常难,不知道有多少人怎么也办不到。可恶……明明是魔术士,却总纠结于这些琐碎的鄙俗之事,我真是太丢人了。所以我才这么差劲。”

  “这两者之间并没有关系。而且,马加罗老师也说过,你作为魔术士已经有了很大的进步。作为指导者,也极为优秀。尤其是对天资过人、却因性格问题妨害了成长的后辈,有着令人印象深刻的教育手腕。老师这么夸你的时候看上去十分满意。”

  “马加罗老师这么说……?”

  “你可能的确有些不坦率。不过,大概也正因为此,能够感受到人们隐藏起来的想法与烦恼,并汲取出来。在如我这般单纯不知变通的人看来,你的这方面是难得的优点。”

  “呃……”艾德嘉吐出的不知是声音还是气息,抓住了他衣服的胸口,却又马上松开了。垂下头,咬着牙,似乎在拼命地忍耐着什么。是哪里在疼吗?看上去应该没受伤。难道是生病了?

  正要叫她的名字,艾德嘉突然抬起头大喊:“一起逃跑吧,文生!我正是为此而来的!”

  他微微侧首。“艾德嘉,我不打算丢下这里。”

  “为什么!?”

  “在这个家里,有很多对我来说非常重要的东西。父亲的藏书、温室里的植物、用惯了的家具、器物、建筑、还有土地本身,我都爱得很深。如果能带走的话倒还好,然而带不走。既然无法舍弃,就只能留在这里了。”

  “这也是顺从自己的心?”

  “正是如此。”

  “你还……还没忘记吗。和那个姑娘一起生活过的这个家,你还——”

  “玛丽安奴并非是女性。那个人这么告诉我,然后离开了。”

  “果然还是忘不了啊。”

  “不对。”

  他摇着头。应该,不是这样。直到艾德嘉说出口,他才回想起来。玛丽安奴。原本就不应该叫那个人这个名字。那个人说过不喜欢这样。‘我已经舍弃那个名字了。我讨厌它,讨厌那个名字,别用那个名字叫我’——那个人这么说过。”

  因此,他甚至都没有将对方容貌与声音的残渣时刻记在心上——那个人肯定也是这么期盼的,他只是将它们压在心底,妥善保管。

  那个人现在在哪里,在做什么。愿对方平安无事,愿对方幸福,愿对方能够顺从自己的心,一直活下去。每次不经意间如此祈愿的时候,总是得静静等待思绪再度沉淀。

  在房间各处发现痕迹、发现记忆的碎片时,总是悄悄地抓在手心,随后再度埋在心底。

  “不,艾德嘉,我——”

  “因为——”艾德嘉吼得让人担心她会不会吐出胃血,“因为、你不是喜欢她吗!?你不是爱上她了吗!?没错吧!?”

  他抿起嘴,忍住了想要捂住脸的手。求你了。

  啊啊,求你了,把这份感情称呼为爱——

  唯有此,求你不要这么做。

  因为那个人不希望这样。那个人恐怕已经把我忘了。但愿已经把我忘了。我不愿意在那个人的人生中留下一点点痕迹。希望能彻底消失,当我从未存在。因为那个人是洒着眼泪离去的。

  那个人作为临别赠礼留下的粗暴话语,没有伤到我分毫,在我看来,那仅仅是那个人的心被凄惨地撕裂后发出的哀鸣。

  也许,我真的是坠入了爱河,然而却太过自以为是,这并非是正确的爱。如果真的爱你,至少应该能理解你在雨天抱膝独处时的悲伤才对。

  我不需要连这也做不到的孤单恋情。

  “你还是赶紧走吧。艾德嘉。”

  “不。”

  “我认为你最好马上离开,马加罗老师需要你。”

  “那你怎么办。”

  “我之前已经说过了,我要留在这里。如果帝国的士兵们冲了进来,我就保护这个家。虽然魔术不是用来伤害他人,但对抱有敌意的人也无须手下留情。”

  “对方可不是‘士兵’,而是‘军队’啊。你难道觉得自己能保护得住吗。”

  “我打算保护。不论结果如何,那都是我自己的行动,我会自己负责,仅此而已,并没有什么大问题。”

  “你、你这个顽固的木头……!”艾德嘉激动的声音如同扇在自己脸上,“——文生!我不想让你死!我不会让你白白送死的!我真的不想让你死啊……!”

  下一个瞬间,艾德嘉的身体撞了上来,她的两臂缠住了他的身体,力气大得几乎让人产生了疼痛。他虽惊讶却并没有困惑,反倒是有了一种奇妙的冷静感,觉得自己被温暖所浸润。

  首先,在记忆中,他还从未被人如此地紧紧抱住。虽然没有意识到,但他可能一直以来都从心底里期盼着这一刻。愿望达成之后,他便感到了满足。

  另外——也许是他误解了——他觉得自己终于理解了艾德嘉至今为止对他的所有态度与行动。

  生性迟钝的他,虽然很容易会错意,不过被人这么直接地说了‘别死’、‘不想让你死’,便不得不重新考虑自己对死亡已有觉悟、对生缺乏执着的想法。如果他仍强硬地选择这条路,艾德嘉会怎么做?他虽愚钝,这点事还是能想象得出来的。

  恐怕,艾德嘉会同样留在这里吧。如果他死了,那么艾德嘉也会死。他的决定很可能会影响到艾德嘉的命运,他无法无视这一点。

  还是说即便如此,也要固执己见?固执、己见——这样啊。

  无法否定,艾德嘉已经非常顽固了,而他在这方面似乎还要更上一层。

  “不行,不行,文生!”艾德嘉的脸抵上他的胸口,头顶在下巴处磨蹭,吼得嗓子破了音,“——我不允许、我不允许、不允许你一个人留在这里!你非要这么做的话,我拖也要把你拖走!”

  “可是,现在这样,岂不是我非得拖着你走才行了?”

  “哎……?”

  “逃吧。艾德嘉。”他推开艾德嘉。艾德嘉的手臂软绵绵的,不需要多少力气便能推开。随后他握住了艾德嘉的手。“事不宜迟。要逃的话就应该赶紧逃。快,走吧。”

  “不……但是,文生,在逃跑之前总该有点准备,比如收拾行李之类的——”

  “如果要带走,就得把一切都带走。然而这是不可能的,从中选择几件带走这种事,我做不到。”

  “你这家伙……”艾德嘉愕然、却又温和地笑了笑,“为什么总是、这么极端啊。你就不能稍微通融一点吗。”

  “既然还活着,我就只能按我的方式活下去。大概,你也是这样吧。”

  “……是啊。”艾德嘉握紧了他的手,“好。明白了。走吧。就算两手空空,只要能和马加罗老师汇合就没问题。”

  两人拉着手离开温室,完全没有一点恋恋不舍,让他感到很不可思议。

  说不定,他心底里早就打算抛下这里了。明明与内心的想法不同,却仍是自暴自弃地留在这里。意外地,也许这才是真相。

  如果真是这样,迈出这小小的一步,真是花费了很多时间。而且,在现在的情势下,连走都不够,得飞奔才行了。

  走出家门后,便察觉到了种种异变。

  人们脚步匆忙,甚至能感觉到有人撞在一起、又连滚带爬地交错而去。能听到马蹄落地声、马匹嘶鸣声。看来有人骑着马从街上冲过。车轮轧过地面,是马车,载满了货物。有的马车远超过了最大负重,还行驶得特别快,为了闪避行人侧翻在地。各处都凝集着人与物的气息,拥挤不畅。

  “怎么这么乱了……!刚才明明还没有这么糟——”

  “这边。”他引着艾德嘉向人与物的气息较薄弱的地方跑去。

  艾德嘉最初身体有些僵硬,脚步也有些不稳,不过不久后两人便来到了同一个节奏上。

  “真是方便啊。啊、我倒不是在羡慕你……”

  “这也得看使用方式。和别的技术一样,要想有效利用,就得有意识地磨练才行。”

  “……抱歉。”

  “为什么要道歉?”

  “既然是得有意识地磨练的东西,尽力锻炼过后能派上用场是天经地义的事。而我不知道你的辛苦、擅自以为——”

  “我并没有觉得这很辛苦。我在想,你是不是在我面前太小心谨慎了?我们师出同门,而且认识的时间也不短了,不必这么紧张。”

  “同门啊……”艾德嘉的手添了一份力。

  他不自觉地回握,之后立即产生了羞耻感与罪恶感。

  说到底,为什么非得拉着手不可?为了不走散吗?我们都不是小孩子了,而且,就算拉开一段距离,他也能感觉得到艾德嘉。可是现在,如果松开了手,艾德嘉会感到心痛吧。虽然只不过是推测,但他如此确信。确信了的那一刻,他自己的心脏也痛苦地缩紧。

  已经到了难以呼吸的地步。

  与周围的人与物嘈杂混乱的气息无关,空气紧绷着。与此同时,还在细微地摇动,可又不像风一般会流动离去,而是驻留沉淀下来,好沉重。

  非常沉重。

  “怎么了,文生?你好像有点不对劲。”

  “你没感觉到吗,艾德嘉?”

  “感觉?感觉什么……?”

  “啊——”他不自觉地停下脚步。

  不仅是空气。难以置信,在震动,地面也在震动。

  如同大地在发出低声的呻吟。

  大地仿佛憋足了全部的力气,承受着激烈的苦痛。

  “要承受不住了……”

  “文生?什么意——啊……”艾德嘉小声叫了一下。

  狭窄到马车难以通行的这条小路,虽然并不混乱,人流也还是往来不息。不知是谁快步从身边穿过的时候,撞到了艾德嘉的肩膀。他扶住了重心不稳的艾德嘉。

  突然剧烈地摇晃。

  “这是……”艾德嘉抱住了他。

  从远方传来哀嚎,与此同时大地仿佛要将他们抛到空中一样纵向摇动。三次、四次、接连不断的上下震动,随后又开始水平、不、斜向地摇晃。地面上铺着的砖块尽数碎裂,裂纹迅速蔓延扩展,波及到了他和艾德嘉的脚下。

  “怎、怎么,这是怎么回事,发生什么了——”

  “快跑,艾德嘉。快点!”他牵着艾德嘉狂奔起来。

  他明白,这不是自然现象,而是人为引发的。虽然无法确信,但这应该是一种魔术。

  他的父亲,魔导士迪乌斯是一名藏书家。除了与自己研究方向相关的书籍以外,还收藏了众多有关魔术的书。他虽然称不上是将那些书全部熟读,但也看过大半。曾经将魔术视为力量去寻求的他,那时沉迷于古老的强大魔术。

  人称古代咒式。

  一般认为,那是为了超大规模的破坏、或是实现超越天地之理的现象,由魔导王创造出来的魔术。绝不是传说或是空想。古德王用来抑制首都艾尔甸下蠢蠢欲动的异界生物们的古代九头龙之咒,不论从其规模还是效果来看,都毫无疑问是古代咒式。继承魔导王血脉的当代古德王也可以使用,就说明这是实际存在的魔术。

  也有自称是古代咒式研究者的魔术士。然而,若要实际使用古代咒式,则必须拥有足以比肩魔导王的实力才行。

  能够不输给魔导王、与之同样水准、甚至超越的魔术士,现代也有数人。

  “——比如……‘闪光魔女’玛奇鲁塔?”

  “玛奇鲁塔怎么了……!?”

  “没什么。”

  “说起来,有传言说玛奇鲁塔正为帝国工作。”

  “什——”

  “啊、危险、文生……!”

  他沉浸于思考中,只顾得上注意脚下,在被撞开后才有所察觉。

  前方右侧的建筑物。也许本就已经老旧不堪。在震动作用下一口气倒塌,瓦砾迎面扑来。艾德嘉将他推开躲过瓦砾的波浪,自己却留在了原地。

  他差点摔了个跟头,总算是在倒地之前稳住了身体。“——艾德嘉……!”

  刚一张开嘴,口中便涌入了大量的粉尘,使他咳嗽不止。不顾咳嗽,他不断地呼唤艾德嘉的名字,在被瓦砾掩埋、仍摇晃着的道路中往返徘徊。“——你在哪里,艾德嘉!回答我一声!艾德嘉……!”

  他本以为就算拉开一段距离,也能感觉得到艾德嘉。可是,废屑、尘埃、碎片、倒在地上的人、疼得打滚的人、匍匐爬行的人、还有地面的晃动、精神的动摇,都扰乱了他的触视。他的世界如今混乱不堪。“——快回答我,艾德嘉……!”

  “……文生。”

  艾德嘉似乎被埋在瓦砾中了,他疯狂地试图清除瓦砾。“等一下,艾德嘉,我救你出来。”

  “文生……够了……没用的,文生……”

  “我认为有用。”

  “不行……没感觉了……我的脚……我、动不了了。别管我了……快走吧,文生。马加罗老师在梅伦巴克……”

  “我不会丢下你不管的。我分得清自己会做和不会做的事。”

  “……你还是要、那个所谓的、顺从自己的心吗……”

  “是啊,艾德嘉。我希望你也顺从自己。你还有作为魔术士的远大志向,肯定不愿意就这么半途而废。别放弃。”

  “作为魔术士……哈哈……文生,你这个……笨蛋。真是……”

  “说我笨蛋也好,我会带你走的。你看,只要再搬走这个——”他使出浑身力气,试图抬起压住艾德嘉下肢的巨大石板。他不习惯体力劳动,也不懂得窍门,但在艾德嘉的呻吟声中试了无数次后,总算是将石板挪开了。

  他试图将艾德嘉扶起来,突然倒吸一口冷气。

  通过触视,他清楚地察觉到了艾德嘉的状态。

  “……抱歉,文生。虽然你这么帮我……但是,真的没办法了。别说是动了,我已经……”

  “没关系。”他试图将艾德嘉抱起来,艾德嘉伸出无力的手想要阻拦他,被他轻易无视。他将艾德嘉拦腰抱着站起身来。“没事的,艾德嘉。我带你离开。”

  “……我会成为累赘的。拜托,别管我了。”

  “我都说了不会那么做的。没时间磨磨蹭蹭了。”

  抱着一个人奔跑,实在难以说是轻松。而且,道路状况极差,还很不稳定。碎裂的已经不仅仅是地砖,整片大地都在分割、断裂、隆起、陷没,状况每时每秒都在变化。如果走上状况还不算太差的路,又会被人潮吞噬,周围的建筑物也极度危险,有断成数段的建筑,也有彻底瓦解残骸撒得到处都是的建筑,更多的是倾斜着随时都会倒塌的建筑。

  “救命!”“谁来帮帮忙!”“不行,这里——”“别过来!前面过不去!”“谁、谁来帮个忙!我女儿被压在——”“别这样。”“别推我!”“这算什么啊!”“救命啊!”“好疼!”“求你们了,别踩,我老婆——”“让开!”“妈妈!?你在哪儿!?”“帮帮忙啊!”“吵死了,谁管你——”

  “……文生。”

  “怎么了。”

  “我——不……没什么。”艾德嘉抱住了他,仿佛使尽了仅剩的全部力气。

  “你不是一个人。”他用力抱紧艾德嘉,一边不断前进一边探索前路,没错。

  孤独使人不安。说到底,可能人必须独自出生独自死去,这是永不动摇的事实。可自己在世上孤身一人的实感,总会使人喘不过气。

  习惯了失去双亲的孤独,导致自己过于沉稳冷静,而那只不过是一道防壁。筑起高墙,严密守卫,躲在其中沉迷于冥想,便不会被扰乱心绪。不,即便如此偶尔也会出现难以入睡的夜晚,焦躁而又束手无策地等待早晨的到来。

  玛丽安奴。我实在是不知道其他的名字,因此求你原谅我如此称呼你。祈祷着你平安无事、愚蠢地做着与你再度相见的梦,又极力试图将其抹消,抹消不掉,即便在早晨的小睡时,也能隐约听到你的声音。

  与你度过的每一日,我都不是孤独的。我惧怕失去你,那是因为我一直以来都太过寂寞。

  这并非是爱,决不是爱。

  “文生。”

  “嗯。”

  “谢谢你。”

  他没有回应只顾狂奔。哪怕怀中友人的身体突然变得沉重,他也没有惊慌失措。即便是前方的建筑物崩塌堵住去路,左右两侧的建筑发出巨响缓缓压迫而来,他也没有绝望。毅然回头折回原路的同时,他开始祈祷。

  愿灾难远离你,愿你白天能够沐浴温暖的日光,愿你夜晚能够仰望闪耀的星辰。

  同时刻 首都艾尔甸第六区莫莉·利普斯收容所

  ——深吸了,一口气。

  缓缓将气息吐出,抬起右手摸了摸额头。

  “嗯……”

  好沉重。不知怎么,好重。要说是什么重,一切都很重。仿佛要沉入地面。沉重的身体,好僵硬。各处都是。对啊,得想办法放松下来,如果不好好地放松恢复,马上又会受伤。这就不是让由莉卡帮忙治好就能解决的问题了。

  头,好疼。与其说是一跳一跳地疼,更像是不断有钝物在脑中敲打。怎么回事。好暗。——啊。因为我闭着眼睛?原来如此。当然会暗啦。可是,为什么眼睛是闭着的呢。难道说,我刚睡醒……?

  “玛利亚罗斯……!”

  “……嗯?”

  这个声音——莉琪?为什么是莉琪……?

  睁开眼,光线极为刺眼,不过,似乎并不是太阳光——如果是半永久灯的话,也实在是太亮了。应该说,亮过头了。一念及此眯细眼睛,模模糊糊地看见了带着医术士帽的佩尔多莉琪。

  “哎……?我怎么……”

  “左额额骨骨折。”佩尔多莉琪戳着玛利亚罗斯的鼻尖,“左眼球破裂左颊撕裂左颧骨骨折右肩骨折右臂复杂骨折气管烫伤、身体挫伤与烧伤,以及内脏损伤。”

  “……这是啥。”

  “主要的受伤内容!”

  “哈?谁受伤了?”

  “当然是你啊!”

  “我……?”玛利亚罗斯试着左右扭了扭脖子,头痛没有缓解,也十分疲倦,但感觉没有什么大碍。不对,应该是被治疗得没有大碍了。“——啊,对了。是啊……嗯,想起来了。直到失去知觉为止,都想起来了。”

  “当然了!因为失去知觉之前都有知觉啊!——等等,我在说什么莫名其妙的废话啊!?”

  “……别这么生气啊。声音好响。”

  “不、不好意思。”

  “怎么给我道歉……是我给你添麻烦了才对。”

  “我怎么可能觉得是麻烦!?”

  “……抱歉。声音。”

  “啊——”佩尔多莉琪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我和已经醒过来的莎菲妮亚小姐稍微聊了一下。你又乱来了吧。”

  “莎菲妮亚……”玛利亚罗斯闭上眼叹了口气,“——太好了,她没事啊。”

  “倒也不能说没事。今天是九月一日。莎菲妮亚小姐是昨天醒来的。”

  “九月……”玛利亚罗斯半睁着眼,望着收容所病房的天花板开始思索。

  记忆中最后的日期是八月二十七日。也就是说,二十八、二十九、三十,加上今天,我已经睡了超过整整三天,近乎于四天。

  “哇……”

  “哇什么哇。说实话,你没死已经是个奇迹了。太过衰弱,伤都治好之后,也没有恢复意识……至于莎菲妮亚小姐,比起受伤,倒是过度使用魔力影响更大一些。”

  “莉琪。”

  “怎么了。”

  “我说……”

  糟糕。

  好害怕,问出这个问题。

  真的,好怕。

  真的,自己怎么样都无所谓。真的是怎么样都没关系。心底里打一开始就这么认为,我还有更重要的东西——

  “——其他人呢?”

  “嗯。”佩尔多莉琪抚着玛利亚罗斯的额头,“——全员平安、这么说可能有点勉强,不过至少没人需要找那些贪婪的和尚和神官关照。”

  “……是么——这样啊。”闭上眼吸了吸鼻子,佩尔多莉琪轻轻地摸过玛利亚罗斯的下巴和脸颊。仿佛被掏空了力气,差点哭出来,还是咬牙忍住了。“……既然这样、嗯……”

  “你可以去问问详细情况,而不是从我这里听。大家现在都在收容所里。”

  “是……这样啊。啊、毕竟房子已经被搞坏了——”

  “我虽然没看到现场,不过也听说了。真惨。”

  “……总之,现在还是尽量不要去想这件事了。”

  “是啊。不过,我觉得总会有办法的。我和妈妈都会想办法帮你的。”

  “我已经依靠你们太多了。”

  “依靠我们又有什么不好。应该说,这回逼也要逼你非依靠我们不可。不把话说到这个地步,你就不懂去向别人撒娇。”

  “才不是呢……我已经,向你们撒娇过很多次了。”

  “还差得远呢,你就好好地委身于我吧。”

  “委身……?”

  “啊不不、并、并并不是那个奇怪的意思!我是说让你不要担忧不要顾虑放松下来什么都不要管、现在就给我乖乖地躺着休息!你这个人,反正肯定待不住总想做点什么,总之就那个啥!”佩尔多莉琪通红着脸从椅子上站起来,“得去通知你的同伴!本来就是他们中的一两个一直在照顾你,只是我偶尔碰巧手头空闲才来代班——既然你的状态已经稳定下来了,就不要让大家再担心了!我这就去叫他们过来!”

  “嗯,麻烦你了。”

  “你笑眯眯的是什么意思!?你这人怎么这么怪!”

  “不,我只是觉得,莉琪你真可爱呀。”

  “你、你又想失去知觉了吗!?”

  “这个还是饶了我吧……”

  “我怎么可能真的下手啊!?”

  “我知道我知道。”

  “那就好!”佩尔多莉琪快步向病房外走去,握住了门把手。大概,正在犹豫要不要回头。一瞬间看上去在犹豫,到头来,佩尔多莉琪还是回过身来紧紧盯着玛利亚罗斯。“——是妈妈给你治疗的。就算我说想自己来为你治疗妈妈也不让。”

  “……是吗。”

  “不过,因为妈妈如你所知非常忙,总不能一直照顾你,所以我也做了一些……不只是帮你放平身体的事,也就是说——啊啊,我真是没救了。”佩尔多莉琪揪着自己的前发皱起眉头,“也许这话没有必要说出来,但说真的,我也不懂。不过,总觉得保持沉默有些不对……”

  “嗯。”

  “所以,虽然这根本不算什么——”

  “抱歉啊。”

  “道什么歉啊,笨蛋!”

  “……抱歉。”

  “我——”佩尔多莉琪深呼了一口气,展露出笑容,“玛利亚罗斯,我喜欢你。我记得这句话之前也对你说过,该怎么说呢、是啊……作为人类,作为一个人,我非常喜欢你,喜欢得不得了。我感到非常庆幸,能够遇见你,能够喜欢上你,能够和你成为朋友……我这个人固执得像块石头,这份感情至死也不会变。”

  “总觉得……”玛利亚罗斯把脸半埋在枕头里。好烫。脸上好烫。烫得快要受不了了。“好羞耻啊……”

  “我倒是不觉得。总之,就是这样。你再多对我撒撒娇吧。不管什么事我都能处理得了。毕竟,我可是那个妈妈的女儿。”

  “……还真有说服力。”

  “没错吧?”佩尔多莉琪如同打趣一般说完,本以为这次她总该要离开了,却又握着门把手停了下来,“——说起来,午餐时间的头领也来探望了好几次,不过因为和秩序守护者的关系不太好,总是……偷偷摸摸的。”

  “啊……”玛利亚罗斯咬住下唇。一次、两次、三次。“——是吗。”

  “那也是个奇怪的男人啊。”

  “……非常奇怪。”

  “那么,我去叫他们过来。”

  佩尔多莉琪离开之后,全身的疲倦和头痛一口气回来了。

  我真的,一直都在撒娇。光是有你在我身边,我就已经非常开心,这都是托你的福。而且,不仅是你,我还拥有许多这样的存在,简直算得上是奢侈,满足得让我眩晕,反倒畏惧了起来。

  这样的时光,不可能一直持续下去。现在已经结束了。已经彻底结束了。虽然极度害怕,但也无法将它就这样舍弃,就这样破坏。

  那家伙,也在担心啊。

  我根本不清楚。

  不愿意去想。尽可能地,不去想。

  因为,是不同的。那家伙,和莉琪、莫莉、以及ZOO的大家都不同。

  那家伙很重视我,我明白这一点,我也不是从心底里觉得那家伙无所谓——但是很痛啊。

  倒也不是害怕,一旦将那家伙看得重要起来,就会很疼。就是单纯的疼痛。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倒也不是不明白。有很多原因,也不是不能一个个列举出来,不过这没有任何意义。即便是能够正视这些理由,也不可能改变任何东西。根本不可能改变。

  我一直都是【这样】,接下来也不会发生变化。

  玛利亚罗斯捂住胸口。“……看吧。光是想起你,就已经这么疼了。”

  九月一日十七时五十四分

  “总之,这样就算是放心啦。”卡塔力坐在玛利亚罗斯躺着的床铺的另一端,啪啪地拍着被子,“呀,伤都被莫莉小姐完美地治好了,按理来说肯定没事,但就是没法安心咧。”

  “……真的是……!”露西两手抓着床铺,从刚才开始就一直低着头,“——太好了!不,这倒不是单纯值得高兴的事、不过还是太好了!那时候我已经不知如何是好了!所以,应该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喂喂喂……”卡塔力粗暴地摸着露西的后脑勺,“你居然哭了吗?”

  “哭、哭——我才没有哭啊!?为什么我要哭啊,有什么理由要哭啊!?就算是喜极而泣时机也不对!没错吧!?”

  “系啊……”拘谨地坐在椅子上的由莉卡,看了一眼在一旁支着拐杖站立的皮巴涅鲁,“没系吗?累不累?”

  “没事。”皮巴涅鲁沉稳地笑了笑,然而怎么可能没事啊。

  “左脚……”玛利亚罗斯从床上探出上半身,看向皮巴涅鲁的左脚。裤脚卷在小腿上,被绷带缠着的左脚,失去了脚踝之前的部分。“——看来得需要点时间。不过,只要花上一些功夫,应该就能恢复原样吧。”

  “是的。详细的情况·告诉我了。我没有什么问题。”

  “呀,我倒是觉得这可算不上是没有问题……”

  那一天,皮巴涅鲁的两脚脚踝都受了重伤,混乱中左脚踝之前的部分脱落了。不巧,似乎就发生在已经毁坏了的多玛德君家范围内,因此已经无法捡回来了。

  如果只是将被切断的部位重新接上,对于任何本领高超的医术士来说都不算很难。至于在此基础上使运动机能完全恢复,虽然不简单但也不是不可能。然而,要让彻底消失的部分重新生长回来,就不稀松平常了,哪怕只是一根手指头都是了不得的大工程,绝大部分的医术士都会放弃。

  而莫莉·利普斯不同。她一直摸索着使医术士必须长时间地投入全部精力有时几乎筋疲力尽到失去意识的复原施式效率化、简便化的方法,到达自己的极限后便与艾尔迪尼翁机术士匠联合联手,最近,已经完成了复原施式专用的机械。

  依靠着这个机械,莫莉·利普斯收容所现在已经成为了唯一一处可以进行身体复原施式的场所。即便如此,施式仍需要时间,因为不能将一切都交给机械来办,医术士的亲手操作依然不可或缺。

  “要花多少时间……?”

  “据说复原·要花六个月。”

  虽然皮巴涅鲁说得满不在乎,但六个月可是一年的一半也就是半年啊?根本不短,应该说是超级长啊?而且,直到彻底复原为止,左脚脚踝前面的部分都得处于不完整的状态,一点点一点点地生长——应该是这样,然后就没办法方便地活动身体了。而且,等复原之后,为了彻底恢复机能,还必须得训练一段时间。

  “似乎一共·需要一年左右。”

  “……居然要一年。”

  “玛玛利亚罗罗罗罗罗斯……!”卡塔力用力拍着玛利亚罗斯的肩膀,“皮普本人都冷静地接受了,脑子里都啪哔地做好心理准备嘞,你却在这里摆出这么一副郁闷的表情,这可不好啊。是不是啊,嗯?”

  “吵、吵死了!”玛利亚罗斯拨开卡塔力的手,“就算你不说,我也不会拖皮巴涅鲁的后腿的。能帮得上忙的都会尽可能去帮——”

  “哼,至少振作起来,能多少帮上点忙就谢天谢地啦,吼嚯嚯嚯嚯。”

  “呀,卡塔力先生你也得努力努力才是啊……?”

  “露西!你凭什么在这里吐槽老子!?区区一个新人!”

  “……我说,能不能安静一点?我头有些疼。应该说,其他的都无所谓,唯有这个鱼声实在是太吵了让人忍都忍不了。”

  “还鱼声!鱼难道会这么噼里啪啦地说话吗白痴!”

  “卡塔力,玛利亚都薛了头疼了。你该不会忘了吧?玛利亚刚醒过来,新体状况还不好,能不能消微安静一会儿。”

  “……噢。”

  看着沮丧地垂下头去的半鱼人,皮巴涅鲁短促地笑了笑。当时的他对莉璐可展露出了严重到不像是他的敌意,背后肯定有什么原因,不过现在看上去已经不再惦记了。这样就好——硬要说的话,果然还是让人有些不安。

  玛利亚罗斯将抬起来的上半身靠在枕头上,仰望着病房的天花板。“——莎菲妮亚虽然醒来了一次,但现在感觉最好还是让她多休息休息……哈妮还昏迷着,啾因为怕生一个人躲在房间里,还有——多玛德睡着了吧?”

  “多玛德他……”由莉卡的声音很低沉,“回到家里看到发星了那种系——找到我们之后,先系把一眼看向去就知道情况危急的哈妮小姐和夏菲妮亚、还有玛利亚你,一个人一口气搬到这里来了。之后,系乎朽护者们也帮了忙。”

  “一个人扛三个人、怎么想都觉得不可能啊……”

  “我从守护者那里听说了。”露西两手抓着床尾,无意识地做着屈伸运动。虽然希望他能够更冷静一些,不过总忍不住要活动身体的精神气绝不是坏事。“——把玛利亚桑和莎菲妮亚姐姐担在肩上、哈妮小姐绑在背上……浑身都是血。我也不懂怎么回事,估计应该是在EMU发生了什么吧。我们还没有问过他……”

  “真系、有点——他从以前开洗就老系睡觉,那可不系正常的睡法。真的有点担心。”

  半鱼人狂妄地摆出一副复杂的鱼脸“唔唔嗯”地嘟哝着抱起双臂。

  “最近明明比以前好一点了……”玛利亚罗斯两臂抱起膝盖,“有段时间真的是一直在睡觉,没错吧?然后我很在意就问他有没有事,他说只是有点累了。这……”

  ——我已经活了很久。

  “这实在是、呐。虽然的确总是乱来,要说累也的确是会很累吧……”

  没有活着的实感——多玛德君是这么说的。不过,现在不同了。【很久】。到底是多久?肯定,久得让人听了会瞬间失神,无法想象,无法理解。根本无法轻率地说出“我懂你”这种话。

  虽然不懂,可那又怎样。没有关系。可是,这无比漫长的时间,真的可以抛在脑后不造成任何其他影响吗?

  疲劳。

  用这么简单的词汇可能无法表达清楚。打个比方,我们身边有着小到看不见的微小尘埃,然后我们每分每秒都在将其吸入体内沉积下来,一个人就算长寿也就活上七十年最多八十年,等到老朽不堪之时身体里积蓄的尘埃量,到底有多少?至于一百年、两百年、或者更久呢?又是多少?

  玛利亚罗斯环视病房,看到同伴们的表情,又立即低下头去。

  大家到底知道多少、多深?这也是个不错的机会,也许问清楚比较好。也许已经到了最好全部说清楚的时候了。

  倒也不是不愿意让他们知道,只是觉得没有知道的必要——真的不是用这种话来自欺欺人蒙混过关,我真的是不在乎的。不将这秘密埋藏在缝隙里,就没办法待在大家身边,就没办法和大家同行,无法互相信任,恐惧——从来都没有这么想过,一丁点都没有。

  既然无法消除过去,就必须得去面对,我们不是过去的奴隶。

  不论过去如何地束缚着我们,我们存在的地方仍然还是、现在。

  现在。

  这个瞬间。

  没有任何过去能比现在更重要,可是——

  这是两码事,不同次元的问题。也许很明显能做到的事就该早早做了为好,即便是嫌麻烦、即便是很为难,也最好不要拖延。

  不知为何总想着这些事停不下来。

  “我说、”玛利亚罗斯将立起的膝盖抱紧到胸口,“……我说啊。”

  “怎么了?”皮巴涅鲁沙色的沉静眼瞳中映着玛利亚罗斯。

  可是,一旦出现什么变数的话,就没办法轻易地当作什么都没发生过了。

  玛利亚罗斯微微摇头。“嗯……只是……头感觉也不疼了,想要去见见莎菲妮亚。然后,啾——还有多玛德。也得去看望一下哈妮。比起一直躺在床上,还是稍微运动一下比较好。”

  “我能理解你的感觉,不过还系不要勉强自己哦,玛利亚。”

  “是、是啊!由莉卡姐说的对……!至少、应该再休息一段时间!”

  “哎呀,只要累了就好好睡一觉,不累的时候就算逛逛也没啥事儿呗?”

  “真的·没事吗?”皮巴涅鲁的视线一动不动地钉在玛利亚罗斯身上。

  你才是,真的没事吗……?

  没有说出口。只是在脑中想了想,就好像已经传达给了对方。皮巴涅鲁微微动了动嘴角,以细微到几乎看不出来的幅度点了点头。

  “哎——呦。”玛利亚罗斯转了个身,将两脚伸出床外耸了耸肩,“你们看,真的没事嘛。为什么就不相信我呢。”

  由莉卡恶作剧般地笑了笑。“因为你平常的行为让人不敢相信你呀。”

  “是嘞是嘞。”

  “的确,玛利亚桑有时会非常莽撞呢!”

  “你可没资格·说这话。”

  “……呜、对、对不起……”

  “腐……”卡塔力的拇指和食指摆成直角搁在下巴处,一边装帅一边露出原本是苦涩又突然彻底反转的表情,“真是年轻呀……”

  因为是半鱼人,所以他说这种台词摆出这种表情到底想表达什么意思、到底期待着什么样的反应,根本搞不明白。要是明白了就糟了,所以根本不想明白。然而即便如此,自不必讲,病房内的气氛还是一下子远远超越极限地冷了下来。

  同日十八时三十三分

  ——为什么?为什么要去那里?你到底明不明白?

  四面八方都涂满了黑暗。脚下的道路是灰色的。前路上行人的背影如同影子一般漆黑。那家伙停下脚步转过身来,展露出来的仍是影子,没有眼没有鼻没有口,你真的面对着我吗。你想要对我说什么吗,快说。有什么要说的话,就赶紧说出来。快说吧。

  但是,你沉默不语地离开了。影子行走于灰色的道路之上,最终溶于暗影不知去向。我察觉到,这涂满四周的黑暗有着实际的触感,我能触碰到它们,它们有着某种形体,有着重量,却没有温度。我试着将它抽出,握在手里。凝神注视,这到底是什么?我终于理解,立即将它丢开。

  这是死……!

  死。

  死。

  死。

  死。

  死。

  不是尸体,不是残骸,就是死亡本身。那我又怎么可能丢得掉它?

  因为,我比谁都要更加习惯它,没错吧?

  就是我。是我杀的。是我散播出的死亡。已经离开的那人也是我杀的。那人已经变成了死的一部分,没有特点,变成了无法区分彼此的死,覆盖这个世界。尽是死。

  世界被死掩埋。

  到底是谁的错。是我的错。

  都是我干的。

  有人称呼我为立于大量死亡之人。不对。看清楚了。

  死亡不只存在于我身下。

  我的一切都是死。

  我拼命地将死涂满了目所能及的每一处。

  我累了。

  谁来,救救我。

  “你在说什么任性的话啊,戴尔洛特·马克思佩恩爵士。”仍残留着原形的尸体啪嗒啪嗒动着嘴说起了话,“在救你之前,应该先救我才对吧。谁来救救我啊。谁来救救我啊。谁来救救我啊。救救我啊。我被杀了。我已经死了啊。谁来救救我啊。”

  尸体徐徐染黑,成为了纯黑,近乎于影子。成为影子后便无法再张口。又有人在耳边低语,“——不必在意哦,戴尔洛特·马克思佩恩爵士。这种死没有一文钱的价值。【一文钱】。当初的确是有这个词。总之,这种死完全不必去管。还需要回头看上一眼吗?根本不需要。你只需散播死亡。不断磨练这份能力,为世界作出贡献吧。毕竟,你可是杀了个神。的确,这个世界并非是‘我在故我思’、而是‘我思故我在’的世界。然而,要打破规则仍是难事。而你却简单地——这样说对遭到过重创的你来说可能有些失礼——将规则破坏了。你足以称得上是最初的‘打破者’,如今也依然如此。你手中握着的、那个——没错。就是那把剑。彷徨星神索尔,第二个反逆者,将它送给了你。圣断罪之剑。Holy·Convictor。真名‘打破者’。当然,你也明白的吧?你难道觉得这都是偶然吗?当然不是。这是注定了的。那名反逆神也知道,他说到底也是个神,身处规则一侧。他正是知道身为先驱者的第一反逆者的末路——被赐予了某个领域、被赐予了新世界、坐上其支配者之位、可到头来还是落得不得不遵守规则的下场,正因为他知道,他才会将那把剑托付给你。你能够做得到——他如此对你抱有期待。他并不是单单期盼着与恋人再会而彷徨,而是希望你能够将他无法亲手破坏的规则破坏。也就是说,其实啊,关键就在于你。也许你不喜欢这样,然而你别无选择。你正是如此地走到了今天,与喜不喜欢无关,这是你自己选择的道路。在你执着于尚不足以判明有多大价值的生,杀龙果腹的时候,就已经注定要变成这样。也许你的内心中,对自己总是带来死亡、对被人称为破坏者和唤来终结之人满怀恐惧。然而,要我说,这些称号都不对,你是打开大门之人。也许你觉得你所积累下的死,大量的死都如同空虚,可这是不对的。那些死正是为了让你打开大门才存在的,你所导致的所有死都是有益的。因为,正是杀了这么多人,你才能最终抵达这里。然后,你将打开大门。这是唯有你才能做到的事。不论如何,你最终都将走上这条路,这是早就注定了的。所以,你拒绝也好、反抗也好、挣扎也好、讨厌我的话就杀了我也好——如果你杀得掉的话,反正,你到头来肯定,会打开那扇门。”

  “……随你怎么说。”

  那家伙的声音从我左耳进右耳出。

  没工夫认真听他讲。我得赶紧回去。

  得赶紧回去。

  我已经累了,那些家伙还在家里等着我。我没有狂妄到真的奢求得救,我有同伴,足以称之为是朋友。我喜欢他们,珍视他们,这意味着什么,我现在已经明白了。

  所以,不论多少死对我缠身不放,不论我的双脚多么沉重,我也必须得回去。回去。

  我沿着灰色的道路前进。离开这可憎的房间,关上那扇刻着印记的门,我离开了。曲折繁复的灰色道路,再难走我也会想办法走下去。

  终于来到外面,被玩具兵们包围,还有人说着什么,喊着什么。别吵。别妨碍我。我对你们没兴趣,我要回去。

  “让开。你们想死吗。”

  很简单。只要轻松地挥下这把剑,轻松到如同呼吸,我就能杀人。也许,比呼吸还要简单。

  好难受,不知怎么喘不过气来。从未意识到,呼吸居然如此地困难。谁在压迫着我?谁在束缚着我?谁将我牢牢捆绑缠绕不离?

  滚出来。

  有本事就现身。

  看我杀了你——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

  难道是我亲手散播出的死的集合,在试图将我捕获吗。

  玩具兵们让开道路,我一点一点地向前迈出脚步,感到安心。还好不用杀就能了结。已经太多了,受够了。我要回家。沿着灰色的道路前进,除了这条路以外,所有角落都被死涂成了纯黑。如同凝固焦油一般的东西,试图粘住我沿着道路前行的双脚。如同空壳、却又极为沉重的死,凝聚成人形的漆黑死亡,抓住了我。我试图甩开他们,这样就无法走路了。

  “别说这种话呀。”死轻声低语,“别这么无情呀。我可走不动呀。已经没法走了。为什么?因为我早就死了呀。所以,我只能由你来搬运,否则,我哪里也去不了呀。带我走吧,这点事你还是能帮忙的吧?因为,就是你杀的我不是吗?”

  我没有回答。没有回应。我不想听你说话。说得越多你便攀得越紧。我甚至不再停下脚步试图甩开你,因为反正都是白费功夫。够了。在这条灰色道路以外的地方,到处都是你们,没有边际。行,我带着你,我带领你们一起走吧。

  回家。

  “为什么你要装得这么沉重?”“其实很轻松的吧,其实你根本什么都没想吧。”“觉得反正只不过是稀松平常的死,甚至连平常都不如。”“我有母亲、父亲、恋人,可这都与你无关。”“我有深爱的人,也有人爱着我,可这又有什么关系?”“说到底——你就是这么想的吧,你从心底里就是这么认为的吧。”“现在不同了吗?察觉到了吗?知道错了吗?转变想法了吗?”“一直孤独一个人很寂寞吗?”“在那颠倒的沙漠中,独自一人,寂寞到脑子都出问题了,是吧?”“与我们不同,不会死的你,即便是被车裂、心脏被穿刺也不会死的你,仅仅只是孤身一人,就觉得寂寞了吧?”“简而言之,你变得软弱了。”“真可耻啊。”“而且,不仅是精神连肉体也变弱了。”“毕竟只是个容器嘛。”“假货。”“人造品。”“你已经不再像你以前那样了。”“是啊,你已经不再是以前的你了。”“你迷失了。”“有弱点就会被利用。”“被恶魔。”“指的是你们都知道的那个恶魔。”“只是以宗教概念举个例子。”“而你不同。”“这不是举例。你也应该注意到了吧。我有母亲。有父亲。有恋人。”“我有深爱的人,也有人爱着我。”“而我被你杀了。”“我在临死前痛哭,想起母亲,想起父亲,想起恋人,想起亲密的人,我哭了。”“我想要向我爱的人告别,可那时我已经死了。爱着我的人听到我的死讯,不知会悲伤到何等地步,可这些我都无从知晓了。”“因为你毫不怜悯地杀了我、杀了我们。”“然而,我们知道。”“我们清楚。”“你从没有觉得自己做错了。”“你从没有后悔。”“一点点也没有。”“你并不是因为我们而痛苦。”“你只是终于明白了。”“将来有一天,你很有可能像杀死我们一样亲手杀死你重要的人,这毫不奇怪。”“就算不杀,你也会失去。你必将失去你所重视的人们。”

  “……闭嘴。”

  我明白。我早就明白。这种事,就算你们不说,我也明白。

  即便如此,我还是要回家。光是考虑到可能会失去,就如同失去了精神的支点。这不是假设,而是注定的事实。我之前从未体会过,如此地喜欢别人、如此地珍视别人、为了他们我可以奉上身心和灵魂。可就算如此,我也会失去。大家总有一天会闭上眼睛,再也无法睁开。那个瞬间浮现在脑海,便使我浑身冻结。那时我会大吼大叫吗,会发疯吗,会抑郁吗,还是说,会哭?大概,都不会。

  我什么都做不到。

  做什么都没有意义。

  一想到将来的那个时候,就产生了破坏一切的冲动。干脆现在就全部失去,还比较轻松。不自觉地便有了如此可怕的想法。我在害怕吗。是啊,害怕。害怕得无法忍受,害怕得想笑,害怕得连那如痉挛一般的笑也冻结起来分毫也挪不动。

  即便如此,我还是要回家。

  死啊。无数的死亡啊。既然你们说让我带上你们,我就照办。不管你们有多沉重,我都能背负得动。即便是眼、耳、鼻都被塞住,什么都感知不到,嘴巴被封住无法呼吸,我也要回家。啊啊——

  马上就到家了。

  本应是家。

  漆黑的死已经消失,道路不再是灰色,这里已经只是单纯的夜路,看惯了的景色,艾尔甸第十二区,我的归处,家。它应该就在前方,就在这里,可是——我怀疑自己眼花了,不见了。

  不见了。本应存在的东西不见了。不可能是这样,好好的房子不可能如沙子城堡一般一晚上就被海浪冲垮。的确不是沙子,能看到崩塌的遗迹,从土丘上倒塌、大量的瓦砾堆在道路上,四处散落,无从落脚。在很久很久以前、久得已经记不清到底是什么时候、真的已经无法确定的过去看过的影像突然掠过脑海。「这里距爆炸中心点约一千五百米。如各位所见,这里已经面目全非,唯有残骸在诉说着那场爆炸的恐怖。我们已经无法再靠近。牺牲者数量很明显完全无从统计,不过目前为止能够确认的死者共有——」

  “噢噢……”

  这是、什么。怎么回事。家。我回家了。我不是回家了吗。

  “噢噢噢噢、噢噢噢噢噢噢噢、噢噢噢噢噢噢噢噢噢噢噢噢噢噢噢噢噢噢噢噢噢——”

  我抱着头跪地乞求。饶了我吧。真的拜托饶了我吧。可是,我在乞求谁的原谅?谁又能原谅我?原谅我什么过错?我不需要原谅,我从未渴求过原谅。

  我站了起来,身边到处都是人影。看热闹的吗?每一个人都没有脸,都是无脸妖。他们看着我窃窃私语,偷偷嗤笑。“看到了吗。”“因果报应。肯定是报应。”“看他那副模样,这么拼命,好像在找什么东西啊。”“既然是这么重要的东西,为什么不带在身边一刻不离?”“因为他办不到呀。他虚伪、谎话连篇,他害怕别人看清他、摸透他、了解他是个什么东西。”“总是在蒙混,不过蒙混也是有极限的。”“像个虫子一样满地乱爬,喂喂喂,不在那边啊,在这边,这边。”“骗你的。才不在这边呢,在那边啦。”“不对,这边。”“真是个白痴啊,你找的东西早就没了。全部消失了。你永远找不回来了。”

  骗子。骗子。骗子。骗子。骗子。别骗我。别。这不可能,这怎么可能。

  我要找。搬开混凝土碎块,推开钢筋,我要找。在哪里。到底在哪里。我大叫。叫着名字。喉咙吼破了也无所谓。我呼唤着我最重要的人们的名字。寻找。在哪里。到底在哪里。在哪里。不可能不见了。一定还在。我没有失去他们,我不会再失去任何东西了。我需要、我需要你们。没有你们,我就不知道该如何是好。我什么都不是,我是个空壳,只是个器具。为了播撒死亡、劣质的器具。我不会思考,连自己抓住的是什么都不知道,就只顾执着于活下去、杀、杀、杀。我是个胆小鬼,比谁都胆小软弱。就是这样,所以我才拒绝一切,把一切迎面走来的东西都视作敌人,将他们变成纯黑的死,以他们的死涂黑世界,堵住我的眼、耳、鼻、口,让自己变成一个人,就不会再有畏惧。所谓的死就是我自身,是我所期望的世界。

  受够了。

  我寻找。

  无脸妖们说话了。“你这口气还真是狂妄啊,像那样杀了那么多人,却说自己受够了,你已经无法摆脱了。”“生与死是相连的,从不间断地紧密联系着,总有一天会降临到自己身上。即便是从中逃离的卑怯小人,也无法撇清关系。”“你已经失去了一切。”“以失去的形式,死如暴雨降临于你头上。”

  我抬头望向夜空,并没有下什么雨。于是我寻找。找到了。在瓦砾之中。找到了。被瓦砾埋着,倒在瓦砾与瓦砾之间的缝隙中。本是纯白的毛发肮脏到了凄惨的地步。

  “啾……”

  就算呼唤名字,也一动不动。不过,还有呼吸。啾如同以身为盾,两臂紧抱着友人。因为对方处于必须接受保护的状态。脚,左脚脚踝之前的部分消失了。右脚也折断弯曲着。

  “皮巴涅鲁……!”

  摸着他的脸,无数次地叫他的名字,他的嘴唇微微动了。我为了听清他的声音将耳朵贴近。

  “…………莉……璐…………可…………”

  “你说——莉璐可……?”

  什么意思?为什么皮巴涅鲁现在要提起那个名字?答案很显然只有一个。就是那家伙。那个女人。都是她干的好事吗。

  我拒绝了那个女人。没有服从于那个女人,也没有接受那女人的服从。我不允许她毫不客气地闯入我的内心。那女人很孤独。她聪明、似乎无所不知、觉得世间万物都得随着她的性子、傲岸不逊,可本质上,只不过是个比常人歇斯底里一倍的疯婆子。我当初没有意识到,那女人与我有着极为相似的部分,过于相似,是互相排斥的灵魂双胞胎。越是试图靠近,就如同磁石一般承受越强的斥力,不得不分开。也许正因为如此,那个倔强的女人反倒是更加想要接近我。

  那女人临走时说过。‘你、将来一定会后悔的。’

  我当时是怎么回答的?大概,什么都没有说吧。就是这个吗。

  这是报复吗、复仇吗?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就是我——

  是我的错?

  “莉璐可可可可可可可可可可可可可可可可可可可可……!”

  殴打着地面。无数次殴打。拔出剑刺出一个大洞。做这种事又有什么用?毫无意义。莉璐可。该死的莉璐可。杀了你。我要杀了你。杀了你。杀了你。杀。杀。杀。杀。杀。杀。我要杀了你,杀到不能再杀,还要一直杀上无数遍。杀了你。杀。杀。杀。啊啊——可是,皮巴涅鲁还活着。啾也活着。其他人呢?要找到他们。对了。得找到他们。

  “等着我,皮普。”

  我寻找。

  无脸妖们说话了。“同样的事总是会反复发生,数也数不过来。你知道有多少人抓着被你杀死的亡骸痛哭号泣?”

  我在寻找。

  发现由莉卡了。还有呼吸吗?还活着吗?我浑身颤抖地试图确认。怎么办。如果已经没有了呼吸。我该怎么办。我小声念叨:“——救救我。”

  不停低语着的我碰到了由莉卡小小的身躯。在微微颤动。还活着。我继续寻找。找到了露西、还有卡塔力。

  “还活着吧?应该还活着吧?”我小声祈祷着确认,“别死。别死。死了我可不会承认,不会原谅。给我活下来。”

  莎菲妮亚,还有玛利亚呢。还有、哈妮梅丽。我仍然寻找。找到了哈妮梅丽、以及好似想拉住彼此的手却没能如愿地倒在地上的莎菲妮亚和玛利亚——我如陷入恐慌的狗一般吠叫。这是怎么。为什么。为什么。到底为什么。莉璐可。混账东西。啊啊。该怎么办。啊啊。我的思考已经无法成为语言。

  无脸妖们七嘴八舌。“他在闹腾耶。”“不错,再叫得响亮点!”“真是一场好戏啊!”“继续!”“你看你看,死了吧!”“大家都死了!死得可真漂亮哪!”“总算是死了!”“活该!”

  我喘着粗气,不知如何是好地呆站在原地。会死吗。死了吗。我失去他们了吗。还没有。肯定没有。谁来告诉我还没有啊。“……救救我。”

  我蹲下来,确认莎菲妮亚还有没有呼吸。很弱、非常微弱。不过,还勉强有气。受伤了吗。出血并不严重。玛利亚呢。好严重的烧伤。呼吸呢?不能算没有。能够微微地感觉到一点点。虽然极其缥缈,但心口也在起伏。哈妮梅丽的情况很糟。没有呼吸。我对她人工呼吸,拼了命地吹气,总算使哈妮梅丽吐出了一点气息。还没死。她还没死。大家都没死。可是,都快死了。濒死。怎么办。该怎么办。教教我,玛利亚。我该怎么办才好。瘦弱的你、有自知之明的你、即便是怕得手忙脚乱差点转身就跑最后还是固执地面对前方的你,这时会怎么做?

  莫莉·利普斯。

  对了。收容所。

  想要将大家都送过去。一次、全员。不可能。难道是让我选吗。非要让我排出优先顺位吗。先送了谁过去,在这期间其他人发生了什么的话该怎么办?不过,必须得做出选择。

  我几乎咬断了嘴唇,丢下剑背起哈妮梅丽,撕下外套将她固定在身上,又将莎菲妮亚和玛利亚担在两肩。“——我马上回来。”

  我尽力奔跑。得快点。收容所。得赶快到达那里,然后再回来。

  我沿着灰色的道路奔跑。除了这条灰色的道路以外,每个角落都被死涂成了黑色。即便如此我仍一个劲地跑。死试图缠住我,我的脚步愈发沉重。沉重也无所谓。不论变得多么沉重,我还是要去。死。无数的死啊,有本事就来抓住我试试看,你们根本做不到。我必须得去。不管发生什么、跑不动的话就用走、走不动的话就用爬、我一定要前进。

  “明明、已经迟了……?”

  出现了影子阻拦在前方。

  女人形状的影子,俯视着我,我已经匍匐在地,因此不得不如此。好重,太过沉重了。

  “你的背上、你的肩上,背负的都是死,当然会沉重啦。”

  “……你是莉璐可吗。”

  “我说过,你一定会后悔的。”

  我转头看向自己的肩膀。黑。纯黑。这是、这是什么。玛利亚。这不是玛利亚。我再看向另一侧的肩膀。黑。依然还是漆黑。怎么了,莎菲妮亚。到底怎么了?

  “所以说,已经迟了啊。”

  “放屁。”

  黑色、纯黑的死亡,压在我的肩上,后背负担着的死,逐渐溶解扩散。

  “你骗我。”

  怎么可能有这种事。怎么可能。我试图将四散的死收拢回来。别走,求你们别走。总是从指缝中悄然溜走的死,非要把它们重新集合起来不可。

  “你骗我……!”

  别离开我。留在这里。

  别让我一个人。

  救救我吧。

  “求你们了……!”

  手向着绝对无法触及的远方伸出。

  睁开眼的时候,呼吸几乎停止。

  “……这里是……”

  摇了摇头站起来。啊啊——对了。对了。是收容所。

  莫莉·利普斯收容所的、黄昏下的中庭。记得在草坪上倒了下来,然后就那么睡着了?

  试图抓住丢在一边的大剑。

  立即注意到身旁有一个男人立着单膝坐着,抽回了手。

  “……你来干什么?”

  “倒是没什么事啦。”男人头上纯白的布缠及双眼的高度,他伸出如同右手的左手拔起一撮草,“没有事要办,就不能来见你了吗?”

  “每次我问你来干什么,你哪次回答过我?”

  “我只是得仔细斟酌一番,才能作出判断呀。”

  “旁边有别人。”

  “仔细看看吧。”男人举起如同左手的右手,指向在庭院中央兴致勃勃地玩着皮球的三个小孩子,“这里除了你,就只有如那样纯洁无垢的孩子们。他们不会觉得我怪异,也不会害怕我。”

  “这可说不准。”

  “你很暴躁。”男人的眼神中透着担忧,简直像个人类一样,“你累了吧,劳损了吧。你被恶魇缠身,是不是还在做恶梦?”

  “因为我家被炸没了。”他抓着头发皱起眉头,“如果是恶梦倒好。”

  “真是多灾多难。”

  “被你这么居高临下地评论,我居然没觉得生气。”

  “我可基本上都是脚踏实地的呀。”

  “索尔。”

  “怎么了?”

  “你到底想干什么。想让我去做什么。你期盼的是什么?”

  “我的愿望只不过是不足挂齿的小事。”“彷徨星神”索尔眯着眼睛静静露出沉稳的笑容,“我想要与她见面。仅此而已罢了。”

  “你觉得我会相信吗?”

  “这就交给你自己判断喽,吾友。”

  “别这样。”他握紧大剑剑柄咬紧牙,“——别再开玩笑了。”

  “到底怎么了?你的样子实在是有些奇怪。如果,我给你的那个容器,已经撑不下去了的话——”

  “这就是你的目的?”

  “我也可以为你再做一个新的哦?”

  “别糊弄我,索尔。”

  “我没有骗你呀。好好想想。我在狱中之狱找到你,救下你实现你的愿望,虽说只是暂时还是给了你肉体,又给了你保护肉体的铠甲和兵刃。其中有任何一次是你不愿意我却强加给你的吗?”

  “那都是卖人情,你是因为我有利用价值才帮助我。没错吧。”

  “作为朋友我得说,我永远不会强迫你去做任何事。”

  “因为你不用强迫我也能达成你的目的,不是吗?”

  “你只要按照你想的去做就行了,戴尔洛特。”

  “就算你不说——”

  不经意间皮球滚了过来。他闭上口,将大剑放在草地上,捡起皮球看向身边,索尔已经无影无踪了。还是被他躲了过去。

  三个孩子畏畏缩缩地靠了过来。收容所中不仅有病人和伤员,还收容着无家可归的小孩子们。这三人应该都是莫莉·利普斯收养的孤儿。

  他轻轻递出皮球。“已经天黑了哦。”

  “还看得见!”个子最高的少女接过皮球撅起嘴,“只要还看得见球,就不算黑,没关系!”

  “是吗。”他不禁笑了起来,“可这样不会被训吗?”

  “没事!”少女气势十足地转身,拉着两名少年跑开了。

  就在此时,庭院对面建筑物的出口通道处走出一名女医术士,对着三人大声呼喊:“——喂!艾兰洁!阿德利!约翰!你们也差不多该玩够了吧!”

  是个年轻的姑娘。一瞬间,以为是佩尔多莉琪,然而不是。

  收容所中有大量的医术士,以及医术士的幼苗。有许多人是多亏了他们才能得救。怎么能说死、没有一文钱的价值……?

  注视着被女医术士斥责后向着通道口走去的孩子们,他站了起来。明明是自己的双脚在活动,他却一时不知该去往何处才好。他总是在睡,直到刚才为止也一直都在睡。即便如此,意识仍然蒙着一层薄雾。

  如索尔所说,已经撑不住了吗。已经到极限了吗。恐怕的确是的。既然对方都说了能做一个新的,就干脆拜托他做一个如何?为什么要拒绝?在怀疑他吗?毫无疑问,我无法信任他。他肯定有什么企图。可现在的我,连打破这企图的力量都没有。想要力量的话,就得去取回来,这样的话,到头来又是殊途同归——

  他搅着头发,喘着粗气。停下脚步,这里是哪里。右手侧是被夕阳的光线微微穿透的窗户,左手侧排列着房间。病房外的走廊?我有印象。但是记得不是很清楚。很模糊。

  突然,有了这说不定也是梦的想法。窗外的暮色紧逼而来,头顶半永久灯的白光徐徐降下,可还是感不到明亮。如何能够断言那逐渐侵蚀天空的黑暗不是死?也许这也是那个梦的延续。也许我早就失去了一切,至今还在梦中徘徊。

  如果真是这样的梦,真希望能早点醒来。

  可即便是梦,我也舍不得现在的景色。

  如果醒过来,我肯定其实躺在床上。遇见的所有人、分别的所有人、死了的所有人、亲手杀了的所有人、经历过的所有事、剜剔我的心的每一件事、手边渐渐变得冰冷的温暖——所有的这一切,其实都是梦。从最初开始便不存在,因为不存在,便不会失去。不要。

  谁来告诉我,不是这样。

  他握住房门把手。

  打开房门,躺在床上的女性如同弹起来一样直起上身。

  “啊……啊……啊……”莎菲妮亚瞪着眼睛嘴巴开开合合,最初称得上是苍白的脸渐渐染上了红晕,不一会儿便红透了。“……诶……诶……那个……诶……”

  “怎么了?”在他听来,自己的声音像是别人的,也不明白自己该露出怎样的表情,“身体状况还不怎么好吧,赶紧躺下。”

  “是……啊、不……也没有……那么严重……刚、刚才、玛利亚他们……来、来过了、那个……”莎菲妮亚低下头抓紧被子,“……就在刚才、还在呢……然后……说是要见多、多、多……多玛德君……就走了……”

  “是吗。”

  床边放着一把椅子。明明看见了,他还是坐在了床的边缘。如同有什么别的意志,在操控自己的身体。

  “看来我们刚好错过了。”

  “……是、是啊……那个……!”莎菲妮亚抬起头,又马上垂了下去,“……那个、那个……诶、那个……多、多玛德君……没、没事吗……?身体状况……似乎不太好……”

  “我只是有点累。”

  “这样……啊……真的吗……?”

  “嗯。毕竟已经不年轻了。”

  莎菲妮亚沉默了下来。他注意到是自己说的话让莎菲妮亚沉默的,不知如何是好,只能抬起一边嘴角,“抱歉。”

  “别、别、别这样……!不用……”莎菲妮亚似乎光是抓着被子都不够,开始把被子往手上缠,“……为、为什么……要道歉……没有什么、需要道歉的……”

  “是吗。”

  “……是的……”

  “是啊。”

  “……是的……”

  “你状况怎么样?”

  “……是的……”

  “应该不算差吧?”

  “……是的……”

  “只有这一句啊。”

  “……是的……?”

  “就是这个。‘是的’。”

  “……对……对、对不起……!那个……我、性格阴暗……老是愁眉苦脸……想不出什么话题……是无、无聊透顶的人……对不起……”

  “没事,我也不是非要让你说点什么啊。”

  “……不……但是……我很羡慕……那些……随便闲聊、什么事都好……又自然、又不勉强……说说笑笑……能够做到这样的人、感觉很厉害……”

  “我在这方面也不行啊。”

  “啊……对哦……是啊……那我刚才说的、真是失礼……对不起……”

  “不用——”他本来也许只是想隔着被子轻轻拍一下她的腿,可是,被子已经全缠在了她的手上,纤细的光腿就暴露在外。

  他的手碰到了她冰凉的腿,大脑空白之下既无法抽回也无法握紧,只能保持原状。

  和她对视了一眼,她恐怕已经彻底傻掉了。

  不过他也好不到哪里去,只顾盯着对方翡翠色的眼瞳。“——啊……”

  试图让僵住的手放松下来,便动了动手指,她的身体颤了一下,借此机会他抬起手,掌中只剩下了空气,没有残留下来任何体温或是触感。

  他挪开视线,上下挥了挥手。“……抱歉。”

  “不、不……”

  “我不是故意的。”

  “不、是……吗……?”

  “嗯。”

  “……这样……啊……”

  不知为何又沉默了下来,他试着寻找话题。他想要问有关【那个女人】的事,可现在无法将那个名字说出口,否则的话一定会有什么东西喷涌而出,将身心都彻底撕裂。

  “那个……”莎菲妮亚弓着腰抱紧双膝,“……刚刚、从玛利亚那里听说……我自己、已经记不太清了……只是、感觉不是没有记忆、而是不确定……试图想起来的时候、就很模糊……倒也不是完全想不起来……”

  他咬紧了牙。是那个女人吗。“什么事。”

  “我……我……好像没咏唱咒文、就使出了魔术……”

  “什么?”

  “……的确、被这么一说、好像的确是这样……我记得……好像是这么希望过……不过、还是无法相信……”

  “咏唱摒弃啊。”

  “你……知道啊。”

  “知道的没你多——这种技巧,应该只有一部分魔导王才办得到。这对魔术士来说,是极其不可思议的境界。”

  “所以……我才不敢相信……但是、玛利亚应该不会骗我……”

  虽然的确如其本人所说难以置信,但如果这是事实,却也能够理解。

  那个女人是本领极为高强的魔术士,而且还是超越者。魔术的起源就是超越者的力量,因此超越者就如同返祖现象,可以说是天生的魔术士。在现存的魔术士中,说一只手就能数得过来有些不确定,但肯定不会超过两只手。由于并不只是单纯的魔术士,其麻烦之处不仅仅在于力量。家中被这样的人偷袭,结果却全员生还,只能说是奇迹。

  是故意的吗?有目的地饶了大家一命?

  产生这样的想法是极为自然的。不过,如果莎菲妮亚真的实现了咏唱摒弃这般伟业,就很容易理解那个女人为什么要抽身逃跑了。

  “……你觉得……是真的吗……?”莎菲妮亚瞄了他一眼。

  “是啊。”他稍微笑了笑,“是你的话,做出多厉害的事都不奇怪。”

  “……真的、真的是……这么想的吗……?”

  “嗯。你很有天分。也非常努力。”

  “努力……是理所、当然的……我还、努力得……不够……”

  “但是,其他人办不到的事,你已经能够办到了。”

  “……其实……”莎菲妮亚左手抓住了右手手腕,“……刚才,多玛德君进房间来之前……我稍微、试了一下……”

  “连触媒都没有?”

  “没有触媒、只是对魔术……从准备到发动为止……模拟性地演练一遍……这是一种训练方法……这种方法即便是成功了……实际上、也不可能真的使出那个魔术……不过、在训练里办不到的事……实战中、也绝对办不到……”

  “你试了试,然后没成功对吧。”

  “……是的……”莎菲妮亚皱起眉,嘴唇拧成一条斜线,“……说真的……到底该怎样……才能办到……一点头绪都没有……”

  “没必要着急啊。”

  “一定有什么诀窍才对。”这句话难得说得很清晰,莎菲妮亚握紧右手点了点头,“……既然、成功了一次……就一定、能办到。我是不是、忘了什么……很关键的、什么东西……还是说,那个时候有什么不同……如果这样的话、又不同在哪里……你不觉得、这种事……只要想想、就应该能明白吗?因为、这可是我自己的事……”

  “也许吧。”

  “……应该、能明白才对……也许我、错过了入口……太过拘泥于、形式……必须得跨越形式、跨越墙壁……这种思考方式、说到底就、墙壁……墙壁、也许就是墙壁……得跨越过去、这种想法本身才是……”

  莎菲妮亚小声念叨着,拼命地思考。现在,她已经意识不到他的存在了吧。

  魔术士必须拥有过人的天赋以及合适的指导、加上强大到异常的精神集中能力才能有所成就。被著名的闪光魔女看中、得到对方的指导、能够如眼前这般沉迷于魔术世界的莎菲妮亚,毫无疑问拥有着全部的条件。

  然而,她作为魔术士还是异常的。

  莎菲妮亚虽然追求力量,但那并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同伴们。再说清楚点,是为了保护同伴、为了帮助同伴,才渴求着更强大的力量。

  为什么你——不仅是你,你们,都是这样啊。

  胡子自不必讲,就连那个如同高傲具现的强·杰克·顿·裘克,都给了克罗蒂亚自己的一半生命。为了朋友,连自己的一半生命都可以随便舍弃。其他人就更不用说了。光是作为一个人类从出生到死就已经很不易了,却还要在此基础上背负更多的东西,为了不崩溃而彼此支持。

  ‘没有一文钱的价值’,你如何敢说这种话?啊啊——

  胸口发紧。如同精心制作的装饰品的心脏在钝痛。我会失去他们。我的确会失去他们。这么简单的事实,我却一直没有明白。笑吧,干脆变成个笑柄还轻松一点。总有一天你们会闭上眼,再也无法睁开。这样真的好吗,怎么可能好啊。

  我不要这样——我心里想。就如同不讲理的臭小鬼一样。

  他向莎菲妮亚伸出右手,在指尖触碰到银色的发丝之前,就慌忙收了回来。真的是,慌张得连自己都觉得滑稽。

  莎菲妮亚看过来眨了眨眼。“……怎么了……?”

  “不……”他摇头,“没什么。”

  我已经非常虚弱了。

  肯定,撑不了多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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