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卷 I love you. [noir] Calamitage 003 “rebirth” 1

  01 逃亡者

  她在保持感觉器运作的同时封闭意识进入梦境。

  这是记忆的碎片。尤其是她在接受电子脑化之前的记忆都已破碎、缺损、发生改变,即便是恢复了也不再是原来的记忆本身。梦。所以,不是记忆,而是梦。这是她的梦。只需手指动上几下再加上简短的口令,她就能操作数个影像放映装置和音响装置。她是数字原生第三代,绝望的一代,最后的一代。她与弟弟一同躺卧着置身于影像与声音之间。只有愚蠢的大人才会囫囵吞枣地理解大众媒体提供的信息,而她们不同,她们生存于影像与声音之中,从由现场传出并持续更新的原始信息中有所取舍地摄取情报。这对她们来说就如呼吸一般。她们不会积攒信息,而是浸没于信息流中,随时捞取必要的部分。

  是什么扣动了打破局面的扳机?原因当然不止一个。有许多原因,多得无法计量。她们习惯了复杂。信息的复杂性,虽然使其显得暧昧但并非不清晰,只是因为结合关系过剩导致难以把握全貌罢了。比如自二〇二〇年代开始的激烈且不可逆的大规模环境变化,就是诸多要因联合作用的结果。气候离脱【climate departure】。气温上升在某个时点超越了界限,冲垮了文明的堰堤,不仅是人类,众多的生物都迎来了饥荒。即便如此,在那时候人类也还是有救的。一时急速扩张的支援之轮,却在那之后迅速收缩,最终消失。人道、仁爱、体面、自尊,全都无法成为人类坚固的堡垒。气候变化与粮食危机推动了新型流感、重症急性呼吸道疾病、O139型霍乱、鼠疫、疟疾等等传染病的爆发与扩散,人的移动受到限制,物资的流通遭到妨碍。气候离脱的范围一刻不缓地扩大,由不毛之地流亡而来的难民侵犯国境,于是并非比喻的真正“扳机”被扣动,引发了流血冲突。不论是个人、地域、还是国家,都必须自卫,为此而寻求各种各样的手段。而“侵略者”一方也是如此。饥饿的人们无论如何都必须取得粮食,如果为此非得突破由军队严守的国境线不可的话,那也只能去做。难民们离合集散,结成了反体制派或恐怖组织,指责各个国家的利己主义与不人道。不只是指责,他们也动用了武力。

  一般认为在当时,小型化的高性能大规模杀伤武器已经通过各式各样的渠道流出在外,从结果来看,这的确是事实。二〇四三年,统一抵抗战线【URF】以被称作“AD武器”的压缩炸弹发动了攻击。犯人照例拍摄并公布了发动袭击时现场的影像,她们一遍又一遍观看了无数次,既感到恐怖又沉醉于其中。这并非事不关己,即便是明天就可能成为受害者,破坏与杀戮依然在她们的胸中跃动。道德早已化作形骸,而且,属于绝望的一代、最后的一代的她们,原本就从未有过希望。自记事起,她们就被迫走在狭窄坎坷的羊肠小路上,到处都是让她们认清状况的例子。她们正确地预测到了自己的末路,那就是虚无。既非崩坏也非灭亡也非死,她们的道路前方什么都没有,这也就意味着她们自身的存在就等同于无。明明身为虚无却能够感受事物能够思考,能够活着,这一矛盾如同绞在她们脖颈上的绳索,却从未让她们窒息。总之,至少她们未曾胆怯过。也许明天难民和恐怖分子们就将投下AD武器把她们居住的一带夷平,从现实考虑这是有着充分的可能性的。可即便如此又有什么恐惧的必要呢?她们没想到最终并没有发生那种事。即便真的发生了,也只是让本就是虚无的她们回归虚无罢了。换言之就是自然的演变而已。

  另一方面,她们着迷于一种被称作“解脱【DIVE】”的游戏。通过“解脱”前往一处名为“涅槃【NIRVANA】”的电脑空间,使五感与之相合并解放,成为另一个个体。在那里她们既是人又不是人。她们成为了“异种【DOT】”,沉浸于千变万化的异境之中。涅槃受到异种的干涉发生改变,而改变了的涅槃又反过来影响到了异种。在那里存在着自由,在现实中她们不具备、也不应期望的自由。然而她们并没有沉溺在涅槃之中,因为她们已经无法沉溺于任何东西。她们知道,自己什么都不是,自己身为虚无,她们知道得过于清楚了。某一天,在图书馆——位于涅槃中的一处聚集着全部可参考信息并且能够阅览的区域,某位异种抹消了自己的存在。那位异种的目的是舍弃作为一个人类的生存而彻底在涅槃中作为异种活下去,可这个愿望没能实现。那位异种消灭不见,而作为其本体的人类个体遭到了何种命运,无人得知。然而在那之后这种自我抹消【autokill】相继发生。异种们由此而产生了一种设想:逃亡者【escapers】。异种们寻找自我抹消的异种的痕迹,希望能够找到证据证明,自我抹消后的异种没有死,而是变作逃亡者继续在涅槃中生存。她和她的弟弟也如此期望。在那之后发现证据的传闻接连不绝。涅槃则在异种的干涉下发生改变,使得异种相信的事变成了现实。不久逃亡者们便能在异种面前现身。有的异种认为那就是真正的逃亡者,也有的异种断定那不过是涅槃制造出的幻影。不论如何,逃亡者开始增殖,逃亡者的存在扩张了涅槃的虚拟现实世界。旁人无法区分异种和逃亡者,有的异种开始故意装作是逃亡者。当逃亡者聚集在一起组成势力之后不久,便出现了带着半分取乐心态、或是秉着某种信念狩猎逃亡者的异种。涅槃由于杀伐而荒废。战争。战争。战争。她与她的弟弟也武装起来打倒了许多敌人。如果不主动出手,就会被打倒。涅槃化作了战场。如果异种在战斗中失败被“压坏【crush】”,那便重新解脱生成一个新的异种便好。假如异种在安全装置解除的状态下被压坏,据说便会成为逃亡者的一员,而她和她的弟弟都不希望如此。从涅槃中回归现实,便沉没于现实世界那破灭性的信息之海中。解脱进入涅槃之后,便在其中互相击溃。弟弟问她:这是否就是人类的本性。人到头来就只能如此吗。不知道,她如此回答。有的人是这样,也有的人不是这样,肯定仅此而已罢了。弟弟则歪着头继续问:真的吗?看到这副模样,只让人觉得对什么产生期待简直是愚蠢至极,干脆让一切重头再来还好一些。弟弟如此喃喃道。要纠正特定的某一个错误估计是不可能的,这样的话就重新从零开始不就好了吗。不可能。她回答。而且,就算这么做了也只会重蹈覆辙罢了。姐姐你啊——弟弟说道,姐姐你也绝望了啊,已经什么都不相信了啊。绝望的一代。她们是人类最后的一代。——梦。

  这都是,梦。

  她解放意识。

  她的身体半埋在白雪之中。气温零下十二点七度。她已经得到了超出充分程度的冷却。她注视着亮度经过调整的晨空。即便是在完全的黑暗中她依然可以通过电磁波来确保视觉。她感受到了振动,或是应该称之为震动。她没有用手撑地面,只靠腿部运动便抬起了身体。她的躯体上仍残留着雪块滑落的痕迹,痕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风干。坡度二十一点四。她身处山中。位于大陆西北部、分割艾尔迪尼翁的库拉依德大山脉的大部分区域都还覆盖着厚厚的雪层。这座巨大的山脉在震颤。开始了啊,她想到。她早就发现了“那东西”就隐藏在这里。库拉依德大山脉是沙蓝德无政府王国和摩德洛里之间以人力无法翻越的天险,不过这里同时也位于古德卧榻之侧,是个合适的隐藏处。她原本不清楚正确的点位,虽然曾经探索过但一无所获。然而在如今这种状况下就很容易了。她动用全身感受震动。震动每分每刻都在变得更加剧烈。终于探查到了震源地。方位五十二度距离约十七基尔美迪尔。她使她的身体运作起来,背部、腰部、腿部推进器50%展开。克拉纳姆粒子释放极限功率同样设置为50%。开始释放。视觉听觉范围修正。良好。

  通过克拉纳姆粒子的作用催生出的升力与推力使她飞翔,在空中留下一道直直的裂痕。经过两分四十八秒的飞行,她抵达了正确点位的上空。没错。山坡上的积雪正在滑落。雪崩。雪崩发生了。已经离融雪之时不远,在这个时节,雪崩并不是罕见的现象,然而眼前的雪崩规模极大,已经不单单是雪崩,甚至都不像是自然现象。山体在分裂,一道裂口,极长。长得不可理喻的裂缝将山坡分断,长度至少有几百美迪尔。不、不止这个数量级。超过一基尔美迪尔,将近二基尔美迪尔。裂口虽然沿着山坡有所起伏曲折,但整体而言是一条直线。随后那裂口开始持续扩张自己的范围。全长——不只是宽度,连深度也在扩展。简直就像大山张开了嘴一样。其结果,便引发了惊天动地的雪崩。她在裂口的正上方制动并滞空。已经不能再用“裂口”来形容了,这是一处洞穴。既宽且深的巨大洞穴吞噬着周遭的雪、土石和树木,进一步扩大。她注视着这副状况,仔细观察,视线一刻不离。

  过于巨大的洞穴终于停止了扩张。

  寂静。

  这寂静只消一瞬便会被打破,就如同写着契约的纸片一样脆弱。

  沉闷的声音鸣响。超重低音在地底、不、巨大洞穴的深处翻涌。声音仿佛凝结成块向外冲撞。而且不只是声音,还有某种有着极大质量的物体,正要从洞穴深处现身。

  最先展露出的是它的头部。炮铜色,生有众多尖角。看上去既坚固又优美的额头下方,凝聚着淡红色光芒的双眼傲视向天。鼻筋延伸至下颚处,在断崖般的鼻尖下方布满了同样是炮铜色的牙齿。脖颈长而粗壮,且不止一个,有多个头部。不必去数,她早已知晓。九条脖子九颗头。支撑这些的躯体魁梧却又不过剩。四只前臂,四只后腿。尾巴分为最长的一根中尾以及左右两根副尾。翅膀由于叠在一起无从判断,但当初是有六枚。龙。那外形毫无疑问就是九头龙。然而,却都是炮铜色。它的全身不是被龙鳞、而是被炮铜色的合金覆盖得不留一丝缝隙。——纳·因。

  啊啊,九头龙纳·因。

  她无声地自言自语。她知道即便是开口出声也得不到回应。纳·因已经不再是纳·因。与它的姊妹九头龙诺·因一同仕奉原子极大魔术士与地狱军团战斗到最后的、可怜的纳·因。即便是人类将要败给恶魔的时候,所有人也都相信它那飞翔于高空中的巨躯绝不会坠落于地面。然而,两只九头龙被超过几十万邪龙与龙骑兵围攻,龙鳞被一枚接一枚拔去血流如注,最终还是精疲力竭,生命耗尽。傲慢的魔导王将无数恶魔连同两只九头龙一起烧尽以示吊唁。九头龙们化作骨骸,诺·因的遗骨成为了填堵巨穴的艾尔甸的地基,而纳·因的遗骨则自那之后就不知所踪。看来它一直被隐藏在这里、库拉依德大山脉破号大工厂,以变成、不、以被改造成如今这副模样。古德耗费了一千年的时间将纳·因的骨骸变作了这异形之物,恐怕就是要让它成为最终战争时的王牌。一直在地下仓库中等待着这一刻的纳·因,被大得荒唐的抬升装置向上推,速度渐渐变缓,震动幅度越来越小,终于上升停止了。纳·因淡红色的九对眼睛光辉骤增,九条脖子开始缓慢地扭动,三根尾巴也同时动了起来。纳·因。啊啊,纳·因。你比当初还活着的时候大了不止一圈两圈,你的躯体如今用巨体来形容都离事实相去甚远。你是如此雄伟。纳·因啊,你有着龙的身姿,然而你已经不再是龙。炮铜色。你简直就像是机械,你现在大概就是机械吧。她的胸口如同遭到猛击。你简直和我一样。我的身体大半都是机械,连大脑也大半换做了机械装置,身体组织也经过了无数次的改造。原本的我已经不见踪影,现在的我是一台机械,与你没有什么不同。我们都是只能朝着目标一心移动的机械。

  纳·因。发出低沉的倾轧声正要伸展翅膀的九头龙纳·因。你已经不会流泪,甚至感受不到痛楚。纳·因。你的翅膀即将张开,曾经由骨骼和皮膜构成的翅膀既有力且灵活又极其优美,而你现在的翅膀已经不同。你背负着的三角形翅膀共有三对、六枚。虽然数量与当初一致,但你应该已经无法挥动翅膀了。因为没有那个必要。你的翅膀上安装着大大小小的喷射管,这些喷射管喷射出某种推进剂,便能使你飞行。喷射管不仅位于翅膀上,还分布在你身体各处。看得越久,便越是觉得你是机械。纳·因。我还是不要再用这个名字叫你为好,你已经是一台机械。喷射管的嗡鸣声渐渐高扬,喷射出的推进剂将空气加热使光发生屈折。纳·因即将浮起、不、出击。纳·因即将出击。恐怕是古德王正在呼唤纳·因,这个时刻终于来到了。裘弟。她在心底里呢喃着弟弟的名字。你肯定正在得意地暗笑吧。你早就预料到会变成这样。然而,我却想象不出你如愿以偿欢喜地拍手的模样,我已经不记得你的容貌了。你已经,不再是你了。就如同我也不再是当初还是你姐姐时的我一样。

  她抑制克拉纳姆粒子的释放,开始下降。朝着纳·因的所在之处。

  02 龙们

  “——哈……?哎?什么?纳……?战舰?马克西……多拉贡——这是……”

  玛利亚罗斯看了看亚济安,又朝古德王望去。那个旁若无人暴虐无道的王呼唤了什么,这一点肯定没错。他的确是说了‘来吧’。可是,王到底是对什么说的?多拉贡?dragon?龙?九头龙级?

  Chao nu ji fei xing zhan jian?zhan jian是——战舰?船?fei xing莫非是,飞行?飞行的船?战舰?明明是战舰又是龙?可是他的确是这么说了啊,还加了个‘多拉贡’,我听见了。记得全名应该是马克西玛姆AM多拉贡?这个名字的飞行战舰?Chao nu ji?超弩级?意思就是比超大还大?纳因?那又是啥?哎?哎?哎……?现在是像这样震惊的时候吗?肯定不是吧?虽然如此,虽然我知道这一点啊,但是——

  由于紫之薇洛尼卡也就是莉璐可发动了战略级魔术“古代破坏王之咒”,空中首都艾尔甸开始了崩毁。右肩扛着皮巴涅鲁、左肩扛着哈妮梅丽、差点掉下去、不、是已经掉下去的胡子也就是多瓦宁古,被王用魔术在千钧一发之时救了起来九死一生。多玛德君被莎菲妮亚抱住,由莉卡和飞燕、萝姆·琺和阿尔法的落脚之处暂时还安全。啾被似乎是超贤者莫格女儿的伊凡洁琳放出的青光包裹着漂浮在空中。顺便一提,玛利亚罗斯则绝非本人意愿、被亚济安抱着,亚济安会飞因此也算安全。剩下还有谁来着?哦哟差点忘了。被亚济安的右臂、黑管的集合体、阿尔卡迪亚捆绑着的半鱼人也就是卡塔力正像个摆锤一样晃个不停。闪光魔女玛奇鲁塔和跳舞绵羊之类的家伙不必说自然是飞着。也就是说总而言之目前全员平安无事,然而这个“全员”也仅限于在场的全员罢了。车轱辘话再说一遍,艾尔甸已经开始崩毁,而且将持续下去。艾尔甸目前不在地面上,而是飞在空中,要是毁坏了就糟糕了。如今,身在艾尔甸之上的人们已经只能和艾尔甸共命运,换言之就是若艾尔甸毁坏就只能与它一同坠落。这高度可不仅仅是两、三美迪尔,要是坠落下去必死无疑。另外还要考虑到,敌人也来了。虽然看上去像是大群的飞虫,但那只是因为距离尚远罢了,当然不是飞虫,而是恶魔。如云霞般遮蔽半边天空,向这边逼来。太糟了,净是些坏事,眼下根本就数不出一件好事。玛利亚罗斯本想试着找找看但还是马上放弃了,这样逃避现实也没有任何意义。必须要想办法应对——虽然我自己根本什么都做不了。

  玛利亚罗斯敲打亚济安的胸口。“亚济安,高度降低一点……!”“——嗯、啊啊,我知道了,My sweetheart……!”抑制住想要叫骂‘那什么my什么什么的玩意儿完全没必要就别再加上了’的冲动,玛利亚罗斯将亚济安抱紧。当然我才不想抱这个没脑子的蠢货,但实在是不想妨碍他也只好如此。亚济安一开始高速下落半鱼人就“鱼嚯……!?”地大叫起来。敌人就交给以玛奇鲁塔为首的魔术士们吧,当然前提是他们愿意帮忙。虽然我不了解什么大地狱龙骑兵团,但想必对于魔术士们来说也不值一提。暂且不管这个,玛利亚罗斯朝多玛德君他们大幅度挥动胳膊。“——去银之城寨……!”“唔嗯。”多玛德君马上点头,“莎菲妮亚,能动吗?”“是,当然……!”莎菲妮亚抱着多玛德君向远处飞去。由莉卡也在和玛利亚罗斯对视了一眼之后,拉起飞燕的手向那里奔去。还有萝姆·琺和阿尔法也是。“唔唔!”多瓦宁古动弹不得,他正被古德王的魔术提在空中,肯定没办法凭自力移动。不仅是无法移动,如果古德王改变了主意,多瓦宁古可就要连带着他肩头的皮巴涅鲁和哈妮梅丽倒栽到地面上去了。啾似乎是伊凡洁琳的朋友因此大概不必担心,可胡子他们就——多瓦宁古突然双目圆睁。“——别犹豫快去!贫僧三人会想办法应付……!”

  “没事!”皮巴涅鲁抬高声音,哈妮梅丽则喊了声“没错!”然后和皮巴涅鲁对视起来互相露出笑容。明明根本不是没事,明明没有任何安全的保证。可是,那三人既然都这么说了,要是再磨磨蹭蹭的,我就要变得更加讨厌自己了。玛利亚罗斯在亚济安的肩膀上拍了一下。“走吧……!”

  “以爱为名……!”笨蛋一号又说着莫名其妙的话,大力挥动黑翼加速。飞行高度很低,吓得卡塔力忍不住沿着阿尔卡迪亚的黑管向上爬。“低低低低低低!太低了吧!?要要撞到地面了……!?”“我会小心留意的!”亚济安说完又小声加了一个词,“——大概。”“居居居居居然然然然是大大大大大概概概概概吗!?”“你就忍一下吧!时间紧急……!”时间紧急,没错。对啊,亚济安自己也有着急的理由。虽然他为了装帅将这些都不表现出来,但实际上心中恐怕也焦急难耐。因为,银之城寨中也有亚济安的同伴,午餐时间的人们如今也都在那里。要是艾尔甸就这样毁坏坠落,亚济安就将失去所有的同伴。不行,不行,这样绝对不行。然而,我也只能祈祷。玛利亚罗斯所能做的也就只有祈祷它不要发生。真是过分的惩罚。我无力地诞生在这个世界上,输掉了一切比试,因此对这些惩罚,我倒是早就习惯了。不要赌气闹别扭,要向前看,既然能够祈祷,便至少尽全力去祈祷吧。

  亚济安飞在空中,前方是莎菲妮亚,下方的艾尔甸正在渐渐崩落。银之城寨所在之处并不遥远,马上就要到了。“敌敌敌敌敌人过来喽……!”卡塔力大叫起来。倒不是因为闪光魔女和那些魔术士们没有出手阻挡,而是敌人的数量实在太多了。一部分去了魔术士们那边,也有一部分朝这边追来。地狱龙骑兵。虽说号称是“骑兵”,但它们的形态可不是人形的恶魔骑在有翅膀的蜥蜴背上,而是有翅膀的蜥蜴背上直接突出来一个人类的上半身。那上半身的双手中持有各类武器。有拿剑拿枪的,也有拿着像是弩一样的东西的——不,那就是弩吧。几十名、甚至更多的龙骑兵一齐发射,弩矢,数不清的弩矢朝这边飞来。“鱼噢噢噢噢噢噢……!会被射中吗被射中咋办啊要被扎穿啦这可咋办好哇……!”“——这么办!”黑翼激烈地拍打空气,亚济安猛然加速。“噢哇……”玛利亚罗斯本能地闭上了眼睛,加速度仿佛要把脑子从脑壳里甩出去一样,无法呼吸,胸口好像要被挤扁。箭。箭?箭!?没有射中,也不知是躲过去了,还是挡掉了。龙骑兵们追在后面,它们没有去追赶正在地面和建筑物上奔跑的由莉卡她们,太好了。论速度是亚济安比较快,不知能不能突破追击?不过,前方就是银之城寨。再这样下去岂不是要把敌人引到银之城寨里去了?别说“岂不是”了,而是肯定会的吧……?

  “亚济安,这样下去的话……!”“不,没问题!”亚济安马上回答。这样言之凿凿的回答对他来说可真是少见。银之城寨越来越近,莎菲妮亚和多玛德君已经抵达了银之城寨的正上方。突然,从银之城寨好像有什么东西飞了出来。好像是这样,还是说,是我眼睛花了?不对,那东西从抱着多玛德君、或者应该说是靠在多玛德君怀中的莎菲妮亚身边掠过,又越过了正搬运着玛利亚罗斯和卡塔力的亚济安。好快。这速度真的好快。看都看不清。不过——

  “贝蒂……!?”莎菲妮亚转身大叫起来。“没错。”玛利亚罗斯听见了亚济安的低语声,他的脸上浮现出淡淡的笑容。贝蒂,莎菲妮亚的师姐,午餐时间的“下垂眼贝蒂”。玛利亚罗斯也知道贝蒂是一位卓越超群的魔术士,很久以前就知道了,然而没想到现在竟厉害到如此地步。玛利亚罗斯也转头望去,恰好在此时,贝蒂突然停了下来。就在龙骑兵们的正前方,差一点就要撞在一起,只差一点点而已。随后贝蒂挥臂横扫,庞大的雷光放射而出,爆发出惊人的巨响。雷霆万钧,巨大的雷鞭将龙骑兵们烧尽、震飞。雷光不止一闪,贝蒂再次挥臂,配合着她的动作,雷鞭闪过第二次、第三次、第四次、第五次。玛利亚罗斯咬牙紧靠着亚济安。明明不想这么做,身体却还是做出了本能反应。就是有这等的威力和压迫力。贝蒂。

  “好弱。好弱。好弱。好弱。好弱。好弱。好弱。好弱。好弱。好弱。好弱。好弱。好弱。好弱。好弱。好弱。好弱。好弱。好弱。好弱。好弱。好弱。好弱。好弱。”贝蒂每挥出一次雷鞭,就有一团龙骑兵被轰散。如同在欺负小孩子、不、如同在欺负婴儿。或许连婴儿都算不上,在如今的贝蒂面前那些龙骑兵与小虫同然。根本没用多少时间,贝蒂就将前方直径两百美迪尔左右半圆内的龙骑兵一扫而空。“——连个对手都算不上,回去洗洗脸重头练练吧,杂鱼。”

  玛利亚罗斯害怕得直发抖。贝蒂原本就已经很可怕了,不过如今还有什么不同。力量的级别与原来完全不同。而且不止如此。还有贝蒂的眼睛,若是不怕招致误解直白地说的话——简直是没有人味。这种说法可能还是有点过分。应该说,那眼神就好像在看着不值一提的物件一样——嘛,毕竟对手是恶魔,这种眼神应该也不奇怪。不过到底该怎么说呢?究极的居高临下?上位者对下位者的视线?是我想太多了吧。要说玛利亚罗斯是上位者还是下位者的话那毫无疑问是处于下位中的下位,可能就是因此而太敏感了吧。不论如何,龙骑兵们拉开距离朝贝蒂齐射弩箭,看到这里,情不自禁喊出“危险……!”不过又马上意识到这真的是瞎操心。根本不需要玛利亚罗斯这样的人提醒,贝蒂自己也能应对好。话虽如此,贝蒂的应对方法还是出乎意料。任谁也不可能预料得到吧。

  贝蒂睁大双眼,她的左肩处便有什么东西“嗞”地一声冒了出来。那是什么?像一条手臂?手臂?从贝蒂的身体里长出一条手臂?那真的是手臂吗?至少肯定不是人类的手臂。就好像是熊、类似熊的前肢。遍布毛发又粗又长,好大,实在是太大了。要说到底有多大的话,一条手臂大概就有一个人类那么大了。也就是说,贝蒂身上长出了一条有贝蒂本人那么大的熊臂。那条手臂保护了贝蒂,龙骑兵们射出的无数弩箭没有一根能贯穿那条手臂上的刚毛。那东西……玛利亚罗斯震惊得无言以对。哎?那是、魔术吗……?可是,真的有那种魔术吗?真正达到疯子级别的魔术,能做到什么都不奇怪。话虽如此,感觉那东西还是稍微有些超过魔术的范畴了。居然长出熊的手臂,即便是魔术无所不能也该有个限度。还真的无所不能啊。“我不是说过让你们——”贝蒂的熊臂朝龙骑兵们伸去。看上去,应该不是那条熊臂自己擅自行动,而是处于贝蒂的牢牢控制之下发起攻击。然而这也不可能碰得到,只是一条熊臂的话,无论如何也碰不到敌人。然而如果不只是那一条的话?比如像这样——说实话,看着真的稍微有些恶心——从熊臂上又长出了新的手臂。肉色,如同昆虫的脚。还有像是黏糊糊的管子一样的东西。那些东西彼此纠缠着朝龙骑兵们高速伸展而去,贝蒂自己也向前突进。“——回去再练练吗?不听人劝的白痴就该——”

  龙骑兵们转身开始后退,然而已经晚了。来不及了。贝蒂的手臂、那只让人不得不犹豫是否该称之为手臂的第三条手臂,已经逼迫至龙骑兵们身前。第三条手臂大显威风,将身周的龙骑兵卷入其中。一部分龙骑兵挥着武器冲锋想要斩断那条手臂,全是白费功夫。那种程度的攻击显然根本不会有什么效果。这么看来那些龙骑兵恐怕已经放弃了思考,只是单纯靠本能在反应。还有的龙骑兵射出弩箭,目标不是那第三条手臂,而是贝蒂的本体——“本体”这个词用在这里可能有点奇怪,总之就是那一边——应该不会有事吧,毕竟贝蒂是个魔术士,而且,虽不知发生了什么,但贝蒂似乎已经和莎菲妮亚一样,不咏唱咒文也能发动魔术了。弩箭之类的东西只要掀起一阵风之类的东西不就可以轻易地防御住了吗?猜错了,没想到竟是这样——这次是背后。贝蒂的背后,伸出了好似属于巨大蜘蛛的腿——数量也和蜘蛛一样恰好八条。那些腿像是把贝蒂包裹起来一样防御住了弩箭。然而出来的不止是腿,在一条腿上,突然探出了一颗像是人类头部的东西。丁香色的头发,炭灰色的皮肤,洋红色的眼瞳。嘴里隐约透出的牙齿如锯子般参差尖利。那家伙伸出舌头舔了舔嘴唇。“贝蒂——”“——你就给我回去吧,维尔德雷……!”被贝蒂一开口叱责,那颗头部便噢哈哈哈地怪笑着消失了。那、那是什么?

  完全不懂。根本莫名其妙,但贝蒂的身体肯定发生了某种了不得的变故,无疑在现在这个时点也仍持续着。只因为身为魔术士,就连那种东西也要收为自己的力量吗?说起来,同样师承闪光魔女的知世也是那样,都已经变成了某种黑不溜秋的存在了。这么一想,莎菲妮亚真是太正派了,简直就是魔术士界的清纯少女派代表。不对。不、莎菲妮亚实际上当然是清纯的,但是究其原因,也许是因为莎菲妮亚的天赋出类拔萃,因此,不必像贝蒂她们做出那种事也足够了。反过来说,天赋不如人便没有选择手段的资格,这可不是“摸爬滚打”这种程度的辛苦,若是不采用根本无从想象、绝不寻常的异样方法,就无法攀登至高处。做到那种地步也要追求某种事物,钻牛角尖,将自己逼入绝境,甚至牺牲许许多多东西也要前进——我有这样的觉悟吗?甚至都不必自我质问,没有。从来没有。玛利亚罗斯总是断定“自己做不到”,而在认为自己做不到的那个时点,自己就已经彻底完蛋了。以天生身体贫弱、没有魔术天分之类的话作为借口,放弃了。虽然我也认为自己做出了相应的努力,但到头来,那些努力只是想想办法就能完成、属于常识范围内的努力罢了。而她们不同。她们的视线只朝着上方,完全不顾危险,朝着完全看不到希望的目标奋进,最终还成功了。

  “那就是我们午餐时间的魔术士。”亚济安如唱歌一般说出的话中充满了骄傲。这让玛利亚罗斯不知怎么胸口产生了被倾轧般的钝痛。这股疼痛算什么啊?我才没有——即便是否定,痛苦也没有消失,于是才终于察觉到。我,莫非是,不甘心……吗?如果我没有放弃,如果我像这样、像那样努力过,如果我没有总是认定“不管做什么都是没用的”而是奋力挣扎,如今会不会变成另一个我?然而已经迟了。周围的人不管是谁都太过异常,以至于异常都成了正常,可玛利亚罗斯自己依然是个凡庸之人。在凡庸之道上走了二十多年的人。我并不是在后悔。真的吗?难道不只是觉得反正后悔了也没用所以才否认自己在后悔吗?唉,反正后悔对我来说就如日常便饭,也时常靠着逞强来支撑自己的内心,若有闲暇回顾我这经历尚短的渺小人生,远远不如多注意点其他方面更有建设性。

  “玛利亚罗斯……!?”从前方传来一个声音。玛利亚罗斯朝那边望去,当然,在听到声音的一瞬间,便已经知道那是谁了。“——莉琪……!”玛利亚罗斯瞪大双眼。站在那里的不只是佩尔多莉琪,还有另一个人。那人穿着像是拘束道具变态气息十足的衣服,体格大得惊人看上去邪恶透顶,却不知怎么酝酿着一副“当年可是比现在跳脱得多如今已经收敛了”的气氛——SIX。摆出一副骑士的架势追随在佩尔多莉琪身后。

  “抱歉!”佩尔多莉琪大喊着,金发随风乱舞,“虽然总长命令不要走出银之城寨,但我实在是忍不住……!”“道什么歉啊……!”玛利亚罗斯摇了摇头。就在此时——“——唔……!?”佩尔多莉琪的身体仿佛被撞了一下一样弹上了空中,SIX马上伸手将她抱住。地面摇晃、激震。“维什克拉德……!”SIX的口气中充满厌恶。维什克拉德。人龙雷多拉斯·维什克拉德。拥有十四枚透明巨翼的珍珠龙正在大肆闹腾。当然,维什克拉德不是一个人——人?人龙算不算是人?哎算了无所谓——不是一个人在闹腾,而是有个对手。对方也是龙,而且是一头不能更像龙的龙。其本人——本龙曰,身为龙向地狱帝王宣誓效忠之类的,也就是说,脑子病得不轻。明明是头龙。不过,外表看上去倒是相当气派,“龙之大公爵”盖玛尼翁·瓦查尔·帕普提安·布里克斯·冯多尔·葛维哈布纳斯。这名字好长,长过头了吧,就叫盖玛尼翁算了。维什克拉德以那位盖玛尼翁为对手,好死不死地上演着无比壮观的一对一单挑。嘛,若是维什克拉德没有出来对付盖玛尼翁,可能早就发生更加糟糕的事态了。不过话又说回来,即便是维什克拉德挡住了盖玛尼翁,果然事态还是很糟糕,比如现在,就出现了让我们不得不直面事实的后果。

  刚才的猛烈震动似乎就是维什克拉德将盖玛尼翁砸在艾尔甸上的时候引发的冲击。仔细一看,维什克拉德正悠然地扇动着十四枚巨翼浮在空中,而盖玛尼翁则在其正下方试图爬起。距离它们有多远?龙实在是太大,难以作为参照,不过可以确定方向是在荣光闪耀宫殿那边。应该不至于近到就在宫殿门口,大概是在离宫殿一基尔美迪尔的位置吧。盖玛尼翁朝着维什克拉德“噗、噗哈、噗噢”地接连放出火焰吐息,而维什克拉德则用珍珠色的吐息将之抵消。盖玛尼翁趁此机会迅速跳了起来,却正好吃了维什克拉德迎面一脚。盖玛尼翁被踢倒在地上,又是一阵激震。“——Ku……!”倒不是SIX差点摔倒,而是地面裂开了。SIX险些没能逃开,远离地面龟裂处后,便将佩尔多莉琪扛在了肩上。“你、你干什么!?”“失礼了,公主……!”SIX牢牢扣着挣扎着的佩尔多莉琪的手臂冲了出去。玛利亚罗斯看着此情此景虽然很是火大,但考虑到场合也是无可奈何。地面的龟裂迅速扩张,若是不马上逃跑就要被裂口吞噬。玛利亚罗斯正想要拜托亚济安,放我下——可是下去了又能怎么样?要将SIX和佩尔多莉琪也搬起来,哪怕是对于亚济安来说也实在是有些困难的吧?这也就是说,我还是只能像这样看着而已吗。什么都做不到,没有任何可下手之处吗?

  的确没有。

  即便如此也要思考。好好思考。能够拯救同伴、以及尽可能多的人的方策。哪怕是乱来也无所谓,只要存在可能性。只有一个办法——玛利亚罗斯想到,在如今这个瞬间只能想到一个办法。要说有谁能拯救我们的话,只有它——只有她了。可是,该如何去请求?再怎么说也太希望渺茫了。因为希望渺茫就要放弃吗?不行。玛利亚罗斯无法像魔术士那样办到超脱常理之事,哪怕是天翻地覆河水倒流也办不到。事到如今已经无法再对自己有任何期待,已经晚了,太晚了。因此,只能去利用,利用拥有力量的人。她肯定有拯救所有人的能力,因此,去求她吧。“莎菲妮亚,多玛德……!”玛利亚罗斯提高声音喊道,“想办法压制住盖玛尼翁……!”“啊……!?”即便是莎菲妮亚,好像也没能第一时间察觉到玛利亚罗斯的意图。这也是当然啦,这个方法明显非常无谋,但是也只有这样了。“——我去试试求维什克拉德帮忙!要是能乘在龙背上,就算艾尔甸毁掉了应该也能活下来……!”

  “Ha·Haaaaaaaahhhhhh——”最早作出反应的是SIX,“这家伙可真妙妙妙妙妙妙啊……!真是个疯癫透顶的主意!戴尔洛特!那个女人偶尔也该承担一点相应的责任!这点程度的劳动非得让她担下来不可!”

  “——好!”多玛德君朝盖玛尼翁所在的方向挺了挺下巴,“莎菲妮亚,走吧!由我和你控制住给罗曼冈!说服维什克拉德的任务就交给玛利亚了……!”“好、好的……!”“人家不叫给罗曼冈叫盖玛尼翁!”玛利亚罗斯马上吐槽完毕便瞄了一眼亚济安的脸,“……抱歉,擅自做主打算去做这么胡来的事。不过,可能的话还是希望你能帮我一把之类的——”“极限爱。”亚济安单眼一眨,那气势仿佛要从眼睛里蹦出一堆星星似的。这算什么回答啊,完全莫名其妙。“鱼喂!把老子在这里放下去……!”卡塔力叫唤起来,“老子接下来要去银之城寨呀!要赶紧的嘞!而且都已经就在附近了……!”“知道了!”亚济安降低高度,将捆着卡塔力的黑管、阿尔卡迪亚松开。“——鱼唔……?!”卡塔力被丢在地面上滚了好几圈才停下。“疼疼疼疼死喽……!?能、能不能轻点啊!?”亚济安无视了卡塔力马上变换方向,“抓紧我,玛利亚……!”“哦、嗯……!”当然我是真的不愿意这样,但没办法,亚济安把自己的右臂恢复成右臂的模样,用双手将玛利亚罗斯抱紧。玛利亚罗斯也紧紧靠在亚济安身上。莎菲妮亚和多玛德君已经先走一步,袭向了盖玛尼翁。即便是以龙为敌,合两人之力应该还是没问题的。

  “松开我,莎菲妮亚……!”“好……!”“噢噢噢噢噢噢噢噢噢噢噢噢噢噢噢噢噢噢噢噢噢噢噢噢噢噢噢噢噢噢噢噢噢噢噢噢噢噢噢噢噢噢噢噢噢噢噢……!”在空中脱离的多玛德君朝盖玛尼翁落去,右手持大忏灭刀,左手持圣断罪之剑。盖玛尼翁察觉到多玛德君的动向猛踢地面躲向一旁,圣断罪之剑砍了个空。莎菲妮亚接住了多玛德君。“再来一遍!”“好……!”莎菲妮亚急速上升再次尝试接近盖玛尼翁。那 那那那 那把剑 是 是是是是是是——盖玛尼翁发出震人脑髓的叫声连连后退。多玛德君左手握着的圣断罪之剑漾着波纹的剑刃带着七彩光芒。盖玛尼翁,身为龙中之龙,居然胆怯了。那把剑是 是是是是是是 属 属 属属属于神神神 神 神的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头好疼。那声音真是SUCK。亚济安听了也皱起眉头,但速度并未放缓,仍向维什克拉德冲刺而去。话说回来,她真的好漂亮。虽然体表的颜色如同珍珠,却比真正的珍珠还要美丽许多,还从未见过这样动人的色调和光泽,透明的翼膜下仿佛蕴藏着世间一切的光辉,眼瞳好似一望无际万里无云的晴空。那双眼睛紧盯着玛利亚罗斯和亚济安。雷多拉斯·维什克拉德。人龙。她绝不只是单纯的龙类罢了。

  「寻吾维什克拉德有何事?」声音在耳边响起。这不是普通的声音,像在玻璃容器中无限反射,充满了回音,却和盖玛尼翁的声音截然不同,更加柔和,某些方面很像人的声音。更加限定地说,像是女人的声音。亚济安努力扇动黑翼,停在了维什克拉德的鼻前。“……看来能够交流啊。”“毕竟她也被称做人龙嘛。”玛利亚罗斯长吁一口气,抿起嘴唇。脑子有些反应不过来。虽然这是我自己提出的,但事到临头还是觉得自己是不是疯了,居然要和这样的生物交谈。而且,可不是闲聊,而是向对方提出要求。这不是完全没戏的吗?SIX也说这是个疯癫透顶的主意。真是说的没错。这样太蠢了。蠢得都想笑。好想笑。好想用笑蒙混过去。好害怕。维什克拉德本身就已经太过庄严让人畏惧,再一想到自己要做的事会不会没有意义没有效果,就更加怕得说不出话。在这种事情上浪费时间和劳力,结果说不定还会正因为此导致更糟糕的事发生。那么就回头?什么都不做?反正自己很无力,还不如干脆抱着膝盖躲在某个角落里,让有资格的人们来做这些事。我没有资格,什么资格都没有。没有天赋没有能力连努力都不够,至今为止即便是做成了什么事也全都是托周围那些特别优秀的人的福,像我这样的就应该别做多余的事闭上嘴什么都不说才好。

  “维什克拉德,有事想要拜托你。”别发抖啊,我的声音。别发僵啊,我的身体。别卑躬屈膝,也别低声下气。我这个人本来就已经够小的了,再缩小下去还怎么像话。不需要什么实事求是,什么‘尽自己可能范围内的最大努力’还不如吃屎去吧。即便是够不到,我也要向上伸手,我虽然个子矮,跳得也不高,但还是要向上伸手。“你是龙吧。你肯定有办法救我们,救下我们人类。艾尔甸毁坏,会有很多人死去,我不想让他们死,一个也不行。救救我们吧。”

  「救?令吾维什克拉德,拯救汝等人类?」维什克拉德大概是笑了,虽然没有听到笑声,但就是有这种感觉。「汝这人之子,可当真怪异。」

  “哎……?”玛利亚罗斯一瞬间觉得自己仿佛坠入了无底洞,但又马上意识到现在不是自怨自艾的时候。我并没有掉进什么洞里,全都是错觉。不用管这些。“——没错。救救我们吧。你肯定办得到的,对你来说只是举手之劳不是吗。我也没说要让你登天——不过登天对你来说也很轻松吧。不管这个,总之只要让银之城寨里的人乘在你的巨大身体上,然后降落到地面就可以了。仅此而已罢了,求求你——”

  「有何必要?此事与吾维什克拉德何干?」

  “你、你是问理由?呃理由……理由是、那个、虽然没什么必要的理由啦……”

  “不,当然有。”亚济安瞪着维什克拉德,“那理由就是,这可是世界中最美丽最高贵的我的玛利亚亲自屈身拜托你啊。除此之外,还有什么理由要让你非得这么做不可吗?没有。没有啊。这就是唯一的理由啊……!”

  「汝所欲言即此等歪理?如此看来吾维什克拉德应当将汝等捏扁才是。」

  “等等等等!再等等!”玛利亚罗斯揪住亚济安的耳朵,“——能不能不要说这种莫名其妙的话来妨碍我!?惹她生气的话我们可就那啥、噗叽一声就要被——”“可是玛利亚!我说的话是无法否定的真理!没错吧!?”“够了马上给我闭嘴!否则你是想绝交吗!?”“怎么可能……!不行不行,绝对不行!绝交……别说这种不吉利的话呀,我知道了,我这就——”亚济安将自己的上唇和下唇朝内卷着咬紧了上下颚,“——啊唔啊咿啊(把嘴巴闭上)。”“……这样就行,最好永远保持下去。”“喔咿嗯呃唔呃咿昂喔呀咿嗯呃咿(若你真的如此期望,我也十分乐意)。”“顺便能不能请你别再出声了?”玛利亚罗斯说完亚济安便点了点头,不再发出闷里闷气的怪声。该死的。都怪这笨蛋一号打乱了我的节奏。不过拜之所赐,那种奇怪的紧张感和压迫感也变淡了许多。对了没错,即便是在让人冷静不下来的状况下,也要冷静地交涉。说服也好挑唆也好威胁也好,怎么都行,总之一定要成功。

  “维什克拉德,帮助我们,对你来说也是有好处的。”

  「汝所言是指,汝适才所求之事,于吾维什克拉德有益?」

  “这个嘛——”玛利亚罗斯迅速环视四周。多玛德君和莎菲妮亚正配合着使出空中战法朝盖玛尼翁进攻。不止是那两人,贝蒂也参加了。虽然这样一来把龙骑兵们也引了过来,但贝蒂竟然一脸平静地一边朝盖玛尼翁轰出雷电一边朝龙骑兵们咣咣地甩出魔术用以牵制,实在是厉害,一遭到反击,还会有各种奇怪的手臂和腿从身体各处冒出来防御,那到底是怎么回事呀。玛利亚罗斯点了点头。“只要你救我们,我们就不会对你出手。若你只是和盖玛尼翁打得天昏地暗,这只会加剧艾尔甸的崩毁,说实话,对我们来说,你和盖玛尼翁是同等危险的存在,只能设法排除。如你这样的聪明人——这么说是不是有点奇怪,聪明龙?算了不管这个,总之我想你应该没有愚蠢到会说‘有本事你们就来试试’这样肤浅的话吧?因为,多玛德君可在我们这边,我们还有莎菲妮亚和贝蒂,甚至闪光魔女、超贤者莫格、伊凡洁琳、跳舞绵羊。若你不协助我们,虽然我也不想这么做,但也没办法,我们就不得不攻击你了。”

  「汝。」维什克拉德又笑了。这回仿佛已经能听见微小的笑声。「汝可是在威胁?威胁身为人亦是龙、龙亦是人的吾雷多拉斯·维什克拉德?汝这般无能之辈,有何能耐威胁于吾?」

  正如预料。维什克拉德的强硬态度没有瓦解。说实话玛利亚罗斯自己也无法确定,多玛德君和魔术士们的力量能不能打败维什克拉德。能否擅自将玛奇鲁塔她们算进我方战力也是个不小的疑问,即便是刨去这个问题不管,也没有胜利的把握。不,有把握。要觉得有把握。说服自己肯定有把握。毕竟,连那个恶魔大公阿曼都被我们击退了。不可以示弱。要有气势,要压住对方。“——请不要误会。我的确没有力量威胁你,但我刚才说的可不是‘我’,而是‘我们’。你看上去的确是一头了不起的龙,也许你觉得人类只是微不足道的蝼蚁……这是我出于亲切之心的忠告,最好还是不要太过小看人类为好哦?”「吾维什克拉德……!」

  有什么东西。不是风,但却如强风一般扑面而来。亚济安低声呻吟起来,被迫后退了十美迪尔之远。至于玛利亚罗斯则忍不住闭上了双眼,甚至都无法呼吸了。如果全身的细胞被掏空,大概就会是这种感觉吧。不过那样会死的,细胞被掏空,就等于濒死。

  这是威胁吗?真正的威胁。光是展示怒火就足以让生物产生濒死之感。这难道不是只能认输服从了吗?比起这个是不是应该首先道歉谢罪?趴在地上祈求原谅?光是忍住不那么做、忍住不要开口谢罪就已经耗尽了力气。连亚济安都吓得向内卷着嘴唇咬紧牙关——等等,是因为我刚才让他闭嘴才这么做的?他还在照命令行事呢?

  「吾维什克拉德对人之子绝非一无所知。吾亦尚为人之子——非也。吾等恰是真正的人之子,与汝等赝物有天渊之别。」

  “呵……”亚济安哼笑了一声,看来他终于放弃卷着嘴唇咬牙了。“看来你的双眼已经腐烂大脑也离烂尽不远了。居然偏偏称呼我的玛利亚为赝物——乌鲁克函德。”不记得这个名字,玛利亚罗斯从未听过这个名字。然而马上就明白了,这一定是亚济安在呼唤自己体内的某个存在。那东西究竟是什么,马上就显明了。黑色的纤维状物体当即从脖子到脚底几乎覆盖了亚济安的全身。纤维的缝隙中渗出青蓝色的光,那恐怕是眼瞳。黑色纤维状的眼睑和青色的眼瞳。而且,数量多得数不清。玛利亚罗斯不仅是将力气用在抱着亚济安的双臂上,更是全身都使足了劲。亚济安在加速,试图向前突进。没错,亚济安一瞬间便迫近了维什克拉德。

  “喝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

  维什克拉德似乎十分惊讶。亚济安踢在了维什克拉德的额头上。若说身体大小的话,比起维什克拉德,亚济安就如同一颗豆子一样。豆子的飞踢使珍珠巨龙动摇了,虽然不至于将对方整个踢飞,但有那么一瞬间,维什克拉德的头被踢得向后一仰。“给我收回那句话……!我不允许你侮辱玛利亚!不论如何!不管你是什么东西,再说一声‘赝物’,就让你马上气绝……!”

  「……区区路维·布鲁所造人偶,倒是颇会耍威风。」

  “谁是人偶啊!”玛利亚罗斯从亚济安的怀中探出身来,“这个笨蛋的确是个无可救药的笨蛋又爱得意忘形又是个怂包我偶尔也会觉得这家伙也差不多该打起点精神了,可即便如此也不是在笨蛋范畴内毫无成长,什么都不懂的你有什么理由说他是人偶!基本上这种对他人使用蔑称以抬高自己的手段,都实在是太低级了!你不是了不起吗,你不是厉害得不行的龙吗,就不能表现得更高雅一点吗!?要是你的态度能让我们自然地尊敬你那我们当然也会尽礼数的啊,之所以没那么做还不是因为你这么一个庞然大物心眼却那么小怎么看都觉得掉价!你有没有自觉啊!?”

  啊——

  说出来了。一不小心就脱口而出了。明明必须得要慎重地开展对话。全都怪笨蛋一号。要是笨蛋一号没有做多余的事就不会变成这样了。玛利亚罗斯倒是无所谓,仅限自己本人的话,什么被蔑视被骂啊的连个屁都不是,反正自己也不是个了不起的人。但是除自己以外的人被侮辱就是另一回事了。就是这样吧。嗯。虽然一时气血上涌说出了那番话,但这时候发怒不也挺正常的吗?不正是该发怒的时候吗?玛利亚罗斯稳住呼吸。维什克拉德不知为何沉默不语。当下的沉默让人极度不适。“——维什克拉德。我讨厌你。但是,我还是只能求你。救救我们吧。请你借给我们力量。这样的话,我们就不会再阻碍你。要是我身上有什么东西能给你的话,我真的什么都愿意给,要是有的话,我马上就交出来。但是我身上肯定没有你想要的东西,所以我也只能这样求你了。拜托了。真的……拜托了。”

  「奇妙。」从维什克拉德的声音中难以读出感情,只能判断出似乎并无不快——只是似乎罢了。「汝犯了根本性的错误,汝恰恰拥有吾所求之物。虽凭武力夺取亦未尝不可,然而汝适才既已言明愿将其交出,那便一言为定,绝无反悔。」

  “哎——”事情发展太过意外正在吞吞吐吐不知如何是好,亚济安连忙摇头说道:“不行,玛利亚,不能这么轻易就——”“当然。”玛利亚罗斯压过亚济安的声音点头答应。这并不轻易,我不是轻易就做出决定的。但这是个机会。如果像我这样的人拥有的某个东西能换来众多人的性命——其中有我的朋友、也有朋友的同伴和重要的人——若能拯救这么多人的性命,正是求之不得。我能断言,不管是让我交出什么,我都不会后悔。“我不可能反悔的。只要你出手相救,不管你想要什么,我随时都会给你。约好了,我发誓。”

  「那么,待时机来到,便于汝手中收下吾维什克拉德所求之物。」维什克拉德言罢便无声地摆动脖颈,优雅地开始降落。并不觉得这样就万事大吉了,因为玛利亚罗斯还完全不明所以,当然心中也充满了疑惑。维什克拉德想要的究竟是什么?玛利亚罗斯不觉得自己身上会有那种东西,也不觉得自己身上有那般贵重的能力或是资质。自己大概可以说是没有任何优点,非要说与其他人有什么不同的话,那就是鲜红的头发和橙色的眼瞳吧。尤其是橙色的眼睛极为少见,也许说是世间独一无二也不为过。这到底意味着什么,玛利亚罗斯尚未知晓,也无从知晓。

  03 王与王妃

  “军师阁下……!”弗兰克·戈尔丁·雷文斯克罗夫特在银之城寨护墙上指着空中,“快看那个,军师阁下!是龙!有龙正在降落!如果我没看错的话,似乎是朝我们这边过来的!这是吉呢,还是大吉呢……!?”

  “虽说眼下不是纠结于吉凶的时候……不过这的确很像你。”军师强·史坦巴克微晃着胡须说道。虽说她的眼神依然凌厉,但总觉得表情比起以前变得柔和了。他和他的军师并肩站立,一股两人的距离似乎比之前更近了的感觉油然而生。难道说现在的话,甚至可以来一个亲密的拥抱吗!?就算真的这么做了,也不会被拒绝吗!?不可不可!这可不行啊!他抑制住自己如野兽般的心。实际上,他的军师即便是戴着dandy的假胡子并穿着男装,也仍是一位出色的lady。富有魅力,而又高洁。他已向军师求婚,并未被拒绝。然而,这些都不是重点。他那滚烫的思绪已经超越了男与女的次元,用世间常见的感情理论来形容这种感觉那便会离实际情况差出十万八千里。不一样。完全不一样。

  “啊,我爱你……!”“滑稽的”弗兰克大喊出声,随即马上慌张地捂住了嘴。我干了什么。我究竟干了什么变态(译注:原文为いったいぜんたい変態。いったいぜんたい是究竟的意思,和变态发音相似。因此这里是法尼弗兰克嘴巴又跑火车了)——不、不是变态,我到底干了什么……!?军师朝他看来,那冰冷得恐怖的眼神——并不……是?不知是不是被吓到了。军师的脸颊上似乎看上去有那么一点点泛红。难道说,害羞了……!?应该是我看错了吧。或者是在做白日梦吧。他也莫名地有些害臊,便干咳了一声。“——哎、呃咳哦呵唔咳!刚刚刚刚才那个是啥,该怎么说呢……是真心的!虽、虽然是真心话,但我也明白不该在这种时候说,可是这冲动就是怎么也止不住My heart爱仿佛要飞到云端呃那个、啊、啊啊啊军师阁下龙快看龙……!”

  “它想干什么……?”军师已经取回了冷静和往常一样了。不愧是我的军师阁下。这也就是说那个啥,刚才的那个啥,果然是我的错觉。唯有军师阁下,是绝不会因为那点程度的小事就动摇的。没错,我明白了,这是单相思。只不过是单恋。不不不,这不是恋,不是恋爱这种程度的东西,他需要军师,军师对他来说是必须的,若没有军师他就是个什么都做不到的废物中的废物。因此便只能与她结婚了,不能放走她,决不能让她逃脱。此事暂且不论,此刻应当打起精神来,即便是干瘦枯衰,他也是新生太阳王国国王。

  珍珠色的巨龙在银之城寨前降下,即将着陆。银之城寨中吵嚷不止。当然,那头龙至少应当不是敌人。它和明显是敌人的绿龙大打了一场,总之应该是敌人的敌人。话虽如此那也是一头货真价实的龙,身体大得惊人。稍微说得夸张点,可能都和银之城寨一样大了。艾尔甸本来就好像出了某种大问题,再加上这头龙,大家变得慌乱无措是很正常的。他、弗兰克·戈尔丁·雷文斯克罗夫特也情绪高涨、不、是情绪急剧暴涨。他兴奋不已,心情昂扬。那头龙不是敌人。不是敌人的龙,在银之城寨前降落,这也就意味着……?

  “是救世主啊……!”他高举双拳大叫起来,“救世主来了!这样一来问题便告一段落,我们安全了!得救了!哇哦!我们得救了……!”

  “真亏你……”军师阁下叹了口气无力地摇了摇头,“能这么轻易地从乐观角度看事情。你唯有这一点让人不得不尊敬啊,陛下。”

  “别、别说啦,军师阁下。被人说尊敬我可要害羞的啊。不,难道说,这其实是军师阁下一流的隐藏害羞手段,其实也是爱情表现的一环……?”

  “怎么可能。”听到军师严厉的回答,他“呔哈!”地大吼一声猛敲一记自己的额头。“这可真是失礼了!哎呀哎呀,我这个人怎么这样啊!”

  终于,珍珠色的巨龙已在银之城寨正门前落地。考虑到龙的体型,本已做好剧烈冲击的觉悟,然而落地时的动静却并不算大。紧接着,「人之子们。」听到这个声音,他和军师面面相觑。虽说这声音的确是声音但又不是声音。这个也不知该用珍妙还是奇妙还是灵妙来形容的声音,让他一瞬间怀疑自己的精神是否还正常,不过看来军师阁下也听到了。“……刚、刚才的声音是……”“是那头龙的声音吗?”军师将视线向龙投去。「人之子们。艾尔甸将于不久后崩毁坠落,乘于吾雷多拉斯·维什克拉德背上吧。吾不会久等,请尽快。」“——果然……!”他激动得想要跳舞,但一想到可能会被军师训斥便作罢了,“那头龙是打算救我们啊,军师阁下!虽然艾尔甸好像状况真的超糟糕MAX,但我们这下子就得救了!这都是平日里积攒下来的福分啊!正义必胜!好嘞,既然都这么定了那就赶紧避难吧!来来,军师阁下!”“什——你、你突然做什么,陛下!”“呼唔咦!?我只是抓住军师阁下的手——哇哇哇!?抱、抱歉啊军师阁下!I’m sorry!一、一不留神就、握上手了……我、我这!我这只手哇!该死的手哇!全都是这只手的错哇!居然就这么不由分说地握上了军师阁下清白无暇的手!你干了什么好事啊!你这只破手!破手破手破手!”“……陛下,我要事先说清楚。”

  新生太阳王国军师、强·史坦巴克、端丽的美须公主,对着国王、弗兰克·戈尔丁·雷文斯克罗夫特,投以目不转睛的坚定眼神。身为国王的他不禁咽了一口唾沫。眼前的人真是何等的违例——不、美丽。直到昨天为止,他还觉得若是没有那假胡子就完美了。然而今天已经不同,哪怕算上那假胡子也是美丽动人至极。倒不如说,正是因为有假胡子才美丽——这么说可能还是有点夸张了,总之假胡子并不是她的缺点,不会为她的容姿抹上一丝阴霾。她垂下视线,长长的睫毛在脸颊上投下倒影。“作为一个人,我不知道你是如何看待我的。虽然不知,但我还是要说清楚。我虽碰巧作为女性出生,也作为女性活过不短的时日,但我不认为那是真正的我,因此我一直努力试图舍弃自己的性别。我走过的路并不平坦,我承受着各式各样的苦难才活下来。你明白吗,陛下。为了活下去,为了取得生存的手段,我出卖了自己能出卖的一切,这副身体也不例外。我就是这样的人。”

  “唔唔……”他郑重地点了点头,从鼻孔里长出一口气,“军师阁下也真是不容易啊。肯定经历了许多我根本无法想象的艰难困苦。老实说,我这个人家境良好,虽然双亲早亡,但靠着大量的遗产一直过着放肆惬意的生活,因此哪怕是撕了我的嘴,我也说不出我能理解军师阁下的境遇这种话。但是我会努力设法去理解的!”

  “人与人之间是无法互相理解的,陛下。这只不过是理想或是幻想罢了。”

  “哎呀的确。本来,我也尤其对自己的头脑没什么自信。顺便一提,至今为止我基本上也干过不少设局欺瞒诈骗的勾当,和清白无暇扯不上任何关系。虽然没有偷盗杀人,但那只是因为我没有做那种事的实力和胆量罢了。若是有,肯定也就杀人放火无恶不作了。但这是过去的我,现在的我不一样了。因为我现在是国王。军师阁下呀,虽说国民已所剩不多,但我如今决不会沾染会辱没我新生太阳王国国民的劣行。换句话说,我的人生被改变了。即便是像我这样的废物,也能洗心革面脱胎换骨。军师阁下你好像、是认为自己没有如常人一般获得幸福的资格。这是不对的。不管怎样,我只要有军师阁下在身边就很幸福,我自认已是天下第一幸福的人。毫无疑问,让我成为天下第一幸福的人的,正是军师阁下你啊。因此,我一定要让军师阁下也获得幸福。我相信我能做到。啊啊,我一定会让你幸福的,我就是幸福的青鸟,将为你不断带去幸福。”

  “……在如今这走投无路的状况下,还谈何幸福。”

  “在这种状况下也是一样的。哪怕是这种状况,有军师阁下在身边,我依然觉得很幸福。我想说的是,军师阁下的存在就是这么厉害啊。”

  强·史坦巴克露出一个仿佛放弃了什么一样的脱力笑容。“我无法像世间的一般女性那样去爱你,陛下。我坦白,我这辈子到现在只爱过一个人,那就是和我年龄悬殊的亲哥哥。我是个扭曲的人。扭曲就是我的本质。”

  “没问题。”法尼·弗兰克咚咚地敲起胸脯,“强·史坦巴克。即便是你不爱我,我也会比任何人都更加爱你,不,我已经如此爱你了。完全不用担心我。光是有你在,我就已经满心都是幸福。要是在此基础上还能让你也多少获得一些幸福,那我就将更加更加幸福甚至都要升天了。所以说,不必在意,这全都取决于我。”

  “明白了。”强·史坦巴克握住他的左手,俯身亲吻他的无名指,“陛下。等这场战争结束,我便成为你的妻子吧。到那时,希望你能用另一个名字来称呼我。那虽是我曾经舍弃了的名字,但或许你能为它注入新的生命力。”

  “一起活下去吧。”他握住她的双手,“我会为有力量的人们送上声援,为无力的人们带去希望。这正是在这个乱世中我为我自己设下的职责。只要我、只要如我这样的人都还能站立着,人类的灯火便不会熄灭。我们可不能死啊,军师阁下。不论发生什么,我们也必须站到最后。因为如今,我们站立的地方,便是新生太阳王国的所在之处……!”

  两人跑下护墙,朝大门处奔去。秩序守护者总长优安·桑瑞斯正指挥着队员们,将在银之城寨中藏身的人们引导至城寨外。其中也能零星看到新生太阳王国的国民。法尼·弗兰克朝他们大喊,拍着他们的后背,催促他们向外跑。快点。快点。快点。必须再快点。在远处——其实并非多么遥远——响起了巨大的轰鸣声。地面摇晃不止。晃动并不稳定,摇动的方式频繁发生变化,偶尔还会激烈得让人站都站不稳。是发生了什么才会变成这样吗?原因不明。但法尼·弗兰克和强·史坦巴克刚才在护墙上眺望过四周,因此明白接下来将会发生什么。不、不只是他们,凡是目击到魔术引发的光之网将艾尔甸包裹住的模样的人,大概都意识到了。艾尔甸要完蛋了,必须在那之前设法避难。然而这里是空中,根本没有可逃之处,不过就在此时,珍珠色的巨龙出现了。得救了。我们得救了!法尼·弗兰克不断激励着遇见的每一个人,突然有一位少年,向他递出了一根木棒。“陛下!请收下这个!”“唔唔,我记得,你应该是尼桑·普拉格马提克同志吧……!?”“我叫伊桑·普拉伊玛啊……”“唔,没错没错!那么,里桑·普罗格拉伊达同志,你给我的这是什么……?”“所以我都说了……算了。快看。”“哦嚯!”

  毫无疑问正是新生太阳王国国民同时也是一名士兵的伊桑少年递到国王手中的,并不只是一根单纯的木棒。正确说,在那根直直的木棒上还挂着一块布。法尼·弗兰克展开那块布一看。“——这、这是……!”

  布本身不过是一块稍显脏污的白布罢了,然而那块白布上用红与黄的颜料画出了一个太阳。伊桑少年好像很害羞地垂下头。“……我,并不像擅长舞刀弄枪那样擅长画画,画得很糟。但是,我觉得陛下需要这个。要是陛下能精神地挥起这面旗子,我们肯定就能更加努力……”“伊桑同志……!”法尼·弗兰克哭了。一瞬间大量的眼泪喷涌而出。伊桑少年的年龄不过十四、五岁,容貌仍天真无邪,体格却已颇为结实强壮。虽是少年,但也同样是一名身经百战的勇士,若非如此恐怕是活不下来的。法尼·弗兰克诅咒这个逼得有着纯洁无垢双瞳的少年比起画画却更擅长舞刀弄枪的时代。可是诅咒了又能如何呢。伊桑少年并不是受到恨意、憎恶之类的负面感情的影响才送给他这面新生太阳王国国旗的,法尼·弗兰克也仍拥有着积极向上一心向前的品质。“——好!就让我来挥这面旗吧!加油!加油!各·位·啊!加油!加油!加油啊各位!加油!加油!加油啊各位!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周围马上响起苦笑和失笑。笑吧。随意笑吧。就把我当作是笑料吧。法尼·弗兰克挥着旗下定决心。军师轻轻地拍着他的背,虽然没有开口,却能明白她在说:这样就好。“弗兰克·戈尔丁·雷文斯克罗夫特……!”优安·桑瑞斯举着手高呼,“国王陛下万岁……!”这不是在取笑。实际上,周围的人们全都一边笑着一边应和。“万岁……!”“万岁!”“国王万岁!”“万岁!”“国王陛下万岁!”“法尼·弗兰克万岁!”“万岁……!”

  人们口中高呼着万岁,脚下仍向银之城寨大门外迈进。不论刚才是多么的动荡不安混乱不堪,现在都已大变样。当然大家的动作都麻利而迅速,却也带着一丝余裕。有人给伤员、孩子和老人让路,也有人伸手援助。气氛变得轻松、明朗起来。就是这样,就该是这样才好。的确,我们前进的方向被暗影包裹,看不清前路。然而即便如此我们也不该闭上眼睛不敢去看,否则的话便只会缩着身体无法前进。“加油!加油!”法尼弗兰克挥着国旗大声鼓劲,就在此时军师阁下也“加油!加油!”地配合着大喊起来。法尼·弗兰克震惊地向身旁望去,只见军师好像有些害羞似的别开头去,同时却并未停止声援的呼声。有什么东西涌上心头——我爱你……!

  无论如何也要让她幸福。为此必须要度过这一难关。什么嘛,这根本不算什么。我早就习惯难关了。至今为止我就是这么过来的,接下来也是一样。法尼·弗兰克虽然什么都做不到,身边却有许多优秀、有才的人。只要不放弃,他们和她们一定会想办法解决。我只要相信他们就好。

  “来吧来吧!走!向着明天Let’s GO!看吧看吧我已经能看到诸君的未来了!不必隐瞒!那正是!蔷薇色的明天!请带上我一起吧!因为我若是没有你们就什么也办不到!只要有你们在,就有我在!加油!加油!GO——”他脚下趔趄,马上被军师扶住。不只是他,朝门外前行的队列停了下来,队伍被打乱。传来几乎要将耳朵震碎的轰响,尖叫声响起,充满不安与恐惧的怒吼声此起彼伏。刚才那一下可不是简单的晃动。地面倾斜了,现在仍倾斜着。紧接着,地面再次开始摇晃。“——唔噢噢噢噢噢噢……!?”“……!”法尼·弗兰克连忙抱住军师,把国旗当作拐杖总算是没有摔倒。他和她虽然站稳了,但有不少人摔倒在地。低头一看,地面开裂,一名中年女性的腿陷入了裂缝之中。他冲了出去,跑到跟前“哼……!”地大吼一声将那位女性拉了出来。就在此时又一阵激烈的摇晃袭击了银之城寨,他能听见,军师在呼喊他的名字。

  04 不合格的死神

  死神畏惧了。若是向手握刀剑、实际存在的敌人发起挑战,不论敌人是何物,死神也不会畏惧。即便手中没有兵刃,只得空手应战,死神也绝不会畏惧。前提是,那得是能够面对面、看得见摸得着的敌人才行。而眼前的敌人不一样,这是异常事态。本来,乘上这飞在空中的艾尔甸就并非是死神的本意。鸟和龙之类的暂且不谈,城市本来就不该飞在天上,因此不值得信任。这不是很显然的吗?即便是鸟、龙,也总有一天会从空中坠落,更不要提是一座城市了。“优安……!”死神本想寻求指示,还是摇头作罢。即便是总长优安·桑瑞斯,眼下的状况也肯定超出了他的预料之外。他是个聪明的男人,和只会动武的我不同,然而即便如此,也不可能预见到这种发展。死神的本能告诫着自己,不要依靠、不要依赖别人。居然只能对付肉眼可见的敌人,丢人也该有个限度。纵然它甚至都无法算是敌人,也必须与之战斗,必须靠战斗开辟出一条道路。死神的脑中浮现出卡雷尔幼小的脸庞。若不能让那般的幼小孩童的小手握住未来,我等秩序守护者的大义便毫无意义毫无价值。不论如何,也该让孩子们见到明日的风景。切勿恐惧,只须站立,并战斗。

  若只是让脑髓沸腾、高声叫喊,一个劲冲锋、挥刀就能算得上是出色的战斗,这也未免太过轻易。罗叉不由得自嘲,难道我迄今为止,都从真正困难的战场上逃开了?“秩序守护者!纵使此身化作尘土,也要援助他人……!”罗叉大吼着,用单臂抱起一名年幼的女童。最难对付的便是银之城寨院落内不断肆意扩张的地面裂缝。偶然间看到了切斯·彼得,那个男人很机敏。“切斯·彼得队长……!带领人群远离裂缝!还有,有没有哪幢建筑有倒塌的危险……!?”“第三副塔好像撑不住了!”“尽快让第三副塔附近的人远离!李童晏!”“在!”“这孩子拜托你了!”“是——等等!?”“拜托了!”罗叉将女童交给李童晏,朝第三副塔奔去。一眼望去,第三副塔的外墙上已经出现了几道裂纹,整座塔已经稍显倾斜。其周边还有正在避难途中的人们,还能看到有的人正张皇失措四处乱窜。“这里很危险……!”罗叉提高声音,伸手便将能碰得到的男男女女都朝远处推。“快!去正门!快去正门!放心!还有我们在!我们秩序守护者!会保护你们的……!”被称作死神的男人又有何脸面说出这种话?我便就是顶着这张脸说了。眼下不是怕人议论的时候,正是十万火急。一抬眼望见了夏洛特·琳迪队长和拉德·瓦侬队长,罗叉朝他们点了点头,琳迪便抓住一名老人的手,瓦侬则将一名老妪背了起来,两人朝远处跑去。没有人拔刀,这是一场没有兵刃的战斗。

  05 父与子

  “等等!这位兄台,是午餐时间的人吧……!?”优安望着眼前这位体格格外惊人的巨汉问道。巨汉转过戴着面具的脸点了点头。“是又如何。”“午餐时间的头领似乎不在现场,即便如此你们也能统一行动吗!?”“嗯。没问题。”“那就拜托你们走在前面负责引导难民!我们秩序守护者就留在城寨里断后!”“了解。”记得此人应该是叫利契耶鲁。这位面具巨汉一挥粗壮的手臂,身边的人群便有了一齐行动的迹象。果然午餐时间凝聚力很强。说实话,即便是秩序守护者,由于不断出现减员与加入新人,也已经无法再如当初那般团结一致了。优安自己也好几次看到,在连滚带爬冲向正门方向的难民群中,混着秩序守护者队员的身影。那些人都不是从一开始就追随大义的老队员,因此就算怒骂他们也无济于事,大家都已经到极限了。之前在孤城中进行着看不到希望的死战,却被毫无征兆从天而降的艾尔甸拯救了,虽然前路仍是一片昏暗,但不论是谁肯定都打心底里安心了下来。然而,紧接着就发生了这种事态,正是由于一度松了一口气,造成的冲击才格外沉重,才让人更加绝望。他无法去责备那些忘记使命只顾自己先行逃跑的人,也没有这么做的时间。事态到了这种地步,只能让仍有余力的人们完成自己力所能及的事了。

  “总长……!”有一名队员从人流中跋涉而出。是个女队员,留着麻花辫,看上去仍是个少女。阿尼亚·库尔蒂巴队长。都不必问“怎么了”,一目了然,她怀中抱着一个幼童,正是卡雷尔。“非常抱歉,总长!实在是找不到琺瑠副长,只好先来这边……!”“不——”优安从库尔蒂巴手中接过卡雷尔,卡雷尔没有哭喊,只是紧抱着父亲安静地一动不动。简直就像已经领会了一切,并坚信自己应该这么做一样。优安摸着卡雷尔的头,感慨这孩子真是聪明,接着又短笑了一声,这就是所谓的糊涂爹娘吧。既然不论生死都已做好觉悟,便在此基础之上,留下想要活下去、想要让这孩子活下去的祈愿吧。“——不行。”优安又将卡雷尔推还给库尔蒂巴。“抱歉,库尔蒂巴队长。能不能请你带着卡雷尔去找琺瑠副长?比起父亲,孩子还是更需要母亲。而且,我还有必须完成的任务。”“……总长。”“你也要活下去。那个男人肯定也会来见你的。”“不、不是、卡塔力先生他……准确地说,我根本没有担心那个人啦……”“快走。”“啊、是!”库尔蒂巴转身便跑。卡雷尔从她的肩头探出脸来凝视着优安。优安忍住呼唤自己儿子名字的冲动,只是露出一个微笑。卡雷尔也咧嘴以笑容做出了回答。不必担忧,这又不是生离死别。即便真的就此一别再也无法相见,我也不会后悔。我的孩子,如今就先去你母亲的怀中吧。可能的话,真想赠予你有着平稳晴朗每一日的未来。

  06 变成怎样都好

  “为什么我要做这种事……!”塔里艾洛一边狠狠骂着一边将一个十岁左右的小鬼朝珍珠色巨龙的前肢上丢去。若实在忍受不了,现在马上就能抛下一切一走了之,可为什么没有那么做呢。“——一个接一个来个不停!”没有时间休息,没有空闲思考。若有人能凭自力攀住龙背,那自然是再好不过,哪怕是手脚并用,只要能爬上去就不用管。然而有的人就是连爬都爬不上去,而且还为数不少,基本都是些小鬼。毕竟这头龙实在是太大了。光是看到这样的生物以这种形式存在于世,就让人火大。不过,塔里艾洛当然也意识到艾尔甸将要崩毁,除了这头飞过来用无法称之为声音的声音扬言‘乘在我背上’的龙之外,没有其他的生路,这一点更让他怒气上涌。塔里艾洛抓住一个磨磨蹭蹭的十四、五岁少女的两腋将她向上一抛,随后抬头仰望龙的面孔。也许是碰巧,龙也转过脖颈朝塔里艾洛的方向望来。比被打磨到极致完美无瑕的宝石还要美丽的眼瞳,仿佛看穿了一切,如同立于高处俯视芸芸众生一般,带着超然的气度。要是能把那对眼睛剜下来该有多爽?不过就算剜出来,那眼珠恐怕也大得一个人都抱不住吧。

  太大了。真是大得出奇。这种巨大是压倒性的。覆盖在它身体表面上的珍珠色物质到底是鳞片还是什么其他东西?总而言之富有光泽而又光滑。远远望去看不出来,但它其实是长着体毛的,要是不抓着体毛,也无法在光滑的龙背上攀住。尤其是对于那些年幼的孩子们来说,要到达相对平坦且安稳的龙背中央,可是一件大工程。“哈喵啦塔!”米希莉亚扛着一个看上去连十岁都没到的小鬼直接沿着龙腿冲了上去,那种功夫任谁也模仿不来。将小鬼推到龙背上后,米希莉亚朝这边得意地咧嘴一笑。“……嘿。”塔里艾洛用鼻子哼笑了一声以示回应,本就扭曲的脸更加扭曲了一层。该死的龙。什么龙啊,龙也会拉屎吧?就是个物件而已,把它当作个物件就好。“亨德里克,昂哥森,夏玛尼,梅切尔帝,切力!你们给我过来当个梯子……!”“哈!?”腐烂的臭人妖怒吼着回应,“人家就是再怎么不像样,也不能说让人家当个梯子人家就屁颠屁颠地给你去当——”“够了别废话!给我排成一列,按顺序把小鬼们送上去!凯伊,赛肯格连麦瑟希!还有缪奇,白妙,拉吉,雷吉,你们也来!”“了解!”“啊,原来是这样啊,我明白了。”“吵屎了!”“喵哼!”“塔里艾洛去死!”“嗯。”“GIHYA!虽然麻烦但无可奈何只能这么办喽!”“——有时间搞这些无聊的回应还不如马上动起来!快点快点快点快点快点快点!要干就快点……!”

  实在是称不上是整齐,别说是整然有序了根本就是杂然无序,不过午餐时间的大粪们还是迅速地行动了起来。塔里艾洛和利契耶鲁在最下方把小鬼还有一只脚踏进棺材的老家伙们抬上去,在龙腿上以适当间隔排成队列的混账们则依次交接传递过去,之后就是重复这一过程。本来麻烦得要命的工程一下子变得有效率了起来。塔里艾洛又一次想到,为什么我要做这种事啊?这个念头已经忍不住冒出来了无数遍。“夏子,维多利亚!你们先上去!快点!波达达格!把彭德和托托洛洛带上去!克菈菈,祝花!你们把莉莉娅——”“塔里艾洛!”大喊起来的不是克菈菈也不是祝花而是莉莉娅。那个比谁都更加处变不惊的女人居然发出了这样的喊叫,至今为止好像还是头一回。没错。塔里艾洛一瞬间想象到了最糟糕的事态,连忙寻找那女人。莉莉娅,找到了。克菈菈和祝花也在她身边。莉莉娅怀抱着优里,然而,好像还少了一个人。虽然那孩子早就到了能够独自四处跑动的年龄,但毕竟眼下是这种状况,应该让克菈菈或是祝花抱着才对。不,那家伙太好胜,号称不管发生什么都能自己解决,实际上的确是要比同年龄的其他小鬼结实不少,比她那位以荒唐的方式死掉的老爹还要可靠得多,即便是在这种世道也该活得长久。约瑟。午餐时间里好几个人都号称是自己想出来这个名字、在最初的时候是自己把约瑟这个名字列入候选之类——然而这都是放屁,放屁,一帮该死的。是我,约瑟这名字明明是我想出来的。

  “利契耶鲁……!”大叫了一声,带着臭面具的狗屎半裸巨汉便马上回应:“啊!”“——克菈菈!这里交给你来管!赶紧把莉莉亚和优里送上去!”“知道了!来吧,莉莉亚……!”“臭小鬼……”啐了一口之后,塔里艾洛冲了出去。拨开人群,在人浪中逆流奔跑。那小鬼虽比自己那死得毫不像样的亲生父亲要聪明许多,却偶尔会突然消失搞得周围的人张皇失措,话虽如此基本上也都会马上回来,在紧要关头也不会闹出事来——至今为止都是如此。若是真的走散了,她肯定非常动摇,虽然平日里显出一副神气的样子,但毕竟还是个小孩子。塔里艾洛从正门进入银之城寨,守护者们还有一半左右留在城寨中,引导帮助难民,或是搜索还未前去避难的人。这帮人也没有找到吗?突然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不祥的面具套在脑后,露出有着显眼伤疤的面容。“喂,死神……!”“——你是……午餐时间的——”“有没有看到一个小鬼!?个子大概这么高头发像这样的——”塔里艾洛在腰部和肩头比划了几下,随后恨恨地啧舌,“这样子你也搞不明白啊!唉算了!打扰了……!”“等等!你难道是在找小孩子吗?”“怎么不行吗!?”“谁说不行了!我团必会搜遍城寨里的每一个角落!迟早会发现的,届时定会把那孩子送出去!”“哪里等得及啊……!”

  那个蠢货,到底去哪儿了啊,垃圾杂碎。“约瑟……!”正大声呼喊着,突然差点撞倒了身旁的一个男人,打断了塔里艾洛的思绪。“真碍事!闪开,狗屎玩意儿……!”“咿——”这碍事的货色连尖叫听着也烦人得要命。约瑟,你为什么要在这种时候失踪,这可不像你啊。你不是比你的蠢蛋老爹要聪明得多吗?比起那个谁都没说让他去死他却自己擅自死了的狗屎老爹,你不是要厉害得多吗?和你的老爹不同,你应该不会给我们徒增困扰才对啊。你是个优秀的孩子,优秀得让人火大,优秀得让人不免相信哪怕是在这样的世界你也能好好地活下去。约瑟。你的确和你的老爹完全不像,你那位老爹长得就像被踩碎的破罐子一样粗犷,你却有着还算看得过去的容貌。不过,也不能说完全没有相似之处。比如你用某种特定的方式向午餐时间的某个人搭话的时候,周围的人就会察觉到,那家伙样子有些奇怪,要么是身体不适,要么是傻乎乎地自己陷入消沉。有人因为生病之类的原因卧床休息的时候,你总是放心不下,明明连自己都还照顾不好,却总是关照别人。你的老爹也是这样。午餐时间里有好几个人,明明不是小猫小狗,却像是被你的臭老爹捡回来的一样。我都说过无数遍了让他不要这样,这样总有一天会自掘坟墓。他就不该去管别人,只想着你和你的母亲、妹妹就好。

  当然了,约瑟,你根本听不进去我说的话。你很顽固,这一点既像是你老爹,也像是你母亲。真是一模一样,你不愧是那个狗屎库拉尼和莉莉娅的女儿。约瑟,既然是你,肯定不会毫无意义地走散,你肯定是看到了什么,看到了某个人,然后对那家伙放心不下。不过,这一点我不会告诉莉莉娅和克菈菈还有祝花。我会自己想办法,想办法帮助你。

  “约瑟……!”放声高喊着,塔里艾洛停下了脚步。在哪里,到底在哪里。环视四周。午餐时间之前驻扎于第二副塔,事态发生后便经由第一副塔前往正门方向,约瑟就是在此期间与莉莉娅她们走散的。现在第三副塔已经开始倒塌,但第二副塔似乎尚且健在。——主塔。被四座副塔包围矗立于中央的主塔外壁已经剥落大半,剥落下来的砖块就直接落在了第二副塔与主塔之间相连的道路中。道路已经大半毁坏,瓦砾撒得到处都是,层层堆叠。难道说,有谁被压在下面了吗?她似乎正在试图搬开那些瓦砾,凭着那副幼小的身体,用力想要抱起一块看上去得有二、三十基尔格拉哈姆重的石块。真是个蠢蛋。

  “约瑟……!”塔里艾洛飞奔过去,从约瑟手中抢过石块丢掉,“你在干什么……!别让人担心啊!先说清楚,这可说的不是我,我当然是不会担心你的!但你妈妈还有其他人——”

  “塔里艾洛!”约瑟抓住塔里艾洛的衣襟,“帮帮我!有人被埋在下面了!拜托了,快点!”“这种家伙就别管了——”“不行!我可做不出这种事来!你还不了解我吗!?”“真是胡闹……!”塔里艾洛把约瑟推开,开始搬动瓦砾。人。有人被埋在下面?这不正好吗?的确是埋着一个人。看上去,是个五十岁左右稀松平常的男人,就是个垃圾。就凭这种混账要让我动上哪怕一根手指头?别开玩笑了。我可不是想救你才救的,只是深知若是不这么做约瑟就无法接受罢了。还说什么‘你还不了解我吗’?区区一个小鬼说话的口气却像个了不起的女人一样,啊啊,我当然了解。我从你出生那一天开始就了解你了解得不能再了解了。臭小鬼,得意洋洋地用下巴把人呼来喝去的。暗自骂着的同时,塔里艾洛还是使尽全力清除着瓦砾。约瑟在一旁嚷嚷着什么“别这么粗暴!”还有“动作轻一点!”之类的,每当此时塔里艾洛就顶上一句“烦死了!”或是“闭嘴!”,与此同时手上功夫也没停。终于还是成功把这垃圾男救了出来。“喂,能站起来不!?看来不行,这该死的——”“抓紧!”约瑟伸手想要把那垃圾男扶起来,塔里艾洛喊着“你给我闪一边去!”将约瑟推开伸手一把将那垃圾男人拽起来。垃圾男的腰部以下部位尤其损伤严重,看上去根本走不动路,但他还是咳嗽着道了谢,看来还不会马上死掉。谁会让你去死啊。

  “塔溜咧罗!”米希莉亚突然冲了过来。“米希!”约瑟双目发亮,和米希莉亚抱在了一起。“喵哩呜咪呀!啾咧!噗哩噼噼噗哩啵!”“哇呜哩呜喵!噼呀噜啦!”约瑟说着米希莉亚语。不过,塔里艾洛虽然能够大致领会到米希莉亚想表达的意思,却完全无法解读约瑟的米希莉亚语。然而看来米希莉亚是听得懂的。真是疯子。塔里艾洛暗自想着,朝米希莉亚喊道:“米希莉亚,你保护好约瑟!”“喔哩呀!啦噢!”

  “塔里艾洛。”

  约瑟抬头望着塔里艾洛。

  为什么眼神要躲躲闪闪的。

  “对不起。”

  “——啧!”本想说些什么,却组织不出语言。所以说小鬼真是让人没辙。“好了赶紧走……!”塔里艾洛半扛着垃圾男朝正门方向跑去。必须得加快速度,这一点谁都清楚,简直一目了然。因为地面已经到处都是裂缝,而且哪怕抛去裂缝不管,最严重的是地面已经倾斜,不停摇晃,倾斜的角度也频繁且一刻不停地变化着。晃动时而缓和时而激烈,又或是——突然急速加剧。

  “……唔喔……!?”塔里艾洛努力站稳的同时转过头,约瑟和米希莉亚消失了——如果那两人真的消失了的话,塔里艾洛的心脏在此时恐怕就会自行消灭。实际上并没有消失,两人还在。

  只是,马上就要被扩张到两人脚边的裂缝吞噬。

  “抱歉。”

  塔里艾洛笑着将垃圾男丢下。我可不是博爱主义者,不会想着去平衡天平两侧,我的天平轻易便会倾斜,在我心中,重的东西就是重轻的东西就是轻,轻的东西让我舍弃多少我也不在乎,没有一点点犹豫便能将之牺牲。塔里艾洛朝裂口冲去,在裂口的边缘处,能看到米希莉亚的手。米希莉亚左臂抱着约瑟,右手手指挂在裂口边缘处。“噼溜噗哩啵噜啵啪……!”“我马上拉你上来!约瑟!你给我老实一点!”“我已经很老实了!”“啊啊,没错,顺便再把嘴也闭上!”塔里艾洛说完,约瑟便点了点头抿紧嘴唇。听话的小鬼真是讨厌死了。塔里艾洛两手抓住米希莉亚的右手腕,两个人的重量根本不算什么,再说米希莉亚个子本来就小,约瑟还是个小鬼。没问题。肯定没问题的。“——唔噢噢噢噢噢噢噢噢啦啦啦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使劲一口气将她们提上来之后,米希莉亚仍抱着约瑟便跑了起来。“塔溜咧罗。呸偏!”“——我知道!”塔里艾洛也拔腿便跑。裂口越来越大,看来连主塔都倾斜了,不过由于地面也已经不是水平的,根本无从判断到底倾斜了多少。有好几人被地缝绊倒,还有好几人掉进了大型的裂口中。途中看到了一名秩序守护者的女人。是琺瑠。她抱着一个小孩子,是那女人的儿子吗?她抱着自己的儿子,即便如此也仍坚持着指挥。蠢货。塔里艾洛怒吼道:“喂你赶紧逃,快点……!”

  琺瑠朝自己说了什么。就在这个瞬间——

  咚咣咣咣咣咣咣——全身仿佛被狠揍了一拳。全身?不对,何止是身体,附近一带都承受了剧烈的冲击。包含自己在内,附近的一切都好像被一把大锤猛砸了一记。到底发生什么了?一瞬间没有搞明白,只听到声音。倾轧、挤碎、切削一般的声音,类似这样的声音不断回响。米希莉亚紧紧靠在了塔里艾洛的身上。

  糟糕。

  开始了。

  离正门还有一段距离,恐怕是来不及了。即便来不及,也要快跑。

  拽着米希莉亚的衣襟正要向前踏出一步,右脚便向下沉没。

  要掉下去了。

  不会吧。

  塔里艾洛从鼻子里哼笑了一声,紧紧抱住了约瑟和米希莉亚。

  “你们两个,听好了。不论发生什么都不用担心。”

  “……啰?”

  “塔里艾洛……?”

  “不会有事的。”

  品味着沉没——不、坠落的感受,塔里艾洛的嘴唇贴上了米希莉亚的额头。不免在心底质问自己,难道我是脑子烧糊涂了吗?不,不是的。我是心里愿意,才这么做的。我一向都是如此,仅此而已罢了,和平时的我没有什么不同。

  我不会改变。

  我,就是我。

  银之城寨快要崩溃,银之城寨本身都在陷没、向下坠落。

  无从逃脱,无路可走,无计可施。

  塔里艾洛仰望着天空,天空不可思议地没有什么色彩。

  很安静。

  明明身陷如此的骚乱之中,却安静得出奇。

  实在是安静过头了。到底怎么了。

  恐惧。我在害怕吗?不,我根本不怕,一点也不怕。痴呆米希莉亚暂且不论,这对约瑟来说,也许算是个可悲的结局。她的人生若是就在这里结束,实在是太过短暂。都已经到了懂事的年龄,肯定想要再多活一段时间吧。钓上一两个男人再去死也不迟。唉没办法,世间总有些事让人无可奈何,只好认命吧,我们的命运便是如此。——你不是很有志气吗?突然脑中浮现出这么一句话。了不起的塔里艾洛大人也就这点能耐吗?这样就满足了吗?怎么可能,废话,当然不会善罢甘休。

  反抗啊。

  反抗啊。

  反抗啊。

  别屈服,咬紧它,撕也要撕下一块东西来。

  哪怕对手是命运,看不见命运的身影的话,便撕咬自己的这副身体也无妨。如果我的手臂中没有抱着你们的话,我肯定早就这么做了。

  米希莉亚。约瑟。你们是毒药。甜美的毒药。

  我品尝着这过于甘甜的毒药,静静地死去。这样是否也不坏?

  不。不会的。我根本没有这么想过。

  “过来。”塔里艾洛拎着米希莉亚和约瑟迈步欲跑,“来!我们走了!跑起来啊!快跑起来啊……!”

  脚下踏着的地面,也不知是在坠落,还是浮在空中,总之极其不稳。这样根本没法跑动,银之城寨马上就要崩落下去了,可是,跑?还能往哪里跑?

  我怎么知道。总之就是要跑,没地方可跑的话就飞。

  塔里艾洛就是这么打算的,他高高跃起。

  不像样地胡乱一蹦。

  看着那个头顶上方的身影。

  那个身影飞了过来,那家伙会飞,和我不同。明明没有翅膀却会飞。穿着黑色的魔术士服,头发乱糟糟的,瞪着下垂眼,大叫着:“——塔里艾洛……!”

  “喵溜……”米希莉亚说了什么。约瑟则高声叫出了那家伙的名字:“贝蒂!?”“哟。”我朝她摆出一个笑容,“是不是有点迟了啊,假奶女。可让我一阵好等。”

  贝蒂。午餐时间的魔术士。倩丽的“下垂眼贝蒂”。什么‘倩丽的’啊,给我在粪坑里永眠吧。真是让人想吐。贝蒂,我最讨厌的女人。真是反胃。赶紧消失。

  “你这笨蛋……!”贝蒂急速降落,以看着让人心惊胆战的速度落在了塔里艾洛的所在之处。随后弓下身,伸手碰着极其不稳定的地面,这是打算做什么?我也不清楚,反正肯定是魔术士的把戏,我根本不可能搞得懂。就算问了也没意义,然而还是忍不住脱口而出:“你打的什么算盘……!?”“我来撑住地面……!”“啊啊!?”“瞧好了!对我来说没有不可能……!”“哈哈……!”塔里艾洛笑出了声。居然冒出一句‘没有不可能’,还挺能说的嘛。这句话在胸中回荡,就是这句话真要人命。至今为止,还从没有像现在这样这么想强奸这个女人,想要插进这个女人体内,使劲乱搅一通,把她搞得乱七八糟。谁让她老是做这么乱七八糟的事,老是搞出这些不得了的行径?行呀,有本事就试试啊,有本事就亮出些我根本想象不到的本事啊。贝蒂。让我看看这世间只有你才能做到的事,改变这个世界,让我见识你的力量,这才是你的魔术。

  贝蒂提高声音。“我这就用出全部的本事……!维尔德雷……!”

  “噢噢……!”塔里艾洛欢呼起来,米希莉亚和约瑟也惊得哑然无语,她们肯定眼睛都瞪圆了吧。虽然有点想瞧瞧她们的眼睛瞪得有多大,但果然还是无法从那东西身上挪开视线。贝蒂,贝蒂,贝蒂啊。从贝蒂的身体里冒出来的、那东西?应该说是“那些东西”才对?不论如何,那东西既是手臂,也是腿脚,既是前爪,也是后爪,既是手指,也是头部,是尾巴的同时,也是身体的一部分,甚至也是其他各个部件,让人无法马上判断出那到底是什么。是人?还是野兽?还是恶魔?或者简单来说无所不是?各式各样,似曾相识、又好像从未见过的生物的身体从贝蒂的体内溢出。比如从肩膀、从侧腹、从脖子、从胸口、从腹部、从腿上、从手臂上,竞相生长出来。不仅如此,从贝蒂右肩出生出的昆虫腿上,又迸出满是毛发如同熊的前肢一般的东西,而那熊臂上又长出一条好像属于人类的手臂,真的是无所不有无所不包,仿佛在此开展了一场超大规模的生物博览会。这女人真是不可理喻,荒谬绝伦。贝蒂,这样一来,能分辨出是你的部分不就只剩下脸了吗?贝蒂被不是贝蒂的各种东西覆盖,那些东西也将塔里艾洛、米希莉亚、约瑟包裹在内,甚至连正在毁坏的银之城寨地基都牢牢缠住。

  “贝蒂。”塔里艾洛叫着那女人的名字。

  女人小心留意着不让各种各样的手臂和腿之类的东西将塔里艾洛他们挤扁,塔里艾洛他们被温柔地包裹于其中。女人的脸就在近旁,塔里艾洛的鼻子几乎要和女人的鼻子碰到一起。女人恶狠狠地睨视着塔里艾洛。即便是在如今这个瞬间,女人也持续膨胀着,发出吱溜吱溜咕噜咕噜噗叽噗叽的声音。这声音真是恐怖,让人毛骨悚然,甚至还透着一丝下流。

  “……塔里艾洛。”女人开口道。

  如同呻吟,又如同呢喃。

  “别看我。”她说,“……别用那种眼神看我。”语气仿佛是在哀求。

  “你说我用哪种眼神看你了?”塔里艾洛一边问着一边瞪大右眼眯起左眼,“不想被看的话,就把我的眼睛戳瞎好了。反正你有那个本事的吧?贝蒂。”

  “我只是让你别看我。”

  “不。”

  塔里艾洛探出舌头舔了舔女人的鼻尖。

  女人的面孔抽搐起来,好像大吃了一惊,有一瞬间,膨胀也停止了。

  真的只是一瞬间罢了。

  “再让我看看啊。”塔里艾洛嗫声道,“让我看啊,贝蒂。继续让我看啊。继续。继续。有本事就继续啊。哪怕你变成了一片又脏又黑的内脏,我也会好好看着的,眼睛都不会眨一下。继续啊,你不是很能吗,你不是没有不可能吗?那就来呀,让我见识一下啊。继续啊。不要停,要做就要做得彻底。继续,贝蒂。继续。给我做到底啊。”

  “……我可不想被你这种家伙这么教训!”

  没错,贝蒂。

  你就该是这样才好。

  07 九头龙

  “卡塔力……!莉琪……!” 脑子被各种莫名其妙的东西塞满了,只顾呼喊着同伴和朋友的名字,还有胸口也胀得仿佛要裂开,无法随意呼吸。糟糕。糟糕糟糕糟糕糟糕糟糕。完蛋了。艾尔甸完蛋了。就像拼图一样,当初,所有的碎片都被整合在一起,处于自己应该处于的位置,这才构成了艾尔甸这座城市——仅限当初,现在已经不行了。艾尔甸的每一处,拼图的残片都在脱落,接连不断地坠落。要说面积的话,还剩下多少?三分之二?二分之一?不管现在还剩下多少,转眼间肯定就只剩下一半,再一转眼就要比一半还少,甚至连三分之一都没有了。高度也在变矮,艾尔甸将要消失,彻底消失不见,现在正处于消失的临界点——不,其实早就跨过临界点了,已经完蛋了,真的完蛋了。为什么会这样……可是质问理由又有什么意义呢。

  卡塔力和肩上担着佩尔多莉琪的SIX朝银之城寨门前疾奔而来,还差一点,明明就差一点。雷多拉斯·维什克拉德正伏在银之城寨前,不,她已经微微抬起身躯,活动起十四枚巨翼。光是这样一个动作,就有好几个正要爬上维什克拉德后背的人滑落,翻滚着坠落下去。不要!可是,这也无可奈何。银之城寨已经四分五裂,或是倾斜、或是径直地向下沉没。在玛利亚罗斯看来便是如此。明明避难还没有完成,明明城寨中还有人,明明莫莉说不定都还在里面、不、肯定还在里面。莫莉肯定会留到最后,至少也是接近最后。“——真是的……!”玛利亚罗斯摇了摇头。真是的、又算什么?虽然想哭但是哭了又能怎么样?什么都改变不了。“清醒一点,玛利亚……!”亚济安这么说着,用力抱紧了玛利亚罗斯,“贝蒂已经去帮忙了!肯定会成功!贝蒂不会白费功夫的……!”“可是……!”

  就算贝蒂是个很厉害的魔术士,那种状况——再怎么厉害,面对那种灾难又能如何呢。话说,那个,难道是——贝蒂?不会吧。不可能。停下来了。沉没停止了。原本正伴着嘎吱嘎吱巨响沉没下去的银之城寨,被支撑住了?那是贝蒂干的?怎么做到的?无所谓,根本而无所谓,不论用的什么方法都无所谓,是不是贝蒂做的也无所谓,有什么关系?

  维什克拉德马上就要起飞,还没有乘上维什克拉德的人们会回到银之城寨里吗?看来的确是的。维什克拉德之前趴着的一带已经开始碎裂,也只能这么做了。亚济安急速上升,盘旋一周,解放了右臂。“——阿尔卡迪亚!抓紧了,SIX!还有那个半鱼人……!”“Nuuuuuhhhh……!”“鱼哈……!”SIX和卡塔力高高跳起,黑管向下延伸。“呃……!”佩尔多莉琪抱紧了SIX。SIX伸手抓住了黑管,卡塔力也成功了。玛利亚罗斯不由得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咳……!”亚济安的黑翼激烈地拍打着空气,然而还是被拽得向下坠了几美迪尔。一口气让阿尔卡迪亚多负担了SIX、佩尔多莉琪和卡塔力三人的重量,还好没有撞到地面,就差一点。这样子是没法飞行的,尤其是长距离飞行,更是绝对不可能。亚济安也没有妄图强行带着三人一起飞。“走了……!嘿呀呀呀呀呀呀呀呀呀呀……!”而是拖拽着阿尔卡迪亚,面朝维什克拉德所在的方向——维什克拉德正要起飞,原来如此,明白了,亚济安是打算把他们甩过去。把那三人,朝维什克拉德扔过去。那么远够得到吗……!?一定要成功啊。亚济安挥起阿尔卡迪亚。“呃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Mu·Haaaaaaaaaaaaaaaaaaaaaaahhhhhh……!”“呀呀呀呀呀呀呀呀呀呀……!”“鱼噢噢噢噢噢噢噢噢噢噢噢噢噢噢……!?”

  三人飞了出去,描出一道抛物线,落在了维什克拉德的前肢根部、肩膀附近。SIX好像吸附在了珍珠色巨龙的外皮上一般安然着陆,卡塔力却“嚯咕”地一声狠狠地撞了上去。那一下真的没事吗?哎呀像他那种生物肯定没事的吧,别看那样也是相当顽强的物种呢。亚济安收回阿尔卡迪亚重新组成手臂的形状。“……哈。”看到他长吁了一口气的样子,亚济安刚才说不定相当紧张。当然玛利亚罗斯自己也紧张得差点心脏破裂。不过,佩尔多莉琪已经从SIX身上跳开朝这边挥手,卡塔力也正在爬起来,总归还算顺利,真是太好了。太好了?等等,不好,完全不好,一点也不好。因为——

  心脏变得冰冷起来,视野在以细微的幅度激烈震颤。不好。怎么办。不好了。

  “玛利亚……?”被亚济安叫了名字,也只能连连摇头。想要说话,却绞干了声带也发不出像样的声音来。简直就像是已经忘了单词该怎么发音一样。不,其实并没有忘,只是害怕说出口来。——由莉卡。萝姆·琺。阿尔法。飞燕。她们之前朝银之城寨的方向去了,最后见到她们的时候还平安无事,可自那之后已经过去了多久?时间其实倒是没有多久,但在这短短的时间里状况每一刻都在改变。

  准确地说,状况是在恶化,不得不承认,只是一个劲地恶化。连卡塔力他们都从鬼门关前走了一遭。至于由莉卡她们,虽说也不一定就更糟糕,但——我难道是忘了她们吗。至今为止都没有想到这一点。可是假如我还记得,就能做点什么吗?难道不也是无可奈何?已经完蛋了?再也见不到由莉卡她们了?不可能。不可能的。我不相信会是这样。必须回头去确认。一定得去确认一下。可是说不定她们平安无事呢?说不定、奇迹般地平安无事——玛利亚罗斯其实已经在心中否认了这一可能性,已经放弃了。不会有这种好事的,不会的。玛利亚罗斯紧咬着嘴唇别开头去,全身都失去了力气。若不是亚济安马上抱紧了玛利亚罗斯,说不定就从他臂中滑落下去了。“——玛、玛利亚!?怎了么,玛利亚!?玛利亚!玛利亚……!”

  “……你好吵。”脑中一片空白。如果这不是梦的话——不,不会是梦的,不是什么梦,而是现实。虽然隔着相当远的距离容貌都看不清楚,但不会错,那就是由莉卡,被飞燕抱着。还有萝姆·琺,旁边是阿尔法。多瓦宁古,还有啾也在。大家被青白色的光芒包裹着,浮在空中。怎么回事。为什么——对了,是超贤者莫格和伊凡洁琳。看在啾的面子上出手相助了啊,还是说,是啾求他们帮忙的呢。

  当然很开心,但比起开心,安心感更是大了千百倍。当然也不免犹豫起来,现在是不是安心的时候?毕竟,维什克拉德每上升一段,便有许多零零散散的人滚落摔下。下方的地面已经崩毁的不见原形,那些在空中乱蹬手脚挣扎着的人们已经没有救了。就那样直撞地表,肯定是死路一条。没有人能出手相救。那些人虽然还没死,却已经注定要死了。想要挪开眼,不想去看。“玛利亚……”亚济安仿佛要堵住视线一样抱住玛利亚罗斯的头。“……我都说了——”老是玛利亚玛利亚叫个不停很烦人啊。虽然想要推开亚济安的手臂,但根本没有那个力气。坠向死亡的人们凄声惨叫,真想充耳不闻。

  银之城寨勉强保持着外形,一点一点缓缓降落着。还留在其中的人们大概是安全的。贝蒂,那是贝蒂做的吗?虽然银之城寨整体上被支撑住了,但城墙、主塔、副塔上都出现了已经远超裂纹程度的裂纹,从那些裂口中冒出许多像是各类生物的集合体一样的东西,翻滚着看上去像是要侵食银之城寨,但也许实际上是另一回事——银之城寨的安全都是拜那些东西所赐,正是那一团巨大的异种生物混合体,将银之城寨强行维系起来,在危险的界线上停止了崩坏。贝蒂是用魔术使役那生物混合体?还是说,贝蒂自己变成了那一团混合体?搞不懂,怎么可能搞得懂?

  莎菲妮亚和多玛德君似乎终于压制住了“龙之大公爵”盖玛尼翁·瓦查尔·帕普提安·布里克斯·冯多尔·葛维哈布纳斯。只是,由于贝蒂去银之城寨了,地狱龙骑兵们便解放了出来。龙骑兵们朝维什克拉德蜂拥而去,包括玛利亚罗斯这边也有不少龙骑兵袭来。若是放着不管,说不定龙骑兵们还会攻向由莉卡她们那边。“……亚济安!”“啊啊,我懂,sweetheart……!”“唔……!”呼吸瞬间一窒,亚济安突然加速,转变方向。“——Loooooove·Maaaaax……!”说着莫名其妙蠢话的笨蛋一号从龙骑兵群中飞过,光是如此那些家伙的躯体就像爆炸一样四分五裂,被切碎的肉片、骨片、脏器、体液在空中飞溅。好快,太快了,真的快过头了。说实话,好恐怖,而且转来转去的好恶心。能不能把我放下去,随便哪里都行。拜托了,随便找个地方把我放下去吧——虽然想要这么说,但说不出口。现在根本不是说那种事的场合。忍耐。现在还是能想办法忍住的。“——可是,再这样下去……!”不行。糟糕。龙骑兵数量太多了,数也数不尽。还密密麻麻地重新集结起来。这算什么啊,笨蛋一号再怎么奋战、收拾掉再多也没个尽头,情势根本不见好转。“——唔……!?”亚济安突然一挥黑翼停在了空中。“……咦?怎么了?”“那个是……”“那个?你指的是——”

  什么……?

  没必要再问了。毫无疑问。‘那个’指的就是那个。不管怎么想都只有这一个可能性。

  不可思议的巨响。仿佛切削着鼓膜的超高音与足以震动身体根底的重低音一同袭来。

  来了。

  有什么东西过来了。

  飞过来了。

  朝这边靠近。

  方向大概是——北。

  虽不是正北,但基本上是从北方而来。

  伴着Kiiiiiiiiiiiiiiiiiiiiiiiiiiiiiiiiiiiiiiiiiiiiiiiiiiiiiiiiiiiiiiiiiii的嗡鸣。

  Goooooooooooooooooooonnnnnnnnnnn地急速飞来。

  好大。

  那东西……太大了。

  越来越大越来越大,大得让人惊叹这简直是大得不讲道理。

  最初以为它是黑色的,看来是错了。像是灰色,但是又泛着光泽,到底算是什么颜色呢?总之,就像星星一样闪闪发亮。至于形状、有点像是生物……?看上去应该不是建筑物,建筑物又不会飞。不,这世道连城市都会飞了,建筑物飞起来倒也没什么好奇怪的,现在银之城寨也浮在空中,虽然一点点慢慢下落着。——总之,那东西有着类似某种生物的外观,毕竟,你看,我估计,那应该是好几颗头吧?还有好几条长脖子,以及翅膀一类的东西。另外还有,手脚,不过手脚恐怕不止四处。那是什么啊,到底是什么东西——“……九头龙?”

  玛利亚罗斯的脑中突然浮现出这个词汇。九头龙。古德王之前说过的,什么‘九头龙级超弩级飞行战舰’,莫非指的就是那家伙?应该就是吧……?

  “糟了……!”亚济安拼命挥着黑翼朝斜下方飞去,“太快了!又太大!冲击会很强……!”“——哇噗……!”玛利亚罗斯发出了怪声。冲击。的确。已经来了。是空气吗?还是说是声波?搞不明白。总之迎面扑来的冲击翻弄着亚济安和玛利亚罗斯,两人如同被强风吹拂的树叶,已经分不清上下左右,只顾凌空打转。这样没问题吗?不会死吗?幸好是在空中,如果不是的话真不知会有什么后果。

  “……你没事吗。”耳边传来低语,吓得差点尖叫一声,总算是忍住了。玛利亚罗斯点头回答:“唔、嗯……”首先要确认,我——应该说、我们到底怎么样了?毫无疑问仍飞在空中,维什克拉德在右边,银之城寨在下方,几乎是正下方。艾尔甸的崩毁又严重了一分,已经连一半都不剩了,差不多正好三分之一。建筑物和地表全部剥落之后,便露出了地基骨架——这可是货真价实的“骨”架。艾尔甸是在九头龙骨骼上建造的,泛黄的骨头如今已经暴露出来,九头龙骨骼。而那东西恐怕正巧也是九头龙级飞行战舰。带着光泽的灰色九头龙,比起龙倒更像是三尾六翼八肢九首、大得荒唐、以龙为原型打造的金属雕像——不,果然还是不像雕像。分布于包括六翼在内的身体各处的喷射管中释放出某种气体,使超弩级飞行战舰纳·因得以飞翔。纳·因的躯体以近乎垂直的角度立着,四只前肢提至肘部,四只后腿则耷拉着。中央偏长左右稍短合计三条尾巴的尖端悠然地摇晃着。九条脖颈一刻不停地蠢动,九对十八颗闪着淡红色光芒的眼瞳似乎能将周围三百六十度全景收入视野。纳·因的存在是动态的,让人能感受到生命的脉动,只能认为它是“活着”的。明明是金属,明明不管怎么看都明显是一台机械,却仿佛活着。

  “这家伙是怎么回事……”玛利亚罗斯喃喃自语着,和纳·因对上了视线——只是感觉似乎对上了视线。肯定只是我想多了。毕竟九头龙纳·因有足足九对眼睛,只是其中的一对碰巧看向了这边罢了。肯定是这样。这暂且不论,真是——

  真是太大了吧

  从头顶到尾部,大概远不止数百美迪尔,估计超过了一基尔美迪尔。总之肯定比维什克拉德、盖玛尼翁、甚至比银之城寨还要大上许多。维什克拉德和盖玛尼翁都已经大得让人头晕目眩神志不清了,而这家伙——这家伙居然能够活动起来,实在太奇怪了。甚至还能飞——哎呀,既然艾尔甸都能飞了,倒也不算是奇怪——不、还是太奇怪了。而且速度又快,快得简直是恐怖。是谁,到底是谁造出这种东西的?对了,虽然看上去是活着的,但是它实际上肯定并没有活着。即便假使它真的是活着的,它的身体也大部分都是人工制造。是谁造的?这还用问吗?

  “嘎哈嘎哈嘎哈嘎哈嘎哈嘎哈嘎哈嘎哈嘎哈嘎哈嘎哈嘎哈嘎哈嘎哈嘎哈嘎哈……!”

  这个过分至极、低劣得超出限度、让人根本听不下去的笑声,自不必说,就是那家伙。

  “嘎哈嘎哈嘎哈嘎哈嘎哈嘎哈嘎哈嘎哈嘎哈嘎哈嘎哈嘎哈嘎哈嘎哈嘎哈嘎哈嘎哈嘎哈嘎哈嘎哈嘎哈嘎哈嘎哈嘎哈嘎哈嘎哈嘎哈嘎哈嘎哈嘎哈嘎哈嘎哈嘎哈嘎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低劣,没品,极度傲慢,其王冠根本就是由膨胀腐烂的自满情绪构成的,古德王。王高声大笑,捋着自己那过长的胡须,渐渐靠近纳·因。就在此时玛利亚罗斯察觉到,大地狱龙骑兵团,那些龙骑兵们开始撤退了。不止是龙骑兵,盖玛尼翁,那龙之大公爵也渐渐远去。恶魔们、地狱的军队正在退却。为什么?根本不用想,当然是因为纳·因。很明显,纳·因的出现就是它们撤退的契机。纳·因似乎是被古德呼唤而来的——应该吧,的确有足够的迹象足以证明这一点,也就是说,到头来,还是古德逼退了敌军?

  “你终于从永眠之中觉醒,来到了朕身边,纳·因啊。”古德王伸出右手抚摸着纳·因九颗鼻头的其中之一,“朕便赐予你褒奖。你的出场虽比预定稍稍早了一些,但一切都在计划之中。这样一来!逆转一击的准备便已完成!嘎哈嘎哈嘎哈嘎哈嘎哈嘎哈嘎哈嘎哈嘎哈嘎哈嘎哈嘎哈嘎哈嘎哈嘎哈嘎哈嘎哈嘎哈嘎哈嘎哈嘎哈嘎哈嘎哈……!”

  RUWOOOOOOOOOOOOOOOOOOOOOOONNNNNNNNNNNNNNNNNG……

  纳·因瞳中宿着的淡红光芒明灭不定,发出了如同猫咕噜咕噜叫的声音。说到底,如果真的有像纳·因这么大的猫的话,它发出的声音恐怕就会是如此的巨响吧,听起来如同远雷。这是它的回应吗?难道它有着自己的意志?

  “古德。”

  然而,这个声音不同,这不是纳·因的声音。

  看来她之前一直藏身于纳·因大半彼此纠缠着的九条脖颈之间。即便她本没有躲藏的意思,但事实就是至今为止她都没有现身。她从脖颈之中走出,恰好在古德正在抚摸的那一颗鼻尖处停下脚步,她柔韧的右臂尖端伸出刀刃,刀尖几乎蹭到了古德的额头。准确地说,古德的额头皮肤已经被浅浅切开流出了一道血痕,毫无疑问那刀尖已经碰到了。她浑身深红,全身的每一处都覆盖在没有缝隙的深红色装甲之下,然而外形却与上次见到的时候有所不同,也许应该说是“大为不同”才对。她的形态改变了,虽然依然与人类相似,却又与人类完全不同。不只是手臂、腿、躯体的粗细长短之间的平衡,还有关节的位置、数量、弯折方式,都已与人类大相径庭。——剑圣梵·乌拉德XL“摩塔雷德”。

  “稍稍闭一下你的嘴吧,古德。你的声音一如当年那般刺耳。”

  “莉莉。”古德王眯起眼,下一个瞬间,那双眼睛中就放射出粉红色的光线——哎,来真的!?不由得在心中惊叫一声。因为,他是瞄准了的吧?瞄准了莉莉射出光线的吧?

  粉红色的光线向无限远处延伸,烧灼着所过之处的空气。之所以没有击中,是因为莉莉躲了过去,如果不躲,这一道光线就将命中。

  莉莉如今已在古德王身后,她的速度凭玛利亚罗斯的动态视力根本无法捕捉。莉莉的刀刃就抵在古德王的脖子上,只要有那个意愿,莉莉便能杀死古德王——应当如此,毕竟距离近到那个地步,不可能杀不掉。然而,古德王却依然“嘎哈哈哈”地大笑,接着说道:“就用古德光线来代替问候吧,毕竟你是这么一个完全不懂玩笑浑身上下没有一丝趣味不解风情的女人嘛咯呵呵呵呵呵。”

  “我的确不喜欢玩笑,那我不如就用斩首来代替对你的问候如何,古德?”

  “有那个本事的话就试试看啊。”古德王的胡须和头发都开始起伏,双眼、鼻孔、嘴巴、耳洞中都溢出了红、黄、橙色的光芒,光芒摇动不止。这是毋庸置疑的战斗姿态,不管怎么看冲突都一触即发。若两人真的干起架来,无疑会造成不得了的后果,世界被破坏掉一半都不必惊讶。若是那样,玛利亚罗斯当然是包含在被破坏的那一半世界里面的,所以肯定还没来得及惊讶就已经死透了。不过幸好,没有真的发生那种事。莉莉首先抽回了刀刃。“——那个笨蛋在哪儿。”

  “唔……?”古德王歪了歪脖子,随后右拳一锤左掌,“——啊。朕竟然彻底忘了。他啊。他应该仍在朕的王宫之中。”

  08 姐弟

  “果然。”男人露出满面笑容,随后仿佛为了阻止笑容继续满溢而出一样伸出右手用中指和拇指推了推单片眼镜的支架。“你果然来了。姐姐。我早就知道你一定会来。我一直相信你,哪怕到了如今这种境地,我对姐姐你、唯有对姐姐你的信任是不会变的。你觉得这是为什么呢,姐姐?”男人的左手抚摸着在他膝上蜷缩着的灰猫的喉咙,视线则注视着前方的显示屏。显示屏几乎覆盖了这个房间的全部墙壁,映着外面的景色。男人与猫身处艾尔甸中央的荣光闪耀宫殿的中心、古德王的王座之上,在四周显示屏的环绕下,宛如置身于室外一般。然而,显示屏中却唯独有一段好像被单独切割出来似的,映着别处的影像。男人凝视着炮铜色的九头龙、傲慢的王、以及全身包裹在深红装甲中体态优美的女性身姿。正确地说,男人的眼中除那女性之外再无他物。“因为我爱你啊,姐姐。这说法可能显得有些夸大,但我真的只能如此表达。这只能用爱来形容,就是爱。爱。不论我将自己改造成何种形态,也唯有此完整留存,那就是对你的爱。唯有这份爱,是不会改变的。”

  很久很久以前,在某个地方,有一对姐弟。姐姐爱着弟弟,弟弟也爱着姐姐。姐弟二人总是在一起。在面临终结的世界中,不论要去哪里危险都如影随形,因此两人不论何时都一同行动。两人眺望着世界渐渐步向终结的模样。尤其是人称AD兵器的压缩炸弹造成的破坏更是压卷之作。只消在手提箱模样的炸弹启动装置上操作一下,首先便会引发名为“扩振”的现象,仅仅数秒间便会形成半径好几公里的球状压缩力场。这一球体被称作“真球”。当真球达到临界状态,便会开始压缩。真球内的一切物质都将朝真球的中心加速移动。真球的中心类似于奇点,在这里各种各样的物质会彼此冲突,从而引发核聚变。核聚变反应产生的巨大能量比何种的烟花都要更加壮大美丽,毕竟,这就是力量本身的具现。弟弟曾对姐姐说过很多次:我总有一天也会像那样一下子消失得无影无踪吧。而姐姐总是回答弟弟:到那时我也和你一起。一般认为发明于二〇三〇年代的AD兵器,最终不仅为各国军队所拥有,甚至成为了恐怖分子手中的武器。世界试图封印这最终兵器的努力失败了。一旦出现了那种有着‘若是不听我的要求就把你们全部轰飞’的思考方式还切身实行的人,人们拼上性命一步一步攀登而来的文明阶梯便会轻易地粉碎崩塌。

  很久很久以前,在某个地方,有一对姐弟。姐姐爱着弟弟,弟弟也爱着姐姐。在冻彻心扉的夜晚,姐姐抱着弟弟入眠。只要在“涅槃”中“解脱”,各式各样的事物、存在于世的事物、曾经存在的事物都能都得到再现,不仅如此,连是否存在还尚未可知、甚至根本不可能存在的东西都被制造了出来。但弟弟依然坚信,唯有姐姐的温暖,是仅仅存在于此、不可替代的。世界虽然已经破灭不堪,但弟弟并不在乎。哪怕曾经时有好转的全球变暖在某个时点越过界限之后如同脱缰野马一样再也止不住、世界农业承受巨大打击、传染病大范围扩散、无数人接连死亡,弟弟也不在乎。北极失去冰盖、南极大陆冰山脱离、格陵兰的冰架大半融解、海平面上升使得沿海城市全部被淹没,弟弟也不在乎。东京、华尔街、曼哈顿、新加坡大半被海水吞噬,许多人根本来不及避难,难民数量只增不减,弟弟仍不在乎。人口数量下降幅度远低于土地面积减少幅度,人们开始激烈争夺仅存的富饶土地,弟弟统统不在乎。最终一部分人逃入了半永久性避难所【Permanent Haven】,姐弟二人也获得了避难资格,但对弟弟来说其实根本无所谓。因为,只要能和姐姐在一起就好。因为,弟弟爱着姐姐,姐姐也爱着弟弟,这就够了。然而——

  “姐姐。姐姐。姐姐。我就知道你一定会来。姐姐。”男人抖动着双肩低声发笑,“我当然清楚。毕竟是我唯一的姐姐,我怎么可能不清楚?姐姐,我对你就像握在手心里一样了解得清清楚楚,这世上不会再有人如我这般理解姐姐你——”突然,男人抬头望向天花板。整个房间都在晃动,响起金属倾轧的声音,粉尘四处飞散。仔细一瞧,贴着显示屏的天花板上已经出现了龟裂,不只是天花板,墙壁、地面上已经冒出了无数裂纹。“……糟啦。”男人自顾自地缩了缩脖子,“真过分啊,古德。还有维什克拉德。居然把我丢下跑了。要是你们不快点来接我,说不定要和这里一同掉下去了啊。你们该不会是把我忘了吧……?”

  09 bon voyage

  事态瞬息万变,脑子已经跟不上节奏了。不过,应该已经摆脱了最糟糕的境地——似乎、好像、大概是吧。艾尔甸已经远去,维什克拉德和银之城寨、以及纳·因降落在了地面上。从维什克拉德身上爬下的人们以及留在银之城寨中的人们正在排队依次乘上纳·因,这么看来应该可以认为危急时刻已经告一段落了吧?

  纳·因的侧腹部开着一个四边形的洞——似乎是能开能闭的构造,因此用“洞”来形容好像不太正确。那里与地面之间架着一座桥,人们通过这座桥陆续走入纳·因体内。古德王在空中俯视着这一场景,因此大家都有些紧张,毕竟古德王的目光实在是威压感十足。虽然被他俯视着,却也莫名地会有一种其实他并没有看着自己的感觉,这大概是因为古德王并没有把这些人当作“人”来看待吧。玛利亚罗斯在桥前指挥着交通,偶尔抬头朝古德王瞪上一眼。这艘九头龙级超弩级飞行战舰纳·因无疑是古德王的所有物,允许人们搭乘纳·因也是古德王的旨意。若古德王不允许,完全可以扬长而去,把人们留在这唯有艾尔甸四处散落的残骸、以及四分五裂的银之城寨凄惨身姿的光秃秃深山之中。虽然大地狱龙骑兵团和盖玛尼翁已经撤退,恶魔大公阿曼也行踪不明,但不知道何时恶魔便会卷土重来。到那时,这些无力的人们还是死路一条。因此,古德王掌握着这些人的生杀大权,古德王说向右这些人就只能向右,说向左就必须向左,命令趴在地上磕头的话,恐怕也只能不得不照做了。这种状况真是让人火大。虽然实在免不了烦躁的情绪,但也无可奈何。不只是烦躁,还有疑虑和不安。古德王肯定不会有助人为乐的兴趣,因此这背后肯定藏着某种目的。

  反正肯定不是什么好事。古德王可不是那种会心血来潮地做无谓之事的类型,肯定是要利用玛利亚罗斯他们,为此才将他们收容至纳·因之中。即便明白这一点,如今也只能暂且乘上纳·因了,因为并没有其他活下去的手段。SUCK。真的、真的是SUCK。

  确认包含ZOO全员在内的幸存者们都平安无事乘上纳·因之后,玛利亚罗斯和多玛德君、莎菲妮亚、秩序守护者的优安·桑瑞斯总长以及抱着幼子的琺瑠副长一同走过登桥。在玛利亚罗斯他们通过之后,那座桥自动收了起来,纳·因侧腹部的四边形洞口——搭乘口也擅自闭上了。纳·因的内部不论是天花板、墙壁、地板都是带着微弱光泽的金属材质,地板上还划有泛着青光的线条。看来是应该沿着那条线前进。通道的宽度若与纳·因的庞大体格相比,就显得有些狭窄,最多也就是四美迪尔左右。天花板也不高,给人一种压迫感,让人有些喘不过气。玛利亚罗斯打了个寒战,产生了一种厌恶感。对这个地方实在是喜欢不起来。

  “不过,这是纳·因啊……”多玛德君用拳头背面咚咚地敲着墙壁,低声说道,“没想到居然变成了这种模样。古德王也真是造孽。听说他把诺·因当作艾尔甸地基的时候就已经吃了一惊了。那家伙到底要把纳·因和诺·因利用到什么地步才肯罢休?都已经死了,为什么就不能让它们安心休息。”

  “……这家伙——”玛利亚罗斯扫视通道四周,“原本是龙吧?”

  “嗯。”多玛德君点了点头,“没错。九头龙纳·因和诺·因,是很久以前通过一扇名叫‘龙穴’的巨大异界之门来到这个世界的,这对姊妹龙当初可是大闹了一通啊。有种说法是‘龙穴’本身就是纳·因和诺·因打开的,关于这点我倒是不怎么清楚。总之古德那家伙把它们打倒制服,准确地说应该是用咒法之类的东西束缚住了它们。自那以来,纳·因和诺·因就是古德忠实的部下。哎,毕竟那家伙太过自傲,本来只有魔导兵那样的‘朋友’,对于纳·因和诺·因,那家伙或许多多少少也有些相应的特别情感吧。”

  玛利亚罗斯和莎菲妮亚对视了一眼。莎菲妮亚露出一副“不知该说什么好”的表情,玛利亚罗斯的表情大概也是类似的。总之,‘古德王只有魔导兵这样的朋友’这一点倒是能够理解,话说这可不能称之为是朋友关系吧?纳·因和诺·因这两头龙也是,强行使用了魔术才让它们顺从,若说是‘忠实’实在是有些不对劲。不管怎么说,古德王那家伙都显然正如外见,是个根本不会和其他人有什么亲密关系的男人。

  “不过。”玛利亚罗斯稍微侧头瞄了一眼多玛德君,“多玛德——多玛德你也曾经和那个男人是同伴吧,在……先前的大战的时候?”

  “并不是同伴。”多玛德君夸张地皱起眉头,“只是碰巧站在同一边罢了。古德似乎从那时候开始就和裘弟结伙谋划着什么了。我对之毫无兴趣,因此极力不与他们扯上关系。对哦,裘弟说不定算是他的朋友。”

  “总觉得,这对组合可真是讨人厌……”玛利亚罗斯歪着脖子说,“……可是啊。就算不是同伴还是站在同一边一起战斗了对吧?那么这一回也一样,至少,暂时是一样的。往不好听的说,到头来,古德王和裘弟还是成功利用了多玛德不是吗?”

  “唔……”多玛德君吊起一边眉毛低吟了一声,“听起来真不愉快。”说罢便沉默不语。莎菲妮亚战战兢兢地摩挲着多玛德君的手臂,让人不禁感叹莎菲妮亚可真是努力啊——虽然时机好像有些不太对就是了。

  通道拐过几个弯,随后便到了尽头——本以为已是死路,墙壁却突然上下分开让人吓了一跳,另一边出现了一处宽阔的大厅。大厅宽逾十美迪尔,深则一眼望不到头。与其说是大厅,更应该说是一条粗大的通道。地面上有一道宽约一点五美迪尔的沟渠,许多人在沟渠中坐着歇脚,还有许多人干脆躺着呼呼大睡,还有伤员正在接受收容所医术士的治疗。虽然能在人们脸上看出安心的神色,却实在不能说是彻底放松。眼下的气氛并不舒畅。

  “多玛德君!莎菲妮亚!玛利亚罗斯!”

  卡塔力冲了过来,他不是一个人,还牵着一位麻花辫姑娘的手。阿尼亚·库尔蒂巴。

  阿尼亚以视线玛利亚罗斯示意,随后面向优安和琺瑠低下头去。“……总、总长。呃、那个、欸,这个……”

  “没关系。”优安只是简短地这么说了一句,接着偷笑了起来。哎呀……原来这男人也会这样笑的啊,看来真是经历了许多变了不少,估计有了孩子也是原因之一吧?

  琺瑠抱着的幼童笑嘻嘻地望着玛利亚罗斯,面对着那样的笑容,不禁自己也笑了出来。

  卡塔力耸了耸肩指向前方。“由莉卡和多瓦宁古正和收容所的医术士一起照看伤员嘞。皮普和哈妮梅丽也在帮忙。姑且、还有那谁。飞燕也在。另外萝姆·琺她——”

  “哟。”萝姆·琺扬起手朝这边走来。阿尔法和啾跟在她身后。

  远远地确认到了由莉卡、多瓦宁古、皮巴涅鲁、哈妮梅丽、顺带再加上飞燕的身影。虽然早就知道大家都已无事登上了纳·因,但果然还是这样亲眼看到大家的面孔才算安心。

  优安和琺瑠已经离开了,而阿尼亚呢?那姑娘扭扭捏捏地躲在卡塔力身后,哎呀肯定是想待在一起吧。该怎么说呢,如果你真的觉得我们ZOO的半鱼人这种货色也没问题,还愿意和他在一起的话,这也不能不说是值得感激吧,虽然我可不能保证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啊啊,说起来亚济安那家伙啊——”

  卡塔力刚说到一半玛利亚罗斯便捂住了耳朵。“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我什么都听不见什么都不想听——”

  “为啥咧……”

  “你也差不多……该坦率一点了……”

  连莎菲妮亚都说出这种话,真是让人胸口发痒。

  “呀,什么坦率一点、我完全不懂你在说什么。我本来就已经坦率得不能再坦率了……”

  “你不是什么都听不见吗。”

  “吵死了,半鱼人。再不马上停止用那张鱼嘴吐泡泡肯定要让你后悔,不过你也没办法后悔吧。”

  “是呀。从机能上讲,后悔这玩意儿的级别稍微高了点——等等,后悔这点小事老子还是办得到的啊!虽然从天性上讲老子是不会对过去有什么后悔就是啦。”

  “那个。”阿尼亚越过卡塔力的肩头用带刺的视线紧盯玛利亚罗斯,“这话我很久以前就想说了。不管再怎么说,哪怕是同一个族的同伴,也能不能请你稍微控制一下对卡塔力先生的侮辱性言行?”

  “啊……抱歉。顺着气氛就……”

  “气氛也有好气氛和不好的气氛之分哪!你那种肯定是不好的气氛咧!”

  “所以我不是正在道歉吗。我和你可不一样,是会后悔也会好好反省的,你看我这就在反省了。”

  “噢噢,好好反省啊!老子反正是没法反省的——等等,这是啥道理哇!”

  “卡塔力先生你也不要顺着气氛吐槽,而且吐槽吐得也很烂。”

  “……嘿、嘿呀……真是超对不起……”卡塔力深深鞠躬。

  阿尼亚,真可怕。

  “总觉得好累……”不由自主地嘟囔了一句,啾便贴近过来,看上去一副整个人黏上去也没问题的架势,玛利亚罗斯便接受好意撒起了娇。

  半边脸都埋在啾的绒毛之中,跟在多玛德君、莎菲妮亚、卡塔力、阿尼亚、萝姆·琺、阿尔法后面,走在队伍末尾。不经意间碰见了莫莉。

  莫莉正指挥着收容所的相关人员,自己也在给人施展医术式,看上去非常忙。因此只是和她击了一下掌便擦身而过,然而马上便被她从身后狠狠地抓了一把屁股。

  “——莫莉!你——!”

  “一如既往是块不错的屁股呢。真想把脸贴在那屁股上睡一觉呐。”

  “……改天吧。”

  “改天就可以吗?”

  “当、当然不可以。这只是一种客套的措辞——总之刚才说的不算!”

  “小气。”说罢,莫莉便可爱地鼓起脸颊。

  哎呀,屁股虽然有点那啥,但抱一抱还是可以的。真想紧紧抱住莫莉,让她好好地睡上一觉。

  那样悠闲的一天真的会到来吗?

  我当然希望它会来临,但说实话,我无法坚信它一定会到来。

  仍在对一名年轻男子施用医术式的由莉卡突然摇了摇头长叹一口气。看来是治疗已经没有效果,伤员最终还是停止了呼吸。多瓦宁古正在为一名秩序守护者紧急处理伤口,那位守护者失去了左臂和左腿。虽已是看惯了的光景,但还是很凄惨。在这凄惨的场景边上,有人正满不在乎地谈笑,对此居然没有人觉得怪异,这才是最异常的。

  自那个一切都开始崩坏的时候以来,异常已经成了一种常态,大家都已经习惯了。然而即便是习惯了,身体还是会受伤,心灵还是会被削弱。

  我们到底能忍受到何时?所谓的极限,我们恐怕早就越过了。看不到终点,因此更加地难熬。就好比被关在没有出口的隧道之中,在这里尚存一息的人们,若说幸运,也只是幸运在虽被卷入了塌方之中却没有马上死亡这一点上罢了。然而,可以预见到,当总有一天氧气用尽,还是会窒息死去。

  我有时会不经意地想,反正我们最终都会一个不剩地死去,那么为什么还要非得像这样拼命地设法活下去呢?已经不想再受更多的苦了,真想早点解脱——曾产生过这样的想法的人肯定不在少数,然而为什么大家还是能撑下来呢。

  当看到以一名老妪为中心围成一团坐着的午餐时间成员们的身影时,玛利亚罗斯重新认识到了答案。

  因为不是孤身一人。

  大概再没有像午餐之间这般聚集了如此丰富的人才的族了。一眼望去,只见一群似乎完全没有共同点的男男女女围坐在一起,时而谈笑时而拌嘴,偶尔还动手动脚互骂起来。

  因为有同伴,有人看着自己,有人听着自己的声音,才能在悬崖边上停住脚步。

  在这里没有人是孤独的,那些孤立于人群之外的人无一例外都已经丧命。并非比喻,在完全实际的层面上,人是无法一个人生存的。这就是如今的现实。

  “……只能合众人之力才行。”玛利亚罗斯的脸蹭着啾的绒毛,如同魔术士咏唱咒文一般喃喃道,“为了活下去,只能所有人合力。要不然,连一秒也活不下去。肯定,甚至都会失去活下去的意愿,因为那样的话,活着也没有意义了。”

  “咕。”啾点了点头抱住玛利亚罗斯,眼泪差点涌出。紧接着后背又被萝姆·琺抱住了,这下恐怕真的稍微流出了一点眼泪吧。

  “玛利亚……”

  听到莎菲妮亚在叫自己,玛利亚罗斯连忙用手指擦着眼角从啾的绒毛中抬起头来。

  “嗯,我没事的。”

  “这个……我明白。”

  莎菲妮亚微笑着说出了这番话。莎菲妮亚完美地理解了自己。正因为有莎菲妮亚这样的同伴、朋友在,我才能说自己没事。只要有大家在身边,我哪怕在这前方一不小心死掉,也肯定能够安心。

  “唔……”多玛德君鼻子发出哼哼声,晃了晃那长过头了的头发,结果之前捆起来的马尾辫便松开了。应该是扎着头发的绳子断了吧。阿尔法马上“汪”地叫了一声,莎菲妮亚慌忙像是要把多玛德君的头发捧起来一样冲上前去。

  “莎菲妮亚。”萝姆·琺的眼角透出笑意,“这回就让你来扎吧。”

  “好的。”莎菲妮亚毫不犹疑地当即回答。

  不是孤身一人,这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

  光是如此就足够了。

  “莎菲妮亚。”贝蒂从午餐时间围成的圈子中站起来。她的服装和以前不一样,如今穿着的是一套轻飘飘、透着一股可爱风格的衣服。午餐时间中也有一个穿着类似服装的女人,应该是临时向她借的吧。贝蒂之前——用这种词来形容可能不太合适——变作了如同异种生物混合体的怪物,将银之城寨支撑住,恐怕衣服就是在那时候坏掉了。“我来介绍一下。这位就是那个有名的‘女豹’。你们应该也曾经见过吧。”

  “提起女豹的话——”莎菲妮亚还没反应,倒是一旁的半鱼人瞪大眼珠插了进来,“就是那位女豹吧!欧克立德酋长国的公主、创造出名为‘忍’的特殊战术的绝世武将及战术家、战场的女豹!自故国逃亡之后一直支援各国的反政府组织名声高涨,接着又引退——正以为她已经化作传说!却又重新复出大肆活跃阻拦了拉夫雷西亚第三帝国的入侵!虽然展现出了奋勇无前的气概,然而敌我实力相差悬殊!武运不佳败北之后行踪不明的——那位女豹……!”

  “咳。就别再提这些了。”在人群之中立起单膝坐着的老妪以沙哑的声音说道,“那个名号我早就抛弃了——话说回来,从一开始我就没接受过,都是人们擅自起的。我只是音美罢了。不管身在何处,也只是单单的音美罢了。”

  “啊——”玛利亚罗斯连眨了好几下眼睛,“……真的啊,是音美婆婆。”

  “所以我不都说了吗?你是笨蛋吗?要是脑子还不如我这老太婆好使,那可就彻底完蛋喽。”

  “——音美婆婆。”亚济安清了清嗓子,“看来是产生了些误解。玛利亚可不是笨蛋,应该说是脑子转的很快的那种,这点我可不希望您搞错。”

  音美以锐利的目光瞪了亚济安一眼。“怎么,头领,原来你才是笨蛋吗。”

  亚济安露出一副很迷惑的表情,午餐时间的人们便立时喧闹起来。“不过啊。”音美婆婆抚了抚皱纹遍布的额头,“不开玩笑,现在的我真的只是个老太婆啦。这样接二连三地发生莫名其妙的事,我这老朽萎缩的大脑已经完全跟不上啦。”“别瞎担心了。”一个面孔扭曲得完全不对称的男人拍了拍音美的肩膀。那是午餐时间的重要成员塔里艾洛。至于趴在他背上说着“呜喵噗溜哩噗噗”的神秘语言黏着塔里艾洛不放衣服袖子格外长的女孩子,是叫什么来着?米莉西亚?好像是米希莉亚吧。“脑子跟不上状况的又不只是臭老太婆你一个人,这和年老根本没关系。”“哈!”音美甩开塔里艾洛的手,“你还真是用一副了不起的模样说些丧气话哩!要是连我这老太婆以外的人也跟不上状况,那岂不是更糟?”“……啧。”塔里艾洛没有回应,只是耸了耸肩,随即午餐时间的男男女女们一齐哄堂大笑。明明是这种状况,这些人却如此开朗。亚济安眯着眼睛,注视着午餐时间的每一张面孔——注视着自己的同伴。虽不知笨蛋一号脑子里究竟在想些什么,但那表情看上去稍稍带着些自豪。

  只能设法克服眼前的难关了。嗯——玛利亚罗斯暗自点了点头。看不见道路的终点,翻过一座大山结果眼前又是一座山,这座山的另一头还是山,根本没有尽头,然而即便如此,总之也只能不断前进。偶尔后撤几步也无妨,要休息的时候休息一下也无所谓。只能听着同伴们的抱怨,互相说些傻话掩藏住疲倦、丧失感、恐惧和不安,彼此搀扶依靠着,一点一点,向前迈进。问题在于,我们并没有那么多休息的时间。「——喂喂喂?」

  “嗯……!?”亚济安以锐利的视线扫视周围。不止是亚济安,大家都在环视四周。刚才,好像听到了一个奇怪的声音。应该不是错觉。

  “怎么回事——应该说,是谁……”玛利亚罗斯皱起眉头。连库鲁鲁都从外套中探出头来。对了,说起来,差不多该给它喂食了——这个念头马上便被掩盖过去。是谁?谁的声音?感觉这个声音似曾相识。话说——「嗯嗯咳……!诸位日安。正是朕!」

  “玛利亚罗斯。”佩尔多莉琪不停地瞄着天花板,朝玛利亚罗斯靠近过来,她身后就跟着SIX。SIX的眼神看上去如临大敌,低声念叨着:“古德EEEEEEEE……”对哦。玛利亚罗斯轻轻握住佩尔多莉琪伸过来的手。古德。虽然伴着一种奇怪的杂音,但那毫无疑问就是古德王的声音。

  「那么,虽然诸位拜朕的特别考量所赐捡回了一条惨不忍睹不值一提的小命得以存活……但既然本舰完全属于朕,本舰内的一切物体乃至空气便都是朕的所有物,至于诸位也毋庸置疑是朕领土上的产物,事到如今自不必言,诸位应当清楚认识到这一既定事实。因而理所当然,诸位应当为朕当牛做马努力工作。不过,诸位安心便是,朕从未期待过诸位能在头脑劳动上有丝毫贡献。待时候到来,诸位只需为了保护诸位那渺小且毫无价值的性命而挣扎便可。彼时诸位大可各自为战,不过若是接到朕的命令则只需闭嘴遵从。话又说回来,诸位也不得不遵从,因为朕的命令,必将是对于诸位而言的最佳选项。纵然是无知蒙昧的诸位,待到那时,也将不得不认识到原来如此朕之所言果真无误。因而诸位无须思考,反正都是无谓之举,只需为那一时刻静静准备便可。诸位,呼吸吧,贪求属于朕的空气吧,粮食、饮水皆储蓄充足,由朕向诸位提供,诸位便胡吃海喝便好。好了,综上所述,诸位,本舰将自此开赴地狱,攻击地狱。朕将实行反击、逆转局势。本舰将突入地狱深处,抵达地狱中枢之所在。旅途愉快【bon voyage】。嘎哈嘎嘻嘎哈。」

  10 终结/起始

  如同银丝的秀发被迎面扑来的强风无情地翻弄,魔女对风视若无物般地睁着双眼,注视着前方。前方的更前方乃至再前方。魔女想要见识世界的尽头,想要瞧瞧包括多个世界在内的整个宇宙的姿态。甚至想要看到时间的尽头与起始。想要知道这个世界是如何诞生的。想要揭露世界的构造、世界的秘密,使其不再是秘密。想要见识世界毁灭的模样——说到底,世界到底是否会毁灭?她对此也兴趣颇丰。世界若是真的毁灭,又是否能够重建?世界死去之后,是否能够重生?这些对世界的质问,同时也是魔女对魔女自身的探求。

  炮铜色的九头龙在空中飞行。如同撕裂、推开空间,或者该说是将空间碾碎一般高速飞翔。九头龙正如其名,有九个头。其中并没有主副之分,所有的头都是主头。魔女站在其中之一的上方,光是像这样站着就不得不耗费大量的魔力。惊人的速度,带来的是难以想象的猛烈气流和空气压力。魔女的双眸中闪耀着无数星辰,魔女纤瘦而高贵的单薄胸膛雀跃不已,魔女的心脏高雅而激烈地鸣叫不止。

  “这风真不错。”头顶生有羊角、如同少年的魔术士坐在魔女身边,来回晃着双腿。跳舞绵羊。魔女知道,这个魔术士的原点就是其姓名的由来、那对如同雄绵羊的双角。人类的头上是不该有角的,然而跳舞绵羊却有,那是天生的。随着跳舞绵羊的成长,那对角也一同长大,在它生长到大得无法支撑之前,跳舞绵羊展现出了自己的异常天赋。如果没有那份力量,跳舞绵羊就会面临生存的危机,恐怕会死吧。通过异能控制住双角成长的跳舞绵羊,被一位无名魔术士发现。除了保护跳舞绵羊、并给予其魔术的启蒙教育以外,这位魔术士没有留下任何功绩。时至今日,已经没人知道那位魔术士的名字。跳舞绵羊为了活下去而觉醒了异能,也因此与魔术相遇。至于他打算用钻研至顶峰的魔术做些什么,魔女就不知道了,也没有兴趣知道。魔女讨厌跳舞绵羊。魔女生来无法活动四肢,整个幼年都是在名为肉体的牢笼中度过的。双亲实在是无法承受,最终还是遗弃了自己的孩子。魔女仍记得那一天,那种恐惧、孤独、以及愤怒。自那时起,原本天真无邪的眼瞳中开始宿有星辰,魔女独自发现了以异于常人的手段控制自己身体的方法,魔女为了活下去,摘下了那颗唯有魔女拥有的星辰——那份只能用星辰来形容的某种力量。或许是同类相斥,魔女讨厌跳舞绵羊。

  (“恐怖操纵者”——魔导王——“原子极大魔术士”古德王……)超贤者莫格则化作光幽体plasmal-body,与他的弟子也是女儿——伊凡洁琳一起,附在另一颗龙头上。坐在由光粒子构成的轮椅中、身体闪耀不止的伊凡洁琳,抱着师父的手臂,似乎正眺望着远方。莫格以无法称之为声音的声音低语。(这是为何。为何拥有着如此的力量,却彻底拘泥于庸俗的欲望。我实在是难以理解。所谓的人,就是如此的无可救药吗。我等依然身为人,因此也无法摆脱……)(只要与师父在一起,不论去哪里我也愿意)(当然,伊凡洁琳,我的女儿。我也同样,若有你在,无论何处都可去得。然而,这其中定有玄机。古德王,最后的魔导王。那个人的心思究竟放在何处?这个世界与地狱无疑一直保持着均衡……不,是曾经保持着均衡。均衡如今已被打破,被有意图地摧毁了。人界与地狱从而得以连接,地狱试图将人界吞入囊中。而古德王一派应该也是有着类似的目的——至少看上去如此。地狱与人界大约有着同样的面积,若能攻占地狱,人类的领土也将翻倍。即便人类没能做到这一点,人界与地狱也将化作浑然一体,世界将迎来崭新的局面。问题在于谁握有主导权。我认为——古德王一派应当就是为此而行动)

  “目前。”魔女用左手拢着头发说道,“从那位穿着新衣的国王(译注:此处是借《皇帝的新衣》的典故,在讽刺古德王)的动向来看,他似乎是这么打算的。当然,也可能只是装作如此罢了。”

  (王知道某种我们不知道——也无法知道的知识)莫格仿佛沉浸于自己的世界一样呢喃着。(我——我们希望得到那份知识、或者该说是真相、也可以说是历史。我们已经知晓生物的形体和性质并非单单是继承自祖先,也经历过变异。尤其是被统称为恶魔的一类异界生物,其变异速度极为剧烈。然而人类不同,人类不会改变。基于种种证据,人类自出现于地上以来,历经数千年却几乎没有变化。另外,包含人在内的这个世界,就仿佛是在数千年前全无征兆地突然出现一般,就好像是被谁定做成这种样子——神。这都是那种被称为“神”的存在做的吗……?)

  (师父您——)伊凡洁琳对自己的老师露出微笑,(毫无疑问总有一天会知道真相的。虽然能力有限,但我也会尽力为您提供助力。——神,若师父如此渴求,即便是要与那般存在会面直接询问,也必定能够实现)(可是啊,伊凡洁琳,我们的愿望,要比那更进一层)(我明白,师父。我不会允许任何事物妨碍师父您的愿望实现)(噢噢,伊凡洁琳)(师父)“……你们真是恶心。”魔女皱着眉啐了一句。

  莫格。这位魔术士在年轻时多次患上重病,每次都险些丧命。莫格想必比最厉害的医术士还要更加熟悉人体——不、生物的构造。若不是对此极其了解,莫格便无法活下来。他用尽了自己所知的一切,延续自己的生命。以自身及无数病患作为实验体,莫格才登上了如今的高度。莫格的原动力是执着。他被称作贤人、贤者,接着成为了超越贤者之人,被赞为超贤者。然而实情大为不同。莫格可以说是这世上最贪婪的人。为了知识、以及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莫格可以做出任何事,除自己的存在以外的任何事物都可以牺牲,连那个被他称作是自己女儿的伊凡洁琳也不例外。伊凡洁琳估计也察觉到了这一点,因此她才期盼着与老师合二为一,成为一体便不会被抛弃了。没错,为了想要的东西,魔术士可以舍弃一切。不论是如何难以割舍的东西,都必须要舍弃。只要有这个必要,就一定必须这么做。莫格是魔术士,甚至可以说是魔术士的典型。因此魔女看莫格不顺眼,也不承认好像作为莫格的附属品一样、还满足于自己立场的伊凡洁琳。魔女、莫格和跳舞绵羊,三人注视着同样的东西,寻求着同样的东西,然而即便是像这样朝同一个方向前进,也不会彼此并肩。三人是绝对无法相容的。

  魔女想起了自己的“妹妹们”。她们是魔女趁着闲暇慈悲地养育成人、可爱得不得了的魔术士,是魔女喜爱的玩具,是魔女重要的抚慰者。对于莫格来说伊凡洁琳是女儿,莫格自认为是伊凡洁琳的父亲。世间的父母大多将子女视作自己的所有物,父母对子女报以期待,操纵子女的人生,希望子女成长为符合自己愿望的作品。对于魔女来说,“妹妹们”不是自己的孩子,而是总有一天会与魔女平起平坐。在漫长的时间里,她培育了许多魔术士,然而拥有如此资格的只有三人,仅仅三人而已。三人中是否总有一天会出现能与魔女比肩之人?是否会出现凌驾于魔女之上的人?哪怕只有一人也好,但魔女对此并不乐观。魔女即便是孤身一人也会继续前行。本来,魔女所行的就是一条狭窄的隘路。自出生以来都是一人,自被抛弃以来也都是一个人。魔女一个人从深渊之底爬了上来。说起来,那个同样以不可靠的手指攀在断崖绝壁上却以天空为目标的女人已经因愚蠢而自取灭亡。紫之薇洛尼卡。莉璐可。魔女并不觉得她有何可怜之处,她到头来并不能说是个魔术士,只是个女人罢了,将自己作为一个女人的生存方式贯彻到了最后。而魔女是个彻头彻尾的魔术士,所求的也只有魔术士的生存方式。魔女只愿见识世界的终结,随后,只要有终结,便会有起始。当世界终结的那一刻,世界也会又一次重新开始。若古德王也是一名货真价实的魔术士——承受着凶暴的强风,魔女想到——想必便会让世界就此终结,并借此迎来重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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