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卷 I love you. [rouge] After Calamitage “alive”

  63 农园之日

  “雷尼先生、雷尼先生!快看呀!这个!这个!这个!”

  卡洛娜在田地的正中央蹦蹦跳跳的,手里的铁锹四处乱挥。虽然带着一顶超大的麦秆帽子,身上穿的却是无袖筒状连衣裙,真是被太阳晒了个痛快,胳膊、腿、还有脸上都沾满了泥土。不过这副形象,倒是非常适合她,简直适合得过头了。

  雷尼停下手头的工作,将铁锹担在肩上,嘟囔着“什么啊……”朝那边走去,卡洛娜随即指向自己的脚边。

  “就是这个,这个!快看!”

  “啊啊……?”

  仔细一瞧,发现是一只超大的茶色青蛙,趴在土上一动不动。

  “……这又如何了?”

  “不觉得它很大吗?”卡洛娜深紫色的眼瞳闪闪发亮。

  雷尼叹了口气。“好吧,的确很大。不过再大也只是一只青蛙而已啊。”

  “不对!不是一只青蛙,而是一只大青蛙!”

  “所以啊,我就是在问你是大青蛙又能怎样啊。”

  “这么大的青蛙先生,可是很少见的。我吓了一跳,还以为雷尼先生也会吓一跳呢……”卡洛娜垂下头去,仿佛枯萎的花朵一样垂下肩膀。

  雷尼蹲下来,戳了戳那青蛙。“这家伙怎么不动啊,还活着吗。”

  “哎。难、难、难道,已经死了吗……!?”

  “不知道啊。不,好像还没死。你看——”

  正好应和着雷尼的话,那青蛙啪地一下跳了起来。

  啪、啪。

  每跳一次,卡洛娜就发出一次“咿、”“呜、”之类的怪声,真是好笑。

  嘿嘿嘿……雷尼正暗自偷笑,后背突然被卡洛娜轻拍了一下。“真是的!为什么要笑!?卡洛娜可是非常认真的……”

  “可是啊。嘿嘿嘿嘿……”

  “都说了请不要笑了!”

  “知道了知道了。不笑就好了吧。唔咕咕咕……”

  “你还是在笑!”

  “没办法啊。因为就是好笑嘛。噢——”

  突然听到有人在叫雷尼他们两人的名字。于是直起腰寻找声音的源头,只见在田地之间的一棵大树附近有一个女人正在朝这边挥手,女人身边还有一个男人。

  “啊,是薇薇安小姐!”卡洛娜拉住雷尼的手,“走吧,雷尼先生!肯定是该吃午饭了!来来、快点快点!”

  “不用你这么拽我也会走的啊……”

  这家伙还真是有精神啊。雷尼迎着微风,仰望着青空,不由得想到。难道说务农其实相当合她的性子?肯定是这样没错吧。话又说回来,也实在是精神过头了吧,不过,这倒是好事。

  薇薇安在草坪上铺上一层毯子,在毯子上摆开便当盒。权堂抱着胳膊,注视着薇薇安的身姿。他的表情看上去相当挂心,但此时权堂是绝对不会出手帮忙的,这就是所谓的原则之类的东西。而雷尼则实在无法理解,还是忍不住帮忙一起张罗起来。

  “好了,薇薇。之后就交给我吧。”

  “就是就是!卡洛娜也会帮忙的!薇薇安小姐就请休息吧!”

  “是吗?”薇薇安没有拒绝,权堂也什么都没说。

  “……话说啊。”雷尼侧眼瞪向背靠着树、以一副邋遢到不能再邋遢的模样随意坐着的沙头,“你这家伙既不工作,也不准备便当,凭什么还这么嚣张的跑来吃饭啊,臭沙头。”

  “啊啊?”沙头皱起那张刻满了怠惰、狡猾、小心眼、无耻、卑劣、低等,凹凸分外分明的丑脸。“让我吃个饭又怎么了?别开玩笑了你这臭杂鱼给我去死个五十回不让我吃饭是想让我去死吗连这都不懂你这无脑蠢货。”

  “既然你还这么能耍嘴皮子,至少也动动手脚呀,臭沙头。”

  “既然你说的让我动手脚,那你自己来动我的手脚啊。让我自己动那是不可能的。非要动的话就你来动,不愿意动的话就给我闭嘴少说这些臭屁话顺便给我去死吧。”

  “你丫的……”

  虽然火气上涌。但就算干起架来,也只是徒增疲劳罢了。只有这家伙,真的是不管发生什么也一点都没变,也从来没试着要去做什么改变。已经放弃这家伙了,随他去吧,

  四人一起吃起了便当。在吃午饭的并不只有雷尼他们,放眼望去,周围各处都有同伴们正在吃饭。

  “巡逻情况如何?”雷尼开口问道。权堂闻言静静地点了点头。“嗯,没什么大事。就是发现了几只藏在园内的恶魔,顺手斩了而已。”

  “这样啊。”

  “权堂先生,您可真是活跃啊!辛苦啦!”卡洛娜咧嘴笑着说。听到这话,连权堂的脸上都稍稍显露出一丝微笑。

  “我的任务,比起卡洛娜和雷尼的工作要轻松得多了。”

  “不不不!在田地里工作可有意思了!”

  “巡逻也不无聊哦。”

  “是这样啊!”

  “嗯。”

  “那就是,我们大家彼此彼此啦!”

  “正是如此。”

  “正是如此吗……”

  每当此时,雷尼总会心想,这些家伙的对话真是让人搞不懂啊。不过其实,倒也无所谓。

  “——比起这个,薇薇。你身体如何?”

  “没事的。”薇薇安抚摸着自己的大肚子,“非常顺利。媚娄好像帮好几个人接生过呢,因此这点也不用担心。”

  “嘿?媚娄啊。”

  雷尼想起了这个农园的负责人、也就是女主人的脸。那女人虽然恐怖,但其实也有温柔之处,值得依靠。接生,说起来这个接生,具体而言到底是做什么?雷尼也想象不出来。

  “那么,权堂呢?”

  “唔?”

  “怎么样啊?我是说,终于要成为父亲了的感受?”

  “唔……”权堂低吟了一阵,“大概就是‘我当爸爸了啊’这种感受吧。”

  “你这不等于是啥都没说嘛!”

  沙头从鼻子里挤出“哼”的一声。浮现出一副仿佛无聊得不能更无聊的表情。这家伙有什么好不忿的?不过,都是他活该。

  吃了个饱之后,正打算稍微躺下来休息一会儿,结果卡洛娜砰砰地拍起了自己的膝盖。如果不听她的,她又会闹别扭,于是雷尼乖乖地将头枕在卡洛娜的膝盖上。

  “呸……”沙头愤然骂道,“一帮心宽得不行的蠕虫。话先说清楚,我可是那啥啊我才没打算在这破农场里了结一生的。啊啊真是看够了看够了真是无聊透顶我一定要出去。你们瞧好了我一定会出去的给我去死吧。”

  “要是死了,还怎么‘瞧好’?”

  权堂一脸认真地回答,雷尼一伙人顿时爆笑出声。卡洛娜摸着雷尼的头。若是直接被阳光照射,就实在有些太热了,而现在阳光正好被树木的枝叶遮挡,再加上微风习习,还真是舒服啊。权堂和薇薇安的孩子即将诞生,对那一天既有期待,也有些许不安。无法断言这处农园就是绝对安全的。只要踏出去一步就会看见恶魔和异界生物到处昂首阔步,这种状况仍没有改变。若是生下了孩子,紧急时刻成了甩不掉的包袱,那可就糟糕了。不过,从另一个角度想,只要拼命保护好那孩子不就好了吗。我们就是这样彼此依靠才总算活到现在,今天也能如这样一同共进午餐。

  “总会有办法的。”卡洛娜明明只是个卡洛娜而已,居然像是看穿了雷尼的思考一样,说出这么一句臭屁的话来。

  雷尼闭上眼睛,拉住正摸着自己头发的卡洛娜的手,将嘴唇贴了上去。“是啊,总会有办法的。”

  64 今日

  北国的春季仍很遥远。尤其是早晚实在是冷得要命,积雪不仅不见融化,甚至还越积越厚。不过也已经习惯了。本已下定决心,既来之则安之,但对于在温暖的杰德里长大的她来说,多少还是需要忍耐一下的。在刚刚投入柴火的暖炉前坐下,用梳子梳着自己稀疏不少的头发,她突然怀念起了杰德里。很不可思议,她已经记不太清楚那个城市在发生那种事情之后变成什么模样了,只有当初度过平稳无事的每一日时街道的样子还藏在她的心中。色彩明亮的瓦片、白色的石阶、深蓝色的大海、与地平线相接的清爽天空。还有机会回去吗?即便是回去了,她心中的杰德里已经不在那里了。我要在这里生活下去——她已经不知道这样对自己说了多少次。我不是一个人。她站起来,从暖炉边离开,回到一家人居住的房间。“拉恰,起床了。快起床,上班要迟到了哦。泰德你也起床,已经早上了。乔治,哎呀,你已经醒来了?唉哟咪咪呀,你怎么又爬进乔治的被窝里了。给我差不多一点啊,你以为你已经几岁了?安娜。安娜!起床了!你再不起床,我就不管你了!以后就再也不叫你了!”

  她的早晨很是繁忙。先是把一家人从被窝里叫醒,然后将昨晚煮好的炖菜和买来的面包热好,摆在对于一家六口人而言有些狭小的餐桌上。乔治最先就座。接着是咪咪、拉恰、泰德。最后是安娜。

  “我不要面包,只要炖菜就行。”安娜每天早上都看上去心情不好。

  “那你的面包给我。”泰德拿走了安娜的面包。

  “我说你啊……”拉恰一手撑着脸,另一手拿着勺子在炖菜里搅来搅去。“真亏你一大早就这么能吃。”

  “拉恰,你没食欲吗?那就把你的也给我。”

  “才不给你,笨蛋。”

  “啊?不给就不给,说我笨蛋是什么意思啊。”

  “因为你就是笨所以叫你笨蛋啊。笨蛋。”

  “你是找打吗!啊!?”

  “够了!”如果她不开口阻止,这两个人真的很可能一大早就开始互殴干架,“都这么大的人了,也不是小孩子了,别这样。”

  “就是。”咪咪摆出一副大人的表情看着拉恰和泰德,“至少吃饭的时候,要安静一点。为什么你们就不能像乔治那样安安静静的呢?”

  拉恰哼了一声。“安静?乔治,你别再一边吃饭一边看书了。”

  “不。”乔治一边翻页一边咬了一口面包,“我不想浪费时间,对你们开口都嫌费事,别跟我说话。”

  “你这家伙……!”

  “乔治,宰了你……!”

  “够了!拉恰泰德还有乔治!”她拍起桌子,“都给我老实一点!真没个大人样子!”

  每天早上都是这幅样子。除了咪咪以外,大家都到了无法再称之为是孩子的年龄,这么一帮男男女女在这个狭小的家里相依为命,实在是有诸多不便,也容易引发摩擦。也许已经到了极限了。她已经考虑再三。之前也有人搬出去住,但最后还是一定会回来。毕竟还是一家人,大家都是萝拉的孩子。话虽如此,她也清楚不能永远这样下去。“——拉恰。”

  “啊?什么事,史黛拉。”

  “我要跟你谈谈你女朋友的事。”

  “……切尔茜怎么了?”

  “反正你肯定会避而不答,所以我现在就直接跟你说清楚。她有了吧?”

  “哈?有什么有?”

  “我是说,她的肚子里,有了吧?”

  “肚……肚子、为什么你——”

  “不会吧!?”泰德猛然一把搂住拉恰的肩,“喂!?真的有了吗!?孩子!真的啊!是男孩儿!?还是女孩儿!?”

  “……呀,这个还不清楚啦。”

  “好厉害!”安娜睁圆了眼睛,“不敢相信拉恰居然也要当爸爸了。”

  “同感。”乔治耸了耸肩,合上书本。“恭喜你了,拉恰。”

  “咪咪来起名字!”咪咪站在椅子上喊道,“拉恰,可以吧!?咪咪来给宝宝想名字!”

  “……不,这算什么嘛。名字果然还是应该由我自己来……话说,你们啊!这算什么啊!这个气氛!关于这件事,我其实……还是很烦恼的……”

  “你还没有自立呢对吧。”乔治说道,“你是该自己有个家、去照顾自己的家人了。”

  “是啊。”她盯着拉恰无精打采的双眼,“你和切尔茜会组成一个家庭。”

  “……这话的意思是让我离开这里吗?”

  “是啊。这个家太小了。不可能再让切尔茜和孩子住进来。”

  “可是,我……!”

  “拉恰。”她握住拉恰的手,试着做出萝拉那样的笑容,但她果然还是模仿不好。“我就在这里。你什么时候想回来都可以。不过,你将来会是切尔茜的丈夫,孩子的父亲。我们也多了两个家人。我觉得这是一件非常美妙的事。所以我很开心,大家也都这么高兴。”

  “……史黛拉。”拉恰包住她的手,点头说道,“……是啊。多了两个家人。这么一想的话,也就没什么好迷茫的了。”

  “是啊,就是这样嘛。”

  她松开拉恰的手,垂下眼,叹了一口气。

  萝拉。

  这么做就行了吗?我处理的到底好不好?

  她觉得自己很无力。然而,她是家中最年长的,必须成为家中的顶梁柱。偶尔也会想要找人抱怨,却没有能听她诉苦的对象。是不是该找个男朋友了?没戏的。我性格这么严厉,而且外表也不好。

  突然,玄关处传来敲门声。她刚站起来,乔治便说:“我去开门吧。”但她还是摇了摇头。估计是邻居吧,来谈的无非就是融雪或是保养水井这些事。这个国家虽然安全,但生活并不轻松。如果不彼此互助,马上就会跌倒。她披上外套,打开玄关处的房门。

  我在家,请问有什么事——正打算开口,她却一个字也说不出了。

  屋外仍零零散散地飘着雪花,几乎没有风。

  门外站着一个女人,以及一个非常高的男人。两人都穿着厚实的外套,外套上积了不少雪。男人的脸上缠着绷带一样的东西,看不清容貌。至于女人则相当漂亮。

  长大了啊。她心想。当然了,虽然比她小一岁,但她们基本算是同龄人。

  女人似乎非常惊讶。当然,要说惊讶我也很惊讶啊。不过,倒是意外地冷静。为什么呢?事先也并没有预感。说实话,甚至都从未想过,我们总有一天还能再见。但她还是自然地笑了。

  “欢迎回来,璐卡。”

  “史黛拉。”

  璐卡的脸一瞬间便惨不忍睹了。史黛拉连忙抱住璐卡,倘若不这么做,也不知她会呆站在那里哭到何时。璐卡断断续续地说:“……我一直、在找。找了好久、好久。想要见你们。无论如何,也想见你们一面。我听说杰德里的人们都去摩德洛里了,然后就、到了这里。我好想你,我好想你啊。史黛拉。太好了……”

  “是啊。我也是。真是太好了。你平安无事。大家都在哦。拉恰、泰德、乔治、安娜、咪咪。大家都在屋里呢。话说,您是——”史黛拉望向那个高个子男人。自己也很不可思议,为什么我会有这种想法?史黛拉印象中的他和眼前这个男人完全不同,根本就是两个人。另一方面,却也想不出别的可能性了。毕竟和璐卡一起回来了,因此,应该就是他。“是里克吗?”

  里克缓缓点头。史黛拉安抚着璐卡,深吸一口气,终于忍不住流出了眼泪。

  北国的春季仍很遥远,天气寒冷,然而此刻却只觉得如此温暖。今天真是个好日子,萝拉。不仅是说不定又要新添家人,而且璐卡和里克也回来了。希望明天也是个好日子。但如果不是,她也满足了。毕竟,今天已经如此妙不可言。

  萝拉。你的孩子们,今天也都健康地活着。

  65 备忘录

  自旧卡利欧萨克出发八日,发现野营痕迹。看样子来推断,这里似乎原本是人类村落,但遭到了袭击,之后又有中等规模的部队一段时间里曾在此安营扎寨。

  距离日落还有一段时间,但我决定在此休息。然而,在我准备点火时,有许多恶魔【ren】从各处聚集而来。看来我之前是推测错了。也许是因为我习惯了地狱中的旅行,当他们朝我搭话时,我甚至没有表现出一分一毫的警戒。他们中的一人问我“你是在哪儿听说这里的?”,但我事先的确对这里一无所知,于是我便据实回答。他看上去相当意外。“什么啊,你什么都不知道就过来了吗。那你还真是个幸运的家伙咧。”

  随着夜幕降临,野营地中聚集了越来越多的人。其中有人来时抬着大量的食物和饮料,还有人摆起了露天小摊。他们用的不是被称作“佩琪欧”的地狱货币,而是人类世界的通用货币达拉。而且,虽然并不占多数,但其中也有人类。

  看来,这里已经成了某种无战斗中立地带,他们似乎都清楚这一点。我在旅途之中,也曾听到过有这样一个地方的传言,当初我还觉得这传言不可信,如今看来我真是大错特错了。

  恶魔也好人类也好、其他的异界生物也好,不论是谁,都不是因为喜欢才彼此争夺、彼此杀戮。有人厌恶以血还血以牙还牙的斗争,也有人认为除了赌上尊严的决斗外的战斗都毫无价值。在如今这个年代,大手一挥便声称要贯彻自己的主张,实在是一件难事。然而,正因为此,才使得如此这般的无战斗中立地带有了悄悄成立的余地。

  我误打误撞地来到这里,然后又迎来了一场意料之外的重逢。有一个面容似曾相识的人来到了我的篝火边,他有八条手臂,土黄色的鳞状皮肤,脸型如同猛禽,身后背着数个乐器。

  “艾略特!这不是艾略特吗!”

  乐师桑兹。当初我和他在斯塔拉斯特侯爵领的第二大城市希基姆古维恩的酒馆相遇,听他演奏的音乐听入了迷,随后又和赛欧鲁克斯江德族的猎人斯欧鲁茨亚一同把酒言欢。我们彼此拥抱,互诉阔别多日之寥,等待宴会开始。

  宴会。没错。在这无名的无战斗中立地带,每十日都会召开一次宴会。而我碰巧就在这一天拜访了此处,正可谓是幸运儿。既然是宴会,自然就不能光是吃喝、饮酒、谈笑,还要歌唱、演奏、舞蹈。如此一来,便成了卓越乐师桑兹的独角戏。桑兹以八条手臂同时弹奏着低音弦乐器、高音弦乐器、键盘乐器、以及两种打击乐器。随后又唱起了歌,其歌声时而如细语,时而如哭诉,时而似大吼,时而如同欢笑。每个人都为桑兹送上喝彩,每个人都和桑兹一同唱出声来,又或是合着那旋律跃动身躯。当然我也不例外。与音乐和舞蹈产生共鸣,任凭身体做出反应,这甚至可以说是任何智慧生命共同具有的本能也毫不夸张。桑兹的才能超越了种族和世界之间的界限。最美妙的是,不止桑兹,还有许多其他乐师参加了这个宴会。除桑兹以外,最让我感触深切的歌手,是一名人类女性。

  她虽怀抱着七弦乐器,却只是偶尔弹奏。她唱歌时光着脚,声音带着些许沙哑,却饱含透明感,音色非常特别,音量也正正好好。她的歌大概是即兴创作的,歌词是人类共通语,在场的人们理应大多都听不懂,然而这并无关系。听到她歌声的人,无一例外都大受感动,那是仿佛能将听者带到天涯海角的奇迹歌声。

  我沉醉于她的歌,桑兹也被她吸引。很多人围在她的身边,这一围就再也散不开了。听众越围越多,我们侧耳倾听她的歌声,直到黎明将近。她唱了一曲又一曲,直到天空泛起鱼肚白,才终于举起双手鞠了一躬。大家都领悟到,这是曲终人散之意。我们满怀着感激和谢意,不停拍手,想方设法表达对她的赞赏。我和桑兹向她搭话。她的浅褐色皮肤、黑色的长发、缠在头上的卷布、以及身上穿的衣物,都被汗水浸透。我递给她一块擦汗布,请她来我的篝火边。我们一直聊到太阳高升为止。不过,她寡言少语,大多是我和桑兹在说话。她基本上只是通过点头、摇头、或是那意蕴丰富的眼瞳来传达感情。我认为这就已经足够了。她名叫安洁。她只是简短地说,她命中注定要唱歌。据说她在动乱之时,也每日都唱歌。接下来也打算继续歌唱下去。她不问种族、身份,对她而言,只有听她唱歌的,和不听她唱歌的之分。不过,不愿听她唱歌的想必少之又少。到了早晨,宴会结束,大部分人都就地睡下了。桑兹说他打算也稍微休息一会儿。而她将要踏上旅途。我虽也要出发,但很不巧,我与她的目标方向不同。我们祈祷再会,向彼此告别。随后我向南方迈出了脚步。

  地狱虽然很有趣,但这里也不赖。我曾经踏遍了这个世界的每一个角落,本以为自己已对这里无所不知无所不晓,然而一切都改变了。哪怕是曾经存在于记忆中的风景,如今看来也如同别物。我突然停下脚步。蝴蝶。一羽蝴蝶翩然飞来,落在了我伸出去的右手食指上。我眯起眼。“吾友啊,好久不见。”

  66 贵夫人

  “少爷。”被这么一叫,刚转过头去,脖子突然被勒紧。

  “——唔啯嘎。你丫的!想干什么!”

  “您的领带。系歪了。”

  “哦,是吗。”奇罗·潘卡罗眯着眼挺直腰板,卡尔罗·博西则以小心慎重的动作将奇罗的领带捋直。“话说啊,你这个‘少爷’的称呼也差不多该改改了。不管怎么想,我现在也不是什么‘少爷’了。”

  “不论到了何时,对我来说少爷就是少爷。不愿意的话,就变成一个不适合被称作少爷的男人吧。”

  “我觉得我已经够男人了啊?我就那么像个‘少爷’吗。”

  “嗯。”卡尔罗咚地敲了一下奇罗的胸口,“这样就行了。这可是非常正式的场合,一定要保证外表端整。”

  “是啊。不过话说,好像也没什么需要我出场的地方啊?”

  “您可是亲卫队队长啊。”

  “也是哦……”

  旧沙蓝德无政府王国境内有一座名为坎梅克的城市。

  坎梅克是沙蓝德东部规模最大的经济中心。当然,当初也没有例外,同样遭到了地狱帝国及异界生物联军的侵略。不过之后坎梅克被新生太阳王国军占据,获得了重建。

  奇罗他们如今所在的这座如同宫殿般豪华壮丽的建筑物,曾是坎梅克的巨商汉尼拔的私人府邸。经过修缮之后,目前正作为临时王宫使用。

  JCK被安排下榻的这个宽敞房间中,除了亲卫队队长奇罗·潘卡罗和副队长卡尔罗·博西以外,还有身穿藏青色制服打着红色领带的亲卫队队员十名,另外当然还有JCK总代表强·杰克·顿·裘克,以及国妃克罗蒂亚贵夫人。

  裘克亲的装扮,对于裘克亲而言并不花哨。毕竟,那是和奇罗他们同一式样的制服,领带也同样是红色。不过,除此之外还佩戴着各种戒指、项链、领带别针、墨镜,另外还有一顶缀满钻石的头饰,比一般的王冠时髦不知道多少倍。这么一搭配,范儿就立刻出来了。超帅的呀,真要命。

  至于克罗蒂亚贵夫人,则身穿与那似金又似银的发色相配的长裙,再加上高跟鞋、王冠、以及各类装饰,本就美丽动人的国妃,看上去更是美了九千兆倍。说实话,奇罗简直要鼻血噗唰、股间咚噌、脑浆哔咻了。太漂亮了。“啊不行了!虽说不紧张,但就是平静不下来!”

  奇罗开始原地深蹲。裘克亲的视线即便是隔着墨镜也超冰冷的,虽然能感受到那股寒意,但还是忍不住总想弄点动静出来。哎,反正我也习惯了嘛?不过,那个啥啊,当克罗蒂亚贵夫人对我开口说“队长阁下”时,还是不由得那个啥了。连忙挺直身体啪地敬礼。

  “是、是!有、有有有有何吩咐……!?”

  “请安静一点。”

  “是!小的遵并!”

  一不小心嘴巴跑火车了,然而克罗蒂亚贵夫人却捂住嘴巴,眼角划出柔和的弧线。

  难道说、她是——对我、笑了……?

  不会吧。

  凭着克罗蒂亚贵夫人的微笑之力,怕是能再战三百年呐!

  嗯。

  “——好!中止深蹲!做不了俯卧撑那就来个俯卧铁锤怒拳一号撑——”

  正要行动,房门突然被咚咚咚地敲响,随后一个半鱼脸的男人闯了进来。

  奇罗“噗!”地一下喷了出来。“哇!你这!这是啥啊,那副打扮!怎么还是蝴蝶结!超逊啊!”

  “你你你你好烦!哪里逊啦,超合适的不是吗!超帅的不是吗!阿尼亚酱都夸老子说人靠衣装马靠鞍——”

  “那肯定不能算是夸奖的话呀。”

  被克罗蒂亚贵夫人呛了一句,半鱼人的脸一下子变得通红。

  “老子觉得自己是被夸了所以就是被夸了!好啦快来!签约仪式已经准备好了!”

  67 今日迈出这一步

  “嗯、嗯嗯……”清了清嗓子。“嗯嗯。”再一次。“嗯嗯嗯。”再来一次。不管清多少次嗓子,也总觉得不够。

  “陛下。”他的胳膊上搭上了一只手。

  他向身旁望去。

  那里是他的妻子。

  妻子——是妻子啊。

  她是他的妻子。

  噢呜……他差点失去了理智。虽然也不知道失了智到底是什么表现,总之他就是差点失了智。不过,还是忍耐住了。

  他收紧下巴,微微抬起嘴角,在眉间凝聚力量,稍稍眯起双眼。据说这样一来,就能显得有威严。宽宏大量的王注视着慈悲悯人的王妃,在旁人看来一定就会是这样一副光景吧。这都是王妃的指导,他则完全照办。

  “没事的。没问题。杰克琳。我只是稍微有些焦躁罢了。”

  “若真是如此,那便好。”

  既是王妃也是军师的强·史坦巴克同时也是杰克琳·戈尔丁·拉斯佩德,虽表现出一副毫无破绽的温柔沉静的淑女中的淑女的样子,但实际上,她正严格地监视着自己的丈夫。——丈夫。

  丈夫。他是、她的丈夫。于是他再次差点癫狂,又努力控制住了自己。

  这是重要的签约仪式。虽然原本是对方首先提出交涉,但在之后的谈判和准备工作上,王妃和王国高官、建国元勋们也同样耗费不少心神、尽了最大的努力。

  即将召开签约仪式的黑檀厅,中央摆着一张圆桌,圆桌边围放着八把椅子。他和王妃已经坐在了其中两把上。除此之外,在墙边还摆放着许多椅位。新生太阳王国的出席者有,太阳骑士团团长切斯·彼得卿、近卫骑士团“秩序守护者”团长罗叉卿、法务执行大臣多瓦宁古卿、国务大臣琺瑠卿、以及亲自去招呼其他各国代表因此暂时不在此处的外务大臣卡塔力卿等等,全员十人。这些人全都为实现这和平流了不少血汗,因此决不允许失败。当然也根本没想过会失败,绝对要成功。他是一名不可靠的可耻国王、是被众人扶持着的花架子国王,然而他唯独擅长如何在众人的担扶之下熟练地表演舞蹈。

  房门吱呀一声打开,身穿燕尾服佩戴蝴蝶结的卡塔力卿跑进了房间。“来喽来喽来喽!鱼喂,陛下!准备好哇,接下来就全交给你喽!”

  “噗呼、”他不由自主喷了出来。

  “这、这是啥意思!?”

  “……哎呀我说啊,你的打扮呢,实在是有点那个啥呀——”

  “哈啊!?傻吗?当然毫无疑问是超挺拔超精神的呀!?你说是吧阿尼亚酱!”

  “嗯。”坐在琺瑠卿身旁的国务副官阿尼亚·库尔蒂巴一脸认真地点头。“的确毫无疑问。毫无疑问非常有趣。噗呼、”

  “——啥,你咋也喷啦!”

  “够了赶紧坐下。真丢人。”被罗叉卿这么催促——或者该说是训斥,卡塔力卿便仿佛缩小了一圈。“抱歉咧……”随后老老实实入席。

  真是的。人称“笨蛋陛下”的弗兰克·戈尔丁·雷文斯克罗夫特也没什么资格说这话,但是像那样的人,也真亏他能担任外务大臣的要职呢。不过王妃说过,那男人极受欢迎,度量出众,而且别看那样其实相当精明,交涉时也非常强硬,还富有责任感,绝不会被压力压垮,同时又懂得如何装腔作势。像这样一个男人,天下简直没有比他更适合从事外交工作的了。看来还真是人不可貌相啊。

  正在感慨时,房门再次打开。首先是JCK的十四人现身于黑檀厅。

  总代表强·杰克·顿·裘克、国妃克罗蒂亚、亲卫队队长奇罗·潘卡罗、副队长卡尔罗·博西。

  “滑稽的”弗兰克与强·杰克·顿·裘克握手,随后牵过克罗蒂亚国妃的手微微屈膝以表敬意。法尼·弗兰克察觉到,王妃杰克琳的模样有些奇怪。她凝视着强·杰克·顿·裘克,双腿仿佛钉死在了地板上,显得极为局促不安。

  法尼·弗兰克正要悄悄询问状况,强·杰克·顿·裘克突然上前一步抱住了杰克琳。

  “你变成漂亮的女人了,杰克琳。”

  “……兄长。”

  “给这个男人简直是浪费。”

  “不。”

  杰克琳的眼中盈着泪,虽然靠在强·杰克·顿·裘克、也就是她的兄长怀中,但依然神色凛然。

  “这是我选的男人,他比起兄长您也毫不逊色。”

  “是吗,那就好。”强·杰克·顿·裘克松开杰克琳,重新面对法尼·弗兰克。“陛下,舍妹便拜托您了。自不必讲,她是天下第一的女人,请好好珍惜。”

  “交给我吧。”

  当即平静地如此回答的自己,甚至都没有感到一丝自豪。他只是满心欢喜,欢喜他的王妃,能与曾经爱过的亲哥哥重逢。看来,长年以来她心头的郁结终于解开了。这是多么可喜可贺啊。王妃和克罗蒂亚国妃也互相拥抱,世上没有比这更美的光景了。

  不一会儿,紧跟着JCK。以正统拉夫雷西亚统帅亚隆兹·尼德斯比亚、首相利利安·伊努泰罗、军务大臣亨利·布莱克摩尔为首,身穿红色装束的十四人进入了黑檀厅。亚隆兹·尼德斯比亚给人的印象就如同一位年龄不详的贵公子,让人完全摸不透他在想什么,真是个深不可测的男人。若参照此人过去的所作所为,他根本不值得信任,但若论指挥军队,他当真强得出奇。这个男人凭借武力将地狱势力从旧拉夫雷西亚第三帝国西部铲除,确立了牢固的统治地位,得到了人民狂热的支持。任谁都不得不承认,这个男人身上有一种难以言明的独特感召力,毫无疑问是一代英雄。然而也正因为此,非常难以对付。

  黑皮肤的伊努泰罗则是个符合一般常识的人,能够彼此交流。布莱克摩尔也看上去像是个随性轻率、容易相处的男人。然而问题在于,一切的决定权都握在亚隆兹·尼德斯比亚一人手中。

  此次签订和平协定之际,最让人担忧的便是正统拉夫雷西亚。

  要说为何的话,现今,我们——全人类若是不联手,就无法对抗我们的共同敌人。即便是紧密联合起来,仍处于劣势。目前,勉强维持着国家体制的,只有盘踞于艾尔迪尼翁东部至中部诸国域西北部的新生太阳王国、摩德洛里的JCK、以及正统拉夫雷西亚。因此三国无论如何都必须联起手来,团结一致对抗敌人。

  于现在这个时点,正统拉夫雷西亚的确表明了与我们结交的意愿。三国同盟无疑是互惠互利,因此应该不会反悔才是。然而,亚隆兹·尼德斯比亚此人的思考实在是捉摸不透,即便他有什么暗藏的企图,也只能相信他了。

  “欢迎!统帅!”

  法尼·弗兰克朝亚隆兹·尼德斯比亚伸出手。“深感荣幸,陛下。”亚隆兹·尼德斯比亚以甚至可以说是恭敬的态度低下头,但不知为何就是没有握手。法尼·弗兰克面露疑惑,于是布莱克摩尔便解释道:“非常抱歉。我们的大将有洁癖症,他没有恶意。”

  “哦、那可真是——”

  这么一解释岂不是对我更加失礼了吗?而且,轮到王妃上前招呼时,亚隆兹·尼德斯比亚靠近过来牵住王妃的手,接着居然胆敢跪下来吻了那只手。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可原谅!不不不冷静冷静。要冷静。嘶——哈——正统拉夫雷西亚、亚隆兹·尼德斯比亚怎么说也是友方,是人类的朋友。虽然实在不想把这样的男人看作是朋友,但作为国王可不能说出这种小心眼的话来。谁让我们必须携手共同抗击敌人呢……

  而那“敌人”踏入黑檀厅的一刻终于来临了。敌人。然而走在先头的男性却和人类一模一样。身穿白红黑相间的夹克,紧绷的收腰裤,衬衫上装饰着褶边。头发是近乎于白的淡金色,尖下巴,高鼻梁,薄唇展露出淡淡的笑容。狭长的双眼每时每刻都在变换颜色,实在是奇怪。不过像这样容貌装扮离奇古怪的人类也并不少见,比如魔术士中就不乏这样的。不过话又说回来,男性身后跟着的,就的的确确都是异界生物了。有如钢盔般坚实的头部上方刺出两根角、身高超过二美迪尔的铅色恶魔赛欧鲁克斯江德,也有通常作为地狱龙骑兵为人所知晓的恶魔桀巴纳斯特朗格,还有蜥蜴人和鸟人加多。另外先头那名男性的肩上还蹲坐着一头体型极小的邪龙,大概是邪龙的幼体吧。

  算上先头的男性和邪龙幼体,恶魔和恶魔之外的异界生物统共二十四名。先头的男人前倾身体,随性却又优雅地鞠了一躬。“此次承蒙诸位邀请,不胜感激。在下若是报上名号,便是不解风情。若不报名号,又是不懂礼数。在下是磨镜者、力与技之卓越者、伪善者、蝶之星、亦或是污秽之象征,曾是亟尔麦耶血酒湖及哈·马恩淫乐街领主、滑稽大公爵。在下名为桀巴桀伽·弗鲁米嫩塞·帕路德鲁梅希约肯迪尔·克莱斯特里斯特·欧拉尔·德·利利卡尔·拉维亚·坎特·普·阿基纳·斯佩尔法鲁夏瓦德·卡姆依由拉塞纳姆克罗米·戴·阿曼特·格兰德·塞克西·马斯特·阿乌多尔玛·法克鲁卡。稍显过长,诸位便以阿乌多尔玛·法克鲁卡相称便可。自不必多言,在下便是面向未来的多种族共生国家阿乌多尔玛的元首,诸位之友。”

  黑檀厅中顿时充满了紧张的气氛。JCK总代表强·杰克·顿·裘克,以及正统拉夫雷西亚统帅亚隆兹·尼德斯比亚,都只是向阿乌多尔玛·法克鲁卡投去视线,却不发一言,也没有任何行动。

  “陛下。”王妃静静地推了推法尼·弗兰克的后背。对啊。现在正是我这“滑稽的”弗兰克该出场的时候了。阿乌多尔玛·法克鲁卡虽然似乎也很滑稽,但可还没到本人法尼·弗兰克的水准呢。

  毕竟,这个名叫阿乌多尔玛·法克鲁卡的恶魔,身为最后的大公爵,如今将全部恶魔的三分之一收于麾下,自不必讲,是个实力派。而与之相对,法尼·弗兰克根本没有什么能被称作是实力的实力。武力智力都不具备。要论领导能力,其实也是零,只是大家都取笑他、愚弄他,才把他推上了国王的位置。话虽如此,他并不因自己的无力而感到羞耻。既然谁都不愿做这个国王,而且不管谁来做都没什么问题,那我便见缝插针,下定决心来当这个王。因此若是比滑稽,我是不会输的。根本没什么好怕的。不不不,我深爱的王妃还是挺恐怖的呢。

  “哎呀呀!”法尼·弗兰克满脸笑容伸出手去,“您远道而来,我们才要感谢您赏光呢。朋友!阁下刚才说您是朋友!我们也正希望与您世代为友啊!不幸的过去已经过去了,我们必须放眼未来向前走才是嘛!这对于人类、恶魔、以及其他异界生物来说,都是一样的啊!虽然我们之间会有意见不合、或是立场相对,但我相信,我们一定能够通过对话跨越这些障碍!至少,尝试对话这一点正合我意!这是重要的一步!既然我们已经一同迈出了这一步,那我们无疑就是朋友!请务必和我们一同走完这段路啊!这条路虽然漫长,但我们还是出发了!走出了第一步!?那么首先,就让我们一同祝贺这一事实,一同构筑明天吧!我们一定能够办到!”

  “这也正是在下的愿望。”

  法克鲁卡握住了法尼·弗兰克的手。虽然那手散发着丝丝寒气,但光是愿意握手这一点就比亚隆兹·尼德斯比亚好多了。不不不,别被骗了,不能松懈。不过,这方面就交给我深爱的王妃、或是内兄强·杰克·顿·裘克来考虑,他们定会妥善处理的。法尼·弗兰克只需要拿出法尼·弗兰克的风格,将滑稽戏演到底就好了。

  “那么,请诸位赶紧入席吧……!”

  法尼·弗兰克带领着法克鲁卡一行朝圆桌走去,同时窥探了一下罗叉、琺瑠、切斯·彼得、多瓦宁古、卡塔力、库尔蒂巴的表情。没事的。没事的。我相信大家,相信大家拥有构筑未来的力量。

  我们新生太阳王国与JCK、新生拉夫雷西亚、阿尔多尔玛,于今日,在此缔结和平协定。这一协定并非永远有效,当然只是暂时性的。它确定了四国的国境和彼此之间的缓冲地带,并规定互不侵犯。缓冲地带或许会引发争端,然而在目前这个时点,四国均无法接受让彼此的国境直接相接。另外,还存在着许多不服从阿乌多尔玛的恶魔和异界生物势力,今后他们之间肯定也会纷争不断。这一和平协定,绝不能说是真正带来了和平。

  然而,若是不前进,就什么都不会改变。这是为了改变、为了改变下去所迈出的第一步。

  哪怕前方的道路,会迫使我们不得不后退一步、甚至是十步,我们也不会放弃。

  今日,我们迈出了这一步。因此明日肯定还能继续前进。

  68 夜

  “——啊啊。结束啦结束啦。终于结束啦。总算是结束咧。结束啦。结了个束了哇。呼。结束了……真的结束了……”

  卡塔力倒在床上,仰面朝天,解下蝴蝶结,脱下外衣随手一丢,刚好被阿尼亚接住。

  “辛苦了。晚宴很难熬吧?”

  “……是咧。裘克和克罗蒂亚倒是不错,但那个亚隆兹·尼德斯比亚实在是摸不透,至于恶魔,只能说隔种族如隔山呐。宴会上倒是吃吃喝喝了不少,可都是为了收集情报,也不知这到底是好是坏,都不知道该高兴还是火大啦……”

  “是啊。的确。”

  “那边也不光是像法克鲁卡那样会说我们语言的家伙。好像公爵侯爵级别的就会说了,但其中貌似还有好多不服法克鲁卡呢。那边的事真是麻烦透顶,一想到接下来,就头疼得要命哇……”

  “那你想听我再说点工作上的事吗?”

  “不要。已经听够了。”

  “那么?”

  “让老子抱一下。”

  “嗯。”

  卡塔力紧紧抱住俯下身来的阿尼亚。

  阿尼亚亲了亲卡塔力的额头。卡塔力把脸贴在阿尼亚的胸口上,突然一滚,将阿尼亚压在身下。

  “……这可不像老子啊。”

  “没有的事。”阿尼亚用全身摩擦着卡塔力,仿佛要和他重叠、混合成一体,“再强硬一点。”

  “老子指的不是这个啊……是工作上——”

  “我知道。你做的是只有你才能胜任的工作,也拿出了出色的成果。你很勇敢,和任何人都能毫不畏惧地交涉。你又重情重义,只要和你结交,谁都会信赖你。为了重要的事,你愿意舍弃一切,你也很清楚什么才是最重要的。你是个了不起的人,非常非常了不起的人。虽然有些吵闹,也有一些人因此而对你产生误解。不过只要和你长久相处下去,所有人都会领悟到你的厉害之处。大家都看重你,你也看重对方。你也不拘泥于小节,能够承认错误并改正。”

  “只有这些?”

  “不。卡塔力先生。除此之外还有别的。我最喜欢你了。我爱你。”

  “老子也喜欢你,也爱你啊。不管发生什么,老子也绝不会放手。”

  “我明白。”阿尼亚温暖着卡塔力身体的每一个角落。然后、“再忍忍吧,卡塔力先生。”她在他耳边吐出炙热的气息,轻轻说道,“我知道你想和朋友们一起去过自由自在的生活对吧?现在姑且,再忍一忍。大家都需要你。现在你就为了大家,好好工作吧。”

  “忍不了。”

  “不行。你必须忍。”

  “老子指的不是这个啦。”

  卡塔力和阿尼亚的温度彼此交融。突然,“赝品”这个词浮现在他的脑海之中,他的胸腔顿时冷却。这个单词时而会将卡塔力拽向无底深渊,让他不禁觉得,一切都是没有价值、没有意义的。肯定不止卡塔力是这样。那个时候,在场的全员都被诅咒了。然而,还是有人拼上性命保护了这个世界。没有丝毫犹豫,不顾迎来最残酷的命运。到底是赝品,还是真货?是或不是那又如何呢。这根本不重要。哪怕这份温暖在下一个瞬间就消失,现在它还是存在的。就存在于此,真真切切,那便是值得赌上性命去保护的东西。虽然这话不适合老子,但老子一定会这么做的。瞧好了吧,呐?

  69 晚安

  “总裁,您辛苦!”“噢!”“总裁!辛苦啦!”“噢。”“辛苦了,总裁!”“啊。”“总裁!”“哦。”“您辛苦了!”“哦……”“总裁!”“总裁!您辛苦了!”“总裁!”“您辛苦了,总裁!”“啊啊啊啊啊晓得啦晓得啦,还有我一点都不辛苦!”“咿咿咿、非、非非非非非常抱歉……!”

  瞥了一眼缩起身子的员工,飞燕快步走上街头。今夜的坎梅克龙州街格外热闹。这都是因为JCK和正统拉夫雷西亚、甚至还有阿乌多尔玛的人们——不只是人,还有异界生物们,都聚集于这坎梅克城中。目的各异,商事谈判、扩展人脉、游山玩水。无论如何,最终还是得吃吃喝喝,唱歌跳舞,好好闹腾一番。看到各种稀奇玩意儿琳琅满目地摆在店头,就忍不住靠过去把玩,在这一点上,人类和恶魔无甚差别。

  这条龙州街上开满了食堂、酒家、珍品店。飞燕的目标是,要把这条街渐渐发展成一个“想要什么来这里都能得到”的地方。

  为此,飞燕开了一家公司。龙州联合公司。飞燕便是公司总裁。只要是能干的家伙,不论是龙州人还是什么人都愿意招揽过来,担任重要职务。目前虽然还没有,但将来应该还会招收人类之外的种族。飞燕是认真这么考虑的。

  就像往常一样,飞燕没有带护卫,只身快步走在夜晚的街道上。员工们都吵吵嚷嚷地说什么危险危险,危险这个词是对我说的吗!?一群暴徒傻不溜秋地从小巷里扑出来,飞燕“呜啦!”地大喊一声便踢倒一个。暴徒们一共十七人。“——蠢货!居然敢对本大爷下手!要下手的话就先拉个五万人过来啊!噢啦噢啦噢啦噢啦噢啦噢啦噢啦噢啦……!”

  不一会儿便全部收拾掉,飞燕朝着东倒西歪躺倒在地的暴徒们丢出一万达拉硬币。“你们太弱了。回去多吃点饭。要来我手下工作的话,便雇了你们好了。好好锻炼,知道了吗?”

  在数个示弱声中,还掺杂着辱骂声。飞燕咧嘴笑道:“好,要的就是这气概。”

  于是接下来花了一些功夫隐藏踪迹,终于回到了My home门前。带着庭院,被围墙围住的独栋屋。这附近其实警备森严,但乍一眼望去还是难以发现。将兜帽掀到眼睛处,敲了敲门。于是啾便跑出来迎接。“咕!”

  “噢。抱歉回来晚啦。大家都睡了吗?”

  “啾。”

  “这样。也是啊。”

  揉着啾的绒毛,朝家中走去,结果听到了“呜呀——”的哭声。客厅里开着灯。一走进去,只见胡子大叔说着“乖、乖、乖。”正哄着孩子。

  “噢。大叔。辛苦喽。那是芳吗?”

  “嗯……”胡子大叔将才刚满一岁的芳一会儿举高一会儿放低,但那孩子还是哭个不停。

  “哎呀,给我来试试。”飞燕从胡子大叔手里抢过芳,轻轻拍着那孩子的后背,微微摇动身体。芳没过多久就睡着了。

  “……唔唔,你还真有本事啊。”

  “是大叔你太差劲了吧?大叔你可别什么事都靠力气啊,这样不对。这种事啊,必须得柔和一点,柔和,你懂吗?”

  “无言以辩……”

  “话说啊。大叔你今天不是应该很忙吗。不是有那啥吗,那什么仪式。应该很累了吧。快去睡啊。你也已经快上了年纪了。”

  “贫僧还很年轻!至少还没老到需要你来担心的地步!”

  “疲劳都要从你脸上溢出来啦。别逞强了。大叔你要是不长命百岁我可是会很困扰的。”

  “别一副什么都知道的表情搞得像你是我儿子一样!”

  “唔哈哈。的确不是儿子啊。最起码也是孙子?”

  “咦?”突然插进来一个声音。是哈妮梅丽,带着她的儿子朱尼尔走进了客厅。她在内衣上只穿了一件下摆很长的白衬衫,而且衣襟还敞开着,这打扮真是不像话。这女人一直都是这样,所以关于这一点,不仅是飞燕,连喜欢多嘴的胡子大叔都不发表任何评论。

  “噢~”飞燕打了一声招呼,于是朱尼尔抓着哈妮梅丽的衣服下摆,灰茶色眼瞳朝这边盯了过来。那坚定的眼神明显很像父亲。朱尼尔明明年纪尚幼,却很沉静,只有很少的情况下会笑。

  “你回来了啊。”这么说着,哈妮梅丽朝紧邻客厅的厨房走去。从冰箱里取出一个瓶子。是啤酒。哈妮梅丽用指头撬开瓶盖,直接对着瓶口灌了起来。朱尼尔望着自己的母亲。“你要喝吗?”被母亲这么一问,朱尼尔缓缓摇头。“也是嘛。就算你说要喝我也不会给你的。对你来说还太早了。”

  “你是在休息?”听到飞燕的询问,哈妮梅丽耸着肩点了点头。“嗯。”

  “你现在做的是啥玩意儿?”

  “内燃机。”

  “nei ran ji?”

  “将燃烧燃料释放出的热能转化为机械动力的装置。”

  “……你这么跟我说,我也是一头雾水啊。”

  “等做好了会给你看的。”

  “噢噢。那可真是值得期待。话说啊,你那小娃儿晚上难道不是应该好好睡觉去吗?”

  “嗯,贫僧也这么认为。”

  “但是他就是不睡啊。而且,与其非要让他去别的地方睡觉,还不如让他待在我身边不是吗?”

  朱尼尔紧紧抓着哈妮梅丽。

  飞燕低头看了一眼芳的睡脸。“嘛,说的也是。人总有各式各样,既然你和小娃儿觉得这样好,那我也不好多说什么。”

  “……贫僧差不多要去睡了。”

  “啊。去吧去吧,大叔。”

  “那我回工房去了。”

  “别勉强哦。朱尼尔,困了的话,一定要去好好睡哦。在妈妈旁边睡就好啦,谁也不会把你带走的。我会保护好你们的。”

  胡子大叔去了自己的房间,哈妮梅丽和朱尼尔回到了工房,啾似乎也打算回自己的房间。于是飞燕也抱着芳朝卧室走去。卧室很宽敞,不过基本上就是在地板上铺满了被褥,孩子们七倒八歪地熟睡在上面。这些孩子都是被父母抛弃,或是一出生就是孤儿。一个两个地慢慢变多,算上芳已经足足有九人了。

  “飞燕。”孩子们的“母亲”朝这边望来。她侧了侧身,但由于还没满一岁的奇卡正枕着她的手臂,她无法随意活动身体。“欢迎回家。你累了吧。”

  “我回来了。其实也不累。”飞燕将芳安放在空着的位置。只要吵醒了哪怕一个孩子,就很可能哭闹起来,演变成大骚动,于是他必须蹑手蹑脚,慎重地前进。终于抵达床铺边,侧身躺下,伸手搂住了她的后背。“……虽然其实不累,但还是觉得浑身疲累一扫而空啦。”

  “我也系。”

  “小娃儿们乖不乖?”

  “嗯,很乖。又系捣蛋、又系哭、还特别吵闹。”

  “这哪里算得上是乖了。看我不教训他们。”

  两人悄声笑起来。飞燕将脸埋在她的头发里,嘴唇贴上她的耳垂和脖子。一碰这些敏感的部位,她就会稍微有一点反应,真是可爱得要命。但还是适可而止吧。

  “晚安,塞莉哈。”他叫出她的名字,她向飞燕坦白说明的、她的真正名字。

  听到她说的晚安后,飞燕便陷入了睡眠之中。

  70 于这漫入朝阳的房间

  天亮之后,莎菲妮亚总会潜入他的房间。他当然在床上熟睡。被子基本总是掀开着,衬衫的纽扣也没扣紧。如果他睡在床的某一侧,她就会去另一侧。如果他睡在正中央,那就根据左右两边的空间来决定。今天早上,他在床铺的正中央摆成了一个大字。他的头发稍微有些长了,莎菲妮亚心想,得帮他剪掉。她随后敏捷地将身体滑进他的右臂下方。背朝着他蜷缩起来,等待胸中的悸动减弱。然而等了好久,心跳仍不见减缓。上啊、快上啊。莎菲妮亚仿佛能听到一个声音在鼓舞自己。不过,无论如何还是拿不出勇气。到如今,她仍然很害怕触碰他,但又想碰他想得不得了。她甚至会觉得,光是现在这种状态就已经足够了。实际上,她还是在等。期盼着他翻个身,然后偶然碰到她。我这个人啊,难道是个笨蛋吗?不管到了什么时候都没有进步。不过莎菲妮亚倒觉得没进步其实也不错,仿佛也能听到某个声音在赞同。是吗?我真的是这么想的吗……?

  随后,那一时刻终于到来。他“嗯嗯……”地嘟哝着,转了个身,变成了侧躺的姿势,而且是面朝这边。他的手臂落下来,碰到了莎菲妮亚的耳朵一带。能感受到他的重量,他的体温。他好热,非常热。他的气息就在附近。莎菲妮亚也好热,越来越热。“那个……”一不留神脱口而出。“那个……那个……”用非常非常细小、微弱的声音。“那个……我……喜欢你。”说出来了。其实之前倒不是没告诉过他。只是,最近没说过。没有说的机会。明明这感情一直填满了她的心房,非常、非常强烈,每分每秒都是。这感情是特别的,一点也不会变得陈旧,根本不见褪色,连她自己都很吃惊。不过差不多,该去准备早饭了。虽然很想一直在这里待下去,但是不能。起来吧。下定决心,但实际上还是磨磨蹭蹭的。突然听到一个声音,那声音说:明明只要开口问他能不能一起睡不就好了吗。不、这种话、问不出口。真的问不出口啊。恋恋不舍地正要离开他的手臂,“……嗯。”他突然发出一声低沉、略带沙哑的声音,“莎菲妮亚。你在吗?”“是、是、是、是、是的……对、对、对、对不起……”“干嘛道歉。”被他抱住了。胸口发紧,她变得无法呼吸,脑中一片空白。然而没过一会儿,便又产生了希望他再多做一点的贪婪想法。不过同时也觉得,这样就足够了,已经很满足了。这两种感觉都不是虚假的。窗帘的缝隙间透入阳光,今天的天气很不错。忽然,她想起了同伴们。

  71 两人

  “不知大家怎么样了啊。”低声嘟哝了一句,于是躺在脚边的阿尔法便抬起头,蹭了蹭萝姆·琺的腿。萝姆·琺也摸了摸阿尔法的脖子。“你最近真喜欢撒娇啊。”以前要是对他说这种话,他肯定会生气然后把头别到一边去,然而最近他反倒是黏得更紧了。阿尔法已经不年轻了。何止是不年轻,阿尔法在狼之中已经算是活得非常非常久,属于极为稀少的例子了。萝姆·琺已经有所预感,差不多快到时候了。大概不久之后,阿尔法便会离开萝姆·琺的身边。他肯定会想在变得无法动弹之前先独自离开。在这趟旅程之中,那个时候应该就会到来。萝姆·琺抱住阿尔法,摩挲他的肚子。阿尔法看上去很舒服。不过,当她打算为他擦眼屎的时候,阿尔法却“汪”地叫了一声,飒爽地站起来,仿佛在说‘好啦快起来,要出发了’。“我知道了。”萝姆·琺苦笑着站起身,擦掉行李上的朝露背在身上。阿尔法已经走了出去。眺望着他的背影,萝姆·琺不禁想要否定自己的预感。这会是阿尔法最后一次旅行——也许并非如此。不过,该来的总是会来。等到她想要回去的时候,那就回去罢。

  72 简单的道理

  白。外墙是纯白色,没有任何装饰。看上几乎就是个四角盒子,也没有围墙。

  居然在新生太阳王国的版图之外、同时也不属于阿乌多尔玛地盘范围内的大陆北横贯道边这么显眼的土地上,造了这么一座建筑。

  在建筑物前抱着膝盖蹲下,眺望着雕刻在墙壁上的“莫莉·利普斯收容所”一行大字,不由得涌出一股笑意。虽然似乎很疯狂,但这的确很像妈妈会干出来的事。设施规模很小,雇员也都是少数精锐。其实,所谓“少数精锐”的真相是,医术士的数量本就不多,其中愿意投身于这个只能认为是无谋的大胆计划中的人就更是少之又少。

  嘛,只要有妈妈和我在,总会有办法的。与其说是佩尔多莉琪乐观,到不如说是既然已经决定了要做,就要做到底。来者不拒,通通施以医术式,只要是还有救的患者,无条件全部施救。在这之后等着我们的是怎样的道路?妈妈的答案是:我怎么会知道啊。

  的确,这不是个容易预料未来的时代。设定一个目标,然后朝着目标一个劲猛冲的做法也不适用。只能去摸索,然后朝自己相信是前方的方向行进。妈妈是医术士。我是救护剑士。所该做的就是拯救生命,所能做的也是拯救生命。既然如此,所要做的便显而易见了。

  “这是很简单的道理嘛。你说呢……?”

  佩尔多莉琪的这句话是对着朋友问出的,问完之后,她便稍微笑了笑。如果不笑,表情便会扭曲。她的胸口开始发紧。

  “——嗯。没事了。”

  她如此说服自己,然后站起来迈出脚步。

  她的步伐轻盈。能够闻到青草的气味。头顶的阳光分外耀眼。

  73 继承自父亲

  挡开刺来的木刀,侧身躲避。然而,对方的战法出乎预料地难以摆脱。被挡下一击之后,虽一时失去重心,却也抑制到了最小限度,随后马上便朝他的木刀零敲碎打,试图使他的剑锋动摇,趁机近身。很有趣,然而——

  “这种技法,只在比试中有用……!”他朝着冲来的对手挺身一撞,便将对方撞得踉踉跄跄,然后劈向戴着防具的右肩,再是左肩。对手被打得坐倒在地,便将木刀刀尖抵上对方的喉咙。“刚才,你已经死了。夕蝶。不要耍小聪明,要带着死中求活的觉悟使剑。所谓的剑,便是这样的东西。”

  “……是!”夕蝶跳起来,举起木刀,“再来一次吧,拜托了,团长!请再与我较量一次……!”

  “不行。一天之内,不能死两回。明天再拿出觉悟来挑战我吧。”

  “是……!”夕蝶满眼盈泪地鞠了一躬,“多谢指教……!”

  “等等。”他叫住正打算转身离去的夕蝶,“虽然觉悟不足,但技巧不赖。”

  “……我到底能不能变强呢。强到不用再受人保护、强到可以保护别人……”

  “既然你如此希望,那便为此而努力吧。”

  “是!谢团长指点……!”

  他注视着夕蝶离开的背影。快要离开道场时,她突然慌张地转身,又鞠了一躬。虽然尚且年轻,目前并不可靠,但的确是个前途无量的团员。她刚一走,便有另一个身穿防具握着木刀的孩子进入了道场。“老爹,来比一比!”

  “……卡雷尔,又是你。”他皱起眉头仰天叹息,“你还做不了我的对手。还有,不要让我一遍又一遍地说,我不是你的父亲。”

  “既然你是我老爹的朋友,那你就相当于是我老爹啦!”

  “这算什么理论?”

  “好吧。那就——罗叉!和我一决胜负!”

  “直呼其名?”他只好服了这小鬼,握住木刀摆出架势,“那就来吧,输了也别哭鼻子啊。”

  “谁会哭啊!呀啊啊啊……!”卡雷尔的踏前突刺很锐利,当然,只是相对于他的年龄而言。不过,他的剑中蕴含着力量,偶尔连罗叉也不得不感慨。

  “别大意,卡雷尔!来,接我这招!”“接就接……!”“好!既然如此,那这招你又如何接!”“这样接……!”

  试着主动发起攻击,他全都巧妙地守了下来。卡雷尔非常灵活善变。

  “——啊。罗叉,你笑了!”

  “没笑。”

  “就是笑了!你小看我!”

  卡雷尔攻了过来。不错,真是不错的剑。

  是啊。我的确是笑了。你的儿子变强了啊,优安。

  74 巫女神的野心

  “无趣……无趣。无趣啊,无趣。无趣……!”

  灵姬坐在王座上摆动双脚。王座位于极高处。灵姬命令无命卫士和自动骸新建的这座广大无边的灵王宫,内部的隔墙数量被刻意限制到了最少。坐在设置于中央高处的王座上,便几乎能俯瞰整座灵王宫。

  麽祷埜灵国的灵王宫中唯一的生者就是灵姬。灵王宫的管理维护人员全都早已死了。这都是因为生者既无能又吵闹。“……说起来。尽是死人也有个缺点。妾这才察觉,没有人可杀,实在是非常无趣啊。若有生者在,至少还能杀了操控起来这一乐趣。光是死人的话,虽然很安静这一点非常棒,但是该怎么说呢……没有发展性!毕竟死人已经死了嘛。这可以说是死人唯一的缺点了……”灵姬抱起胳膊思考,马上便想到了一个主意。“——好,妾决定了!就去攻打周边,扩张领土好了!这样就能想杀多少杀多少,死人也可以越来越多了嘛!让世界中充满甘甜的死亡,当作送给妾的美妙赠礼!咯呵呵呵呵……!”

  75 尽头之外的尽头

  (看,伊凡洁琳)

  超贤者握住女儿的手。向下望去,只见浓淡不匀的灰色。抬头仰望,则是一片漆黑。在深渊之暗中,浮着一颗巨大的蓝色星球。

  (——嗯,师父。很美。不管看多少次,依然觉得很美)(没想到,那就是我们居住的星球)(我们一直被囚禁在那颗星球上。但只有我们获得了解放)(是啊。伊凡洁琳,我的女儿。我们真正的愿望,魔女直到最后都没能理解)(前往这个世界尽头之外的尽头。说到底,魔女只是个眼界狭窄的渺小之辈)(是啊……)

  超贤者闭上双眼。即便如此,他也看得见。五感对于他来说已经只是个概念罢了。或许,连感情也是。即便如此,人也无法彻底舍弃人的身份吗。

  (师父)女儿贴近超贤者,(还有我在。不论我们到底成了什么东西,我都会永远留在师父身边)(啊啊——)

  (你们还真是一如既往地恶心)突然,一道白色辉光穿越到了他们身前。(居然跑到月亮上来调情,你们两个,真的是一点进步都没有)

  (居然……)(魔女……!)

  (就此告别,莫格,伊凡洁琳。我要去前面了)

  (等、等等!)(给我等一下……!)

  青白辉光紧追在纯白辉光之后。

  它们的前方,是这个世界的尽头。

  尽头之外的、尽头。

  76 大海原

  在中意的地方舒展身体,沐浴着扑面而来的海风,闭上双眼。这中意之处便是这艘正穿越夕暮之下的大西洋、前往黑暗大陆的航船的帆柱顶端。当然,帆柱顶端是没有落脚之处的。她虽然脚底搭在帆柱上,但其实并不是站在上面,而是在配合船的航行速度飞行。难得的好兴致,却被破坏了。“——皮肤皮肤皮肤会变差变差变差变差的呀❤ 贝蒂贝蒂小贝蒂海风可不好不好不好不好哦❤”

  睁开眼一看,一身漆黑的知世就在身边。

  贝蒂啧了一声,用手指梳了梳头发。的确,头发稍微有些、不、是非常非常硬。

  “……你好烦啊。反正你都变成那副模样了,和你又有什么关系?”

  “和知世知世知世知世小姐当然没关系❤ 但是贝蒂贝蒂小贝蒂你就不在乎吗❤”“不用你管。真是多管闲事,快消失吧。”“喂喂喂喂喂喂❤ 你呀你呀你呀你呀不会还是还是处处处处处处女吧?”“吵死了!小心我灭了你!”“KYAHAHAAHAHAHAHAHAHAHAHAHAHAHAHAHAHA❤ 其实其实其实我知道的❤”“——你这个、色情狂……”“NYAHAHAHAHAHAHAHAHAHAHAHA❤ 再见喽❤”“别再来了!”“才不要❤”

  知世仿佛被海风吹走一般轻飘飘地离去了。贝蒂叹了口气。“真不知道她打的什么算盘……估计她很闲吧。都已经走上那条道路了,就别再这里插一手那里掺一脚了呀。真是够烦的……”

  由于兴致全没了,贝蒂踢了一脚帆柱,缓缓朝甲板上落去。

  甲板上早就开起了酒宴。那帮人即便是不喝酒也足够闹腾的了。除了睡觉和暴风雨时以外,根本就不可能老老实实在船舱里待着,真是一帮无药可救的家伙。

  握着钓竿坐在船边的凯伊轻轻挥手。“贝蒂。”“怎么样,凯伊?有收获吗?”“不,今天什么都没有。”如此回答着,凯伊的脸上却看不出一丝遗憾。稍微有些意外,这家伙最近似乎非常沉迷于钓鱼。

  音美婆婆不顾高龄,以一副太阳镜加泳衣的打扮躺在躺椅上,似乎在小睡。就不觉得冷吗?贝蒂刚想到这里,约瑟和优里便拿了毛毯过来给音美婆婆盖上。莉莉亚则在远处微笑着注视自己的女儿们。

  戴着面具的半裸大蠢蛋仍不知悔改地锻炼着肌肉。

  胜男握着船舵,就那么站着睡着了。贝蒂一行人刚好是在出海前与他重逢的,结果莫名其妙地就让他来当掌舵手。别看那样,其实他还是挺有本事的。

  至于那个男人,头顶二角帽,背靠船头,翘着二郎腿,盯着几乎空了的酒瓶底看个不停。

  在船头附近,一个金发扎成辫子的褐皮肤男人、脸上有着十字形伤疤的男人、还有一个体格粗壮的男人以及一个爆炸头男人、再加上一个幽灵一般的女人围坐在一起,难道是在赌博吗?

  “嗨哟,贝蒂。”爆炸头迪·佩德罗抬手示意。粗壮的刚格正在理牌。金发长辫的夏玛尼嘿嘿嘿地开朗笑着,带有十字伤疤的梅切尔帝则发出呼呼呼的阴森笑声。幽灵女则用菜刀嘎嚓嘎嚓地刺着甲板。

  “我说,柯林——”贝蒂中途改口,“不、斯蒂芬妮。你在干什么啊。你这样会把船搞坏的。”

  “……对不起。一不留神就习惯性地对不起真的对不起原谅我我马上就去跳海淹死所以原谅我拜托了。”“——喂喂,斯蒂芬妮!冷静点!”刚格连忙试图按住斯蒂芬妮,结果反倒被按倒了。斯蒂芬妮按着刚格痛打不停。“冷静我很冷静我很冷静!明明我都这么冷静了为什么还要说那种话!我很冷静……!”“唔咕、嘎、噢咕、等、嘎呀、要、要死——”“快、快住手!”迪·佩德罗倒剪住斯蒂芬妮的双臂。“呐,我们知道你很冷静了,斯蒂芬妮,呐?你再这么打下去的话,呐?斯蒂芬妮你的手也会疼的呀?没事吗?嗯?”“……没事、才怪。”斯蒂芬妮抬起手,来回甩了几下,哭了出来。“好疼。好疼啊。呜。好疼,好疼啊。呜哎哎。疼……”“维多利亚亲!麻烦你治疗啦!”夏玛尼一喊,远处的维多利亚便慌慌张张地跑来。“好、好、好……”

  贝蒂耸了耸肩。“刚格。迪·佩德罗。柯——不、是斯蒂芬妮。你们几个还真是一点都没变啊。”

  “……你也一点没变还是顶着一对假奶啊。”由于刚格在说这句话的时候用双手挡住了自己满是鲜血的脸,于是贝蒂毫不留情地一膝盖顶中了他的股间。

  “——唔、呜咕!真、真的要死了……”

  “呵呵呵……”坐在船头的那个男人眯着青与黑的双眼笑了起来。

  “干嘛?”贝蒂瞪向那个男人。

  “还能干什么狗屁嘛?杂碎。”男人抿了一口酒瓶,随后将彻底空空如也的酒瓶丢进大海。

  “你啊……”贝蒂故意在那个男人的腿上坐下,抱着胳膊说,“海可不是你的垃圾桶。别什么东西都随手就往里面丢呀。”

  “别对我指手画脚的,你又不是我老婆。”

  “哎呀,难道说,当了你的老婆你就会听话了吗?”

  “谁知道呢。我又没娶过老婆。”

  “那就娶呗。你好歹也是个海盗船长,娶上三、四个老婆不也很正常吗。”

  “女人只要强奸就够了。”

  “你早晚会老得需要人照顾哦?”

  “闭嘴,假奶。”

  “不,我不闭嘴。你还不清楚吗,我什么时候乖乖闭嘴过?”

  “啊啊,是啊,你从不乖乖闭嘴。就是个狗屎一样的聒噪婆娘。”

  “那可真是抱歉啊。”

  “你当然应该抱歉。”

  “不适合你。”贝蒂伸出手,夺走男人戴在头上的二角帽,“塔里艾洛。这帽子一点都不适合你。”

  男人的双眼,并没有追着那顶被投向海中的帽子。

  那对颜色不同、表情各异的左右眼瞳,紧盯着贝蒂。

  最后还是贝蒂坚持不住,首先避开了对方的眼神。

  “是啊。”男人喃喃自语般说道,“我不需要那种玩意儿。你说得对,贝蒂。”

  “知道就好。”

  “你这女人真不可爱。”

  “我也不想让你觉得我可爱啊。”

  “哼……”男人哼了一声,枕着自己的胳膊,仰望黯淡的暮色。“那个狗屎混账,现在到底在哪儿干什么呢?”

  “谁知道呢。”贝蒂侧首说道,“虽然不知道,但他总有一天会回来的。”

  77 一切

  并非没有头绪,的确有线索散落于世界各处,而且寻找相关情报的不只有他一人。他试图收集起零零碎碎的蛛丝马迹,将它们拼凑起来,组成完整的图案。然而,并没有这么简单。线索之中也有真有假,无论如何都无法组成一个整体,而且说不定,当组合在一起后,真的线索反倒会被假的挤走。到底该相信什么?总之,他只好先相信每一条线索,然后一条一条去亲自确认。想要将这一方针贯彻到底是很难的,他的意志时而会摇摆不定,但唯独没有生过放弃的念头。从来没有。他如字面意思在世界中四处飞行。或是漫步、奔驰。至于休息,哪怕只是短暂的歇息,他也从没考虑过。不论线索指向什么地方,他都去探查过了。白跑一趟、灰心、失望,把这些单词全部忘记便好。他已经不再去计算日夜交替。时间。时间这东西又有什么意义?他有线索。不论这线索多么细微、多么不明确,既然是线索那就是有用的。不知道是真是假,既然如此,那就去调查,去亲眼看看,做出判断。世界如此广大,但他也会时而感到狭窄。不过,他唯独没有失去过目标。他不断地寻找。

  那里是一处遗迹。

  或者应该说,曾经是一处遗迹。

  其周边的大地一眼望去尽是红色岩石和沙土,然而那附近一带却是一片洼地,其中草木茂盛。而那些被树木和风运来的红沙掩埋、倒塌大半的建筑,若是不仔细观察都无法分辨。

  遗迹在此处沉眠许久,或者该说是被埋葬于此,直到最近才被挖掘出来。遭到以恶魔为首的异界生物入侵,许多背井离乡的人们流亡至这处洼地。洼地中有一汪泉水,遗迹中的古井若是加以修缮也能使用。因此这里便形成了一处村落。洼地中央的某座腐朽建筑,最初是村民们用来遮风挡雨的地方,后来又成了集会场和祭祀场。

  人们不知道,在那建筑物的地下,有名为“上古之门”的装置。他们也无从知晓,上古之门零星散布于世界之中,现今也能加以利用,在不同的上古之门间来回穿梭。

  他本来也不知道,只是在调查中得知了这一点。上古之门并不是能让现代人自由自在操控的便利工具,只在极为限定的情况下,出现过偶然启动的案例。其中甚至有人通过上古之门,被弹至了位于遥远彼方的秘境。

  他在洼地的村落中漫步。没有人向他搭话。村民们都非常警戒。若他试着主动打招呼,村民们便一定会逃跑。他听不懂村民们的语言,他们应该也听不懂他说的话。虽然他想要说明情况,请求帮助,但实在是没有办法。因此他只好一个个仔细观察遇见的行人,虽然知道这样很无礼,但他还是一间一间地窥探过了村中的每一个粗制小屋。他没有得到任何成果,于是便朝洼地的中心部走去。

  他从倾倒的石柱之间穿过,朝深处前进。这里虽宛如密林,却并不难走。因为多年以来,地面已经被村民们踩实了。而且不久之后,还发现了类似石阶的东西。道路,那是一条道路。他便沿着道路前行。

  仿佛被什么东西引导着一般。然而这种感觉,他至今为止已经品尝过了无数次。

  不要期待。会失望的。会又一次大失所望的。

  那又如何。即便是失望也无妨。根本不算什么。

  因为他知道。即便是被打倒在地再也爬不起来,他也一定会设法站起来。

  他必须证明。

  不、不是必须。只是他想要证明,证明自己说过的话。

  为此——不,不是为了这个。不是为了什么,也不是为了谁。只是他想要这么做。既然这是他自身的渴求,那他的脚步便不会停歇。

  渴求。期盼。祈愿。到头来,对他来说,这些就是真实。保持渴求,保持期盼,保持祈愿。归根结底,还是一件事——

  相信。

  这个世界上的一切都没有意义,却能从中发现意义。有工夫连连哀叹没意义、没意义、没意义,还不如伸出手去抓住些什么。此身是赝品也好,是人偶也好,哪怕下一瞬间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也要去相信、去渴求、去期盼、去祈愿、去寻觅。向着最后的最后,再走一步。再走一步。除此之外就没有别的能做的事了吗?不,话不是这么说的。能够相信,能够渴求,能够期盼,能够祈愿,能够寻觅,我们已经有了这么多能做的事。即便是不存在永远也无所谓,只要还有一秒,便能活着。便能面向前方,相信这一瞬间的存在,去渴求,去期盼,去祈愿吧。

  他拨开树枝,越过翻倒在地的石柱和墙材,向深处前进。

  深处。

  他发现了一处建筑。布满苔藓的石柱、墙壁和天花板都只残留下来一部分。

  他踏入其中。

  这建筑并不大。或许曾是天花板的石材散落在地面上。阳光通过缺口倾注其中,照亮了建筑内部。正面对着大门,有一条走廊。

  “找到你了。”

  你就在走廊前。

  我一直坚信,你一定身在某处。

  果然没错。

  “蔷薇的玛利亚【Mariarose】。”

  《蔷薇的玛利亚》 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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