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一话「勇者零侍,现身异界,握起冰雪灵剑」

  幻想传奇总是始于梦境。

  1

  在睡眠中听见声音,吵死了,他想。

  边想事情边入睡的时候,脑中的词句会溶入梦境当中,变质为毫无脉络的荒谬表现,但当事人查觉不到它的不寻常——感觉就像那样。

  声音死缠着自己不放,响个没完。就像拥挤人群的噪音,听不清楚是从哪里传来的,在说些什么。

  (……就跟你说吵死了……)

  椎名零侍烦躁地想咋舌,翻了个身。隔着被褥,能够确实地感觉到地板的硬度,当他一意识到地板的存在,噪音便戛然而止了。

  房间里虽然有床铺,不过他没有睡在上面。他老是把多余的物品与衣服扔在床上,最后东西多到没办法躺,只好睡在地板上。床铺似乎越硬越适合他的体质,睡在地板上反而睡得更香。

  原本以为是收音机开着没关,但似乎并非如此。

  意识再度慢慢溶入黑暗中。

  渐渐地感觉不到重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浮游感。就像大脑有九成陷入沉眠,但还有一成左右奇妙地清醒。这一成的意识,让自己产生身体像指南针一样转动的错觉。小时候看的超能力宇宙战争动画好像有这种意象。请回应。就是眉头附近劈哩的一声窜过一道闪电,或是种子啪的一声裂开的那种意象。请回应。想到这里他才注意到,虽然像是宇宙但是看不到星星。或者该说比较像温暖的沼泽。请回应。

  「请回应」

  他听到声音。

  克里斯多福大人,请回应

  如果您听见了我的声音,请您回应

  妈的,收音机真吵……

  传说毕竟只是传说吧?

  这样做就能让已死的克里斯多福王复活?

  几个年纪显得较大的男人表示怀疑的意见。

  不,这是在对继承了圣克里斯多福灵魂之人诉说。继承传说之人,一定会听见我的声音。

  回答的是一阵玻璃铃铛似悦耳的女性声音。

  喂喂喂,你打错电话喽。

  脑中浮现出这句玩笑话,不过似乎没传达给对方。

  那么是不是仪式的步骤弄错了?是不是巫女的力量太弱?

  态度高高在上的男人如是说。然后,有一段短暂的沉默。就像一个人咬紧嘴唇忍受责难的那种沉默。

  喂,这位声音像老头子的,你又做了些什么?只有那个女孩子在努力不是吗?笨蛋。

  轻微的气愤让零侍发出抗议,不过似乎没能传达给那边。这让他有点不耐烦:心情就像对着电视说教的老爷爷。

  咏唱再度开始。

  声音与连续语句形成环状,画着螺旋,在自己的周围缠着不放。

  请回应

  请回应 继承圣克里斯多福灵魂之人

  传说啊 再一次让我们见到您的身影吧

  请以您的贵手拿起冰冷的剑

  来吧 继承冰剑之人

  在这一刻 于此地觉醒吧

  在这一刻 于此地觉醒吧……

  起来了。

  快起来。

  我叫你起来。

  「叫你起来你没听见吗!快点!」

  当他一感觉到脸的旁边有枕边被重重踩踏的感触,双脚已被猛然抓住举起来。还来不及反应,身体就在一瞬间被翻面,等到发现时,脊梁骨已经被弯成虾子状。

  「痛痛痛痛痛!刚起床就这招太狠了啦!老姐,老姐!」

  零侍死命拍打着被褥,「老姐」椎名夏音这才放开手,解除了蝎子固定技。她在趴着的弟弟背上踩了一脚,

  「谁叫你不立刻起床。我叫你一次,你就得随传随到。」

  然后一脸「太不像样了」的表情如此说。

  「什么随传随到,又不是狗……」

  零侍在被窝里盘腿而坐,睡眼惺忪地看着姐姐的脸。从窗户照进来的晨曦,让她的短发与男孩子气的小巧脸蛋,都呈现出亮泽光彩。这个姐姐总是一睡醒就精神百倍。

  (这么娇小纤细的身躯里,哪里来的这么大力气?)

  做弟弟的零侍总是觉得很不可思议。零侍的身体既高大,肌肉又结实,很有重量。看她的样子,实在很难想像能够轻松把自己翻面使出关节技。

  「就算现在放连假,睡到上午十点也太懒散了。被处罚是你活该,」

  「是是,对不起……」

  「好啦,我要用洗衣机,快把衣服脱了换一件。洗好的衣服今天轮到我折,晾衣服收衣服都是你负责唷。趁天气这么好,动作快!不过,在那之前……你过来,快,清醒一点。」

  「唔——,什么事啦,老姐。」

  零侍用手心用力搓着自己的脸问她,夏音用一种如果是漫画的话,应该会附上爱心符号的语气说:

  「有事轮到壮丁出马喽!」

  「搬运器材。限时三分钟。开始!」

  把零侍带到玄关后.夏音拍了拍手,用军队的口吻下了命令。

  还以为是什么大事,原来是通贩购买的健身器材送到了,叫他搬到房间里安装好。

  这个老姐的可怕之处,就在于还设定了时间限制。意思就是叫你手脚俐落点。

  零侍不情不愿地在纸箱包装的一边蹲下。

  「知道了啦。那你抬那边。」

  「为什么——,你一个人就搬得动吧?」

  「为什么我得一个人搬啊!」

  「因为我觉得零侍一个人应该搬得动啊。」

  「不懂你在说什么!」

  「有什么关系嘛,好好运用你那强壮得莫名其妙的肱二头肌吧。」

  结果,零侍自己一个人把它搬到了二楼。

  夏音只是在一旁看。有时候还会啪啪地拍他的背,好像在说「抬头挺胸」。零侍大叫了。

  「可恶啊!下辈子我一定要当哥哥!」

  「啊哈哈,这跟年纪无关,遇到我,你的地位就是这样。」

  夏音蛮不在乎地笑了。钢铁制的腹肌锻链用器材实在重得要命。

  将器材在房间角落安装完成后,夏音心满意足地频频点头。

  「很——好,OK。腹肌可是女人的生命呢——」

  「女人的魅力到哪里去了。」

  「魅力只是其次。不管是民谣还是演歌,都要有腹肌才唱得来啊。」

  每次社区举办卡拉OK大赛,夏音总是能够获得邻居欧吉桑的满堂彩。

  「比起武道馆,还是应该以辰巳工商演艺厅为目标呢——。像这样握紧拳头转啊转的,」

  「工商演艺厅去年倒啦。早就没了。」

  「……你过来一下,身体弯下去。」

  夏音一本正经地说。他以为说话惹她不高兴:心想这下头顶要挨上五、六记手刀了,没想到夏音不经意地伸出手,乱七八糟地摸了摸零侍自然卷的头发。

  「好乖好乖,谢谢你的帮忙喔。」

  「呜……」

  所谓的帮忙,不是把所有事都丢给别人做——,零侍原本想回嘴,但不知怎地一时说不出口,只能任由她乱摸自己的头。

  就是因为她会突然做出这种行为,零侍才拿她没办法。

  「没征求我的同意,就长这么大,真是让人生气。」

  夏音微微偏着头,眯着眼睛,用一点都没在生气的语气说。这个老姐从以前,从小就是这样,会突然做出出人意料的举动。

  即使零侍的身高已经比自己高出一个头以上,在夏音的内心当中,零侍好像还脱离不了「小弟弟」的印象。

  「不过,接着就看内在了。真正的好男人,可不是只要长得帅,身高够高就行了喔。」

  但还不忘补上一句。

  「心灵也要好好锻链唷。你一定要成为我能认同的好男人,不然……」

  「是是是。」

  「不然就由我重新恶狠狠地锻链你。」

  「!……我、我会努力的。」

  零侍不禁维持着正坐的姿势后退了几步。夏音似乎不喜欢他的这种态度,大步缩短了两人之间的距离,从上面抱住了位置较低的弟弟的脑袋。

  「喂——,我是在疼爱你耶,乖乖让我疼吧。不准逃走。」

  「呜哇,不,够了吧,老姐。」

  零侍挣脱开缠着自己的纤细胳膊逃之夭夭。可恶,斯巴达老姐闻起来怎么这么香啊。

  2

  当天晚上,他又做了奇怪的梦。

  他梦到一支军队燃起篝火,在黑暗包围的树海中前进。

  虽说是军队,但不是新闻中看到的自卫队或是美军那种近代的士兵。那是一群头戴铁盔,手持以黄铜补强的厚重盾牌,携着刀刃宽阔而笔直的剑,宛如出现在古装剧里的战士集团。

  虽然无法确定,但应该有数干人。所有人都装备着一模一样的头盔、盾牌与剑。这个集团整齐划一地,并且压抑着斗志,肃静地在黑暗中进军。

  武器与装备虽然是中世纪欧洲风格,但总觉得哪里不对。忽然零侍发现,这些人几乎都没有穿铠甲。

  零侍心想,或许这个文明的武器制造技术比防具发达多了。既然都会被贯穿,就干脆不要穿铠甲,尽量想着回避好了。现代的士兵也都没有穿铠甲。

  想到这里,他忽然感到疑问:我怎么会有这些知识?这些事情应该是学生会的西园寺学长或雾谷学长他们的专门吧。

  沉默的军队,似乎正要前去发动夜袭。他们不时派出斥候,不发一语地步步前进……

  突然,树海中产生一道闪光。军队还没因为惊愕而方寸大乱,整个空间就被轰然巨响支配了。

  从军队的侧后方,有好几个火球在空中画出弧线飞来。虽然叫做火球,但可不像运动用球类那样好对付。它们更类似火山爆发或是陨石一类。

  这些火球在密集的军队头顶上爆炸了。

  哀号响起,四处传来怒吼。但零侍只是漠然地感觉到那是「哀号」与「怒吼」,无法听到清晰的内容。活生生的人被炸飞,被扫荡。

  他看得到每一个士兵都在设法取回队伍秩序,但是身在行动受限的森林当中,让事情变得困难。

  然后,有伏兵来袭了。

  袭击他们的敌方军队,全都不是正常的人类。拎着布满血红毒性铁锈,满是缺口的斧头与长枪,只剩骨头的怪物;浑身是血,明显受到了致命伤,却还能走动的成群活尸;以及口中闪烁着诡异磷光,体型大如马匹的不祥猛犬集团。

  受过严格训练、千锤百链的人类战士,遭到非人类的怪物袭击、蹂躏而力尽身亡,这一切零侍都在梦中看得清清楚楚。

  救救我们

  银铃般的声音传来。

  请倾听我的声音

  请伸出您的援手

  请您回应 请您睁开眼睛……

  「哇啊!我这就起来了,老姐!」

  他掀开棉被,一翻身爬起来。踏在地板上维持膝盖着地的姿势以备暴力老姐来袭,并急忙扫视四周。

  外面天色很亮。一看时钟是早上九点。没看到夏音。他先确认自己的生命安全,然后才逐渐产生一个疑问:令天这个梦是什么?

  更正确地说,今天又做了那样的梦。

  他穿着代替睡衣的运动服,三步并两步地跑下楼梯,冲进起居室一看,没人。

  客厅那边传来人声。他连门都不敲,喀擦一声打开门。

  「老姐!」

  「咦,干嘛?……我说你啊,好歹换件衣服再见客好吗。」

  与夏音面对面,捷克蒂·爱因浅浅地坐在沙发边。奇怪的姐姐的奇怪的朋友。也许是来家里玩的,或者等一下两个人要一起出门也说不定。

  「零侍,今天也睡过头?」

  爱因偏着头,像小孩子一样口齿不清地说。直顺的黑发轻飘飘地晃了一下。有如水果刀般美丽的尖耳,跟兔子耳朵似地跳动了两下。

  表面上,她与夏音念同一年级,是来自东欧地区的留学生。但,什么叫做东欧地区?零侍实在很想把这些暧昧的情报问个水落石出。到底是哪个国家?

  不,这还算是小问题。那对「尖尖的,会动的耳朵」到底怎么回事?

  这种特殊的人种,只存在于奇幻电影里。以零侍的常识来说是这样,但在他与姐姐、爱因就读的圣露米娜斯学园里,从没有人在意过这个问题。

  「又不会怎样。」

  几乎所有人都是这个反应。这样会害他觉得「难道是我有问题吗?」。

  「我哪有每天都睡过头啊,爱因。」

  「可是夏音说,零侍每天都睡到很晚。她还说就是因为你老是在睡觉,所以只有身高长得跟灵树一样高。零侍,如果我也睡很多,会变得跟零侍一样高吗?」

  「……爱因,不要太相信老姐说的话。……先别说这个了,老姐!你有叫我吗?有吧?」

  「啊?什么?」

  「你是不是在楼下鬼吼鬼叫,说『快起床!三秒内集合!』?」

  「我没有叫你啊。不懂你在说什么。啊,不过不用叫就自己来听候差遣,倒是一大进步。继续保持啊。去帮我再泡杯茶来。」

  「你很罗嗦耶。」

  他反射性地回嘴之后,不禁站在原地思考:那么那个声音究竟是……

  「该不会是对老姐的恐惧产生的幻觉吧……」

  「这我可不能当耳边风了。什么意思?跟姐姐说清楚?」

  「没有啦,是这样的……」

  零侍简短地说明了事情经过。简单地说,就是最近起床之前总是会梦到不吉祥的怪梦。有时候是有人呼唤自己;有时候是用没听过的名字称呼自己;又有时候会看到充满爆炸与破裂的战争影像。

  「唉——……」

  听完他的话后,夏音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然后她轻轻地招手,将手放在自己与弟弟的额头上。

  「好像没发烧喔……。这么说来……啊啊,我的弟弟终于接收到某种电波类的东西了。虽然我早就觉得你脑筋有点不对劲……。要不然就是染上了那个什么邪气眼的……。唉……」

  她用一种极度冷静,且充满同情的眼光看着零侍。

  「才不是那样咧。算了,是我不该跟老姐讲这个。」

  「零侍……好可怜……」

  爱因看起来一副有听没懂的样子,但或许是被夏音的气氛感染了,连她也抬头看着零侍,眼角濡湿地轻声说。

  「喂,爱因,不要用那种真的很同情的眼神说我可怜,算我求你了。」

  零侍走出客厅后,夏音与爱因不约而同地看着对方。

  「……你觉得呢?」

  「嗯。」

  爱因先是轻轻点头,思考了片刻之后,才回答:

  「这次,一定是,轮到零侍了。」

  「很有可能喔……。终于轮到他被呼唤了啊。不过,人家叫他,他为什么不赶快回应呢?」

  「因为,零侍的接收器,有点弱。」

  「嗯——,我也这么觉得。」

  夏音轻声笑着,又感慨良深地接着说:

  「终于轮到他啦——。要不要紧啊。或许我最好先让他带着武器。咦,我预备用的剑收到哪里去了?就是从吴羽家的宝物库暗坎来的那把……」

  「暗,坎?」

  「啊,没有啦。爱因,你不用学这种词没关系。」

  「暗坎……」

  「不可以问别人这个词是什么意思喔。要保密喔。」

  3

  天空几乎没有一片云。高挂天空的太阳,毫不保留地散发它的热力。椎名零侍觉得全身变成了太阳能板,吸收着太阳能,心情偷陕地走在住宅街里。

  他正要前去参加剑道社的假日训练。露米娜斯学园的剑道社以练习辛苦着称,但风气自由,任由社员自行决定出缺席,因此颇受学生欢迎。

  还有另一个有名的地方,就是这个剑道社很喜欢教学生一些剑道协会未认可的古流剑技。像是砍脚边的方法、弄掉竹刀时的扭打技巧,甚至连对付投掷武器的方法都列入训练课程当中。与其说是剑道,根本可以称为综合格斗技了。

  「那所学校的剑道社,是在训练特种部队吗?」

  有些人在背后指指点点,多少造成了一些问题,不过学校方面认为只要在大赛中留下好成绩就行了,态度倒很大方。

  至于零侍本人更是这么想:

  「可以学到这么多,比普通的道场好玩多了。」

  根本不觉得有什么问题。其中他最喜欢的是,每到夏天社团就会包下整座山,进行「山野训练」,也就是让社员分组躲在山林里,趁敌人不注意发动奇袭的实战训练。「好像生存游戏,超有意思的!」这是零侍的感想,关于这方面,零侍的感受性也有点与众不同。没资格说别人。

  零侍走在暖呼呼的阳光下,好像要将身上的霉菌都晒死。

  (不过话说回来,被亲姐姐怀疑脑筋不正常,未免太惨了。)

  他边走边用力搔着自然卷的头发:心里如此想着。

  水泥块堆积而成的民家围墙上,有一只黑猫蜷做一团正在做日光浴。它好像一点警戒心都没有,零侍走过它身边,耳朵也不动一下。

  「喂,你也这么觉得吧?」

  他半开玩笑地,不经意地向猫咪搭话。平常自己讲一句,老姐总是回十句,所以偶尔他也会想对沉默的对象自言自语一下。

  然而。

  「说的一点都没错,椎名零侍。」

  猫把头放在前脚上,睁开一只眼睛如此回答。

  「……咦?」

  上臂起了一整片鸡皮疙瘩。黑色毛皮中出现的金色猫眼吓坏了他。

  等一下,这是什么状况?

  有没有其他人看到刚才发生的事?或者该说有没有人能跟我共享这个异常状况,一起吓到?零侍这样想,对周围东张西望。很不巧,没有其他人路过。

  他战战兢兢地将视线转回刚才的位置。

  猫不见了。

  ……不,它真的是消失了吗?还是说,打从一开始就没有什么猫?

  他试着把手贴在额头上。

  「搞不好我真的出问题了……」

  零侍虽然对自己的脑袋抱持怀疑,不过当他到达学校,持续了三小时沉重的训练后,那些事情不知不觉中便溜出了他的意识。体内累积的乳酸,仿佛在告诉他,现在不要想那些麻烦事。

  想也没用的事情最好先丢在一旁,这时候尽量活动身体让脑子无暇思考就行了。零侍一直以来都是采取这个方针,也没出过什么大问题。

  他让风吹在吸饱了汗水变得沉甸甸的护身衣上,走到外面,来到校舍后面的庭园。这里种了一棵樱花树,并且就在树下挖了一座小池塘。学园介绍手册的第一页还刊载了此处的照片,算是一个小型名胜。

  他在樱花树下伸直了两腿坐下,大口畅饮着宝矿力。裤管拉到膝盖上方透气。流了一身汗,快要昏倒的时候一口气灌下的宝矿力,大概是这世上第五名的好滋味,他想。剩下的前四名留给今后将会邂逅的美味,所以目前宝矿力等于是第一名。

  水分补给完毕后,把空的宝特瓶一扭,往背后一躺。一躺下来,就能感觉到全身的肌肉都在因为缺氧而发出哀叫。

  闭上眼睛,意识似乎就要直接飘向远方。

  那也不错……。零侍闭上了眼睛。

  就在这时。

  一股异常的压力从横向袭来,通过了全身。

  「怎、怎么了?」

  他慌慌张张地起身。那个感触就像雾气的细小水滴形成一道墙,在瞬间通过身体。

  他感觉到有光,摇了摇头。

  池塘的水面在发光。水失去了透明度,就像冻结了一样,形成光的平面。那光自得前所未见,但绝不会太过耀眼令人睁不开眼睛。白净而纯洁,而且无限温柔。有如丝绸面纱一般的光——。

  水面实在太过光亮,周围都显得变暗了。

  零侍反射性地后退,与池塘保持一段距离。一有异常就要立刻脱离现场以策安全,这是与众不同的露米娜斯剑道社的教诲。

  不过,在拉开距离之后,零侍改变了想法,又再度靠近水池。

  (这个状况虽然很异常,但没有不祥的预感。)

  这个直觉让零侍往前了几步。

  他探头窥探水面。

  霎时间,零侍的视界——只有视界被吸进了水底。身体维持原本姿势,只有眼睛看到的影像在坠落。跳进光辉水面的零侍的视界,在近似阴暗水井的管状空间中无止无尽地高速坠落,最后当他看见一个小小光点时,自然地速度也开始减缓。

  光点越是靠近就变得越大,形塑出一片景观。那片情景像是从天花板上俯视宽敞石造大教堂的大厅。背负着花窗玻璃的哥德式祭坛前,一名身穿鲜红色类似修女服的服饰,年纪尚轻的女子独自跪在那里。她叩拜在祭坛前,对着石造地板口中念念有词。女子看起来很疲惫。从她肩膀随着呼吸起伏的动作就能看出。

  零侍的视线,从天花板上方俯视着少女柔弱的背部,与背上柔顺的银色发辫。

  不知道是不是注意到外来的视线,少女的肩膀微微震动了一下。她伸直了贴在地板上的手撑起身体,以讶异的动作,颤抖着站起身。

  然后慢慢地抬起头——看着零侍的眼睛。

  (呜哇!)

  就在这个瞬间,视界仿佛被弹飞似地上升,零侍的意识又回到了零侍的体内。

  他不禁身体往后仰。水面的光逐渐衰减,恢复成原来的正常水面。

  「刚才那是什么啊!」

  他忍不住发出了毫无修饰、率直的疑问句。没有人回答他的疑问。只有微风吹过,像刚才那样舒适地冷却身上的汗水。樱花树枝摇曳着,水面产生了小小的涟漪。

  整件事情经过黑猫都看在眼里。它让青草发出沙沙声,径行离去了。零侍没有注意到它的存在。

  4

  凌晨两点三十分。无论是夜猫子,还是习惯早起的人,在这个时间带都睡得正甜。当然椎名家也没有灯光。

  当晚,椎名零侍睡得很沉,没有做梦。他一样让一堆杂物睡在床上,自己则在地板上铺了一床被褥睡觉。

  沉浸在柔软、舒适的黑暗之中……

  这时。

  「快起来,零侍。」

  有个物体啪啪啪地拍打着自己的额头。零侍在睡梦中察觉,但他决定将它当成一场梦,继续潜入梦乡。

  「快睁开眼睛,椎名零侍。」

  某个冰冰凉凉、充满弹性的物体,在他的脸颊骨附近用力推着。在模模糊糊的意识当中,他想:要是平常的话现在早就被硬梆梆的拳头饱以老拳了,这次换了新方式啊——……

  想到这里,忽然惊觉事情有异。

  要是换做老姐的话,自己现在应该正在面临关节技的威胁。

  如果对方不是老姐……那是谁?

  零侍一注意到这点,便冷不防地睁开了眼睛。睁开眼睛看到的景象让他心中一阵凉意。

  黑暗之中,脸的正前方,有一对金色的眼眸浮现在半空中,盯着零侍不放。

  「喔哇——!」

  他下意识地跳起来。

  跳起来的时候被甩到半空中的黑猫,轻巧地降落在床上。猫爬上了杂物堆,找到一处高度与零侍相等的位置坐下,打了一个呵欠后,金色双眸带着责难的意味,慢慢地开口了。

  「对猫的态度太不像话了。与猫相处的时候要像对待女孩子一样,下手要轻,动作要温柔。一把推开未免太夸张了。」

  「猫、猫……」

  「对,我是猫。」

  「说话了……」

  「我是在说话呀。」

  「猫说话了!」

  「真失礼,说话这点小小的权利,猫也是有的。还是说你认为,猫没有权利说话?这种想法是不合时宜的。是应该革除的旧习。联合国各机构也不会坐视不管的。大概吧。你给我好好反省。」

  「你是从哪里进来的!」

  「你真的很爱问一些无关紧要的问题呢,椎名零侍。这根本不重要,不是吗?」

  「……你这只猫,还真是伶牙俐齿啊,」

  零侍大大吸进一口气,再花一段时间慢慢吐出来。他在被褥上一屁股盘腿坐下,两只手立在膝盖上,喊了一声「好」。这一连串的动作就像是让自己下定决心的仪式。

  「我明白了。总之我先接受这个状况。在我眼前有一只奇怪的猫,它会讲话,而且听起来满聪明的。我已经理解了有这样的一个状况。先不管这是梦、是幻觉还是再真实不过的现实。总之我先处理眼前的状况吧。嗨,小黑猫,晚安啊。这么晚了你找我有什么事?如果你有需要,我可以拿柴鱼招待你。还是要替你搔不到的地方搔痒?」

  「……头脑切换的速度满快的嘛。」

  黑猫说完,又补上了一句:

  「等一下,你真是不要脸。竟然对女士说要帮她搔痒。太没神经了……」

  「别管这么多,继续我们的话题吧。你不是有事要找我吗?我听就是了,你说吧。不想说的话,就让我继续回去睡大头觉。等到早上醒来,我会告诉自己昨天发生的事只是一场梦,当作笑话来讲。」

  「没错,椎名零侍。你说的对。我来找你是因为有事要告诉你。可是……到底要从哪里讲起,你才愿意接受我所说的,老实说我很烦恼。是啊,究竟该从哪里开始讲起……」

  「你怎么这么不干脆啊……」

  零侍抓了抓头发以驱走睡意,

  「每只猫都像你这样喜欢拐弯抹角吗?要是能像狗那样汪汪叫两声,直截了当地说『带我去散步吧!』的话,不是轻松多了?什么都好,你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吧。」

  「真失礼,竟然拿我跟狗比。」

  「就跟你说别管那么多了。」

  「……那好吧,我就说了。」

  黑猫先是不悦地把头别向一边,然后突然转向零侍,开始畅所欲言。

  「与这个世界『艾尔岱』相邻存在的另一个世界『恩迪亚斯』正面临了危机。沉睡在瓦雷利亚地区的黑龙,在半梦半醒之间命令其眷属取回自己过去的身体,企图让世界上充满破坏。混沌之门即将开启,异次元的怪物正在磨尖它们的牙齿,准备随时组成军团进攻人界,吞没和平的各个国家。一旦它们出现在人世间,世界就只有毁灭一途。村庄将遭到袭击,田园被践踏,城镇也将会被烧成灰烬吧。各国的骑士团与佣兵团势必无法抵抗。换句话说,瓦雷利亚的人类目前正面临生死存亡之际,而这场危机最终也将会吞没恩迪亚斯全土。这块土地的文明已如同风前残烛。然而在这个时候,人们想起了一个传说;那就是在库兰托尔王国世世代代传承下来的勇者王传说;很久很久以前,当相同的黑暗覆盖整个世界时,一位来自异世界的勇者以手中光辉宝剑驱除了黑暗,成为一国之君长久保护人民。这就是开国之君圣克里斯多福的故事。现在的瓦雷利亚,现在的库兰托尔,以及现在的恩迪亚斯世界,正需要一位勇者成为人们希望的旗帜。大家都在祈求圣克里斯多福的再度降临。克里斯多福虽然只存在于历史的遥远彼方,不过继承其血脉与灵魂的子孙一定在这世上的某个角落。于是人们抱持着一线希望,举行了异世界召唤仪式。」

  「……」

  零侍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能保持沉默。他很想提出一些意见,但只能从喉咙深处挤出怪声来。黑猫接着说:

  「而所谓异世界的勇者,好吧,就如同你所想的一样,就是你椎名零侍。所以不要再拖拖拉拉的了,我希望你尽快、火速……」

  「等一下!给我等一下——!我都不知道该从哪里开始吐槽了,你只是一个劲地说个没完,都不考虑一下我这个听的人的心情……」

  「是你叫我说的呀。真是任性。」

  黑猫用力甩着长长的尾巴表达它的不满。它举起前脚,用老师的口吻说:

  「好吧,有疑问可以提出来。」

  「我问你,你所谓的那个世界,是猫咪的世界吗?」

  「不要闹了。我只是正好是猫罢了。你应该也看过那个世界了。你不是还听过声音吗?」

  「是啊……」

  零侍想起最近每晚梦到的梦境。呼唤自己的声音、决死战的军势,还有:

  「我原本以为那只是一些怪梦。」

  「那不是梦哟。」

  「会说话的猫这样跟我讲,实在……」

  目前的这个状况,倒更像是个怪梦。而且由于对方讲得实在太急,留在脑内的资讯连原本的三分之一都不到。虽然能够掌握大致上的轮廓……

  「你不愿意相信我说的?」

  黑猫有些不安地,压低着视线看着零侍问他。

  「哎,听起来是没什么真实感啦。」

  「那么关于沉睡在你体内的勇者之血呢?」

  「要是换成我老姐,一定会很高兴吧……」

  其实关于「这个世界之外有另一个异世界」,零侍并不是第一次听到。

  这是因为他的姐姐夏音一天到晚在讲这件事。她常常说:「我以前曾经被叫去一个不可思议的世界,在那里当上骑士团长喔!」

  究竟是谁比较爱做梦?他很想这样问,但身为她的弟弟,零侍很清楚夏音不是那种爱做白日梦的人。而且如果相信她所说的,很不幸地很多谜团都能得到解释。像是因为学生常常失踪又突然回来,而被世人谣传为「受诅咒的学园」的露米娜斯学园的真相;这些失踪后回来的学生,不知道为什么常常会发掘出异常的才能;在校园内与校园附近目击到的幽灵、妖怪,以及各种灵异现象;比起这些更耐人寻味的是,捷克蒂·爱因这号人物究竟来自何方……

  不过就算如此,就算灵异现象对零侍来说不是那么稀奇,要是眼前出现了一只会说话的猫,说你是勇者所以必须挺身而战,还是难免会惊慌失措。

  (呜哇,真的假的。)

  这是他最真诚的反应。

  「如果是我老姐,一定会说『呵呵呵,我正是传说中的勇者!』,一瞬间就接受这个状况了。其实我也满想相信你说的,去当那个勇者啦。」

  「椎名夏音将会肩负其他的使命。你的确是克里斯多福的血亲,这点不会错。我不知道克里斯多福在这个世界的名字是什么,但你的确继承了他的血统。不然不可能会听见召唤的声音。我绝对没有找错人。」

  「你这么说,我不知道该做何反应……」

  「该怎么做,你才愿意相信我呢……」

  黑猫将头压低到看得见自己前脚连接躯干的部位,低头沉思。刚才那样讲一句回十句的强悍态度都消失了。她像是自言自语般小声地说:

  「不管怎么呼唤你都不肯去,为了设法将你带去那边,他们才会送我过来,做为最后的手段。我的主人已经设想过召唤你失败时的情形。如果无法成功召唤你,我们会聚集人类的残余战力,发动一场决战。胜利的可能性大约是小数点的后面再加八个零吧。人们会开始一场与其说是为了胜利,倒不如说是为了保有尊严的战争,然后一切就结束了。我知道这些听起来都很唐突而且不切实际,可是……」

  「……」

  「零侍……」

  「干嘛?」

  黑猫低着头说:

  「求求你,救救我们。我们真的无计可施了。」

  零侍一听,很干脆地回答:

  「知道啦。好啊,没问题。」

  他那毫无抗拒的干脆回答,让黑猫抬起了头,愣在那里。它的表情呆滞,好像被人推了鼻子一下似的。

  零侍的回答听起来好像是人家拜托他:「帮我洗一下盘子。」语气非常轻松。黑猫还不知道该怎么接下去,零侍已经先接着说了:

  「好啊,虽然搞不太清楚,不过只要是我能做的,我都愿意做。那首先我该做什么?」

  「等、等一下,你是怎么了?」

  黑猫举起了前脚。

  「你不是不相信我说的吗?」

  「相不相信,我觉得都无所谓。」

  零侍扭动着脖子让骨头喀喀作响,又旋转着手臂。

  「管他是不是真的还是骗人的,我都无所谓。我对自己是什么伟人的子孙,也没什么兴趣。」

  「那么,你为什么……」

  「这当然是因为你叫我救你啊。」

  他露出了爽朗中带点调皮的表情。

  「既然这样我就帮你吧。你叫我做什么我就做。这不是为了什么,就只是因为你在向我求救,所以我要救你。你不是说你们无计可施了吗?看起来也不像在说谎。遇到有困难的人,就要全力去帮助他们,我们家都是这样教小孩的。」

  「零侍……」

  「干嘛?」

  「我猜你其实是个笨蛋吧。」

  「我说你啊,为什么讲话总是要顺便骂人?」

  「不过,我很庆幸你是这样的人。真的。谢谢你,零侍。」

  「呃,这个嘛……总之不用道谢啦。」

  零侍从它的尖酸语调中听出了真挚的心意,窘得答不上话来。

  「我跟你说,零侍。」

  「什么事?黑猫。」

  「……是铃铃。」

  黑猫从床上轻快地跳下来,来到零侍身边。

  「我叫铃铃。不要叫我黑猫。你是椎名零侍,我是铃铃。不是人类与黑猫,是零侍与铃铃。对吧?」

  「对,你说得没错。」

  「愿意跟我握手吗?」

  「当然。」

  自称铃铃的黑猫举起了前脚,伸到零侍面前。要是被人的手一握好像会握坏。

  所以零侍改用食指与拇指上下夹住了它的前脚前端。拇指的指尖好像摸到了小小的橡胶块。

  「刚才在我脸上按来按去的神秘物体就是这个啊……」

  「喂,不要一直按人家的肉垫。」

  铃铃不悦地抽回了前脚。它舔了两下握手过的前脚,然后偏着脑袋这样说:

  「零侍……我在想,你是不是很会欺骗女生?」

  「啥?才没有咧。」

  「很难说喔。搞不好只是你自己没自觉。」

  于是,零侍就这样「虽然搞不懂怎么回事,反正受到人家拜托,就帮忙了」。

  「我现在要带你去一个地方。」

  在黑猫的要求下,他开始准备出门。话虽如此,也没有什么要带的。脱掉代替睡衣的皱巴巴运动服,换上慢跑用的运动服。穿上无袖T恤,外套就绑在腰间。虽然现在不会冷,但或许清晨会有点凉意。

  在门口他原本要穿上跑步鞋,又改变主意,将两脚塞进美军公发品的战斗靴里。这是他参加社团活动山野修行时常穿的。

  离天亮还有一段很长的时间,在深夜特有的沉静气氛中,身高高大、外貌不凡的高中男生,与会说话的黑猫一起走在路上。

  猫与人步行的速度有相当大的差距,因此双方走起来都很不方便。按照正常的步伐,零侍比铃铃快得多了,因此铃铃经常得小跑步地追上他;但如果配合铃铃的速度,零侍又常常得停下脚步。真令人焦急。

  零侍忽然想到,提出了一个建议。

  「要不然我抱着你走如何?」

  铃铃眼睛瞪得好大。

  「你是在开玩笑吧。想对我做这种事,你得先用甜言蜜语追求我才行。」

  「……你讲的话,我没一句听得懂。」

  总之,他决定不要再随便提意见,小声说出另一件令他在意的事。

  「不过话说回来,我究竟该做什么才好?」

  「很快你就知道了。好好期待吧。」

  「就算你这么说……我能做的顶多是人家叫我搬重物,我就去搬而已耶。这点能力就可以了吗?」

  「很够了。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

  铃铃回过头来。

  「因为再过不久,我们就要请你撑起比一切都要来得沉重的『世界』了。」

  5

  铃铃带领零侍前进的路线,对零侍来说再熟悉也不过了。这不是我的上学路线吗?才在这么想着,一人一猫果不其然,已经来到围绕露米娜斯学园周边的道路。

  铃铃轻盈地跃上高耸的围墙,跳下围墙的另一边。零侍也依照它的指示,踢着墙面登上围墙,降落在校地内。

  「就是这里。」

  黑猫带领他来到的地方,就是池塘旁的那棵樱花树下。

  「这个地点,就是连接两个世界的中继点。你中午应该也看过了吧?」

  「是啊……」

  「不过好奇怪喔。照理来说,你应该不需要使用这条通道,只要利用梦境回路就能前往那个世界了。因为克里斯多福大教堂的巫女一直在那里尽力呼唤着你啊。」

  「喔……怎么会这样呢?」

  「我想可能是你有点迟钝吧。」

  「不,先别发表你那些心直口快的意见了。总之先告诉我该怎么做吧。」

  「可以麻烦你站在池塘边,低头看着水面吗?」

  「我明白了,这样吗?」

  他照着它说的做。他站在那里注视着夜里的池塘,但没看见什么。四下太黑暗让他看不见水底。也没有星星或月亮映照在水面上。

  「什么都看不到耶……」

  他话说到一半,感觉到背后传来一阵危险的气息。

  回过头一看,黑猫已不见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娇小的女孩子,站在那里调皮地看着他。身上穿着淡紫色的中国旗袍式迷你连身裙,两只手交叉在背后。短短的黑发上突出一对三角形的猫耳……

  「咦?」

  「一路好走。嘿!」

  她的腿高高抬起,往零侍的胸口一脚踹下去。

  零侍被这样一踹,当然失去了平衡。他胡乱转动着两条手臂试图想站稳,然而重力紧紧地抓住了零侍的上半身,一个劲的往下拉。潮湿的地面让脚下一打滑,零侍就这样背朝下地跌进了水里。

  只有最初的一瞬间感觉得到水的触感。水的冰冷与水压,都在全身沉入水中的同时消失得无影无踪,全身浸在有如梦境般的温暾黑暗中。池塘失去了底,水面也不复存在。只依稀觉得自己在一个垂直挖掘的隧道中永无止境地不断坠落。

  黑暗通道渐渐萎缩,变得越来越细。伴随着这种变化,零侍也觉得自己的存在被拉成细细长条状。最后当他通过一个宛如沙漏狭窄腰身的小孔后,染上各种色彩的无数意象便一举涌进他的视野。

  最初出现的是缓慢转动的巨大齿轮机械。那是推动宇宙时间的机关。它并不是实际上真的呈现这种外貌,只不过是在零侍的意识中被变换成这种形态而已。

  零侍被卷进了转动的齿轮当中。在那里,他能够看见历史,有如一幅画卷摊开在眼前。

  那里有山,有平地,有巨大森林,有岛屿;每一个地方都有它的王国。每个王国都是零侍从未听过的,另一个世界的文明国度——伦贝尔、贝斯提亚、冯提纳、库兰托尔——青岚、菲利亚斯、贝尔加德——然后是要塞都市希尔迪亚……

  人们耕作土地、制作工具、建设都市、发展文化,然后历经了好几次战争。看起来像是人与人之间的争执,其实是人与诸神之间的斗争。想进一步改善生活环境的人类,与不乐见人类发展文明的心胸狭窄的天神之间,掀起了永无止境的战争;这就是零侍现在看见的世界之历史。

  零侍在逐渐淡去的意识一隅,直觉地理解了这件事。而在理解的同时,关于此事的知识也被忘却了,只剩下某种无形的理解。

  零侍在一瞬间经历了无限久远的历史,他本身的意识,也被拉长、拉薄到跟历史拥有相同的长度。而就在他即将被时间的流逝吸收并消失的时候,他听见了声音。

  「我好想见你……」

  在那一刻,零侍几乎消失的意识被凝聚为小小的、浓厚的一个点。这时候零侍已化身为闪耀的光团。他在星光流逝的黑暗通道中疾飞。不久在他的前方出现了光芒。看来那似乎就是出口。零侍朝着那方向直驱而入。最后两团光合而为一……

  6

  「好痛。」

  这是蹦出来的第一句话。

  被一脚踹进池塘后发生了什么事,他自己也搞不清楚。只依稀记得自己飞进了黑暗中的一个发光处。

  眼睛还不适应。周围传来像是白色杂讯的沙沙声。当陷入浓雾中的意识渐渐变得清晰时,他的整个身体与右脸颊都感觉到冰冷的石头触感。原来自己正趴在石砌地板上。

  自己应该是在较高的位置恢复实体,然后掉了下来。

  视野变得清晰之后,眼前出现了年轻女孩的膝盖。那是一对很美的膝盖。女孩穿着看上去相当沉重的修道服。

  她的身子有些后仰,眼睛盯着零侍的侧脸看。一头银发绑成发辫,年纪与零侍相仿。货真价实的美人胚子。

  看起来应该是在跪拜的时候,一个体型高大的男人咚的一声掉在眼前,让她吓了一跳,所以上半身才会往后仰。

  「嗨,我们是初次见面吧。」

  虽然全身上下都因为撞到石头地板而疼痛不堪,不过零侍硬是逞强忍着,面带大胆的笑容看着她。他利用肌肉的弹力,像体操选手一样一跃起身。

  「您就是……」

  美艳的红衣少女,好不容易挤出了这三个字,就再也说不出话来了。

  零侍背对着水晶与白银的祭坛站起来,对少女伸出他的手。

  「我听见你的声音了。」

  由于少女怅然若失地呆在原地,丝毫没有要握住他的手的意思,不得已,他只好抓住少女的手腕硬是将她拉起来,让她站好。

  「我来喽。因为你叫我来,所以我就来了。老实说,我还搞不太清楚状况。也不知道事情经过。但是你有向我求救吧?所以我要救你。只要是我能做到的事情我都愿意做。这样可以吗?」

  「圣克里斯多福的勇者大人……」

  「我叫零侍。」

  他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少女的双眸,如此订正。

  「叫我零侍吧。什么大人的听起来总觉得不像在叫我……咦?喂?」

  眼睁睁看着那对美丽的眼眸中不断涌出透明的液体,零侍开始慌张了。眼泪沿着她的脸颊弧线滑落至下颚。银发少女忽然以双手掩面,抽抽搭搭地哭了起来。

  「喂,你别哭啊。我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吗?」

  过到这种情形时,是不是应该将手放在她的肩膀上?零侍举着两只手不知如何是好,好像跳起了怪模怪样的舞蹈。

  「或许是因为死命呼唤您有了成果,一时太激动了吧。——来人啊,护送巫女到休息室歇息。」

  一名站在一旁远远地看着事情经过的老年男子以抑郁的语气说完,两名随从便走向他们身边,带着少女离开了。

  大教堂里除了零侍之外,就只剩下那名老年男子。此人身穿布满金银刺绣的沉重蓝色服饰,头顶上戴着一顶奢华的工艺品,仔细一瞧,是一顶白金打造,中央镶嵌着蓝宝石的王冠。

  「老先生,你……该不会就是国王吧?」

  「正是,勇者殿下。余就是治理库兰托尔王国的麦格努斯王。」

  「呜哇——,超炫的耶!我这还是第一次遇到当国王的。天底下真的有这种人!我一直以为所谓的国王,都是坐在红色地毯另一头的大椅子上,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哩。」

  「当然,宫殿里也有那样的谒见厅。不过,勇者殿下。我们是有求于阁下,才请你降临此地的。自然不会要求你行跪拜礼。我们需要阁下的力量。希望你能拯救这个世界。」

  「事情我大概听说了。不过总觉得有点不着边际。」

  零侍不隐藏内心的困惑,坦白地说。

  「虽然搞不太清楚状况,但我大概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也就是说你们遭到怪兽袭击,情况很危急对吧?不过,这里有个坏消息。很遗憾地,我不像那些变身英雄,具有什么超人的力量喔。」

  「余明白。根据传说,开国之君圣克里斯多福也绝非超人。」

  麦格努斯王毫不介意地回答。

  「我们要的是团结人心的旗帜,以及改变运势的契机。」

  「那还好,很高兴你们并不期待我有什么超能力。」

  「不过,也有几件事只有阁下能够办到。」

  国王以含蓄的口吻说完,便往出口方向走去。

  「细节之后再详谈。先让余带你前往宫殿吧,继承圣克里斯王之灵魂的战士殿下。」

  走出大教堂,几辆马车以及一支剑士的队伍已经等候在那里。战士们以头盔、盾牌与利剑武装自己,跟零侍梦中看到的军队装备如出一辙。

  其中一辆马车以黑色为底色,边缘镶金,相当豪华。在这辆马车后面,又排列着好几辆不如它来得豪华的马车。

  零侍与麦格努斯王一起搭乘最好的马车,这似乎是一件无上光荣的事。

  只可惜对于不太熟悉君王制的现代日本人零侍而言,这件事实在不怎么重要。他顶多只觉得「啊,我跟国王同乘一辆马车啊」。

  在剑士们的层层保护之下,马车出发了。零侍不经意地回首,看了看自己才刚踏出的大教堂。这栋建筑物比他想像的还要高耸、尖锐。整栋建筑的外形,就像是好几座黑色细长的高塔伸向天空。

  入口看来好像没有人送行。

  「那是赞颂圣克里斯多福功勋的大教堂。看起来就像直指天空的宝剑一样,是不是?」

  「是啊。对了,刚才那个女孩子呢?」

  「你是指巫女吗?不用担心,勇者殿下。她已经乘着另一辆马车,与吾等前往同一个地点。」

  「这样啊,那我放心了。那个女孩子刚才在哭……」

  「想必是因为成功完成了族人的职责,才喜极而泣吧。」

  不久马车穿过了一条细窄的道路,进入一条大道。

  来到这里,零侍才第一次看清楚整个城镇的模样。

  道路是灰色的,以四方形石板铺设而成。他看到类似街灯的设备,不过不晓得是瓦斯灯还是油灯。整个市容都是由石头砌成,每座屋顶都呈现一样的色彩。所有屋顶都是尖锐的三角形,好像没有一个是半圆形或山形的。

  虽然零侍没有这方面的知识,不过这应该比较接近文艺复兴前的哥德式艺术后期风格。

  「没有电线杆,没有电缆,看不到塑胶或水泥,更不要说麦当劳或星巴克了……」

  零侍从马车的车窗,瞭望辽阔的水蓝色天空。他正在尝试找出电影布景或是纸糊道具的痕迹。然而,他找不到任何痕迹。具有确切的质量,经过时间洗礼,充满真实感的中世纪城市在他的眼前扩展开来。

  「真的来到异世界了啊……」

  曾几何时,出现了大群民众聚集到大道旁,形成一道人墙。某人发出了听不清楚的叫喊,唤起了民众的大声欢呼。一时之间零侍还以为发生了暴动。

  这一切都是欢迎勇者再度现身的喜悦喧嚣。声音大到刺痛了鼓膜,让零侍不禁用手掌捂住了自己的耳朵。马车的行列悠然地在大道上行进。

  零侍在马车中捂着半只耳朵,大声对麦格努斯王说:

  「这不会太夸张了吗!」

  「怎么会呢?阁下可是人类的希望啊。」

  虽然麦格努斯王如此回答,但零侍一点都没听见。

  国王打开马车的窗户,自己将身体探出窗外,然后挥动着拳头,对着群众高声呼喊。

  「此时此刻!异世界的勇者现身此地了!我们将砍下魔龙帝国的黑龙王以及其眷属的头颅,予以破邪显正的一剑!」

  群众实在不太可能听见国王的声音,但在国王的呼喊之下,欢呼声顿时变得更高亢了。群众的呼喊几乎要化为压力,直接传达给皮肤产生振动。

  「……事情变得很不得了啊。」

  马车穿过了麦格努斯王宫殿的石造大门。大门排除了浮华的装饰,充分活用了材质本身的质感,很符合日本人的美感。马车行列在蜿蜒的前庭院通道上前进,最后停在一处宽广的棚架下。往前面看过去,有一座令人联想到神社参拜道路的宽广阶梯。

  随从与仆役等人在这里停步,只有国王与零侍登上阶梯。看来不同的身分必须使用不同的入口。

  进入宫殿的入口,来到一处凉飕飕的宽敞大厅。墙壁呈现白色,较高的位置张贴了好几幅类似旗帜的巨大布块。不,这些布块其实就是真正的战旗。每一幅都是红底金线刺绣,绘有单纯的图形。

  「这些是圣克里斯王与三勇士的旗帜,零侍殿下应该认得吧?」

  「不……国王陛下,不好意思,我实在没印象……」

  话才说到一半,就听到通往楼上的阶梯传来一阵清脆的女声,喊着「父王!」。发出声音之人,抓着阶梯扶手,稍微加快了脚步走下阶梯,但几乎没看麦格努斯王几眼,而是用充满好奇心的眼神打量着零侍。

  「那么,您就是来自艾尔岱的勇者大人罗?我是您身边这位现今在位国王的第二公主。」

  以现代的标准来说大约中学年纪、生得一张娃娃脸的女孩,摇晃着一头微翘的金发,双手拈起了裙缘略微屈膝行礼。

  「你好,我叫零侍。抱歉我出身卑微,不太熟悉这种场合的礼仪规范,请你多包涵罗。」

  「是这样呀!」

  自称公主殿下的女孩,维持着毫不怕生的表情,故意开玩笑装做十分惊讶的样子说:

  「那么我来教您吧。过到这种场合时,您要表示很高兴能够见到对方,对容貌或服装赞美个两、三句,然后单膝跪地,拿起女士的手,在手背上亲吻一下。下次在众人面前遇见我的时候一定要这么做喔。不然的话我可是会颜面扫地的!」

  「呜欸——,这岂不是跟电影一样了吗……啊,没什么,我明白了。」

  「不得无礼。我不是告诉过你,会在典礼当中引见你们认识,在那之前不能露面吗?」麦格努斯王干咳了一声。看来他似乎对女儿的率真个性相当头痛。

  「非常抱歉,父王。……那么勇者零侍大人,既然遭到斥责,那我就先退下了。下次见面时一定要照我说的做喔。」

  说完的同时,她漂亮地眨了一下眼睛,然后就消失在双扇门的后面。

  「事情变得越来越不得了啦……」

  「那是余的小女。希望她没有惹恼了阁下。」

  「怎么会?我觉得她很乖啊。」

  「你能这么想,余就放心了。」

  麦格努斯王不知何故,看起来似乎松了一口气。

  「改天宫殿会举行欢迎典礼等仪式,不过在那之前有一些手续要处理。阁下的房间已经准备好了,就先在那里歇息吧。为了避免你生活上有所不便,余为你准备了一名专属的仆役,关于这个世界有任何不懂的地方,都可以问她。」

  「真是太感谢了。……这时候我该怎么答谢?欸……您的好意在下万分感激……」

  「你满意就好。」国王笑了。「不过你不需要太过勉强。阁下来到这个世界了,这才是最重要的。」

  7

  国王为零侍准备的房间,以现代人的标准来说,实在是大得不像话。他一开始经过,觉得还不错的那间房间,结果竟然只是仆役的休息室。

  穿过休息室,他来到一间占地面积差不多有一栋房子那么宽的大客厅,而且人家还告诉他,这整间房间都是属于零侍一个人的。

  二十一世纪的电器产品这里当然是一个也没有,但除了这点之外,所有必备物品这里都有。看来自己无庸置疑地享有最高级贵宾的待过。

  「伤脑筋,房间这么大反而让人坐立难安耶……」

  他不假思索地一屁股坐在待客用的沙发上。结果沙发太软让他整个人都陷了进去,连站起来都有困难。

  他连滚带爬地逃离沙发后,再小心翼翼地坐在沙发的边缘上。桌上放了装着水果的篮子、蛋糕饼干与水瓶。他忽然觉得肚子饿了,于是拿起桌上食物狼吞虎咽起来。看起来像是苹果的水果,第一口咬下去酸得令人口水直冒,但忍过去之后,接着一种高雅的甜味便渗透全身:

  「如果您喜欢,我可以再拿一些来。」

  「哇啊!」

  忽然听见别人讲话的声音,让他吓了一大跳,往声音的方向一看,更是惊讶得说不出话来。身穿红衣的巫女,那个银发少女,直挺挺地站在家具角落的位置。

  他完全没察觉到房间里有别人。简直像是跟家具合为一体了。

  「啊——吓我一跳。我没注意到你。刚才怎么不叫我呢?」

  「非常抱歉,我原本以为在您叫我之前,我应该像这样默默地等着。您只要在有需要的时候呼唤我,其他时候可以当作我不存在。」

  「不存在……?

  总觉得这句话有点刺耳。零侍是这么觉得的。

  「欸,你叫什么名字?身分地位呢?」

  「您、您问我的名字吗?」

  少女似乎没想到会被问到自己的名字,露出了困惑的表情,停顿了一下才回答:

  「我是……代代侍奉圣克里斯多福祭祀堂的家族成员晚辈,现在身任巫女一职。我的名字是罗洁琳黛·弗雷雅,继承圣克里斯多福血统的勇者零侍大人。」

  「你叫罗洁琳黛啊。好美的名字啊。我问你,罗洁琳黛。」

  「……请、请说,继承圣克里斯多福血统的勇者零侍大人。」

  「国王陛下提到替我准备的仆役,说的就是你吗?」

  「是的。」

  「不,可是,你不是那个吗?就是这个国家的宗教上的重要人物?」

  「不,这个……。我的确是教堂的巫女,也是多亏了大家的帮助,才能这样安稳地度日。」

  「那为什么还要来帮我这种人打理生活起居……」

  「您千万别这么说!」

  罗洁琳黛急忙摇头。

  「陪伴在勇者大人的身边,再也没有比这更值得骄傲的事了。像我……不过是暂时管理大教堂罢了,也没有其他能够效力的地方。而现在……却能像宫廷里的侍女一样从事这种职务,我十分惶恐……」

  「你一连串的咬文嚼字,我实在有听没懂,不过……」

  零侍不慌不忙地站起来,失礼地走出房间。然后他从休息室找来了两把朴素的木制椅子,搬回房间里来。

  零侍先自己把椅子转过来,椅背向前地坐下,然后指着另一把椅子说:

  「欸,要不要坐一下?」

  「……!万万不可!」

  「好吧,我就知道你会这样说。那你站着也没关系,听我说。我啊,一直以为你是身分更高贵的女士。因为你长得这么漂亮,又有气质。难道是我弄错了吗?」

  「是的,这个……的确也有人是这样看待我的,但我没有领地,也没有爵位。我只是延续着祖先的职责,在大教堂里服务的一名人员罢了。」

  「你说的大教堂,就是我掉下来的那个地方,对吧?换句话说,你是祭祀那个什么第一代国王的宗教人员,类似修女之类的,是吗?」

  「是的,圣克里斯多福先王是我国的英雄神兼守护神。侍奉勇者的圣灵,是身为巫女的我,命中注定一辈子应尽的职责。」

  「啊,一辈子?你说命中注定?」

  「我生于教堂,长于教堂。不太熟悉教堂以外的事情……」

  「先给我等一下。」

  零侍举起手。他皱起了眉头。

  「咦,所以这是什么意思?你是说你在教堂出生,然后一直住在那里,几乎没有看过外面的世界?你们难道没有选择职业的自由吗?」

  「这个,我不太了解您的意思,但我几乎不会离开教堂的。人们也不喜欢巫女过度接触尘世。」

  「那么,你在那栋尖尖的建筑物里,都是怎么生活的?小时候都玩些什么?」

  「我想,小时候应该是唱赞美歌当作游戏。」

  「那现在呢?你都过着什么样的生活?」

  「是的,比方说早上,我会向祭坛唱颂歌,也就是赞美主的诗歌。」

  「白天呢?」

  「不,在那之后,必须清扫教堂与神殿。清扫完成后,再检查祭器与其他用具。」

  「喔。」

  「然后是背诵圣典。」

  「你说背诵,难道是要整本默记……?」

  「是的。克里斯多福的巫女被期待能够背诵圣典全集。不过……说来惭愧,综观历史,似乎还没有一个巫女能够背诵全集。」

  「那个圣典有多少集?」

  「是的,大概这边的墙壁两面程度……」

  「什么——,写满那么大的面积吗?」

  「不,我是指书柜的大小。」

  「……人类应该办不到吧。」

  「我们是侍奉勇者大人的仆人,因此每天也必须锻链身心。背诵圣典也是其中之一环,其他还有以冰水沐浴的修行等等。还有每天必须进行武术锻链,不能有一天懈怠。」

  「锻链完头脑,还要健身啊。」

  「晚上进行礼拜后,在就寝之前要抄写圣典。因为按照规定,复制圣典不能使用印刷……」

  「到了晚上还要干活啊……」

  「是的。没有其他事务,闲暇的日子只要做完这些,就算尽了一天的职责。」

  「那么忙碌的时候……」

  「过到大小节日、婚礼、葬仪、授勋典礼等等的时候,就要一边准备典礼一边完成每天工作……」

  「平常忙成这样也就算了!总有一两天假日吧?对啊,你难道没有什么兴趣吗?」

  「不,这个……我的家族必须将一生奉献给圣克里斯多福的圣灵。按照规定,我们不能接触与这项职责无关的生产兴娱乐……」

  「我懂了。我完完全全懂了。」

  光是想像就让人喘不过气了。零侍用力地甩甩头,想把这种生活的印象从脑中赶出去。

  「好吧……」

  零侍忍不住叹了口气。

  「好……假设本人希望如此,甘愿接受这种命运的话,那就算了。我问你,你这样活得快乐吗?」

  「这个……我不太清楚。」

  「嗯?啊啊?」

  「我觉得,自己似乎不太能理解什么叫做快乐。」

  「啊啊?」

  「非常抱歉……。我不太明白快乐是什么样的一种概念。」

  零侍终于闭口不言了。经过一段长长的沉默后,是罗洁琳黛先悄悄地开了口:

  「不过,我从没有觉得不满,所以我想现在这样并没有什么不好。感谢众人的帮助,让我每天过得十分充实……」

  「……别开玩笑了!……」

  零侍以为自己只是在口中小声地自言自语,没想到还是被罗洁琳黛听见了。

  罗洁琳黛吓得身子一震。

  「非、非常抱歉触犯了您……」

  「拜托你别那样讲话!这样是不对的,你应该明白吧?」

  罗洁琳黛似乎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了,她抓着胸前的衣服,忐忑不安地站在原地。

  ——不可原谅。

  这是零侍毫无矫饰的心情。他并不是觉得罗洁琳黛不可原谅。他自己也搞不清楚到底是什么事不可原谅。

  但是,这一定有哪里不对。他这么想。这个女孩子说,她不知道什么叫做快乐。那么,她是为了什么而活?她身边的人们到底都教了她些什么,让她过着什么样的人生啊?

  这样太奇怪了吧!

  不知道何谓快乐的感觉,而且对这件事没有任何疑问,甚至还觉得这样就可以了,这绝对是不正常的!

  零侍没有叫喊出声,只是在心中如此怒吼。虽然他没有发出声音,但还是激动得乱了呼吸。

  调整呼吸、咽下口中唾液后,零侍两眼直直地注视着罗洁琳黛的脸庞。他有了一个点子,决定试它一试。

  「我说啊,罗洁琳黛。」

  「……是、是的,圣克里斯多福的子孙,零侍大人。」

  「只要是我的命令,你什么都会听,对吧?」

  「是的,我一定照办……」

  「好,我明白了。那么,我要命令罗。绝——对不可以说不喔——。听好喽,从现在开始,你必须直呼我零侍。」

  「……咦,啊……」

  「叫我零侍吧。不可以加『大人』,也不准加上圣什么的。听明白了吗?还有什么尊称、敬语、谦词也都通通拿掉。听懂我的意思了吗?首先,你先回答我:『知道了,零侍。』就像这样。来,试着说说看吧,Let's go!」

  「……呃,零……啊,对不起……请别这样……」

  「哦,这么快就违规啦——」

  「……」

  罗洁琳黛窘得不知如何是好,只差没翻白眼,最后干脆不说话了。

  「来,再来一次,『知道了,零侍。』」

  「……请您饶了我吧……我怎么能对克里斯多福的勇者大人这样说话……」

  「哦,你又违抗我的命令了。啊——啊——罗洁琳黛真过分——,都不肯照我说的做——」

  被这么一讲,罗洁琳黛完全僵住了。就像同时接收到两个完全相反的指示时的电脑一样左右为难。

  「怎么了,你需要做心理准备吗?这我可以谅解啦。这种时候应该怎么说?『等一下啦,零侍。』应该是这样吧。欸,快点啊。怎么了,怎么了,是不是我太吵了?那你就这样讲:『你很吵耶,安静一下啦,零侍。』」

  「别寻我开心了……零侍大人……」

  「这可不是在寻你开心喔。我是认真的。如果你坚持不肯照我说的做……那我也有办法。『求求您,罗洁琳黛大人!请您务必称呼卑微的小人为零侍就可以了,克里斯多福伟大的巫女罗洁琳黛大人!』」

  「欸?」

  罗洁琳黛的喉咙发出打嗝般的怪声。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

  「请别这样,您不需要对我这样说话……」

  看她的反应这么可爱,零侍决定继续逗她。

  「您才是呢,您不需要对小的客气呀。啊——啊——小的何德何能,担待不起呀,吓得我都要像虾子一样咻咻咻地往后退了——。小的只是希望克里斯多福贤能的巫女罗洁琳黛大人,跟小的讲话时不需要这么见外呀!啊啊!克里斯多福神圣的巫女罗洁琳黛大人!」

  「请、请您别那样称呼我……」

  「为什么呢?克里斯多福神圣又纯洁的大巫女罗洁琳黛大人!这是为什么呢,克里斯多福贤能又美丽,眼角有点下挂看起来好可爱的超级巫女小公主罗洁琳黛大人!」

  突然,罗洁琳黛把脸别到一边去了。她把脸颊贴在自己的肩上,借以隐藏自己的表情。她的肩膀在晃动。

  「喔,你笑了。嘿嘿嘿。」

  看到自己讲的话把女孩子逗笑了,让零侍觉得很开心,更想故意闹她了。他想看清楚罗洁琳黛的笑容,便绕到她的面前。罗洁琳黛想躲开零侍的视线,他绕到哪里,她就转到相反的方向。

  也许有哪项礼仪或是规定,禁止她在贵人面前发笑。如果真有这种规定,那实在太无聊了。零侍跟她卯上了,假装要绕到右边,又忽然跑到左边,结果又跑回右边,用上了假动作,就想看到罗洁琳黛的脸。

  罗洁琳黛把脸别到一边低着头,终于小声地冒出了一句:

  「……坏心眼。」

  「哦,很好。」

  零侍弹了一下手指。

  「终于学会抱怨了,这是一大进步喔。」

  罗洁琳黛惊讶地差点抬起头来。她以双手掩面,叫自己不能叹气,并做了一个深呼吸。

  然后她慢慢放下了双手。脸上还带着笑的痕迹跟困惑,表情变得和缓多了。或许她以为自己已经重新摆出了严肃的表情也说不定。

  零侍不禁脱口而出:

  「好可爱……」

  「什么?」

  「不,没什么。」

  「我原本以为勇者大人应该是更严厉、更可怕的人呢。」

  「从某种意味上来说,我也很严厉、很可怕啊。毕竟当我在搞笑的时候,就算人家叫我停我也是不会停的。」

  「我可以叫你零侍吗?」

  「可以啊,罗洁琳黛。我希望你这样叫。」

  「那个……」

  「什么事,罗洁琳黛?」

  「……零侍。」

  「嗯。我觉得我们终于认识对方了,罗洁琳黛,」

  「我可以这样说话吗?」

  「这样反而比较好。」

  「零侍……」

  「罗洁琳黛……」

  「……」

  「……」

  经过一个短暂的空白,双方才猛然回过神来,各自别开了脸。不知不觉中,两人已经站在相当靠近的位置,注视着对方的眼睛。

  8

  「我、我怎么能做出这种事……」

  罗洁琳黛抓住自己胸前的衣服,低垂着头。白皙的脸颊微微泛红。

  「国王陛下希望能让您迎娶第二公主。只要您通过『灵剑考验』,证明您是真正的勇者,国王陛下就会立刻……。我怎能介入你与公主之间?」

  「等等,一下子跟我说这么多新情报我吸收不了,咦?啊?」

  什么第二公主?刚才那个国王的女儿吗……。想到这里,他终于搞清楚国王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了。

  「啊啊啊啊!原来是这么回事!那个老头,原来打算让我跟那个女孩子结婚啊!」

  「得到官方认可的勇者一旦与公主结婚,国家就会自然团结起来。我想迟早会提到这件事的。」

  「这下好看了……」

  被一脚踹进池塘里,来到不可思议的世界后,阴错阳差娶了一个老婆……。又不是讲给小孩子听的故事,别开玩笑了。得想想办法回绝,不然事情会变得很严重。

  「然后你说你不能介入……咦,你刚才说什么?」

  「我得跟你解释『灵剑考验』才行!差点忘了!」

  罗洁琳黛的语气突然变得严肃。

  「对,这个我也很好奇。国王说有些手续要办,指的就是这个吗?」

  「是的……对,你说的没错。经过召唤而降临的异世界勇者,我们会请他去取宝剑。这就是所谓的『灵剑考验』。受到召唤之人必须先通过这项考验,才能够证明圣克里斯多福的完整精神已经进入了新一代勇者的体内。」

  「换句话说就是传家的宝刀吗,总算有点要当勇者的感觉罗。」

  「圣克里斯多福……建国之君圣克里斯王的宝剑,转交到异世界勇者的手上。这是非常重要的一件事。克里斯多福之剑是约定胜利之剑。当勇者拿起这把剑时,就注定了胜利的命运。……这是传说的内容。反过来说,只有异世界的勇者才有资格握住这把剑。所以我们才必须召唤你来。」

  「那把剑在哪里?该不会插在岩石上拔不出来之类的吧?」

  「在圣克里斯多福的复真堂里。」

  「复真堂?」

  「嗯……就是安置圣人遗体的地方。」

  「咦?放在坟墓里啊。总觉得有点毛毛的……总之就是去试胆,然后把剑带回来,做为抵达终点的证据就行了,对吧?」

  「零侍,您要……你要小心。不可以看轻这个考验。至今已经有好几个武艺高强的人,为了获得勇者的称号而挑战过复真堂了。」

  「……结果没有一个人回来是吧?」

  「……对。」

  罗洁琳黛低垂着视线。睫毛好长啊,零侍心想。

  「所以……」

  看来罗洁琳黛本身并不想让零侍涉足那么危险的场所。然而碍于立场,她不能说这种话。

  「你呢?罗洁琳黛,你希望我怎么做?我要怎么做,对你来说是最好的?」

  「——」

  罗洁琳黛抬起头,看着零侍。她的脸上显现出几种感情然后随即消失。过了片刻,她才说:

  「……。求求你,零侍。成为拯救这个世界的勇者吧——」

  「我知道了,没问题。我很乐意接受那个什么考验的。」

  零侍如此回答。

  「这是为了你。罗洁琳黛,我不是为了别人,而是为了你接受考验。放心交给我吧!所以……罗洁琳黛。等我成功之后,你可得用最灿烂的笑容感谢我喔!」

  隔天,零侍在国王的呼唤下,来到一处位于高楼上的宽阔阳台。

  从阳台上可以一望整个城镇。放眼望去,白色石墙民家排列得整整齐齐。在太阳光的照耀下熠熠生辉。看得出来这座城镇的都市规划相当完善,杂乱无章的日本都市景观根本不能比。

  麦格努斯王在那里等着他。地点没有选在王座大厅,或许是顾虑到零侍无法进行复杂的行礼。

  零侍十分感激国王的心意,为了回报国王,他尽可能表现得彬彬有礼。他已经逐渐适应这个世界,开始有余力学习这里的习惯了。

  在「身体状况如何」、「生活有没有什么不便之处」等形式上的问候之后,国王提出了这次叫他来的理由。

  「关于『灵剑考验』的内容,你已经听说了吗?」

  「大致上听说了。」

  「勇者的灵力要有宝剑才能够发挥。阁下必须前去获得这把剑才行。不过,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一个人能从圣克里斯多福的陵墓安然回来。」

  「第一代国王的坟墓里,究竟藏了什么东西?」

  「不知道。也许有怪物或是亡灵盘据其中,或是圣王的灵魂在惩罚盗墓者。我们只能说那是一个危险的地方。你愿意接受考验吗?」

  「嗯。我已经下定决心了。我要接受这个考验。不过,我有一个请求,或者该说要求?不晓得能不能通融一下?」

  「你说吧。」

  「接受考验时,一定要一个人单独前往吗?」

  「不,这倒不必。」

  国王微笑着说:

  「按照自古以来的规定,准许勇者带着一名仆人前往。不过这次情况特殊。阁下若是失败,国家的希望就断绝了。因此只有这次,余打算让大约十五名的剑士与你同行——这是因为如果人数太多,在狭窄的场所反而不易行动。余已经从禁卫剑士中选拔出几名优秀的……」

  「不,一个人就可以了。」

  也许这样对国王说话有些不敬,但零侍还是打断了他。

  「不过,我希望人选可以由我决定。如果可以的话……不,应该说绝对、一定、无论如何请让我带罗洁琳黛一起去。」

  「什么?」

  麦格努斯王抬高了他的粗眉毛。零侍所言似乎令国王相当意外。

  「但她只是个女流之辈。虽然她是圣王的巫女,对武术有几分心得,但未曾实际参加过战斗。余不会害你的,劝你还是挑选身经百战的勇士同行吧。」

  「不,我有我的想法。拜托您了,国王。」

  正如麦格努斯王所说,罗洁琳黛作为战力能不能派上用场是个未知数。但零侍想带她出去,不是为了实际利益的问题,而是有其他因素。

  如果能顺利通过考验,自己将会成为真正的勇者,受到众人景仰吧。那罗洁琳黛呢?或许她只能回到那座冰冷的大教堂,继续做礼拜、抄圣典的生活。一想到这样,零侍就觉得无法忍受。

  罗洁琳黛的肌肤白皙得令人咋舌,零侍认为这是因为她极少外出。他无论如何都想多带她出去看看世面,让她在街上走走。

  换句话说,零侍想改善罗洁琳黛不正常的处境。

  如果可以,零侍想给予罗洁琳黛一般人的自由,也想解放她的精神。她的言语以及思考,都被局限在环境造成的僵硬框架内,让人看了很不忍心。

  或许本人并不希望改变。不过,罗洁琳黛也应该有选择的自由。至少提供她选择的机会与经验,应该不会是一件坏事。

  只要善加利用自己在这个世界身为「勇者」的发言权,以及「这个世界正面临危机」的特殊状况,也许能办得到。勇者带着勇者的巫女同行,应该不是什么太奇怪的组合。

  当然,遇到真正危险的情况时,零侍打算让罗洁琳黛自己一个人回去。他对自己察觉危险的直觉很有自信。多亏了这个直觉,让他度过了好几次难关。

  「你说你有你的想法,是吧。」

  麦格努斯王虽然一脸狐疑,但还是说:「好吧,就照阁下的想法去做吧。不过,一旦觉得有困难,就要马上替换人员,知道了吗?毕竟通过考验才是最要紧的。」

  「您、您真的要带我去吗?」

  「你只要一不小心,讲话方式又会变回去耶。」

  「你真的要选我?其他有那么多剑术高超的剑士……」

  罗洁琳黛跟国王讲了一样的话。

  「我已经决定了。你就陪我去吧。当然,情况危急的时候你可以中途折返……」

  「那怎么行!与其丢下你一个人逃跑,我宁愿一死。」

  「不,只要我叫你回去,你就一定要逃走,这是我的请求也是命令。拜托了。」

  「可是……」

  「看你的反应,是愿意陪我一起去罗?」

  罗洁琳黛紧紧地抿住嘴唇,毅然决然地点点头。

  「是。我愿意陪您到天涯海角。」

  「不用啦,陪我到我要求的地方就好。」

  罗洁琳黛问零侍何时愿意接受考验,他回答:「现在就出发。」

  「那么,我们走吧。」

  罗洁琳黛与零侍走出城堡,坐上准备好的马车。两人来到那间大教堂。这里是零侍在这个世界初次现身的地点,也是罗洁琳黛每天过着称不上正常生活的场所。

  罗洁琳黛不往正面大厅走,而是通过中庭,带领零侍来到后面的建筑物。那是一处天花板挑高、空荡荡的宽敞房间,看起来应该是战斗训练用的道场。墙上挂满了各种刀剑。

  「喜欢哪种尽管拿去用没关系。希望其中有适合你使用的。」

  说完,罗洁琳黛暂时离开了道场。零侍拿起了挂在那里的每一把剑试着挥挥看。每一把都是有刀刃的真剑。但是……

  「不行,拿起来就是不对劲。」

  零侍把所有的剑试过一遍,但全都不满意。他先拿起来敲敲看确认声音,用过太多次使得刀刃弯曲或是有裂痕的先剔除,然后从剩下的刀剑中想选出一把,但这些剑不是重心平衡都不合他的意,要不然就是刀柄太短(应该是单手剑),或是太重了不好拿。

  这时,随着一阵匡啷匡啷的沉重金属声与脚步声,门被打开了。站在那里的虽然是罗洁琳黛没错,但打扮却截然不同。

  她全身上下穿着金属制的铠甲。

  铠甲是银边红漆,每一块装甲都是由尖锐的椭圆形组合而成。也许是以花瓣为印象设计的吧。很明显是女性专用造形,尺寸也适合罗洁琳黛的体型。

  罗洁琳黛手上拿着长枪。这把枪形状十分特殊,两端都是宽幅的枪头。这种不易使用的武器,恐怕要学习专用的武术才不会自己刺到自己。可想而知她一定对这种独特的武术相当熟练了。

  「那个……零侍……」

  「真、真是帅呆了!有够炫的!」

  哪个男生不喜欢刀枪器械呢?零侍跑向罗洁琳黛,绕着圈子从各种角度欣赏了铠甲之后,又用手在上面摸来摸去。就像看到端午节的武士人偶时一样兴奋。摸起来比想像中厚,但重量却很轻。是用什么做的……?

  「别这样啦,零侍。」

  罗洁琳黛缩起了身体,稍微逃开零侍的触摸。

  「这是旧时的样式。现在几乎没有士兵穿这种重型装备了。」

  她的反应就像穿着过时礼服而觉得难为情的千金小姐。

  「很适合你喔。」

  零侍高兴地说,就像是自己的事情一样。

  「好像女勇者喔。」

  罗洁琳黛似乎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把头别向一边,长枪在手中转啊转的。她改变了话题:

  「你选好武器了吗?」

  「呃,这个嘛……」

  零侍的眼神游移了,这时,一个东西映入了他的眼帘。

  那是一把木制的剑,被随便立在房间的角落。

  「就是它了……」

  零侍快步向前,拿起了木剑。这个房间里的铁剑都是直刀,但这把木剑有点弯曲。不晓得是不是偶然,它的形状就跟剑道练习空挥的木刀一模一样。

  木刀比看起来更有重量,是用高密度的木材经过彻底干燥后制成的。材料应该是槲木吧。零侍试着挥动了两、三次,平衡感非常好。即使用力敲在石墙上,似乎也不容易折断。

  「我就用这把吧。」

  零侍喜形于色地说。

  「可是那是训练用的……」罗洁琳黛担心地说。「其他还有很多更好的剑啊。」

  「不,罗洁琳黛。这些武器当中,就属这把刀最好。」

  「零侍,有句话我说了你别生气。我觉得你真的跟别人很不一样呢。」

  「会吗?」

  零侍用运动服的袖子仔细擦拭着木刀,说:

  「可是在我认识的人当中,我已经算是很正常了耶……」

  9

  「不需要盾牌吗?」

  「不用,不用。」

  「那至少也戴个头盔、护手与护胸吧……」

  「那些东西我戴不惯,发挥不了作用的。你别管,快带我去那里吧。早点去,早点结束。」

  零侍语气轻松地回答忧心忡忡的罗洁琳黛。

  罗洁琳黛领着零侍走出了训练场。

  两人沿着通道回到正殿,穿过后门走到外面,就看到地上用石板铺成了一条路径。顺着路径往前走,两人来到一栋独栋建筑。这是一栋四方形的建筑物,附有一扇金属门。罗洁琳黛开了门锁。

  踏进室内,里面充满了苍白的光芒。地板上镶嵌了一块约一平方公尺的板子。光芒就是从这块板子发出的。

  「请到这边来。」

  罗洁琳黛毫不犹豫地踏上了板子。踏上去的瞬间,她的身影就像电视坏掉的影像一样歪斜,然后消失。零侍大吃一惊赶紧上前,一不小心也踩到了板子的边缘。

  霎时之间视野产生了扭曲。就像搭乘高速电梯急远向上冲的感觉。地板消失不见,眼前一阵昏花。接着他什么也看不到了。在逐渐淡去的意识中,他想到这跟来到这个世界时的感觉很像;就在这时,零侍突然跌进了一个风景当中。

  或者应该说,零侍又从半空中重重摔到地上了。

  「好冰……」

  零侍摔在一片积了一层雪的地面上。他撑起沾满细雪的身体,把身上的雪都拍掉,顺便检查一下有没有摔伤,看来似乎没有。感谢自己生了一个强壮的身体。

  「没事吧?」

  先一步来到这边的罗洁琳黛,似乎成功着地了。

  「没事。这里是?」

  「……你看。」

  零侍往罗洁琳黛手指的方向看过去,云层比视线的高度还低。他再往下一看,就看到库兰托尔的城市,以及高耸尖锐的王宫。这些建筑物都变得好小,简直就像均衡地贴在荒野上的沙尘一样。

  「这里是山上啊。」

  这么一说,零侍才觉得耳朵里嗡嗡作响。他吞了吞口水让空气从耳朵出去。

  「对。这里是我国海拔最高的山,整座山都是克里斯多福的复真堂。那里就是陵墓的入口。」

  反对方向有一面岩壁。这是一面正适合攀岩、垂直陡峭的天然石墙,墙上嵌着一扇金属制的双扇门。门的周围以透明材质做了一个门框,可能是用来代替门柱。门的表面刻着「诚心敬拜圣王」。零侍没有看过那种文字,却能读懂它的意思。

  两人走到门前。

  「这里面就是试炼之地。准备好了吗?」

  「没问题。」

  「这里有人准备接受考验。开门吧。克里斯多福啊,测试此人的勇气吧。」

  在罗洁琳黛的指示下,零侍将全身力量灌注在双肩上,使劲推开了双扇门。在一阵沉重的轧轧声下,门打开了。

  门一打开的瞬间,一股冷空气从内侧袭卷而来。

  「呜哇,太夸张了吧!」

  零侍急忙把绑在腰上的外套穿起来。即使如此也没太大帮助。刺骨的冰冷侵袭着两人的皮肤。

  「这里是鲔鱼渔船的冷冻室吗?还是在做实验拿香蕉敲钉子?」

  「零侍,对于里面有什么机关我也一无所知。所以……」

  「不,我不是在问你,只是我自言自语。我看这下我们得早点解决了。动作快。」

  零侍下定决心之后,便头也不回地冲进门内。罗洁琳黛也跟随在他后面。

  「这里是……」

  门的后面并不是一片黑暗。地板铺满了纯白的磁砖,一不留神就有可能滑倒。墙壁与天花板都是灰色石头砌成的,但是表面覆盖了一层半透明的奇妙物质,这种物质还不断发出淡淡的光。

  零侍试着摸了一下,立刻反弹似地缩回了手。它比雪不知道冰冷了多少倍。手指差点就黏在上面了。

  两人并肩走在通道上。幸运的是通路很宽广,就算三、四个人并排着走也没问题。

  「零侍,你看。」

  在通道上走了一段距离后,道路分成了左右两边。零侍凭直觉选择了右边。再走了一段之后,这次分成了三叉路。

  「这下好看了,我看这根本是座迷宫吧。」

  「零侍,我们沿着右边墙壁走吧。或者我们可以先回去,拿缠线筒来……」

  「不要紧,我想我们只要往最冷的方面走就行了。回程则是往比较温暖的方向走。」

  「……。这样真的对吗?不过,我还是会遵从你的决定……」

  零侍选择了左边的道路。之后每次过到岔路,零侍都凭直觉决定方向。罗洁琳黛似乎想记住走过的路,口中不时念着「左、右、中间、左……」。

  零侍突然停下了脚步。

  「罗洁琳黛,你有感觉到吗?」

  「左、左……。咦?」

  「地板在震动。」

  「啊,真的耶……」

  「有什么正在往这边来……。它要来了!从那个转角!」

  震动已经大到整面墙壁都在摇晃了。当震动成为震耳巨响,听得出来是某种动物的脚步声时,「它」从两人面前的转角现身了。

  它转弯时来不及煞车,庞大的身躯撞上了墙壁,刮下墙上的半透明物质的同时,仍然继续往两人这边狂奔而来;那是一头巨兽。全身由冰块构成,呈现半透明,鼻尖生了一支往后弯曲的独角。

  是一头冰块打造的犀牛。

  「不妙!快逃啊!」

  巨大的质量一直线地往这边突进。零侍催促着罗洁琳黛,两人立刻掉头沿着来时的方向逃跑。然而背后进逼而来的压力实在太过猛烈。在即将被冲撞的前一刻,两人同时往左右跳开。凹凹凸凸有如镗甲的巨躯,只不过是轻轻擦过了零侍的背部,就差点没把他的一块肉给削下来,

  寒冰犀牛继续狂奔了好长一段距离,一头撞上墙壁才停下来,然后慢慢转换了方向。看来它不追到零侍他们,是绝不会罢休的了。

  用逃的逃不掉,但是打又不见得打得赢。

  「怎么办,零侍?」

  「不管什么事,总要试试看才知道吧!」

  零侍用手势示意罗洁琳黛退到一边,然后将木刀挑在肩上,站到通道的正中央。

  重整态势的犀牛,一看到零侍的身影,就剐尖角对准了他,再度冲过来。

  零侍挺直了背脊站在原地,一动也不动。

  横冲直撞的猛兽,简直像一台失控的卡车。

  要被踩扁了!

  零侍一直等待寒冰巨兽逼近,直到自己都觉得不能再等。他一直等到最后一刻,然后往后一跳,在最紧急的一瞬间躲开了冲撞。一躲开后,当巨兽冲过他的身边时,他抓住了巨兽凹凸不平的身躯。紧接着,零侍的身体就像被拉扯起来一样,飞到了猛兽的庞大身躯上面。

  零侍爬到它的背上。冰块构成的犀牛感觉似乎比较迟钝,还没发现零侍就跨坐在自己的背上。

  零侍双脚夹住了巨兽的背部,将木刀倒着高高举起,使尽全身的力气刺进它的脖子后面。

  然而零侍只觉得双手承受到强烈的反作用力,却没给对方造成任何影响。木刀的尖端磨掉了一块。庞大的冰块躯体却一个伤痕也没有。

  怪物忽然踩了煞车。零侍用力紧紧抓住它,以免自己因为惯性而被甩落地面。当怪物终于停下来时,它开始转换方向。看来它是打算将罗洁琳黛当成下一个目标。

  快逃!零侍正要大叫,犀牛已经激烈地开始向前冲去。冲击使得零侍叫不出声音来。

  罗洁琳黛站在通道的正中央阻挡犀牛的去路。她的姿势与刚才的零侍如出一辙。她将双头枪抬在肩上等着,压低了姿势,并以脚尖站立。

  罗洁琳黛并没有等到最后一刻。她一等到自己与犀牛的距离够近,就用力投出瞄准好位置的长枪。

  枪头命中了犀牛的鼻尖。这一击射得漂亮,对一般动物来说必然成为致命伤。

  然而这头魔法生物根本不当一回事。虽然犀牛角从根部整个断掉了,但本体仍然毫发无伤,冲刺的速度也丝毫未减。罗洁琳黛往旁边跳开,穿着镗甲的身体恶狠狠地撞上了墙壁。

  可恶,还是不行吗……。骑在巨兽背上的零侍心中正要挫折,忽然觉得好像看到一个发光的东西。在摇晃、震动与横向加速度的三重攻击之下,他尽可能凝神细看,才发现犀牛的角折断的部位正在发出金色的光芒。

  「好,不管三七二十一,先试试再说吧!」

  也许这个发光的部位就是巨兽的「弱点」。零侍决定赌一赌这个可能性。他不确定怪物是否真的有弱点。但是从外面攻击这头怪物无效,而唯一暴露在外的「内侧」就只有这里了。应该有一试的价值。

  零侍从怪物的背部纵身一跳,飞扑到它的头上。视野突然被挡住的怪物开始激烈挣扎。零侍死命抓住怪物以免被甩落。然后他用上所有的力气,将反手拿着的木刀插进鼻头发光的部位。

  一种确切的感觉传到手中。

  零侍的武器没有被弹开,刺进了怪物体内。内部甚至可以说是柔软的。令人惊讶的是,寒冰犀牛的巨躯在下一秒竟然从内侧爆炸开来,化为冰雹般细小的冰粒飞散、消失了。

  零侍被这些冰粒打个正着。而且还是去了立足点,恶狠狠地摔在地板上。

  「痛死我了,冷死我了,我怎么老是遇到这种事?」

  零侍大声抱怨。在罗洁琳黛担心他之前,他自己先爬起来了。

  「零侍,你怎么这么乱来……」

  「我们半斤八两吧,你的行动跟我也差不多啊。」

  「话是这样说没错……」

  「罗洁琳黛,你好厉害喔。简直像武术达人一样呢。」

  「哪有……。我还差得远呢。」

  「不会啊。幸好有你在,帮了我一个大忙。」

  听到这句话,罗洁琳黛片刻之间露出了难以形容的,有点暧昧,解除了心防的表情。那一瞬间的表情像幻影般消失无踪,恢复成充满紧张感的表情后,她伸手指向通道墙壁上的一个地方。

  「零侍,你看这里。」

  「啊,这是……」

  从怪物化为碎片四散的地点为中心,冰粒飞溅到整条通道的每个角落,黏在上面。然而,只有罗洁琳黛指出的墙壁上的一部分,没有黏上任何冰粒,就像是刻意避开那里一样。

  那个部分呈现出一个不自然的四方形。冰粒避开的空间,正好形成可供一个人通过的长方形门扉形状。

  「原来如此,看来似乎有暗门呢。」

  零侍露出大胆的笑容,用木刀敲了两下自己的肩膀,然后对着那面墙壁就是一记回旋踢。

  被这样一踢,墙壁上像门一样的矩形区域便往内侧应声倒下。零侍与罗洁琳黛随即踏进了这个新的入口。

  10

  那是一处宛如大厅般的空间。它是四方形的,往内侧延伸。地板与墙壁都不同于之前的通道,纯粹由石头堆砌而成。

  房间面积估计大约与打通三间学校教室的空间一样大。天花板的高度好像有体育馆那么高。

  房间内随处生长着巨大的冰雪结晶。形状近似利剑的巨大结晶,有些像石英一样从地板冒出来,有些则跟墙壁融为一体,还有一些长在天花板上,尖端朝着下方。

  从入口到深处,排列着好几根圆柱。在另一头,有一座与大教堂相同的祭坛。

  祭坛前方放置着一个不可思议的设备。那是一张看似由水晶制成,挂有睡帘的四柱床。整张床都雕刻了华美无比的浮雕。上面垂挂的蕾丝睡帘洁白中透着青色,完全没有因时间而腐朽的痕迹。

  有一个人躺在床上。

  「……女的……。是个女孩子……」

  横躺在那里的,是一具女孩子的身体。看起来似乎比零侍小个几岁。黑色的头发剪成了短短的娃娃头。服装的衣襟左上右下,令人联想到日本和服,但裙摆非常短,几乎是迷你裙。零侍觉得她看起来就像市松娃娃的放大版,再改造成现代风格。

  少女赤裸的手臂与双腿细瘦得令人惊叹。

  而肌肤更是白皙晶莹,甚至可以说毫无血色。

  光是用看的,无法判断她究竟是一具遗体,还是只是睡着了。

  「你知道她吗,罗洁琳黛?」

  「那是……。不,我不知道。」

  那是一片令人肃然起敬的情景。零侍不忍心打扰少女的沉眠,有好一段时间,他只是静静地看着她。最后他想确认清楚,决定靠近看看。就在他往前走了几步的时候,脚边霜柱断裂的清脆声响,响彻了整个房间,听起来格外响亮。

  〔是谁妨碍了我与吾主永远的共寝?】

  这个声音直接传进了两人的脑中。下一个瞬间,床铺左右的冰柱突然开始爆发性地成长。眼看着冰雪结晶越长越大,就像树木的生长影片快转播放,不断伸出树枝状的结晶,扩大其范围。石头堆砌的房间,转瞬之间就被冰块覆盖,结了一层冰霜,冰柱从天花板上垂下——

  从房间的深处刮起了一阵暴风雪。

  两人不禁用手臂挡住了脸。他们看见强风刮走了睡帘。然后原本横躺在床上的少女,轻飘飘地浮上了半空。少女就像变魔术一样,维持横躺的姿势浮起,然后改变了面对的方向,变成站立在空中的姿势。她将双臂往左右大大张开,全身形成一个十字架。

  她的眼睛仍然紧闭着。

  〔贪图过分力量的人啊,成为我利剑下的亡魂吧。】

  被暴风雪吹得伸手不见五指的室内,倏然产生了一股使人背脊发凉的战栗气息。零侍在直觉驱使下推倒了罗洁琳黛。两人头部刚才所在的位置,水平地飞过一道快得肉眼无法辨识的物体。那是一把弯曲、恰似一把镰刀的冰刃。

  突如其来的状况,让零侍与罗洁琳黛哑口无言。

  下一批攻击不是水平飞来,而是垂直地掉落下来。零侍迅速重整态势,往上一挥,挡下了这批攻击。他必须让罗洁琳黛有时间站起来。从上方掉落下来的,是好几根分支的寒冰触手。冰雪枝桠从房间各处水晶般的冰结晶中生长出来,以它前端锐利的刀刃,张牙舞爪地扑向零侍。

  从左边来了。

  一刀砍断。

  从左右两边接连而来。

  一条躲开,一条打退。

  从上下左右连续飞来了。肉眼已经捕捉不了它的动作。零侍几乎是用直觉与运气在闪躲的。暴风雪愈加肆虐,夺去他的视野与皮肤感觉。

  「罗洁琳黛!你快逃!」

  零侍大叫。

  「这里由我撑着!也许它不会追到房间外面!」

  「我不要!」

  「不是说好了吗!我怎么说,你就……」

  正当零侍一边忙于应付四面八方来袭的冰刃,一边大吼的时候,他听见罗洁琳黛手上长枪落地的声音。他制造出一瞬间的空档看了一眼罗洁琳黛。她捂着自己的手,表情相当痛苦。

  「铁……」罗洁琳黛低声说。她刚才一直空手握着以铁片补强的枪柄。

  没错。在这冷空气当中,空手碰金属是相当不智的。零侍这时候才想到。众多挑战者接受考验失败,或许就是因为这个理由。

  「罗洁琳黛,不能穿着铠甲待在这里!你别管那么多,快走就是了!我随后就到!」

  「我、我知道了……!」

  虽然没有闲工夫亲眼确认,不过零侍还是感觉得到罗洁琳黛已经逃出这间大厅了。他稍微松了一口气。

  他说随后就到,当然是骗她的。他不能保证敌人不会穷追不舍。既然如此,他必须争取时间,让罗洁琳黛逃到安全的地方。

  这样才算是真男人。

  迎面而来的暴风雪,吹得比刚才更猛烈了。零侍眯起了眼睛。正确来说,是勉强睁开一条缝。几乎什么都看不到。他只能凭着直觉,闪躲来袭的冰冷触手……。不,其实已经渐渐躲不开了。有好几次触手重重擦过他的身体。他无法判断自己有没有受伤。气温太低,感觉都麻木了。

  就在这时。

  一种胃脏底部被紧紧揪住的恐怖感觉涌上心头,零侍不顾被冰冷触手砍伤的危险,往旁边飞身一跃。混杂在暴风雪模糊不清的视野当中,一个令人胆颤心惊的不明物体射向了自己。既看不见对方的身影,也无法辨识其正身。但零侍的直觉告诉他:一旦被它擦到就别想活命了。想挡下来或是打落它都没用,它会射穿武器,然后直接捅进自己的身体里。不会错。

  所以零侍只能全力闪躲。

  那是什么啊!

  不,我不需要知道那是什么。

  我可不想再对付它了!

  但事情没有这么简单。零侍必须替罗洁琳黛殿后,刚才那一下是因为直觉准确才能躲掉。一旦直觉失灵就玩完了。除非奇迹发生,否则想再躲开一次根本是不可能。这时,从背后入口附近传来罗洁琳黛的声音,她喊着:「零侍!快逃啊!」

  「你怎么还在啊!」

  「因为我猜你一定是骗我的……」

  「……败给你了。」

  明明身陷危险状况,零侍却不禁苦笑。

  罗洁琳黛拼命地哀求。

  「我会阻挡敌人的!你快逃吧!只要你平安无事,以后还可以再来挑战啊!求求你!失败几次都无所谓,只要最后能够拿到剑就行了!我不重要。而且我们也不知道那个祭坛上到底有没有剑啊,所以……」

  剑?

  听到这个字的瞬间,零侍被暴风雪吹得七荤八素的思考能力,就像雨过天晴一样豁然开朗。

  「罗洁琳黛,你真是太棒了!」

  零侍大叫。

  可不是吗。

  一大堆难题接踵而至,让他忘记了重要的事情。这是灵剑的考验啊。是在测试他能不能拿到灵剑。

  能不能打倒怪物或是打碎寒冰触手,根本无关紧要。

  重点在于能不能拿到灵剑。

  还有,刚才罗洁琳黛说不知道灵剑是不是放在这里,但零侍确定他们要的东西就在这里没错。

  这是因为……他觉得自己似乎在暴风雪中看到了它。

  好几条寒冰触手集聚在一起,一齐扑向零侍。

  「烦不烦啊!」

  零侍见一个砍一个,朝着四面八方挥动木刀。然后他对着暴风雪另一头的「它」出言挑衅。

  「来啊,本尊。」

  暴风雪吹得更猛了。

  那种骇人的感觉再度扑向自己。就是那种整个胃被揪起来,恶心反胃的直觉。

  零侍做好了觉悟。

  他不知道这样做是不是对的。

  如果他搞错了,一切就玩完了。如果失败,也一样完蛋。

  但他不觉得这是个赌注。因为这是他目前唯一能做的。所以他只能尽自己的所能。如果行不通,那也没办法。

  「它」瞄准我的咽喉一直线飞来了。这可能是它的习惯动作。习惯这种东西是一种自动的反应,很容易就能察觉。「你必须看穿对战对手的习惯动作。」我那个美丽动人的剑术师傅总是这么说的。

  我敢打包票,你一定会瞄准我的咽喉攻击,我很清楚。

  你就在那里吧,对,就在祭坛前面的那张床上。

  你想攻击这个部位吧,我的咽喉。就瞄准这一点。

  既然我清楚得很,那只能放手一搏了。

  来了。

  零侍丢下了冻僵的手死命握着的木刀。

  朝着咽喉,死亡直飞而来。

  「早就知道你会来这一招了!」

  肉眼无法捕捉。连皮肤都没感觉。几乎只能说这是一种超感官知觉。能够霎时并主动地发动这种能力的人,人们称之为大师。零侍虽然离那种境界还很遥远,但可以说他已经掌握到它的凤毛麟角。武器阻挡不了这种攻击,无法目视或耳闻的突刺式攻击。想让这种对手屈服,只有这一招了。

  他躲都不躲。

  也不挡下它。

  零侍一动也不动地站在原地,姿势就像对天神祈祷。

  双手在喉咙前方合十。

  他的双手之间,夹着黑色的刀刃。

  这就是所谓的「真剑空手夺白刃」。这是当古代的武士失去自己的刀剑,又不能转身逃走时,为了夺取对手的刀剑而研发的招数。

  这也是零侍在「非比寻常的剑道社」用身体学起来的秘技。社团有项不成文规定:不精通这招就不能成为正式选手。零侍的成功率大约是三成。

  而零侍凭着一股毅力,硬是中了这百分之三十三的机率。

  注意力极度集中而变得敏锐的精神,无法轻易松懈下来。这时,零侍完全看不见周围。全身的感觉也消失了。现在的零侍变成了只剩下手心的存在。

  两只手心之间,紧紧夹住了剑的刀口。

  剑的形状十分接近日本刀。优美的刃文形成波浪状。刀身呈现低温烧过般的黑色,并且纵向雕刻着刻线般的纹路。

  这是一把相当长的刀。就像晒衣杆那样。想灵活使用这种武器,恐怕只有佐佐木小次郎才办得到了。

  这就是——暴风雪中袭击自己的死亡化身的真面目。

  而且刀身的材质似乎不是普通的铁。

  手中的刀刃冷不防地震动起来。原本以为是刻线的纹路突然裂开一分为二,刀身变得比原来大上一倍。机械性地分成两段的刀刃之间,发出了苍白的耀眼光芒。

  就在那一刹那,零侍的双手完全失去了感觉。

  青色刀刃的温度比干冰更低。零侍的手不听使唤了。零侍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双手从碰触到刀刃的部分开始一路往上冻结。就像变成石头一样。隐藏在黑色刀身内侧的光芒原来是一块冰。而且它绝非一般的冰,不是体温能够溶解的。

  丧失感觉的范围残忍地扩大其版图,越过手腕,波及手臂,最后终于到达手肘的时候。

  有如胎毛般满满覆盖双臂的冰霜,突然飞散、消失了。

  受到寒气侵袭,原本以为所有细胞已经死灭殆尽的零侍的双臂,转瞬间取回了该有的热度。血液再度循环,体温重新上升,肌肤也恢复红润。

  零侍两手当中的刀刃停止了震动。好久没接触到人类的体温了,感觉还不错——剑似乎是因为这样而停止抵抗的。

  暴风雪不再吹了。

  狂风略为减弱,一切声响都转为宁静。在大厅外躲避寒气的罗洁琳黛不明就里,战战兢兢地从入口探头观察情况。

  在那里,她看到的是——

  面对祭坛方向站立,双手合十,仿佛在对圣克里斯多福的在天之灵祈祷的零侍的身影。

  〔原来你是那位大人的子孙啊。】

  零侍的脑中听见了声音。虽然是少女的声音,但语气高傲,听得出来她惯于命令他人。

  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消失的,浮在床铺半空中的少女身影已然消失无踪。而对零侍说话的声音,却像是从零侍手中的长刀传来的。

  「呜哇,剑会说话啊。」

  他差点没把剑摔在地上。

  「这世界真是无奇不有啊……」

  〔你的手要放在我的裸露肌肤上多久!】

  剑擅自从零侍松开的双手中逃脱,在空中转了一圈,刀柄朝向零侍,然后慢慢下降,以正确的位置重新回到零侍的手里。

  【这样就可以了。暂时依偎在你这样的人的怀抱里也不错吧……】

  「看来我好像合格罗。」

  零侍回过头,对罗洁琳黛露出微笑。

  「零侍,你怎么可以那样乱来!」

  罗洁琳黛冲了过来,几乎要扑到零侍身上抱住他。她抓住零侍胸前的T恤,怒气冲冲地抬头看着他。

  「谢谢你,罗洁琳黛。幸好我有请你陪我一起来。」

  「咦?」

  「多亏了你的一句话,我才知道这次测验的答案。这都是你的功劳。幸好有你在。……咦?喂?」

  突如其来发生的事情,让零侍开始慌了。——从罗洁琳黛的双眸,不断滚出大粒的泪珠。

  「你、你怎么啦,喂!有哪里痛吗?我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吗?」

  「不是的,没有,不是这样。」

  罗洁琳黛完全不拭去泪水,她抬头看着零侍的脸,抽抽搭搭地说:

  「因为……从我出生到现在……从来没有人跟我说『幸好有我在』……」

  罗洁琳黛哭得脸都皱了,仍然毫不掩饰地继续哭泣。

  「喂,干嘛啦,用不着为了这种事哭吧?你真的很棒唷。」

  零侍把手放在她铠甲的护肩处,将她拉近自己的身边。

  「对了,这下子我就是王国公认的勇者了吧。事情总算是告一段落了。欸,罗洁琳黛。等我们回去之后,你带我到这个国家的名胜参观参观嘛。我对于自己要挺身保护的国家,还一点都不了解耶。虽然你说你几乎都待在神殿里,不过应该也知道几个名胜吧?拜托你罗。」

  罗洁琳黛点了好几次头。

  「是……。好的。……嗯。我愿意陪您到天涯海角。」

  「看看你,哭成这样。漂亮的睫毛都结霜罗。」

  零侍用食指外侧,轻轻地拭去了罗洁琳黛眼睫毛上的冰霜。罗洁琳黛羞答答地露出些许笑容,默默地接受他的手指抚触。

  就在这时候。

  【不准你在本姑娘面前,跟别的女人卿卿我我,你这蠢材!】

  零侍手中的剑自己跳了起来,用刀背「铿」的一声敲了一下零侍的后脑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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