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托鲁格国,中原首都,宫廷内的豪华宅邸一角——
距公开审判只剩几小时的时间,大公主蕾玫在自己的房间静静地烹煮茶水。
她借此沉淀心情,下定决心面对即将开始的公开审判结果。
对跟自己同出一脉的妹妹们痛下毒手。她已杀害第二、第三公主,接下来更准备将这桩罪名嫁祸给身为第五公主的蕾琳,自然不可能维持心平气和的状态。
——千万不能产生罪恶感。
她再三如此告诫自己。与其抱持罪恶感,还不如打从一开始就别动手。怀着那么脆弱的心灵,绝对无法治理拉托鲁格。
但每当她这么想,手臂上的伤口便跟着隐隐作痛。那是她趁第二、第三公主相互砍杀之际,躲到其他房间故意划下的轻伤。包着绷带的手臂伤口虽浅,但不知为何至今却会感到疼痛。
明明都已经数度下定决心,不过她仍明确地感受到原来人是如此脆弱的生物。根本没人知道原来继承帝室血统的她,居然也跟平民一样会为这种事情而感到害怕、内疚。
此时,有人敲响蕾玫的房门。
「是修白吗?」
「正是。」
来者是前任女帝驾崩之后,便持续位居政治顶点的人·修白。当此人首度前来找蕾玫交涉时,她甚至怀疑自己耳朵是不是出了毛病。长期浸淫在政治世界当中的修白拥有一身出色的处世术,但他也同时是个根本不像人类的黑心化身。
然而,蕾玫也明白若不利用他的黑心,则自己非但无法坐上女帝宝座,日后更不可能有机会治理这个国家。
「无妨,进来吧。」
修白开门走进房间,毕恭毕敬地低头行礼。
「公主,日安。」
「寒暄话就省下吧。话说,应该没有问题吧?」
「是,这是当然。被捕的第五公主蕾琳再过不久便会从兵舍被押解至大殿接受审判。如此一来,她就再也无法推脱了。」
「……是吗?」
内心深处又再度隐隐作痛。蕾玫像是要摆脱这股痛楚一般,缓缓起身说道:
「话说我记得蕾琳身边有个名唤璜巽的侍从,对吧?听说那人在宫廷内也是个相当精明干练的人物,据传他好像是九品官人法考试的榜首,对吧?」
「是的,我也曾安排他处理过外交方面的工作,他确实是个很有本事的人。但那家伙应该也已被逮捕才对。」
「你有亲自加以确认吗?」
「……没有,由于兵舍隶属不同单位管辖,因此我无从确认……」
蕾玫开始咬起手指甲。她曾与璜巽打过几次照面。那人虽是年纪轻轻,却散发出一股令外人无法看透其内心微妙变化的魄力。而面对问题时也总是能提出切中要害的回答,同时拥有灵活多变的思考能力。为何那人不选择担任官僚的发达之路,反倒选择成为蕾琳的侍从,这点至今仍令蕾玫感到百思不解。她虽数度询问过当事人,却都被他巧妙地避开话题。光是就其话术来看,也可以肯定他是一名必须列入警戒名单的人物。
「现在立刻去确认……另外,王隐那边怎么样了?」
「他预计在今天中午过后才会抵达宫廷……难道您想说璜巽已经察觉到他的存在了吗?」
「我以前曾调查过璜巽的过往事迹,但对他却几近一无所知。他出身哪个世家、故乡在哪里、在入朝任官之前到底从事过何种行业……这些情报连个影子都没有。假设如此神秘的璜巽跟黑社会也有所往来的话,那该如何是好?」
「……确实应该要提防这一点。假使他已查明王隐的存在,而如今仍旧放任不管的话……」
审判下午才开始,但那段时间王隐刚好也会进宫缴纳货物。要是他被逮到并被迫在大殿上吐露实情,那麻烦就大了。当然,修白早已拟妥推托之词。即便如此,大概仍会引起宫中之人对自己产生不必要的疑虑吧。
「修白,你就不能吩咐王隐今天暂且不要进宫吗……」
「那样做反而会启人疑窦。他每周必会三度搬送物资进宫,长久以来连一次都未曾中断过。更重要的是派传令兵前往通风报信的事情一旦被发现,那反而会正中对方下怀。因此,您觉得这样做如何呢?」
「怎样做?」
「就是提前开庭审理的时间。只要在上午开庭,尽早做出判决,便能在王隐进宫之前彻底作个了结。而只要王隐的存在没有曝光,也就无人能够证明狂身荡的存在。」
「确实是这样没错。」
蕾玫自如此垂首提议的修白脸上,感受到一丝焦躁之情。
你只管乖乖走在我所安排的道路上就好,她仿佛可以清楚看见修白内心的想法。过程中确实有许多少了修白便无法完成的事,给两名妹妹下药时也是一样。虽说将药加入饮料的人是自己没错,但协助自己与王隐搭上线的功臣无疑是修白。修白暗中安排了蕾玫与王隐见面的机会,并让王隐把狂身荡卖给蕾玫。
即便如此,仍须设法力求万无一失不可。
于是,蕾琳的审判决定提前一刻钟(约2小时)开庭审理。
第五公主蕾琳与其侍女莲娜,以及身为侍从的璜巽被传唤至掌管政治中心的华楼阁。继承帝室血统的蕾琳并未被五花大绑,毕竟在判决出炉之前,任谁也不敢轻易用绳索捆绑她。
主持这场审判的人是摄政长·修白。
修白定睛看着被传唤的蕾琳,面露窃笑神情说道:
「现在开始针对被控施行巫蛊邪术的第五公主·蕾琳殿下进行审判。」
文官们深深鞠躬行礼后,纷纷弯腰就座。而第五公主蕾琳则在众目睽睽之下,神情平静地伫立于原地。
「巫蛊是动摇国本的重罪。举凡施行了此等邪术之人,纵使拥有继承帝王血统的尊贵身分也无法免罪……那么,首先就请道士官上前陈述关于施行巫蛊邪术的作案痕迹吧。」
只见昨天前往检视命案现场的道士官趋前发言。
「是。根据症状及之后的行动判断,发现两位公主是受到巫蛊影响而导致神智失常。个人推测是施术者设计并实行了带有那种效果的诅咒。」
「嗯,接下来请宫廷士兵长呈上昨晚调查时所查扣的证物。」
士兵长李协闻言随即向前一步。
「这是昨天在蕾琳殿下的宅邸所查扣的物品,发现地点在地板下方。」
语毕,李协将盒子摆在前方,打开盒盖给众人观看。盒子里头装着一只被粗大针状物刺穿的死蛇。
侧目瞥视证物的修白转脸询问道士官。
「道士官,这确实是用来施行巫蛊邪术的祭物,没错吧?」
「是的,一点也没错。这是置百蛊于一处使其互相吞噬,再以存活到最后的那只蛊虫作为祭物来施行的咒术,看起来应是使用毒蛇的蛇蛊。可见这必定是施行巫蛊仪式,使其发挥功效的咒术。」
「嗯,明白了……虽然倍感遗憾,但既然有这些物证为凭,便代表第五公主蕾琳殿下施行巫蛊咒术已是不争的事实。此时此刻必须根据拉托鲁格国法律,针对此事做出裁决不可。」
修白开口宣读判决,一切都将尘埃落定。就在蕾玫如此心想的瞬间——
「请等一下!」
一阵男子的声音响彻整座大殿,蕾玫转眼望向声音出处。发出这阵声音之人正是蕾琳的侍从·璜巽,蕾玫内心不禁浮现一抹焦躁情绪。他那张看不出到底在想些什么的容貌,头一次令她感到可怕,但蕾玫仍旧不动声色地静观其变。
只见修白脸上浮现出露骨的不悦神情睥睨璜巽。
「璜巽,有什么问题吗?」
「不,我只是觉得您好像快做出一面倒的判决,因此希望您能给我一点辩解的时间罢了。」
「没用的。巫蛊夺走两位血统高贵的公主性命,而在第五公主的宅邸则搜出犯罪铁证。我可不想再听其他多余的辩解。」
此时,只见璜巽一边环视宫廷内的所有文官,一边发出带有挑衅意味的笑声。
「难道您就没有考虑到这起案件其实是个陷阱的可能性吗?假使真是那样的话,那我也只能说宫廷内的文官们尽是一群无能的废物啊。」
璜巽高高在上的态度令修白怒上眉梢。
「……哦,你这是在侮辱宫廷吗?」
「是啊,我才不相信只会做出这种一面倒判决的宫廷文官,真有能力可以好好治理拉托鲁格。」
「那么,你是想说第五公主蕾琳是清白的吗?」
「当然!」
璜巽既然这样夸下海□,自然不能在不给他任何辩解机会的状况下做出宣判。因为若不给他机会辩解就直接宣判的话,那等于是自行肯定了璜巽方才所说『宫廷文官尽是无能废物』这句话。在场文官们是一种为了死守自己的尊严,若不先彻底击溃璜巽的辩解再行宣判,就绝对咽不下这口怒气的生物。
蕾玫却也为此而感到焦虑不安。因为看起来就像是璜巽此人利用宫廷官僚的秉性,来操作审判流程一样。
只见修白收起先前怒气腾腾的神情,只露出一抹冷笑对璜巽说道:
「……呵呵呵,有趣。那你的意思是说你有办法证明啰?在找到这么多物证的状况下,你仍敢主张自己有办法证明五公主的清白吗?」
「是的。」
璜巽与修白持续互瞪了一段时间。之后修白换上充满自信的神情,对璜巽撂下狠话。
「说来听听!在这无从撼动的铁证面前,我倒要看看你打算如何狡辩脱罪!」
听见修白这么说,璜巽旋即起身转向背后。
「可以!首先我想请问道士官。使用所谓的巫蛊术法,大概要经过多久才会生效呢?」
「由、由于术式威力十分强大……因此,快的话可能立即见效……」
「那慢的话呢?」
「慢、慢的话?…….就算再怎么慢,大概也能在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内咒杀目标吧。」
「原来如此。那么,请各位仔细审视这个盒子的内容物。明明再怎么慢也能在一个月内咒杀对方,但盒子里的蛇尸已有一部分化作白骨了。」
此话一出,宫廷内顿时一片哗然。
「虽说目前处于白天暖和,不过入夜后仍嫌寒冷的气候状态,但现在并非夏季,而且是在地板下发现这个盒子。若要让蛇尸腐坏且呈现白骨化状态,再怎么想起码也都需要花费两个月以上的时间。但明明都已经过了这么久,却直到昨天才宣称巫蛊邪术生效,这也太奇怪了吧?换句话说,这代表两位公主根本就不是死于暗藏在这个盒子当中的诅咒。」
明眼人一看就知道宫廷内的所有人全都倒抽了一口大气。璜巽则是一边听着这阵屏息声,一边从容不迫地环视在场众人,同时语重心长地继续解释。
「那么,究竟是什么手段夺走了第二、第三公主的性命呢?答案很简单,那种症状并非中了巫蛊邪术的症状,而是服用了狂身荡的症状!」
察觉到宫廷内部气氛骤变的修白连忙插嘴说道:
「你、你在胡说什么!那是道士官亲自验尸的结果!难道你要质疑道士官的判断吗?」
「我就是在质疑没错!摆在眼前的巫蛊早已过期,杀害公主们的凶器不是那个盒子,那只是一个装着蛇尸的盒子。换句话说,并不是这项巫蛊的咒术道具咒杀了两位公主!」
「那么,假设事实真是如此,你又为何会突然提到狂身荡?」
「我接下来会证明这点给各位看。」
璜巽自信满满地发下豪语。蕾玫只能强行压制住在内心逐渐扩散开来的不安之情,静静观望事态发展。此时却见修白怒上眉梢地诘问璜巽。
「你、你打算如何证明?难道你手上拥有证据不成?」
「不,我并没有相关证据。」
「明明没有证据,你怎么还敢讲出那种大话?」
「我的意思是说虽然手上没有证据——但我有办法证明。」
璜巽透射出充满敌意的目光直取对手修白。
「再过不久,能够证明此事的人物就会抵达宫廷了。」
这不可能,心急如焚的蕾玫暗自倒抽一口气。先前将狂身荡带进宫廷的王隐要到午后才会进宫。而她与修白正是为了避免时间有所重叠,才刻意提前了开庭审理的时间。
「你、你这话什么意思?我怎么都没听说会有这么一号人物进宫!你少在那边信口开河!」
修白惊慌失措地开口发问,却见璜巽压根懒得理会修白,看起来仿佛聚精会神地注意着门外的动静。接着像是察觉到什么事情似地露出一抹冷笑。
「看样子总算来啰。」
蕾玫突然注意到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以及拖行板车的声音。而在意会过来的同时,华楼阁的门扉也随之开启。
「很抱歉让诸位久候了,小人携带承订的物品前来交货了。」
「王隐?」
修白顿时吓得脸色铁青,而蕾玫也好不到哪去。明明为了避免与王隐碰面而特地提前开审,为何他竟然还是这么早就进宫了呢?而且平常就只是点交订购物品,为何今天偏偏特地跑来华楼阁露脸呢?
身在大厅当中的官僚们全都一脸茫然地凝视着步入现场的王隐,但身为当事人的王隐,却反而带着沾沾自喜的表情走进大厅。
「由于今天是举办重要仪式的大喜之日,因此小人特地准备了这项贺礼。」
王隐话一说完,一只原本被关在笼子里的白鹿随即被人带进大厅。
修白仿佛掩饰焦躁情绪似地压低声音提问。
「你就是商人王隐吗?.」
「呃,是的……」
「那身为一介商人的你,为何会在此时此刻出现在这?」
「就是因为昨天小人收到订单。那个……据说宫廷内要举办一场非常可喜可贺的典礼……这场典礼就是女帝遴选仪式的事也无需隐瞒就是了——因此,要求小人赶紧准备一只代表好兆头的白鹿送至宫廷……小人可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啊。不过,天底下没有我王隐准备不出来的东西,今后还请诸位多多赏光关照。」
讲完这段商人本性表露无遗的招牌台词之后,王隐笑咪咪地转眼环视宫廷内的官僚们。另一方面,修白则是怒气冲冲地诘问王隐。
「跑去找你下订单的人是?」
「是我。」
「你?」
回答的不是别人,正是璜巽。璜巽目光锐利地望向王隐。
「感谢您依照计划提前进宫。」
「哎呀,这是理所当然的。只要肯交代给拉托鲁格商界第一把交椅的我王隐处理,无论是何种物品都绝对难不倒我。」
「哦,这样啊……那么你也有办法取得狂身荡,对不对?」
听见狂身荡这个字眼,大吃一惊的王隐脸部表情顿时为之一僵。
「……您、您这是在说什么呢?」
王隐的眼神明显产生变化,对璜巽露出提高警觉的目光。
「就是狂身荡啊。只要是像你这般拥有广大经销管道的人物,想取得狂身荡应非难事吧?」
「……狂身荡是国家明文规定的禁药,哪里找得到敢经手那种违禁物品的笨蛋呢?」
「我说,那个笨蛋就在现场。」
面对璜巽这番敌意表露无遗的说词,王隐倏然收起原先挂在脸上的笑容,转而展现出愤怒神色。
「……啧,小子。从刚刚开始你还愈说愈起劲是怎样?就算是宫中的官僚,既然胆敢如此不客气地侮辱我王隐,那就代表你小子应该是带有相当程度的确信才敢口出狂言吧!」
只见原先冷静的璜巽骤然变脸,语气激动地厉声谴责。
「那还用说吗?你这叛国贼!你的所作所为可是颠覆国家的行径!不仅将被列为违禁物品的狂身荡带进宫中,而且还造成两位公主因为受到狂身荡毒害而不幸丧命!」
此话一出,王隐宛如内心大受打击似地霍然睁大双眼,接着他瞬间转眼望向蕾玫。
(不要看我这边!)
蕾玫回瞪似地侧目瞄了王隐一眼之后,他像是恢复清醒一样,稍稍装出冷静沉着的模样。
「……我既未听说过这桩惨剧,而且此事也与我一概无关。更重要的是我只销售正常的合法药物,若是保健药品也就算了,但我保证绝不会买卖那种危险的违禁药品!」
听见王隐如此辩解,璜巽脸上浮现出一抹残虐的笑容。
「哦……换句话说,你的意思是在你店里所贩卖的药品,全都是安全无虞的合法药物啰?」
「当然!」
「那么……」
璜巽边说边从怀里取出一个鲜红色的小药包。
「你敢吃下这包药吗?」
「那、那是……?」
「没错,正是你亲手交给蕾玫殿下的药!」
为何璜巽知道自己是直接从王隐手上取得那款药品?
以及理应在自己身上的那包药,为何会出现在璜巽手中?
蕾玫心急如焚,理智几乎濒临崩溃边缘。但她仍在最后一刻拼命咬紧牙关,静观事态发展。
此时,只见修白对璜巽破口大骂。
「住口!大胆狂徒!你什么不说,竟然连大公主蕾玫殿下都敢怀疑吗?」
「该住口的人是你!给我闭上嘴巴听清楚了!」
璜巽的气势迫使修白将其余的台词吞回肚子里去。
「来,王隐。这是你交给蕾玫殿下的药!倘若你的店铺只卖保健药膳,那应该就敢吃掉这包药才对吧!如何!」
璜巽边说边将手中的红色小药包递至王隐面前。
王隐一边颤抖不止,一边脸色惨白地低头向下。被逼到几乎快哭出来的王隐,连半句话都讲不出口。
漫长的沉默气息笼罩住整座宫廷。最后只见再也承受不了这股沉重压力的王隐身子微微一晃,当场折弯双膝跪倒在地。
面对心防崩溃的王隐,璜巽改用判若两人的温柔声调对他说道:
「王隐,坦白说出真相吧。如此一来,你最起码还能获得减刑。」
想也知道没这回事。只要回顾已然发生的事实,立刻就能明白根本不可能。
但如今已被逼入绝境的王隐,大概早已失去正常判断力了吧。一听见璜巽说出能获得减刑的这句甜言蜜语,他脸上随即浮现出宛如获救般的安心表情。
纵使明知那只不过是谎言,但花言巧语仍仿佛敲响巨钟似地打动了他脆弱的心灵。
「你卖了狂身荡,对不对?」
「……是的。」
「那买家是谁?」
「…………」
王隐缓缓抬起手臂,他的食指不偏不倚地指向大公主蕾玫。议论纷纷的声音瞬间笼罩住整座华楼阁的大殿。
事态急转直下。
出人意表的事实突然曝光,哗然声浪窜升至最高潮。
「住口!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情尚未揭晓!」
如此放声大喊之人,正是修白。
「你们为了与本案完全无关的事情吵吵闹闹个什么劲!听清楚了,这是针对五公主蕾琳是否有施行巫蛊邪术所举开的审判啊!」
听修白抛出这段企图转移话题的说词,璜巽旋即转身面向修白。
「一点也没错。施行了那场巫蛊邪术的凶手究竟是谁,这才是最重要的问题。」
「……呵,呵呵,没错!原来你也有自知之明嘛!听清楚了,你必须证明的事情,是谁施行了巫蛊邪术!而非谁将狂身荡偷偷带进宫中!」
「这是当然,因此请容我斗胆提个问题。道士官,我想请教一下。」
一听到话锋突然转到自己身上的道士官,整个人吓了一大跳,同时露出一副强调「我没有罪」的惊慌神情。
「什、什么事呢?」
「我并不太了解所谓的诅咒,但据传诅咒除了被施术的对象之外,也会对施术者产生作用,对吧?」
「呃,是的。诅咒并非单方面造成他人不幸的术法,连同完成诅咒的当事人也会受到诅咒影响,这就是诅咒的本质。」
「原来如此……」
语毕,璜巽转身缓缓走向蕾玫。
「好像是这么一回事喔。」
蕾玫竭尽所能地挤出平静表情,带着淡淡冷笑定睛直瞪璜巽。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呢?」
「哎呀,您没听清楚吗?诅咒是施术者也会受到相同诅咒影响的术法啊。」
「那是我该在意的事情吗?」
「这是当然。被设置在蕾琳公主宅邸的巫蛊术式已经完成,最起码负责鉴定的道士官已经证实那是依循正确步骤所完成的术式。」
「那么,相信诅咒再过不久就会降临在施术者身上了吧。」
言词中带有一丝颤抖,蕾玫的内心大受震撼。
不管再怎么试图辩解,总觉得仍有一股完全无法摆脱的恐惧感紧跟在后。
而宛如看透此事的璜巽脸上浮现出残虐笑容。
「是的,一点也没错。而这个诅咒其实早已发芽了。」
为了不被璜巽这股魄力压垮的蕾玫持续咬紧牙关。
「诅咒之芽?那种玩意在什么地方呢?」
「就在您的心里。」
在这一瞬间,蕾玫的心脏猛然一震,而这阵鼓动则化作痛楚巨浪席卷全身上下。
「对妹妹们痛下毒手的罪恶感,以及目前甚至还企图陷害蕾琳殿下的罪恶感,都将在您的心中不断膨胀。」
不可能!绝对没这回事!
每当她试图如此说服自己,便感受到先前强行压抑住的负面情绪逐渐增大。
「那就是巫蛊。盘踞在您内心那团罪恶感之中的蛊虫们,迟早会接着吞蚀您本身,最后破体而出。当人心维持着清廉洁白的状态时,都还能表现出坚忍不拔的神态。然而,如今问心有愧的您绝对办不到。」
「……你在胡说些什么呢?」
愈是辩解——愈是企图反驳璜巽的说词,潜藏在蕾玫心中的蛊虫便愈加蠢蠢欲动。真的如同璜巽所说那般,有种仿佛心脏即将被撕裂的感觉。
有种宛如漆黑污渍逐渐覆盖住全身上下的错觉。
对妹妹们的思念缓缓扩散开来。
视野仿佛受到晕眩症状袭击似地扭曲变形。
即便如此,自己仍必须咬紧牙关忍耐下去……自己非得成为女帝不可。
只想着这件事,只为了达成这项目的而竭尽所能。
没错,无论使用何种手段都无妨。
要我做什么都没关系。
——纵使下了多凶残的毒手……
「……千万不能产生罪恶感。」
蕾玫瞬间怀疑自己是否听错了,她以为是自己脱口讲出这句话。
但她搞错了,这句话是出自如今站在她眼前的璜巽之口。
——难以置信……不敢相信……从没向任何人提过,从未吐露给任何人听。
只深深收藏在自己心中的那句话,打定主意绝不告诉任何人的决心。
手臂的伤口好痛。
为蕾玫全身带来一股堪称空前绝后的剧烈痛楚。
露出冷酷目光的璜巽展露出藐视神态,挡住了蕾玫扭曲的视野。
「您就是怀着这个念头,对两位亲妹妹痛下毒手,接着又企图将这罪嫌嫁祸至蕾琳殿下身上,没错吧?」
以决心打造而成的盔甲仿佛硬生生被扒下似地应声脱落,她觉得自己的内心仿佛全被他看透了。
而在这一瞬间,一丝大意便造成蛊毒肆虐全身上下。
她明确地感受到原来只是一时疏忽大意,人心竟然就会如此不堪一击地宣告崩溃。蕾玫忍不住以双臂紧紧搂住自己,就这么开始发抖,而且颤抖症状非但迟迟未见平息,反而还愈来愈剧烈。
——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好痛!
手臂伤口的痛觉开始蔓延至全身上下,甚至波及内心,接着转变成更加凶猛的剧痛。
如今她清楚地明白到,原来这就是诅咒。
她感受到原来诅咒竟能如此轻易地腐蚀人心,而遭到腐蚀的心灵则会连带夺走身体的自由。
「痛苦吗?蕾玫殿下?但您却让两位亲妹妹承受了更大的痛苦!您下药导致两位公主神智失常,造成继承相同血脉的手足自相残杀。」
崩解……自我逐渐崩解。
阻止不了,快要消失了。
让她能够扮演好自己的自我意识开始崩溃。
「而您现在又企图把自身的罪孽栽赃给蕾琳殿下!」
先前毫不在乎的话语,仿佛突然摇身变成锐利刀刃一般。但其实并不是那样,而是自己身上所穿的武装全部都被卸掉了。紧紧裹住心房的觉悟盔甲,却因浮现名唤罪恶感的破绽,造成蛊虫由内侧破体而出,致使毫无防备的心灵表露无遗。紧接着璜巽的言词利刃刺透心房表面那层薄嫩皮肤,直取致命要害。
精神血花四溅,发出阵阵悲鸣。
就如同当时两位妹妹一样,就如同自继承相同血脉的手足身上流出的鲜血一般。
此时,只见将蕾玫逼入绝境的璜巽怒上眉梢地破口大骂。
「不要以为你能痛快地一死了之!就算继承了女帝血脉,你的所作所为仍是颠覆国家的恶行!是背叛这个国家所有人民的叛变行动!是立于至高点的掌权者绝不能采取的行为!你很清这一点!但是明明知道,你却仍旧铸下大错!别以为像你这样的人,还有资格享受到跟一般民众相同的死法!我要你面对世上最凶残、最惨无人道的死刑!这就是你犯下滔天大罪所应付出的代价!」
在场没有半个人试图制止璜巽对大公主飙出这一连串无礼至极之痛骂言词的行动。
这显示出蕾玫的所作所为究竟有多么罪大恶极。纵使是继承了侍奉神祇的女帝血脉之人,她仍铸下了绝不可犯的大错。这便是她现在所处的立场。
空空如也。
存在于自己心中的所有一切全部应声崩解,只徒留一具空空如也的人型外壳。
即便如此,泪水仍旧不断自蕾玫的双眼滑落。
当蕾玫的自我消失的那一瞬间,最后映入她眼中的光景,是妹妹蕾琳拼命忍住泪水的身影。
审判最终并未做出判决。
因为根本没办法审问当场痛哭失声、自我崩溃的大公主蕾玫。但即便没有做出判决,大公主蕾玫的罪嫌已是有目共睹的明确事实,而且嫌疑重到完全没有必要起诉的地步。蕾玫既已丧失身为『人』的心志,自然被排除在候选人名单之外。而日后她也将被判处应得的刑罚。
施行巫蛊邪术之人所需接受的刑罚为挖出双眼,再被马匹拖行全国各地游街示众。就算中途一命归西,尸体被马匹拖到不成人形也不会结束。
目的是为了让全国人民明白巫蛊究竟是一种多么可怕的仪式。
至死仍无法获得饶恕的重罪。
刑罚明确地述说着这项仪式的真正可怕之处。
璜巽与证实清白的蕾琳与莲娜一同返回宅邸。
途中,蕾琳连简短的一句话也没说出口。一回到宅邸,她便躲进自己的房间,完全没有再踏出房门半步的意思。
虽然准备了餐点,但她仍旧没有露面,这或许是很天经地义的反应也说不定。目睹血脉相连的大姐最后身影,她的内心不可能丝毫不觉受伤。再加上将大姐逼入绝境的不是别人,正是璜巽本身。也许蕾琳暂时不会想见到自己,但就算真是这样也无妨,璜巽如此心想。
璜巽早已下定决心,只要是为了救她,就算是上刀山下油锅也在所不辞。
而这份决心,其实也跟没能维持住自我意识的蕾玫之觉悟十分雷同。
也正因为这样,当时他才觉得自己有办法推敲出蕾玫的心思。
『千万不可产生罪恶感。』
那是璜巽无时无刻用来告诫自己的一句话。在透过讯问与蕾玫对峙,将她逼入绝境的过程中,璜巽感受到蕾玫的心境与自身想法似乎有所重叠。因此要说那是一场赌注也不为过。
结果,她失去了做为人的资格。遭到巫蛊的诅咒侵蚀,成了一个不折不扣的废人。
即便如此,璜巽仍重新用同样的话告诫自己。
等到夜深人静,莲娜已然就寝之后,璜巽依然独留在宅邸之中。
此时,他听见走廊传来一阵脚步声。
会是莲娜忘记了什么东西吗?如此心想的璜巽抬起头来,赫然发现蕾琳的身影出现在眼前。
「您怎么了吗?」
蕾琳凝视璜巽的脸庞片刻,随后双眼逐渐泛起泪光。
「…………璜巽。」
「是。」
他一出声回应,蕾琳旋即奔向璜巽,扑进他的怀中。
接着就这么压低声音,埋首痛哭了一段时间。璜巽则只是默默地抱住她的身体。
「……对不起……璜巽,真的很对不起。」
「您何出此言呢?」
「……是我害你做了太多委屈自己的苦差事,其实必须挺身弹劾大姐的人应该是我才对。大姐的所作所为是绝对不可饶恕的事,因此应该是要由我出面才对。然而,我却把那么多苦差事通通丢给你处理。对不起……真的很对不起。」
蕾琳拼命地试图阻止泪水溢出眼眶,然而斗大的泪珠仍旧不听使唤地接连滑落。璜巽见状,竖起食指轻轻拭去蕾琳的眼泪。
「蕾琳公主,没关系的。只要是为了您好,我什么事都敢做。即便是会遭人指指点点的事情也一样,那正是我如今留在您身边的理由。」
璜巽如此一说,蕾琳仿佛再也压抑不住情绪一般,再次埋首于璜巽的胸口,压低声音痛哭不止。
璜巽只觉蕾琳的微热体温在胸口缓缓扩散开来。
太阳升起,在官厅尚未开放之时,有人前来蕾琳的宅邸拜访。
「抱歉,是我。」
「原来是李协先生啊,有什么事吗?」
「嗯,虽然摸不着头绪,但有人拜托我来召你入宫。」
「谁?」
「……修白。」
有种不祥的预感。昨天才刚发生那种事,天晓得他会发布什么新命令。
除了大公主蕾玫之外,璜巽原本还打算利用昨天那场审判证明修白也是共犯的事实。不料那人却心思缜密地湮灭掉与自己相关的所有证据,而能证明此事的大公主蕾玫已变成废人,王隐则在那之后立刻遭到斩首。完全不给璜巽任何询问他的机会,修白当场直接判刑。
李协则豪爽地跟璜巽搭话。
「总之边走边聊吧。」
「知道了。」
璜巽简单打点一番,便与李协一同走向华楼阁。路上却见李协一脸狐疑地凝视着他。
「怎么了吗?」
「嗯?喔,没什么,我只是稍微想起昨天的事情罢了。」
「哦?难道昨天的事情有什么奇怪的地方吗?」
「奇怪的地方可多着啊。我这人没什么学问,并不怎么了解关于诅咒的事情,但最令我感到不可思议的地方,就是你究竟是怎么从蕾玫公主那边偷到那包狂身荡。」
「那个吗……」
「你是怎么办到的啊?在那么短的期间内,你哪来的空档时间潜入蕾玫公主的住处?至少从离开蕾琳公主的宅邸到审判开始为止,你应该几乎都跟我一同行动才对吧。」
面对感到百思不解地提问的李协,璜巽相当干脆地做出回应。
「那并不是从蕾玫公主身边偷来的。」
「什么?」
「昨天,我与李协先生一同前往了王隐的店铺,对吧?」
「嗯,就是去拜托他隔天早一点上贡白鹿的时候,没错吧?」
「当时,我不是说为了给下一任女帝一个惊喜,所以希望他能暗中把白鹿送进华楼阁吗?」
「嗯,只不过我完全没料到他居然真的送了进来,门卫到底在搞什么啊?」
「那点小阻碍当然难不倒他。毕竟他在宫廷太过吃得开,甚至享有比部分官僚更高的特权待遇啊。」
「……原来如此。不对,稍等一下,离题了、离题了。」
「喔,你在问那包药,对吧?那是我顺手从他那间店铺里偷来的。」
「呃,但一般而言,若是剧药的话,都会采用不同款式的包装纸……」
「两者一模一样。我去观察案发现场时,曾目击到一张药物包装纸,而王隐旗下的一般店铺里所卖的药物,用的就是同一款包装纸。」
这项事实令李协顿时瞠目结舌。
「喂,那为什么道士官他们竟看漏了那项重要物证啊?」
「并不是道士官看漏了。恐怕是蕾玫公主企图湮灭证据吧。」
「但当那起案件爆发之时,蕾玫公主随身携带的物品全都被检查过一遍了啊。」
「嗯,所以那张药包纸是掉落在地板底下,大概是利用地板缝隙丢弃的吧。」
也许是渐渐理解了吧,只见李协点头如捣蒜。
「原来如此……毕竟在调查时也不会掀掉中和殿的地板啊……等等,那为何你会晓得包装纸掉在地板底下的事情啊?」
「因为……」
璜巽边说边从怀里掏出一张纸。
「捡到包装纸的人就是我啊。」
「什么!」
「基本上也是为了确认此事,我才决定前往王隐的店铺一探。由于包装纸完全一模一样,我才笃定蕾琳公主的确遭人陷害了。」
「还真亏你这家伙想得出如此惊人的计划呢。」
两人就这样一路闲聊至华楼阁。只见修白露出一副仿佛昨天什么事都没发生过的平静神情迎接两人到来。
「哎呀,这么早请两位过来,真是不好意思啊。」
「……不会。」
两人简短做出回应并低头行礼。修白则是一副吊人胃口似地边来回踏步边开口说道:
「关于这回的女帝遴选审议,已经决定延后一段时间再行举办了,理由相信你们当然都清楚得很。只不过呢,最起码能够成为女帝的人选相当有限,因此几乎形同已经拍板定案。所以,我想拜托两位一件事情。」
「您的意思是?」
「嗯,一旦女帝遴选仪式迅速举办完毕,北方的骑马民族……鞑靼族绝不会坐视不管。鞑靼族趁此机会挥军大举进攻的可能性颇高。」
北方骑马民族——是曾数度对拉托鲁格国发动侵略的游牧民族。
自远古以来便持续挑起战事,至今仍不服中原领导而反覆采取掠夺行径的鞑靼族。在拉托鲁格的战争历史中,当然也包含了与北方鞑靼族之间的恩怨。因此虽是拥有广大辽阔的国土、农作物及铁矿也相当丰富,但拉托鲁格至今仍旧无法正式对格兰斯坦迪亚或史喀尔塔比亚联合国发动侵略。
「因此,我希望两位能够设法死守这座中原都城免遭北方骑马民族的侵略。」
璜巽与李协均哑口无言。李协更是下巴颤抖不止,露出一副泫然欲泪的神情。这也难怪。北方警卫队是阻止鞑靼族侵略的关键防线,而前往北方的士兵生存率只有一成。
被派往北方的士兵等同于被宣告搭上有去无回,直达地狱的班车。
「两位应无拒绝的理由吧?」
璜巽定睛怒瞪修白那张扬起嘴角展露奸笑的嘴脸,企图排除障碍物的狡猾心思。修白八成是想拆散自己与蕾琳,转而拥立她为女帝吧。目的当然是为了让蕾琳成为一具可以随意操纵的傀偏。
璜巽强行压下自心海深处涌现的憎恶情绪,对修白低头行礼。
「……遵命,我等必定死守中原都城免于北方骑马民族的肆虐。」
在一旁听见这句回应的李协脸色铁青地望向璜巽,不过璜巽却无视他的目光,重新转脸面向修白。
「只不过我想请教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修白大人虽说要我等从北方骑马民族手中死守住中原都城,但我既然要去,就无意打所谓的防守战。」
「……你这话什么意思?」
「我说,我要终结掉我国长久以来与北方骑马民族之间的战争。」
璜巽此话一出,修白瞬间露出不解其意的傻眼神情,但却又立刻放声大笑。
「那你的意思是说你要消灭掉北方骑马民族啰?」
「………………」
璜巽并未再做出任何回应,只是静静地维持低头行礼的姿势。
「有趣!倘若办得到的话,那就尽管一试无妨!假使从无服兵役经验的你真有办法做到的话!」
修白发出哄笑声,低头行礼的璜巽则是怒目相向似地斜瞪着修白大笑的身影。
他的眼中燃起一道无法用怒气或愤慨来加以形容的烈焰。
绽放出暗沉蓝色光芒的火焰,射向妄想吞灭这个国家的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