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大家都好奇怪(我也不例外)

  只有镜子里能够映出我憧憬的她。

  平常不论我如何定睛细看,也无法在世界上任何地方找到她。

  虽然街上到处可见和她相似的人,但没有一个及格。她们都不是她。不论是气质、仪态,没有一样值得憧憬。我所追求的她只存在镜子里。

  她会出现在任何一种镜子里,但镜子里的她只会和我互相凝视,不会对我说任何话。不论我如何向她倾诉,她都不肯回应我。不过,无论任何时候她都会在镜子里。只要站到镜子前,她就会来到我眼前。我一直深爱着她。

  从我出生以来,她就一直陪伴着我。她活在透过镜子映出的世界里。一直以来,我想碰也碰触不到她,只能任凭时光流逝。这份焦急的心情,让我多次忍不住打破镜子,亲眼目睹她变得粉身碎骨。每次我都会感到后悔,也会遭到什么都不知情的大人们责怪;用拳头打破镜子后,手上还留下不会消失的伤痕。

  不论是哪里的镜子都可以。小学的镜子、补习班厕所的镜子,什么镜子都可以。镜子没什么特别的,而是我看见的东西才特别。从午休时间开始到结束,我一直站在镜子前与她面对面。她总是沉默不语,但并非面无表情。如果我没礼貌地直盯着她看,她便会满脸通红。看见她满脸通红时,我会觉得羞愧到极点而往后退一步。

  我和她之间是纯然的爱,但周遭人们无法理解,而且似乎察觉不到她的存在。他们「明明看得见,却察觉不到」。对于包含我家人在内的这些人,我不觉得他们愚蠢,只不过我和他们之间有着认知上的差距。不过,我都可以这样体谅他们了,希望他们也可以体谅我,只要别理我就好。

  即便如此殷切期望,围绕着我的环境还是会试图将我从镜子前面拉开。他们不肯放过我。所以,我不得已只好反抗,并坚持一直守在镜子前面。有时我因为反抗不了他们,不得不在她面前动粗。结果,比起关心在走廊上流着鼻血痛苦挣扎的老师,我更担心她会因此讨厌我。

  她依旧沉默地注视着我,她沉默不语的样子让我感到害怕,因而再次打破镜子。

  这样的状况持续多年后,我渐渐明白了。

  我一渐明白,或许自己是不正常的。

  不过,不论有多么异常,唯独爱她的心永远真挚。

  搭电车时,总会有一种感受,一种仿佛身处腐臭肉堆里的不舒服感受。

  真希望此刻被镜子包围——心想着如此奢侈的愿望,让我放松脸庞的肌肉,随着地下铁摇摇晃晃地朝向大学前进。如今我已当上大学生,但即使到了现在,仍苦恋着镜子里的她。我的爱不像电车一样有终点站,而是像绕着地球一样无止尽地转动。

  十月上旬的那一天,我在车内发现稀奇的人物。一名身材娇小、静静坐在座位上的美丽少女,和镜子里的她有几分相似。我无法具体指出哪里相似,但我的直觉告诉我两人的相似性,胸口随之揪痛起来。少女身穿睡衣,一副从医院逃跑出来的模样,脸上还缠着绷带。她身旁坐着一名长发男子,男子不论是打扮、氛围以及脸上的绷带,都像是和少女互照镜子一样地相似。男子正在和小熊饼干接吻,挺有趣的一个家伙。

  两人连手脚都缠着绷带,给人虚弱无力的感觉。

  虽然真的相当罕见,但街上确实可以找到和她相似的女生。我还是高中生时,曾有几次因为无法控制住强烈的冲动而「捕捉过」这样的女生,但结果都令人后悔,妥协是不对的。

  所以,我放弃妥协于少女而走下电车。冷静一想,就会知道把和男生同行的少女当成目标太没效率了。或许不应该用效率来评估爱,但既然是替代品,根本不需要讲求什么道德观吧。现在我懂得如此算计,也懂得忍耐,这是否表示我已经长大一些呢?我暗自为自我的成长感到骄傲,但住在镜子里的她是那么完美,做了比较后,我立即羞愧起来。从我出生的瞬间开始,不见她有任何成长。她从一开始就达到百分之百的完美,成长这种概念根本无法用在她身上。不知道要多么高贵的爱,才够资格献给伟大的她?

  从地下铁车站爬上阶梯、往坡路走去,步行十分钟经过位于小山丘上的大学,再继续走五分钟后,就会来到另一所大学。我就读的便是这所大学。照理说应该在上一站下车比较近,我平常也会那么做,但就在我苦恼着要不要把那个少女当成目标时,不小心坐过了站。对于自己小小的失败,我难为情地搔了搔脸颊。她是否正看着我失败的表现呢?这么想像后,我感到有些不安的同时,却也觉得有些开心。

  走进大学校园后,看见几个认识的同年级学生聚在一起,我一边露出亲切的笑容一边加入他们。比起过去在镜子前面反复坚持自我主张的那个我,现在的我变聪明了些,也学会伪装。

  虽然这群家伙主张的价值观与我互不相容,但只要混在他们之中,我的爱就不会被人发现。我已经接受事实,除了我和她之外,没有人能够了解我对她的爱。不过,我不可能因为这样就否定这份思慕。我只能让自己学会如何在保有爱意的情况生存下去的技巧。

  我漫不经心地听着大家的对话,时而搞笑一下,拖着倦怠的气息往教室大楼前进。爬上阶梯走到二楼教室,接下来只需要找个后方的座位坐下来,然后等待下课。

  大学上的课和她有何关联?我完全找不到对课堂感兴趣的意义何在。

  只有最前面五分钟我勉强专心聆听上课的内容,但传入耳中的是「人们的心在何方」这种无聊的内容,还提到什么精神上、哲学上之类的说法。都已经长大成人,还在说这些有的没的幻想,听得我不是摇头叹气,而是忍不住发笑。「心在何方」这种问题根本没必要讨论。谁会在乎不可能看得见形体的氧气长什么样子?重要的是能够顺利呼吸这种实际上的情况。人们拥有心灵不过是一种事实罢了,而她活在镜子里也是世上的事实之一。

  对于「心在何方」这个问题,我早已知道答案。

  自己的心在何方这种问题,我理所当然从出生的那一刻就已经掌握住答案。

  在六岁之前,我没办法如愿动作自己的身体。我连一根手指头都动不了,无时无地品尝着灵魂寄托在尸骸里的感觉。而且,我必须接受的苦行不只如此,还被迫持续聆听自己以外的不知某人所发出的呢喃声。那家伙潜藏在我体内,如同诅咒般折磨着我。那家伙持续诉说着与我无关的痛苦,我在全身动弹不得的情况与那家伙的对抗中,精神如镜子碎裂般不知崩溃了两次或三次。

  这般苦战的日子在六岁的某一天突然宣告结束。诅咒像断了气似地突然消失,耳边只听到清新的风声。我能够靠自己的意识轻松挺起身体,也能够如愿地舞动四肢。突然之间拥有满溢出来的自由,让我甚至有种世界很不合理的感觉。

  我凭自己的双脚站到镜子前面,并与她邂逅。

  邂逅的那天,我真实地感受到地球转了两圈,世界景色也随之变换。

  「欸,你有没有在听?」

  女同学探出头问道,我并不是因为在想其他事情而发愣,而是我平常根本没有在听别人说话。我没有忘记自己跟同科系的女同学一起来学生餐厅吃饭这件事,但其实我根本不想和其他人一起用餐,是女同学自己跟来的。女同学说她和我上同一所国中,而且还是同班同学。我本来没什么印象,但听到女同学这么说之后,就觉得好像有过这样的同学。

  如果是这个女同学的朋友,我就有印象了,因为那个人很像镜子里的她。不过,我后来发现那终究是冒牌货。

  先不说这个,女同学只因为跟我上同一所国中,就擅自抱持着同伴意识而想要和我一起行动,没有什么比这种行径更令人困扰。我甚至忘记这个女同学叫什么名字,女同学和镜子里的她也毫无相似之处,我会对这个女同学感兴趣才奇怪。

  「有啊。」

  为了避免掀起风波,我撒了谎。趁着撒谎赚取到的时间,我用手指敲打着太阳穴回想。有杂音传进耳中是百分之百肯定的事,所以只要稍微回溯一下,应该不难想出女同学说了什么……社团,她好像说了社团怎样又怎样之类的,还有提到酒的话题。好,我了解了。

  我抬起头,不得已地把焦点放在女同学身上。

  餐厅装潢得像咖啡店一样,过度明亮的灯光让人难以镇静。我斜眼看向擦得像镜子一样亮的玻璃窗后,虽然影像相当朦胧,但我觉得自己看见她了。不过,身影很模糊,她果然是活在镜子世界里的人。镜子世界不是梦幻世界,也不是童话世界。

  那是「她」的世界。

  「喔,你是说社团要办聚餐对吧?请去参加吧。」

  这种事情不需要找我商量,尽管去参加不就得了?我觉得现在就应该去居酒屋门口排队才对。既然念同一所国中,表示这个女生应该知道我当时做了什么。如果这女生是在知情的情况下还来找我说话,那我应该要有所警戒。

  「不是啦,我这人不会喝酒。」

  「好像是喔。」

  「不会喝酒的人去参加那种聚餐也很无聊吧。对方同样会觉得无聊。」

  「好像是喔。」

  我没参加过什么社团,根本不了解这些事。基本上,这个女生还未成年,只要说未成年不能喝酒,然后推掉邀约不就好了?来找我抱怨一点意义也没有。

  「所以,你也参加嘛。」

  「啊?」

  原本已经用筷子夹起来的羊栖菜掉下来。看着羊栖菜掉落在白饭上,我反刍起自己与这女生的交谈。但是,不论我回溯多少递,都想不透这女生是因为什么才会说「所以」。这女生在说什么啊?算了,不管事由为何,我的答案都一样。

  「不要,我有事。」

  夜晚是可以在不受任何人打扰的情况下与她见面的宝贵时间。你少在那边闹了——虽然我控制住自己,没有破口大骂,但还是瞬间握住拳头,忍不住想要越过桌子揍那女生一拳。

  我才不在乎什么体谅他人或配合状况。我最无法原谅的事,就是我对她的爱遭人轻视。

  「拜托啦,这是我一生一次的请求。」

  你以为你的一生和与她共度一晚的时光比起来,有什么价值可言吗?

  「不好意思,我真的有事。」

  再次表示拒绝后,女生脸上蒙上一层阴霾。太好了,这女生似乎愿意死心了。我松一口气地扒起撒上羊栖菜的白饭。真希望有一天能够和她一起吃饭。

  我希望可以和她面对面。不是隔着镜子,而是和真实的她面对面。

  「我会哭喔。」

  「枯?」

  因为嘴巴里还有白饭,我的回应变得含糊。我才在猜这女生面无表情地不知道要说什么,结果竟然是说她会哭。哭就哭啊,关我屁事?因为猜不出这女生的意图,我只好默默动着下巴咀嚼饭粒。

  「我会在这里哭喔,还会说是你害我哭的。你会怎么样呢?应该会觉得很困扰,也会觉得很烦吧?」

  原来如此,这回变成是使出哭功啊,真是难缠的女人。不过,还真想不透我到底有什么地方让这女生如此执著。这女的脑袋有问题吗?

  事态演变到这般地步,如果我还拒绝,名声恐怕会受损。正如这女生所说,我真的觉得很烦,烦到想要吐口水。不过,大学里的校园生活就是这么一回事。一切都是为了让我能够安稳地面对她,而为了达到这个目的,付出这类辛劳也是必要的。如果不这么说服自己,我哪受得了。面对做出威胁时始终保持面无表情的女生,我尽管忍不住咋舌,还是轻轻点头说:

  「知道了,我陪你去。」

  「真的吗?谢谢。」

  「不过,这不代表我会参加那个社团。」

  「嗯,我知道。」

  必须避免一步一步地踏进圈套。搞不好现在这个状况,就是对方试图让我加入社团的圈套。那女生开始以猛烈的速度吃起还没吃完的午餐,匆忙的模样让我看傻了眼。这家伙到底是怎样?这女生几乎没有咀嚼地将白饭连同配菜吞下肚,急急忙忙把饭吃完。

  而且,那女生还一副「我办好事情了」的模样准备放回托盘。「等一下。」我向那女生搭腔。有件事情我想先问清楚。

  「你为什么要约我?」

  应该有满坑满谷的人可以约吧?我环视学生餐厅一圈问道。那女生别开脸说:

  「因为你有修哲学课嘛!」

  对方只丢下这句话,然后像逃跑似地离开学生餐厅。

  真搞不懂。

  那女生是在知道我会坐在教室的哪个座位的情况下,才说出这句话的吗?

  既然晚上必须度过无聊的时光,只好让下午时光变得有意义。

  抱着这般想法的我决定不上课,改为前往大学图书馆。我没打算读书,纸张无法填补我和她之间的缺口。前往图书馆的目的,是去有些肮脏的厕所。

  在日本,很少看见没有镜子的厕所,倒是镜子破掉的厕所会有机会看见。图书馆二楼的厕所没有人在打扫,也没有人会想利用,顶多只有我会去那里而已,所以在那里不会有人打扰。

  我把双手倚在洗手台上,从正面盯着镜子。镜子里如往常般映出她的身影。不论我露出微笑或用眼神倾诉内心,她都不会有变化,任何变化都没有,顶多只是看向右边或看向左边的差别。这就是所谓的「冷淡」吗?不过,这样的她让我感到焦躁的同时,我也深深受她吸引。

  我不能随身携带小镜子。因为曾经在小学里打破过六面镜子,所以父母不允许我携带镜子。经过多次让步后,父母允许我在自己房间里放镜子,但还是不肯答应让我随身携带小镜子。所以,在外面时,我只能在这种飘着臭味的地方和她见面。

  虽然她似乎不介意出现在任何地方,但说实话,我对此觉得很遗憾。我可以接受只有我能够理解她的事实,但我这份好感、这股爱意,是任何人都理所当然会拥有的情感。为什么大家都不懂呢?甚至是对她,我也猜不出自己的爱意是否成功传达了出去。镜子只会时时刻刻映出「背离的事实」。我摸着镜子,像是要压扁镜子似地把脸贴近。

  我想要和她面对面。镜子里的她不是真实的,我并不了解真正的她。是因为这样,所以不管我付出再多爱意,她也不理睬我吗?我得不到答案,她什么话都不肯对我说。

  我不停地搔抓身体,那股令人毛骨悚然的焦躁感快要把我逼疯。我想要捏碎朦胧不清的不知名东西。从我身体延伸出来的不知名东西明明就在某处,我却怎么也触摸不到。无法解决的愤怒情绪侵蚀着我的心、烧着我的脑袋。

  我有问题吗?

  没错,我疯了。

  是的,世上的人们都疯了。我之所以无法与她面对面,是因为世上的一切都是错的。面对这个充满错误的世界,我必须一个一个修正。因为我想要能够真正地与她相遇。但是,我该怎么做才好?

  道理、科学、真实,没有一样是我能力所及。

  我做得到的,永远只有打破镜子而已。

  在居酒屋里坐下来后,我才得知女同学是加入一个从事笨到极点的活动、名为哲学同好会的社团。虽然我当下就抬起屁股打算回家,但女同学死缠烂打地不让我走。来这里已经浪费掉我一整天当中最宝贵的时间,光是如此就觉得心情有够差,现在又知道即将听到一些无意义的交谈,我不禁感到厌烦。顺道一提,听说这个社团的正式名称为「哲学俱乐部」。听到这名称后,我的心情更加沉闷。

  或许是白天时打破了许久不曾打破的镜子,我才会特别沉闷也说不定。我丢下破碎的镜子不管,就那么离开图书馆。没有人会使用那间厕所,所以恐怕要隔好一段时间才会有人发现镜子被打破,到时想必也难以认定是我打破的。缠上绷带的右手在发烫,一阵猛烈的搔痒感袭来,感觉就像有毛毛虫在肌肤底下爬来爬去。虽然很想搔抓皮肤,把毛毛虫全部抓出来,但如果这么做,恐怕会停不下来,所以我决定回家再慢慢抓虫。

  「呃……这位是我大学的朋友,他说很想参加今天的聚会……」

  我真的很爱她,但时而会忍不住想要摧毁她。当然,不论我如何打碎镜子,她总是毫发无伤,其他镜子里依旧能映出她的身影。只是,为什么我会想要伤害她呢?因为她什么话都不肯对我说吗?或许是吧。

  单方面持续下去的爱,最后的命运不是萎缩消失,就是变得支离破碎。

  我的爱就像气球一样不断膨胀、不断破碎。

  「欸!打招呼!」

  带我来的女生用手肘顶我一下。当然,我根本没在听周遭人说话。不过,从现场气氛观察,那女生应该是在向其他人介绍我。虽说是其他人,其实只有三个人而已。三个人的目光聚集到我身上。看见他们清一色是男生,我总算明白那女生为何要带我来。

  「请多多指教。」

  只丢出这一句后,我火速坐下。除了这句话,还能说什么?我相信这些家伙不会像她一样不肯回应我,但那又怎样?他们并不是她。光是这点,就足以让我觉得一切都没有意义。

  我的反应似乎让这群男生感到不知所措,他们带着保持距离的态度互看着彼此傻笑。这些家伙和她毫无相似之处。在这里看不见任何她的影子。唉—好想回家。

  「小姐~一杯柳橙汁。柳汁喔!」

  一名坐在吧台座位的男生大喊。明明是在居酒屋点果汁,却显得异常开朗,这种人就是所谓的笨蛋吧。

  我恨不得马上去厕所见她。虽然很想立刻站起来,但又不想被身边的女生怀疑我是准备要回家。

  要是那女生在厕所前面缠住我不放,未免太惨了。

  三个男生和那个女生把脸凑近,一道接着一道点餐。我根本不想喝酒,所以选了乌龙茶,但那女生擅自帮我点了啤酒。我问那女生是不是有重听的毛病,结果那女生竟然笑着说:

  「有什么关系呢?你没喝过酒对吧?一起喝啦!」

  我还未成年耶!虽然做出反抗,但那女生完全不理我。找不到其他好理由可以杀死这女生,让我懊恼不已。虽然快被烦死了,但如果每次遇到这种烦人的家伙就要杀死对方,地球上恐怕只会剩下我一人。

  如果真的变成只剩下我一人的世界,她是否就会怜悯我而愿意面对我呢?

  我的烦恼永无止尽,梦想和妄想也不曾中断。

  究竟要等到何时,我的脑袋才会从梦境中脱离?

  不知哪个男生举杯表示要干杯。我心不甘情不愿地举起啤酒杯后,看见杯子隐隐约约映出她的身影。就把这隐隐约约的身影当成心灵支柱,熬过这场众会吧。

  干杯后,我只看着放回桌上的啤酒杯。用擦手巾擦去会阻碍视线的水滴后,我注视着擦得光亮的玻璃表面上的她。

  她不是住在镜子世界里的人,而是会透过反射物体映出来的吗?或许她是光芒也说不定。没有啦,我刚刚说的当然是玩笑话。她不是那么特别,只不过是身处任何地方,但绝对无法真正面对我罢了。

  不过,这是最难解决的问题。

  话说回来,这玻璃杯里的啤酒很碍事,害得玻璃杯无法好好映出她的身影。虽然脑中闪过倒掉啤酒的念头,但想要在不引起他人注意下执行这项动作似乎有困难。没办法,只好喝掉啤酒。于是,我喝光了啤酒。

  这是我第一次喝酒,刚开始只觉得是喝了带有苦味的汽水。不过,当啤酒滑过喉咙、抵达胃部,开始出现明显的变化。我的胃在发热,指尖在发麻。我的脑袋变得异常开朗,鸡皮疙瘩一颗一颗冒出来。肌肤感受到寒意,体内却在发烫。矛盾的温度让我开始觉得不舒服。

  我会这样是因为一口气喝光啤酒吗?我的身体状况急转直下,头痛欲裂。脑袋里仿佛有漩涡不停在转动,让人无法镇静下来,心情随之越来越低落。好可怕的酒醉反应。

  其他家伙热烈交谈着,根本不理会趴在桌上的我。听着在我头顶上来回进行的哲学议论,我只在内心参与对话。虽然一点也不觉得有趣,但他们的话题实在太无聊,无聊到我忍不住想要反驳。

  爱是什么?心在何方?这些内容太陈腔滥调了。这种东西老师在课堂上已经讲得够多,你们就好好去上课跟老师议论就好啦。没错,爱是美好的,心也很重要,但是,这些不是和人交谈就能够发现的事物。它们不存在于外部。

  我持续听到六岁的诅咒和呻吟,说穿了也是来自内在的讯息。

  不管是爱或诅咒,都应该是独善的,不应该向他人寻求。当这个处于单行道状态的爱出现两条线时,即表示真的相爱。这两条线不是「相互」的,也不会连成一条线。隔着镜子注视她的举动,让我学会这个道理。

  在心中放肆贬低这些家伙后,我忽然很想见身影没有扭曲的她,于是从椅子上站起来。

  「我去厕所一下。」

  我只丢下这句话便离开,但站起来后,突然觉得头更晕,地球等不及一天结束就先伴随着扭曲的影像绕了一圈。

  看见居酒屋厕所里的镜子也确实映出她的身影,我的心情雀跃起来。

  刚才一路吸进肚子里、充满酒臭味的空气随之得到净化,我的五感表现出充满活力的脉动。虽然我的脚步因为酒精发挥作用而摇摇晃晃,但上半身瞬间清醒了。做了几次深呼吸后,我对着她展露微笑。

  不知道是不是受到居酒屋的氛围影响,沉默寡言的她双颊泛红,真是难得。我伸手触摸镜子映出她身影的地方,她没有抗拒。碰到冰凉的镜子触感后,发烫的指尖感觉舒服极了。

  这么做有一种真的触摸到她的感觉,我的脸颊肌肉不禁放松下来。不过,我真正期待的不是接触,而是面对面。我真正期待的是从正面与她互相注视。一直以来,我只抱着这个期望活在世上。为了与她面对面,我做了各种努力。

  国中时杀死一个同班同学,也是我所做的努力之一。那时,我选了三个和她相似的同学,其中最相似的就是现在居酒屋里的那个女生的朋友。那个人真的很像她。在我遇到的所有人当中,那人是最像的一个。因为这样,我特别谨慎地接近那个女生,并且装出好人的模样与那女生变得亲近。

  但以贴近的距离持续观察后,我越来越失望。那个感觉很像她,但除此之外没有其他可取之处的女生很罗嗦,让我无法产生一丝二髦的爱意。

  明明有些相似,我却完全无法灌注爱情的状况让我觉得像在侮辱她,因而感受到莫名的愤怒。于是,我对很像她的那个女生下手了。

  我不需要类似品!内心生出这般愤怒情绪的同时,我也感到害怕。万一我因为她一直不肯有所回应而心生愤怒,最后选择逃到那女生的身边该怎么办?这么一想,我不禁觉得毛骨悚然,而且害怕极了。所以,那个女生还是不要存在比较好。这就是我做出的结论。

  杀死那个女生后,我感受到强烈的后悔。我竟然怀疑起自己的爱,我为此感到羞愧。被我杀害的女生包包里有一面随身小镜子,我偷看一眼后,发现小镜子里也出现她的身影。那天,她面无表情地像是在责备我,足以让我心生罪恶感。把受害女生埋在附近后,我立刻逃回家在镜子前面向她忏悔。那时我不小心把那女生的随身小镜子也带回家,小镜子里也映出她的身影。在同时受到两个她的责备下,我忍不住哭出来。看见我独自跪在床前哭泣的模样,父母对我感到更加怀疑,也没收了那面成为遗物的随身小镜子。

  那面小镜子后来连同垃圾被丢掉了。如果没有丢掉,说不定当时我已经被视为杀人犯而遭逮捕。不过,到了现在,我不禁觉得自己当初应该接受惩罚,接受怀疑自己对她的爱意的惩罚。我应该要死的。

  所以,我现在再次向镜子里的她低头道歉。

  毫无价值可言的聚餐结束时,我已经快站不稳脚步,谁叫我随随便便就喝光啤酒。那也就算了,带我来的女生也喝得烂醉,我因此落得被迫要照顾她的下场。今天无疑是我人生中最差劲的夜晚。

  与三个男生告别后,我当场试图抛开那个女生,却被缠住不放。那女生抱住我的肩膀不肯放开,我告诉对方我也喝醉了,所以要那女生自己走;也试图拉开对方,那女生却是赖着不动,只像在闹别扭似地说一些不得要领的话。因为恨不得早一刻回到家,所以我只好拖着那女生往地下铁的方向走去。这时,那女生突然抬起头说.

  「不是啦,我家不是这个方向。」

  那女生大口呼出带着酒臭味的气息,并指向其他方向,意思是要往那个方向去吗?你不会自己走喔!为什么我一定要绕远路带这种女生回家?

  「GO!GO!」

  那女生抱住我的脖子大吼大叫,真是烦死人了!我保持沉默地让愤怒情绪累积,然后转向女生所指的方向踏出步伐,只是,我也不确定自己的脚步是否直直往前进,毕竟我的脑袋因为愤怒和醉意不停地转来转去。

  我们离开居酒屋和拉面店所在的那条大马路,穿过大楼间的缝隙绕到后方。我们穿过有别于白天时间,如今显得冷清的停车场角落,绕进小巷子里。我第一次走进这种小巷子中

  走进小巷子后,左右两侧立刻被建筑物的墙壁挡住。光线变得遥远,前方只看得见昏暗景色无限延伸。

  一定要经过这种昏暗小巷才回得去的家,究竟在什么样的地方?

  「我说你啊,你跟一般人不太一样喔。」

  女生搭腔说道。我没有理会那女生,但对方又说一遍「我说你啊」,我只好回答:

  「哪里不一样?」

  「你明明一副不知看向何方的样子在发呆,却有仔细在听别人说什么。」

  我根本没在听别人说话,注意力全集中在看能不能听见她的低声细语。我的爱可没有八面玲珑到会被四周杂音分散注意力的地步。

  「我说你啊,你有很多地方都不协调喔。」

  「……会吗?」

  我不明白那女生的意思。我就是我,全身上下每一条神经都连得好好的。

  「你想太多了。」

  虽然我自己也觉得这样的说法很怪,但还是这么回答。

  「真是个怪家伙。」

  那女生发出咯咯笑声。比起我,你更让人觉得毛骨悚然啊,干脆把那张恶心又扭曲的脸从中间撕成两半好了——虽然做了这种想像,但我一点也不觉得有趣。面对黑暗,我用鼻子冷哼一声。

  ……思?

  等一下。

  把脸从中间撕成两半?

  撕?撕成两半?两半?

  喔?

  喔~?

  喔~~~~~~~~!

  喔~喔!

  这就对了吗?

  这就对了!

  领悟到这一点的瞬间,我抬头仰望夜空。接着,我朝夜空大吼一声。

  身边那女生一副被吓得酒醒过来似的慌张模样,不过我才不在乎呢。我发现了!被我发现了!我怎么会没有发现这么简单的事情?因为我会受伤?还是怕她受伤吗?这确实是值得担心的地方,不过,那股奔流早已逼近到眼前,只是我一直没有足够的动机去做而已,就差一个开端。答案明明在眼前,却因为光线照不进来,所以无法看见答案。但此刻,光线照进来了。

  我想到一个能够真正与她面对面,而且简单至极的方法。

  一个单纯又绝对的方法。

  不会错的,这下子我和地球总算可以正常了。

  于是,我揍了那女生。现在都什么时候了,我哪有空闲带着这女人走路。朝鼻子揍了几拳后,我掐住对方的喉咙,那女生陷入呼吸困难的状态倒在肮脏的地面上。等一会儿后,那女生口吐白沫地晕过去。现在我要一个人回去,你没办法再罗嗦什么了吧!麻烦事解决了。

  白天割伤的伤口恶化,伤口又裂开了。因为搔痒感再度袭来,我毫不客气地搔抓。混浊的血液从伤口喷出来,那颜色不适合用来点缀我的好点子。

  我猛地抬起头一看,看见建筑物后方有一扇小小的圆形窗户。虽然四周一片昏暗而几乎看不见那扇窗,但建筑物里的微弱光线透出来。看着小圆窗,我忽然兴起一个念头。我扯着倒在地上的女生头发,把那人拉到玻璃窗前,和同时朦胧映在玻璃窗上的她做比较。即使把玻璃蒙上一层灰的不可靠要素也考量进去,还是找不到这女生有哪一点赢过她。这女生果然不行。这样的货色竟然会存在于我的世界里,真是太不可思议。

  我甩开那女生,丢在小巷子的角落里。那个女生头部着地跌在地上后,稍微滚了一下。

  我顺便也甩开残留在手上的女生头发。甩了甩手后,发丝竟然缠在手指头上,好烦啊!

  虽然那女生晕厥过去,但没必要理会。等那女生醒过来后,就会自己回去吧。搞不好会有警察赶来,那女生会把我的事情告诉警察,但变成那样也无所谓,这种小事我一点都不在乎。想起自己想出来的点子,我的醉意更深了,陶醉的心随之变得轻飘飘的。

  身处这般浮游感之中,谁会瞻前顾后的呢?我现在的心情好得不得了。还有什么比这个事实更重要?没有。我终于想出可以不靠镜子就和她面对面的方法。不对,应该说我发现了会比较正确。

  在街灯或居酒屋的光线都照不进来的小巷子里,我却觉得四周异常明亮。宛如星星在飞舞般,我看见光芒轻飘飘地浮在空中。光芒忽然发出锐利闪光,我的脑袋也随之发烫起来。我变得十分开朗,连喝醉酒而变得不稳的脚步也感觉像在跳舞。好开心啊!我不需要再打破镜子,也不需要再站在镜子前面。

  六岁时能够自由动作身体每一个部位的那般解放感再度降临,这回是我和她即将从镜子映出的小世界里飞出来。我将在张开手臂也不会碰到任何东西的宽敞地方,如愿与她相遇。光是如此想像,我嘴里便流出愉悦的唾液。我的心情非常激昂,激昂到甚至觉得没必要擦去唾液。

  不过,虽然我想要创造与她面对面的时间,但这个想法必须有人帮忙才得以成立。从明天开始,找人帮忙将会是我的生存意义。谁还要上大学啊?只要能够与她面对面,想必那时候我已经舍弃一切,舍弃了除了她以外的一切。

  我故意摇摇晃晃地撞上墙壁,再撞上另一边的墙壁,就这样像跳来跳去似地走着。走着走着,前方一片昏暗中不知有什么东西闪过。我拖着酒醉的踉舱脚步走向前确认,一名男子像从小巷子里的黑暗世界溶化出来似地蹦出来。男子逼近后,朝我的侧腰刺去。

  ……啊?

  「嗨~」

  男子一边刺人,一边轻浮地打招呼。大量鲜血从我的嘴巴和身体冒出来,好臭。原来这就是所谓的血腥味啊?我觉得鼻子都快腐烂了。男子缓缓拔出刀子,累积已久的血液一鼓作气地从嘴巴和伤口喷出来,我当场倒地。我没有要倒地的意思,是身体擅自倒下来。

  看见我倒地,男子立刻用力踩住我的手臂,并俯视着我。男子头上戴着像魔女一样的三角帽,他是刚才那个在居酒屋独自大叫的家伙。

  「有人拜托我杀你。老实说,这是我接到的第一件工作。」

  杀我?喔,我被刺了,所以会死啊。

  「谁?」

  「当然是恨你入骨的人罗。其实我很想多问你一些事情,但毕竟我是刚开业不久的菜鸟,所以还是太紧张了。」

  男子一副像在跟朋友说话的轻松态度,不过,对于要杀死我这件事,他似乎没打算手下留隋,立刻举高刀子从我的颈部后方刺来。冲击力一鼓作气地从下巴前端贯穿到额头后方。

  可能是碰到骨头,刀子刺到一半时发出一声钝响,我随之停止呼吸。我不能呼吸,空气「咻~咻~」地不停从颈部后方流出去。这下子糟糕了,我的思绪即将陷入一片混乱。

  一定是那个女生。

  一定是那个不知道滚去哪里的家伙。这就是那个女生的目的啊。刻意在晚上把我带到人烟稀少的地方,还让我喝醉得站不稳脚步。为了达到这个目的,那女生才会在大学里接近我。我想应该就是这么一回事吧,那女生的动机应该是为了替国中同学报仇。无聊透顶。现在我大致明白事实了。是不是真相无所谓,只要知道事实就好,接下来只需要采取行动。

  我举高没被踩住的那只手,推开男子的脚。男子似乎没料到我会反击,轻易被我撂倒在地。我抓住男子的脚踝把他拉近自己,然后使力殴打他的腹部。男子夸张地发出哀号声,唾液随之四散。我朝向男子的心脏部位再使出一拳。

  下一秒钟,一道光芒射向我的脸。一颗银球飞来,并击中我的脸。银球力道强劲地打在我的太阳穴上,男子趁我缩起身子的空隙踢了一脚,并利用反弹的力道拉开距离。重新戴好帽子后,男子立刻站起身,比出淌着血的刀子试图牵制我。我因为有些在意,所以视线追向打中我的银球。

  原来刚才从男子指尖射出来的是小钢珠。在地上滚动的小钢珠消失在昏暗的小巷子里。看着小钢珠滚远后,我按住太阳穴试图站稳脚步,但酒精和伤势让我无法顺利移动身体。

  「不会吧,你怎么还动得了?」

  男子露出错愕的表情问道。可是,这要我怎么回答?我就是因为动得了才会动啊。这家伙和她没有相似之处,我不想做无意义的争吵。话虽如此,如果被这男子杀死,我也很伤脑筋。所以,我打算逃跑。只要逃到大马路上,男子是不是就会愿意放弃?不管了,先试试看再说吧,这样总比什么都不做来得好。

  「喂!给我站住!」

  男子慌张地追上来。很遗憾,我喝醉到根本不知道自己有没有直直前进,所以应该很快会被追上吧。既然没办法就这样逃跑,必须让男子停下脚步才行。我该怎么做才好?

  从颈部喷出的血液滴落,背上的寒毛随之竖起。我想不出该怎么做,只好突然停下脚步,用力向后方踢出脚。如果这一脚能顺利把男子踢飞,那就是我赚到了。然而,没有计算过与男子之间的距离就踢出去的脚,空虚地在半空中晃动,我因此失去平衡,这回换成是我跌倒在地。被刀子刺伤的部位用力撞上地面,更加剧了出血的状况。

  我知道自己很不堪,但恐怕已经没有挽回名誉的机会。

  在那之后男子立刻追上来,并从肩膀抓起趴在地上的我,把我整个人转过来。

  「给我安静点!」

  我不想安静也不行,男子一脚踩扁我的喉咙,然后毫不留情地用刀子刺穿我的身体,而且不只刺一次。男子反复刺了好几刀,这下子我真的动不了。

  「你还没死吧?没死对吧?你到底是什么怪物啊?太夸张了!」

  刀子因为刺了太多次而变得歪曲,不停上下晃动着肩膀喘气的男子一副想要脱下帽子的样子。事实上,男子真的脱下了帽子,并用衣袖擦拭额头上的汗珠。在那之后,男子用手帕擦去沾在刀子上的血液,然后对我开口。他按住胸口的动作不知道是因为松一口气,还是因为被我打得很痛?

  「害我紧张死了。我还以为第一个工作就要宣告失败。」

  果然只要跑到大马路上,我就能够成功逃跑;只要再加油一下,我就不用死在这里。真是遗憾。难得我已经想出好点子,我和她终于能够面对面的好点子。

  我挪动头部。颈部和后脑杓染上一大片鲜血,湿热的感觉让人很不舒服。我仰望男子,在说服自己接受「只能拜托这家伙」的事实下,不得已地开口说:

  「我有事想拜托你。」

  「哇啊!竟然还会说话!吓死人了!」

  男子抱着头逃进小巷子的角落。别闹了,我一点也不想看你搞笑。我已经没有时间了。

  「你是不死之躯啊?欵,是不是?」

  「就是因为快要死了,我才会拜托你。」

  所以,你快给我滚回来!这么提出要求后,男子总算走过来,而且脸上没有多么害怕的样子。他拿出不同于刚刚那把刀子的小刀,朝我两手臂的韧带刺了几下,也攻击了几次脚踝,彻底排除我反击的可能性。这男人很谨慎。真是的,刚刚就已经说我没时间了。

  「你愿意帮我吗?」

  虽然要拜托不认识的人很令人担心,但只要装出颇有诚意的样子,对方应该会答应吧。男子收起小刀后,摸着下巴露出有些烦恼的模样,然后开口确认说:

  「你有存款吗?如果是工作上的委托,我可以接受。」

  「工作?你做什么的?」

  「杀手啊。一般人从刚才的对话中应该会知道吧。」

  是喔。我试图这么回答,却发不出声音,也动不了舌头。我开口试了好几次,但只见鲜血不停从嘴角滴落。我瞬间冷静下来。我不想就这样结束。

  杀手在我身边蹲下,抓起我的手在食指上胡乱涂抹鲜血。看见杀手把我的食指指向地面,我明白了杀手的用意。原来杀手比想像中的体贴嘛。我拼命挪动勉强动得了的手指,在地面上写出血字。杀手则拿出不知道是不是随身携带的手电筒照亮地面。

  有三十五万左右。

  「好!那我就全数收下这笔金额。反正你都要死了,无所谓吧?」

  没问题。我爽快地答应后,杀手从上方探出头看着我说:

  「什么工作?你要我去杀谁?」

  杀手没有先确认就这么贸然询问我。但我才不会拜托这种事情,我要拜托的是更有成就感的事。

  对我而言,只有对她的爱意才是一切的动机。

  所以,拜托你了。

  拜托你把我和她带去没有其他生物的地方。

  杀手完成了我临死前委托的任务。

  对于我提出的所有要求,杀手忠实地一项一项准备完成。对杀手来说,他恐怕无法理解我的要求,但即使在我死后,杀手也没有草率了事。那男人想必会成为优秀的杀手。身为一个同样杀过人的人,我可以做保证。

  我和她被安排到一间昏暗的地下室。那是位于大学里一个用途不明的房间,门上贴着非相关人士严禁进出的纸张,那纸张还已经泛黄而且快要脱落。杀手能够找到这个与人们隔绝的地方,令我不禁感到佩服。地下室里几乎空无一物,也符合我提出的条件,也就是「不可以有虫的地方」。如果最里面还可以有光线照进来,那真是无可挑剔的完美。不过,这样可能太贪心了。再说,不会照到阳光说不定可以保存更久。

  我和她之间没有镜子,也没有遮蔽物。与她面对面的瞬间终于到来。她的身影如镜子里看到的一样美丽,直视着她后,感觉比以前更加耀眼。她静静地注视着我,没有任何变化。我想要对她微笑,但没办法那么做,毕竟我已经死了。不过,死了以后总算得以矫正扭曲。

  世界已经正常,包括我也是。我已经来到能够与她面对面、我应该存在的地方。她的世界里有我,我的世界里也有她。整合之后的崭新日子,将会轻轻松松地超越过去一路以来忍受严酷生活所带来的苦痛。

  面对面的我们不需要言语,我们已经从诉说的阶段升华。我们动不了身体,也去不了任何地方。但去不了任何地方也无所谓,反正故事已经结束。如果这场结束能够永远持续下去,我还需要奢求什么吗?只要结束持续下去,就不会再有结束。

  我们终于在这个奇怪的世界里找到真正的幸福。

  ……啊,对了。

  如果愿意接受他人惯用的称呼,我们其实是有名字的。

  我的名字是「右眼」。

  她的名字是「左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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