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一章

  台版 转自 幼犬童书组

  图源:请赐我一个杰拉尔多君

  录入:社火花灯

  校对:七号插管

  每到六月,雨就下个不停。今天也不例外。游泳池的开放日被延到明天。我茫茫然地看着窗外的「鬼叶」。那如南瓜大小的「鬼叶」,活像人的手掌那样,伸到了二楼教室的窗外。每下完一场雨,那叶子就会变大一些。记得在寒冷的冬季,叶子一度全都枯干掉落,没想到,春天一来,他们就跟着复活了,而每到夏天的脚步逼近时,这些鬼叶子真的就会像鬼魂那样,悄悄地伸出他们的身子。

  二年级时,我偷偷地为这些鬼叶子取了「鬼叶」这个名字。那时,我的个子并不高,还没到被人取笑为「黄瓜」的地步,另外,我的大门牙也还没换,不像现在,大大的门面,一看就像是大人的牙齿。换句话说,那时的我,还是个可可爱爱的「小孩子」。我会因为营养午餐难以下咽而烦恼不已,看到六年级的用手打棒球,就会觉得他们酷毙了,甚至,会因此而怕他们三分。

  曾经是个二年级小毛头的我,如今则在为一些新的发现感到兴奋不已。那时的教室,就在这间教室的正下方,我每天早上一进教室,一定要先仔仔细细地检查「鬼叶」。「鬼叶」趁着半夜没人时偷偷变大,我想,它在黑暗之中,一定是像万圣节的南瓜那样,会露出它的眼睛和鼻子。而这些鬼叶如果长到二楼教室的窗口,是不是就会有什么怪事发生?……我常常一边想一边探出头来看看二楼的教室,没想到,如今我就坐在这个教室里面。我已经六年级了,不过,怎么看,都没有我当年眼中所看到的那股酷劲儿。

  看够了「鬼叶」,我回过头来看看教室。胖山下已经有三天没来学校了。如再加上礼拜天他也没去补习班考试,我们就整整四天没见面了。

  山下就坐在我的斜对面。我可以瞄得到他放在抽屉里的漫画。万一被老师看到了,势必要被没收的。不过他这家伙就是这样。常常少了好几根筋。

  「喂,木山。」

  惨了,被点到名了。我慢慢吞吞的站了起来。

  「你说说看。」

  「嗯……。」

  「说话啊。」

  坐在我后面的河边,戳了一下我的屁股。

  「圆的。」那家伙偷偷地打电报给我。

  我照着说:「圆的。」

  「嗯。然后呢?」

  「没有角。」河边又偷偷地告诉我。

  「没有角。」

  「好。圆圆的,没有角。换句话说,就像我这样喽。嗯?」老师对着我问。我愣在那边,无言以对。

  「是谁呢?」

  是谁呢?河边没有告诉我答案。我有点儿不知所措。圆圆的没有角,指的到底是谁呢?

  「德川家康。」

  教室里,所有的人都笑得人仰马翻。

  「笨蛋!你以为这是什么课?」

  「啊?」

  「圆圆的没有角,是地层中的那些小石子的特征。你在发什么呆啊?」

  去他的,我被耍了。我在同学的窃笑声中,畏畏缩缩地坐了下来。哼!都是山下害的。我伸长了脚,动了几下山下的椅子,尽可能地把他抽屉里的漫画遮住。河边戳了戳我的背。

  「干嘛?」

  「你知道山下为什么没来上课吗?」

  「为什么?」

  「听说是他的祖母死了。住在乡下的祖母。」

  「真的?」

  我根本不知道山下有祖母。虽说,谁都有祖母,但是我从来没听山下那家伙提起,也不知道他们的老家在乡下。

  「我妈说,他去参加丧礼了。」

  「哦。」

  「你有没有参加过丧礼?」

  「没有。」

  「我也是。前一阵子,我们那栋公寓有一位老爷爷死了,我妈在守灵的那个晚上去了。」

  「你也很想去?」

  「我不是想去,只是……啊!好痛!」

  「河边!木山!」老师吼了起来。

  河边被老师的粉笔打中,他把眼镜扶正,揉一揉前额。

  「你们在聊什么?站起来!」

  第二天,山下出现了。一早,我在学校的正门,发现那家伙的背影。

  「喂!胖子!」

  我才喊完,就觉得自己说溜嘴了。不出所料,那家伙回过头来时,显得无精打采。他那一向闪烁不定的小眼睛,今天看起来却黯然无神,甚至连我大声喊他「胖子」,他也都无动于衷。我开始感到抱歉。毕竟,那家伙刚刚才从「丧礼」回来。

  我们静静地穿过校园。我是不是该说点安慰的话呢?可是,要说什么好呢?

  「喂!胖子!听说你的祖母死了?」

  原来是河边这个笨蛋。那小子从二楼的教室窗口伸长脖子叫道。那家伙说话都不经过大脑,甚至,从来都不用大脑。

  山下先是露出惊讶的表情,然后马上用很大的声音回道:「嗯,是啊,是啊!」真有精神。我完全不晓得山下的心情。他在想什么啊?河边这个人不用大脑还情有可原,但山下怎么搞的?祖母死了,竟然还说「是啊,是啊!」

  说真的,我实在不太能理解。我不曾参加过丧礼。我的祖父是在我出生前死的,总之,我完全不能体会,当周遭有人死时,会是什么样的心情?

  只怪河边把身子伸得太出来了,在惊险之余,他的宝贝眼镜从二楼的窗口掉了下来。那家伙是一旦少了眼镜,就没有办法走路的人。就在他摸着门边走时,杉田和松下过来嘲弄了一番,结果,河边哭了。

  河边的妈妈来学校把河边接回去,因为河边的早退,我也就打消向山下询问丧礼的那个念头。因为,我真的不晓得要如何开口。山下看起来和平常并没有什么两样,体育课他照样不会倒立,国语课他还是老念错字,自然课则把实验标本弄坏。虽然如此,我还是看到他有时会心不在焉地盯着墙壁一直看,还有,中午的营养午餐,即使是那家伙最喜欢的炒面,也不见他再添一碗。

  补完习,我们像往常那样,坐在昏暗的公车亭里,一边吸着从肯德基炸鸡店那儿买来的饮料,一边等车。本以为河边不会来的,但他却戴着新配的眼镜出现了。是个圆圆拙拙的银框眼镜。河边的脸型都变了,看起来像个没有眼睛的外星人。

  「那丧礼,怎么样?」河边问道。我说嘛!河边一定是因为想知道丧礼的情况才来的。

  「什么怎么样?」

  「好玩吗?」

  「怎么会好玩呢?」我说:「虽然我也不清楚。」

  「嗯。」山下回答:「一点也不好玩。所有的人都穿黑色的衣服,念经念个不停,好烦。叔叔伯伯们只顾喝酒,妈妈们又都好忙。小孩子的年纪又都比我还小,那些小鬼,开口闭口就叫我胖子。」

  「我们也这么叫啊!」河边露出他的牙龈,诡异地笑着。一个戴着厚银框眼镜的家伙,在这个阴暗的地方发笑,让人觉得怪恐怖的。

  「如果你不认识的人这样叫你,你会怎样?」

  「说的也是。」河边收起了笑容。

  「丧礼本身实在没什么。不过……」山下吞了一口口水:「人死了要拿去烧。尸体被送到火葬场,连同棺材放进一个好大好大的炉子里,然后,碰!门就关起来了。一个小时以后……」

  「一个小时以后?」我的身体往前倾。因为,山下的声音越来越小了。

  「变成了骨头。身体全被烧光,只剩下骨头。白白的,碎碎的。就那么一点点。」

  「要烧一个小时啊?」

  「嗯。」

  「一定很热,火一定很大。」

  山下想了一下,说:「有一个好大的烟囱,不过,只冒出一点白烟。我爸爸说,现在都用电器来烧,所以不像以前那么多烟。现在都是靠着时间,慢慢地烧。」

  河边的脚开始不停地抖动。通常,这都是危险的讯号。这家伙只要一抖脚,就表示有一颗定时炸弹即将爆发。

  「我们每一个人,都要轮流用筷子把骨头挟到骨坛里。」

  「用筷子挟?」

  「对。然后就结束了。」

  就这样结束了?可是……。

  「你有没有哭?」我问道。

  「没有。」

  「他是你祖母,难道你不会伤心吗?」

  「可是,从我很小开始,我们就没有见过面了。这跟陌生人还不是一样。」

  「说的也是。」

  「我从来都没有回过老家。因为好远。」

  话说回来,我也好久没和爸爸那边的祖母见面了,我都快忘了她长什么样。

  「我问你们,」山下吞吞吐吐地说:「你们有没有看过死人?」

  「呵,哪有可能呢?」河边说完,就陷入沉默。我这才发觉,我连作梦都没有想过山下会看过「真的死人」,即使在我知道他去参加丧礼时,或是在他和我们谈骨灰时,我也都没有做过这样的联想。

  「你看到了吗?」

  「嗯。」

  山下两眼一直盯着我不放。原来,这家伙一整天神情恍惚,就是为了这个。

  「我们要一起把花丢到棺材里去。就在那个时候……。」

  「那个时候?」河边镜片后面的眼睛亮了起来。「怎么样呢?怎么样呢?怎么样呢?你快说呀!」河边迫不及待地想要知道,他开始毛毛躁躁地用鞋跟顶住地面。

  「也没什么……。」山下接着说:「我看到她的耳朵和鼻子,都被棉花塞了起来。」

  「用棉花把鼻孔塞住!为什么呢?」河边又开始抖脚了:「用棉花塞住耳朵和鼻子……用棉花塞住耳朵和鼻子……」

  「河边,你可不可以闭嘴!」

  河边不再出声。但脚却抖得更厉害了,连我们坐的那张椅子,都发出了嘎嘎的声音。

  「我学大家,把菊花丢到棺材里。于是……」

  坐在一旁等车的欧巴桑,露出奇怪的表情看了看我们。我用力按了按河边的肩膀。

  「花瓣散了开来,纷纷掉到祖母的脸上。刚好有一片掉到她的鼻尖。」

  不知怎的,我觉得那花瓣是黄色的。

  「我心想,要帮她把那片花瓣拿开。可是,因为害怕,根本不敢伸出手来。就这样,棺材被盖起来了。然后,有人用石头槌呀槌的,钉上钉子……」

  「……什么啊,就这样?」河边说完,又有气无力地说道:「什么跟什么嘛!」河边嘴里这么说,我却听到他的声音在颤抖。

  「河边,你少罗唆。」我凶着脸说。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恶梦。」山下说到这儿,就沉默下来。

  「恐怖吗?」

  「嗯……我们家有一个好大的老虎填充玩具,对不对?」

  「嗯。」

  「小时候,我常常和它玩摔角。」

  我本来想说,你现在也还在玩吧,不过,我没说。

  「在梦里,我和这只玩具老虎在玩摔角。可是,我突然发现,和我玩的,不是填充玩具,……是祖母的尸体。」

  「呜哇哇哇!」

  河边像喷火一样的笑声,打断了山下。山下瞄了河边一眼,然后一副无所谓的样子,继续说道:

  「她简直跟填充玩具一模一样,完全没有反应。就连我踢她,她也只是扭成软软的一团,不会喊痛。换句话说,是个物体。」

  「物体?」

  山下点头说:「当时我吓坏了。」

  其实,连我也听得毛骨悚然。这是我不曾有过的感觉,就算在电视上或漫画里看到一些打打杀杀的镜头,我也不曾像今天这样害怕。

  「人死了,会变怎样?」我说:「全都结束了?……还是……。」

  「我觉得有鬼。」山下咬了咬下唇说道:「只是,我一直以为,鬼……应该是很轻很轻的。可是……」

  「可是什么?」

  「我现在认为它们一定很重很重,像装满沙子的沙袋那样重。」

  如果,像山下说的那样,死去的人只是一个物体,那么,鬼也是物体喽。没有没有灵魂,可以用重量来表示它们。……就像盐、收音机、皮包那样。我可不想去看一个站在体重计上的鬼有多重。连鬼都有重量,那这个世界不是没救了吗?

  「我真的好害怕。早知道,我就不去参加葬礼了。」山下嘀咕完这一句,用球鞋的前端踢了一下地面。

  突然,河边像将军那样挺直了身体。他把邻座欧巴桑的手提袋抱在怀里,再倒退几步。然后,这家伙像个白痴似的,一边笑一边叫道:

  「我是不死之身!」

  接下来有一阵子,我们都不再提山下祖母的事了。山下又恢复他原来的样子,河边自从在公车亭「发作」过后,变得话少一些之外,大致上并没有什么改变,看来,丧礼一事,已经被淡忘了。

  就在河边戴新眼镜来的那一天,他要我和山下下课以后,到他家公寓前的停车场等他。

  「干嘛?有什么重要的事吗?」

  河边看起来好兴奋,我则有种不祥的预感。

  「嗯……,大马路的旁边,不是有一间书法教室吗?」

  「嗯。就在岸根庄嘛!」

  那一带,都是一些老房子,而且都是木造的平房。这当中有几间看起来实在不怎么样的小房子,是专门租人的。

  「那间书法教室的隔壁的隔壁,住着一个独居的老人喔!」

  「真的?」

  河边用充满期待的眼神,轮流看了看山下和我。我在猜,山下大概和我一样,有着不祥的预感,因为,他从刚才到现在,一句话都没说。

  「然后呢?」我问。

  「什么然后呢?我听我妈和隔壁的阿姨在说,那个老人大概快死了。」

  我搞不清楚河边到底想说什么。

  「木山,你不是没看过死人吗?」

  「嗯……啊啊。」

  「我也一样。」

  「那你想怎样?」

  「我在想,」河边睁大了眼睛。那样子看起来好恐怖。他说:「如果有一天,独居老人突然死了,会怎样?」

  「会怎样?你不会自己一个人去看看吗?」

  会怎么样呢?既没有朋友也没有亲人,即使有遗言要说,也没有人听得到,那,那些话不就只能在屋内飘荡,然后,消失在空气里吗?就算他说「我不想死」、「我好痛苦」、「好痛」、「我不甘心」、「我是幸福的」,说了不是等于没说吗?

  「可以在那里发现死亡。」

  「啊?」

  「在那里,发现老人独自死亡的情形。」

  「谁去发现?」

  「当然是我们罗!」

  「我吗?我要回家了!」山下陡地叫道。没想到,河边迅速地抓住山下的衣领,不让他走。

  「你不能不在。只有你看过死人。」

  「不要不要不要!」

  「听好,我们要一起监视这老人。他是不是快死了,山下会最清楚。」

  可怜的山下,一副快哭出来的样子。依我看,河边是吃错药了。

  「你在想什么啊?」我很不耐烦地说道:「秃鹰是专门在吃死去的动物的。所以,它们是只要发现有动物快死了,就会在那个动物的上空盘旋,好等着吃大餐。你是秃鹰吗?笨蛋!」

  听我这么一说,河边低下头来,不再出声。山下自他的手中挣脱出来,不停地咳嗽。

  「我……」河边用小得几乎听不到的声音说:「从那次以后,我就老是梦见山下的祖母。虽然我没见过她,可是,在梦里,山下的祖母总是往我的身上倒。她的身体好重,压得我根本不能动。有时,又会梦见我睁开眼睛,四周都是火,我在一个好窄的隧道里,全身被火包住。等我大喊『救命』、『我还活着』时,我才醒了过来。」

  「啊啊。」我呻吟了起来。虽然不尽相同,但我最近也是天天都作类似的梦。

  「最近,我常在想一些跟死亡有关的事。譬如:死去的人、我什么时候会死、死了以后会怎样。可是,就算我晓得人一定会死,我还是很不能相信这个事实。」

  「我也是。」我和山下不约而同地说。

  「我说得对吧?」河边像突然被打了气似地,看着我们两人说道:「去想一些即使脑子知道,却难以相信的事情,不是会让人觉得很烦躁吗?那种感觉很像憋尿。」

  「说的也是,」我答道。

  「我已经受不了了。老师曾经说过,人类会进步,是因为我们有求知欲,我是到了十二岁,才晓得我也有求知的欲望。昨天,我走在电车的铁桥上……,我爬上铁桥的栏杆。」

  咕噜,我听到山下吞口水的声音。

  「当电车渐渐靠近时,我在想,如果我掉下去,一定会被电车碾过,而且,必死无疑。我一想到这里,就很不安,觉得我一定会掉下去。」

  我的耳中,开始有电车的警笛在响。

  「可是,我想到你们。就算我可以因此而晓得死是怎么一回事,如果我死了,就无法告诉你们了。」河边那喷火般的笑声又发作了。「我从栏杆上跳下来以后,发现自己竟然尿湿了裤子。天啊!」

  听完这段话,我开始对河边生出一些敬意。虽然这家伙有点怪,但是却比我这种只知道害怕的人强太多了。对于想知道的事,我们实在应该努力求知。

  「好吧!」

  「……嗯?」山下怯怯地问。

  「我的意思是,」我避开山下那犀利的眼光,说:「如果你能保证,我们绝不对他本人造成困扰的话……」

  「啊——!」

  「太棒了!两票对一票!」河边跳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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