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四章

  暑假开始了。每天上午,我们都要去补习班报到。由于这里的上课时间比学校还早,所以,大伙儿都是满腹牢骚。每次,到了补习班,都要先做完早操才开始上课。

  往补习班的公车,刚好会经过老人的家。由于学校位在反方向,所以,我们是到了暑假,才有机会在早上看到那间房子。

  早晨,既看不到他的秃头,也看不到电视的光影晃动。他一定还在睡觉。是谁说老人都很早起床呢?明明就是骗人的嘛!

  老人的庭院,有好多的麻雀停在金木犀上,吱吱喳喳叫个不停。阳光下,有一只野猫出现在那脏乱的庭院前,然后,野猫踱步到玄关前面,把放在那里的垃圾袋咬破,并开始舔着里面的便当盒,这样的光景,老实说,还真吸引人呢!

  我在猜,他一定是因为起得太晚,所以,才来不及把垃圾拿出去倒。有了这个想法之后,我就开始汇集散放在四周的垃圾袋。今天是星期一。我只要把这些拿到十公尺外的电线杆下就OK了。我才拿起垃圾袋,就听到野猫发出抗议的叫声。突然,有一股酸酸的怪味窜了出来。我忍住想吐的感觉,对着猫说:「嘘!安静。」为什么会生出这么一股怪味呢?答案很简单,那是因为东西腐烂的关系。原本好吃的香蕉、便当里的鲑鱼、罐头里的沙丁鱼,都因为腐败而变得难闻了。

  我觉得这一切都很不可思议。东西会腐烂,这纯粹是一种变化。如果说,肉煮久了会变香也是一种变化的话,那么,酒放久了会发酵出甜味、食物会腐烂,不也同样是一种变化吗?可是,为什么我会觉得有些味道好闻,有些味道难闻呢?另外,在看待变化时,为什么也会有「好变化」与「坏变化」之分呢?依我看,我的手脚不断变长,就是一个不好的变化。

  我用力吸了一口气,试着把垃圾的味道全吸进去。我简直要吐出来了,就在我「热泪盈眶」时,我听见有人在叫我。

  「木山,你在干嘛?」

  原来是河边和山下。他们从水泥墙的边边,探出头来。

  「我想把垃圾拿去丢。」

  「垃圾?」山下瞪大了眼睛。

  「你在想什么啊?」河边说:「赶快回来啦!」

  「帮帮忙好吗?我一个人丢不完。」

  「你笨不笨啊?」

  「因为老人好像还在睡觉。」

  「为什么我们要帮他倒垃圾呢?」

  「你们喜欢监视的时候有怪味吗?上一次,你不是说有一股怪味吗?」

  「那又怎样?」

  「少罗唆,过来帮忙好吗?」

  他们两人一边嘴里念念有词,一边把脚踏到墙内。野猫正想离开,却被河边踩了一脚,于是叫了起来。

  「哇啊!」

  「山下,安静一点。」

  他们两人魂飞魄散地站在原地,我不管三七二十一,开始把垃圾袋一一传了过去。

  「好臭!」河边的脸皱成一团。「连报纸都烂掉了,真过份。」山下自己又去扛了一堆出来。

  「帮他做这点事也是应该的。他都让我们跟监这么久了。」河边似乎也想通了。

  「太好了,帮他清干净吧!」

  就在我说这句话的同时,玄关的门突然「碰」地一声开了。且就在我回头的刹那,我的额头被门板撞了一下。

  「你们在干什么?」

  我的眼前一片昏黄,我傻傻地愣在那里,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你们在干什么?」

  老人穿着一件缩水的衬衫和一条长及膝盖的宽松内裤,出现在我的面前。这是我第一次这么近看他。扁豆般的脸孔,配上小小的黑眼珠。他的声音虽然惊人,但是眼神的移动却是不急不缓。黄色,不对,应该说是咖啡色的牙齿。下齿颚门户大开,有四颗牙齿掉了。上门牙也没有了。他的头光秃秃的,脸下方却长满了白黑相间的落腮胡,上下形成了强烈的对比。我一副被附身的样子,傻傻地盯着他直看。就在老人的眼神和我的眼神交会的刹那,我陡地回过神来。

  「垃圾……。」我好不容易才开口说道。

  「垃圾?」老人再一次看了看我们。河边和山下也像被黏住似的,两手提着垃圾袋,一动也不动地站在那儿。

  「我们觉得,垃圾该清一清了。」

  「你们常常在这边鬼鬼祟祟的,对不对?」

  我的心差点跳出来,我说:「没…没有……,我们只是……。」

  「只是,只是什么?」

  惨了。都怪我说了「只是」这两个字。我总不能说:「我们只是在看你什么时候会死。」

  于是,我用很小的声音说:「我们只是想把垃圾拿去倒。」

  「胡说八道。」

  老先生嘀嘀咕咕地好像在说:「都已经露出马脚好几次了。」

  老先生这么说,真让我们感到无地自容。不过,不管怎么说,我们今天真的只是想把垃圾拿去倒。虽然我很想让他了解这一点,可是,毕竟还是心虚,所以,我以为,最好的办法就是保持沉默。我这么想、这么做,天晓得,这个世界上就是有人不用大脑想事情的。

  「你的意思是,我们还做了其他的坏事吗?」这是河边的声音。

  「不要说了。」山下说。

  老先生「哼」了一声,正准备把门关上。河边又说:

  「等等。你的意思是,我们三个是小偷?」

  「河边,不要说了。」我按住河边的肩膀。

  老先生又把门打开,他说:

  「这是什么态度?你们擅自进到人家家,到底想做什么?」

  「对不起……我们……」山下慌慌张张道歉,可是老先生只管盯着河边直看。

  「谁家的小孩,这么没有教养!」

  我心想,这下完了。河边最不能忍受人家说他的父母了。果然,不出我所料,他又开始晃脚了。

  「……我的爸爸,他……我的爸爸是消防队员。他为了救人,死在火里!他很勇敢!」

  老先生「碰」地一声,把门关上。

  「喂,等一下!你听不懂人家说的话吗?出来啊!!」

  河边对着门大叫。到了这种地步,谁都劝不了他了。

  「笨蛋!老头子,你注意听!没错,我们是在监视你!因为有人说你快死了,所以我们才监视你!我一定要看清楚,到时候你是怎么死的!」

  我和山下使尽全身所有的力气,拉着失控的河边来到大马路上。河边突然静了下来,就这样安安静静地往前走。结果,我们根本没把垃圾带走。

  到了补习班,我们仍然没有交谈。在考算数小考时,我呆呆地望着教室。坐在我前面的山下,弓着背,却不见他动笔。旁边的河边,则是每写几个字,铅笔心就断了。整间教室像沉在水底似的,笼罩在铅笔的沙沙声,和微薄的呼吸声、以及冷气的低喘声中。

  这时,老师沉稳的脚步声,在我的身边停住了。老师在看我的答案纸。我赶紧用考卷将它盖住。

  在门的另一边,老先生到底有没有听到河边的声音呢?我始终忘不掉老先生的那个眼神。带着质疑,和几分狡诈,那样的眼神让我想起小时候我养的一只狗。

  那只狗好老了,老到不想出去散步,而且,即使屁股黏着大便,它也是照睡不误。据说,在我还没出生以前,爸爸和妈妈就常带它到河边散步。那家伙常常是只要被风一吹,就兴奋得乱跑、乱撒尿,真是教人难以置信。对我而言,那只狗就跟脏脏破破的毛毯没什么两样,我实在懒得理它,如果要理的话,就是偶尔拉一拉它的尾巴,也因此,那家伙只要看到我靠近它,就会不耐烦地把脸别开。有一天,兽医来家里替它打针。妈妈说:「因为,次郎明天就要死了。」

  那天晚上,我在小狗的身边待了一阵子。小狗似乎无意把头别开,它睁着黑黑的大眼睛,一直在看我。那眼神透露着不安。而我很能理解那种不安。我自己也觉得不安。那感觉就像突然有个重要的东西要离我而去,一股莫名的情绪涌上心头,当妈妈强行把我带到房间时,我哭了。

  第二天早上,大人把小狗放进纸箱。爸爸说,无论如何都不可以看。记得,那个时候我明明很想看,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没说。于是,那只狗就连着箱子一起被埋起来了。我就是这样,常常错失某些事物,并因而造成自己的不安,而这种不安,到现在都还常常涌现。尤其,只要我一想起那天晚上那只小狗的眼神。

  补习班的课半天就结束了,我们坐在公车亭的椅子上,静静地吃着面包。而我们第一次谈山下死去的祖母时,也是坐在这张椅子上。

  「我们今天去游泳吧!」山下受不了了,率先打破沉默说道。今天刚好是学校游泳池的开放日。

  「好啊!」我表示赞成。

  「走啦!」

  河边从刚刚开始,就只顾着狼吞虎咽。

  「不去。」河边费了好大的劲才把面包吞到肚子里去,他用沉沉的声音回答。

  「我们最好停止监视了。」山下讪讪地说:「反正,老先生看起来也不像是马上就会死的人。」

  听山下这么说,河边只是盯着地面直看。山下和我对看了一眼。我想起上次的生鱼片,河边的「下毒」之说,开始让我感到不安。

  河边把第二个咖哩面包塞到嘴里,然后,站了起来。真是没辄。看来我和山下只好奉陪到底了。如果放着河边不管,实在不知道他接下来会做什么。

  大热天,老先生家阳台的玻璃窗,竟是紧闭着的。我们一度听到开窗的声音,但是,老先生一看到我们,就又马上把窗户关紧。第二天,听到开窗户的声音,以为老先生就要出现了,没想到,竟是一桶水朝我们三个人的这个方向淋了过来。接着,我们就听到水打在墙上的声音。

  「真可惜。」河边诡谲地笑道。

  这段期间,我们照样跟踪老先生。不过,其实已经不好说是跟踪了。老先生出门去买东西,河边总是盯着他的背影,大大方方地,跟在后头一步一步走。老先生有时会突然转过头来看我们。我们就会像木头人那样站着不动。

  「好像是在玩三二一木头人呢!」山下很想笑,可是,一看河边完全没有附和的意思,便只好沉默下来。

  也不知道是什么缘故,最近,老先生的食欲大增。他变成每天都出去买东西,而且,也不再限于便利商店。有时,他会跟菜贩买一些青菜,或是跟鱼贩买生鱼片。

  「一定是上次的生鱼片太好吃了。」山下说:「只是,既然要买的话,怎么不到我们家买呢?」

  河边埋怨道:「当初实在是应该下毒的。老头子!」

  傍晚,我们在商店街又跟丢了,老先生不见了。我们兵分三路,在商店街的几个热闹地带寻找,找着找着,我和河边撞个正着。

  「找到了吗?」

  我摇摇头,河边和我并肩而行。

  「反正他一定会回去的,我们不如就回他家等吧!」

  河边什么话也没说。天气又热又闷。眼看天就要黑了,老先生也该回家了。我心想,老先生一定没有带伞。

  「我爸爸……。」河边突然说道。

  「咦?」

  「其实并没有死。」

  我看了看河边。只见这家伙目不转睛地瞪着整排购物的人群。

  「除了我以外,他还有小孩。那个小孩的妈妈跟我的妈妈不一样。」

  河边说完,低声骂了一句:「去死」。我搞不清楚,他说这一句话,是在骂谁?是那些买晚餐的太太们,还是老先生?他爸爸?或是另外的那个小孩?小孩的妈妈?

  「抱歉,我说了好多谎。」

  「别这么说。」我想都没想过,他必须为这种事情道歉。

  「木山!」山下挥着手,说:「这边这边!」

  老先生站在邮局的前面。他靠在邮筒边,朝四处东张西望。

  「好像在找什么人。」山下一边观察,一边说道。

  「什么人?到底是什么人?」正准备朝老先生方向走去的河边,突然停住脚步。

  根本没有人出现。老先生又开始四下张望,突然,老先生看到了我。而就在眼神交会的同时,老先生已经迈开步伐向前走了。

  「难道……。」山下以小跑步跟在河边的后面,他一边跑一边说:「他在找的人是我们?」

  「会有这种事吗?笨蛋!」

  没这回事。山下一脸困惑地看着我。我斜倾着头,不置可否。

  第二天、我们依旧顶着大太阳,在墙边站岗。我们都已经被太阳晒得头昏脑胀了,还不见老先生在窗前出现。他家的电视也没开。原本我们以为他大概提前出门去买东西了,可是,等了一个多钟头,依然不见老先生回来。

  「搞不好在家里面昏倒了……。」山下不安地说。

  「你想太多了。昨天他的精神还那么好。」我说。

  「我祖母也是这样啊。她死去的前一天还在煮饭呢!」

  接下来的一个小时,房子里还是不见任何动静。河边噘着嘴,盯住窗户,然后,将视线移到大门,最后,又移回窗户。而不知何时,他已经又开始摇腿了。

  蝉鸣声吵死人了。他们一定都停在金木犀上。我们的背后,有一辆车子呼啸而过。接着,又是一阵的蝉鸣。

  「我这个人……。」河边用很小的声音说:「动不动就生气,我那天说话说得太过火了。」

  我虽然想说「别在意」,可是,却发现那三个字哽在喉咙,说不出来。我想,要他别在意,是牵强了些。

  「我很小的时候,眼睛就很不好。所以,脾气也不好。」

  「脾气不好跟眼睛不好,到底有什么关系?」

  「我应该向他道歉的。」河边的表情变了。

  「敲门看看好了。」山下小心翼翼地说道。就在这个时候,窗户嘎啦嘎啦地打开了,不过,只有十五公分宽。我们摒息看着窗户。终于,老先生那瘦瘦的、布满老人斑的手露了出来。他的手微微颤抖着,看起来就像是从墓碑下方冒出来的强尸的手。

  「怎么办?怎么办?他一定是快死了。」山下维持踮脚的姿势,吓得不知如何是好。

  「什么怎么办?」

  「怎么办?怎么办?喂,到底该怎么办嘛!」

  河边整个人僵在那里,眼睛瞪得大大的,从喉咙的深处发出咕咕咕咕的怪声。

  「河边!」

  河边一副要口吐白沫的样子,我像公鸡那样,不停地转动着头,却不知是要看河边,还是要看那强尸般的手。

  「咦?」

  老先生的手停住不动了。而就在同时,那只手对着我们,用食指和中指摆出一个「V」字。

  「混蛋,他摆我们!」

  河边气得头顶都要冒烟了。

  「开什么玩笑嘛!」眼看白操心一场,我也开始感到生气。

  「我们简直是被他耍了嘛。」山下露出哭笑不得的表情。

  「吵死了!!」

  河边顾不得歪掉的眼镜,只管往前走。我和山下则紧跟在后。

  「那一定是他给我们的宣战讯号。」河边突然停住脚步,转过身来对我们说道。

  「听好,我一定要继续监视那老头子。不管你们怎么说,即使只剩下我一个人,我也不会放弃。」

  「好。」我说:「既然这样,我们就奋战到底吧!」

  原有的一点不安,竟然完全消除了。既然对方提出宣战,我们当然就不能退缩。

  「那个人可不是省油的灯啊!」

  说得一点也没错。那家伙简直就是九命怪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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