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第四章 人类的故事 之三

  因为原本是商家的关系,平常总是挂著门帘的加纳裱褙店出入口相当宽广。

  可能就是因为如此,虽然这家店没有打广告,人潮众多的玉响通上也看不到招牌,更是完全没有宣传活动,可是店里仍会收到许多委托。有些是透过兵助先生,有些是熟识的妖怪,委托途径相当多样。

  我也曾经是委托环小姐裱褙的其中一人,但我根本没想过自己竟然会再次提出委托,而且还是这家店目前接受过的所有委托中特别奇怪的。

  我凝视著自己手中的细长纸盒,反射性地叹出一口白茫茫的气息。抬头往上看,头顶上是一整片被厚重云层盖住的阴沉天空,简直就像是反映出我的内心一样。平常为了逃离刺骨的冷风,我都会尽快穿过门帘。可是今天的脚步却无比沉重,一直无法下定决心向前迈进。进入十二月,街上已被圣诞节的灯饰装点得五颜六色,人们也因此雀跃鼓舞,然而我的心里就只有满满的不安与忧虑。

  到底环小姐会不会接受我这诡异的委托呢?如果她不接受,我该怎么办才好呢?不过在此之前,我该怎么跟她说明比较好啊?我越想越觉得头痛。为什么事情会变得这么麻烦?

  我想破了头也没有进展,于是我暂时停止思考,走进昏暗的店面。

  「午安。」

  我先用比平常低沉的声音打了一声招呼,然后拉开玻璃门。和室里没有半个人,不过灯是亮的,而且也有听起来像是游戏机的轻快音乐声。

  「樱汰?」

  「喔?这声音,是洸之介吗?」

  樱汰从暖被桌另一边缓缓探出头来,他刚刚似乎是躺著打电动。

  「真难得,今天没有出去玩吗?」

  「嗯嗯,大家好像都感冒了。因为最近爆发流感,只能像这样乖乖待在家里。」

  紧盯著游戏机的樱汰脸上,出现了不满的表情。他其实比较想跟朋友一起在外面玩吧。

  「环小姐呢?」

  「在里面工作,要我叫她过来吗?」

  不,没关系。正当我准备这样婉拒的时候,樱汰背后的格子门突然打开了。身穿黑底南天竹花纹和服的环小姐走了出来,她似乎没有察觉我来了,惊讶地瞪大眼睛。

  「哎呀,这是怎么了?今天不是你应该补习的日子吗?」

  「洸之介,你该不会跷课了吧?」

  「是跷课没错,不过这有点像是被允许的跷课……」

  我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才好,正惊慌失措的时候,环小姐的视线移到我手中的盒子上。

  「那是?」

  「这是一个我认识的人交托给我的东西,不是我的。」

  我也跟著看向手中的纸盒,然后回想起昨天保管这幅放在纸盒里的挂轴时发生的事情。

  「我今天就是为了这个想拜托环小姐一件事……」

  妈妈的联络总是来得非常突然。而且不论是简讯或电话都会排除多余的文字,只把要件极度简短地说出来,理所当然地也没有任何招呼用语。可能就是这样,才会格外让人觉得「突然」也说不定。

  现在回想起来,老爸也是这个样子。完全没有联络就突然跑回来了,我都快要产生我的家人其实是以惊吓我为乐的错觉,不过实际上当然不可能这样。

  事情的开端,就是来自于妈妈的联络。

  那一天不必补习,所以放学后我仍然留在教室里,跟森岛一如往常地聊著天。当桌上的手机突然震动起来的那一刻,我心里闪过的念头是「不会吧」。打开手机一看,发现果然是妈妈发来的简讯。意思就是,我大概又要被叫去「色波」了,心里不禁感到有点郁闷。我一边听著平常总是镇守在我隔壁的后藤同学的座位上──这次不知为何在隔壁──的森岛不断说著级任老师的个人资讯,一边看起简讯内容。

  「然后啊,我不小心在走廊上听到了。听说里中下个星期又要去相亲了,而且这次的对象是年纪大了十多岁的护理长。好像是训导主任帮忙安排的,他还拍著里中的背说:『哎,加油吧,里中老师。』啊,这应该算是被赶鸭子上架,结果逃不掉了吧。喔,你怎么了?表情怎么这么严肃。」

  我看著简讯内容,似乎是在下意识中皱紧了眉头。

  「该不会是女生传来的?」

  「是女的没错,但年纪已经不能说是女生了。是我妈传来的啦,传了一封奇怪的简讯。」

  「喔?我看看我看看。『放学后于自家就位,严禁乱跑。』看起来好像军队的军令啊。」

  「你觉得她为什么会传这种简讯过来?」

  「会不会是因为你被人发现行为有问题,学校联络家长,然后她准备好好念你一顿之类的?例如:『小幡同学最近好像对森岛同学非常冷淡,请问您在家是怎么教育他──』」

  「那是不可能的。」

  我一打断森岛的话,他立刻说道:「我觉得你最大的问题就是不把别人的话听到最后。」指责我的行为,而我当然也忽视了这句话。

  「不过,既然叫我待在家里,就表示一定是有话想跟我说吧?」

  森岛一边滋滋滋地吸著手里的利乐包炼乳草莓大福牛奶,一边回答。

  「应该就是这样吧~?」

  在那之后,我依照妈妈的指令立刻回家。因为实在没有什么好预感,我真的打从心底想冲进加纳裱褙店里躲起来。不过这么做应该会引发轩然大波,所以我还是乖乖照做了。

  大概在我回家后一个钟头吧。我懒洋洋地坐在客厅里时,玄关方向传来开门的声音。随后出现在客厅门口的人是妈妈,还有另一个意料之外的人。

  「宇梶先生?」

  「嗨,洸之介小弟,打扰了。」

  宇梶先生有点疲倦似地笑了笑后说道。他手里拿著黑色公事包,还有一个用布包起来的长条形物体。

  妈妈把手里的东西随手一丢,重重坐在沙发上。

  「洸之介,倒茶。」

  「啊,嗯。」

  「宇梶,别站在那里,快坐下吧。不好意思啊,家里这么乱。」

  「不不,我才是这么突然跑来打扰。」

  宇梶先生诚惶诚恐似地在妈妈指定的位置坐下。

  我虽然对这预料之外的发展感到疑惑,但还是依照吩咐走向厨房。虽然总是在喝茶,但好像很久没用自己家里的茶壶了呢,不知道茶叶有没有发霉?我心里一边想著一边把茶泡好端给两人。妈妈看了茶杯一眼,相当不满似地说道:

  「茶点呢?我想吃石井屋的草莓大福。」

  「哪可能有那种东西啊,再说平常根本很少有客人来我们家吧。」

  「真是不机灵,而且也没有把房间打扫乾净。」

  妈妈看了客厅一眼。

  「如果你要带客人回来,至少先跟我说一声啊。这才不是什么机不机灵的问题呢。」

  「不不不,不必这么客气。」

  宇梶先生喝了一口茶,眼睛眯了起来。

  「洸之介小弟很会泡茶呢。」

  其实我只是模仿环小姐平常泡茶的方式而已,不过被人称赞还是会觉得难为情。

  「是吗?不就只是比较凉一点?我个人比较喜欢烫一点的茶。」

  「那是因为妈妈的舌头比较怪吧。好痛!不要打我啦,茶会洒出来啦!」

  「闭嘴。那不是跟妈妈说话该有的态度。」

  我不顾妈妈强词夺理的发言,转头朝著脸上不知为何露出会心一笑的宇梶先生看去。

  「那么,既然叫我待在家里,意思就是有事找我吧?」

  妈妈会把宇梶先生带到家里,就表示宇梶先生可能有话想对我说吧。如果有事想找妈妈讨论的话,大可在公司里说。

  「没错。我有件事想跟洸之介小弟商量。」

  「商量?跟我吗?」

  身为社会人士的宇梶先生要跟我这个高中生商量的事情,到底会是什么呢?如果立场颠倒过来,我还比较可以理解。

  宇梶先生将手上的茶杯放在桌上。

  「我太太的娘家在东北地区,是个很有来头的家族,应该就是所谓的名门啦。老实说一直到我们决定结婚后过去打招呼之前,我都不知道这件事。历代家族好像有人担任叫做肝煎的职位,类似名主(注14)吧,而且住家也非常老旧宽广。我第一次去的时候,真的被那里的气势吓到了,心想我竟然要娶一个名门大小姐过门。」

  「不过本人倒是相当普通就是了。」宇梶先生先生苦笑著说道。

  「前阵子,亲家家里举办了已故爷爷的第十三次忌日法事,所有亲戚都过去了。那个时候,他们说希望我可以保管这个东西,就把这个交给我。」

  宇梶先生把他带来的长条形物体拿了出来。缓缓解开上面彷佛封印恶灵似地反覆捆绑的布,然后出现的东西,是个外表相当有年代的纸盒。

  「我可以打开吗?」

  「请便。」

  我打开了盖子。放在里面的东西,是一幅同样老旧的挂轴。

  「听说这好像是我太太家里从以前就一直珍藏至今的挂轴。都是由每一代的当家负责保管,因为好像是那个地方的领主赏赐的东西。」

  「为什么要把这个东西交给宇梶先生呢?难道你将来会继承那个家之类的?」

  「不不不,那个家早就已经决定由我的大舅子继承了。」

  宇梶先生挥著手否定。

  「老实说,这幅挂轴有点问题。据说只要拿在手上,那个家里的人就会接二连三地离开。」

  我忍不住倒吸一口气。心里涌出了疑问,这该不会是?

  「刚开始是亲家的家──也就是本家。以前,本家曾经雇用了类似帮佣的人,可是那些人却接二连三地求去。之后,便换成经常出入家中的和服店与百货店业者渐渐不再来访,到最后连家庭成员都开始离开本家。」

  其中当然也有结婚之后独立出去成家的人,可是大多都是离家出走或私奔,甚至有人在离家出走的地点遭遇事故横死。由于类似的事件接连发生,担心再这样下去恐怕会毁了这个家的爷爷,开始心想原因会不会出在家中的某个物品上,于是将整个家彻底搜查了一番,最后他找到的东西就是这幅挂轴。好像是因为他一把挂轴寄放在亲戚家,之前离家出走的家人就立刻回来,因此获得了证明。

  害怕挂轴的爷爷直接把挂轴送给了那位代为保管的亲戚。这是因为爷爷是入赘的女婿,不知道那幅挂轴的重要性。后来得知消息的奶奶把他狠狠骂了一顿,又把挂轴要了回来。可是爷爷又不想把东西放在家里,于是就找了另一个亲戚,拜托他帮忙保管一阵子。

  「结果这次换成那位亲戚家里的人开始离开吗?」

  「就是这样。」

  家里的人会渐渐离去。只要发现这个状况,就会把挂轴转交给其他亲戚。同样的事情一再轮回,这幅挂轴也在亲戚之间反覆转手,最后终于来到了宇梶家。

  「亲戚们也建议过好几次要把这幅挂轴处理掉,可是如果挂轴是附著恶灵或遭受诅咒的话,随便处理可能会招来更加严重的灾难也说不定。因为害怕,所以没有人敢真的动手。而且本家的奶奶也说绝对不允许这种事情,激烈地反对。她大吼大叫地说这幅挂轴是我们家的传家之宝,绝对不可以丢掉,有这种念头会遭天谴,会对不起列祖列宗。因为奶奶的自尊心很高,要安抚她真的费了一番功夫……」

  宇梶先生像是身历其境似的,只见他重重叹了一口气。

  「他们说想在奶奶明年生日的时候,把这幅挂轴挂在壁龛,所以希望我至少可以保管到那个时候……」

  宇梶先生的表情相当灰暗。他没办法拒绝这种大户人家的请托,可是一想到这幅挂轴搞不好会害家人发生不幸的事,就觉得坐立难安吧。记得宇梶先生有三个孩子,而且都是女孩,这么一来的确会让人感到不安啊。

  「请问本家大概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有人离开呢?是从爷爷入赘的时候开始吗?」

  「不,好像是在婚后过了十多年才开始的,因为听说是孩子们都长大后才发生。」

  「在那之前什么异状都没有对吧?」

  「听说是这样,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开始出现这种状况。不过本家的奶奶有说过,这是因为挂轴被弄脏、弄破的关系,由于爷爷没有定期检查和仔细保管,挂轴才会生气,最后降下惩罚。她还说是因为没有交给裱褙师好好修理的缘故。」

  「咦?」

  突然从宇梶先生口中听到「裱褙师」三个字,让我愣了一下。

  「听说那是奶奶小时候,从她的奶奶那边听来的。以前这幅挂轴曾经不小心弄破过,而当时也出现了佣人不断离开的状况。可是等到挂轴修复之后,类似情况也跟著停止了。」

  相信那位裱褙师一定是能够封住附著在这幅挂轴上的东西──能够完成台面下工作的人吧。环小姐曾经说过,现在虽然很少见,不过以前有很多能够完成台面下工作的裱褙师。

  「之前小幡课长提过,你一直在裱褙师那里学习制作挂轴。」

  宇梶先生侧眼看了妈妈一眼。妈妈仍然双手环胸,默默地低头看著桌上的挂轴。

  我是有告诉妈妈自己正在学习裱褙相关知识。因为先前还关系到老爸的画,所以实在没办法隐瞒。只是我告诉她的地点不是加纳裱褙店,而是佐伯裱褙店。

  「所以我向课长提起这件事,而她建议我可以跟洸之介小弟谈谈。」

  「喔……」

  找我谈只会让我觉得伤脑筋啊。老实说,我什么也做不到。能做的事情顶多就是帮忙介绍技术高超的裱褙师而已。

  「这幅挂轴,我可以展开来看看吗?」

  看到宇梶先生点头之后,我把盒子里的挂轴拿了出来。解开系带,然后缓缓摊开。

  画心是一只正在空中展翅飞翔的禽鸟画。如果只是这样,那就是我平常见惯了的普通挂轴。可是现在在我手中的这幅挂轴并不普通。画里除了鸟,还画了朝著天空伸展的竹子。从画心最下方不断向上伸展的竹子并没有停留在画心当中,而是直接刺穿到装裱的部分。没错,装裱上面也画著图画。整幅画的构图就像是站在竹林间仰望著空中的飞鸟一样,而且仔细看过才发现,装裱上的花纹并不是刺绣,而是手绘的图案。这到底是什么?我第一次看到这种东西。这是我至今从未见过的裱褙形式。

  而且令人遗憾的是,挂轴看起来相当骯脏。除了看似发霉和油渍的脏污之外,还有大范围的虫蛀痕迹,破损得相当严重。地杆也有受损,轴头更是不见踪影,状态非常糟糕。

  大概正是因为如此吧,我一看到这幅画,胸口立刻骚动起来。彷佛有股寒意,全身爬满鸡皮疙瘩。

  一股凉飕飕的空气逐渐包围住这里,要是被这股氛围抓住,就再也没办法动弹了,必须快点逃跑。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不过我立刻冒出这样的想法。

  心跳开始加速,本能正敲响著警钟。

  这是思念。毫无疑问。

  确定这一点之后,我立刻把挂轴重新卷了回去。

  「果然不管怎么看,都没办法喜欢上这幅画呢。」

  宇梶先生似乎也感到相当困惑。至于同样看到这幅画的妈妈,不知道是不是没有什么感觉,脸上还是一样平静。

  「我觉得最好立刻请人修复。请问这种事情必须事先徵得本家同意吗?」

  「不,大舅子也有对我说过要是找到高明的裱褙师就立刻请对方修复,所以没问题的。」

  「那么就由我来提出委托吧。我刚好认识一个非常厉害的裱褙师,等一下再帮宇梶先生问问看吧。」

  「──那东西。」

  妈妈突然开口介入我们的对话。然后她凝视著我,说出难以想像的发言。

  「你没办法修吗?」

  「…………啊?」

  「我是说,我问的是你没办法修复这幅画吗?」

  等一下,这个人在说什么啊?要我修复这幅画?我的脑筋一时无法理解妈妈的话,开始不断地反覆咀嚼。

  「不可能啊。我只是个外行人,而且这一定要拜托专家处理才行,因为这可是大户人家的传家之宝啊。」

  「之前你不就替小幡洸泉的画裱褙了吗?」

  「那个跟这个是完全不同的两回事好吗?那是老爸的画,是亲人的东西,就算失败也不会造成什么影响。但这个要是受损,可不是开玩笑的。」

  我努力试著让她听懂我的话,可是妈妈根本不打算听,我都要怀疑她是不是塞了耳塞。

  「你去了那个裱褙师的店有一年多了吧,甚至没有读书准备考试,却什么也办不到吗?」

  这句话深深刺进了我的胸口。的确,有超过一年半的时间了,我只要有空就会往加纳裱褙店跑,在环小姐身边看她做事,也会动手帮忙。然而即使如此,我从环小姐身上学到裱褙师应有的技术与知识,只占了极小一部分而已,根本没办法修复挂轴,更遑论封住上面的思念。可是就算我这么说明,感觉妈妈这种个性的人应该会用一句「我不够认真」就总结一切,于是我立刻就放弃辩解了。

  「可是,要是不赶快修复,可能会对宇梶先生的家里造成影响啊。如果要拿去给专家看,能早一刻(注15)是一刻。」

  「早一刻的一刻是多久?用以前的时间来换算,应该是现在的三十分钟左右,不过应该可以放更久吧?宇梶,你保管这幅挂轴多久了?」

  「大概一星期左右了。」

  「这段期间有发生什么怪事吗?」

  「到目前为止还没有。」

  「既然这样,就表示一个星期还不会有问题吧。」

  妈妈仍然坐在沙发上,整个人靠上了椅背,然后伸手朝著我的鼻尖一指。

  「就给你一个星期的时间。这段期间,你必须完成一份报告,把你决定用哪种方法修复挂轴、该如何进行整理好,然后提交给我,期间不去补习也没关系。顺带一提要使用报告用纸,手写二至十页,要用钉书机钉好并附上封面。」

  「现在这个时代用手写?」

  「不需要用原子笔书写整齐,只不过要写得让我看得懂,因为你的字实在不是很漂亮啊。」

  「不对不对,我不是问这个!」

  「等我仔细研究过后,判断你是否能办到,再来就交给那位裱褙师了。很简单吧?」

  才不简单呢。这种事情当然不可行啊。我无法接受这个提议,坚决表示「可是!」却瞬间被驳回了。

  「我最讨厌的就是没办法或办不到之类的话了,在什么都没尝试的情况下就说这种话尤其令人讨厌。」

  这是妈妈的个人意见,强加到我身上会让我非常困扰。我本来想这样反驳,可是妈妈不容分说的压力直接压了上来,我虽然张开了口,却说不出话,直接坐著向后退。

  「让我看看你这一年多学习的成果吧。」

  「──就是这样,我妈妈昨天硬交给我这个强人所难的课题。」

  一回想起昨天的事,我就忍不住头痛。

  妈妈只要做出决定,就一定会贯彻到底。到目前为止从没看过她推翻曾经做好的决定。

  可是这一次的事情真的不可能办到。我在宇梶先生回去之后再次尝试说服妈妈,却被她全盘否定,最后甚至还竖起了眉毛怒吼:「少在那边抱怨不停,直接给我动手做!」要蛮横也该有个限度吧。真是的,宇梶先生他们竟然有办法在这种人手下做事,实在让我非常佩服。不对,现在不是佩服的时候。

  妈妈完全不知道裱褙是什么样的世界,所以才有办法心平气和地提出那种天大的难题。一定是这样。她明明是小幡洸泉的太太呀。这么一来,不就跟之前提出强人所难要求的丰川先生一样了吗?对于我提出的这个委托,环小姐搞不好又会发飙也说不定啊。明明我前阵子才刚发过誓绝对不会再让环小姐说出京都腔。啊啊,怎么办──思考越来越负面。我战战兢兢地等著师傅的回应,不过环小姐仍然慢条斯理地喝著茶,看来目前似乎还没有问题。

  「洸之介的母亲大人真是个有趣的人。」

  「一点也不有趣啊,樱汰。她是个让人很头痛的人。」

  「是吗?」

  樱汰相当讶异地歪著头。他之所以觉得有趣,应该是因为事不关己吧。可是对于亲人来说实在是非常棘手、极度累人。

  「那就是你暂时保管的挂轴吧?」

  环小姐边说边放下茶杯,而我把纸盒推了过去。环小姐毫不犹豫地打开盒子,展开挂轴。一看到那幅画,环小姐立刻开心地眯起眼睛。

  「这是绢本呢。不是绘于和纸,而是把画绘于在绢布上,而且还是罕见的绘装裱。」

  「绘装裱?」

  「对。这幅挂轴连装裱的位置都画上图样了不是吗?这是用一张偌大的纸分别画出画心上和装裱上的画。装裱上有可能是完全不同的画,也有可能是让画心的图样超出至装裱上的画,或是可能画出类似绫布花纹的图形,表现方式相当多元,不过基本上这些全部统称为绘装裱。装裱也变成了画作的一部分,然后再进行托裱,制成挂轴。」

  也就是说,这幅挂轴果然和平常那种将画心贴在绫布上制作的挂轴不一样。

  「嗯哼嗯哼,一只鹭鸶配上竹子吗?看来似乎没有作者的姓名呢。」

  「环,极月是什么意思?」

  樱汰指著一行写在画心角落的文字。

  「那是农历十二月的别称,这幅画大概是在十二月完成的吧。」

  环小姐手中的挂轴,猛烈散发出让人不是很舒服的气息。感觉气温似乎下降了一点,心情也跟著越来越低落。可是环小姐脸上的表情却跟我的心情成反比,看起来越来越高兴。

  「这上面附著思念吧?」

  我忍不住开口确认。环小姐则是轻松地回答:「是呀,紧紧依附在上面了呢。」

  「嗯~画是很漂亮没错,可是却不想一直盯著看呢。」

  看著这幅画的樱汰,两条眉毛看似不快地皱在一起。嗯嗯嗯,这才是正常反应吧。

  「而且跟洸之介说的一样,状态非常糟糕啊。」

  樱汰的这句话,是他看到这幅挂轴最直接的感想,同时也包含了「这样真的有办法修复成原状吗?」的疑惑。

  我也是这么想。除了破损得非常严重之外,又是绘装裱这种特殊物品,甚至还附著非常不好的思念。如果是传说中的裱褙师可能还有办法修复,但像我这种只比外行人稍微专业一点的人,当然是直接举手投降。

  「是啊,可能会花上非常多的功夫和时间呢,而且思念又这么强。」

  「那么,果然还是尽快开始修复比较好吧。」

  等我回去之后,还是试著再说服妈妈一次吧,说我无法办到那种莫名其妙的要求。要成功说服实在难如登天,不过我也只能硬著头皮上了。告诉她师傅也说必须尽快开始修复,不然就会发生大事,搞不好还会死人之类的。就算是骗人的也好,只要说得夸张一点,她搞不好就会一边碎碎念一边答应也说不定。

  可是,一直凝视著挂轴的环小姐语气轻松地这么说:

  「你母亲说得没错,放置一星期应该不会有事,你就来试试看吧。」

  「咦?」

  我怀疑自己的耳朵听错了,同时也怀疑映著满脸笑容的环小姐的双眼是不是看错了。

  「那么,我就来帮你上短期特别冲刺课程吧。」

  环小姐乐不可支似地从怀中拿出了固定袖子用的带子。

  我打开手机确认时间,现在是下午一点,正好是约定的时间。阖上手机后,我有点愧疚地打开了挂有「本日公休」告示牌的店家大门。虽说是店家,但这里不是加纳裱褙店,而是我来过不少次的兵助先生的店──佐伯裱褙店。

  才刚走进店里,兵助先生立刻就从里面走了出来,可能是听到开门声吧。

  「你来啦,洸之介。哎,就上来吧,虽然有点乱。」

  「抱歉,星期六明明是公休日,我却跑来了。」

  「没事没事,这种小事不必在意啦。反正老爸和老妈都出门了,我现在也没有非做不可的工作啊。」

  我跟在兵助先生的后面,来到一间看似会客室的和室。他叫我随便找地方坐,我就直接坐了下来。这时,眼前的纸门被人缓缓拉开。

  「洸之介同学,欢迎你来。」

  边说边走进房间的人,是望月小姐。身为兵助先生未婚妻的她,会出现在这里并不是什么怪事。不过她工作的地方,今天应该不是休假日才对。

  「咦?今天不必工作吗?博物馆应该没有休息吧?」

  「今天刚好是我休假的日子,而且我听兵助说,洸之介同学正认真准备接受成为裱褙师的考试,所以我就过来了。」

  「这种假消息是从哪边听来的呀?」

  「不是这样吗?这是扬羽发来的简讯啊。」

  兵助先生在桌上放了一台笔记型电脑,插上电源。

  「不是啊,只是有人丢了一个有点麻烦的课题给我。」

  扬羽大概是从环小姐和樱汰那里听说的,可是到底要怎么听,才会变成这种完全错误的状况啊?照理说环小姐他们应该会正确传达讯息才对。

  为了解开误会,我把之前和妈妈的交涉经过简单告诉两人。

  「喔,原来还发生了这种事,真有趣~」

  「中间是出了什么问题,才会让扬羽产生那种误会啊?」

  「这个嘛,你问我也不知道,我倒是很想知道原因。」

  「也对。然后你的课题,就是那幅绘装裱吗?」

  「是的。」

  兵助先生的眼睛盯著电脑萤幕,移动滑鼠点了几下,然后把整台电脑转了过来。

  「这些是绘装裱的照片。」

  画面上排列著满满的挂轴照片。我今天来这里,就是为了看看这些绘装裱的照片。因为环小姐在介绍各种关于绘装裱的知识时,对我说道:「俗话说百闻不如一见,兵助那边有很多照片,你先去看看吧。」

  「好厉害啊。立体感十足,而且又有魄力,感觉就像是立体绘本一样。」

  比我先看到画面的望月小姐这么说道。

  从画心朝著装裱大大展开双翅的老鹰;把画心当成窗户,从窗中朝著装裱跳出来的女性;从画心当中延伸,纠缠在装裱上的藤蔓。除了这种画心跟装裱互相关联的作品,也有画心上画著小狗,而装裱上画著高挂月亮的星空之类的,把两种截然不同的画组合在一起。

  「这也是绘装裱吧,要画出来肯定非常辛苦。」

  望月小姐指出来的,是一幅乍看之下用了普通绫布的挂轴,然而上面细致的花纹全都是用毛笔一笔一画小心画上去的。要手绘这些花纹,的确需要非常大的耐心。

  「绘装裱的作者必须连绫布的部分都要绘制,所以裱褙师的工作,大概就只有托裱,然后加工成挂轴而已。可是若要修复,那就非常困难了。如果只是绫布破损,那么只要更换绫布就好,可是绘装裱没办法这么做。」

  没错。这次虽然不必烦恼绫布的选择,不过取而代之的是非得在无法加工的状态下连绫布也一起修复。

  「状态怎么样?很糟糕吗?」

  「是的。上面有虫蛀的痕迹,甚至还有发霉、油渍,另外好像还有被雨淋过的水渍吧。此外,环小姐也说这些痕迹应该从很早以前就有了。」

  「这还真是麻烦啊。」

  「除此之外,上面还依附著非常强大的思念。」

  我这么一说,兵助先生立刻「呃!」了一声,厌恶地皱起了脸。相对地,我觉得好像在望月小姐的眼中看到莫名的光采。

  「那幅挂轴现在在哪里?我好想看喔。」

  「现在寄放在加纳裱褙店。不过,就算看了也不是什么有趣的东西,应该说我实在不太想再看到啊。」

  「有发生东西移动或图画移动之类的事情吗?」

  「目前是没有……望月小姐,你该不会喜欢恐怖片之类的东西吧?」

  「超喜欢的。」

  望月小姐带著灿烂的笑容回答,听到这句话的兵助先生则是浑身虚脱。

  「不过,竟然会碰上这么麻烦的挂轴,你的运气也实在真够差。」

  「我也是这么想。」

  「洸之介同学的妈妈并没有要你想办法处理思念吧?只是问你能不能把挂轴修复得漂漂亮亮。可是这要怎么做呢?总不能拿去洗吧。」

  听到望月小姐的这番话,我想起了昨天从师傅那里学来的知识。

  「好像真的是用水洗喔,如果没用的话再改以热水冲洗。」

  首先把托裱纸剥除,普通的挂轴在这个步骤就能将画心和绫布分开。然后再把画心放在铺了和纸的板子上,用喷雾器喷湿后再用水壶缓缓注水,把上面的脏污冲掉。这个方法是用来去除刚出现不久的脏污。如果水太烫的话,有可能会把颜料也一起冲掉,所以必须小心。师傅是边说边在我面前实地演练一遍,当然是用假画心。

  「如果冷水和热水都没办法去除的话,就会用药物。」

  「那个环小姐也有说,可是她记不住药物的全名。」

  「她到现在都还没记住吗?」

  兵助先生看不下去似地说道。之所以记不住,是因为药物名称里混著片假名标记的外来语。环小姐拿外来语没辙,所以连带记不住有片假名的单字。汉堡的名字明明就有办法过目不忘。不过虽然记不住名称,却还是可以自由运用,这一点实在很了不起。

  「一般常用的是过锰酸钾。你要好好记住啊。然后是亚硫酸钠和硼酸。把这些成分溶在温水里,接著再分别用水壶依序淋上去。」

  「感觉好像化学实验呢。」

  这些全是化学教科书里会出现的单字。想不到竟然会在这里听到这些名称,我有点意外。

  「不过使用药物算是最终手段。因为这样会伤害画心,有时还会造成颜料褪色。而且为了不让药物残留,必须使用大量清水冲洗。因为要是有任何一点药物残留,就会毁了画心啊。」

  「也就是说,只有承受得了反覆冲洗、非常完整而坚固的作品才能使用药物吗?」

  一听到望月小姐的结论,我的心情马上沉重起来。那幅挂轴已经破破烂烂的了,搞不好根本不能使用药物。

  「我忘了说,在清洗之前一定要涂上防止剥落的东西。」

  「环小姐也有提到。我记得那叫做胶矾水对吧?就是用来防止颜料剥落。」

  我一边回想师傅说过的内容一边这么说,望月小姐听了之后露出疑惑的表情。

  「涂抹胶矾水应该是在作画前进行的吧?为了不让颜料晕开。」

  「是这样吗?」

  「啊啊,你老爸应该也是那样做,他应该有皮胶之类的东西吧?」

  等我回去之后再来翻找老爸的房间吧。自从老爸去世之后,房间也一直维持著原样,搞不好还有办法在那堆画具小山里找到涂抹胶矾水的工具。

  「对了,洸之介同学的爸爸就是小幡洸泉啊。果然向环小姐拜师学艺的原因,有很大一部分是出自父亲的影响吧。」

  「这个嘛……有点难说……」

  因为我对老爸的工作一点兴趣也没有,而且直到老爸回来之前,我甚至连他画了什么样的画都不知道。

  不过就结果来说,我还是因为老爸的关系来到了加纳裱褙店,说有影响也算是有影响吧。

  「真是的,都做到这个地步了,洸之介同学乾脆成为裱褙师不就好了吗?对了,你乾脆到这家店工作如何?我公公不是也说洸之介同学很有天分,非常中意你喔。而且他最近腰痛,工作速度也变慢了,多找一个人过来,对这家店也有好处吧。」

  望月小姐一边夸张地挥舞双手,热切地表示意见。

  「刚开始可能没办法给薪水。如果这样也行,你就来我们店里吧。」

  兵助先生这句出乎意料的话,老实说让我非常惊讶,我真的没想到他会对我这么说。

  「不过,要独当一面至少需要十年的时间,中间这段期间就算是实习。」

  「……十年吗。」

  果然需要这么长的时间。也对,不论是制作或修复挂轴,都需要非常庞大的知识与技术。而且也需要很长一段时间累积经验才有办法获得,连兵助先生也说他是一直到最近才获准独自一人进行作业。

  十年应该算是保守估计吧。可是对现在的我来说,实在有点太久了。

  我真的很感谢他们如此真心为我著想,并提出这么好的建议,所以我狠不下心直接拒绝他们,只说了一声谢谢。

  自从这个房间的时间停止,到底过了多久呢?自从房间的主人离去后,大概过了两年吧。

  我打开老爸生前使用的那个房间的纸门,纸门意外顺畅地打开了。我原本以为房间里会有异味或充满灰尘,不过其实并不严重。说不定妈妈一直都有频繁地打开房门换气。

  一走进昏暗的房间,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拉开窗帘。明亮的阳光照了进来,房间里的气氛顿时一变。在阳光的照射之下,这些多到彷佛填满房间似的大量画具,从原本诡异的黑色影子中一一浮现出来。

  放著最多画具的地方,就是矮桌上和桌脚附近。砚台、调色盘、各式各样的画笔、和纸以及刷毛。直到临死前,老爸都在这里画图。所以有好一阵子,这里都维持著他生前使用时的模样。可是一直这样下去毕竟不是办法,所以我就和妈妈一起把调色盘和画笔都洗乾净了。不过,说到我接触老爸画具的经验,也就只有那一次而已。

  当初帮老爸的画裱褙时,相关作业一直都是在加纳裱褙店里进行。可能就是因为这样,我一直下意识地认为裱褙作业所需的工具都在那家店里。所以,家里就有裱褙工具这件事,对我来说实在是非常出乎意料之外。可是仔细想想,就算有应该也是理所当然。如果作画的画具和裱褙的工具完全不一样的话,两者就会完全不调和,无法统一。

  我打开桌子旁边的木箱。里面放满了各种装有颜料的小瓶子。拿在手里摇了摇,颜料就像沙子一样沙沙流动,感觉就像是有颜色的粉末,跟我想像中的颜料完全不同。

  「你在干什么?」

  「唔哇!」

  我朝向声音的来源回头,妈妈一副刚睡醒的模样站在眼前。

  「不要吓我啦。」

  「因为你一直制造出声音,我才醒了过来。真是的,今天可是难得的假日耶。所以呢?你到底在干嘛?」

  「你知道皮胶这种东西吗?」

  「皮胶?啊啊,动物性蛋白质的凝胶是吧?如果是那个,我想应该就在这附近吧。」

  妈妈快步走进房间,在画具堆里翻找,然后拿出一个塑胶袋对我说:「就是这个吧?」

  袋子里放著一根介于黄色和茶色之间的棒状物体。看起来有点半透明,感觉有点像是形状稍微歪斜的塑胶棒,这好像就是皮胶。

  日本画所使用的岩绘具(注16)都是颗粒状,乾巴巴的没有办法直接用。而皮胶则是接著剂,把皮胶溶化之后和岩绘具混合在一起使用。这和学校美术课使用的颜料大不相同,并不是转开盖子立刻就能用,据说非常费功夫。

  兵助先生所说的防剥落步骤也需要使用这种皮胶。把皮胶和明矾一起溶进水里之后,完成的东西就叫做胶矾水。涂在绘画上,就能防止颜料剥落。

  「这看起来还满硬的,真的是凝胶吗?」

  「好像是熬煮牛皮之后的萃取物。你要用那个吗?」

  「不,我只是确认一下家里有没有而已。」

  「喔。」

  妈妈不太感兴趣似地随口回应。

  「你的课题应该有所进展了吧?」

  「啊,算是有吧……」

  我没有明确回答,闪烁其词。

  「不过,没想到妈妈竟然知道皮胶这个东西,真教人意外。我还以为你对图画一点兴趣也没有。」

  「因为那个人只会说关于画的事啊。」

  妈妈有点受不了似地接著说:

  「用什么颜色的颜料,可以画出什么样的风景。用什么样的画具,用哪一种方式作画,就能完成什么风格的图画。他只会把这些事情挂在嘴边。」

  妈妈拿起箱子里放了颜料的小罐子。

  「这些东西,应该都是将矿物磨碎而成的吧。」

  「我听说最近好像也有人工制成的。」

  「这是矽酸盐和金属氧化物的化合物。」

  「啊?」

  「群青是硷式碳酸铜,胡粉是碳酸钙,辰砂(注17)是硫化汞。我就是这样,只把这些东西当作化学式在看。所以每次看到利用这些颜料能画出那么美的画,都让我觉得非常不可思议。明明看著同一种东西,却没办法用同一种方式去看呢。」

  妈妈一边轻声说道,一边像是对著阳光观察似地把小瓶子拿了起来。她凝视著让人忍不住眨眼的深蓝色颜料,侧脸看起来有些寂寞。

  「会用那种方式看待颜料,洸之介的妈妈真是有趣的人呢。」

  扬羽边说边笑,然后拿起杯子喝了一口热牛奶。

  我并不在加纳裱褙店的和室,而是在扬羽以前打工的咖啡厅吧台前,将我在老爸房间发生的事情说出来,一旁还可以看到莲华像只花栗鼠似地嚼著冰块。因为我有事要找店长和马先生,结果正好和偶然来访的她们巧遇。

  「我之前不是要洸之介过来找和马哥打听莲华的下落吗?在那之后我都还没有跟他好好报告事情已经落幕了。」

  这似乎是她们来店的理由。这么说来,我也是问过之后就再也没来了呢。为大家带来麻烦的始作俑者只用平常那种随便的口吻说道:「对不起啊~和马哥。不过我们已经和好,所以没问题了~嘿嘿!」摆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反而让人更加内疚了。明明不久之前还那么低落,这样一来简直就像是在骗人。

  之后扬羽问起我的课题进度,所以我自然而然地说出了上午跟妈妈的这段对话。

  虽然早就知道她是个脑中充满数学公式、化学式和专业用语的人,只是没想到会夸张到这种程度。老爸应该不会像妈妈那样想吧。对画家来说,颜料就是画图用的工具。脑中肯定只想著绘画,根本不会去在意成分是什么。明明是夫妻,对事物的看法却如此迥异,应该说真亏得他们两人有办法结婚啊。艺术家和理工科的研究者,不管怎么想都很难配在一起啊。

  「原来小幡洸泉的太太是这样的人啊,感觉真新鲜。」

  店长和马先生相当感兴趣似地这么说道。以艺术家的伴侣来说,妈妈果然比较特别。

  「他们到底为什么会结婚呢?」

  「你直接问问看不就得了?」

  扬羽坏心眼地笑了。看得出来她完全就是在看好戏,所以我也回答她「绝对不要」。

  「所以,洸之介今天为什么过来?」

  「我有点事想问和马先生。」

  「问我?」

  和马先生一边擦著玻璃杯,一边瞪大了眼睛。

  「请问这附近有没有大型的画具店?」

  「洸之介同学要画图吗?啊,现在才开始准备术科考试,可能已经太晚了喔。」

  「不,不是为了那个,而且我也不打算变更报考的大学。」

  「咦?什么?大学?洸之介不是要成为裱褙师吗?这次的课题不就是为了这个吗?」

  「不是啦,扬羽。拜托请不要再到处散布谣言了,请问你到底是从谁那里听来的?」

  「我是听莲华这么说的。」

  我和扬羽同时移动视线,看向莲华。莲华用手指玩著她长长的头发,嘟起嘴巴。

  「咦~?不是这样的吗~?我是从樱汰那边听来的耶~」

  樱汰个性严谨、记性又好,他对莲华说的一定是事实。只是莲华没有认真听清楚,然后擅自误解了吧。扬羽似乎立刻发现不对劲,小声地抱怨著:「我说你呀,肯定又没有认真听别人说话了吧。」

  「既然这样~那个课题又是为了什么?」

  「我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只是妈妈单方面要求我这么做。然后在环小姐指导我的期间,我想到自己还不曾仔细看过画图用的画具。老爸的房间里虽然有留下一点,但是那应该也只是其中一部分而已。」

  「原来如此。如果是这样,那么最清楚的人就是和马哥了。」

  扬羽深表同感似地点头。美术大学毕业,现在又在经营画廊咖啡厅,和艺术家的交流活动肯定不少。这么一来,应该也会非常清楚哪里有贩卖画具的店铺吧。我是这么推测的,而这个推测完全命中。

  「我想想,如果是这附近的话,隔壁镇上就有一家老字号的画具店。那边的画具种类相当齐全,应该可以提供不少参考吧。」

  我打开手机里的地图软体,向和马先生仔细询问路径,并确认了位置。如果是那里并不算太远,明天去环小姐的店之前就先绕过去看看吧。

  「你看起来真开心,一点都没有不得不做的感觉呢。」

  阖上手机后,我一抬起头来,正好和满脸不怀好意的扬羽四目相交。

  「没这回事。都是因为这样,我才一直不得不跷掉补习班的课啊。」

  「咦~这有什么关系!可以正大光明地跷课耶~」

  「当然有关系啊。补习费都已经缴了,请问这样不是很浪费吗?」

  「你对这种事情倒是很严格呢。」

  「因为我家并没有那么宽裕啊。」

  和马先生原本一直笑著听我们说话,随后突然伸手托著下巴,做出了正在深思的动作。

  「洸之介同学,你今年三年级对吧?」

  「嗯,没错。」

  「小扬羽和小莲华今年应该也是三年级吧?」

  两人同时全身一震。我不是很清楚,不过她们好像是这么设定的。

  「明明同年,为什么只有洸之介同学要用敬语呢?」

  「那个啊……」

  因为她们其实不是人类,年纪比我大很多呀。我当然不可能把事实说出口。

  「因为我们的生日比洸之介早。」

  「对对对~我们开玩笑地说我们是学姊喔!结果也就这么定下来了。」

  两人脸上带著非常不自然的微笑,还有冷汗。这个藉口实在有够牵强。

  「喔,原来是这样啊。」和马先生看向我的眼神中似乎多了一丝怜悯,不过我决定假装没看到。就这么办。

  隔天放学后,我前往了和马先生告诉我的画具店。仰赖手机里的地图前往的目的地,和周围的民宅融合在一起,使得我不断来来回回走过头。等到我终于注意到那块老旧的招牌时,都已经不知道经过店门口几次了。这里搞不好比加纳裱褙店更没有存在感也说不定,后者至少有块显眼的招牌,虽然字看不懂就是了。

  老店铺里意外地宽广。除了日本画之外,还摆放著油画、水彩等各式各样的画具。收银台后方有一位应该是店员的老爷爷,单手拿著一本文库本坐在那里。我往店内看了一圈,除了我以外似乎没有其他客人,非常安静。

  我朝著自己的目的地日本画专区走去。光是可以做为画心的和纸和绢布,就有好多种类一字排开,然后还有各种大小和粗细的画笔。皮胶也不光只有棒状,甚至还有颗粒状。再往里面走去,则是一整柜的岩绘具,种类之多,让我的视线不由自主地被吸引过去。老爸的房间里也有相当多种类的颜料,不过眼前的小瓶子却是家里的数十倍之多。颜色有的鲜艳、有的细致,我觉得彷佛快被这片色彩之海给掩盖、吞没了。

  颜料的颜色种类很多,不过价格非常不一致。数量最多的大概是五百日圆左右,有比这个便宜的,也有更贵的。

  「这么一小瓶竟然要三千日圆啊。」

  我忍不住说出了平民般的意见。画具真的是很贵呢。可是价钱为什么会差这么多呢?就在我伸手拿起一瓶标价稍高的瓶子时──

  一个明明没有人在的地方,突然传来了一阵声响。然后我在展示架后面隐约看到一团蓬松的茶栗色头发。

  「……小杏,你在做什么?」

  一个大概念小学的小女孩战战兢兢地走了出来。她是镰鼬小杏,外表看起来可爱,但是脑中的思考回路却是相当危险。

  「那个……因为扬羽姐说洸之介会过来这里……所以我在这里等著。」

  「等著?你从什么时候开始等的?」

  「大、大概三个小时前。没问题的,因为我有偷偷躲起来,店里的人应该没有发现我。」

  「你早点叫我一声就行了呀。」

  「因为你看起来好像很开心,所以我叫不出口……」

  小杏用含含糊糊、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这么说道,然后低下头。

  之前扬羽也有对我这么说吧,还有更早之前的凪纱小姐也是。

  「我看起来真的有那么开心吗?」

  「是的,非常开心。不过我可以理解这种感觉,只要看到喜欢的东西,就会整个人沉迷进去呢。我每次看到最新型的家电用品时,都会看到忘了时间,前阵子也因为没发现打烊的时间已经到了,结果就被关在卖场里面。」

  小杏害羞地红了脸。

  不管再怎么沉迷,我也不会做到那种地步,应该说不管任何人都不会做到那种地步。

  「这、这样呀……」

  「是的。多亏如此,我才可以毫无顾忌地一直看家电。」

  「……那真是太好了呢。」

  「是的!」

  小杏抬头看著我,脸上堆满笑容。刚开始因为小杏过度怕生,连脸都很难看见,不过现在已经可以这样面对面说话,让我觉得相当感慨。虽然对话内容诡异的部分还挺多的。

  「所以,找我有什么事吗?」

  「与其说有事……不如说我从莲华姐那边听说洸之介这次决定成为裱褙师,所以现在正在接受考试。」

  「不,那是假的。」

  莲华啊,你到底跟多少人说了这个假消息啊?

  「是假的吗?」小杏似乎相当吃惊,发出了一点也不像她会发出的大喊声。「你不打算成为裱褙师吗?明明看起来那么乐在其中呀?」

  「跟环小姐学到很多东西的确很开心,而且我对这个世界也很有兴趣,不过光凭兴趣没办法一直做下去。」

  「是这样吗?」小杏的眼神难得强硬了起来。「小野寺先生也是因为喜欢才努力学习,最后还成功创立公司了喔!」

  「那是比较罕见的例子啦。」

  小杏的朋友,也就是小野寺制造厂的初代社长,出于热情而创立了家电产品公司,获得成功,不过那只限一小部分的人。虽然也有像奏一样,只因为喜欢就在同一条路上持续前进,即使经过五十年也坚持不愿放弃。不对,那应该是特例中的特例吧。

  「这么说来,现任社长的小野寺先生,最近情况如何?我听兵助先生说,那幅达摩画的挂轴好像已经送回去了吧?」

  「是的。他的病也已经痊愈,最近正精力充沛地工作著。公司营运也渐渐好转了,相信一定都是托了那幅画的福。」

  「这样呀。那真是太好了。」

  站在第一次进入的画具店里,我和小杏相视微笑。

  「喂,小子。」

  我因为一个异常沙哑的声音而回头,发现坐在收银台后面的老爷爷站了起来,正在看著我们。难道「小子」是在叫我吗?

  「如果是你认识的人,就把那个小姑娘带回去吧。一直坐在店里,让人很伤脑筋呀。」

  小杏似乎以为自己是神不知鬼不觉地躲在店里,不过老爷爷好像早就发现她了。不知道是这件事情让她遭受严重的打击,还是因为她太过怕生,总之小杏瞬间红了眼眶,还发出了一声小小的惨叫。

  在画具店前和小杏道别之后,我直接朝著加纳裱褙店前进。环小姐已经在里面的作业场等我到来了。

  宇梶先生的绘装裱就摊开在作业场的桌子上。环小姐一边指著下半段一大片的虫蛀痕迹,一边解说:

  「像这幅画一样,当破损部位非常显眼的时候,就要用新的和纸补起来。然而这是绢本,所以必须剪下一块和破损部位同样形状大小的绢布,分毫不差地填补上去。那块绢布也必须选用和画心相同材质与颜色的绢布。不然的话,填补部位就会特别突出,反而变得更显眼。同样的情况也可以套用在直接托裱于画心的初裱上,不然画心明明很老旧,但托裱纸却纯白崭新,这样也会让人觉得很奇怪。」

  「原来如此,的确是这样没错呢。」

  「如果这么做之后,修补部位依然显眼的话,就要涂上一层淡淡的颜色,使之和周围融为一体。只能涂在修补部位上,绝对不可以动到原本的图画。」

  我一边点头,一边把师傅说的话全部写进笔记本。自从这个短期特别冲刺课程开始后,环小姐教授的所有东西全都被我钜细靡遗地写了下来。

  开始不过几天而已,就已经累积了相当多的内容。一想到必须把这些笔记内容统整一遍,就觉得没有干劲。可是以妈妈的个性来说,要是交出不上不下的报告,可能会被她直接退回来。为了不让之后出现纰漏,我必须把师傅所有的话都记录下来才行,压力颇大。

  在我努力做笔记的时候,一直盯著挂轴看的环小姐缓缓开口:

  「可是,就这幅挂轴来说,现在能做的大概就只有重新选一组轴头了。不管再怎么做,应该都没有办法恢复原状了吧。像这片顽固的污渍,就无法完全清除。」

  我认真凝视著环小姐看似有些落寞的侧脸。

  刚刚说话的人是环小姐吧?因为传进耳中的这番话实在让人无法置信,想不到环小姐竟然会说出丧气话。

  「环小姐也有办不到的事情吗?」

  环小姐惊讶地眨了眨眼睛,然后忍俊不住地笑了。

  「当然有呀。」

  「可是到目前为止,你应该把委托物品全都完美修复了吧?」

  「就某种程度来说,总会有办法让挂轴看起来是漂亮的,而且那些挂轴的状态也不算太糟糕。可是这幅挂轴上面的污渍已经过于老旧,就算用了药物也还是会残留下来。如果硬要把脏污洗掉,药物可能就会伤到画心,这么一来不就本末倒置了吗?」

  这样说也没错。我心里这么想的同时,却也有一部分的自己无法接受。不知道该说是无法接受,还是无法相信。

  然后我发现了,我可能把环小姐当成是什么都办得到的魔法师也说不定。因为她是传说中的裱褙师,又是活了五百年的妖狐,所以我才会擅自认为人类办不到的事情,若是她全部都办得到。实际上,我也不曾听过环小姐说出「这幅挂轴无法修复」这般丧气话,她总是说「没问题,一定可以完美修复」。

  环小姐感受到我的疑惑,苦笑著说道:

  「身为裱褙师所拥有的技术,原本就不是我发想出来的,而是许多先人们经过长时间的研究、钻研、实践而来的。我只不过是循著前人的脚步,只是裱褙经验比普通裱褙师多了一点而已。所以我能做到的事,比现在的年轻裱褙师可能稍微多一点。可是啊,还是有限的。」

  环小姐低头看著挂轴。

  「现在我能做的,就是确实掌握自己能做到的和不能做到的事情,然后把自己能做的部分彻底完成;做不到的,就只能托付给未来了。将来可能会诞生新的技术,可以在不伤到画心的情况下去除脏污也说不定。为了让这幅画能够等到那一天,现在就要把能做的事情尽力做完。这就是我们的工作啊。」

  环小姐口中说得乾脆,侧脸看起来却有一丝懊悔。

  到目前为止,环小姐可能已经有过多次因为无法修补而感到懊恼的回忆吧。所以她才会不光是利用古老的方法,同时还积极采用新的技巧。

  可是这样的未来真的会来临吗?

  「这就难说了。只不过,我活著的这段期间,发生了许多过去根本无法想像的剧烈变化。例如:以前没有加了防腐剂的浆糊,也没有能去除脏污的药物。那个时候可都是用鸟粪或饭粒去除脏污呢。就连岩绘具,现在都可以利用人工制造出各种颜色了不是吗?活了这么久果然是有好处的呢。」

  环小姐的这句话莫名显得苍老。

  「所以,未来如何实在没人知道。搞不好将来开发出那种技术的人就是洸之介也说不定。」

  「我?」

  「不是完全没有这个可能吧?」

  环小姐看了我的眼睛,然后戏谑地笑了。

  我突然想到和马先生说的话。以科学的方式研究美术画具的学术领域,如果到那里去,说不定就能实现环小姐所说的未来,说不定就能成功做到环小姐认为「做不到」的事。

  一条铁道在我前方延伸出去。我原本准备前去的这条铁道,是中间没有岔路,笔直的单行道。可是现在,这条铁道上突然出现另一条通往他处的崭新铁道。这条新铁道是笔直的呢?还是会不断转弯呢?是高低起伏?还是顺畅的平地呢?完全不得而知。可是,我很想看看终点究竟是什么样子。

  我现在距离分歧点非常近,如今只剩下到底要不要拉下改变方向的把手而已。

  从教室窗户见到的天空,跟昨天之前的天蓝色完全不同,转变成一片灰白。泫然欲泣这句话正好可以用来形容今天的云朵,到昨天为止明明都还是好天气呀。不过值得庆幸的是雨滴成功忍耐到放学之后。必须在开始下雨之前赶快前往环小姐的店才行,就在我一边这么想,一边站起来的时候──

  「小幡同学。」

  坐在隔壁的后藤同学叫住了我。

  「我听说你最近都没去补习,怎么了吗?看起来似乎也不是身体不舒服的样子?」

  后藤同学像是在观察似地认真凝视著我。我们并不是去同一间补习班,不过我立刻就想到她的消息来源。应该就是星野吧。

  「因为有点事,所以这星期没办法补习。帮我转告一下我下星期就会过去了。」

  我没有说要转告给谁,不过似乎只要这样说就可以了。只见后藤同学点了点头后回答「我知道了」。

  「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吗?」

  一个稳重的声音传来。我回头一看,正好看到单手拿著书包,看似相当诧异的立花同学歪著头站在眼前。

  「因为我听说小幡同学最近都没去补习,正在问他是不是真的。」

  「是吗?竟然在这个时期跷课,还真游刃有余呢。真好~」

  立花同学一脸羡慕地抬头看著我,让我有点心虚。我才不是游刃有余,现在反而是被逼到毫无余力做其他事的程度啊。报告的缴交期限就是后天了,但我根本还没开始整理笔记。

  「没错没错~非常游刃有余啊~模拟考的判定结果也是从很久以前就一直是A或B吧~」

  一只手臂搭上我的肩膀。我往旁边看去,马上看到森岛的脸。他从什么时候开始听我们说话啊?这个家伙一登场,后藤同学便立刻皱起了脸,立花同学则是吓得睁大了眼睛。至于我的表情如何,我想应该比较接近后藤同学吧。虽然我看不到自己的表情就是了。

  「有自信的人真好啊~」

  「才没有自信呢。那你之前的模拟考结果怎么样?又是D?」

  「不,是E。」森岛露出悲壮的神色。「就连我觉得勉强可以上的学校都是E。」

  「这样很糟糕耶。」

  「对吧?真的死定了啦,我该怎么办才好?」

  「既然这样,森岛同学就直接当重考生啦。」立花同学的口气听起来莫名有点开心。「现在要更改报考的大学可是很麻烦的。」

  「咦?在接受考试之前就已经确定重考了吗?不要这么快放弃我啊!相信我的可能性吧!搞不好会发生奇迹也说不定啊!」

  「应该不会吧。」

  「不可能不可能。」

  我率先发难,后藤同学也紧跟在后一起摇头。然后立花同学甜甜一笑,发出致命一击。

  「所谓的奇迹啊,通常只会发生在平常就有在努力的人身上,什么都没做的人是不可能出现奇迹的。」

  立花同学说得非常中肯,但也非常残忍。她真的是个和外表完全不同、一本正经的女生。

  「可恶!好友也就算了,竟然连女生都否定我!现在到底要我怎么办才好啊!」

  森岛抱头大叫。

  不过,早就习惯他如此吵闹的我们,立刻选择忽视他。

  「如果小幡同学的模拟考结果一直都这么好,大可选择更好一点的大学呀。」

  立花同学因为外表可爱,被周遭男同学誉为疗愈型女生,不过她本人其实有著非常强烈的上进心。对她来说可能很难相信我的选择吧。

  「我家是单亲家庭,所以能直接从家里通学的学校会比较理想。家里没什么钱,能让我上大学就已经很感激了。」

  「你要考燕京大学对吧?这附近的话大概也只有那里了,其他学校都必须搬出去住。」

  「是吗?如果是这样,那就没办法了呢。」

  立花同学似乎接受了这个说法。相对于垂下眉毛的立花同学,森岛的眉毛则是高高吊起。

  「什么嘛、什么嘛!你们不要无视我聊得这么开心啊!我好羡慕啊,洸之介!而且你之前还收到了女生传来的简讯!」

  「就说那是我妈妈传来的。你不是也看到了吗?那封像军队命令的简讯。」

  「啊啊,小幡同学的妈妈真的很帅呢。非常干练,有种女强人的感觉。果然是个了不起的职业妇女啊。」

  「沙织,你有见过她吗?原来小幡同学的妈妈是那种感觉的人啊。从小幡同学身上根本没办法联想出来呢。」

  「立花同学,无法联想是什么意思?」

  「长相跟小幡同学很像,但气质很不一样。」

  「原来如此~搞不好个性比较像爸爸?」

  「谁知道呢。话说立花同学,刚刚的问题你还没回答呢?」

  「嘎啊啊啊!就说让我也加入对话啦!不要忽视我!让我成为同伴啦!拜托!」

  森岛从后面抓住我的肩膀,开始猛烈摇晃。眼前景物不断晃来晃去,感觉有点恶心。

  「根本没人忽视你啊,你根本是有被害妄想症吧。」

  「那你快点老实交代你跷掉补习班的课跑去哪里了!一定是跟女生约会吧?」

  「不是。只是有件麻烦事落到我头上来了。」

  「麻烦事是什么!该不会跟女生有关吧?可恶,你这叛徒──!」

  要是被人这样误会可就麻烦了。而且森岛抓著我的肩膀的力道越来越大,使得两边的肩膀都好痛。

  原本以为森岛这番胡言乱语绝对不会有人当真,但是后藤同学突然插嘴问道:

  「难道是之前在北高校庆上看到的那个黑头发的女生?妆看起来有点浓,不过长得挺可爱的……啊!」

  说到这里,后藤同学这才像是注意到另外两人的视线,连忙用手按住嘴巴。

  「等等,这是怎么回事啊,洸之介!」

  「小幡同学有女朋友了吗?」

  「不,就说不是这样……」

  两人不断逼近,我反手抓住了书包。确定好教室内的逃亡路线之后,我动了动脸上的肌肉,露出一个假笑,然后调整呼吸,算准时机。

  「再见啦,后藤同学。」我故意用另外两人也能清楚听到的声音开口说:「帮我跟你男朋友问好。」

  后藤同学的脸立刻通红。同时,大惊失色的两人马上就把注意力转移到她身上,而我趁机逃出了教室。

  背后传来了「什么意思啊!」、「沙织,你有男朋友了?」等说话声。我想像著那两个人现在应该已经开始逼问,心里不禁觉得有些内疚。

  不过先泄漏秘密的人是后藤同学。所以我没有错,应该没有。

  离开学校后,我直接朝著加纳裱褙店前进。幸好有在开始下雨之前转过了香菸铺的转角,成功来到绫栉小巷。

  正当我感到安心的时候,阿树突然一副惊慌失措的样子冲出店外。他会惊慌成这样实在稀奇,该不会又是凪纱小姐来访了吧?阿树对著店里喊了一声:「我到了之后会马上联络!」那严肃的表情和充满急迫的气氛,有种事情非同小可的感觉。我对著阿树大叫:

  「阿树!发生什么事了?」

  阿树发现我之后,看似稍微安心地放松了脸上的表情,不过随即又紧绷起来。

  「刚刚双叶打电话来说早濑女士生病了,现在正在医院。」

  「早濑女士生病了?状况怎么样?」

  「不知道,双叶没有多说。他只说了人在医院,我才正想多问一点的时候,他就把电话挂了。因为他叫我们去医院,所以我想自己先过去,店里现在也只有环小姐一个人在。」

  「我也一起去。」

  我立刻这么说道。早濑女士的状况实在令人在意,阿树也点头回答「帮上大忙了」。

  我们坐上计程车,直奔双叶说的医院,那是距离早濑家最近的一家大医院。当计程车开进医院内部,在出入口附近停下来之后,我丢下了正在付钱的阿树迅速下车。这时突然有个凉凉的东西打在我的脸上,我抬头一看发现下雨了。脚下的水泥地被雨水一滴滴地打湿,渐渐变了颜色,看来天气终于变了。可能就是因为这样吧,内心莫名感到不安。

  脑中一直盘旋著不好的想法,我直接跑进了自动门。候诊室里挤满了人。之前樱汰说过最近流行性感冒肆虐,或许是这个原因吧。

  成排椅子的一个角落,坐著一个相当眼熟的小小背影。

  「双叶!」

  我这么一喊,那个毛发乱糟糟的头便朝我转了过来。可能是因为驼背的关系,他的身影似乎比平常更小了一点,脸色好像也不太好。

  「早濑女士的状况怎么样了?」

  我一边调整呼吸一边询问。这时阿树也追了上来,问著:「早濑女士在哪里?」

  「她……」

  双叶用细不可闻的声音这么说,随后低下了头。这个动作反而让人感到越来越不安了。

  难道早濑女士的病况已经严重到说不出话来了吗?难道已经没救了吗?状况真的有这么令人绝望吗?就在气氛开始低迷的时候,突然传来一道开朗的声音。

  「──哎呀,你们两位怎么了?」

  我一转身,立刻看见脸上带著惊讶表情的早濑女士。虽然脸色有点发红,不过说起跟平常不一样的地方,大概就只有多穿了几件衣服,看起来有点臃肿而已,整体来说非常健康。

  「你们两位是来探望谁吗?还是说有哪里不舒服?」

  早濑女士担心地皱起眉头,阿树则摇著头回答:

  「不……因为双叶打电话说早濑女士生病了,所以我们才过来。」

  「哎呀,是这样吗?真是不好意思啊,让你们跑这一趟。我只是轻微感冒而已,双叶也实在太小题大作了。」

  早濑女士像是觉得非常有趣似地笑了。相对地,双叶则是有点难为情地撇过头去。

  「真的只是感冒吗?」

  「嗯。医生说只要吃药然后好好休息,马上就会好了。我也觉得没什么大不了,是双叶硬把我拉到医院来。」

  「那种事情谁知道啊!搞不好是流感也说不定啊。」

  「体温没有升得那么高呀。真是爱操心。」

  「啊啊……是吗……」

  我和阿树同时松了一口气。也就是说,我们只是因为双叶过于心急的判断而被耍了一下。虽然只要早濑女士没事就好,不过还是有种无法释怀的感觉。

  「所以为什么要叫我们来呢?」

  面对阿树的问题,双叶高高在上似地哼了一声。

  「因为志津叫我不要联络她的儿子,所以这只是以防万一。而且如果只有我,肯定会被当成小孩看待,另外还需要帮忙拿东西的人手。反正你们很闲吧?」

  阿树没反驳,表示他可能真的很闲,但我可是一点也不闲啊。

  「不过,明明只是小感冒却把别人叫出来,实在不太好吧。大家都要忙著上班上课,没办法因为我们的关系请假啊。」

  这时,付费柜台的方向传来一声:「早濑女士──」

  「哎呀,我得去结帐了,还要顺便拿药。」

  「我跟您一起去。」

  早濑小姐和阿树一起朝著柜台走去,现场只留下我和双叶。一直站著也有点怪怪的,所以我在他身旁坐了下来。总觉得有点累了,刚刚在学校也都是用跑的啊。再说,要是这家伙没把事情讲得这么夸张,就能稍微休息一下再过来了。

  「只是普通感冒,不要搞得这么夸张啦。」

  「谁知道是不是真的只是普通感冒啊。」

  双叶像是压抑了感情般低声说道:

  「老人家很容易因为一点小病就死掉。原本以为只是小感冒,但最后变成了肺炎,也可能是完全不同的另一种疾病。到现在为止,我已经看过很多、很多次了。」

  双叶是个总是住在独居老人的家里、作风有点奇怪的座敷童子。因为放心不下像早濑女士这般孤单的老人家,所以一直陪伴著他们。相信直到最后那一刻,他也是一直待在他们身边吧。这番话就是如此沉重。

  「虽然她儿子一家人比以前更常回来家里,可是平常毕竟是分开住,没办法注意到疾病前兆之类的小变化。」

  双叶抬起头。

  「所以我必须待在她身边帮忙注意才行。」

  他像是说给自己听一般如此说道。这时,我的脑中闪过了家里的情形,感觉这句话似乎直接刺在心里。

  滴滴答答的雨声不断从头顶上传来,并在耳边回荡。那是雨水打在塑胶伞上的声音,现在正在下一场还无法冻结成雪的、冰冷的雨。我握著伞柄的手几乎冻僵,无法随心所欲地移动。由于光线昏暗加上雨势,眼前的视线相当模糊。我独自一人走在这条路上。

  「我会送他们两位回家,洸之介先回去吧。往车站方向的公车看起来就快要发车了,希望你能赶上。」

  早濑女士拿好药之后,阿树把他从附近卖场买来的塑胶伞递给了我。

  「今天应该也是要拜托环小姐教你吧?」

  「我有听双叶提过,你现在正为了成为裱褙师而努力学习吧?明明是分秒必争的时候,真是对不起啊。」

  「不,请不要在意。」

  我对著相当内疚似的早濑女士摇摇头。

  「再说,我并不是为了要成为裱褙师,那是莲华乱说的假消息。」

  我加以订正,结果不只早濑女士,连双叶都惊讶地瞪大眼睛。

  「是这样吗?真是可惜啊。」

  听到早濑女士的话,双叶也跟著连连点头。我突然有种自己背叛了他们期待的感觉,不过那也是无可奈何吧。

  目送载著三人的计程车离去后,我搭上了阿树说的那辆前往车站的公车,然后再转乘电车,在平常距离店铺最近的车站下车。这时天色已经彻底暗了下来,站前充满了人工灯光。我顺著熙熙攘攘的人潮方向前进,完全没注意到自己正往哪里走,只是机械性地动著双脚,右、左、右、左。人群喧哗的声音逐渐远离耳边,只剩下单调的雨声。等我回过神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已经走在玉响通上了。

  因为这场雨,天空中没有月亮与星星,使没有街灯的绫栉小巷变得非常昏暗。可能就是因为如此,从加纳裱褙店门口散发出来的橘色灯光,看起来似乎比站前的灯光更亮、更温暖。我穿过门帘,收起雨伞。这时,眼前的玻璃门就像是静候多时一般打开了。

  「洸之介。」

  身穿朱红色底与白色菱形花纹的和服、搭配黄色腰带的环小姐,从玻璃门后方走了出来。

  「刚刚阿树打电话过来了,早濑女士似乎没什么大碍对吧?」

  「是的,好像只是小感冒。」

  「似乎是这样。不论如何,只要人没事就好。外面很冷吧?来,快进来吧。」

  在环小姐的催促下,我脱了鞋子走进和室。这里除了环小姐之外,看不到其他人的身影。

  「樱汰去哪里了?」

  「樱汰被乔治带出去玩了。因为他最近没办法出门找朋友玩,看起来非常无聊的样子啊。扬羽和莲华也一起去了。」

  「这样呀。」

  我脱下外套,把脚放进凹陷式暖被桌里。等手脚都开始暖和之后,才终于有了彻底摆脱寒冷的感觉。当我还在发呆时,一个装著热茶的杯子出现在眼前。抬头一看,发现环小姐就坐在我的对面。

  那双大眼睛一直凝视著我,让我觉得有些退缩。

  就在这时,我突然想起了第一次走进这家店时发生的事。当时待在这间和室里的人,同样也只有我和环小姐。季节是在春季下旬,相当温暖,所以桌子不是暖被桌而是普通的矮桌。不过除此之外,所有的东西都一模一样。老旧的时钟、黑色的电话、温暖的热茶,还有榻榻米的香气。当时,我正为了老爸的画独自烦恼,因为不知道该怎么办而走投无路。

  心中的不安、恐惧、迷惘、犹豫,还有谎言,所有的一切都被那双大眼睛看穿了。

  环小姐眯起眼睛,温婉地笑了。

  「你看起来闷闷不乐呢。」

  果然又被这个人看穿了。虽然她不是人,而是妖狐。

  「你在烦恼升学的事吗?」

  「现在早就不是烦恼这种事情的时候了。」

  十二月都过了一半,已经不是烦恼这种事情的时候。可是──

  「我发现了一件事。」

  考上某间大学,进入某间公司,成为社会人士。在我心中描绘的未来,全都是在不带给妈妈负担的状况下所做的选择。一直看著妈妈边工作边抚养孩子的辛苦模样,让我自然而然地产生这种想法。而且外公临死前对我说的那句话,至今仍然悬在我的心头,并留下了不小的影响。明明每次和妈妈见面,两人都会大吵特吵一番,最后却对我说「你要照顾妈妈啊」,表示外公还是很担心自己留在世上的女儿吧。

  这也是理所当然。因为外公过世后,妈妈就再也没有人可以依赖了。妈妈虽然有个兄弟,不过住在北海道,其他亲戚的住处也不是在有急事时能够立刻赶到的地方。知道自己大限已近的外公,心里应该有很多想法吧,所以才会对我那么说。要照顾妈妈,换句话说就是要我成长到能够照顾她的程度吧。

  我必须快点长大成人,必须快点独立,让自己能够自行处理事情。这全是为了减轻妈妈的负担。对我来说,长大的象徵就是「社会人士」这个身分,至于工作的内容则是其次。所以,我想像的未来才会变成徒有空壳的东西,和大家怀抱闪闪发亮的梦想完全不一样。当我发现这件事情的时候,这个名叫未来的东西顿时失去了色彩。

  不过这样也好。即使如此,这对我来说也是最好的未来。如果我能乾脆地这么想就好了。可是,我发现待在环小姐身边学习各式各样裱褙相关的知识时,真的令人非常开心,而且还会想要知道得更多。

  之前从和马先生那里听说美术大学的课程时,我很心动。这次在处理这个让人困扰到无以复加的课题时,大家也都说我看起来很开心。此外,当我听到连环小姐都说出自己也有「做不到」的事情时,除了讶异之外,也对现在还不存在的未来技术感到雀跃。对,就像当初拜环小姐为师的那天一样。

  如果问我想不想成为像环小姐或兵助先生那样的裱褙师,老实说我不知道。我不像兵助先生一样想要致力于发展原创裱褙,也不认为自己有办法像环小姐一样任意处理思念,可是我的确想要更加了解这个世界。不只是出自兴趣,而是想要好好理解更深入的东西。然后,等到我能用不同于他们的视角观看这个世界时,说不定就能将环小姐不得已判断为「不可能」的东西,稍微化为「可能」也说不定。我心里出现了这种狂妄的念头,而我把这个念头告诉了环小姐。自己说出来实在有点不好意思。

  「我觉得这有点有勇无谋。」

  「不,没那回事喔。」

  环小姐摇了摇头。

  「不过,今天听了双叶的话,与其说是冷静了一点,我发现之前的想法实在是太随便了。」

  我要是离开那个家,妈妈当然会变成孤单一人。

  原本我就不曾看过她说出丧气话,或是虚弱倒下的样子。若是妈妈有个万一,负责帮她善后的人当然就是我,所以她才会这么严格地自我管理吧。可是以妈妈的个性来说,感觉她独自一人之后就会变得毫无节制,或许会做出过分轻率的举动。就算身体变差,也会坚持以工作优先也说不定。到时候,她身边会不会有人提醒或劝诫她呢?明明我是她唯一的家人啊。

  「这么一想,就觉得自己是不是只是无谓地烦恼。」

  「你有把这个想法好好告诉你母亲吗?我觉得只要你说了,她应该就会了解喔。」

  「这我就不知道了……」

  以妈妈的个性来说,我觉得她应该会开口骂人:「一旦决定好的事,就给我做到最后!」

  「如果不是这样,她就不会提出这个奇怪的课题了。再说,她可是小幡洸泉的妻子啊。」

  「咦?」

  我不懂这句话的意思,感到有点混乱,而环小姐意有所指似地呵呵笑了起来。

  「洸之介,你还记得那幅挂轴里画了什么吗?」

  话题突然改变,我虽然觉得疑惑,但还是回答了。

  「记得是鸟和竹子对吧?」

  「那种鸟叫做鹭鸶。鹭的读音和路相同,所以一只鹭鸶,就代表著『一路』。然后加上高飞鸣叫的模样──高鸣与功名(注18)互通,合在一起就会变成一路功名。这句话是指朝向出人头地的目标迈进的意思。此外竹子代表平安,和一只鹭鸶搭配就会成为一路平安。这句话是用来祈祷对方在旅行途中能够平安顺遂。」

  我完全不知道那幅画里还包含了这个意思。

  「我想那幅画应该是为了某个离家独立、即将踏上旅程的人而画的饯别礼吧。一路功名、一路平安,代表希望那个人能够成功、独当一面,希望他追求梦想的旅程能够平安顺遂。这个人对作者来说也许是非常重要的人,所以才会因为愿望太过强烈,化成让人无法接近的思念,并依附在这幅画上。」

  对离家独立的人怀抱期待,并为他的旅途祈祷。

  这个非常重要的某人,可能是作者的家人也说不定。我突然有这种感觉。

  「我不禁觉得这幅挂轴会在这个时期出现在你身边,应该有著某种特殊含意。另外,我之前不是告诉过你这幅画是十二月完成的吗?极月是农历十二月的别称,除此之外,月分还有各式各样的别称。」

  环小姐顿了一下,然后再次开口。

  「十二月啊,还可以称为亲子月喔。」

  提交报告的命运之日,不知为何妈妈指定的集合地点不是家里,而是「色波」。虽然觉得有点不可思议,不过我还是抱著挂轴,先绕到加纳裱褙店做报告的最终确认后──兵助先生和环小姐都有帮忙──再朝著最近越来越熟悉的居酒屋前进。

  在细雨纷飞的天气当中,为了不让挂轴淋湿,我把东西紧紧抱在怀里,抵达店门口的时候正好就是约好的傍晚六点。现在明明是星期五傍晚,但是店门口却还挂著「准备中」的牌子。我有点担心妈妈是不是说错了时间,正在暗自心急的时候,大门突然打开了。我被老板迎入店内,里面一片灯火通明。

  今天的座位也不是平常位于里面的和室包厢,而是距离吧台较近的普通座位。妈妈和宇梶先生并排坐在位置上,我在妈妈面前坐下,拿出刚刚才完成的报告。

  妈妈接过报告,默默地翻开第一页,开始阅读起来。

  等到全部读完后,妈妈直接了当地说出非常有她个人风格的一句话。

  「所以你的结论是?」

  「我果然还是没办法修复这幅挂轴。」

  这种程度的脏污没有办法完全去除。凭我的技术不仅无法使用药物,而且我也不觉得自己能够在不伤到画心的状况下修补破损部位。再加上思念,那根本不是我能够处理的。我能为这幅挂轴做到的事,可说是没有。

  这件事情我早就知道了。可是重新说出口之后,我才深深感觉到自己有多么无能为力。

  妈妈的表情没有一点变化,只回应了一声「是吗」。

  我把视线移到宇梶先生身上。

  「不过,这幅挂轴最好还是越快修复越好。我认识的那位裱褙师也说,再这样下去真的会很糟糕。」

  「那么,就请你帮我告诉对方我要委托修复。」

  宇梶先生乾脆地点头答应委托。我把兵助先生托给我的名片转交出去,然后介绍了佐伯裱褙店的地点和兵助先生。

  说完后,我再次转头看向妈妈。

  「妈。」

  我下定决心喊了她。

  「虽然在这个时候说出这种话实在不太妥当,不过,我想要改变报考的大学,改变我将来的出路。」

  妈妈的眼睛连眨也没眨,但她看起来确实是非常认真地听我说话。

  「时间所剩不多,我也知道现在才改会来不及。更别说我不知道自己考不考得上,而且也不知道还有没有学校可以受理入学考报名。可是,我有想做的事。」

  妈妈什么也没说,表情也没有任何变化。时间可能只过了几秒,但我却觉得无比漫长。就在妈妈开口准备说话的时候,背后突然传来了巨大的声响。

  我回头一看,发现平常聚会的老地方的和室纸门缝内,出现了三张熟悉的面孔。

  「东先生、冢本小姐、藤城小姐……你们在做什么?」

  「啊~啊。被发现了吗?我不是叫你们要保持安静吗?」

  无奈地说出这句话的人,竟然是宇梶先生。

  「因为东先生说他听不到,所以一直在推我啊。」

  「那也不能怪我吧。而且哪有人会因为这样就用手肘反击啊!」

  「你们两位冷静一点,洸之介同学都吓呆了啦。」

  如同藤城小姐所说,我因为无法了解眼前发生的状况,正看著从和室走出来的三人发呆。

  「这是怎么回事?」

  他们为什么会在这里?今天应该是为了讨论宇梶先生的挂轴,同时为了提交我的课题报告成果才聚集在此,照理说应该跟他们无关才对。可是他们却唐突地出现在这里,而且还比我早到,偷偷躲起来听我们说话。相信宇梶先生知道他们在场,还有妈妈恐怕也知道。不过到底为什么会来「色波」呢?

  这么说来,我最近的确经常被妈妈叫来这里。她明明没有喝到需要别人来接她的程度,却还是三不五时就把我叫来,还逼问我许多问题,像是学校的事、升学的事……想到这里,突然间所有事情都串联在一起了。

  「难道……最近总是把我叫过来,都是故意的吗?」

  「猜对啦!洸之介小弟真是敏锐啊!」冢本小姐大声拍手。「之所以把你叫过来啊,是因为我们想从洸之介小弟身上问出一些事情来。」

  「啊?」

  我没办法立刻理解冢本小姐这句话的意思。这时,宇梶先生接在冢本小姐之后说了下去。

  「因为我们难得看到小幡课长在工作场所露出不开心的表情啊。问了理由之后,她说洸之介小弟好像在隐瞒一些事情,闷在心里不肯说出来。又说可能是为了未来的出路而烦恼,但是不知道详细情形。」

  「所以,我们就请课长把二世叫出来,由我们来问你到底在隐瞒什么。」

  「可是一直问不出来,实在费了一大番功夫啊。你真的很守口如瓶呢。」

  藤城小姐在东先生之后说出这番话,脸上露出困扰似的微笑。

  「反倒是我们一直在说自己的事情说个没完呢。感觉好像一时冲动,连丢脸的事情都说了出来!酒真是太可怕了!」

  冢本小姐如此反省。嗯,我也觉得好像听到了很多事情。

  我看向妈妈,她一副难为情的样子撇开视线。

  也就是说,我最近一直被叫到这里,不是要我接妈妈回家,而是为了逼问我关于未来出路的烦恼。他们好像打从一开始就是这么打算,全部都是他们设计出来的。

  「不过,这么一来我们也算是功成身退啦。」

  「那么我们就先告辞啰。」

  「之后就请你们两位慢慢聊吧。」

  「老板,我帮你把『准备中』的牌子转成『营业中』喔。感谢你的帮忙!」

  手里拿著挂轴的宇梶先生面向吧台这么说道,而店长也回答:「不会不会,只是小事一桩,将来也请多多光顾啊!」原来连店长也跟他们是一伙的吗!四个人一边开心说著:「接下来要去哪里喝?」一边吵吵闹闹地走出店外。不对,等等,在这种状况下留我们独处,会让人很困扰。我想要出声叫住他们而稍微起身,但店铺的拉门就在我眼前关了起来。我就这么保持著半蹲的姿势,然后愣住。

  「……妈。」

  「总之你先坐下吧──老板!来两杯生啤酒!」

  妈妈这么一喊,立刻回传了一声精力十足的「好咧!」。接著,妈妈又开始接连点起了下酒菜,我则再次坐了下来。

  「我还未成年耶。」

  「我知道。我当然不可能让你喝啊,这两杯都是我要喝的。你就喝水吧。」

  因为没有其他客人,啤酒很快就送上来了。妈妈立刻一把抓住杯子,转眼间就喝掉了一半。顺带一提,装著啤酒的杯子可不是普通玻璃杯,而是大型啤酒杯。

  「这样不会喝太快了吗?」

  「闭嘴。今天可是难得的小周末,有什么关系。」

  无视于我的忠告,那一大杯啤酒瞬间就被喝光了。

  「为什么你会──」妈妈把空荡荡的啤酒杯放在桌上。「几乎没有在一起生活过,为什么你会这么像那个人呢?」

  「像谁?像老爸吗?」

  「没错。一直拖拖拉拉、不快点采取行动这一点真是太像了。我们结婚之前就决定好,等小孩──等你出生,以及等我工作稳定之后,他就会为了画图而离开家里。可是他却迟迟不打算离开,我一时火大就把他赶了出去。」

  我觉得好像听到一件非常不得了的事,可是这个人搞不好真的会这么做。

  「一直跟你住在一起的人明明是我和爸爸啊,为什么你一点都不像我们呢?」

  「看到你们那样大声吵架,我把你们当成负面教材,心想将来绝对不能变成那样。」

  我伸手捏起刚端上桌的毛豆,妈妈则伸手抓住第二杯啤酒。

  「是啊,我跟爸爸经常吵架。他三不五时就臭骂我一顿,说什么『只顾工作不顾小孩,你根本没有资格当母亲』。这种事情我自己也知道,可是每次见面,他就会为了这些我早就知道的事对我说教,这样真的让人很火大啊。」

  「哎,因为外公很顽固嘛。」

  妈妈把桌上的煎蛋塞进嘴里,开始咀嚼。

  「我觉得很对不起你。明明你爸爸就已经因为工作特殊的关系不在家,当妈妈的我也是我行我素只管工作。所以我有想过,你就算稍微学坏也是没办法的事。搞不好学校会请我过去,然后告诉我『府上的孩子每天都在闹事,实在超出我们的能力范围』之类的。可是你不但没有引起任何问题,还选了一个无聊至极的出路,最后甚至自己一个人烦恼。」

  总觉得我好像被讲得很糟糕,却无法否定,只是我很意外妈妈竟然是这样看待我。

  「你发现了吗?」

  「差不多啦。因为你从以前就很少表现出想要做些什么的态度,不只对才艺不感兴趣,连学校社团也不曾加入。可是自从你发现那几幅画,对我说你想帮它们裱褙而去了裱褙店之后,就开始不太一样了。刚开始,我以为你马上就会厌倦,完全没想到你会持续这么久。所以当我发现你在烦恼时,第一个直觉就认为一定和裱褙有关。刚好这时宇梶又拿了那个挂轴过来找我商量,就觉得机不可失。」

  「所以你才会提出那个奇怪的课题?」

  妈妈点头。原来那不是为了检查我的学习成果啊。

  环小姐大概也早就发现妈妈的用意了。

  「要是你快点把未来出路的烦恼说出来,我就不必在这种紧要关头逼你做这种事了。」

  「那是因为……我也不是很清楚自己的心情。我是在最近这几个月才知道的,可是就算知道,也刻意不去正眼看待。因为我一心只想著进入某间公司,成为普通的上班族,从来没考虑过其他选择,而且外公也对我那样说了。」

  「爸爸?他说了什么?」

  「他说:『你要照顾妈妈啊。』」

  妈妈紧紧握住啤酒杯的把手,眉头狠狠皱了起来。这是她真正发怒的表情啊。

  「那个臭老头,竟然说了这么多余的话……是想怎样补偿我啊?」

  「妈,外公已经不在了,你说什么也没用。而且外公也是在担心你吧?因为除了外公以外,这附近再也没有其他亲戚了。要是妈妈出了什么事,身边就只有我一个人啊。」

  「你觉得我看起来像是会出什么事情的人吗?」

  「不,可是俗话说鬼也有可能得霍乱(注19)……」

  「你说谁是鬼啊!」

  妈妈瞪了我一眼。可能是因为酒精的关系,她的眼神异常认真。

  「这只是一种修辞法而已,不要这样瞪我啦。不过事情总会有个万一吧?再说,我们家的经济状况并没有那么宽裕不是吗?就算妈妈是管理阶层的职位,也还是只有一个人在赚钱。上大学是很花钱的。」

  看著认真担心的儿子,妈妈嗤之以鼻。

  「我还有很多想做的事情,为此也打算继续力争上游,薪水当然也会三级跳。这么一来,我不可能做出半途倒下这么丢脸的事吧?这点程度的自我管理我当然办得到,你太看不起自己的妈妈啦。而且啊,我手下还有很多连上司的儿子都会一起关心的优秀部属呢。」

  我回想起刚刚走出店外的那四个人。的确,妈妈身边有很多支持著她的人。如果是他们,万一妈妈出了什么事的时候,也一定会伸出援手吧。

  「还有,那个人可是为你留下一笔数目不小的金额。如果现在不用,要等什么时候用?」

  「老爸吗?」

  「没错。你啊,是我行我素热爱工作的我,还有我行我素热爱画图的小幡洸泉的孩子。根本没必要顾虑这么多。」

  妈妈露出一点也不像是喝醉的认真眼神,一动也不动地看著我。

  「所以,你就照自己的意思过活吧。」

  「妈……」

  我原本打算接著说出来的「谢谢」,被妈妈有点难为情似的声音盖了过去。

  「老板!拿暖酒来!」

  「好咧!」

  妈妈之后也是维持著超快步调一杯接著一杯,等到桌上摆满了啤酒杯和小酒瓶的时候,她已经不出所料地喝得烂醉了。结完帐后,我扶著连路都没办法好好走的妈妈走出店外。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云缝之中隐约可以见到月亮。

  在刺骨冷风当中,我们走在回家的路上。喀、喀、喀,高跟鞋的声音响彻四周。

  「我离家之后,你就不要再这样喝了。宇梶先生他们会很可怜的。」

  「知道知道。」

  她真的知道吗?我有点不安。她很明显连话都说不好了,明天大概什么也记不得。可能就是因为这样,我突然脱口说出了一些话。

  「之前,妈妈不是说老爸持有的那些颜料,在你眼中看来就是碳酸钙或硫化汞之类的吗?你说自己没办法看到老爸看到的东西。我并不觉得这是件坏事。我啊,想让自己能够同时用老爸的角度和妈妈的角度来看待那些东西。」

  因为我是老爸和妈妈的孩子啊。

  我不知道这番话有没有传进妈妈的耳里。妈妈什么也没说,可能喝太多意识不清了吧。

  虽然她本人说得很有自信,但是将来真的没问题吗?要是她的身边有个人,我就可以不必这么担心了。

  「……妈,你去交个男朋友吧……好痛!不要踩我的脚啦!」

  「烦死了!」

  一阵冷风拂过脸颊。我抬头看著发出淡淡光芒的月亮,原本盘据在内心的不安消失无踪,现在就像这片清朗的冬夜一般澄净。

  我决定了未来的方向,可是真正累人的事情还在后头。

  我先把自己决定变更报考的学校这件事情,告诉了班导里中老师。结果老师听完之后一脸苍白地问:「你是认真的吗?」面对这大幅度的方向转变,让老师连连喊著:「啊?美术系?保存科学?咦?到底是怎么回事?」彻底陷入混乱。森岛这个问题儿童已经够让人烦心了,如今连我也在这种紧要的关头改变志愿,搞不好会让老师最近明显退后的发线退得更快也说不定,我真的觉得很内疚。

  至于选择学校方面,因为领域完全不同,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所以拜托了有相关管道的和马先生帮忙。

  现在还能接受报名,同时又是我的成绩能够考上的学校,经过筛选之后只剩下寥寥几间,而且全都是外地的私立大学。和我之前的目标燕京大学相比,学费当然高出许多,不过我说服自己应该可以靠奖学金之类的方法来解决,然后送出了报名表。

  之后,就是一连串埋头苦读的日子。毕竟这从来不是在我考虑当中的科系,而且考试科目也不一样。啊啊,为什么之前都没有好好用功呢?我开始责备著过去毫无干劲的自己,心里非常后悔。看到我手拿参考书和教科书黏在桌子旁边的身影时,好像是后藤同学,又好像是扬羽,总之不知道是谁笑著说我总算有考生的样子了。

  这最后的冲刺终于顺利获得回报。

  在冬季严寒稍微缓和的时候,我收到了合格通知。

  就在被入学手续和搬家准备搞得手忙脚乱之时,转眼间,离开这座城市的日子便来临了。

  在电车发车之前,我提早出门,朝著玉响通前进。天气是万里无云的晴天,风势也微弱而温暖。啊啊,春天来了呢。我突然涌出这种感觉。走在人来人往的玉响通上,我一如往常和香菸铺的阿婆打招呼。结果阿婆难得回过头来,开口说话了。

  「小子,你今天要出发了吗?」

  「啊啊,是的。」

  「要保重啊。」

  虽然只有一点点,不过阿婆的眼中确实溢著泪水。因为她的表情完全没变,所以难以察觉,不过阿婆可能意外是个非常重感情的人。

  我向阿婆道谢,转过香菸铺的转角,走进绫栉小巷。踩在石版路上,穿过木制大门,随后那家瓦片屋顶的木造店面立刻映入眼帘。随风摇曳的门帘,屋顶上写著神秘文字的偌大招牌,从我第一次来到这里开始,这片风景就不曾变过。

  我穿过门帘,走进店内。坐在登堂入室用的木台阶上,摇荡著双脚的莲华一发现我,马上朝著后方大喊。

  「来了来了!环小姐~!各位!洸之介来了!」

  平常总是被大家挤满的和室里,可以看到玩著游戏机的樱汰、正在玩手机的扬羽,以及紧盯著报纸的兵助先生,另外还看到了躺在榻榻米上的乔治先生。今天应该不是美发沙龙公休的日子,他该不会又跷班了吧。

  看到一如往常的他们,让我忍不住笑了出来。虽然太过拘谨会让人觉得怪怪的,不过这也太像平常的样子了。随后我立刻发现自己因此而松了一口气。莫非我刚刚有点紧张吗?

  兵助先生一边翻折著报纸,一边对我招手。

  「喔,你来啦,快过来坐吧。时间没问题吧?」

  我一边点头一边脱鞋,走进和室里。

  把行李放上榻榻米之后,樱汰放下游戏机看著我的手边,疑惑地歪著头。

  「洸之介,你的行李就只有这些吗?」

  我身边只有一个侧背包和一个纸袋,以踏上旅程来说,这些行李确实有点少也不一定。

  「其他的都先寄过去了,现在应该已经到了吧。」

  「你有租房子吗?」

  「不,刚开始先住宿舍,那里比较便宜。」

  我一回答,扬羽立刻露出了然于心的表情。

  「真想不到。」乔治先生缓缓坐了起来。「在我搬家之前,竟然是少年仔先搬走了。」

  「因为乔治考虑太多了啦,直接啪的一声定案不就得了。」

  「而且在秋天之前都不能搬家了啊。」

  「因为兵助他们的婚礼吧。」

  「听说乔治要负责婚礼上的头发造型?」

  樱汰和扬羽这么说完,乔治先生回答:「对对对,我被他们压榨啊,几乎是免费服务。」

  兵助先生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大声说道:

  「这都是为了省钱,能用的人当然要用啊。而且你偶尔也该工作一下吧?」

  乔治先生不满地嘟起了嘴,嘴里念念有词地说著:「我也有好好工作啊。」结果经常光顾那间美发沙龙的莲华立刻大声爆料。

  「前阵子我到乔治的店里去,就发现他完全没在工作喔~一直在跟客人聊天。」

  「跟客人沟通也是非常重要的工作啊。」

  「可是,在那边打工的年轻女生也叫你『请乖乖工作』吧?」

  「那是因为……」

  无法反驳的乔治先生顿时哑口无言。

  这时,里面的纸门打了开来,抱著热水瓶的阿树走了进来。身后则是手拿符合人数的杯子的环小姐,她今天穿的是充满春天气息的淡红色樱花图案和服。

  人口密度变得更高,四坪大的房间显得非常狭窄。环小姐似乎也有同感,只见她苦笑著说:「聚集了这么多人,感觉很窄呢。」环小姐一如往常地迅速泡好茶,把杯子依序放在暖被桌上。我拿起放在眼前的一个杯子,端到嘴边。之后会有好一阵子喝不到环小姐的茶了呢。前阵子明明都还不曾想过这件事,人生真的不知道会在什么地方发生什么事。我一边听著他们大呼小叫,一边沉浸在感慨当中。

  「对了。」环小姐突然想到似地开口说道。

  「洸之介过来之前,双叶有打电话来。他要我转告你多保重。」

  「双叶吗?」

  「他原本好像想跟早濑女士一起过来送洸之介一程呢。」

  「不不,不必做到这种地步啊,又不是将来再也见不到面了。」

  「凪纱和小杏本来也想来。可是凪纱有工作,小杏则是害怕乔治哥所以不敢过来。另外新先生则是出差去了印度。」

  阿树接著说道。

  准备考试的时候,我有收到凪纱小姐他们的鼓励,之后收到合格通知时,他们也传来了道贺的简讯或电话。顺带一提,奏也有传来声援之歌,不过马上就被删掉了。不是我,而是察觉到危机的扬羽下的手。她说听了这种东西肯定会落榜,然后就抢走了我的手机。

  「不过啊,要是大家真的都来了,那也很伤脑筋呢。因为会没地方坐啊,这个房间已经超过负荷了啦。」

  抱著膝盖坐在房间角落的阿树感触良多地这么说道,让我忍不住笑了起来。

  「想不到你竟然会在这么关键的时刻改变志愿啊。毕业之后不管你打算往哪个方向发展,这个业界不论在哪个方面都不轻松,会很辛苦喔,而且又赚不到什么钱。」

  身为业界前辈的兵助先生怜悯似地说道。

  「我好像可以理解这一点。」

  「这样吧,等你毕了业未来也决定要成为裱褙师时,就来我们店里吧。我会比对待乔治更严格地压榨你。」

  兵助先生说完之后,不怀好意地笑了一下。师兄的话让我觉得非常踏实,于是我也低头回答:「到时候务必麻烦你了。」

  「啊,对了,还有这个。」

  我从手边的纸袋里拿出一个包装精美的点心盒,放在暖被桌上。

  「这是我妈妈托我转交的,好像是石井屋的草莓大福,说是感谢大家照顾的谢礼。」

  「不会吧,这该不会是每次都立刻卖光,很难买到的那个?」

  「我也有听过!是梦幻的草莓大福啊!」

  最先扑上来的,是高中女生二人组。

  「大可不必这么客气呀,之后再帮我说声谢谢吧。」

  「好的。然后还有这个。」我从纸袋里拿出另一个袋子,随后说道:「这是春季限定的白桃牛肉汉堡。」

  环小姐的眼睛立刻亮了起来。看来比起草莓大福,这个根本无法想像味道的汉堡似乎更让她开心。这一点实在太有环小姐的风格了,这个人真的是始终如一啊。虽然她不是人,而是妖狐就是了。

  我抬头看向墙壁上的古老时钟。可能因为待起来太自在了,有点放松过了头,再不离开,就要赶不上电车了。

  「时间差不多了,我要走了。」

  我拿起背包站了起来。走到玄关脱鞋处,开始穿鞋。

  「不过啊,四年其实转眼就过了呢。」

  「只要稍微发个呆,等到回过神的时候,或许就已经度过这个长度的时间吧。」

  「只有阿树才会这样吧。洸之介,你绝对不可以像阿树这样发呆喔。」

  我一边附和一边穿过门帘,走出店外。回头仰望这栋建筑物,春天柔和的阳光照亮了店铺,感觉实在非常耀眼,让我忍不住眯起眼睛。

  「暑假时会回来吧?」

  「应该会。樱汰也可以来我这里玩喔。」

  我开口邀请,而莲华马上举手喊到:「我冬天的时候会去找你玩!」

  「小心不要感冒了。」

  「也要记得吃蔬菜啊,像是小黄瓜!」

  乔治先生刚说完,兵助先生立刻吐嘈「难道只吃小黄瓜吗」。所有人立刻发出哄笑。

  「洸之介。」

  环小姐清晰凛然的声音传来,黑色的长发在春风中飘荡。

  环小姐和店里的各位应该永远都不会变吧。永远都会像这样吵闹、欢笑,随时欢迎我走进店里。不管过了几个月,不对,应该是不管过了几年,他们都会像是昨天刚见过面一样欢迎我。即使岁月不断流逝,我也长大成人,他们也永远都是如此。

  环小姐脸上绽开了笑容,那是如花一般的甜美笑容。

  「小心慢走。」

  等我再次回到这里的时候,我能成长多少呢?能否至少成长一点,然后抬头挺胸地回来呢?如果可以的话就好了。啊啊,那时可不能忘记买汉堡过来啊。

  然后,我再「一如往常」地穿过店门口的门帘。

  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开口:

  「我走了!」

  注14:名主 江户时代的地方官员,领主之下负责村政的村长,关东地区称名主,东北地区则称肝煎。

  注15:一刻 日文的一刻指三十分钟。

  注16:岩绘具 日本画的专用颜料。将各种矿物和半宝石研磨成颗粒制成,使用时必须与皮胶混合使用。

  注17:群青、胡粉、辰砂 日本画使用的颜料名称。群青为蓝色,胡粉为白色,辰砂偏红色。

  注18:高鸣、功名 日文发音同为「Koumyou」。

  注19:鬼也有可能得霍乱 日本俗谚,比喻平常身体极度健康的人难得生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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