著/深川拓 插图/ 小田原箱根
第一夜
登上堤坝后,我长舒了一口气。为了寻找被那些臭小鬼们踢飞的人偶已经走了一个小时。我已几乎要被灼热的阳光晒干了。从包裹中取出从渔协大妈那儿得到的巨大饭团,正准备要将其放入口中,就在那个瞬间。
后背承受了有如老鹰扑击般的一击,我滚落到面前数米之下的沙滩之中。
「你好。」
从头上的堤坝远远地传来了招呼声,但我现在正处于不能回答的状态之中。我勉强支撑起半边身体,目光定在了远离我手、沾满了沙子、有如保龄球一般的饭团之上。
刮掉四周的话还是能吃的。完全够吃了。对于我这样过着流浪生活的人而言,绝不能错过任何一次摄取营养的机会。匍匐前进着接近饭团,只要再有几厘米指尖就能碰到了,就在这时——
「哎~」
从堤坝上跃下的少女一脚踏烂了饭团。
NO~~~~~~~~我发出了旁人所不能理解的嚎叫之声,而身边的问题少女——神尾观铃则一边摆动着马尾辫、一边「嘻嘻」笑着竖起了两根手指摆出胜利的手势。她摆动着好像折中了修道服与水手服、稍有些改动过的制服裙子,天真无邪地为成功着地而高兴着。然后,似乎对于毫无反应、一味呻吟着的我抱有疑惑一般,弯下腰看着我的脸庞。
「你就这么想吃饭团吗?」
我无言地点了点头。观铃眨着大眼睛,从滚落到自己脚边、原先饭团的残骸之中,拿起了沾满了沙子、仍勉强可以被当作是饭块的东西。
「但是不要紧啦,还是可以吃的。」
塞入了我的口中……
「是吧?」
「呜、呼、噗!!!」
饭粒代替了骂人的话从我的口中喷射而出袭向观铃。观铃以出人意料的反射神经躲过了袭击——
「哇哇、好脏。」
一副好像自己什么坏事都没做过一般的口吻。我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虽然是混着沙粒的饭块仍然无比留恋地咀嚼后用力吞下。
「……观铃,你这家伙……」
口中喃喃地说着向她逼近。也许是感觉到了危险吧,睁圆了双眼的观铃向后退了一步,就在这时。
「~~~~土豆,我说了不行啦……」
注意到熟悉的声音从沙滩的另一边渐渐靠近,我转动视线。看到了一头短发、以及格外抢眼的、系在右手腕的手帕。她正是雾岛佳乃。松软背心风格的吊带式背心加上粗斜棉布质地的短裤,她一身干脆利落的装束在岸边飞奔。她的好朋友、极像毛球状小狗一般的宇宙生物「土豆」,似乎嘴里叼着什么东西跑在她的脚边……
「——我的人偶!」
明白了这一点那么就没空去管观铃了。我连滚带爬地向远处看似在玩耍的佳乃与「土豆」跑去。
「佳佳佳、佳乃。」兴奋以及焦急让我将台词堵在了喉咙里。「那个人偶,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这个吗?」佳乃给了我一个向日葵一般若无其事的笑脸,说道。「是土豆捡到的哦。怎么能用嘴去叼这种不干净的人偶呢,我想要取下来,但土豆不愿意。」
恶魔。就连佳乃也是个恶魔。
在我呆然之际,到现在仍未弄明白是小狗还是什么的毛球状生物发出着PIKOPIKO的奇异叫声靠近我的脚边。然后将口中叼着的人偶放在了灼热的沙子之上,然后又「PIKOPIKO」的谜一般地叫着。
「……你是要还给我吗?」
我难以置信地问道。「土豆」立刻浮现出难以名状的表情——说不定,它是准备微笑。呼,我放心地喘了口气,在接下的瞬间里。
土豆毫不费力地扯下了人偶的头部,叼着身体的部分,用前肢让残留下的脑袋向我滚来。
「PIKOPIKO。」
「你这个宇宙生物都做了些什么~~~」
我一脚让土豆消失在遥远的天空彼岸。
「你对我的土豆做了些什么啊!!」
佳乃接连不断打出的连续攻击让我追着土豆的身影,飞舞在空中。
抚摸着我头发那纤细、柔软的手掌的触感让我恢复了意识。
太阳已经落下了,藏青色的天空中星星一闪一闪。仿佛要将那夜空遮挡住一般,文雅地用丝带装饰艳丽黑色长发的少女——远野美凪的脸庞出现在我的眼前。
似乎是长发的发端与乳白色连衣裙外开襟毛线衣的衣襟掠过了我脖子,感觉痒痒的。我想要用手将其拿开但身体不听使唤,只能用好像被勒住了喉咙一般的声音问道。
「……我,怎么了……?」
「滚落到了那边。」美凪好不容易眯缝起了平时的那双朦胧睡眼,「似乎,很痛很痛的样子。」
「是你……救了我吗?」
美凪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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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眼角渗出了泪水。从今早直到现在,还是第一次碰到正常的人。我不禁想要将美凪的脑袋一把抱入自己的怀中。但是,无论大脑如何拼命地下达命令,我的手腕就是一动也不动。在未能好好摄取营养的情况下承受了佳乃的重击,或许所受的损伤比自己感到的更为严重。
也许是将我的情况收入眼中了吧,美凪脸上浮起了鼓励一般的柔和笑容。
「……你已经可以放心了。你的不足之处我已为你修补好了。」
虽然不明白是什么意思,但不知为何,一股不吉的预感让我的脸颊僵硬起来。「修补了什么?」
「因为尺寸不同,所以大忙了一场。削下脂肪啦、肌肉啦、血管之类……再将这些和面粉一起重新塞进你的身体,调整了厚度。但是,我的一番辛苦很有价值呢。」美凪单手抚着自己的脸颊,眼瞳中充满了陶醉。「……太完美了。」
我的脸色一下变得煞白。战战兢兢、战战兢兢地将视线移向自己的身体,慢慢地向下看去。我的头部以下,变成了人偶。
被自己的悲鸣所惊醒,认识到这一切只是一场梦的时候,那份安心感让我大大地舒了一口气。
第二夜
虽然是看惯了的沙滩,但这样越过堤坝跳过去还是第一次——前些日子的恶梦除外。而且身上只穿着一条符合我平时风格的深黑色平脚游泳裤。虽然我并无拘泥于服装的想法,但也许是因为不习惯身着泳装的关系吧,或是因为在很少有人来游泳的海岸边这幅打扮的关系吧。感到非常的不好意思。
向一旁看去,观铃身着浅色调的比基尼、腰间缠着一块好像叫做花梗裙之类的围腰,一身耀眼的装扮。我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她,观铃羞怯地低下了头。
「——干吗嘛?往人。」
她那极度羞涩的举动,让我也变得不好意思起来。稍稍弯下身,观铃窥视着我的脸庞。不知为何,似乎要将这撩人的气氛搪塞过去一般。
「拿走喽。」
我一把扯去了缠在观铃腰间的围腰。
「哇、哇、哇。」
观铃发出了大声的怪叫,将腰部、并且不知为何将前胸用手遮住。
稍稍缩起身子,似乎含着恨意一般地微微抬头向我看来。
「——你、你为什么做这种事啊……」
听惯了的台词。但是,被以这幅打扮、这幅表情说出,让人感到十分新鲜、或者应该说是刺激吧。虽然言行仍是相当幼稚,但暴露出的身体曲线却是很成熟的。我努力压下了内心的动摇,像平常一样平静地说道。
「你是来游泳的不是吗?那么穿着这种东西不是阻碍吗?」
「虽然是这样……突然被扯掉,讨厌啦。」
「那么不是突然扯掉的话就行了喽?」
「……这、这个。」
似乎她是在认真地考虑这个问题。果然她的内心仍然还是个孩子,我在心中这样说道。观铃稍稍舒展蜷缩的身体,嘴角渐渐浮起了笑容。点头说道。
「……嗯。如果是往人的话,我不介意。」
被打败了。对于这种气氛,我最没辙了。
「话说回来,观铃。」为了扯开话题,我一边思考着一边问道。「你会游泳吗?」
「嗯,会游哦。我在学校里可是被称之为『长颈龙』之观铃的哦。」
「真是个无法让人在游泳方面有所想像的虚名啊。」
「我可是很厉害的哦。但是,因为会给别人造成麻烦,最近被禁止进入泳池。所以,好久没游泳了。」
「……那绝对是,不会游泳的借口吧?」
「谁说的。我会游泳。」
「是吹牛吧。」
「那么,我们来比赛!」观铃噗地鼓起了双颊,指向远处的洋面。「游到那个浮标的位置,然后先回到沙滩的人获胜。」
「——啊?」
「那么开始了哦?预~备,出发!!」
原本我想要向她确认什么是「长颈龙」,但飞快地带起沙尘、冲向大海的观铃已经无法阻止了。不过,如果就这样呆呆地目送着她的话,就要输给她了。
「怎么会输给你呢!!」
我放开手里的布片,急急忙忙地向观铃追去。潮水洗过因接触灼热的沙子而变得滚烫的脚底,一身汗水立即消失了。拨开恰好涌来的大浪。我跳入了水中。
虽说这是一片就算是奉承也谈不上美丽的大海,但让我那因日照而发热的身体感到一阵无比舒适,双手划水、拨开涌来的水流向前进。我虽然没有认真学过游泳,但因为从小就过着旅行的生活,有时会被迫下水,游法虽然是自学的,但就速度而言我还是颇具自信的。又怎么可能输给用「被赶出游泳池、好久没游泳」之类作为借口的小女孩呢。
无论是天空还是街道,从浪间看去都别有一番风味。在一瞬的感慨与奇妙的不安感中、手足并用转眼间就快到达浮标了。
一个华丽的转身,向沙滩游去。观铃的身影早已看不到了。我确信无疑地开始了最后的冲刺。在手指碰触到浅滩底时双脚着地,一口气冲到了岸边。
「——YEAH,我赢了。」
我高举双手以示胜利。但是,没人作出反应。在远处围观的极少数观众自不用说,就连观铃,也没有反应。
我困惑地来回巡视。沙滩、堤坝、浅滩、不停涌起的浪尖。无论何处都看不见那标志性的马尾辫。
「……观铃?」
没有回答。低沉的潮涌声与远处嬉戏的孩子们的声音混合在一起,形成了小小的旋涡。
「观铃!」
我再次大声叫道。只有杂音震动着耳膜。
最坏的想像从脑中掠过。我的脸色一下子变得煞白。蹒跚地从岸边跑过,伫立在波浪淹过小腿的水中。如果她在大海中溺水的话只靠我一个人什么也干不了。是去寻找小艇,还是大声呼救好呢。但是如果她沉入了海底的话,一分一秒也不能迟疑。可是,也许是我在杞人忧天呢。不,就算我被嘲笑,但观铃的性命是无可替代的——她的身影仅仅是消失了一瞬间,已让我无比的焦躁不安。
总之,先潜人海里吧。之后的事情到那时再去想就是了。
在我下定决心,为去搜索海底而做深呼吸之时。在比浮标更为遥远的洋面上,出现了一个高举双手的人影。可以听到「往人~」的微弱呼喊声。我一下子浑身失去了力气。
「……我已经知道你很~会游泳了,所以立刻游回来吧!」
我不计后果地大声喊道。立刻,那个看上去就像是个小点一般的人影再次沉入了海中。她故意开了个玩笑,心里这么想着、我抱着胳膊等着她再次浮起。
没有浮出水面。
难道说这次她真的溺水了,正当我这么想着想要行动之时,观铃从比先前更靠近海岸的地方探出了脑袋。这个混蛋,正当我张嘴想要这么说时,抬头看向了观铃的身影。
头上载着满脸笑容、挥动着手臂的观铃,一头巨大的长颈龙正朝向我所伫立着的海岸猛冲过来……
第三夜
好像要硬塞入来来往往的人们那热闹的喧嚣中似的,我和佳乃并肩走着。这么小的小镇里到底哪里藏着这么多人啊,神社院内的人是如此之多以至于让我产生这样的怀疑。
「往人,是捞金鱼哎~去试试看吧?」
「快点快点。」佳乃拉着我T恤的衣角死乞白赖地央求道。华丽的浅粉红色浴衣就佳乃的年龄而言给人以孩子气的印象,但配上她稍显幼稚的言行就显得十分合适了。
「好不好?」
她那身体微微前倾的动作仍是无比可爱、充满了杀伤力,我在思考以前就已点下了头。
从格外漂亮的大姐店员那里取得网子,佳乃蹲下身子挽起衣袖。这样看去裸露在外的肌肤又别有一番情趣,努力安抚内心的慌张,我蹲在她的身旁。
通过料理就能察觉到,佳乃并非十分心灵手巧。静静地找好目标、将鱼网放下,但立刻就被某条金鱼给弄破了。
「呜呜呜。好难啊~」
「这是因为你放入水中时动作太大的缘故。要像这样,慢慢地做。」
一边说着,我一边从身后握住佳乃系着手帕的手腕。这个姿势下从佳乃的脖子传来的汗味、以及那淡淡的香甜,让我无比狼狈。指尖一阵慌乱,在猎物掠过之前就捞起了网子。
「啊~~~~~~」
佳乃虽然夸张地喊叫着,但转过头来、面向着我的脸庞上却挂着甜甜的笑容。她那高兴得不得了的样子,让我也看得心中暖暖的——但是,看着这样的表情,我突然心中感到一阵不安。
「那个,佳乃。」我小心翼翼、怯生生地问道。「圣和『土豆』在哪里啊?」
「哎?不知道啊。应该在看家吧?」
真是出乎意料之外的简练回答。似乎无论是他们中的哪个都不在附近。放心地松了口气,但我心头上的乌云仍未消去。真正让我感到担忧的,好像并不是圣或「土豆」。而是其他什么人的样子。
「哇,是往人。」
——简直就好像是看透了别人内心一般的。一道令我大惊失色的声音响起。我直起腰。观铃身着整洁的米黄色连衣裙正天真无邪地看向这里。
「晚上好。你和雾岛医生的妹妹在一起啊。」
「是……是啊。」
「晚上好,佳乃。捞金鱼好玩吗?」
佳乃没有作答。以半弯着腰的姿势僵直着、张开着薄薄嘴唇的佳乃并没有看向观铃、而是凝视着站在其身边的未知女性。
我虽然想要描述那位女性的容貌,但不知为何却无从说起。齐肩的整齐秀发,罩衫加上深蓝色的裙子,只有那一身简朴的装束隐约还在我的记忆之中。而她的五官只给我留下了好像笼罩着一层烟雾般的暧昧印象。
观铃走到仍处于张目结舌状态的佳乃身前,有些坏心眼地摇动着她的身体。观铃身旁的女性说了些什么,但那些话我也没能记住。在祭鼓声与拉客声中,能够透过衣物强烈地感受到佳乃的身体正紧绷着。
「嗯,对了。打扰你们可不行呢。」
观铃点了点头,向我们笑道。
「并没有什么打扰不打扰的啦。」
「行啦行啦。那么就bye-bye了,往人。」说完,观铃抓住身边女性的袖子。「走吧,妈妈。」
女性的容貌仍旧是模模糊糊的想不起来。只能隐隐约约地感到她在微笑。观铃与女性背对着我们,亲密地肩并肩离开了。
观铃与一位叫作晴子的女性生活在一起。虽然观铃称其为「妈妈」,但我已经微微察觉到了晴子并非其亲生母亲。无论怎么斟酌,晴子的容貌都太过年轻,并且可以感受到两人之间因为某些理由而保持着微妙的距离感。所以,观铃真正的母亲好好地在某处生活着,像这样亲热并肩走过的状况——虽然有些无厘头,却仍然是可以想像的。
但是,如果要说站在她身边的人影是观铃母亲的话,也不是能让人轻易接受的。虽然其容貌仅仅是隐约可见,但不知为何却能够感受到并不能与观铃的面庞像重叠。
我困惑地转头看向佳乃。虽然已直起了腰,但佳乃她的表情仍然凝固着,好像视线早已追随着混杂在人群之中的两人渐渐消失一般,一动不动地凝视在一点之上。也许是因为那幼稚的浅粉色浴衣的缘故吧,站立在那里的佳乃看上去简直就好像是迷路的孩子一般。
佳乃摇晃着向前微微踏出一步。看见她那踉跄的样子,我反射性地伸手扶助了她。透过薄薄的衣物,感受到她肢体的柔软,以及那异常冰冷的肌肤,我一阵战栗。
佳乃的嘴唇微微地动了动。她的声音被喧嚣声所抹消,我并没听到。但是我总觉得,从她那小巧的、稍稍失去血色的嘴唇中,确确实实地说出了「母亲」这两个字——
第四夜
那是从未见过的景色。夜晚,在到处弥漫着乳白色烟霭的山中。我拨开树丛与林间杂草急速奔走着。身上穿着的是陌生式样的和服。宽大的衣袖用带子系在肋下,手中则握着一把长刀。
余光瞄到有人影在窜动。不给对方以可乘之机、我一个翻身,长刀一闪而过。手感沉重。鲜血「啪」地溅开。
各处的树影都在摆动。我一个都没放过。踏上一步缩小距离,在对方摆好架式之前从下方斜切入其身体之中。然后缩回手腕,在鲜血四溅的同时转过身来,一刀切下了眼前男子握刀的手掌。
抛开嚎叫着的男子,高高跳起。利用脚踵滑下高低不平的陡峭斜坡。紧跟身后的气息有两个、三个——翻过身子、将落下的人影横斩。然后立刻向其他狼狈不堪的追兵猛扑上去。
每当刀刃闪过时飞舞的血滴就会溅上我的脸颊。伴随着激烈的恐惧,一股至今从未体验过的高昂感充满了全身。第一次知道自己有多强。第一次知道——杀人这件事的快感。
每当挥动手腕,束着的衣袖就会舞动、响起沉重的破空声。敌人简直就像纸做的一般。斩杀他们轻而易举,那感觉确实地传到了手上。那撕裂皮肉、砍断骨头的感觉。
「…………殿下。」
突然出现的清冽招呼声,让时间暂时停止了。虽然没有完全听清,但不知为何我知道那是在叫我的名字,转头向那边看去。
那是一个看上去似乎还未成年的少女。少女一身好似巫女装束般的褂衣、绯红色的和服裙裤,加上用独特样式装饰过的外衣,在她那艳丽的垂发上用细带缠绕着响无铃。用以说明少女打扮的固有名词一个接一个地涌上心头,对此自己感到十分疑惑。
少女虽然一身看得出是身居高位的装扮。但她的面庞端庄大方又稍显幼稚。在她那让人感到无比脆弱的眼角里,闪烁着决然的光芒。
「不要再杀了。」
这是在走投无路之时,发自内心的喊声。
现在并非是侧耳倾听戏言的时候,这一理性之声被从心灵深处所涌现出的感情所堵塞。就在踌躇的那一微小的瞬间,少女身后出现了一个人影。我的身体在思考前就已做出了行动,一把抱起少女娇小的身躯。
接下的一个刹那。斜砍而过的一道闪光,将我的后背斩为两段。
那之后发生了些什么。我一无所知。苏醒过来时周围被漆黑的黑暗所包围,我的上半身被少女抱在手中。少女那低头看着我的脸庞,被泪水浸得凌乱模糊。少女喘息着、挣扎着,拼命地向我谢罪。
——对不起、对不起,都是因为我将莫名的请求强加于你,都是我的错。
我用尽剩下的力气,用手指拭去少女脸颊上瀑布般流下的泪水。想要对她说不要介意,但喉中不断地溢出鲜血,无法传达给她。我的那副样子,让少女再次痛哭起来。真是恶性循环。
少女衣着凌乱,从肩头直到接近胸前隆起的地方暴露出了大片的肌肤。越过她的肩后,可以看见一对巨大的羽翼。
羽翼带着绸子般的光泽,在黑暗之中放出微弱的光芒。被那微光所包围着的少女的身姿是如此庄严,显得无比高贵。
——反正是临终前的美梦。
通过拼命的努力,我好不容易发出了声音。
——那么我好想被更为娇媚的女子拥抱着啊。
呆子,少女这么小声地嘀咕道。她那被泪水弄脏的脸上浮现出了干涩的笑容。
——啊啊,你果然,好美啊。
我已经发不出声音了,只能阖动嘴唇喃喃地说道。更为激烈的痛楚虽然折磨着我,但我的心灵却不可思议般的平静。我心中唯一挂念着的,就是留下了这个为我而痛哭的少女,她将在这个梦醒来之后消失,仅仅如此而已。
第五夜
我像平时那样在路边进行着人偶表演。
但是,周围的情况与平时大不相同。并非只是零零星星地围着些路过的小孩与父母,或是一时冲动的两、三个小鬼,而是被为我的技艺所吸引而停下脚步的人们给团团围住。
用法力驱使人偶走动。我用手指提着取出的绳子的两端,在人偶的面前挥舞。人偶在绝佳的时机跳过绳子。只是这样,孩子们就已高声欢呼。一个头左右各系有一条长辫的女孩兴奋地握紧了拳头叫道。
「呦~太利害了!你是怎么做到的啊?!」
「这是,秘密哦。」
「————喝!」
女孩突然向人偶发动了袭击。人偶在千钧一发的时刻躲了过去。
「扑通。」
女孩收势不及,一头栽向地面。我连忙慌慌张张地上前将她扶起。嗯呦~女孩发出了这般奇妙的呻吟声,但暂时看来没有大碍。注视着她那快要哭出的小脸,我不经意间注意到,虽然比起我所知道的那个她小了许多,但她应该就是小满。也许这是她年幼时的样子吧。
一个留有艳丽黑色长发的女孩像是在说「交给我吧」一般,伸出手来。在思考之前,我就已将抱起的小满交到了那双手上。年幼的小满仍然眼中含着泪水,但是随着黑发少女抚摸着她的头部,表情渐渐平静下来。我顿时放下心来。果然,虽然比我所知道的样子要年幼了许多,但只要小满和黑发少女——美凪在一起,在一边看着也会觉得放心。
乘着我在讨好小满她们的机会,一个一头整齐短发的女孩靠近了人偶,一边用系有手帕的右手用力摇晃着人偶,一边模仿着干扰电波,从嘴里发出「哔哗吡嘎~嘎~」的声音。我一阵苦笑。会做这种事情的,想来也就只有佳乃了。
小佳乃两手罩在人偶之上,一副想要传递念力的样子。我出其不意地越过了她的手腕,以那样的姿势让人偶翻起了跟头。
「哇、哇?!」
佳乃发出怪叫声急忙躲向一边。在观众的一片欢呼沸腾声中,有些害羞地说着「吓了我一大跳呢~」一边拍拍自己的胸口。
而看来似乎已经想办法安抚了小满的美凪,则是迅速地递给我一枚信封。在信封的表面毕恭毕敬地写着「进呈」二字。
「……这个要给我吗?」
美凪肯定地点了点头。「……精彩表演的奖品。」
暂且先谢过收下了。不用打开我也知道里面放的是米券。只要有这份心意,无论是什么都显得十分珍贵。
虽然这些都是不可能发生的情况,但不知为何我并没有感到不可思议。我总觉得即便是数年前便来到这个小镇,她们也会这样发现我,像这般亲切地接待我。这些与我技艺的优劣并没有关系。
但是话说回来,总觉得有一种挥之不去的不协调感。我所知道的亲密二人组一一美凪与小满,朝气蓬勃、不认生的佳乃……重要的脸孔,还缺少了一张。我向孩子们询问道。
「……那个,观铃她不在吗?」
「guanling,guanling是谁?」
「是神尾观铃啊,就是留着马尾辫的那个。」
说完后,我才想起就她的性情而言与这些孩子们互相熟识的可能性极低,于是闭口不言。但是孩子们「啊啊」地简单点头说道。
「不在啊。因为她很奇怪。」
「一下子就会哭起来,明明什么都没发生。」
「她是个奇怪的孩子、不可以太接近她,我妈妈也这样说过呢。」
孩子们轻率的话语,冲击着我的胸口。孩子们是天真无邪的,相应的、也是残酷无情的。
「所以说。那种孩子的事情,大哥哥也不要去在意会比较好哦。」
我想要责备她们,却又无言以对。归根到底只是个路人的我,并没有说这种话的权利。说起来我对观铃又有多少了解?我——仅仅是碰巧因为心存好奇而刚刚来到这片土地,都还没有与她碰过面。
我继续着表演。在一片喝彩声中,突兀地产生了一阵空虚感。对于在这种奇妙的状况下只得接受观铃缺席的自己,感到无比的悲哀。
「大哥哥,还要再来哦~!」
小佳乃挥动着高高举起的双手。一步之后,美凪文静地摇着手,小满则在她的身后做着鬼脸。
巴士之中的我脸上浮起了苦笑,透过车窗摇手作答。
到底是乡下的巴士,车窗流淌而过的景色令人心情舒畅。不经意间向连接着街道的堤坝望去——
「——观铃。」
我反射性地叫道,站立了起来。但是,不可能让奔驰中的巴士停车开回去,我就那么一直站立着。伫立在堤坝之上张开双手,任由绑成马尾辫的秀发随风飘起,我眼看着这个小女孩的身影渐渐远去。
我再次喊叫着她的名字。她并没有转过头来。我无法忍受就这样离她而去。但是那个场景无情地被好像沸腾了一般的光景所渐渐吞噬。
转眼之间,溶为了一片白色,消失了。
第六夜
我站在教堂之前。虽然在长期旅行的途中看到过无数次,但是对此毫无信仰也从不关注的我来说,却从未走近过。而现在,我不知为何身上穿着似乎是全新的礼服,与白色墙壁的教堂相对而立。我莫名地像要为自己鼓劲一般深深吸了口气,踏上了装饰着五颜六色花朵的小径。
在礼拜堂的入口前似乎是广场般的地方,可以看到一个白霞环绕着的人影。身穿新娘礼服,手中捧着花束的女性,脸上遮有薄纱无法认出是谁。既怀有期待又怀有不安的预感,驱使着我站到了那位女性的面前。也许是感到我的存在了吧,她将花束交与一只手上,用空着的那只手揭起了面纱。
「往人。」观铃仿佛花蕾绽放一般地笑了起来。「太好了。我刚刚一直有些不安,担心你会不会来.」
「——我是不是有些来晚了?」
「不是啦,刚刚好。」
四目相交。同时露出了羞涩的微笑。总觉得有些难为情、害羞。
「这,果然是……我们两人的,是吧。」
「……你是指什么啊?」
用花束轻掩樱唇,观铃低下了头。我虽说是问得其所,但似乎也包涵了些想要捉弄下对方的意思。虽然非常的后悔,但如果得不到回答的话我还是无法确定。「不要打岔嘛。就是……我们一直在一起,这件事是吧?」
观铃眯起双眼,「嘻嘻」地有些羞涩地笑了笑,微微点了点头。
原来如此,我就要和她结婚了啊——这么想着,不禁感慨颇深。在长时间的不断彷徨之中、不知何时失去了停下机会的旅行将会结束。
观铃也许正是最为合适的人选。
「喂、往人,不要发呆了。」观铃焦急地挥舞着拳头。「我们还必须去迎接另一个新娘呦。」
即将加速的幻想,踩下了紧急刹车。「……你说什么?」
「——真是的。都怪你一直在发呆,她自己过来了呢。」
我将视线转向观铃看着的方向。双肩裸露,比观铃的婚纱设计得更为时髦,但毫无疑问是身着婚纱的美凪,站在那里。
在哑口无言的我的身前,美凪低垂的脸颊微微泛着红晕。害羞地站在那里。「……今天是个吉日,很适合结婚。」
「……谁、和谁?」
在我瞠目结舌、瞪大的双眼视野内,美凪就像是在做一件极为普通的事情一般点了点她自己和我。
我将视线转向观铃。她仍旧用花束半掩着羞涩的笑容。轻轻地摇晃着双肩。
「……你们,难道不觉得奇怪吗?」
身穿嫁衣的两位少女互相看了看,立刻就将视线转向了空中,摇了摇头。
不觉得奇怪啊。」
「……既然是婚礼,当然不会觉得奇怪。自然要放爆竹啊。」
「哐当!」我反射性地搞笑般倒了下去,连忙又慌慌张张地重新站起来。「我不是指这个——
怎么会不奇怪呢,无论怎么想都不正常吧?为什么新郎只有我一个人而新娘却会有两位啊?」
「不是两位呦。」
似乎观铃说了句比刚才更吓人的话。「……哈?」
「原来如此。你是打算忽视我重要的妹妹吗?你胆子不小呢,国崎往人。」
在观铃回话之前,让人感到仿佛是雪女的叹息一般的低声话语划过了我的背脊。立刻回头,出现在眼前的是单手拿着手术刀、不知为何穿上了男士晚宴服的圣,以及她身边同样一身新娘礼服盛装打扮的、她的妹妹佳乃。配合娇小的身躯以及右手腕缠着的手帕。袖子做了许多褶边的可爱设计。我一阵天旋地转。当然,并不是因为那个。
「……是吗,佳乃也是啊……?」
「哦~」圣的声音更加低沉了。挥动手腕,用手术刀轻易地划开空气。好像听到了「唰」的一声一般,我感到一阵疼痛。「你根本就是忘记她的存在了吧,看来你似乎很想尝尝我手术刀的滋味呢。新郎官。」
「不是这样……在研究是忘了还是没忘这个问题之前……」
「呜呜呜,真过份。佳乃才是往人的一号新娘呢。」
「喀、喀哦……不是,观铃才是一号……,』
观铃有些怯生生地,但仍算是作出了反驳。她的身旁。美凪用指尖点着自己的脸颊、踌躇着。
「…………那个。」
她皱着眉头、喃喃说道,立刻眼睛湿润了起来。槽糕,我正要考虑善后措施,而在接下来的瞬间。
「不许你让美凪伤心,蠢货————————!!!! 」
与怒吼一起袭来的,是我根本来不及躲开的当头一拳。在抱头承受着痛苦的我的视野中掠过小满——果然,她也穿着新娘礼服。而且是特别订做的儿童尺寸。我猛地跳起、伸出食指指向她说道。
「你你你你你你不觉得自己在做的事情很奇怪吗?!」
「呦?什么啊?!不要说些莫名其妙的话,小心我不让你入座!!」
「现在搞不清楚状况的是我哎!!」
我几乎要哭出来一般大叫着。但立刻有个声音就插了进来。
「什么啊,有这么漂亮美丽的新娘在这里,你还有什么好不满的。你这家伙,还真是要求高啊。」
一听到大阪口音,就可以想像到是谁了。或者应该说是,没有别人了。因为圣独自一人身穿男士晚宴服,我怀着「可能会是……」这样的期待转头向她看去——但那只是脆弱的幻想。
「虽说我戴上日式新娘头纱会更合适。但我也很喜欢这身飘逸的打扮呢。」
「……虽然是这样。但是你令人意外的有美丽少女的风采呢,晴子。」
「讨厌啦~圣。你嘴挺甜的嘛。」
砰砰,晴子仿佛像是在掸被单一般地拍着我。我都来不及添上一句你这把年纪真是白活了。
诡异。这个梦实在是,太诡异了。
我甚至感到有些恐怖而想要退后一步,但是身体僵硬到连这也做不了。好像是在嘲笑我的惶恐一般,佳乃「啪」地一声,似乎十分高兴地拍了下手说道。
「啊.真正的女主角出场了呦。」
我怀疑自己听错了。能够进一步将我逼入绝境的人选——我所熟识的女性应该没有其他人了啊。难道是佳乃的同学,抑或是我所没见过的、观铃呀佳乃她们的母亲,最坏情况该不会是曾经数次擦身而过的哪位男性吧——思考着一切可以想像到的可能性,我努力地咽了咽口水。从佳乃所指的那条路尽头,一个衣服褶边飞扬舞动着的影子向我跑近——
是「土豆」。
好似一只白色小狗般的毛球状生物身穿新娘礼服的样子,对此,我,实在是,无法形容…………
第七夜
陪伴美凪以及小满玩着肥皂泡,不知不觉中太阳就下山了。
伫立在黄昏下的火车站,显得特别得凄凉。我静静地凝视着那里,长叹了一口气——背后突然变得湿乎乎的。
「————————————!!!?」
「啊哈哈哈,看他那狼狈相————!!」
背后传来了胜利的欢呼声,似乎有人跑开了。
「你干嘛啊小满,别高兴了,我可是只有这一件衣服唉?!」
我转身怒吼道,但原凶早已躲开了。我一边做着凶恶的表情,一边摸了摸背后。似乎被浇上了用来制作肥皂泡的肥皂水。我正在想着怎样进行报复的时候,一根纤细的手指「嘭嘭」地敲了敲我的肩头。
「请把它脱下来吧,国崎。」一头有如丝绸般柔美的黑发随风飘起,美凪用好像是对不听话的孩子一般的口吻,对我说道。「现在的天气,就算太阳已下山了也很快就会干的。暂时,你就穿这个将就下吧。」
「——呃、噢。」
脱下T恤、套上递来的衣物。是件和我平时所穿的那件衣服极其相似的黑色T恤。
「很合身呢,这件T恤。」
「但只要和小满在一起的话,一定马上就会被弄脏吧。」
美凪娴静地笑了笑,将弄湿的T恤挂上了同样不知从何处拿出的衣架,吊在了屋檐下。黄昏微微带着些红色的光芒,透过T恤映射出了她那利落地扯直着褶皱的双腕的线条。
草丛中传来夏虫们轻轻的、低沉的呜叫声。在这即使站着不动,也会出汗的大热天,舒爽的凉风不时吹来。一片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夏日平静的、黄昏时的景色。
就做梦而言,这有些过于一本正经了。这么想着,我不禁泛出一丝自嘲的笑意。美凪似乎有些惊讶地低下了头、看着我。
等了一会儿,小满似乎仍没有回来的意思。
「……请你不要骂小满哦。」
「知道了啦。我又没有生什么气。」
「说定了哦。」
这样进行着对话,我和美凪并肩走了起来、前去寻找小满。
走过了哪些路已经不记得了。不知何时,我们来到了学校。在不详的红色夕阳映照下。花坛边的一角,小满正用小铁铲拼命地挖掘着什么。
「喂.不要对公共设施为所欲为哦。」
「我在找东西。」
「……在花坛的土中寻找吗?」我在小满的旁边蹲下,看着她的侧脸。「不要说些莫名其妙的话啦,回去吧。」
「唔……」
小满一脸纠缠不放的表情,一心一意地继续挖掘着地面。也许是认识到她的所作所为并不正确吧,在没发现任何东西的地方重新将土埋了回去。继续挖掘然后将土埋起来、再继续挖掘然后再将土埋起来,脖子上满是汗水,用脏脏的手背拭去汗水后再低头去挖。小满重复着这样无意义的动作,一副快要哭出来的表情。
「远野。」我直起腰,故意夸张地叹了口气问道。「你知道小铁铲放在什么地方吗?」
「知道。」
「拿来给我吧。」
小满睁圆了双眼抬头向我看来。我轻轻地用拳头敲了敲她的脑袋。
「只在花园这里附近哦。什么都找不到的话就放弃回家。知道了吗?」
一旦开始帮忙,就发现这是件比想像更加无聊的事情。挖开了再埋回去,一直重复着无意义的动作,更何况我原本就不知道自己到底要找什么,所以无论怎样都提不起干劲。
在经历了多次徒劳无功的努力之后,我深深地叹了口气,看向花坛对面正肩并肩挖着土的两个少女。
在全神贯注地挥舞着小铁铲的小满身边,美凪正在用土将她所挖的洞穴埋起来。虽然很少交谈但默契的配合让两人看上去就好像是亲密的姐妹一般,然而不知为何在我的眼中呈现出的却一幅无法表达的悲哀场面。简直就好像是知道了永远的别离即将来到,正在珍惜、享受着能够呆在一起的仅存的时光一般。
揉了揉着右肩,我再次回到机械的工作之中。花坛的土很松软、小铁铲能够轻易地铲入其中,工作十分的轻松。但是相对的,我的心中也有些难受。为什么我连理由都不知道,还要为这种狂妄的臭小鬼将土挖开再重新埋起来啊。两次、三次,我极度不爽地将小铁铲胡乱地铲入土中。
异样的感觉真切地传到了手上,我的身体立刻定在那里。小心翼翼地提起小铁铲、用手轻轻地拨开铲起的泥土,出现在我眼前的,是个根本没有想到过的东西。
那是,一根羽毛。
纯白色的羽毛干净得让人无法想像它曾被埋在过泥土之中,在晚霞的照耀下微微发散出光芒。我想要触及般地伸出了手指,却在触碰到羽毛之前停了下来。难以判断到底是神圣、还是不详,但总有一种让我犹豫不决、不知是否该去碰触的感觉。
「你找到了啊,国崎往人。」
身后传来的悲哀话语声让我转头看去。小满的脸上,一副比话语更为沉重的忧伤表情。她从我身后伸出手来,毫不畏惧地捏起了羽毛,按在自己的胸口。
「已经到了不得不觉醒的地步。」
呼应她的喃喃自语,羽毛突然光芒倍增。小满的身影,微微摇晃。
「必须让美梦回归天空了。」
这么说着,好像要解放什么似的,小满张开双臂、举向天空。羽毛有如被强风吹动一般高高地飞扬起来,不知从何处出现了无数的肥皂包好像要追赶它似的飘舞在绯红色的空中。在橘黄色的光芒中嬉戏了一会儿后,肥皂泡一个接一个地破碎了,就好像是受其影响一般,很快,羽毛也「啪」的一声,化为了虚无。
回过神来的时候,小满的身影也消失不见了。
我直起腰,环顾四周。暑假中的学校几乎没有人在,要是有人走过的话应该会立即察觉到,但无论是小满跑开时的背影、还是躲在什么地方的迹象,都无法感觉到。美凪伫立在直到刚才小满还呆着的位置上。
「小满,她回去了呢。」
美凪抬头看着夜色渐浓的天空,用平时那样呆呆的口吻喃喃说道。但是不知为何,从美凪的话语之中,我能感受到她正在努力抑制着感情、不让眼泪流下。
第八夜
观铃一个人走在回家的路上,走进了无人迎接的自家玄关。熟练地准备起自己、以及不知何时才会回来的同住者的晚餐,将其中一份用网罩遮好之后一个人吃了起来。
当她收拾好餐桌、洗好澡、在起居室休息了一阵之后,准备回房睡觉时,终于,她的家人——晴子回来了。
「我回来了。」
「欢迎回家。」
在这简单而机械的问候之后,两人就没有什么其他的对话了。观铃回到自己二楼的房间,将无论如何也搞不懂的作业随便涂上了几笔、在形式上完成了之后,盖上了被子睡觉。楼下,晴子则是自斟自饮,在观铃睡着很久之后才回到她自己的房间睡觉。
当观铃起床之时,晴子当然仍在蒙头大睡之中。早饭只要做一人份就足够了。因为无法保证晴子会在可称之为「早上」的时间里起床。鉴于没人会管,所以观铃完全按照自己的速度进行着穿着打扮。
结果观铃这天又迟到了。在学校边沿海的堤坝上模仿鸟儿梳理羽毛的样子、向看见的乌鸦或是没见过的野犬表示兴趣然后被无视、就这样消磨着时间,等到下课时间再偷偷地坐到教室中自己的位置上。
班中的同学没有一个人留意到她。
当观铃在教室之中,被那些叫作「同学」的陌生人所包围着等待时间流逝的时候,晴子终于醒了过来。这时已是日上三竿了。痛饮一杯所谓的「醒脑酒」、敷衍了事地扒了两三口饭,迅速换好衣服关好门窗。
「我出门了。」
晴子在出门时转头这么说了一句。无人的屋内没有传出任何回答。一阵尾气味与排气声响之后,晴子翻身跃上摩托去上班了。
在那之后又过了几个小时,结束一天课程的观铃回到了家中。
「我回釆了……」
这次同样没有回答。封闭的房子四面不通风,因为夏日的热浪而热气蒸腾。
「呜哦~」
观铃无意义地轻叫了一声,打开了面向庭院的隔扇来换气。仍然稍稍残留的酒精味——观铃她那唯一家人的痕迹渐渐消去了。似乎稍稍感到不安,观铃暂时停了下来。
好像要摆脱那个念头一般往回走去。回到自己房间、放下手上的东西、换好便装,自己一个人嬉戏度过剩下的时间。在桌上摆好扑克牌、将其弄乱、再次重新摆好。
估算了一下时间,观铃开始准备晚餐。今晚也是暂且先做好两人份的料理,但是只有观铃一人在吃。
「——今天,做得很好吃。」
朴实无华的喜悦声,在安静的厨房之中响起。
留下一人份的饭菜收拾好餐具、洗完澡、换上睡衣,在榻榻米上滚来滚去地看着电视。
今晚也是直到忍不住想要睡觉的时间,仍然没有晴子要回家的迹象。结果,只能长叹一声、关好家中的门窗、将一楼的灯熄灭。只留下玄关的门灯,走上了二楼。观铃并没有走向自己的房间,而是来到晴子的房间前面。
打开门向里面看去。当然,里面没有人在。这间只在晴子睡觉时才会用到的房间内远比观铃自己的房间要收拾得整齐,家具、寝具之类的布置颜色鲜艳,充满了强烈的生活感。虽然感觉只要踏进一步的话,应该就会被晴子的气息所围绕——但是,观铃并没有走进房门。她向着主人不在的房间,低声说道。
「晚安,母亲。」
观铃轻轻地关上门,回到自己的房间。虽然到处滚落着玩偶行李之类,但是因为房间空荡荡的所以并不让人觉得凌乱不堪,而且不知为何、让人感到缺乏生活感。关上灯,观铃躺在了床上。只有她那微弱的呼吸声,才是这间房间中唯一的生命证明。
这一晚,晴子没有回家。观铃将放在网罩中冷掉的剩饭作为自己的早餐,然后又一次在会迟到的时间出了门。
当观铃去学校的时候,晴子曾回了一次家,仅仅是简单地整理了下装束之后,又前去工作了。对此并未察觉的观铃,再次回到了无人的家里,和平时没什么差别,过着一个人自言自语没人作答的生活。
明天是这样,后天也是这样,大后天仍是这样,这样的日子一天天地重复下去。
我讨厌这个梦。
虽然住在同一个家中、但两人之间并无太多交流,这一点我也十分清楚。而这两人在心底里互相为对方着想这点,我也明白。
既然这样,为什么即使在梦中也不让她们过得幸福一点呢。为什么不让她们像极其普通的母女那样,一起吃饭、争吵、欢笑。
至少,她们能允许我介入。这样的话,就不会让观铃再次露出那种寂寞的表情了。就算不能让她露出微笑,至少能和她在一起、解除她的悲哀——
——真的,是这样吗?
那么为何我又会做这样的梦呢。这样的梦,不正是因为我觉得自己在观铃的身边却丝毫无法帮助她而引起的吗。即便是两人希望呆在一起。束缚着观铃的咒语也会伤害她的心灵、伤害她的身体、恐怕还会很快侵蚀到我的身上。所以,我才会期望离开她的身旁,以至于会梦见和我邂逅之前观铃的日常生活。
但是,梦里也没有救赎。只留下被无穷无尽的孤独所摧残,既不哭也不笑、一点点被消耗着的观铃。结果,即使在梦中,我也只能那样旁观、什么也做不了。
我。实在是无能。
在让人想到幽冥之境的淡淡黑暗之中,我哭了起来。撑在地面之上的手掌与膝盖,被积成水洼的泪水所浸湿。匍匐在地、抽泣着的我的肩上,不知是谁的手放了上来。
观铃的脸庞出现在我的眼前。悲伤地凝视着我脸颊上拭去后又不停涌出的泪水,观铃轻轻地用两手抱住我的脑袋,按到自己胸前。
不知何时,我的身体变回了孩童时的样子。处在就算是哭泣也会显得很自然那样年纪的我,依靠在观铃的胸口。虽然有些不好意思,但犹如揪心般疼痛的哀伤,让我低下头恸哭起来。「为什么」嘴中无意识地这么喃喃说道。
为什么我是如此的无能啊。
为什么,即便是在自己的梦中,却谁都无法帮助啊——
第九夜
身处森林之中。好像是在掩护着两位女性一般,走在岩石、树根纵横交错的山野小道中。
因为长途旅行的缘故我身穿着的陈旧神官服上没有系束带,但手中却握着长刀的刀柄,严密监视着左右。在前几天的梦中出现过的那个头发上缠着响无铃的少女,身穿着式样奇妙、稍有些不合身的服装,有些踉踉跄跄地跟在我的身后。在她背后,一头浓密的翠发、目光冷冽、容貌秀丽的女性,纤细的身上穿着与我式样稍有不同的衣物,好像想要庇护身前头戴响无铃的少女一般微微伸出手跟在她的身后。
我醒悟过来,也许这是数日之前所做的那个脱离时代的梦的延续吧,事件的设定与其相同。只是,气氛不像那时那么危险。虽然好像是一副潜藏着要躲开某些人的耳目的样子,但并不存在那种、一步走错就会万劫不复的紧迫感。
每当头戴响无铃的少女一脚踏空、或是手打滑之时,翠发女性就会伸手相扶,并似乎在她的耳边说些什么揶揄的话语,让少女娇嗔不已。我在一旁辛苦地忍着笑声。
尽量不出声响地前进着。头戴响无铃的少女会不时无忧无虑地走到野花、或是偶尔出现在视野中的小动物跟前,我和另一位女性则是神经紧绷,每当听到声响、或看到摇晃的影子都会一阵紧张。
当两位女性在不显眼的树荫下睡着之后,我仍在一边手握长刀刀柄不敢放松警惕。就算是夜晚雾霭深处的野兽气息也不会放过,抱着这样的觉悟,睁大着双眼。一刻也不许马虎大意,好像要把身体撕裂一般的紧张感。让我意识到了潜在的生命危险。
但是另一方面,我有一种就连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的充实感。也许是无法逃避拼杀的这种决意,反过来充实了自己的存在吧。
大概,并非如此。这种充实的想法的真正由来,一定是——
雾霭稍稍变得淡薄了。我抬起头握紧刀柄。但是,马上放松了肌肉。
似乎在梦中我又陷入了迷茫的梦里。那里并非在森林之中。有个板墙围绕的庭院,在其中可以看到宏伟的宅邸。但是、我却并不感到意外。结果还是回到这里了啊,我一边这么想着、一边走向宅邸。
那里是曾经与我同行的两位女性,因为偶然的缘分共同生活过的宅邸。板墙虽然奢华但是门窗并不精细,柱子与厢房的工艺也很粗糙,仔细看去粗糙程度无比显眼。即便如此,这也是现实中不能再回去的「家」啊。事到如今让我感到无比的怀念。
看过去,那个头戴响无铃的少女正蹲在外廊的台阶之上。她并没有身穿巫女装束,仅仅是简单地穿着和服裙裤外加一件毛织外衣。
少女垂下看向夜空的视线,向我看来。在月光的照耀之下,从脸庞直到脖子、胸前,闪耀着淡淡的白光。
一时间我们不知不觉地对视起来。很快少女就「噗」地一声,浮现出了恶作剧般的笑容。
「原本觉得是个风雅的月夜,现在却有个碍眼的家伙过来了。」
「那可真是遗憾啊。我倒是颇有眼福。夜晚出来闲逛,却意外地看到了女子有失体统的打扮。」
少女将衣着的前襟合拢,严厉地瞪视着我。但是,对于苦笑着走近她并坐到她身边的我并未做出什么冷酷的举动。
「你,又做恶梦了吗?」
「别说蠢话。我可没那么胆小。」
少女盯着脚下,闹别扭般地低声说道。
一时间两人沉默无语。只是侧耳倾听着直逼板墙的森林中传来的猫头鹰、金铃子等等的呜叫声。换个对象的话就会感到气氛沉闷,虽然就这样沉默着,但只要有她在就会感到心情舒畅。虽然她不知为何给人一种盛气凌人的感觉、并不能让旁人感到放松,但是不知何故,面对着她却让我感到无比自然。
但是,如果继续靠近她的话,她又要生气了吧。我正这么想着的时候,她出乎意料地轻声对我说道。
「…………殿下,请再靠过来些。」
我陷入了一片自己好像被看穿了一般的无措之中,又不敢肯定自己所听到的。「之前你不是会说『不要再贴过来了』,不喜欢这样吗?」
「情况不同不是吗。在这个距离说话的话,会听不太清楚。」
「大声说不就行了吗?」
「那样不就会被别人听见了吗!」
虽说已经有所抑制,但也许是因为投入了感情的缘故吧,她的话语在黑夜中回荡。我们两人不由得一时手忙脚乱地四下环视。似乎并没有谁会出现的迹象。放心地喘了口气后,我遵从了她的命令。
我们两人肩碰肩地紧贴着坐在一起。可以感到少女的身体微微有些变得僵硬。接着她又有一段时间没有出声,然后终于好像下定了决心一般看着我的眼睛问道。
「那个……殿下。」我仍旧没能听清名字。但是从她樱唇中发出的声音无比悦耳动听。「如果说让你决定今生临终之前所要做的梦的话,你希望有个怎样的梦呢……?」
「……你又在问些奇怪的事情了。是不是里叶对你说了些什么啊?」
「我在认真地问你。快点回答。」
女孩将脸凑了过来,正面凝视着我。映射着月光的眼眸既纯真又诚实,目不转睛地看着我。
「如果知道明天就将死去、至今的努力所得将会化为乌有的话……就算是晚上所做的梦也可以,想要完成一次的心愿——想要实现的愿望,你有吗……」
大概是因为女官的照料无微不至吧,她那精心梳理的黑发无比动人。与她幼稚的面容不相符的表情缺乏亲切感,手足是如此的纤细仿佛轻轻一碰就会折断一般。虽然完全是另一个人,但不知为何这种氛围以及口吻让我想起了观铃。
观铃。
随着她的名字出现在脑海中,我放弃了原已准备好的回答。
「那种事情。」我立刻开口说道。「不用说也明白吧。」
「不用说也明白吗?」
「是啊。」
但是,我不知道怎么说明才好。我害怕迂回的说明,会伤害到她——眼前这个面貌与观铃相似,但应该完全是另一个人的女孩。我寻找着词汇,却连想要表达的想法也失去了要领。
好像要打破沉默一般,风吹动树丛发出了声响。突然,胳膊变得沉重起来。少女抓着神官服的衣袖,将头靠在我的肩上。一边蹭着额头、一边小声而清楚地说道。
「你,并非无能。」
她用力抓紧了袖子,再次重复道。
「你,并非无能。」
不知她为何会这么说。但是,她的话语确实给我那消沉的心灵注入了力量。少女再次低声重复道。
「你,并非无能。」
这句话,简直就像是黑暗中点起的那一丝光亮——
我突然醒了过来。
抬起头。靠着透过窗帘射入的微光,就算是半夜也能勉强看清物体的轮廓。我寻找着这间房屋主人的身影。
眼前的床上,观铃发出安稳的呼吸声熟睡着。此时她的身上,完全看不到痛苦的样子。我放心地舒了口气。
不用说也知道,观铃她双脚无法下地、始终呆在床上已经有好多天了吧。她的身体莫名地从脚力开始,一点点被侵蚀着。
终于,与这一诅咒相似的现象,袭向了一直呆在她身边的我的身上。后背上那被割开尚未愈合的伤痕,好像突然开始发出悲鸣一般传来了疼痛折磨着我。
侵蚀着观铃的诅咒将会波及与她过于接近的人们,我早已察觉到了这一点。明白这点正是将孤独强加于观铃的元凶之后,我曾一度想要离开她的身边。
但是,结果我现在再次站在了这里。比起靠远离她而换来的一时安稳。
我更希望能够抚慰她的心灵,哪怕是一分一秒也好。
我已不再迷茫。已经下定决心要永远守护在观铃的身旁。
——如果说让你决定今生临终之前所要做的梦的话,你希望有个怎样的梦呢……?梦中那头戴响无铃的少女——散发着和观铃相似气息的少女所问的问题出现在我的脑海之中。
我的回答还是一样。
这种事情,不用说也明白吧。
* * *
盛夏那耀眼的阳光,在海面上点点闪烁。不用手遮住眼睛的话,难以直视。
在激烈闪烁的光点之中,观铃嬉戏着。不顾会弄湿连衣裙的下摆踢着水面,水珠四溅,束着的秀发飞舞飘荡,愉快地欢笑着。
突然之间观铃高高举起双手,向着远处大幅挥动。转头看去,只见堤坝之上晴子正一手夹着烟,另一只手挥舞着向观铃作答。她将手搭在嘴前,大声叫道。
「不要走得太远哦。」
观铃再次挥了挥手。我也跟着一起举起了手臂。晴子像是在说两个人要好好相处一般,展开了双臂。
「来吧。」
观铃放下高举着的双手中的一只,向我伸来。
「我们一起去吧,往人。」
现场的气氛让我感到有些害羞,踌躇着没有作出反应,好像要鼓励犹豫着的我一般,观铃脸上浮现出明朗的笑容。我怯生生地伸出手去,与观铃那纤细柔美的手指握在一起。
一时间,我们伫立在沙滩的颜色变化处凝视着夕阳。很快就步伐一致地开始慢慢走了起来。
我没有问,要去哪里。
因为无论要去哪里我都做好了准备。
只要是她想去的地方,无论是哪里我都做好了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