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月 第一周 12月1日(三)
Piece of:春希
礼拜三傍晚。
「哇、好久没来春希房间了~。啊啊、好累,床铺借我躺。」
「喂、不要一来就躺别人的床铺啦。」
「我今天很累啊,快累死了啦。一大早就上课,最后还要参加研讨会,全部都是春希害的啦。」
「上课和参加研讨会都是理所当然的吧……」
看着躺在床上的和泉,我发出了叹息。
今天我从一早就累坏了,我得用食物引诱随时想翘课的和泉,让她出席必要的课程。
事情会演变成这样——起因是和泉自己之前说过的话。
「要恨的话就去恨教授吧,是他指派我担任你的指导者。」
「吼、春希你不要理教授就好啦。」
「很遗憾,你也知道我的个性吧?」
没错,我去寻问教授关于指导和泉的事宜,教授跟我说:「有办法管和泉的,大概只剩下你了,拜托啰。」
所以今天早上,我去叫醒又在研究室里设被窝的和泉,带她上完所有的课程,确保出席的次数。
「呿。算了,春希肯请我吃饭,算是不幸中的大幸了。」
和泉在床上大剌剌地笑了。
「话说回来,你的房间整理得好干净,真是缺乏生活感的无聊房间呢。吶吶、你的色情书刊藏哪里?床铺底下吗?」
「拜托不要做出这种老掉牙的反应好吗……」
我无奈地耸肩,转身背对和泉。我将胡萝卜切好放进锅里,准备烹调咖哩。
上完课程和研讨会后,和泉之所以来我房间,而我之所以忙着煮饭,原因是除了出席日数以外,还有一样东西关系到和泉能否毕业。
「我说啊,报告在研究室做绝对比较方便啦……」
是的,关系到和泉能否毕业的另一个条件,就是提出专业报告。
本来参加完研讨会,我们要到研究室处理报告——和泉却一直耍任性。
当我在思考会后的预定时,和泉说在学校长时间认真行动会失去干劲,而且人太多没办法集中精神。最后,她还擅自决定来我的套房,理由是离学校很近。
和泉的理由破绽百出,但她难得有干劲做事,我又不能泼她冷水,只好心不甘情不愿地带她回家。
于是,我想到研究室请前辈帮忙的作战落空了。此外,她吵着要我煮饭给她吃,不然她就没心力做报告,我就这么乖乖就范了。唉、我也太宠她了。
「我跟你说,不要随便到男人的家里。」
「我相信春希啊。上次我在系上举办的酒会喝醉,你把我捡回家也没有做什么啊。」
「不要讲得这么难听啦,什么叫把你捡回家啊?」
正确来说,我是想在酒会途中走人的。偏偏和泉跑来缠着我,未经许可在我的房间召开了续摊酒会,一直喝到天亮。那一次我受够了,后来我极力避免和泉喝酒的活动。
「今天要做报告,做完记得在末班车之前回去喔。」
「咦~,你应该邀请我住下来啊?」
「请你思考一下,在男人的房间留宿是什么意思。」
「啊哈哈。……你要对我出手也没关系啊?」
语毕,和泉淡淡地笑了。
她不时会流露这种分不清是玩笑还是认真的表情。当然我知道她在开玩笑,却也不免对心动的自己感到可耻,我决定无视这个话题。
「……啊、喂,你的手机在响喔?是简讯吗?」
「我晚点看,你是不是想转移话题?」
「我、我是阐述事实。」
真敏锐的家伙。
「呵呵,就当是这么回事吧。啊、报告的缴交期限是什么时候?」
「这个月,也就是今年内要完成。圣诞节和除夕不想忙着做报告,就快点完成吧。是说寒假可能找不到教授,实际的最后期限是寒假之前吧。」
「哇啊、好麻烦喔。嗯~、我觉得好疲劳……没办法,在晚饭煮好前先睡觉吧。」
「不准睡!快点利用时间看资料啦。」
我也懒得回头,直接痛骂身后的和泉。
「不然,来帮我煮饭啊。」
「我一向认为,别人家的厨房不好用。」
总比睡别人家的枕头好吧?
「应该说,我完全不会煮饭啦,啊哈哈。」
「……你真的没有生活能力耶。」
「啊、我找到吉他了。」
拜托你听别人讲话好吗?
和泉随兴乱弹吉他,我叹了一口气,开始处理马铃薯。
「锵、锵~……春希,你有在弹吉他啊?等会弹给我听。」
「喂、和泉,你忘了自己是来做什么的吗?」
「有什么关系嘛,弹一下下就好啦。我会努力做报告,你利用休息时间弹吧。」
「……我很久以前就不弹吉他了。」
我刻意装出若无其事的语气。
「咦、是喔?好可惜。不过,你不是完全忘了吧?否则你也不会留下吉他了。」
「我完全忘光了啦。本来我的吉他技术就不好,纯粹是找不到时机丢掉而已。所以……也没啥好可惜的。」
「这样啊?好不容易练习的吉他,就这样放弃没关系吗?」
「嗯。」
「是喔。」
「…………」
没错,已经无所谓了。
过去我拼命练习、受尽各种指导鞭策,现在我却不再弹吉他了。
因为弹吉他不再快乐了。
曾经度过那样辉煌的时光,现在独自弹吉他根本是痛苦的折磨。
何况,那段最美好的时光,我也不愿再去回忆了——
「嗯哼哼~、哼哼~♪」
「!?」
瞬间,我的手滑了一下。
「好、痛……」
「哼哼哼~……奇怪,你怎么了?」
「……没事。」
菜刀切到我手指了,鲜血滴落在塑胶砧板上。
「那首『无法传递的爱恋』很好听吼?我大一冬天啊,第一次听就爱上了。」
「这样啊。」
手指和砧板上的鲜血越来越多。不过,我感觉不到伤口被切开的痛楚。
反而是胸口在隐隐作痛。
「演唱者和曲子都很棒。还有啊,我也很喜欢歌词喔,我自己也不晓得为什么。那首歌的歌词没有特别好,总之就是不赖。所以我整首歌都会唱喔。」
「……是喔。」
「春希,你和唱这首歌的人,都是附属高中的同级生吧?要是你认识他们就有趣了。对了,你有听过现场版的吗?我记得三年前,附属高中的学园祭有一次演唱——」
「没有。」
我这才想到清洗伤口,同时打断和泉的谈话。
「我没听过,我对那种活动没什么兴趣。」
我不想承认,根本说不出口。
流水刺激到伤口,我的指尖终于产生痛觉了。那时候,我也练到手指不断脱皮。尽管十分疼痛,却也非常开心。
那样的日子,再也回不来了。
「是吗?你不是有在练吉他?」
「……是啊,但我很快就放弃了。」
「那你有组团吗?」
「没有。我是一个人……玩玩消遣而已。」
真没想到,我一如往常利用和泉来逃避现实——现在却被迫面对那些回忆。
对我这种人渣来说,这真是报应啊。
「是喔,你是一个人练的啊。」
和泉在我身后小声说道。
「嗯。」
「哼~」
不知道和泉是怎么想的,她和平常一样没有追究下去。
「原来是这样啊……」
Piece of:雪菜
「似乎太早到了,和爸爸他们碰面的时间还有二十分钟呢。」
「是啊。」
弟弟在一旁寻问该如何是好,雪菜表现出亲人之间才有的敷衍回应。
今晚他们一家人难得在外用餐。入夜的御宿车站前风势冰冷,无数忙碌的人群穿越在寒风之中。
「啊、对了。我还没有看过这礼拜的漫画周刊呢。姊,我们去书店看看吧。」
「又要看漫画啊?孝宏,你也太缺乏考生的自觉了。」
「有什么关系嘛,休息也是有必要的。姊,你也要记得休息喔,自从你就读大学后每天都很疲劳的样子。尤其今年特别严重,是不是太用功了?我以为大学生很轻松呢。」
「…………」
「姊、不要整天死读书,小心脑袋变笨喔。况且,不好好保养外貌,小心被北原大哥给甩了,啊哈哈。」
「唔……我们交往很顺利,你不要乱讲话。」
「咦?呃、我开玩笑的啦,对不起。」
雪菜语带愠色,孝宏赶紧道歉。
「因为,自从你们升上大学后,北原大哥一直没来家里啊。」
「……现在已经没必要这样了。更何况,家里有你们在不方便,春希的房间比较适合独处嘛。」
「呃呃、听到这么露骨的话题,我这个当弟弟的心情挺复杂的说……反、反正,我们去书店吧。」
看着落荒而逃的弟弟,雪菜轻叹一口气。
其实她和春希不仅没机会独处,连话都没有说上一句——这种事情,她实在不敢告诉自己的家人。
雪菜不希望家人担心,另一方面是说出这件事,就等于自己也认同了这个事实。其实事到如今,也没有认不认同的问题了。
「呼……」
孝宏在入口附近阅读漫画杂志,雪菜走到书店内部。
店内罗列着无数的活字和图样,雪菜没有心情拿起任何一本书。她只是慢慢踱步,眺望那些书籍的封面和书背。
就这样过了一会,她走回孝宏身旁时,注意到一本杂志。
那似乎是今天发售的开樱画报。雪菜的视线停留在那一叠杂志上的标题「飞向世界的青年才俊」。
「……」
一想到当真飞向世界的「她」,雪菜低下头来。
「喂、姊。我们该走啰?咦?你在看什么?」
「咦、没、没有……」
「啊、是开樱画报!我都忘了,上面有刊载足球选手藤川秀平的报导,不过篇幅不多就是了。他真的很帅气呢,真希望在电视媒体上多点曝光率啊。」
「……是吗?」
「你怎么一副兴趣缺缺的样子啊?他真的很帅喔,不晓得上面有没有照片。」
孝宏拿起杂志随手翻阅。
「有了,在这里!你看,很帅对吧?」
「不用给我看了,我对这种——」
孝宏递上杂志,正要撇过头的雪菜吓了一跳。
她不是看到孝宏说的选手才吃惊的。
而是隔壁页介绍的某个人物。
「……。」
「姊,你怎么了?你、你在生气吗?我不是拿他和北原大哥比较喔……哇啊。」
雪菜忍不住抽走孝宏手上的杂志。
「你、你干嘛啊?」
雪菜紧盯着杂志,并不理会困惑的弟弟。
「和、纱……」
杂志上刊登着一位身穿黑色礼服的美丽钢琴家。
那是雪菜三年未见的旧友。
「咦、怪了?你到底是怎么了,姊?」
「……孝宏。我要买这本杂志,你先去等爸妈。」
「呃、我等你没关系啦——不对、我是说藤川秀平的新闻……」
「你先走。」
「啊、啊啊、嗯……?」
孝宏一脸无法释怀的表情,但还是遵照姊姊的指示离开。
雪菜赶紧结完帐,在书店前面翻阅开樱画报。她看着和纱的报导,感觉到自己的手在颤抖。
冬马和纱。
雪菜都忘记自己多久没看过这个名字了。
照片的版面不大,她的模样却比三年前更加美丽。另外,旁边还有她的简历,以及获得某个大型比赛的亚军成果报导。
雪菜不断反复阅读那段简短的文章,再一次凝视那张照片。
她凝视了一段时间后,闭起眼睛叹了一口气。
是和纱。
和纱就在这里。
「…………」
雪菜深呼吸,内心很迷惘。
几经犹豫后,最后——她决定拿出手机。
雪菜从通讯录里,找出一个久违的号码。
可是,当她要按下通话钮时,手指却僵住了,不听使唤。以前他们几乎每天通电话,现在她的内心非常犹豫。
「……不行。」
雪菜自言自语,仿佛在说给自己听。
只有现在,她说什么也不能犹豫。
因为,和纱就在眼前。
原以为再也见不到的那个人,就在眼前。
雪菜深吸一口气,用力按下通话钮。
她将手机贴住耳朵,心跳也逐渐加速。光是听到响铃的声音,她的胸口就好痛苦。雪菜鼓舞自己,持续等待对方接听。
终于——
『您播的电话没有回应,有事请在……』
「……唔。」
听到语音讯息,雪菜的心好痛。
然而。
『有事请在哔声后留言。』
雪菜又吸了一口气。
「……那、那个,你好,我是雪菜。」
她还是尽力开口了。
「在百忙中打扰你,真的很抱歉。我今天非得和你联络不可。」
雪菜必须让他听到自己的声音。
「呃呃……春希,你有看这礼拜的开樱画报吗……?」
将他曾经称赞的嗓音,传递给他。
「如果你还没有看,记得一定要去看。然后……不嫌弃的话,请和我联络。你想什么时候联络都没关系,半夜或清晨也无所谓。所以、呃……等你有空就好。」
雪菜握紧手机。
「请你……让我听听你的声音。」
夜风吹起雪菜的秀发。
路过的行人,纷纷回头看着这位书店前的美女,有不少男人还刻意停下脚步。
可是,雪菜没有在意他们的视线,她根本没有发现。
这三年来,她一心想着同一个男人。
雪菜对那个人,抱持着一种祈祷般的心情。
拜托,现在请你千万不要逃避……。
Piece of:春希
『请你……让我听听你的声音。』
「……唔。」
时间已到半夜两点。
几个小时前的留言,我直到半夜才敢聆听,真是可悲至极。
雪菜的电话是和泉造访时打来的,我一看到萤幕上显示的名字,一时动弹不得。
和泉劝我快接电话,我下意识地切换成语音留言。
我的背上流下不快的冷汗。和泉也没有说什么,我却用念书不该讲电话为由。和泉叫我别拿她当借口,我被呛得哑口无言。
之后,我几乎无法集中精神。直到电车停驶前我送和泉去车站,她在离开时叫我回电话给雪菜,我也无言以对。
回到房间后,我没心情预习明天的课业或去洗澡,只是默默地待在手机前面。
各种念头浮现在脑海,我甚至不敢确认手机有没有收到讯息,时间就这么白白流逝……最后我总算下定决心,打开手机。
「开樱画报……」
我光听到今天发售的杂志名称,就知道雪菜打给我的理由是什么了,这件事想必她不会知道吧。
因为,我在开樱画报编辑部上班的消息,雪菜并不知情。普通的朋友或恋人都会告知对方的。
如今我们根本没有联络——所以我聆听着雪菜久违的讯息,还有她那如流水般清新悦耳的嗓音,全身不停发抖。除了痛苦之外,我还感受到某种喜悦之情,真是太自私了。我还是一样差劲透了。
不过,我也不能一直沉沦在感伤之中。
我是否该答应雪菜的要求?
「…………」
老实说,我不愿想起那篇报导。
今天一整天,我拼命遗忘开樱画报发售的事实,以免自己想起和纱的事情。我带着和泉到处跑,多少也和这件事有关系。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我没办法回应雪菜的要求——不过,我试着揣摩雪菜的心情。
雪菜和我联络时,究竟怀着什么样的思绪呢?
她是鼓起多大的勇气和决心,才敢打电话给我的?
一想到这里,我实在不能忽视她的联络,即便我是个差劲透顶的人。
我先到厨房喝一杯水,坐回床上反复深呼吸,雪菜打给我时大概也是这样吧。
不想忽视她的话,其实传简讯就够了。好比我今天非常忙碌,或是我已经看过开樱画报了,顺便再称讃和纱几句等等,我只要传递这样的讯息就好。至今我一直躲避雪菜,这样做搞不好还比较好。
可是,雪菜的声音和某句话,紧紧地缠着我。
拜托,让我听你的声音——
「……呼。」
我将手机贴住耳朵,听着拨号的声音。
一声,两声。
「喂、春希!?……是你、对吧?」
「……雪菜。」
「啊……春希。」
我和雪菜一听到对方的声音,想必内心都是百感交集吧。
开心、悲伤、放心、后悔。
徘徊在各种复杂的思绪中,我们还是勉强开口。
「你真的、打给我了呢……欸、嘿嘿。」
雪菜短促的笑声中,不知包含了多深厚的情感。
「是啊。……好久没联络了,雪菜。你过得还好吗?」
「嗯,很好啊……最近研讨会也挺忙碌的,有点辛苦呢……啊哈哈。」
我小心翼翼地试探,思考该如何回答。
「我也是……课业和打工都很忙。所以,今天才会这么晚联络……抱歉。」
「没关系的,春希一向很努力嘛,你比我还要努力呢。我才应该道歉,提出这么厚颜的要求,不好意思。」
「不、别这么说……」
「所以,你肯联络我就够了。真的……真的很谢谢你。」
雪菜的声音,乘着电波轻抚我的耳朵。
和三年前一样动听悦耳的旋律,逐渐沁入我的心房。
那是我一直想要遗忘,却又忘不了的感觉。
◇
稍微闲聊一会后,雪菜切入了主题。
「啊……对了,我有件事要告诉你。那个啊,这个礼拜的开樱画报——」
「我看过了,冬马那家伙,真的很了不起。」
「没错、很厉害吧!我都吓了一跳呢。」
「国际比赛的亚军嘛。」
怪了,这是怎么回事?
原来我可以这么轻易说出和纱的事情啊。
而且还是对雪菜开口。
「我看了照片,和纱变得好漂亮喔。我在网路上查了一下,有好几个世界级的钢琴家也得过这个比赛的奖项,有点类似扬名的契机呢。……和纱的母亲以前还拿过冠军喔。」
「这样啊。那么,她现在大概被冬马曜子嘲笑,母女俩互相斗嘴吧。冠军和亚军的争执之类的。」
雪菜笑着同意我的说法。
「要真是这样就好了——如此一来,她的愿望就能实现了。」
「……愿望?」
「她想靠钢琴一展长才,并且和母亲重修旧好。冬马真的很努力实现这些目标啊。」
「不过,和纱的另一个心愿……」
「咦?」
雪菜似乎说了什么,我好奇反问她也没回应。相对的,她提了另一件事。
「……吶、春希。我们来干杯吧?庆祝和纱获得亚军。」
「咦?干杯?」
「嗯,你的房间有酒吗?」
「呃、冰箱是有几罐啤酒啦……」
「那就这么说定了!我立刻准备一下!春希你也去拿酒吧。」
「呃、喂……」
我还来不及叫她等一下,电话里就传来她飞奔离去的声音了。
无奈之下,我也拿着啤酒坐回床上,听着雪菜在电话另一端进行准备的声音。
「呼~、哈~……春希,你、你准备好了吗?」
「你先冷静下来,雪菜。你呼吸都变喘了。」
「我急着上下楼,呼、会累也是理所当然的嘛,啊哈哈……」
雪菜的声音,听起来有种亢奋愉快的气息。
我最后一次听到雪菜活泼的声音,究竟是什么时候呢?
「呼~……嗯、我冷静下来了。不好意思,让你久等了。我们家刚好没有酒类,我就拿料理用的红酒和杯子来了。」
雪菜笑得像个俏皮的孩子,我仿佛可以看到她的表情。
「那么,我现在倒酒喔。」
我也配合雪菜打开啤酒罐。
「春希,干杯的祝词就麻烦你了。」
「祝、祝词?呃、那就……庆祝冬马获得亚军,期盼她日后更加飞黄腾达……」
「太死板了~」
「没、没关系啦!哎哟、干杯啦。」
「干杯!」
我拿啤酒罐轻敲手机,电话里也传来玻璃杯的轻脆碰撞声。
我一口气喝下啤酒,冰冷的刺激溶入胸口之中。
「呼~……和纱,恭喜你。」
雪菜真心庆贺挚友的成功。
她纯粹在跟我分享这份喜悦。应该说,她试着跟我分享这份喜悦。
「好开心喔。啊、我有点想哭呢,啊哈、啊哈哈……」
「…………」
不过,我完全无法回报她的心意。
跟你说,雪菜。
我早就知道了,和纱获奖的事实我几天前就知道了。
可是,我没打算告诉任何人,也没想过要告诉雪菜。不仅如此……我也没办法像雪菜这样真诚庆贺。
「嗯~,这种红酒平时都拿来煮菜,其实喝起来味道也不错呢,喝多少都没问题。」
「喂喂、不要喝过头喔。雪菜,你酒量不好啊。还是说,你升上大学酒量变好了?」
「没有啊。不过无所谓啦,今天难得喝醉也没什么不好啊。……我啊,自从升上大学从来没有像今天这么开心喔?」
「……唔。」
我的呼吸顿时岔气。
雪菜,我跟你不一样。和纱达成了心愿,她拼命拿出了结果,我却无法真心欢庆。
理由——我再清楚不过了。
「雪菜。对不起,其实我……」
「春希。今天呢,就不要再道歉了。答应我,直到电话挂断之前都别道歉了,好吗?」
「雪菜……」
雪菜很温柔,她的温柔一直赦免了我。
然而她的温柔,总让我了解自己是个多渺小、多脆弱的人。同时,我也很清楚自己没资格待在雪菜身旁。
「我呢,不管发生过什么事,还是很喜欢和纱。就算她讨厌我、憎恨我。也许对和纱来说,我的好意根本是麻烦吧。」
三年前遭受严重背叛,雪菜始终不改温柔性情。
三年前残忍背叛雪菜,我却不断逃避雪菜的温柔。
我们各自背离对方的期望奔走,明知前方没有任何答案,也不肯改变彼此的态度。
「我一直……好喜欢她。」
「…………」
「所以,像今天和纱大喜的日子……和你一起庆祝——一起谈天也没关系吧……?」
「……是啊。」
拒绝雪菜的温柔,离开她的面前,也许这才是为她好。
不过,我没有这样做。我嘴上说不想伤害雪菜,反而害她伤得更严重。
就好比雪菜不肯放弃温柔待我一样。
Piece of:雪菜
「那,时间也差不多了……」
「嗯……聊了好久呢。」
「都过四点了。雪菜,你明天……不对、已经是今天了,你今天上课没问题吗?」
「我明天下午才有课,春希你呢?」
「我几乎都很晚睡的。」
「这样啊。啊、对了……」
「嗯?」
「……以前我们也经常聊很久呢。」
「雪菜……」
「啊、对、对不起,我说了奇怪的话。」
「你不是说,今天不准道歉吗?」
「唔……这、这么说也对。」
「是啊。况且,真要这样讲的话,我才该……所以今天,不用顾忌彼此说的话啦。」
「春希……」
「那我们也该睡觉了,晚安雪菜。今天能和你聊天,我真的……很开心、很愉快。谢谢
你……跟我联络。」
「……!嗯、谢谢你,春希……晚安。」
「晚安。」
电话挂断后。
「和纱……谢谢你。」
雪菜喃喃自语。
「然后,对不起……我、我又利用你了……」
12月 第一周 12月3日(五)
Piece of:春希
真的,好久没和雪菜谈天了。
可是,我们交谈的契机是和纱,这件事带给我难以言喻的复杂心情。仿佛操纵我们命运的无形丝线,在某个地方交错的感觉。……也许这三年来一直纠缠不清吧。
话虽如此,今天的事情纯粹是特例。从明天起我又得继续躲避雪菜,刻意遗忘和纱——至少本该如此的。
「……什么?」
两天后,麻理小姐召集编辑部同仁宣布一件事,我不禁怀疑自己是否听错了。
「还怀疑啊?这篇报导,你不是也有帮忙吗?」
麻理小姐摊开本周的开樱画报。
「这个弹钢琴的女孩,似乎获得很大的回响呢。我们公司的隔月刊『Ensemble』音乐杂志要做她的特别报导。」
语毕,麻理小姐指着杂志上的照片,那个人当然是——
「也难怪会广受好评啦,这张照片很醒目嘛。」
「古典音乐界久违的明日之星喔。」
「我有看过她参加其他比赛,她变得比以前更漂亮了……麻理小姐,我们有一起去看过她比赛对吧?」
「是啊,她的实力也比以前更好了。铃木,你的注意力到底放在哪里啊?」
「没办法啊。呜、她的秀发乌黑亮丽,又很适合穿黑色礼服,而且才二十岁……啊啊、好羡慕喔。」
其他社员议论纷纷,铃木小姐的台词几近抱怨,我却没有什么反应。
「然后啊,Ensemble的总编,和这女孩的母亲——也就是冬马曜子相当熟稔,她一下就答应我们制作特别报导了。」
「冬马曜子?啊、我小时候在电视上看过。」
「最近她主要在欧洲活动,已经没有什么话题了,以前是个知名人士呢。她的女儿获得国际大赛亚军,外表又长得那么秀丽,人气瞬间飙升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大家在说什么,我根本没有心情聆听。
我想起了三年前,冬马曜子在我面前饮用砂糖过量的咖啡。
还有和纱。
其他同仁大力赞扬和纱,可其实那家伙除了钢琴外一无是处,为人任性、冷淡,是个乱七八糟的家伙。……外表确实很漂亮没错。
「只是,未经她本人许可,我们没办法采访她。Ensemble的内容大多是请特约编辑撰写报导。这次的企划是临时决定,资料也是我找来的,所以这篇报导就由我们做了。」
「麻理小姐,你又抢其他编辑部的工作啦?」
铃木小姐傻眼地说。
「也不是,我只是认为交给我们做会比较好。那么也该进主题了——」
麻理小姐转身对我说。
「北原,这篇报导我想交给你负责。」
「啥——咦?」
「负、负责?他是打工的耶?」
「就、就是啊。我入社两年了,都还没机会写报导呢。」
铃木小姐大感意外,其他成员和我也一样震惊。
麻理小姐要交给我负责……意思是采访和执笔也都由我包办?
这和我过去处理的杂事或辅助工作不同,是真正「制作书籍」的工作。想不到我一介工读生有这种机会。
「确实,北原是工读生。不过我问你们,你们有谁没依赖过他的?」
「这……」
「没有呢。」
大家面面相觑。
「对吧。那我再问你们,你们拜托北原做事以后,有觉得他派不上用场吗?」
麻理小姐环顾众人。
「大家拼命使唤北原,他也总是拿出超乎预期的成果。虽说他的工作只是辅助,过程中也接触了大量的报导。这篇新锐钢琴家的特集……交给一个新手或许沉重了点,我相信给他一个机会也无妨。」
众人静默了一段时间,铃木小姐率先认可我的能力,其他成员也点头称是。
「也是,说不定北原真有两把刷子。」
「毕竟他是北原嘛。有麻理小姐监督,应该没问题吧?」
「该死,我不能被比下去了。我也要赶快独当一面,写出自己的报导啊。」
所有同仁讨论得非常热络——
而我这位当事人,一直保持沉默。
「嗯,大家都同意了。北原,你将来想在出版社工作吧?我给你机会累积经验。当然,你要是写出差劲的报导,我会直接丢到垃圾桶里。另外,你在家也得处理某些工作,我会稍微增加你的工资,有什么意见吗?」
「…………」
这确实是一个不可多得的机会。
问题是,接下这个工作就得面对报导人物,也就是面对和纱。我必须调查她的经历,采访相关人士,了解那家伙过去的人生。
这种事我办得到吗?
那一年——我们就读高中三年级的那段时光。
我敢再次审视那段亟欲遗忘的时光吗?
……怎么可能呢。
「麻理小姐,不好意思。这工作对我来说……似乎太沉重了,我只是个打工的嘛。」
听到我心虚的回应,麻理小姐惊讶地张大眼睛,她没想到我会拒绝吧。
「为什么?你没信心吗?你好意思说自己只是工读生啊,你平时的工作方式早就超出工读生的范畴了。结果你却认为自己没有撰写报导的能力?你要否定我刚才说过的话?」
「麻理小姐,你太抬举我了。」
「我这是正当评价。况且,你不是一直拜托别人给你工作吗?所以我才给你一个很有成就感的工作喔。这有什么好奇怪的?」
「呃……」
我知道。
我区区一个工读生,麻理小姐愿意给我机会,是她看到我过去努力工作的成果。
可是,我辛苦工作是为了逃避,打工是我遗忘现实的手段。如果这份工作让我想起亟欲遗忘的回忆,那我打工根本没有意义啊。
「北原,我可没闲功夫拜托没本事的人喔。」
瞧我沉默不语,麻理小姐说完上面那一段话后,轻轻叹了一口气。
「也罢,你不喜欢我也不勉强。……然而,你若真有那个心,就不要逃避这份工作。」
「……咦?」
「我是说,你要是真心想投入出版业。从事这个职业,总会在你没有心理准备时,碰上超出你个人能力的工作。假如你每次都用『我办不到、我不配』当借口逃避,那你不管过多久都不会成长。再怎么辛苦的工作,都要先努力尝试才能开拓康庄大道。」
「……」
麻理小姐的话之所以刻骨铭心,是因为她道出了我的境遇。
三年前——我认识了两个我配不上的女孩。
不过我还是很努力。我死命突破万难,试着和她们并驾齐驱。
而今,我却不敢正视她们,满脑子只想逃避。
我连面对她们,解决问题的念头都没有。
「…………」
明明三年前我很努力啊。
当初我拼命解决各种问题,努力超越自己的极限。
努力的下场换来「现在」的处境后,我就一直在逃避这个结果。
换句话说——我连自己过去的努力都想否定是吗?
……要我否定那段努力的时光?
否定为了演唱会所付出的一切心血?
那么,那场演唱会又算什么?
我们共度的那段欢乐时光,难道是虚假的吗?
我要将那段时光——视为虚假的过往?
「啊、抱歉,我不是在责备你,是我太求好心切了。不好意思,北原。」
麻理小姐向我致歉,不晓得她是如何看待我的反应。
「这下该怎么办呢?我本来是想交给北原的…………铃木,你要试看看吗?」
「咦咦!?不行不行不行,我手上的企划已经忙不过来了。」
「是吗?唉、那也没办法,我就自己……」
「——麻理小姐。」
我抬起头凝视麻理小姐的眼阵。
「对不起,那篇报导还是交给我来好吗?」
「咦?你怎么一下子改变心意了?」
我突然推翻自己的决定,麻理小姐和其他同仁都讶异地看着我。
「……呃、我觉得麻理小姐说得很有道理。」
我很想遗忘那段往事。
只要别让我想起来,我宁可选择遗忘。
不过,我不想将那件事情,当成从来没有发生过。
接下这件工作,我不认为能改善什么,总之——我不想辜负那场最棒的表演,说什么也不想。
「咦、这、这样啊?」
麻理小姐的语气似乎有点吃惊。
「也、也是,我就知道你会理解的。呃呃、这份工作是我拜托你的,也许我不该讲这种话,但这不是一份简单的工作喔?」
「我知道,我绝不会半途而废。」
「那好,就这么说定了。之后我去告诉总编,你先有个心理准备。」
「是。」
「交给你啰,北原。我举荐你的理由——不只是因为你特别努力,这你懂吧?」
「……是。」
麻理小姐为人机敏,她不单是给部下机会,相关的事情她也都算好了吧。
「咦、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啊、麻理小姐,难道你叫北原努力是出于个人期望——」
「你、你在说什么傻话。」
「好痛。」
麻理小姐卷起资料拍打铃木小姐脑袋。
看她们抬杠的模样,我先深呼吸一口气,然后说。
「其实,我和冬马和纱是高中同学。」
其他同仁不敢置信,大伙又吃了一惊。
「——话虽如此,我不是很了解她。我们没什么交情,也几乎没说过话……」
我无法说出更多的事实,总之今天的这个瞬间,的确有什么改变了。
至于是不是好的改变,我就不得而知了。
12月 第一周 12月4日(六)
Piece of:春希
「……嗯?」
我被手机的铃声吵醒。
看到窗外的光线,我才知道现在是早上。
昨天回家后,我打算编写和纱的报导,没想到就这样睡着了。到头来,我一句话都写不出来。
「呼啊啊……」
一大清早是谁打来的啊?转念及此,我马上惊醒。
会打电话给我的人很有限。
之前,有一个人难得打电话给我。
难不成是——
「喂、喂?」
『啊、北原先生!好久不见了,我是佐藤啦!』
「…………是你啊。」
我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对方是我之前在餐厅打工的同事,不重要。
「你一大早打给我干什么?我们没有相约出去玩吧?」
『呃、我也不想和你出去玩啊……不是啦,拜托你帮帮我啊!』
「啥?」
『其实啊,店长闪到腰了。本来店内人手就不太够,少了店长真的会死人啦。』
「你说店长闪到腰?是喔……你这么说我也很困扰啊,我早就辞职了——」
『求你了!请你今天来帮忙就好!求求你快点来吧!』
「等一下,拜托你听我说话好吗!」
『我没有人可以拜托了!求你行行好吧!』
「就、就说了……!」
今年春天,我在转系时辞去了家庭餐厅的工作,从事更忙碌、更具文艺性的开樱社兼差。如今我正好辞去了补习班的工作,但目前的状况已经够我忙了,其实不去帮忙也无所谓——结果,一个小时后。
「真受不了,拜托你饶了我好吗?」
「不好意思,感激不尽啊。」
我来到了Goodies南末次店。
这间店诚如其名,离南末次车站不远,峰城大学和附属高中也在附近。因此,我穿上怀念的制服,进行着开店作业。
「不过,我相信北原先生一定会来帮忙的,你从不会拒绝别人的要求嘛。」
「请不要擅自解析我的性格好吗?」
就某种意义来说,佐藤说的也没有错。我现在来到这里,就是最好的证明。
「总之,北原先生肯回锅,等于多了百人份的助力啊!」
「等等,我没说要回锅喔!纯粹是今天来帮忙而已。」
「哎呀、反正你一定会看不下去,每天跑来帮忙吧?最不可思议的是,有你在的话,其他成员也会特别认真工作呢。」
「那是你太没有威严吧?」
除了店长以外,佐藤是最资深的唯一备取社员。他的个性平易近人,却也容易被小觑。他年纪比我大,态度却如此卑微……不过跟年长者讲话没大没小,我也有问题就是了。
「也罢,北原先生就算只有今天来支援,也算帮了我大忙。事实上,今天有个新人要来喔。我希望你负责指导她,让她在一天内成为战力。本周末的班表才五个人,我们没有余力教育新人啊。」
「原来如此。可是,一天内要成为战力未免……」
「不、应该不困难才对。那个新人是我负责面试的,她就读附属高中,个性也很认真,领悟力也十分优秀。我直觉认定,她和你一样是能干的类型,也许你们很合得来吧。」
认真和能干是两回事吧,算了这不重要。
「反正,我尽力而为。」
「是,麻烦你了。……对了,那我向你介绍那个新人。她应该离开更衣室了——啊、我顺便去叫大家来。不好意思,请你先去准备室吧。」
「我知道了。」
我很好奇对方是怎样的新人,当我打开准备室的房门,不小心撞到了某样东西。
「唔喔。」
「呀啊……好痛……」
被我撞到的那个人发出了尖叫声——是一个女孩子——而且还跌坐在地上。
「对不起,你没事吧?」
「是、是的……我没事。」
我还来不及牵她起来,她就先自己起身了。
绑成马尾的黑发也轻灵摇晃。
「抱歉,是我太不小心。」
「不、都怪我站在门附近……啊
她一看到我,立刻指着我的脸大叫。
「你、你、你为什么在这里?」
「咦?你怎么了?」
我不明究理,她开始莫名颤抖。
她认识我吗?我们在哪里见过面?
话说回来,光看她这种反应,似乎对我没有好印象啊……。
「呃呃、不好意思,你是?」
「……我、我。」
「对不起啊,我来晚了。」她正要开口说话,佐藤跑回来打招呼,她又闭上嘴巴了。
「…………」
「啊、你们已经见面啦。呃呃、她是新人杉浦小春同学。杉浦同学,这位是北原春希先生。今天由他担任你的指导者,请多多指教啰。」
「指、指导者!?」
少女——杉浦同学突然大叫,佐藤也楞住了。
不过,我和佐藤的反应完全不同。
「……杉浦?」
这个名字我曾经听过。
我终于想起来,她是之前要求我介绍校园的少女。
◇
「啊、呃呃……辛苦你了,杉浦同学。」
「……你也辛苦了。」
晚班交接后,我和杉浦同学今天的工作顺利结束了。……表面上是如此。
佐藤说的没有错,她的个性非常认真,能力也十分优秀。不但学习速度快,做事也井然有序。后来,我决定这个月再来帮忙几天(佐藤哭着拜托我),这段时间绝对有办法将她培养成有用的战力。
……麻烦的是,她显然对我有种不信任感。
她对其他员工讲话直截了当,并没有因为自己是新人而客气。偏偏对我这个指导者,只会说一些极其事务性的话题。
她的态度并不怯懦,应该说连我都觉得有压力。她似乎有话想说,却一直在忍耐。
上次带她逛大学时,她对我的态度明明很普通,我不懂这是怎么回事。
我问她理由,她也没有明确地答复,打工时间就这样结束了。
「杉浦同学,时间很晚了,我送你到车站吧。」
「…………」
「杉浦同学?」
我说这句话没有别的意思,她的表情却显得很复杂。
「呃呃、我不是故意要卖人情给你,只是——」
「要去咖啡厅吗?」
「咦?咖啡厅……」
面对突如其来的邀请,我不禁感到疑惑。
「回程途中,我们去别家店,不要在这里谈。」
接着,她转身面对我。
那双坚定的明眸,锐利地凝视着我。
「我有话要跟北原学长说。请你……稍微陪我一下。」
◇
「是吗?你是矢田同学的……」
「我是她的同学,我们从一年级就一直同班。」
一进入车站前的咖啡厅,她立刻表明自己的身份。
杉浦就读峰城大附属高中三年级。这个身为我学妹的少女,提起了不在场的另一位学妹的名字。
矢田美穗子。
她是我在补习班的学生……也是之前向我告白的女孩。
「那时候,我也和美穗子在一起。」
「……这样啊。」
「告白本来就不保证会一帆风顺,这点美穗子也有觉悟了。可是在觉悟的同时,她也怀抱着成功的期待。」
我的视线游移不定,她却笔直地注视我。
「美穗子的个性很内向,你是她的老师,应该也知道吧?她鼓起了多大的勇气……你很清楚才对吧?」
「…………」
「从那以后,美穗子一直没来上学。我去探望她,她似乎非常难过。这也难怪……为什么美穗子她非得被自己喜欢又信赖的老师那样残酷对待呢。」
杉浦同学瞪了我一眼。
她的眼神充满愤怒,当中的情绪坚定强烈,纯粹的怒火缠绕着我不放。
「……抱歉,是我太欠缺考量了。」
「这不是欠缺考量的问题,你太过份了。那种反应很奇怪啊,为什么你要丢下美穗子离去!」
她的怒意,简直像在替自己抱不平。
这种为朋友付出的单纯真情——我早已经失去了,想不到我还有幸目睹这种光彩。
「对不起,我确实太过份了。」
我采取的行动也没有明确的理由,几乎是反射性地逃避恶心的感受。而那种反应,对当时的我来说也实属无奈。
不过,我实在不该将这种反应,施加在一个真心告白的少女身上。
「矢田同学本人还有目睹朋友受伤的你,想必很不愉快吧,真的很抱歉。」
我低头致歉,杉浦同学沉默不语。
「我会传简讯向她道歉的,但我还是不能接受她的心意。」
「…………」
「她是一个理想的学生,上课总是认真听讲,下课也常跑来请教问题。这点我也非常高兴,只是恋爱就另当别论了。」
「……北原学长,你是一个很正经的人。今天我观察你,你的思路很有条理,做事情也相当冷静,而且又懂得关心别人。你的好朋友——饭冢学长也是这么说的。」
「武也?」
「在你逃跑后,我向他打听原因。」
原来啊……那家伙什么都没跟我说。
「所以我不明白,为何学长会做出那样的事?为何美穗子鼓起勇气告白,你非得践踏她的真情?饭冢学长一直向我们道歉,却不肯告诉我们原因。」
……武也那家伙。
「有件事我要向学长道歉。其实我请学长介绍大学环境,那并不是偶然。身为美穗子的好朋友,我是想了解她喜欢的对象。……那时我认为你的人品不坏,现在我也是这样想的,毕竟你很认真替美穗子着想。」
「这……」
「那么,为何美穗子勇敢告白时,你要做那种事……这点我实在不懂。」
杉浦同学稍微低下头。
「你不想告诉我的话也没有关系。可是请你好好向美穗子说明,包括你那样做的理由,以及拒绝告白的原因——」
「……对不起,这我办不到。」
杉浦同学讶异地睁大双眼。
我明明可以随便找个借口,嘴巴却擅自动了起来。
「我愿意向她道歉,然而那是两回事,不想说的事情我说不出口。」
「你、这样美穗子太可怜了……」
「还是你要我说谎骗她?这样做你会高兴吗?」
「……唔。」
「你无法接受的话,不必原谅我也没关系。另外,我知道这样讲很自私,但矢田同学不该喜欢上我这种人。现在你也知道,我是个多差劲的人吧。」
「你——」
杉浦同学瞪视着我,好像还有什么话想说。她沉默了一会后,喃喃说道。
「我完全无法接受,我也绝对不原谅你。」
「是吗。」
「算了,没关系。美穗子的事情我会想办法,因为我们是朋友。你不肯告诉她原因,不如别再和她有任何瓜葛。」
她的说法颇为苛刻,却也没有说错。
我这种人永远都是垃圾。
「况且……你用这种表情拒绝,我也无法再追究下去了。」
「咦?」
「对不起,耽误你的时间了。」
语毕,她留下自己的饮料钱离开了。
「什么叫……这种表情啊?」
我一个人自言自语。
不过,我不敢去看自己映照在玻璃上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