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为男高中生兼当红轻小说作家的我,正被年纪比我小且从事声优工作的女同学掐住脖子。
这就是我目前的处境。
走马灯原本指的是,能让剪影画动起来的旋转灯笼。
现在人们会用「宛如走马灯一般」这种表达方式——而且也有人将其简略,只用「走马灯」这个词来比喻「人在死前会不断地回想起过去的事」。
我曾在书上看过。
人在死前,会一口气看见过去的记忆。
据说那是因为,大脑在全速地寻找某样东西。
看是否能够从自己过去的经验中,找到可以脱离现在这个危机的线索。
因此,我现在非常清楚地回想起过去的事。
回想起,从初次见到她的那一天到今天为止的事。
* * *
时间到了五月。
虽然五月的第一天是俗称的「黄金周」,但今天与明天确实都是平日。我今天要上课,明天则要去观看配音情况。
放学后,我把制服换成便服,搭上往常那班特快车。
今天的乘客远比上周之前都来得多。毕竟是黄金周,一身登山打扮的人特别多。
我早预料到会有这种情况,比之前更早去排队,所以我确保了往常那个最末端的座位,并把行李放在旁边座位。
距离发车还有少许时间。我心想,似鸟大概会如同往常那样,等到发车后才过来吧,于是我根本不担心,悠哉地等。
几天前,我察觉到——
似鸟会不会是故意在最后一刻才来到月台,然后从其他车厢上车的呢?
这个站离学校有点远,但还是有学生会来这里通学。如果班上某人看到我和似鸟并肩站在月台上等车,很可能就会出现「那两人在做什么呢?」这种传言。
由于我们两人每逢周五必定会请假,要是被人盯起,我可没有自信能够蒙混过去。
倘若似鸟是基于这项考量——
那我真的得好好感谢她才行。
在今天的国文课上,那位似鸟表演了一段极为出色的朗读。
大概是因为我那男子汉般的恳求奏效了吧,她选择的不是《VICE VERSA》。
那么,是什么呢?答案是《桃太郎》,大概没有人不知道这本书吧。
似鸟带了一本儿童取向的图画书,从头开始朗读:
「很久很久以前,在某个地方——」
那确实是「专家级的恶搞」。
她细心沉稳地朗读着叙述文。声音宛如发音示范,一个字都不会让人听错。
台词的部分更是精采。她完全发挥了演技,丝毫没有保留。似鸟在饰演老婆婆、老爷爷、桃太郎、狗、猿猴、雉鸡以及恶鬼们时,都用了不同声音。
由于我当时朝着前方,所以我不清楚;不过她应该是跟专业声优们常做的一样,透过全身来表演吧。我看到了班上同学瞠目结舌的模样。
「可喜可贺,可喜可贺。」
经过六分三十四秒后,似鸟绘里的个人秀结束了。
没有付钱就能听到这番表演的我们先是愣了、会儿,然后才拍手欢呼。
老师列举了许多华丽词藻来大大称赞她,然后非常干脆地说:
「好,那么下次轮到铃木同学喔,下下次则是久川同学。」
要在似鸟之后朗读的铃木同学实在是可怜到不行。至于那位铃木同学是谁,我连长相都不记得了。
上完课后,女生们便聚集到似鸟身旁,其中也有男生。
我决定稍微晚一点再起身去散步。
班上同学们异口同声地夸奖说似鸟有多厉害后,有人问:
「你有演过戏吗?」
似鸟流畅地回答:
「其实,我在之前念的学校参加过戏剧社,当时曾用心练过朗读演技。虽然老师很严格,不过我今天的朗读很成功,不晓得他会不会称赞我。」
我听到了「咦」、「喔」之类的声音。听她这么说,我想起她在自我介绍时,的确说过她是去年转学过来的;至于她之前住哪,我就不知道了。
「那么,你不加入戏剧社吗?」
某位男同学那样问道。
任何人都会那样想吧——只要不知道她现在从事的工作。
「基于种种理由,所以我决定现在不参加社团。」
似鸟说出不太能够算是答案的回答。
当我差不多打算停止偷听,并站起身来时,某位非常不懂得看场合的女生毫不客气地问道:
「为什么你星期五都请假呀?跟你说的种种理由有关吗?」
听她的口气,我想她应该完全没有恶意。
「不,没有关联。」
似鸟非常干脆地回答。
「那么,原因是?」
那位女同学继续追问。
「这个嘛……」
似鸟发出感到有点困扰的声音。
尽管此处还有另外一名每逢周五必定不在的同班同学,不过看来我似乎没有受到瞩目。我的存在感真是低得惊人呀。唯独这一点真是帮了我大忙。
不过,我还是担心自己是否会打扰到似鸟。当我在思考是否应该赶快离开座位时,我已经错过时机了。
事到如今,开溜也许反而会让情况变得更糟。当我开始思考接下来要怎么做时,似鸟开口说:
「我父亲目前自己一个人住在东京。那是因为工作很忙,而不是我父母正在调解离婚喔?」
这件事我是第一次听说。
话虽如此,我对于似鸟的事情几乎一无所知。
「不过,因为我只有周五才能与人在东京的父亲见面相众,所以即使要向学校请假,我也一定会去见他。事情就是这样。」
这当然是骗人的。不过她语气实在过于自然,而且说得很流畅,我也差点就要说出「什么嘛,原来是那样啊」,信以为真了。
至于班上其他同学的反应。
「咦?」
「这样啊。」
「原来如此。」
光听反应,就知道他们完全相信了。
专业声优的演技国真厉害。
我放心地去散步。
我一边散步,一边思考。
似鸟会为了与家人共度周五而前往东京,是个谎言。实际上,她是去参与配音工作。虽然她也可能会在配音工作结束后与父亲见面,但那并非主要目的吧。
那么,她之前说过的「双亲正在分居」之类的事又是如何呢?
她刚告诉我时,我不疑有他,马上相信了;但是周五的事让我觉得,她也可能会为了说谎而说谎。
似鸟的演技与常人不同。我无法透过似鸟的言行举止来掌握事情的真伪。
也就是说,除了「她是饰演蜜可的现任声优,同时也是小我一岁的同班同学」这些事以外,我对似鸟绘里一无所知。
一旦想得那么多,我的坏习惯就会强烈发作。
坏习惯指的是,我现在用来赚钱的「妄想癖」。
似鸟的真面目究竟是?
住在目白的亲戚什么的,以及因为想要知道关于作家的事,所以偶然搭上同一班电车后,便想要问我问题,这些全都是谎话吗?
事实上——
事实上,似鸟是职业杀手吧?
她盯上了我,只要一有机会,就打算杀了我;所以她成为声优、获得角色、得知我的真实身分,并在暗中策划阴谋,以和我就读同一个班级?
这并非偶然,而是必然对吧?
在特快车上,她之所以会询问我各种事情,也是为了想要更加了解目标而采取的行动对吧?
这么一来,我背对着似鸟岂不是很危险吗?
「哇哈哈哈!」
男学生突然独自笑了起来,位在附近的两名看似一年级的女生仓皇逃离,毫不留情地全力狂奔。
很抱歉吓到你们。
但我自己那番蠢到家的妄想实在有趣到令我发笑。
只要一有机会,就打算杀了我?
我吃了那么多她所招待的洋芋片,也喝了茶。
若她真打算杀我,我早就死上两、三次了。
背对着她很危险?
从周一到周四,我有好几个小时都背对着她。
她看着我背部的时间,比我看到她的时间长得多了。
列车渐渐驶动。
车内因出游返家的乘客而变得相当拥挤,同时也变得很热闹。
似鸟就在这种情况下,从后方车厢走了过来:
「一周不见罗,老师。今天好多人喔,谢谢你帮我占位子。」
她一手握着那个惯用旅行包的把手,另一手则跟往常一样,拿着我专用的诱饵。
「拿着,这是今天的谢礼,请慢用。」
我一边收下便利商店的袋子,一边老气横秋地说:
「不好意思呀,总是接受你的款待。」
似鸟把包包放在座位后方,依旧一边仔细地整理头发,一边坐下。
「不是说好不提那个吗?」
她今天也带着美丽的笑容来回答我。
对于到了这个时间就会饿的我,这些零食真是及时雨。
其实我每周出门前,都会先吃两片土司;不过由于我正值发育期,只要眼前出现食物,我就会很乐意地收下。
我不客气地吃了约三分之一包洋芋片后,喝了一点茶。
「那么,我今天应该说些什么呢?」
接着,我朝右边座位如此问道。对自己这么轻易就放弃主动构思话题,我也有些讶异。
似鸟立刻回答:
「我想要知道小说的写法!」
「什么意思?」
由于这个问题有点过于笼统,所以我反问她。
「这个嘛……老师你之前不是说过『关于小说的写法,改天再说』吗?所以,我想要知道那个方法,也就是小说的具体写法。因为像我这种没有写过小说的人,完全不知道要如何写出那么长的小说。」
「原来如此……那么,今天要在那种状况下进京吗?」(注:日文中的「状况」与「进京」发音相同)
我自言自语似的将内心想法直接说出来。
「什么?」
似鸟歪着头说。
「啊,抱歉。只不过是文字游戏罢了。只要看到汉字词汇的话,也许就能理解。」
「…………喔喔!能够一下子就想出那种词真是厉害,好像作家喔。」
「因为我就是作家啊。」
本周果然也出现了这种对话。
似鸟迅速地用右手指尖调整眼镜的位置:
「那么,请你针对专业作家的小说撰写方法进行一番说明吧。」
「好的……」
老实说,我才入行约两年,「专业作家」这项称呼让我感到很难为情。虽然我认为,既然靠这行赚钱,就算专业人士,但那应该是我用来要求自己的话。
话虽如此,由于我也对似鸟产生过「专业声优真是厉害!」这种想法,所以两者也许是相同的吧。
我决定告诉她我自己的小说写作方式。
「一开始,有件事我必须先跟你说清楚。」
「什么事?」
「作家的数量有多少,小说的写法就有多少种,或者更多。因此,我现在要说的终究只是『我至今所采用的方法』。」
「我明白了。」
小说要怎么写呢?
如同我刚才说过的那样,方法因人而异——
我采用的是,在创作《VICE VERSA》的过程中掌握到的方法。
照顺序来说明这个方法,应该是最适当的。
首先是提出构想。
构想〈plot〉。
这们拼成PLOT的英文单字除了阴谋、企图之类的意思以外,还有情节、构想等意思。当我(与其他作家们)使用此单字时,指的肯定是后者。
我曾在网路上查过「构想」这个词的定义。严格来说,其定义似乎相当复杂。
暂且不管定义,我在使用构想这个词时,大致上会将其当成「剧情概要」的意思。
国二时,我领悟到「原来如此,必须想出故事才行!」,但我现在几乎不会使用「故事〈story〉」这个词。
不知从何时开始,我统一采用「构想」这个词。
「我认为构想就像是小说的架构图或设计图。」
「嗯嗯。」
「我认为构想的分量没有正确答案。就连《VICE VERSA》的档案名称『穿越到异世界后,变成不死之身的故事』也可以说是最简洁的构想。总之,只要能够明白那是『主角前往异世界,在那里成为不死之身,大展身手的故事』就行了。」
「原来如此。不过,构想并非总是那么简洁对吧?」
「当然。有时得更加确实地说明构想,尤其是在向责编说明时。」
写小说的第一步就是提出构想,我认为方法可以分成两种。
一种是「为了记录自己下次要写些什么而提出构想」。
这就是所谓的备忘录,由于只要自己看得懂就行了,所以可以写得简单一点。就算只掌握要点,写得非常简单也无妨。《VICE VERSA》的档案名称正是如此。
不久后,小说的内容就会从此处逐渐扩增,不必急着逼自己扩增想到的点子(若突然想出点子的话,我当然会先记录下来)。
「海底人探索陆地的冒险故事」;
「来自未来的罪犯的故事」;
「人物模型动了起来,开始袭击人类」。
即使是这类只有一句话的简单构想,只要一想到就记录下来备用,就会成为将来也许用得到的财产。我的电脑内记录了许多这类构想。
接着,另一种提出构想的方法则是「作家为了告诉责任编辑自己想要写些什么而提出构想」。
在此情况下,构想既是设计图,也是一种能将「我想写这样的故事,你觉得如何」这一点告诉业务合作对象的企划书。
构想的写法同样会因作家而异。我问过其他作家,很明白这一点。
有的人会提出几乎只有一句话的简短构想。
相反地,也有人会提出几乎宛如小说般的冗长构想。
有的人会采用宛如报告书般的文体,以极为简洁的方式来描述「发生了什么事、角色会如何行动」等事项(我也是那样)。
相反地,也有人会在构想这个阶段就开始描写角色的心情,修饰文章。
「如此一来……只要构想没有取得编辑同意,作家就不会开始写吗?」
似鸟问道。
我先说了句「这些只是我自己的经验,以及从认识的轻小说作家与编辑那边听来的事」,接着又说:
「基本上是Yes。不过,也有例外。」
以我的情况来说——
暂且不谈完全写完的报名原稿,之后的作品,也就是《VICE VERSA》第二集之后的情况则是这样:
「我几乎都是在提出构想并获得同意后,才开始写。也就是说,我会用电子邮件把『下一集我打算这样写。角色们会如此这般地行动,会出现这样的新角色,在此处让读者厌到惊讶,结局则是这样』这些想法寄给责编。」
当时家里已经牵了网路,我开始使用电子邮件和责编联络:只是我觉得那些事不是这次要回答的内容,所以我没有说。
「虽然每集小说需要写的构想分量都不一样……不过都不会很长;短则十几行,就算长一些,也不会超过文库格式的一个跨页,也就是两页以内。」
「那算短的吧?」
「其实我也不知道。我想唯独这一点会因人而异……」
「有件事令我有点在意。你刚才说过『几乎都会提出构想』,这是指,你在写某一集时没有那样做吗?」
我点头。
「第七集就是那样。」
已看完所有已出版作品,让我觉得很感激的似鸟立刻想到:
「是『移动之国』的故事对吧。」
《VICE VERSA》的第七集,也就是「Side真」的第四集,描述的是巨大移动国家的故事。
故事的舞台,是雷普塔西翁中科技最先进的国家;该国家全长三公里、宽度一公里,借由无数履带进行移动。
这国家配备了巨大的机械手臂,前端还装设了旋转式凿岩机,能够咯吱咯吱地夷平大地,持续取得矿物资源。所到之处,连山丘也会被铲平,到处都只剩下一片荒芜。
该国原本只会在人烟稀少的地区开采矿物,绝不会给其他国家添麻烦;但自从领导人因武装政变而遭到替换后,这国家便开始怀抱野心,企图透过科技力来称霸雷普塔西翁。
辛为了阻止该国的野心而展开行动。
接下任务的真闯入该国,一边屡次死去,一边持续逼近该国的中枢区域。
「没错,只有这个故事是在没有提出构想的状态下就开始撰写。」
「那个……那是为什么?而且,要怎么做?」
我一边回想起去年某天的事,一边回答:
「吃完饭后,我呆呆地看着电视,然后看到电视上出现了德国的巨大凿岩机。那种巨大机器叫做『斗轮式挖掘机』,全长两百公尺以上。虽然我知道这玩意的存在,但我还是第一次确实看到此机器运作时的模样。似鸟你有看过吗?」
似鸟摇头,眼睛却直盯着我,只有眼镜转动的样子有点好笑。
「这台透过履带来自动前进的机器,虽然是一台宛如巨大蛇颈龙般的怪兽机器,形状却很复杂,好像把一堆工厂组合在一起一样——」
说到此处时,我觉得让她看看照片会比较好。毕竟光听口头说明,很难想像出那种机器的外形。
我从口袋中掏出智慧型手机,用「斗轮式」这个关键字来搜寻图片。
「就是这个。」
我把搜寻到的整排图片连同智慧型手机一起交给似鸟看。
似鸟接过手机,稍微卷动画面,观看图片。
「嗯……」
大概是因为她对机器没什么兴趣吧(正常,毕竟是女生),所以她的反应很冷淡。接着,她把手机还给我。
我把手机收起来后,便说:
「我在电视上看到那台巨大机器咯吱咯吱地夷平大地的模样后,便产生了『敌人就是这个。下一集真要入侵到那里面去』这个想法,并立刻开始写作。」
「『立刻』是指?」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虽然那个节目还没播完,不过我看完介绍那个机器的部分就关掉电视,在电脑内新增了一个名为『巨大国家的故事』的档案,开始撰写本文,根本没有提出构想。我一开始先描写不停施暴的巨大国家,辛与部下们瞪着它看,然后真来了……后来呢,就是想到什么就写什么,啪嗒啪嗒地敲打键盘。直到最后的最后,我都没有提出构想,而是一边思考『接下来会变成这样,然后会这样发展』,一边写作。我也不在意我已经写了多少,总之就是一直写。」
「…………」
似鸟稍微皱起眉头,沉默不语。
「她被我那种蛮不讲理的写作方式吓呆了吗?」我担心地想。
「居然能够突然就写出一本长篇小说……究竟要怎么做,才能做到那种事……?」
跟我想的完全相反,她感到很佩服。
即使她那样问,我也只能回答:
「这个嘛……因为刚好有灵感。」
虽然中途曾稍微停下来思考剧情,但之后又持续不断地写了两周又三天,终于把它写完了。
我把以这种方式完成的故事(当时我没有料想到此故事会成为第七集)附在写着「我完成了一篇故事,所以寄给你」如此内容的邮件中,寄给责编。
几天后,责编回了一封信表示采用了那个故事。信上写说:
「嗯,很有趣喔。有些小地方需要修改,等到下次见面时再说吧。这篇是『Side真』,所以是第七集吗?还是第九集?」
「真是令人难以置信……」
似鸟用仿佛看到魔法师般的眼神看着我。
我是可以将那当成称赞,不过这是我自己所做的事,也就是自己办得到的事——所以我自豪不起来。
完全不会演戏(而且也根本没演过戏)的我认为,似鸟那种强而有力的朗读表演远比我来得出色。
「那个……就是,第七集是例外啦。平常我都会好好提出构想、思考剧情流程后,再开始写作的。」
我如此说道,并决定将话题向前推进。
关于小说的撰写流程,我扔只说明了第一个步骤。
今天的车掌也由女性担任,而且比平常还要晚来验票。验完票后,我开始吃洋芋片,并喝了一点茶。
「那么,先不谈例外……假设我完成了一本小说分量的构想,寄给责编,然后责编说很有趣,请我开始写。」
「嗯。」
「接下来就要开始写作,流程进入实际的撰写作业。」
提出构想后,接下来的步骤是撰写作业。
话虽如此,此步骤就跟字面上的意思一样,指的是一个劲地持续撰写文章。
由于构想只是决定概要,所以有很多事项都要一边写,一边决定。
「不对,我要更正——必须边写边决定的事项,远比在构想中就决定好的事项来得多。举例来说,在提出构想时,我完全还没决定『客座角色的名字』之类的事项。」
「这样喔?我以为写小说都会先确实决定登场人物后,再开始写呢。」
「我想有些作家会那样做,但我不会。重要角色当然另当别论……比起一先决定所有角色的名字后,再开始写』,我反而较常等到该角色登场时,再采用一下子想到的名字。要说为什么的话——」
「为什么?」
「只要构想已经大致决定,我就会想要开始写;如果要先确实决定所有设定资料再开始写……我就会觉得永远都写不出来。」
若将构想当成旅行计划。
有的人可能是这么计划的:
「这次我想用大约一周的时间造访京都。周游各个神社与寺院。我想去这个寺院与那个神社。我想吃那个。假如还有时间,我想做某件事。最晚只需在几号前回到家就行了。」
有的人则可能是这样:
「周一搭乘新干线,在中午抵达京都车站。首先前往某寺院,待到下午三点;傍晚四点抵达某饭店、晚上五点洗澡、七点用餐。隔天——」
我的构想属于前者。如果不制定出完美计划就无法旅行,我想我永远都出不了门。与其没完没了地制定计划,我想我应该在适当的时机停下来,然后说声「我出发罗」,把门打开。
「话说回来——我不太会完全依照构想来写作。」
我很干脆地说。
「咦?」
似鸟又再次吓了一跳。
「哇!」
我也被她吓到了。两人都发出了很大的声音,幸好车内很吵闹。
「有需要那么惊讶吗?」
我小声地问。似鸟也用音量虽低,却能听得很清楚的声音问:
「可是!所谓的构想,既是计划书,也是设计图对吧?也就是说,你没有完全依照设计图来完成作品?」
我深深地点头。
「那样做行吗……?」
「目前并没有发生问题喔。」
我很干脆地回答。
绝对要依照设计图来组装才行。
也就是说,必须依照构想来写作。
如果在意那种事——
如果受制于那种事——
说句难听的话,老实说,我觉得这样当不了什么鬼作家。
我不知道其他人怎么想。尽管我只有两年的作家资历,但我会带着「完成的作品就是我自己想写的作品」这种心情来写作。
假设设计图上画的是「小巧轻盈的蓝色流线型跑车」。
即使完成的车是「重量还可以接受,内部宽敞,造型宛如鸡蛋般的黑色旅行车」,我也不认为那是失败作品(这项例子当然很极端)。
「啊,我完成了这样的作品。」
我如此地思考,并反复重看,只要我觉得有趣的话,我就会满意地把作品寄给责任编辑(「有趣」是最重要的要素,唯独这一点不能让步)。
写作途中,构想本身也可能会持续变化,这种事一点都不罕见。
「会如何变化?」
「举例来说……当我对初期构想的剧情发展不满意时。或是,在写作途中想到了新的剧情发展时。这些事真的很常见。我没有数过,但这种情况是最常见的。」
「原来如此。其他呢?」
「第二常见的是剧情长度的调整。原本打算要写一本小说的分量,但之后却发现剧情太短了,所以必须增加剧情;相反地,有时也会写太多剧情,所以必须删除中间的几个场面。以我的经验来说,后者比较常见。」
「那样做……你不会对『自己无法写出如同最初描绘的剧情』感到懊悔吗?」
「我刚才也回答过了,我完全不会觉得懊悔喔。因为比起美丽的构想,我还是比较喜欢已经完成的粗糙小说。我当然也想要尽量地修改,使小说变得更好。」
「……原来如此。」
「另外,我也经常会变更角色的设定。」
「怎么个变法?」
「我会为了炒热故事气氛而增加角色。相反地,假如角色描写不完,我就会想要删减角色。由于女性角色很少,所以要变更角色的性别;由于『某某人其实是女性!』这种剧情发展很王道,所以我很常写。之前,剧情写到一半时,就曾发生我觉得『咦?把这家伙改成女性也许会比较有趣喔』,便将原本当成男性来描写的角色改成女性。」
「…………」
我不知道似鸟无言以对的原因是感到惊讶还是觉得佩服。
不过,我真的就是以这种方式来完成小说的。
我想要避免因为勉强依照预定的路线(构想)来前进而导致「最后无法抵达目的地」、「花了非常多时间」、「屡次让自己感到很疲惫」等情况发生。
「正因如此……所以我不能永远都在那边严谨地专心撰写中途有可能会改变的构想。」
我觉得我说了极为普通的事。
「直到刚才为止,我以为所有小说家都会确实地认清目标,依照构想来写作耶。」
透过眼镜底下那双张大的眼睛与再次提高音量的声音,我得知了似鸟的惊讶程度。
「我认为……那样的人也绝对存在。不过……我认为并非所有作家都会那样做。」
「啊……我好惊讶。」
写作工作,是一件既辛苦又愉快——
然后还是很辛苦的事。毕竟实际写作过程需要花费最多时间。
必须一味地思考大量的文章,然后持续写成文字。
由于我现在只会使用文书处理软体来写作,所以实际上应该是「持续打字」才对——
然而为了方便起见,我还是会使用「写」这个动词。
「我想你应该知道,小说的内容可以分成『叙述部分』与『对话部分』。叙述部分指的是叙述与说明的文章,也就是——对话以外的部分。」
我自己也觉得我的说明很拙劣。
似鸟点头,然后发问:
「那么——老师你觉得叙述部分与对话部分,哪个比较难写?」
我回答:
「嗯,绝对是叙述部分。」
国二时,我写不出小说。此事我已经说过了。
而且,我写不出的是叙述部分。
我认为,立志成为小说家的人首先会遭遇到的最大难题就是,如何想出(构思)故事,以及——
如何撰写小说的叙述部分。
「如同之前说过的那样,虽然我再三挣扎,最后勉强能够写出来……不过,我当时真的很痛苦啊。」
我一边看着前面座位的椅背,一边感慨地说。
学会游泳后,回想起旱鸭子时代的回忆,会觉得有点有趣。当时所付出的辛苦绝对不会白费。
话虽如此,现在并不是能沉浸在那种感慨的时候。我必须向似鸟说明,叙述部分为何难写。
「这个嘛,首先……由于叙述部分的目的在于,向读者说明发生了什么事,因此作者必须将这部分的文意传达给读者。」
「嗯嗯。」
「为此,浅显易懂的文章必定是最好的。也就是说,绝对没有必要采用艰涩的文章。主语和述晤分得很清楚,任何人看了都不会误解的文章应陔是最理想的。」
那么,若问「在世上到处可见的小说中,叙述部分全都非常简单吗」,答案当然并非如此。
实际上,作者会加入风趣的措辞、出色的比喻、正确的术语等。也就是说,作者会进行各种「修饰」,让文章变得更加华丽、优美。
「我是这么认为的。文章的修饰就跟画家的运笔一样,是最能呈现出该作者特色的部分。举例来说,如同『有些画家的画风很细腻』那样,有些作家的文章描写方式也很细腻;此外,有的作家会大量使用比喻,有的作家的文笔虽然非常简洁,但会愈磨愈优美。」
因此——
想要写小说的人会认为:
「自己也必须写出那种文章才行。」
然后,变得写不出来。
举例来说,有人在电视上看到奥运比赛,被选手的表现感动。
他心想,试着接触那项运动看看吧,并开始从事该运动。
那么,他是否能够马上表现得像奥运选手一样好呢?当然不可能。任何人都明白这个道理。
「为什么我不能在十秒内跑完百米?」
「为什么我射的箭不会百发百中?」
「为什么我无法在高低杠之间华丽地跳跃呢?」
我不太认为有人会产生这种烦恼。
然而在小说这个领域,我觉得有相当多的人明明才刚开始写,却会产生「为什么我无法写出像○×老师那样的文章呢」这种烦恼。
「话说回来……我刚开始写作时,正是处于那种状态。我当时好像很认真地持续在思考『我之前明明看过很多书,但我为什么写不出那样的文章呢』这个问题啊……」
大概是因为,我一边那样说,一边缅怀着遥远的过去吧——
「…………」
似鸟稍微沉默了一会儿,接着委婉地表示认同:
「嗯,那当然,是办不到的事……」
「嗯,办不到。不过这世上存在着非常惊人的天才,而且例外随处可见,所以我不敢说绝对——总之大部分的人大概都办不到。」
写作与例子中的运动之间的巨大差异在于——
基本上,「用日语来写文章」这项行为本身是任何日本人都办得到的事。
因为能写出半吊子的文章,就认为自己应该也能写出像小说家那样的文章吧。
接着,因为写不出来而苦恼。
最后便放弃了。
「那么,至于『这时候该怎么做才好呢』……或者我应该说,至于『我自己是怎么做的呢』——」
「嗯,你是怎么做的?」
「从写得出的文章开始写。这是我在回顾国二时代时,省略掉的部分——」
我察觉到了。
我发现到,我之前虽然看过很多小说,却完全没写过小说。因此,我虽然会用日语写文章,但是要我一开始就能顺利地写出「日语小说」,这根本就是痴人说梦。
「所以,我要说的不是『没有面包的话,那就吃蛋糕吧』——我认为,既然写不出艰涩文章的话,那只要写简单的文章就行了。」
「原来如此,从做得到的部分慢慢进步对吧。」
「嗯,我觉得简单的文章就行了,所以我最重视『易懂性』,并决定总之就是要动手写。」
想要一下子就写出像○×老师那样的文章是不可能的。因此,我会从「任何人看了后都能理解的浅显易懂文章」写起。
接着,我暂且将故事完成。然后,反复地重看自己写出来的文章。
我持续地在简单的文章上进行修饰,像是「稍微补充一些描写」、「改变措辞」等。若觉得没必要修饰,当然会让文章保持原样。
不久之后,我变得能够写出比一开始来得好的文章。
「然后,在写作的过程中,你渐渐能写出更好的文章来……就是这样对吧?」
「要直接写出姑且称得上小说的文章,是勉强还可以。」
「你又自谦了——那么,你现在还是觉得叙述部分很难写吗?」
「嗯,即使是现在,我在写叙述部分时还是会很苦恼。虽然写得出来,但我还是会问自己,这样就行了吗?难道没有更加浅显易懂的表达方式吗?在浅显易懂这个大前提下,难道没有更能让读者觉得有趣的修饰方式吗?毕竟在写小说时,之后再修改文章一点都不难。」
「原来如此。」
「不过当然,我有截稿的压力,所以必须在某个时间点告诉自己『这样就行了』。我现在的作法是重看三次,如果文章读起来不觉得别扭,我就会决定寄出稿子。」
说明暂且告一段落后.我喝起了茶来,似鸟则问我:
「那么,对话部分呢?虽说比叙述部分轻松,但对话有那么好想吗?」
我老实地回答:
「远比叙述部分来得轻松。我总是能够相当顺利地想出对话。」
我从小就开始妄想——
在妄想中,对话占了相当大的部分。
我反复想像着「角色们(我自己以前也曾是其中一员)进行帅气、热血,或是有趣的对话」的画面。
我自己明明既内向又胆怯,只要一和别人面对面,就会紧张到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但在妄想中,我却能毫无顾忌地与人聊得很起劲。
毕竟在实际的对话中,交谈对象是存在的,我不知道对方会说些什么(即使有事先预测)。
听了对方的话后,思考如何回复对方,然后再继续听对方说——这种必须反复进行这项流程的行为绝对不轻松(此时,若我开始烦恼「不想伤害对方」、「不想说出失礼的话」等问题,就会更加累人)。
若要举例,就是两个人认真地比赛下将棋。
由于妄想内的对话,全都是由我独自进行,所以我知道对方会说些什么。
若要举例,就是一个人独自下将棋。自己能够炒热比赛气氛,并决定胜负。所有行动都是依照自己大脑的指示,当然比认真的比赛来得轻松。
我之所以不擅长在现实中与人对话,也许是因为我太习惯独自下将棋了吧。在「对话应该会依照我的想法来进行」这项误解下,当对方说出意料之外的话时,我就会变得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不过,对我来说,老师你看起来能够与人正常对话喔,也能够确实地与人沟通喔。」
「那是因为,我主要是在回答问题……我觉得回答关于自己的问题,是一种最简单的对话形式……」
「那么,就是那个对吧!」
「哪个?」
「刚才你在说明叙述部分时说过的事。就是只要从简单的对话开始做起,不久后就会进步的那个!」
「啊,那个呀。」
「没错,就是那个。」
虽然对话中尽是代名词,但我很高兴能够毫无顾忌地持续与她交谈。如同似鸟所说的那样,我想大概没有人天生就很擅长与人对话。
从简单的部分开始慢慢做起,不久后——
「那个,小说中的角色的对话……与实际的对话完全不同。我认为不仅是小说,动画与戏剧的剧本也是如此。」
我拼命地思考,然后如此说道。
「嗯!这一点我明白!」
似鸟暂且表示同意。
我很高兴。获得他人认同时,应该没有人会不高兴。我曾在某本书上看过,用言语来取悦他人时,最基本的技术就是,不要否定对方。
「远比实际对话来得完整且简单易懂对吧。」
似鸟回答出正确答案。真不愧是会盯着剧本看的专业声优。
实际的对话与小说的对话不同。
只要将实际的对话录音并一条条誊出来(写成字句),就能清楚看出,实际对话充斥着大量的赘词与错误。这种如实将每句话记录下来的文章,实在难读得不得了。
我是在网路上查过后才知道,将对话录音誊成字句时,可以分成「逐字稿」、「通顺稿」、「修饰稿」这三种方式。
逐字稿是指,包含「这个嘛」、「啊」等发语词在内的所有声音,都得直接记录成文字。用于需正确地记录对话内容时。
通顺稿是指,事先去除那些没有意义的声音,或对于明显很奇怪的部分作最低限度的修改。
修饰稿就如同字面上的意思,是指要重新修改成简单易懂的文章。
「虽然我觉得,这也跟作家的喜好与作品风格有关……不过小说的对话基本上都会成为『修饰稿』。要呈现吞吞吐吐的感觉时,会加入『这个嘛』之类的嗣,若是文章的话,则会加入三个点的删节号。」
「『三个点的删节号』是指?」
「由相连的点所构成的标点符号,用来表示『无声』的意思。」
「咦!原来有名字啊。」
「它有三个点,被称为删节号。正确来说,会连续使用两个或四个符号—也就是说,以复数使用为原则。不过,这个符号的用法其实还挺看作者喜好的,在轻小说以外的刊物也是如此。」
「老师你呢?」
「我基本上还是会依照规定,接在词汇后面时用两个,也就是六个点;在引号内要表示完全无声的状态时,则会多用一倍,也就是十二个点。」
提到删节号,让我有点想顺便说明文章的写作方式、规则等各种事项。
不过,那样会使得话题再次大幅变更,所以我自制了。
「那其他像对话部分,还有什么要注意的吗?——我想尽量多学一点关于对话的知识。」
似鸟说。真不愧是声优。
「那么,我就再说一个关于小说对话部分的事。除了『角色们的对话远比真实的对话来得洗练』以外,我觉得两者还有一项非常大的差异。那就是——」
「那就是?」
「角色们的对话,其实不是在说给彼此听。」
「嗯?那么,是说给谁听?」
似鸟歪着头问道,于是我回答:
「说给读者听。」
「啊……原来如此,这样啊……」
「举例来说,我现在像这样,在列车上只对你说话……」
「嗯嗯。」
似鸟随声附和,似乎显得很开心,这会是我的错觉吗?就算如此,我也不明白她有哪里好开心的;不过在意那种事也没用,我便继续说:
「如果我是小说中的角色……我说话的对象就不是似鸟。」
「…………嗯,的确是那样。」
这次她则显得不高兴,真教人搞不懂。
「我说话的对象——是读者。我会扮演我这个角色,对读者说出作者想要表达的想法。给人的印象就是这样——啊,我似乎有点自以为是,抱歉。」
「不会不会——那么,我当然也是在对着读者说话吧?」
我确实点头。
接着,似鸟随即把视线转向右上方的列车天花板。
「各位亲爱的读者,大家好。如果觉得这本书很有趣,请推荐给班上同学喔!」
她说话的声音与平常完全不同,非常可爱,也就是所谓的「动画腔」。
由于从我这个角度看不到——
所以我不知道当时的似鸟脸上带着什么样的表情。
五月一日的车厢内依然远比平常来得拥挤。
虽然有很多人在中途的车站就下车了,但搭上这班列车的人也同样很多。自由座车厢内变得更加闹哄哄。
我们前面那排座位依然没有人坐,但右侧的靠窗座位,终于坐了一名年轻女性。
如此一来,我们就不能像之前那样交谈了。
正当我那样想时,那名女性立刻戴上耳机听音乐,还闭上了眼睛。
「看来……我的睡眠魔法似乎奏效了。」
由于似鸟一脸认真地说,所以我也认真地回应:
「真有你的。」
睡眠魔法是《VICE VERSA》中最简单的魔法,能够让对方产生强烈睡意,使对方自然地睡着。
这也是来到现实世界的辛发现情况不妙时,常会使用的魔法。
似鸟问我小说要怎么写,而我目前只回答了提出构想与写作等一小部分。
「那么,在小说写作流程中,下个步骤是什么呢?」
「这个嘛……」
我开始思考,并产生一种念头。
「我会稍微说些题外话喔,可以吗?」
「请说请说。」
「那么——刚开始写作的我,当然会依照概略的构想或当时所想到的点子,起劲地持续写作。」
「嗯嗯。」
「我觉得写作这件事——是一种绞尽脑汁想出各种可能性,不久后再不断丢弃它们的工作。」
「嗯?什么意思?」
「这个嘛……我的小说是从我的脑海中诞生的。一开始产生的是点子,不久后则会形成构想。在此阶段,我的故事仍尚未定型。这是因为,如同我刚才说过的那样,我在写作时不会受到构想的限制。」
「嗯嗯。」
「可是,继续写下去后,我就会决定要保留哪些部分。我有时当然也会重写,或是舍弃某些场面……不过,只要我对写好的部分感到满意,就会决定保留该部分。」
「啊,我好像听懂老师想说什么了。」
「当一本小说写完时,内容就会定形,不会再变成其他故事,这时我就舍弃了其他各种可能性。我舍弃的可能性,远比我所选择的某种可能性要多上许多。虽然令人不舍,但也无可奈何;因为若不舍弃,就无法做出选择。」
「就像人生一样。」
似鸟带着非常严肃的表情说道。
我并没有打算让人产生如此宏大的印象,我只是想要表达「舍弃的辛苦之处」。
不过,我还是决定老实地附和她:
「就像人生一样。」
「那么,已经说过提出构想、开始写作,接着是……」
我一边思考接下来该说什么,一边嘀咕。
「可以问一下吗?作品的书名是在何时如何决定的?由谁决定?」
似鸟喝了一口茶后,便向我伸出援手。
「啊,谢谢。那么,我就先说明这部分吧。」
「不客气。拜托你了!」
我认为书名非常重要。
不管怎么说,读者最先看到的就是书名与作者(在轻小说领域,封面和书名一样重要,这点暂且不提),我在挑选轻小说时,非常重视书名给人的印象。
取书名时,不仅要比冲击性,还要比易懂性。
「先不说冲击性,我们首先要思考的是易懂性——假设有一本书叫做《某某杀人事件》,我们就能轻易得知那是什么样的小说。」
「嗯,是推理小说对吧。」
「没错。虽然这是典型的例子,但我认为各类型的小说都会有与其相称的书名,以那种方式来决定书名是最有效的方法。如果我要写推理小说,除非发生让我实在无法妥协的情况,不然我就会那样做。」
「那么,老师你目前所写的这部轻小说是如何决定书名的呢?」
「嗯,在轻小说界,书名——」
只能用混乱来形容。
什么样的书名都有,可说是百花齐放。
有的书名会简单地直接采用主角的名字。
有的书名会由主角的名字与其他词汇所组成。《○○的××》这种书名很常见。
也有用简短的词汇来彻底呈现作品世界观的书名。
在某个时期,包含动画与漫画在内,出现了很多只使用四个平假名,并在后面加上惊叹号所构成的书名。
而且,还有一种目前仍相当常见的——
完全可以说是句子的超长书名。
「啊……嗯,那种书名超长的真的很吓人。一旦要改编成动画,声优的甄选资讯就会到处流传,大家都会惊讶地觉得『哇,又来一个超长的!』」
「我觉得,由于在冲击性方面能给人强烈印象,所以这种书名很盛行;再加上,能够把妹妹、魔王、班长、女仆等该作品的『卖点』要素加进书名内进行说明,所以大概也会让人觉得很方便吧。」
「喔喔……这就是作家才做得到的冷静分析啊。」
「超长书名本身并不是轻小说的专利,在科幻小说中,那种书名并没有如此罕见。你知道电影『银翼杀手』的原著小说书名是什么吗?」
「不知道。」
「书名叫做《Do Androids Dream of Electric Sheep?》(注:直译为「机器人会梦见电子羊吗?」),日文版书名采用直译,英文原名也是这么长。在电影中,也有几部片名长得吓人的片子,所以我认为书名长到变成句子这种现象,并非只出现在轻小说上。」
「嗯嗯,那么……老师你会取那种书名吗?」
我想了约三秒钟后,做出了「不会取那种书名」的结论。超长书名目前已过于泛滥,冲击性也变弱,让人觉得有点腻。
「不,我不会那样做。」
似鸟轻轻地笑着说:
「我就知道你会那样说。我觉得《VICE VERSA》是非常棒的书名喔。虽然简短,却能表达出世界观——我第一次看到封面时,内心就『喔!』了一声哟。」
我正想向她道谢,但改问她..
「似鸟你……你的英文莫非说得很流利?」
过去只负责回答的我,居然罕见地主动询问对方如此私人的问题,连我自己也很惊讶。
「咦?」
似鸟果然吓得瞬间睁大眼睛。
「为什么……你会那样认为呢?」
她反问我。
比起发问这件事,她看起来似乎更对「我猜中了」感到惊讶。因此,我老实回答刚才想到的事:
「嗯——我在查这个英文片语时,发现大多数日本人都不认识,还听说课本上也没有;不过,据说这在英文会话中很常用到。所以,你一看到书名就知道那是什么意思……让我觉得你英语会话大概还不错。」
似鸟眨了眨位于眼镜底下的双眼。
「…………真厉害啊,名侦探。」
她的英文果然说得很流利吗?我又得知了一件关于似鸟的事。
「我英文是还不错,可是那没什么好骄傲的,我也没向别人提过。」
「我明白了,我会在学校保密的。反正,我也不会跟别人说话……」
「你认识的人与朋友很快就会增加的啦!喂……老师你该不会也擅长英文会话吧?接下来,要用英文来聊一下吗?」
「你忘了『My Warld number first』了吗?」
我告诉勉强忍住笑意的似鸟《VICE VERSA》这个书名的由来。
当我想出世界观,并记录在构想里以后——
「啊,『反之亦然』这句话真不错呀。」
我随即有这种感觉,并决定使用这个词。
如同我之前说过的那样,我是从某部电影的片名中学到这个词的。之后,我便一直记得这个词。
正如我刚才说的那样,我是知道大部分日本人都看不懂这个词,才取了这个书名。
也就是说,我试着把「虽然看不懂这个神秘词汇的意思,但总觉得很帅气」这种魅力当成了卖点。
若将「vice」当成普通的英文来看,意思是「邪恶」;听在德文使用者耳里,意思是「白色」,只是拼法不同。
我在第一集的内文刚开始,就透过「由英文老师告诉真」的形式来说明「VICE VERSA」的意思。
希望读者在这样地了解书名含意后,能产生「原来如此,书名是在表示本作的世界观呀」的想法。
「喔喔……你果然是经过深思熟虑后,才取了此书名对吧。」
似鸟先是表现出钦佩,接着又说:
「而且,你那样做也是为了巧妙地揭露我的一项秘密……想不到还有如此用意。」
我回应说:
「那当然。我在取书名时就已经预料到,我们在三年后的五月一日会坐在这班列车上。」
「真不愧是老师。真有你的……」
不知为何。
我想我并不擅长说相声,但若对象是似鸟,我就能顺利地应对。
我继续说明书名的事,回答她刚才问我的「书名是谁取的」。
「首先,参赛的作品名称当然是作者取的。」
「嗯嗯。」
「不过,得奖后,作品名称似乎蛮常更改的。」
由于我没有变更过作品名称,所以这些事是听来的。若要更改作品名称的话,应该会采用「由责任编辑来取」、「由作者重新取一个」、「由两人一起取」这三种方式之
(此外,也有借由公布点子来公开募集书名的方法)。
那么,若是现任作家的话,会怎么做呢?
似乎还是那三种其中之一。
我听说书名的决定时间并不固定,会视具体情况来做决定。
至于我嘛,就如同我刚才说过的那样,我目前唯一的作品(系列作)《VICE VERSA》的书名是在提出构想的初期阶段决定的。
这是我从责任编辑与其他作家那边听来的事——
有的人会先想出帅气的书名,再借此逐渐扩大构想。
有的人会在提出构想的途中想到书名(我就是那样)。
有的人完全想不出书名,所以会先取一个类似开发代号的临时书名,等到完稿后,再来决定正式书名。
由于没有其他办法,所以有时也可能会让临时书名直接变成正式书名。
听完这些后,似鸟带着难以判断是认真还是在笑的表情说:
「喂,老师……」
「什、什么事……?」
似鸟对回答得很没胆的我问:
「如果老师你要把现在这种情况写成小说,并取一个书名的话,你会怎么做?」
「什么!」
这个相当古怪的问题,让我滑稽地叫了一声。
「就是,假设你自己是故事主角的话,你会取什么样的书名?」
「…………我——」
「『我』?」
「我早就把我自己开除了……」
「我知道你有说过啦!所以如果现在重新考虑,你会怎么做?实际上,以这种年纪就当上轻小说作家,而且作品还被改编成动画——简直就像轻小说的主角不是吗?」
「……我从没想过那种事。」
「如何?试着思考看看的话,你会取什么样的书名?」
「…………」
我开始思考。
我反复思考,让似鸟等了约一分钟后,接着嘀咕了一句:
「《人间失格》?」(注:此为太宰治的名作)
居然等到这种回答,让似鸟有点生气地说:
「这不是抄袭吗!」
「那么,《主角失格》?」
「还不是差不多!」
列车在东京都内前进。
窗外已变得一片漆黑,车内始终吵闹。
我已对提出构想、写作、书名作过说明,接下来会是什么呢?
从完稿后开始说行吗?
「在写作时,你会特别注意些什么吗?有什么应该注意的事情吗?」
似鸟问道。
「除了截稿日以外?」
「除了截稿日。」
「嗯……是有几件事需要注意。」
虽然这有点琐碎,不过既然她问了,我也想到了,所以我决定回答她。
写作时,我会依照每两页三十四行,每行四十二字的「电击文库格式」,以横书方式来写作。
我偶尔会把文章改成直书状态,并点选Word的「预览列印」功能,观看文章变成文库格式时的版面设计。
有的人也许会认为,既然如此,,一开始便采用直书方式来写作不就好了。不过,如同我很久之前说过的那样,由于我已经完全习惯横书,所以不打算变更这一点。
我在检查版面设计时,若觉得文字满满地挤在一起—
我就会增加换行次数。
「咦,为什么要那样做?」
「因为要以『易读性』为优先。」
许多人这辈子第一次看的小说就是轻小说。
我透过书迷寄来的慕名信与网路上的书评得知了这些感想。对于从小就和书一起生活的我来说,「升上国中或高中后才第一次看书」这种事让我感到惊讶不已。
不过,任何地方都可以是起点——
说了这句话后,我发现我也有很多「从未做过的事」。
当我知道轻小说是种「能够传达小说乐趣的入口」,背负着引导人们接触书本的使命后,我开始有种想法。
为了没有看过书的人着想,我想要尽量让我的作品成为易于阅读的书。
对于没有阅读习惯的人来说,什么样的书才是易于阅读的书呢?
我认为。
第一点应该是句子吧。最好不要连续使用难懂的句子。如同我之前说过的那样,我意外地实践了这一点。
另一点应该是页面给人的印象吧。
与其让文字满满地挤在一起——
适度地空个几行会比较好。
我在写作时,偶尔会发生「下笔如神」的情况。
那是一段文思泉涌的幸福时光。
在那种时候,我根本没空去思考排版之类的事,文字往往会挤在一起。
因此,我会冷静地重看文章,增加换行次数。
我在写作时,原本就不会严谨地决定文章分量,顶多想想三早大概多少页罢了(以《VICE VERSA》来说,我会把一章设定成三十到五十页左右)。
因此,借由增加换行次数来使页数增加,并不会造成什么问题。
若像杂志或报纸的连载小说那样,篇幅的上下限有确实规定的状况下,多半就不能从容不迫地那样做了。
「原来如此。优先考虑易读性,不让文字显得过于拥挤——其他还有什么要注意的吗?」
我想了几秒后回答:
「大概是角色名称吧,我每次都相当苦恼。」
「是喔。苦恼些什么呢?」
「最需要注意的是,不要和现实中的名人或其他作品的角色撞名。」
「要想出那么多人名,果然很辛苦对吧。你是如何为角色命名的呢?」
「有些人似乎会依照某种规则来命名。举例来说……我知道有部漫画的角色姓氏全都取自于都道府县。」
「那么,《VICE VERSA》呢?你是如何命名的呢?」
「除了真和辛,大部分角色的命名方式几乎都没有规则。尤其是雷普塔西翁的角色,我只要觉得听起来很帅气就会采用。普鲁托之类的角色尤其是如此。至于「Side真」当中那些日本姓名的角色们,其实,也取得挺随便的……只要不撞名就行了。」
「这一点……要如何调查呢?」
「现在要调查这种事非常简单喔,只要在网路上搜寻想到的名字就行了。」
「原来如此。」
「只要没有和其他作品的角色同名同姓,或是与现实中的名人撞名的话,我就会直接采用。」
「那么……蜜可呢?」
似鸟的眼镜底下露出了宛如正在配音般的认真眼神。我一边看着她——
事到如今,我的内心才静静地强烈涌现出一种感觉。
啊,这样啊。
现在我眼前的这个人,是饰演蜜可的声优。
「只有以蜜可为首的这些何蒙库鲁兹是例外,他们的命名方式是有规则的。」
我一回答,似鸟便突然把身体和脸靠过来。
「什么规则?」
太近了。眼镜离我太近了。
由于我稍微把身体往后缩,所以似鸟也跟着恢复原本的姿势。
「什么规则?」
她问了第二次。我想她大概真的很想知道吧。
这也难怪。毕竟这是她自己今后要饰演的角色,而且还是她首次饰演有名字的正式角色。
明天,蜜可将在第五话的配音现场上首度正式登场。
她会登场几分钟,也会与真对话。
我心想,关于蜜可的命名由来,我有告诉过别人吗?
我不记得,我是否有告诉过责任编辑。
也想不起来,在开动画剧本会议时,我是否说过此事。
如果我还没告诉过任何人——
似鸟就会成为第一个知道的人。
我心想,就算告诉她也无妨吧。
我立刻就有了答案。
她既是工作伙伴也是会遵守秘密的人;即使告诉她,也不会出问题。
虽然车内很吵闹,不过为了保险起见,我还是稍微降低音量来回答似鸟。
「何蒙库鲁兹们的名字——全都来自于俄文。」
「咦……俄文……」
「在说明前,你知道『命名辞典』吗?」
「不知道。」
似鸟轻轻摇头,我则向她说明。
如同字面上的意思,命名辞典指的是,用来命名的辞典。
用世界十几国以上的语言来记载各种词汇。透过「在取商品名、公司名、商店名时会很方便」这种宣传词来贩售。
第一个栏位大致上会是英文,接着则是法文、德文、义大利文、西班牙文等。每本书所记载的语言数量都不同。
我也拥有一本命名辞典。在为《VICE VERSA》的角色命名时,我会从此书中找出好听的片假名来当作角色名称。
由于这种书很方便——
所以我认为,对作家或是志愿当作家的人来说,买一本命名辞典放征身边址没仃塽处的。命名辞典还可分成一般取向、幻想世界取向、军事取向等类型。
蜜可这个名字是我某次在翻阅此书时所找到的词。听起来很可爱,我就记住了。
读者在读后感中常提起这名字——但我要说,蜜可这个名字并不是在模仿那个既是知名语音合成软体兼人气角色的名字。
「那在俄文中是什么意思?」
似鸟的眼神依然强烈。感觉得到,我用说明命名辞典来吊她胃口而产生的愤怒传了过来。
由于我不想被咬死,所以我回答:
「有『瞬间』的意思。」
「瞬间……」
似鸟小声地呢喃。
「瞬间……」
接着又念了一遍。
得知自己饰演的角色名字有何含意的瞬间——
我不知道声优会思考什么样的事。
不过,我内心想的是:「幸好没有给这名角色取不像样的名字!」
其他的何蒙库鲁兹们也都是用俄文来命名,至今已有将近十个角色。
「史维特」的意思是光,这还算好的。
「里耶思」的意思是森林。话说回来,该角色是沙漠之国的何蒙库鲁兹,其设定与名字的意思无关。
「达斯卡」的意思是黑板。虽然是个帅气的美少年,名字却叫黑板。
「玛尔希娜」的意思是皱褶。她明明是个能与蜜可相提并论的美少女何蒙库鲁兹,也很受读者喜爱……
「古利普」的意思居然是蘑菇。
「丘奇拉」的意思是稻草人……
我差点就陷入必须说出「你所饰演的角色,名字是蘑菇的意思(或者是稻草人)喔!」这种话的窘境。
真的好危险。
「瞬间……」
似鸟仍然低语着。我向她补充说明:
「用英文来说的话,就是『moment』,在俄文中似乎也有发音类似的词。我会特别记得是因为,在完全确定名字前,我有先在网路上查过资料;不过蜜可听起来比较可爱,所以就采用它了。」
这是没有告诉似鸟的题外话——
蜜可也是「米格」的俄文发音。
说到「米格」的话,指的就是知名战斗机制造商。该公司制造了很多战斗机,像是米格25、米格29。
总之,该公司与蜜可这个角色无关——
有些书迷会将自己画的插画上传到网路上,其中有一张蜜可站在米格21战斗机前方的插画。由于我实在太喜欢那张插画了,所以把那张图存了下来。
这件事我也没有告诉似鸟——
由于蜜可的意思是「瞬间」,所以我心想,迟早要在某处将其当成题材来使用。
毕竟带有含意的名字很难得,所以当叙述部分出现「瞬间」一词时,我会在该词旁边标上「蜜可」的读音(注音假名),帅气地确实突显出这个词。
想归想,但我尚未付诸实行。
若不快点动手,最后可能会变得想用也不能用了。
我一边那样想,一边把手伸向放在窗框上的茶。
「真的很谢谢你告诉我这些事情。我之前一直感到很不可思议。」
「咦?」
从右边座位发出的敬语让我感到相当惊讶。
我一转过头,便发现似鸟正坐在该处看着我。
「?」
她看到我的惊讶表情后,也吓了一跳。从她的表情来看,似乎完全没有发现自己说了敬语。
我心想,深入追问也不好,于是努力地用亲切的口吻说:
「那个……不客气。我很期待……明天的配音喔。」
「是!请让我那样做!我会拼命努力的!」
她又再次说了敬语。
在敬语突如其来的连番轰炸下,我背部感到一阵哆嗦。由于这种对白很有冲击性,所以我偶尔也会在作品中使用这种表现手法,想不到我自己居然会实际尝到那种滋味。
似鸟她——
大概是进入「工作模式」了吧?
对我来说,我还是希望她跟之前一样不要用敬语。
当我在思考那种事时,似鸟忽然站起身说:
「稍微失陪一下。」
然后立刻通过后方的自动门。
列车穿越几个还算长的隧道,顺利地持续前进。虽然这附近是拥有美丽新绿的深山地区,不过由于窗外已变得很昏暗,所以即使离开隧道,也没有景色可言。
车内依然吵闹。似鸟所施展的大概是很强力的魔法吧,刚才那位女性仍在魔法影响下。但愿她是在终点站下车。
似鸟迟迟没有回来。我不会计算时间过了多久,若她是去上厕所,计算了也无济于事。
心里只想着——
「啊,真好吃。」
洋芋片果然还是海苔盐口味最对味。
「啊,久等了。」
当我吃完一包洋芋片时,恢复原状的似鸟回来了。她是将工作模式用水冲掉了吗?还是给了某个人呢?
她一如往常地仔细整理头发,让头发垂至胸前后迅速坐下。
「既然说过『提出构想、开始写作、书名、角色命名』了——」
似鸟说:
「我暂且可以当作『这样就写完了一本小说』吗?」
「没问题。」
「那么,作家接下来会采取什么行动?需要注意些什么事吗?」
我一边聆听问题,一边思考。
似鸟问得相当详细,莫非她自己也想要写小说吗?
不过很久之前,我记得她曾说过「不打算报名」。
这么一来,大概是她的某个熟人突然想要当作家吧?
不,搞不好她已经是个作家,只是我不知道而已?她是同时兼职声优与作家吗?想从我这个对手身上套出对她有利的资讯?
我在刹那之间妄想到那里后,决定回到现实。
「那个,我先假设情况是已经完成了一集分量的原稿,也重新检阅过,暂且完成了推敲工作。」
「什么是『推敲』?」
似鸟问道。
由于小学的国语课有教过,所以我认为大家应该都知道这个词——
似鸟也许那天刚好没有去上学,因此我补充说明。
推敲是指,经过反复阅读文章后,再进行修饰。
这个词是有典故的。中国古代有个诗人不断思考「僧推月下门」与「僧敲月下门」何者比较好,边想边走,结果撞上了官员的队伍。
那位同样身为文人的官员告诉他:
「『敲』应该比较好。」
于是诗人决定用敲。
因此,把「推」和「敲」两个字连起来后,就戍了「推敲」这个词。
「啊,我是第一次知道这件事,谢谢。」
「那个,不客气——假设我写完了小说,推敲工作也暂且完成了。」
接着我会怎么做呢?我会将原稿寄给责任编辑,请他阅读、检查原稿。
对包含我在内的几乎所有现任作家来说——
说到「寄送原稿」,指的是以电子邮件寄送。
我会直接把Word档附加在电子邮件中,然后按下传送钮。
因此,责编没必要过来拿原稿,我也不需要把实体原稿邮寄过去。
从世界上任何地方,都能直接把档案传送过去。因此,只要有电脑和网路,我在世界上任何地方都能工作。
「毕竟老师你目前不在东京工作嘛——住在首都以外地区的作家,数量很多吗?」
「在尾牙上见到的那些作家中,住在包含东京在内的关东地区的人最多,其次是关西地区,也有少数人住在远地。尾牙是一个能让那些人齐聚一堂的难得机会。」
「原来如此。」
我把话题转回到电子邮件附档上。
将Word档附加到电子邮件前,我会先在档名后面加上「111」,再寄出去。
这是指「第一稿」的意思。虽然加上一个「1」就够了,不过为了避免和集数的数字混淆,我会先加上三个重复的数字再寄出去。
「那么,编辑看完并检查过,再由老师进行修改后,就会变成第二稿吗?」
「正是如此。档案名称后会加上『222』。」
「那么,要进行到第几稿才行呢?」
「这个嘛,在这之前……我觉得先跟你说明商讨会议与审润的事会比较好,你觉得呢?」
「那么,请说吧,老师。」
责任编辑会负责检查原稿,并依此进行审润。
虽然写作很辛苦,但审润也辛苦,有时还会比写作更辛苦。
寄出原稿后,责编得先花费几天或一周的时间来阅读、检查原稿;若责编抽不出空,这段期间就会拉长。
接着,责编会通知商讨会议的日期与时间。开会方式主要有两种。
一种是用电话来开会,另一种则是直接面对面开会。
「用电话我能理解……直接见面是指,编辑会来找你吗?」
我摇头说:
「我认为有些作家与编辑会那样做,但我还没做过那种事。每次都是我到东京去。虽然我也会用电话来开会,不过老实说,我觉得面对面开会比较好。尤其是有许多地方需要修改的头一场商讨会议。」
我会依照会议日期前往东京。
两年前,当时我就读高一,每次的商讨会议必定都是在周五晚上举行。或者我应该说,我会请责任编辑空出时间给我。
放学后,我急忙前往车站,搭乘比这班电车更早的特快车。那班列车大约是在下午三点出发。
如此一来,我就能在晚上七点前抵达位于饭田桥的编辑部。
我们使用编辑部旁边的会议桌来开会。我听说有的人会在餐厅或咖啡店内开会,不过老实说,我不想那样做,我会担心谈话内容被周围的人听到,或是泄漏出去,总之就是静不下心开会。
时间通常是两小时左右,长则约三小时。
「真久啊……具体来说,会议要如何进行呢?」
「首先,嗯,会议大致上都是从责任编辑说出『很有趣喔』之类的话开始吧?这会让我暂且松一口气,毕竟没有出现『完全不采用』的情况。」
「完全不采用?难道是指——」
「没错,就是那个『难道』。完全不采用是很可怕的。总之就是指『这篇小说没意思,所以我无法采用』。」
「那样的话……事情会变得如何?」
「当然要重写。」
「全部吗?」
「全部。」
「到目前为止,老师你遇过『完全不采用』的情况吗……」
其实一次也没有。
因此,我说的可怕,也只是想像出来的罢了。
如同我之前说过的那样,我把构想寄过去后,只要责任编辑认同我的构想,我就会开始写作。
话虽如此,这也跟我之前说过的一样,构想与原稿间出现大幅差异并非罕见之事。
就算构想再怎么有趣,若小说不有趣,或是完成度太低,或者同时出现这两项缺点——责编就可能会完全不采用。
与其他作家聊过后,我得知曾遭遇过「完全不采用」的人还挺多的。
自己是否总有一天也会变成那样呢?
我每次都感到很害怕。
「很有趣喔——」
即使那样的回答会让我松一口气,但我还不能掉以轻心。
责任编辑指出的问题每次都多得像座山。
「那么,责编会如何指出问题呢?」
「我认为,首先大多会从整个剧情流程着手。因此这是最有必要大幅修改的部分,我和责编会使用『大改;这个词。由于这是之后要大幅修改的部分,所以就算指出琐碎的问题也没有意义。」
「原来如此。可以举几个大幅修改的例子吗?」
「举例来说,像是『整个故事流程有点不自然』、『某个场面过长』、『故事发展最好要完全更改』之类的……」
一旦被指出需要大改,事情就累人了。虽然没有「完全不采用」那么严重,但修改工作也很重要。
在我的经验中——好吧,先不管再三修过的第一集,我在第三集曾遇过一次需要大改的情况。
因为责任编辑指出最后那场战斗太长了。
由于第一集的对普鲁托之战也很长,再加上我觉得自己写得不错,所以我得意忘形地想说下次也来写一段高潮,但结果并不好。
由于责编指出战斗部分过长,所以我大刀阔斧地删减了第三集的战斗场面。
仿佛失恋女性剪掉头发那样。虽然我不是女性,也没有失恋过。
「咦!那么,你初恋成功了吗?」
当我一举出剪发的例子时,似鸟便显得很起劲。对所谓「恋爱话题」感兴趣这点,让我发现她女孩子气的一面。
「老师的女友……是什么样的人?」
我知道似鸟是在明知故问。
「抱歉,我还没对任何人告白过……」
「为什么用敬语?」
「这是为什么呢……」
没有朋友却有女友的人,我想他应该是个外星人。
而我不是外星人,证明完毕。
言归正传。
我把话题转回到删减原稿上。
正因如此,我从最初写出的原稿中大幅删掉了战斗场面。
原本出现在战斗场面中的敌方将军人数也少了一半。虽然有几个人会在其他剧情中出现,但有些角色即使已取了名字,还是被我删掉了。
不过,从结果来看,我认为这次的修改非常正确。
战斗描写既简短又紧凑,而且也能补上战斗后的悠闲场面。这些场面会成为之后剧情的伏笔。
「不需要大幅修改时,责任编辑大多会说『那我从头大致说明一遍喔』。也就是说,从原稿的最前面,依序说出有问题的部分。接着,会再详细地指出问题所在。像是文章的结构不佳、意思不易传达,以及打错字与汉字变换错误等基本错误。」
「这个时候,你们看的是列印出来的原稿吗?」
「一开始是那样没错。责编会用编辑部的印表机列印出两份原稿,其中一份是为我准备的。而且责编还会用红笔标出有问题的部分。我称之为『红笔记号』。之后我会根据红笔记号,用电脑修改原稿。」
「原来如此。不过,你刚才说『一开始是那样没错』,那现在呢?」
似鸟问了理所当然的问题。
我回答:
「我会把小型笔记型电脑带去开会。」
成为作家那年年底,我拿到了十月所发行的第二集的版税。
关于钱的事情,就留到之后再说(如果有被问到的话)——
总之我用那笔钱买了一台小型笔记型电脑。
那台笔电轻薄短小,即使放进包包内带着走也不会麻烦,而且居然还是用现金一次付清买下的全新新型笔电。
透过这台笔电,我在往返东京途中,以及住在饭店内时,都能够工作。这实在帮了我大忙。
一开始买的那台大尺寸笔记型电脑虽然老旧,但没有故障,所以尽管已过了四年,我仍会持续使用。在房间内连接网路时,我会用这台大笔电。若要挑小毛病的话,大概就是运作速度较慢吧,不过这不会对我造成任何问题。
写作用的电脑变成两台是很有帮助的事。万一其中一台故障了,我仍可继续工作。
我曾在某本书上看过「专家必定会准备一台备用机」这句话,只不过书中说的是摄影师的事。
我总是会把那台自己赚来的笔电带去开会。
一开始,我当天晚上会在饭店内用手写方式来修改有红笔记号的原稿,可是——
「其实我的……字,不怎么好看……」
「咦!——是喔?」
「是……这样没错。」
没想到似鸟居然会那么惊讶。
我觉得似鸟应该没有看过我的字——不,在上课时,我曾在黑板上写过字。当时我当然是尽量细心地写。
「那个……然后呢?」
「嗯,我有时会看不懂自己写的字……」
「…………」
这件事并不光彩。
不过事实就是事实,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
起先与责任编辑开会时,我会用红笔在原稿上写字;但字写得实在太丑,有时连我自己也搞不清楚到底在写些什么。
在写字的当下,我还记得责编指出的内容;若想到该如何修改,也会记录下来。
不过,需要修改的部分当然很多。
过了三小时后,我已不记得责编最初所指出的部分要如何修改。
在那种情况下,我有时还得为无法辨别出自己写下的红字而苦恼。
「啊!责编说这里有什么问题来着?」
而且这种情况愈来愈多(这种时候,束手无策的我只好忍辱打电话给责编)。
因此,我决定带着笔记型电脑去开会。
也就是说,在会议桌上——
责编看着列印出来的原稿,我则看着电脑荧幕。
当然,到时候我也不会忘记先在档案名称后加上222。
只要责编一指出问题所在,我就会当场移动滑鼠游标;一次跳过很多页时,我则会透过搜寻功能来移动到该页。
接着,当责编指出问题时——
若能轻易修改,我就会立刻修改。打错字与汉字变换错误之类的问题就属这一类。
这样做的优点在于,能让责编立刻确认修改过的文章。
若有问题需要花费较长时间说明,我就会空出几行,然后直接打上要如何修改,像是:
「这里要增加台词。」
「这部分要大幅删减。」
「要与上一个场面一致。」
之类的话。
「至于修改原稿需要的时间呢……有很多地方需大幅修改的话,大概一周:距离截稿日期还有充裕时间的话,可以再稍微多花几天。我就这样地完成第二稿,然后再次寄给责编。」
「接着,责编要再次检查原稿吗?」
「嗯。责编会检查该修改的地方是否有修改,并找出错误;不过,错误量当然会比第一稿时来得少——否则我就要哭了。」
「啊哈哈。」
「只要没发生需要我到编辑部一趟的事,第二稿与第三稿的检查工作就会透过电话来进行。用电话开会时,我会先把手机切换为免持听筒模式,然后把手机摆在键盘前,同样也是一边开会,一边修改。电话会由责编打给我,因为那多半会讲很久,三十分钟就结束还算是短的。有一次,我们讲了快两个小时。」
「原来如此……那么,我有件事想先问一下。」
「请说。」
「当责编对你说『这里要修改』时,你会觉得难受吗?这部小说所呈现的是你的所有想法对吧?就算只有一小部分,但听到『请修改文章』这种话后,你不会感到气愤、悲伤吗?」
「不,几乎不会。」
我很干脆地说。
既然我是专业作家——
也就是说,既然出版社愿意帮我出书,我也能拿到版税——
我写的作品就不可能不交给责编检查。
「我的小说很完美,所以我连一句话都不想改。」
带有这类想法的人当不了专业作家。
若因为作品遭到否定,就认为自己被全盘否定,并因此消沉堕落——
就当不了专业作家。
在我尚未成为作家的很久以前,大概是小学五年级时,我曾看过一篇这种内容的散文。
我已经不记得作者是睢,应该是惕蛸作家吧。
当时我只觉得「原来是这样啊」,不过当我自己可能成为专业作家时,我突然想起了这件事,至今不曾忘记。
当然,如果遇到我认为无论如何都不能退让的情况,我就会坚持到底。
坚持到底……实际上,那种情况很罕见。
当意见出现分歧时,我大多会选择退让,然后修改该处。
由于至今我都是那样做的,而且书也很畅销,所以我觉得那样做就行了。
清楚地把话说完后,我又补充说:
「不过,我毕竟还没过过完全不采用的情况……如果遇到了,也许会特别难过。在尾牙上遇到的前辈作家好像说过『作品一旦连续完全不被采用,会令人很沮丧』。」
虽然实际上我只能想像,不过那铁定很痛苦。
「那还真是……辛苦啊。」
大概是看法相同吧,似鸟也感慨地说。
「那个,接下来我要回答『要修改到第几稿才行』这个问题。」
「嗯。」
「我总是会修改到第三稿后,才定稿。」
「『定稿』是指?」
「单纯就是指『写完稿子』的意思,不过我会当成『把完全修改完毕的稿子送出去』的意思来用。定稿就等于工作告一段落,人们常说的截稿日,大多就是规定要在几月几号前定稿。」
「原来如此,也就是说,老师已经写完了对吧。」
「嗯。不过,即使写作工作结束,在小说出版前,还是有很多事要做。」
说明已经来到「定稿」,不过作家的工作并非就此结束;虽然比写作来得轻松,但仍有很多该做的事。
我看了手表,发现还有不到一小时就会抵达终点站。我离开了座位一次,上完厕所洗过手后,再度返回座位。
这班列车我已经搭过好几次,从距离我家最近的车站到终点站约需三小时。以前,我会在车上看书,一边听音乐一边发呆,或是把想到的点子记录下来,或者用笔记型电脑来工作。
我完全没想过,我居然会和同班的女同学(虽然年纪比我小)并肩坐在一起聊个不停。
更何况她还是个声优。
而且,她居然还在我的小说动画化作品中演出。
「让你久等了。」
「你终于回来了!那么,定稿之后的过程就拜托你罗!」
「定稿后,会暂时觉得很轻松、自由,有种『太好了!结束了!』的解放感。有的作家也会说出『感觉就像出狱似的』这种话。哎呀,不过我心中想的却是『好,来写下个作品吧』。」
「……咦?你不去玩一下吗?」
「因为我现在觉得,写小说就已经让我很快乐了。刚定稿时,我会产生完成了一件事的成就感,所以我觉得这种心情大概会使我非常想要写下一个作品。」
「工……工作狂?老师,你是工作狂吗?」
「也许是吧……不过呢,如同我刚才说的那样,工作并没有就此结束。」
那么,定稿后,稿子会变得如何呢?
经过编辑的最终检查后,还要进行校对检查。
稿子会排版成与成书完全相同的格式,然后交到校对人员手上。
「『校对』是什么……汉字怎么写?」
似鸟问道。由于这个词不太常见,所以就算不知道也不奇怪。
「『校』是学校的校,『对』则是对错的对。两个字合起来就是校对,意思是检查文章是否有错误的工作。校对人员就是从事那种工作的人。」
「思思……」
「若把『对』换成正确的『正』的话,就会形成『校正』这个词,你有听过吗?」
「总觉得有听过。两者有差异吗?」
「我也曾好奇这一点而调查过了——其实两者的差异相当大。非常简单地说,校正是指,检查原本的稿子与试印出来的文字是否相同的工作。」
「哦?那么,校对呢?还有其他检查工作吗?」
「校对是指,检查文章中的日语是否有错误、剧情是否合理、是否有出现『事实误认』等所有事项的工作。」
「『事实误认』是什么……可以举个例吗?」
「举例来说——」
我花了三秒来思考是否有好的例子。接着我说:
「假设在我的文章中,有这样的句子:『我前往美国首都纽约。』」
「校对人员会这样地指正你说:『首都是华盛顿特区才对,你搞错了』吗?」
「正是如此。不过……这句话也可能没有错。」
「是那样啊。若是刚独立时,那就没错了。」
似鸟想都没想就回答,使我感到相当惊讶。
我看过很多书,拥有许多无用知识,但我没想到似鸟也能一下子就找出正确答案。
「答对了……当时的美国首都是纽约。若小说所描写的正是该年代的故事,在那种情况下,不修改才是正确的。校对人员必须要留意到那种地步才行。当然,假如作者查到的资料有误,写成『首都费城』,校对人员也必须说出『从年份与日期来看,首都仍是纽约』来指出错误。」
「哇,这工作真辛苦啊——原来如此呀,这就是为什么原稿要交给专家检查的原因啊。」
「正是如此。顺便一提,虽然本来应该要用『校对』这个词才对——但就算用『校正』这个词,有些作家也听得懂。」
我刚出道时,也不知道校正与校对的意思,当然更不可能分辨两者的用法。
在接下来的说明中,会出现若干个专业术语。对于经验丰富的作家与编辑来说,那是理所当然的出版术语,但是对一般人而言多半很陌生。也就是说,刚成为作家的人也不熟悉那些术语。
「请问……那是什么意思啊?」
新手作家会一边反复地向责任编辑询问这个问题,一边制作自己的书。
大概在写最初四本前,我也无法说明自己在做些什么事。只要责任编辑对我说「接着改成这样。那么,接下来是这个」,我就会逐一照做。
「那个,接着会连续出现一些专业术语喔……」
我先说了那样的前言后便开始说明:
「排版成与书籍相同的列印稿称为『校对列印稿(galley proof)』,或是简称为『校对稿(galley)』。使用『galley』的人比较多,我也一直都用『galley』。」
「galley……是什么意思?」
「嗯,我当时也同样很好奇为何会叫做『galley』,并在网路上查过资料。」
「网路真是方便啊。然后呢?」
「后来,我查到语源为桨帆船。那是一种古代的船只,船只侧面有很多船桨,奴隶或士兵们会拼命地划桨。那种船也叫做贾列船。」
「是galley吧,这个词也能用来指船或飞机上的厨房。」
「似鸟你真博学啊。」
「咦?我是很高兴得到你的夸奖,可是夸我也没有好处喔?」
「我只是老实说出内心想法罢了,并不是在夸你喔?」
「再说,我也有很多不懂的事,没有网路那么厉害喔。」
「你又自谦了。」
「好了,继续往下说吧。」
「好,我继续。那么,为何贾列船会和出版扯上关系呢——」
以前,只要提到出版,指的就是活字印刷术。
「那是什么?」
「咦?这个嘛……」
她不是在自谦吗?
活字印刷术指的是,挑选出名为「活字」的金属字模,进行排列,然后借此来印刷的方法。出版工作变得远比之前的「抄写」或只要板子有一部分雕刻失败就不能用的「雕版印刷」来得轻松。
这也是促进欧洲崛起的文艺复兴时代三大发明之一(其余两项发明则是罗盘和火药)。人类变得能够以便宜且快速的方式来提供书籍给更多人。
「是喔……」
「你国中时没有上过世界史吗?」
「那个……当时我大概睡着了吧?——那么,请继续说明贾列船吧。」
由于一个字需要一个活字,所以若要印刷一整页,就需要大量的活字。挑选好活字后,人们会把活字排放在浅盘上。由于该浅盘与刚才提到的船有关,所以人们便将该浅盘称作galley。
我不知道某处的某人是否曾说过:
「里面真是既狭窄又拥挤啊,宛如古代桨帆船上的划桨手似的,啊哈哈。」
总之,事情变成了那样。
galley这个词的意思变成,用来检查活字是否有错误的试印稿——
人们开始将其称作贾列印刷稿。在英文中,也同样被称为「galley proofs」,意思就是校对列印稿。
贾列印刷稿在不知不觉中变成校对列印稿,然后又被简称为「校对稿」。
在这个例子中,即使现代人早已不使用活字印刷术,而是全都交由电脑来列印,但以前的用语还是以这种方式保留了下来。
「哦……长见识了。」
「不过,这件事其实离题了,跟作家的工作没什么关系……」
「我已经知道校对稿是什么了喔。老师,这一题考试会出吗?」
由于离题了,所以我转回到正题上。
「那个,我说明到哪个部分啦……?」
「说明到『老师写的原稿变成校对稿,然后交给校对人员检查』这个部分。」
「这样啊,谢谢。」
「不谢不谢。」
印出校对稿,并交给校对人员检查。
这项动作叫做「一校」。因为是初次校对(或校正),所以称为一校。
第二次的校对检查则叫做「二校」。
一校与二校是指动作本身——
但有时也会指一校稿与二校稿,所以会有点复杂。
今后,我在说明中提到这些词时,,不会省略「稿」。
那么,当校对人员印出一校稿,进行各种检查时——
我就会收到「副本」。正确来说,是一校稿的副本。
总之,就是与送到校对人员那边的一校稿完全相同的影印稿。
身为作者的我要重新阅读这份稿子,进行检查。
这项动作叫做「作者校正」,简称为「作者校」。
基本上,我在此步骤只需检查「是否有错字或漏字、注音假名是否有误」即可——
「可是呢,我愈看就愈会在意文章或内容。明明在写作时都已经重看过好几次了。我会连续不断地发现文章写得较差的部分与节奏较差的部分。」
「在那种情况下,要怎么办呢?」
「我会想要尽量地修正。」
由于是列印出来的稿子,所以基本上要用红笔来指出需修改的地方,在稿子上写上哪个部分请如何修改。
顺便一提,「用红笔来修改校对稿」这项动作叫做「红笔修正」。
在修正校对稿时,编辑会使用所谓的「校对符号」。
这是人们为了正确地传达如何修正而设计出来的各种符号。举例来说,要让上面与下面的文字调换位置时,会使用形状宛如左右相反的S字母的符号。上面的文字位在上方的曲线中,下面的文字则位在下方的曲线中。
不过,由于我一开始并不知道那些事,所以我写上了相当复杂奇特的修正方式。
所以责任编辑常问我:
「这边这个,是什么意思?」
先将校对符号摆一边——
假设我正拿着一校稿的副本进行检查,而且无论如何都想要大幅修改。
而我的想法是:「这一页我想要整个重写!」
「可以做这种事吗?」
似鸟问道。
答案是Yes,可以。
「其实这不是什么值得鼓励的事……可以用一种叫做『整页替换』的方法。」
如同字面上的意思,我会重新写出想要重写的那页,然后用电子邮件告知「第○×页请使用这个」,有时也会一次替换多页。
「不过『整页替换』这种大改……我觉得还是尽量避免的好。」
这是因为,在这个阶段进行整页替换,该页就会变成没有经过一校检查。
我认为这种「只要时间允许,希望能尽量提升稿子品质」的行为很可贵——
不过,若不适时告诉自己:「那样就够了,完成了。」就会没完没了地反复修改。
在定稿时就完成作品,是最理想的。
「虽然我是那样想的……」
「可是人生不会那么顺遂吧。」
「那么——校对人员在期限内完成一校后,就会将一校稿送回编辑部。因此,我也会在期限之前完成作者校的工作。」
我把话题转回到流程的说明上。
「我必须做两件事。一件是把我自己以红笔修正过的作者校稿交给编辑,另一件则是检查校对人员检查过的一校稿。」
似鸟歪着头说:
「咦?先不管第一件……为什么要做第二件事?」
校对人员在检查时,若发现极为明显的错误——
举例来说,像是「文章最后没有加句号」、「注音假名完全不对」等,就会以红笔进行修正。
不过,校对人员也会过上「无法判断出是否有错」的情况,这时会用铅笔来标出有问题的部分。
基本上,只有作者才能修改文章。
编辑与校对人员都不会随便修改。
因此,我要负责检查红笔的部分,并回答所有用铅笔标记的问题。
「那么,校对人员会指出什么样的问题呢?」
「各种问题都有——」
事实上,每个校对人员指出问题的方法与频率都不同。
电击文库的校对人员采用外包的方式,所以无法得知每次是否都由相同的人来进行校对。
我不知道校对人员的名字,也不知道对方是什么样的人。
在此我只能说一句——
真的很感谢你们。
「最常被指出的问题应该是汉字标示与字汇拼写出现差异吧,也被称为『用语不一致』。」
「用语不一致……例如什么呢?」
「在某个地方,使用了『产み出す』这个词,在其他地方却写成了『生み出す』或『生みだす』(注:三者的发音皆相同,但使用的汉字不同)。『ボディーガード』与『ボディガード』的差异也属于用语不一致(注:两者皆是指body guard,差别在于长音)。在片假名词汇中,有些有加上名为『间隔号』的黑点,有些却没加。」
「原来如此。」
「另外,也常有人指出『天尔远波』很怪。」
「『天尔远波』?」
「那个……就是指助词的使用方法。」
「『女子?』女孩子吗?」(注:在日文中,「助词」与「女子」的发音相同)
「不对,女孩子是要怎么使用啊?」
「那个……用来做坏事……?」
「会被警察抓走,别说了。这里的助词是指』什么什么+を』、『什么什么+は』等用来协助句子表达意义的词汇。」
「啊,啊啊……我当然知道啊?」
「我当然知道你知道啊?」
「那、那就好——总之就是助词的使用方法叫做『天尔远波』,而且有人会指出你用错了,对吧?」
「没错。写得入迷时,助词偶尔就会变得很奇怪。像是没有分清楚『が』与『は』的用法,这种错误还算好的,有时还会出现不像日语的句子……大部分的问题都会被责编指出,漏掉的问题则会由校对人员来修正。」
「原来如此。还有其他的吗?」
「其他的……像是明明很单纯却很不像话的基本错误……说起来还满惭愧的……我曾经搞错角色的名字。」
连我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犯下那种失误——
我在写《VICE VERSA》第五集时,我一直搞错两名角色的名字,长达二十页之久。
胡子大叔使用女性措辞,美女角色则说出了「老子实在搞不懂」这种话。
当责编指出这一点时,我的脸白了一下。要是书就那样直接出版的话,事情会变得如何呢……
「此外,我还犯过这种错误……八个人进入洞窟,三人丧命。有几人能够离开洞窟呢?」
「不考虑死的是真的话,就是五人。」
「就是说啊,这是小学程度的算数对吧。在原稿中,却变成四人……」
「哇……」
「没关系喔,你可以再多笑一点。」
「不用了,任何人都会犯错嘛。」
「谢谢。唉,那种错误我已经被指出过好多次了——再来,『由作者进行校对检查』时,我必定会使用铅笔或自动铅笔。」
「为什么?」
「因为编辑会用红笔在上面进行正确的修正,表示『这里出现过这种问题,我也修正了』。听说这些话都会保留下来。」
「咦!」
「因此,我都是用结合了红黑双色原子笔与自动铅笔的多功能笔,而且随身携带。」
「哦!那你今天也有带吗?长什么样?」
「你等一下。」
为了拿出实物给她看,我站起身来,扭着身体将手伸向架子。
背包外侧附有笔套,我便直接在那里塞了两枝,一枝是备用的。我取出一枝,坐下拿给似鸟看。
「哦,这就是老师的好搭档呀!看起来很高级耶!」
似鸟用夸张的语气感动地说。实际上,这枝笔是没啥了不起的便宜货,便利商店大概也有卖。
「将来,老师的纪念馆一旦兴建完成后,这枝笔就会被拿出来展示对吧!」
不,没那回事。
话说回来,兴建纪念馆之类的事,我想都没想过。如果有那么多钱,请用于震灾复兴吧。
我把那枝笔插在衬衫胸前的口袋上,继续说明:
「我会一边拿着自动铅笔,一边持续翻阅经过校对检查的一校稿。虽然有问题的部分有时会贴上便利贴,但我基本上还是会一页一页地翻阅所有稿子。」
接着,假设我看到校对人员指出的部分。
而我同意该指正,并希望文章依照那样修改。
我就会用自动铅笔画出一个大圆把该指正部分圈起来,表示「请照这样修改」。
相反地,若我觉得此处不需修改—
我就会在该指正部分上打叉。
有时还会写上「维持原样」。
「因为妈妈?」(注:在日文中,「妈妈」与「维持原样」的发音相同)
「跟母亲无关喔。」
「啊,果然如此。」
虽然我很感谢校对人员的指正,但我希望维持原样的部分还挺多的。就我的情况来说,我有时会刻意在对话中使用奇怪的日语,所以会把那种指正全部打叉。
我就这样地持续翻阅一集约有一百五十张(也就是约为文库本的三百页)的稿子进行检查。
有时候也会遇到连我也无法判断的情况。
举例来说,校对人员指出意思相近的汉字,但我却不知道哪个汉字比较恰当。
在这种情况,我会暂时不做判断,并在该页贴上便利贴,然后事先把校对稿的边缘稍微折起来。
等到所有检查都完成后,我才会询问编辑「关于此处——」,交由编辑来判断。
话说到这边后,我想起有件事忘了说。
「啊!关于检查一校稿的地点——」
「不是编辑部吗?」
「嗯,去年几乎都是在编辑部。我经常会为了开会而前往东京,就顺便配合开会日期来检查校对稿。不过,高一时,我无法只为了这项工作就前往东京,所以用邮寄的方式来做。检查完送过来的一校稿后,我会连同作者校一起寄回去。」
「原来如此。」
「之后,编辑若有看不懂的地方,就会打电话给我,我直接在电话中回答他。到这边,一校就结束了—出版前所需的步骤,又完成了一项。」
「不过,校对检查还要再进行一次对吧?」
「对啊,还有二校。」
在二校中,要重复进行相同的事。
经过检查的一校稿被完全修正后,就会成为二校稿。
校对人员会收到二校稿,我则会收到二校稿的副本。
在二校稿的副本中,我要检查修改过的部分是否完全没问题。此为第二次的作者校正。
为了检查校对人员检查过的二校稿,我这个作者会再次前往编辑部(或是透过邮寄)。
在二校稿中,新的指正出现频率相当高。那些指正包含了一校时疏忽的部分、我在一校中选择维持原样的部分等。
我会再次拿起自动铅笔,画上圈或叉。
「一校与二校这两项工作合称为校稿检查。」
「听你这样说,感觉好麻烦喔。」
「实际上,是真的很麻烦。」
我小声嘀咕。
「我每次都必须睁大眼睛寻找错误才行,非常累人。」
「我就知道。」
「不过……为了出版没有错误的书,这些工作终究是不可避免的。」
「原来如此,辛苦了。」
「谢、谢谢你……」
「这样就终于结束了吧?」
「不,作者还有一些事要做。」
「还有啊?那个……是什么事呢?」
「剩下的工作包含撰写后记、放上作者近照、撰写作者介绍,以及检查插画。」
撰写后记。
在轻小说中,后记几乎是必备的,不写不行。
在分量方面,大多为二到四页,有的仅有一页。
基本上,后记要写什么内容是作者的自由。只要别向读者或社会大众挑衅,写什么都行。
在这世上,也有作家在后记中找到能让自己大展身手的舞台,每次都会努力地在后记中下工夫——
老实说,我不擅长写后记。
最初时还算可以。我出书了,很感谢大家,真的很感谢。
我以这样的感觉,万无一失地汇整想法,填满了两页后记。
之后,我就变得完全不知道后记该写些什么才好。
就算要像其他作家那样,写关于自己本身的事——我也不可能写出我是高中生,或是正在休学之类的事。
老实说,我每次后记都写得很辛苦,总是一边「这样不好!那样也不对!」地呻吟着一边写。假如我年满二十岁以后,有政党在政见中提出「禁止写后记」,我也许会投它一票。
「原来如此……没想到写后记是那么辛苦的事……」
「辛苦到令人讨厌喔。据说散文能够展现出作者的人品,所以我非常在意读者究竟会如何看待我……」
「就我看来,会觉得这个人大概是大学生……」
「这样还算不错吧。顺便一提,第十集预定在动画播放期间出版——该集的后记写的是对于动画相关人员的感谢之词。」
「后记的截稿日是何时呢?」
「其实跟定稿一起交给出版社是最理想的,这样后记也能一并检查……来不及的话,就在送回一校稿时,最晚也要在送回二校稿时。」
「原来如此。」
「我曾听前辈作家说过,其实还有能够更晚再交后记的方法,能够在二校后才送出后记。」
「我想像不出来……是怎样?」
「首先,把预定用来放后记的那几页空出来。据说,之后才完成的后记不会被当成文章,而是会被当成插画,也就是图片来看待,然后嵌进那几页中。想借由后记来改变版面设计、增添趣味的作家,就会用这种方法。」
「那么……也就是说,就算老师你自己在那边画图或是写手稿,也没关系对吧?」
「是那样没错……」
「那么——如何?」
「『如何?』——什么意思?」
「你不想试着采用手稿后记吗?」
「那个……那样会没人看得懂喔?」
后记完成后,还需要作者近照和作者介绍。
以电击文库来说,这些内容会刊登在封底折口(反折部分)。
作者近照的部分,要依照「宽三十公厘、长三十二公厘」的比例,找些照片或插图来放。
由于这部分叫做作者近照,所以原本应该要放上作者本人的照片才对。
不过,在电击文库中,或者应该说,在轻小说界——
很少有作者会好好地放上自己的照片,可说是相当自由。
各种情况都有,而最常见的还是宠物或物品的照片,以及插画。
若是插画,有时会由该书的插画家来帮作者画,有时则会由作者委托熟人代笔。
也有那种具备绘画才能,会自己画插图的作家。
「老师你是用键盘的照片吧?」
「嗯。」
从第一集到第九集,在作者近照部分,我都是使用最初购买的那台笔电的键盘照片。有的作家也会做同样的事,所以我觉得这还满老哏的。
这些照片是我用当时刚买来的智慧型手机照的,第一集到第三集一直都是同一张照片。后来我想稍微做点变化,所以从第四集开始,照片每次都有些微妙差异。话虽如此,我照的东西一直都只有键盘。
接着,似鸟把手伸进手提包内。
「待我瞧瞧。」
取出的是一本文库本。
她一拿出来,我就立刻看出那是什么。不会错的,那是《VICE VERSA》第一集。
看得出来,书里贴了很多小张的便利贴。似鸟大概是为了配音工作而很仔细地读了它吧,真让人高兴。
似鸟看了看第一集的作者近照,然后盯着我说:
「老实说——一点也不像耶?」
那当然罗。
我回答。
「因为我现在比较老嘛。」
幽个一默让对方发笑,是件令人非常愉快的事。
出一本让读者感动的书,则肯定是这种愉快的升级版。
将第一集放在大腿上的似鸟问道:
「先不管『作者近照并非作者近照』,底下的作者介绍呢?」
「那个也是由作者自由发挥即可。」
电击文库的格式,是在作者近照下方大大地印上作者名,更下面的部分则是作者介绍。
此部分采用横书方式,(大致上)会在五行内结束,每行二十四字。
既然是作者介绍,本来应该要写些年龄(出生年份)、简历之类的内容——
在电击文库的作品中,这部分也成了让作者自由发挥的篇幅。
大部分的作家都会在此处报告近况,所以每集的内容都会变。
「写这个也很辛苦喔……为何每集都必须变换内容呢……不,也不是说一定要有变化,不过总觉得大家都是这样写的……」
我完全进入了抱怨模式。
这幅「作家对年纪比自己小的女孩子发牢骚」的景象,我可不想让其他人看到。
「好辛苦喔,不哭不哭。」
啊,居然被她安慰,真是丢死人了。幸好她没有摸我的头。
「可是我的个人资料全都要保密,根本没有什么近况能够报告啊。」
「说得也是。」
窗外的森林真是秋意盎然啊——
我最喜欢下雪了,因为世界会变得很平静——
樱花开了,好想吃糯米丸子——
我都是照时节写这种感言,但我已经快写不下去了。
「我想,之后干脆全都用瞎扯混过去好了。」
「瞎扯什么?」
「『第三个孩子出生了,是个女孩』,或是『我搬来德国已经一个月,啤酒真好喝』之类的。」
「啊哈哈哈哈哈哈哈!」
我大概是戳中了她的笑点吧,似鸟笑得人仰马翻。
「老师老师,这个怎么样?『有个年纪比我小的女孩逮到了我的秘密,还威胁我。』」
「采用,第十集就用这个。」
「啊哈哈哈哈!」
笑了一段时间后,似鸟说:
「剩下的……就是检查插画!」
「这项工作没有那么辛苦喔,反而可以说是很愉快。」
插画家使出浑身解数为我绘制的插画。
无论是数位插图还是手绘插图,编辑都会将图片压缩档或是档案的下载网址传送给我。
在顺序方面,插画家首先会完成彩色的封面插画,毕竟书没有封面就无法出版。接着是书一开头的彩色插画,最后则是放在文章中的黑白插画。
我会查看那些插画,只要没什么错误,就会立刻批准。
「有出现过不行的情况吗?」
「有喔,只有一点点。」
那种很少出现的情况指的是——
在彩色插画中,指定用色出现错误。
制服名牌的位置弄错。
正文中是右手,却画成左手。
都是这种程度的错误。
由于可以比其他人早先一步欣赏到插画,所以我每次都很期待。
「等一下!虽然老师你说得若无其事,但最后那个错误不是很严重吗?右手与左手要是相反的话……」
「也没有那么严重喔。」
「打、打算怎么做?——你当时是怎么做的?」
「更改内文。」
「咦?」
「我刚才没有说明这一点。修改完二校稿后,还会输出名为『数位样』的印前校对稿。由于插画会在此数位样输出前完成,所以我可以在此时将左右相反的部分修正。」
「……真想不到。不过,要是怎样都修正不了的话,该怎么办?」
「那就随它去吧。在小说中,插图与内文描写有所出入的情况还挺常见的。」
「真的吗?」
「是真的。」
「插画也检查完了……这样应该就结束了吧。」
我今天说了好多话。
我一直说明了约两个半小时以上。
列车进入东京,在笔直的铁路上持续前进。有满多人在中途就下车了,车内变得很空。
那位被似鸟施了魔法的女性,也透过名为「手机震动闹铃」的抗魔法装置,顺利地下了车。
「今天也谢谢……不,今天也非常有趣喔。」
似鸟将第一集收进手提包后如此说道,并点头致谢。由于朝我点头就会撞到我,所以她是朝着前方点头。
「不谢不谢,不客气。」
我也同样朝着前方座位的椅背点头。
话虽如此,距离终点站还有将近二十分钟的车程。
突然没话可说让我感到很难受。
与其说我不擅长闲聊,倒不如说我根本办不到。
因此,我说:
「那个,比较复杂的问题,大概要等到下礼拜了;不过现在还够时间回答一些简单的,有什么想问吗?」
「真的啊?那么,我想问一件跟今天的话题无关的事!」
「是什么事呢?」
「你有收到很多读者来信吗?」
「我是有收到一些读者来信,但我不清楚那样算不算多。」
我老实说出我的想法。
怎样才算多呢?我不曾跟其他作家聊过那种事,所以我不知道。
不过,我大多都会欣然收下。
「那么,你有什么感觉?」
「嗯……女孩子寄给我的比较多。」
据说,轻小说的读者群还是以男性为主。女性取向的书系暂且不管,电击文库的确是那样没错。
即使如此,还是会出现很受女性欢迎的作品。
根据读者来信,《VICE VERSA》的读者比例约为男女各半。
我原本就只会写自己想看的内容,并没有特别打算写成女性取向或男性取向。
不过,我几乎不会写明显是男性取向的色情场面。而这跟我不擅长写那种情节也有关。
至于受女性欢迎的理由,我想应该要归功于真和辛这两个主角吧。
「双人拍档的故事特别热血喔!」
以前,并非责任编辑的另一位编辑曾那样对我说。
那些事暂且不管,我分析道:
「或许是因为,女孩子真的比较不排斥写信吧?」
「那个,信上写些什么呢……?」
虽然似鸟客气地问,但我还是无法直接回答。
毕竟我认为,信这种东西要由收件人亲自打开,内容只有笔者和我才能知道。
话虽如此,实际上……读者来信会先被其他人看过。
因为,编辑部会进行检查。
在文库本的最后,可以看到「欢迎提供您对本书宝贵的意见、感想」这句话。接着读者首先会看到官方网站的网址与「※请点击选单中的『读者回函』」这句话。
其下方则列出「读者来信请寄到:」,地址是编辑部的地址,「╳╳╳收」的部分则要填写「我」或「插画家」的名字。
由于读者来信会寄送到编辑部,所以编辑会先检查。
因此,最后送到我那边时,信封全部都是打开的。
你问为什么?
编辑们除了检查信封内是否装有危险物品外,主要目的还是为了消除那些内容明显会削减作者或插画家干劲的信件。
由于这世上什么样的人都有,所以我觉得这也是无可奈何的处置。
烦恼要如何回答似鸟问题的我——
做出了「只能清楚地告诉她」这项结论。
「关于信的内容,我不能告诉任何人,因为这是寄件人和我之间的秘密。」
「是吗,果然是那样啊,抱歉。」
似鸟轻易地让步。
老实说,她能这么说真是太好了。松了一口气后,我想告诉她一点无关痛痒的事也无妨。
「不过,由于是读者寄给我的信,所以内容都是在为我打气喔。身为作者的我真的觉得既感谢又高兴。我在看信前,都会先合掌拜一下再打开信封。」
这是真的,我每次都会把信件当成神龛,先拜过再开始看。
「你那样做,寄件者应该也会很高兴吧。」
似鸟小声地笑着说。她并没有瞧不起我,而是际心地为我而笑。
这两年来,让我留下深刻印象的读者来信——
让我惊讶得一辈子都忘不了的,有两封(这些事当然不能告诉似鸟)。
第一封是我刚休学时,也就是去年四月收到的读者来信。
不,我甚至连是否该将其称作读者来信都不知道。
「其实啊,我很犹豫是否该把这封信交给你……不过从你的个性来看,我想你应该会喜欢这种信。」
责任编辑如此说道,并在编辑部内将该信交给我。
我一边忐忑不安地想说「究竟会是什么内容呢」,一边读起这封信,发现它相当惊人。
信封内有数张信纸,上头的文字非常漂亮工整。文章一开始写着:
「初次见面,我是真。我不知道你为何会知道我年轻时在雷普塔西翁经历的事……我非常惊讶。」
也就是说,那是真寄来的信。
接着信上持续地写着下面这些事。
一开始他先说,他自己看了《VICE VERSA》后,有多惊讶——
接着又说了「虽然自己现在已经很老了,但还是很怀念当时的岁月」——
「有些同学已经去找阎罗王报到了」——
「我至今仍会用手机和平定了雷普塔西翁的辛通话」——
「我非常明白,有些地方之所以与我的记忆有差异,是因为你顾虑到了我与同伴们的隐私,所以我由衷地感谢你」之类的事——
总之,这封信从头到尾都很有趣。
寄件人是住在北海道的七十四岁男性。
我仍不晓得,这封信真的是那个人认真写下的信,还是为了让作者发笑而策划的宏大整人把戏。
不过,那封信有趣到让我觉得那种事怎样都无所谓,我之后还重看了好几次。
至今我还在等待,想看看他会不会寄「续集」过来,但还没等到。
「年纪一大把的我,已经看到人生的终点了。因此,我要前往雷普塔西翁,在那里过不死的生活。」
由于信上写了这些话,所以他也许已经到那里去了。
另一封信——
内容相当严肃。
这封信远比刚才那封侰早收到。
时间是在两年前的十月,也就是我刚出道后两个月。
当时我已经收到几封关于第一集的读者来信。我非常高兴,反复看了好几次。
某一天,编辑再次联络我。
「我寄了几封读者来信给你,其中有一封贴了便利贴;如果你怕看了会不舒服,不用勉强看也没关系。不过,我觉得你能看到最后的话,应该会很高兴,所以就寄给你了。」
当时,他在电话里如此叮咛。
不久,我收到了那些读者来信。
其中一封信上贴着便利贴。
我首先——
对那是一封航空邮件感到惊讶。
寄件人住在国外,而且名字完全就是西洋文字。
从信上附记的片假名姓名,我得知寄件人是名叫「史黛菈·汉米尔顿」的女性。
信纸上写的全都是日语,使我再次感到惊讶。虽然比不上后来那位现实中的真先生,但她的字还是相当漂亮。
内容——
的确非常沉重。
在我至今所收到的读者来信中,我认为这封信是最沉重的。
信上描述,史黛菈这位女孩当时就读高二——
在学校内遭受霸凌。
由于外表天生非常引人注目,使得她从小学开始就持续遭受霸凌。
她因为父母工作的关系而在日本生活过。在日本时,因为是「外国人」而遭受霸凌;现在即使住在父母的祖国,却依然遭受霸凌。
她的父母完全不觉得自己女儿会遭遇这种事,让她不敢跟父母商量,内心很痛苦。
好几次都想要自杀。
她一直在想,既然人生如此痛苦悲惨,那活着究竟有什么意义?
信上写着这些内容。
看到这边,我的胃部深处厌到非常沉重——
「为什么这个人会写信给我呢?」
我感到非常疑惑。
当时,我仍就读高一。我一边想说「她对身穿立领学生制服的十六岁少年有什么期待呢」,一边又觉得「啊,不过写这封信的史黛莅并不知道那些事啊」,然后翻阅下一张信纸。
接着,我发现这果然是一封读者来信。
从第四张信纸开始,文体变得非常活泼,并持续记载着她买到《VICE VERSA》第一集时的情况以及读后感。
她是在夏天来到日本的,并在秋叶原的动漫专卖店同时买了《VICE VERSA》与其他漫画。
喜爱日本漫画及动画的她首次试着挑战看小说。她会伸手去拿《VICE VERSA》真的是偶然。
然后,她看得非常开心。在阅读小说时,她能够完全忘掉时间与痛苦的每一天。
在痛苦的人生中,还是能够找到做多乐趣。
幸好我没有死。只要活着,就能够寻找幸福,所以我今后也会努力下去。
我很期待老师的精采作品。续集出版后,我一定会买。我会请日本的熟人寄给我。
信上写着这些内容。
附注的内容如下——
虽然真和辛都很帅气,但我更加喜欢的角色是既强大又帅气的普鲁托,以及非常勇敢的蜜可。
希望她们能表现得更加出色。
我是个即使看了书或电影也不会哭的人,至今我从未哭过。
不过,我在读这封读者来信时,却差点哭了出来。
我很感动。
「能够看到你的小说,让我觉得幸好我没有死。」
比我年长的外国女性,居然会对年约十六岁的我说这种话。
我曾决定,不回复任何读者来信。
一开始我很烦恼是否要回信给所有读者,还是都不要回——结果我选择了后者。
可是仅仅才过两个月,我就破功了。我寄了张美术明信片给那位史黛菈·汉米尔顿小姐。
为了促销作品,电击文库每个月都会制作数款明信片,放在书店内发放。
当时正值第二集刚发售,幸运的是,《VICE VERSA》也获选为制作明信片的作品之一。
我从编辑部那里拿到了明信片的样品,上面印着第二集的封面插画。
那张封面画的是,身穿学生制服的真与全副武装的辛互相对视的场面。虽然《VICE VERSA》出版了两集,但只有这两人出现在封面过。在电击文库中,封面中只出现男主角的作品可说是非常罕见。
封面不是普鲁托与蜜可,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然而我还是在那张明信片上签了名。这是责任编辑之前叫我先练起来的签法。除了练习以外,这是我第一次签名,这辈子第一次为读者签名。
为了避免写错,我非常谨慎地用英文写下史黛菈·汉米尔顿小姐的地址与姓名,并确认了好几次。
由于我不知道要写些什么话才好,再加上空间不怎么多,所以只写上了「谢谢!」。在我这辈子所写过的字当中,这大概是写得最好看的。
我是第一次寄航空邮件,由于明信片没有被退回到寄件地址,也就是编辑部,所以史黛菈·汉米尔顿小姐应该有确实收到吧。
虽然她后来没有再寄信过来——
不过对我来说,这封我唯一回复过的读者来信是忘不了的——
至今,那封信仍放在「用来保管读者来信的收纳箱」中,并装在另外一个信封内。
「那么,我可以问你这个问题吗?直到今天,你有回复过读者来信吗?」
由于我想起了那些事,所以当似鸟这么问时,我吓了一大跳。
「…………」
我哑口无言,一会儿才想到我没有必要说出实情。
虽然我只有回信给史黛菈·汉米尔顿小姐——
但是连编辑部也不知道那件事。
我不擅长说谎。
也不会演戏。
不过——
「没、没有,我没有回过。」
我却在这时展露了最糟糕的演技。
不管怎么想,我都像是在「说谎」——
我看见,似鸟听了回答愣了一下下,接着开心地微笑说:
「真的吗?你没有回信给任何一个人吗?举例来说……像是年轻的女孩子。」
这个人果然是超能力者吗?或者是魔法师呢?
虽然我觉得这应该只是巧合,但被似鸟那样一说,心跳还是突然加快了。
「不不不……没有喔……?因为、我决定不回、信了,所以如果信封里有回邮的话,我应该会很伤、脑筋吧。」
尽管我觉得刚才的回答已经糟到极点,但这次更糟。最糟回答纪录连续刷新中。
不过,我现在也只能靠说谎来蒙混过关。
再说,不管我演得多烂,似鸟也没有证据能拆穿我。
「总之,我今后应该也不会回信吧,毕竟那样做会影响工作嘛。」
我终于能够好好地说出日语了。不过,这话听起来似乎很自以为是,我到底把自己当成什么人啦。
「嗯……这样啊。」
总算是阻止了似鸟继续追问的我冒着冷汗,将全身重量靠在椅背上,深深呼了一口气。
我果然不会演戏。
我再也不演戏了。
我下定决心,今后若非得演戏不可——
我就会全力逃离现场。
* * *
身为男高中生兼当红轻小说作家的我,正被年纪比我小且从事声优工作的女同学掐住脖子。
这就是我目前的处境。
她——
似鸟绘里持续地用冰冷的双手从两侧勒住我的颈动脉。
透过脖子左右两侧,可以感受到似鸟的手真的很冰冷。
我仰躺在地上,似鸟则跨坐在我身上。出现在我视野中的,只有她的上半身。
也就是伸向我脖子的那双手、她的脸庞,以及宛如布帘般从脸庞两侧垂下的黑色长发。
她那张哭泣的脸背对灯光,显得有些昏暗,而且看起来很悲伤。
哭过头而堆在眼镜内侧的眼泪滴落在我的脸颊,缓缓落下的泪滴持续打湿我的脸颊各处。
为了说些什么,似鸟慢慢地张开口。吸完气后,她说:
「为——」
听起来很慢很慢。
「什——」
但实际上应该很快吧。
「么——」
在我耳里——
「呢?」
听起来还是相当缓慢。
为什么呢?
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呢?
走马灯,在我眼前持续不断。
to be continu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