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二章

  1

  某天半夜,我正作为孤独的交通量调查员,一边目送着红色的车尾灯从眼前的过道穿行而过,一边不断按下右手上的计数器。

  在步行桥上的折叠椅子上坐下来,一边喝着罐装咖啡一边数着来往车辆数量的我,是一个二十四岁的自由职业者。

  ——要、要说初夏的夜晚可真冷啊。如果穿了更保暖一点的衣服来就好了。

  但是这种刺骨的寒冷却让我的内心炽热地燃烧起来。

  啊啊,这种孤独,就像是在黑暗夜空下孤单一人那样。

  那些闪烁着银色光亮的尾灯离开的卡罗拉,它们的目的地是各自的家。或者是温馨的家庭、或者是美丽的恋人家中,他们以一种不用这么快也可以吧的高速,快速地通过了步行桥。

  另一方面我一无所有。在这广阔的宇宙中完全不存在束缚我的东西。

  ——这种绝对的自由让我内心感到炽热。

  没错——尽情享受着以孤独为代价换来的自由的我是一个自由职业者,偶尔感到寂寞的时候,我会一边想着堇一边唱歌。

  「啦啦啦——我们差不多该结婚了吧堇——」

  可是阻碍我那帅气孤独的存在现在正站在后面,一想到她在我背后我就起了鸡皮疙瘩。就连堇正和不知哪来的臭小子亲热中这件事也想了起来,产生了一种想从步行桥上跳下去的冲动。

  虽然好不容易制止了自己这种想法,但对那家伙的恐惧和郁闷心情却没有消失。

  现在已是三更半夜。

  不知怎的突然间车流消失了,在万籁俱静的漆黑乡间国道上,只有我和那家伙两个人。

  说出「一直都在身边的空气!」这种不明就里的话,像狐狸附身一样,或者说像精神病发一样存在的那家伙,正站在我的右后方——

  「……不,不对」

  我摇了摇头。

  无论那家伙是幽灵,是超能力狐狸,还是精神病所产生的幻觉,在黑暗中潜藏的实体就只有我。这种事情必须要时刻谨记。因为前一天报纸上报道了道路杀人魔的杀人事件。在涩谷繁华街里有一个拿着菜刀的男人,接连不断地刺杀家庭主妇和女高中生。

  他的杀人动机是这样的。

  『三岛由纪夫用心灵感应命令我这么做的!我不这么做的话日本就有大麻烦了!』(译注:三岛由纪夫(1925~1970),日本著名小说家,后为极端激进政治目的切腹自杀。)

  真不禁让人对他产生同情啊。

  他肯定也不想做这么过分的事情的。但是如果耳边无时无刻不响起某人的声音,不断命令他去做这样那样的事情的话,无论是怎样的圣人君子,都肯定无法违抗这样的电波命令的。一旦承认了他的存在,人的理性之类的东西肯定会轻易断裂。所以拜托,不要再对我说话了,你其实根本是不存在的——!

  「好、好冷呢田中先生。给、给你怀炉。这样比较暖」

  「…………」

  「啊、啊,车子来了!赶快按按钮吧,一辆,两辆,三辆四辆五辆!可是,这、这个工作的工资是多少啊?」

  「……时薪900日元」

  「那么明天坐新干线,去、去堇那里吧?」

  「不行」

  「那就没办法了。俗话说欲速则不达。所以不要着急田中先生,如果太急反而会有反效果的」

  无论再存多少钱,我也一点没有去堇那里的想法。

  肺炎痊愈之后,那家伙每次开口都会命令我。

  「去、去抢走堇吧。如、如果,一直欺骗自己的内心的话,精神会愈发恶劣的。因为世界会变得很无聊的」

  但是我本来就完全没有『欺骗自己内心』的想法,每天的生活都非常刺激和快乐。最近我还开始观鸟了,每天计算从窗户看到的鸟的数目。按季节来整理看见的鸟数目的变化,打算哪一天将结果发表到学会里去的。而且早在古代就认为,未婚夫妇之间都是距离产生美的。因为一旦实际遇到之后就会对对方感到失望了。在远方憨直地思念情人,可以说是保持良好距离的方法。她就擅自在那个可恶的乡下和不知道哪来的臭小子一起构筑家庭好了。和那家伙一起,拿着铁锹去农田里耕作好了。

  「所以……总之我是不会去做犯罪的事情的!」

  我闭上眼睛,脑子里浮现出自己双眼充血挥舞着菜刀的身影。打碎的香槟酒杯、坠落的结婚蛋糕、宏伟酒店被血染红的婚礼会场——还有被警察逮捕的我对着镜头大叫道。

  「是那家伙命令我的!她命令我要从新郎手中抢走堇!但是大家都来妨碍我,所以我就拿出了菜刀咔嚓一下……呜呜呜……血、血啊。我到底做了什么」

  就这样我的下半生只能在脑科医院里度过了。

  「——哼。我才不会上当受骗呢」

  我向着另一个方向低语道。

  「我才不会被你像这样操纵大脑。所以要附身的话找别人吧!」

  我用已经习以为常的自言自语大声叫道。

  可是……不知为什么没了回音。

  往常的「已、已经没时间了。不能说这么泄气的话。和我一起加油吧,田、田中先生也拿出勇气来」的说教并没有开始的迹象。

  「喂?」

  我慌忙站起来环视周围。

  但是步行桥上并没有那家伙半透明的身影。

  消失了——?

  我从步行桥的扶手上探出身子向下望去。

  「什么啊——不是在那里吗」

  那家伙不知什么时候下到步行桥下面了。

  不知为什么一脸笑容地引导黑猫横穿国道。

  注意到我的空气大幅度挥舞着手。

  「因、因为有黑猫,所以我让它从眼前倒着穿过去了!肯、肯定会发生什么好事的。很快就能存够去堇那里的钱了!」

  我叹了口气,在折叠椅子上坐了下来。如果这种吉祥兆头中能够赚到钱我就不用那么辛苦了。因为肺炎前阵子派报纸的工作被炒了。因为治疗牙齿把存款用光了,这个月的房租都还没给。在工资到手之前,不得不先拖欠房东峰岸先生的房租了。一直以来我所塑造的良好租客形象都毁于一旦了。

  老实说,眼前生活的困窘可远比这家伙的存在要更加现实。

  「……工、工作吧」

  我继续进行着从早上开始一直在认真进行的计数。

  可是出人意料的是,到了交房租的那一天,房租问题很轻松地就解决了。是不是黑猫的力量并不清楚,但肯定是多亏了空气的帮助。早上五点结束打工的我,到便利店买来烤鸡肉串一边大快朵颐,一边优哉游哉地走在回公寓的道路上。

  「还有一串,要吃不?」

  「抱、抱歉。不、不吃了。我是不会饿的体质」

  「你啊,那种奇怪的说话方式可要改改哦?否则出了社会可很麻烦的哦?」

  「对对、对不起。因为还不习惯说话,只是默默地一直跟着田中先生而已,所以日本的言行还不太清楚。话、话、话、话说——」

  「嗯?」

  那家伙指着洗手池旁边的一间孤立的屋子。我一看,玄关上装饰了许多花。是园艺这种高级爱好。盆栽用的花盆和花都选择得相得益彰,如实地反映出了在这种地方居住的人的生活品味。大概是一位出色的夫人住在这里吧。我也想有一天拥有这样的家,悠哉地生活下去啊——如果有一天能和堇结婚的话,我一定会搞园艺的哦——

  「不,不是说这些花」

  她拍了拍我的肩膀。我回过神来,循着她所看的方向。

  「在阳台的那个到底是什么?忍忍、忍者?小偷之类的?」

  果然,有个男人悬吊在被小钵和空中盆栽漂亮装点的阳台扶手上,嘴里叼着一件睡衣。虽然想要从上面跳下来逃跑,但下面的庭院里有好多盆栽,因此似乎是对到底在哪里着地感到厌烦了。

  真是个非常白痴的内衣小偷啊。而且我最讨厌白痴的家伙了。感觉就像是看到自己一样地火大。我从包里拿出手机按下了110——可是就在我要按下通话键的时候,拇指停了下来。

  「那、那不是峰岸先生吗——」

  「我、我还不知道你认识当小偷的人呢」

  肯定没错。那个微胖的身影就是房东峰岸先生。这个超过三十岁的大叔到底在干什么呢——?

  我悄无声息地翻过栏杆进入庭园里。将食指放在他的嘴唇边,「嘘」地制止了他想要大叫的做法,让他静了下来。然后将他乱踢乱蹬的两只脚抱住,注意着不把盆栽弄倒地把他弄到了地面上。尽管如此这些动静似乎还是让里面的人发现了。大概是在吃饭吧,屋子里灯亮了。峰岸先生呻吟道。

  「……田、田中君吗」

  「详情之后再说。赶快逃跑吧」

  我并不是同情这个抬不起头来哭丧着脸的大叔,只是想着能听到一些有趣的话题,然后顺便卖个人情给他,看能不能让我的房租缓一缓再交——于是在清晨五点的住宅街上,我们全力地奔跑着。

  跑了大概五分钟后我们到了峰岸的家。那是在我的公寓尽头处的一间小小的平房。似乎已经建了三十年了,柱子上刻着「克也(房东先生的名字)三岁」,电视上装饰着古旧的家庭照片,让人感到时光非常久远了。因为窗子很小,所以即便是早上屋子也相当阴暗,感觉空气非常浑浊。

  峰岸先生将钥匙挂在玄关上,关上窗帘,在毛绒毯子上一屁股坐下来,然后抱着头开始哭了起来。相当大声的嚎啕大哭,这是难得一见的光景。注意到我的视线的他,将眼镜摘了下来用睡衣擦着眼泪,然后一副「这是什么啊」的表情将睡衣扔到了床上。

  在电视前「扑通」一下坐下来的我,以趾高气扬的态度翘起二郎腿,一副鄙视的口吻问道。

  「哎呀,那是你偷的吧?」

  「不、不要说那种傻话!」

  「可是,这个怎么看都是睡衣哦。从别人家里拿出来的呢。最近这里流行的内衣小偷是峰岸先生对吧?」

  「不对!我、我是——」

  峰岸先生满脸通红,那样子不禁让人怀疑他的脑部血管是不是爆裂了。体型看起来也有点像得了高血压那样,或许一不小心就会撒手人寰了。

  因为我不想让他寝食不安,也就没有再继续穷追猛打,让他自己把事情原委都说了出来。可是空气在峰岸先生的左前方端庄地正坐起来。将手放在膝盖上,腰板挺得笔直。当然峰岸先生看不到她。他的眼睛在空中游移,嘴里只是结结巴巴地说着「我、我、我不是小偷。确实那是睡衣,但不是这样的」这样不明就里的话。

  我小声地问空气。

  「你在干什么啊?」

  「就如你所见,端正地坐着。因、因为这个人是忍者吧?在这么伟大的人面前必须要正坐」

  「…………」

  「这、这是开玩笑的!很好玩吧?」

  我将视线别开,揉了揉眉毛。

  另一方面,峰岸先生似乎是感觉如果不能找到一个好理由的话人生就完蛋了,不知不觉地他就手舞足蹈地将内衣小偷的来龙去脉说了出来。虽然他的话很无聊,但空气还是叉起半透明的手臂,不停附和峰岸先生的话。

  「田、田中先生,这是必须仔细听的话。等、等到要去把堇抢回来的时候,这可以当作非常好的参考」

  「所以我什么时候说了要去干扰堇的婚礼了啊!」

  听到我的怒吼声,空气和峰岸先生都冷不丁挺了挺腰板。

  「……呀,什么也没有,只是病发作了而已」

  我摇了摇头,催促峰岸先生继续把话说下去。果然越听越觉得是没意义的话。半年前,峰岸先生坠入了爱河。他在便利店里对名为文子小姐的打工女性一见钟情了。好像契机是对方让他试吃豆沙包。但是他似乎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做。为了能够制造出自然偶遇的机会,他想了三天三夜,最终想出了一个主意。

  没错,就是把最近在这附近出没的传说中的内衣小偷抓获。因为文子小姐的家肯定也是目标之一——

  就这样,他每天晚上都在文子小姐的家门口埋伏。有一天,终于有一个奇怪的男人进入到文子小姐的家里了。峰岸先生鼓起勇气打算将从阳台上跳下来的内衣小偷抓获。他拦住小偷,漂亮地把睡衣夺了回来。但是内衣小偷本人将峰岸先生一脚踹飞,然后逃跑了。当然峰岸先生想把睡衣还给文子小姐。但是不知道是突然秀逗了,还是害怕自己被当作内衣小偷,他也像内衣小偷一样爬上了阳台,想要把睡衣原样挂回晾衣杆上。可是虽然他向阳台扑了过去,却没办法爬上去。就在这时我出现了——

  「真是这样的,相信我吧!我只是想把这睡衣还给她……」

  「啊是是我相信你」

  感觉怎样都无所谓了。我可没空理会这种废话。多亏了巧妙地卖人情给他,在之后的房租缓交谈判才轻松获得了成功,不过有了饭钱之后,还必须要继续寻找取代派报纸的工作。最近也要去光顾一下免费职业介绍所了吗——

  *

  于是,某一天的夜晚,我来到某栋高楼的23层。

  嘛,其实没必要亲自来职业介绍所的。除了刊载网上职业介绍所的招聘信息会比现实迟一天以外,二者是一样的。

  即便如此在散步之后到这里来,通过安全梯爬二十三层也是一项不错的运动。这样也能再次确认自己半失业的状态,心情也一下子绷紧了。

  我在人山人海的前台拿了票据,等了大概两个小时后,在触屏式电脑前的椅子上一屁股坐了下来。旁边的位置坐着一个帽子遮住眼睛的青年一下子腰挺了起来。似乎是正在集中精神找工作的时候突然来人被吓到了。我没有看他,微微点了点头,然后也开始找工作。

  似乎因为完全电脑化的操作,所以在这里的年轻人很多。在池袋那边的话,总是有像流浪汉打扮的大叔「帮我找到工作是你们的工作吧!别偷懒!」这样对前台小姐怒吼的情景,但是这边的职业介绍所就不怎么杀气腾腾,这也让我比较安心。我迅速平复心情望向触屏,开始找工作了。

  劳动时间尽可能短,不需要接待客人和营业,完全没有一点工作压力,而且还非常欢迎没有工作经验的人的那一类工作正是我所想要的。

  当然,这种做梦一样的好工作是不可能存在的,想办法将梦想和现实撮合到一起可以说是找工作的乐趣。我漫无目的地按着触屏,一边想着『工作是什么?』『人生的意义是什么?』这类哲学问题,还能消遣心情,有所收获。

  于是一般来说,人生的意义就是不断地工作以求生存。当人感受到自己的存在意义的时候,心里才会感到快乐。也就是说工作就是人生,人生就是工作,因此要好好努力工作。在这样充满活力的生活之中,人不断地实现自我,渐渐地就成长为一个出色的人,一切都变得万万岁了。这可谓是理想的人生剧本。而反过来说,没有工作能力的人,不能认真度过人生的人就会变成渣滓,不想成为渣滓的人今天也要拼命地努力工作才行。

  就这样,工作逐渐变成了个人目的,因为这样而出现了『工作很辛苦所以我要去死』这样做傻事的自杀者,确实是相当可悲。

  我用食指连续按动触屏十六下,向着欺骗我们的资本主义帝国,也就是巴比伦社会发出了诅咒。——没、没错,只有我没有被你们欺骗。想要把我们洗脑后让我们做牛做马地劳动,这不是卑劣的陷阱吗。在资本主义经济建立之前,一天不是只用工作五个小时吗。可是到了现代,无论是谁都要硬挤出一张笑脸不停地做无用的工作——可恶,也就是说我已经厌倦了,从早到晚都不想工作啊!所以大家还是回到原始共产主义的时代去吧!干脆大家都变回在海里畅游的线粒体去吧!不,在变成微生物之前,停留在氧气和碳的阶段不是更好吗!干吗要特意进化去累死累活呢!「好像很有趣的样子,我们慢慢进化吧!」这种想法一刹那间就偏离了常识了啊!真是思虑不周的笨蛋啊!

  「…………」

  一边找工作一边进行哲学思考,当然除了消磨时间外就没有任何意义了。不,连消磨时间都算不上,很快思考就四散开来了,连自己在想什么都不清楚了。不明就里地感到有点生气,是对什么生气呢,是痛恨总是失业的自己呢,或者是对看不见的敌人感到火大呢,就连这也是不清不楚的,最近脑子的状况确实糟糕。

  没错,脑子——只是有一件事我是明白的,现在我的脑子里一片混乱,混乱的脑子所产生的幻影,正在我的视野里面带笑容忽左忽右地晃过——

  「…………」

  寻找工作的注意力也消耗得差不多了,我从触屏里抬起头来寻找那家伙的身影。那家伙正挺直腰板看着前台正在读小册子的中年男性,低声嘀咕着什么。

  「H、Hello Work,直译就是,你、你好,工作,这里就是干这种事的地方呢。受、受教了。到目前为止我一直都是藏起来的,对日本的构造不是很明白,所以要像这样思考田中先生去的地方的意义,也要仔细思考今后的方针。——啊田中先生不用在意我,请继续找工作吧,金钱就是资本啊。而而、而且昨天电视上也这么说了,失业不受女性欢迎,寿命也会变短。这样的话就不能抢走堇了哦。笔记!」

  「…………」

  「你看。大、大家都是一脸认真的表情呢。只要有钱就什么都做得到。前些日子他也正是因为在一家有钱的一部上市公司上班,才会有利于结婚呢。但、但是,他还想要继续增加工作。再看看旁边,果然能干的男人上进心都是与众不同的。除了上市企业之外他还想得到其他工作呢。这种充满上进心的精神能够造成巨大的差别呢。笔记笔记」

  那家伙从口袋里拿出空气笔记本,用空气笔进行着记录。我目光移回触屏上,打印了两、三份比较好的招聘广告。

  然后眼珠动了动,望向了坐在左边的年轻人。

  是戴着帽子的伊藤。

  据说伊藤一开始就注意到我了,他一直都在犹豫要不要向我搭话。之所以没有逃跑,是误以为我也注意到了他。如果这时逃跑的话,之后我就会把一切都告诉梢,所以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境地。

  我们陷入不知谁先开口的尴尬之中,之后不知怎的向着同一座高楼里的咖啡店走去。

  「没错。那是假的!」

  「什么?」

  「我现在是失业状态!这几个月我已经把失业保险都吃光了啊!——但、但是话说你是怎么回事?不是在媒体相关企业工作的吗?」

  「啊、啊,我辞职了。嘛我是无所谓了。但是你不是说要结婚了吗?不是要和小梢结婚了吗?」

  「是那家伙擅自误会的啦。我随便点了点头,她就擅自把话传开了。我可什么都不知道的啊。而且之前我是真的在公司做职员的哦。只是我没说我已经辞职了两个月了而已。因为没有人问我所以我也没说啊。果然因为我是一个带锁的橱柜,所以没办法成为社会的齿轮啊。明明我都累得不得了了,月薪还只有22万啊。实在干不下去了我就辞职了。像那样满腹牢骚地赚钱不是我的生存方式啊。只是如此而已哦。你看,我没有做过什么错事啊。我有什么错啊?」

  听到这恼羞成怒的话语,我想起了这家伙的性格。没错,这家伙的存在本身就是虚假的。为了受女生欢迎所作的歌曲,其实全都是从海外的小型乐队抄袭来的。有一次我拿着CD问他这个问题的时候他说道。

  「嘛,没什么所谓啦。反正没人注意到的。主歌和间奏部分也互换了,没那么容易穿帮的。比起这个,田中君也去练习乐器吧。会很受欢迎的哦?」

  他答应我,如果帮他瞒住抄袭的事情,就把现场演唱会后的喝酒会上来的女生介绍给万年电灯泡的我,于是我不禁答应了这有点肮脏的交易。但是现在我无论如何都要将这件事公开,小梢太可怜了——!

  「不,小梢那家伙也撒了弥天大谎啊」

  「…………?」

  「到目前为止她已经和四十个男人发生过不伦关系了哦。而且在公司里也呆不下去,和在一部上市公司上班的我——」

  「你不是没在上市公司上班吗」

  「嘛、嘛总之有很多因由的。总之请对梢保密」

  我从包里拿出手机,当场打电话给梢。本来以为伊藤会来抢手机的。但他只是叹了口气将咖啡杯放到了嘴边。不一会儿电话打通了。伊藤就像美国人一样耸了耸肩。我说道。

  「啊,小梢,前些日子承蒙照顾了。我是田中」

  但是伊藤拿着咖啡杯的微微地抖动起来。就在我一边说着客套话,一边犹豫要不要戳穿伊藤的弥天大谎时,他将咖啡一饮而尽后伸出了手掌,「我明白了,电话给我吧」。我把电话交给了他。之后的展开我似乎能够预见。在三年级时轻音部会解散,也是因为部长伊藤推卸责任当了逃兵。只要他觉得麻烦,他会抛弃一切逃跑,这就是他的生存方式。

  看,伊藤用他惯常的目空一切的说话方式,开始滔滔不绝地戳穿自己一直以来说的谎话。此时不知他是不是说到了兴头上,甚至露出了一脸要哭出来的笑容。

  最后还带着白痴一样的微笑,痛快地说出了就算被对方捅一刀也不奇怪的不负责任话语。

  「所以我们是完全不可能结婚的!代我向、向你那恐怖的父亲道歉吧。那么再见了!」

  然后在说完「再见了!」的结尾过了零点几秒后他把手机挂掉,将它还给了我。虽然不想承认,但我开始在某种程度上对他的那种生活方式感到尊敬了。

  当然,嘴上是这么说的。

  「去死吧!」

  「哈哈哈你在说什么啊。而且我还有一个请求啊。能不能让我在田中君家里住几天啊?要是回那个家的话肯定会被梢的爸爸杀掉的」

  就在我想大喊一句「你再死一次吧」时,默默地用空气笔记本记着笔记的空气啪地拍了拍手。

  「这主意不错呢!因为伊藤君这么说,所、所以才受女生欢迎呢。我很清楚的哦,他在高中时代就一直受女生欢迎。我在暗地里都看见了。而、而且那个人还是差一步就到达婚礼殿堂的大人物。务、务必让他传授这泡妞技巧才是上策吧!还有进入一部上市公司工作的方法也务必让他教你!这样的话堇就是田中先生的所有物了!」

  「…………」

  我已经无法对空气怒吼了。也有和伊藤说话说累了的原因。还因为这几周和这家伙共同生活大致上都习惯了的缘故。但是更重要的是——对于催促我向遥不可及的目标迈进的她,我还真是有些敬佩。

  当然这并不是好的方面。

  如果一不小心把感情投入进去的话,或许真有拿着菜刀冲进婚礼现场的可能。

  但是那家伙的身体总有一天会消失不见的,今天也是相当稀疏透明的样子。

  随着时间的流逝,感觉她越来越透明了。

  似乎这样下去空气真的会消失。

  那样的话——

  「行吧。你来吧。但是你要负责扫地洗衣服做饭哦。饭钱也要你出。……还有晚上不要打开壁柜哦。因为里面有人在睡觉的」

  单单此刻让她高兴一下也挺有乐趣的。

  我们三个人回到了公寓里。

  2

  在我调查交通量的空闲的时候,在我开始新的派送纸巾工作的时候,空气总在我周围一边不断地走来走去,一边结结巴巴地自说自话。

  ——不知什么时候我就会消失了。但是我之所以会在这里,完全是因为田中先生。让田中先生快乐成长就是我的生存意义。但是,我还有点害羞,所以请尽可能不要总是望着我,等等——

  如果紧紧盯着酷似堇的空气的话,她的脸就会变红,一下子跑到天线杆后面藏起来。然后很长时间都不出来。我故意不在意她,集中精力继续派纸巾,然后突然往背后望去。此时松懈后从电线杆后面露出半截身子看着我的空气,又会嗖一下子把脸躲回电线杆后面。我带着吓唬猫咪玩的心情微微地笑了笑,一边神采飞扬地说着「请用,请用,请用」,一边神采飞扬地将纸巾派给经过的男女老少。今天在往来人流比我和堇以前居住的腐烂乡下要多几百倍的都市车站前,我和空气也集中精力做着非常无聊的工作。然后太阳下山了。我回到家里,在峰岸先生的屋子里吃完了晚餐。老实说,我也不想没事向别人借东西。没交的房租我会尽快上交的。现在还有什么必须来这里吃饭的理由吗。毕竟那个人做的饭好难吃。

  「但是这都多亏你们哦。我能和文子小姐相识,全都是托你们的福。请尽情地吃吧。我还有爸爸收集来的红酒哦。虽然因为不会喝所以没开过,不过你们肯定喜欢的。请尽情地喝吧」

  「哎呀,接下来也请交给我们吧,干杯克酱!」

  伊藤豪不客气地大口喝着似乎很贵的红酒,不断拍着峰岸克也的肩膀。

  其实我很不爽。我老早就对不管和谁都能像这样处好关系的伊藤感到不爽了。峰岸先生也是的。搞什么「和文子小姐相识的大作战」啊。我们一边爆笑着说「傻子才会这么干」一边把计划写到笔记本上交给峰岸先生,峰岸先生却完全上当受骗,一脸正经地说「太谢谢了,真是个漂亮的计划啊!感觉我的勇气也涌出来了」,完全不像是过了三十岁的男人啊。感觉性格上存在某些严重的缺陷呢。

  嘛,我早就觉得峰岸先生是个奇怪的人了。在我派送早报或者观鸟的时候都能看见他在四周转悠。这个将毛巾卷在头上,穿着奇怪的运动外套的微胖怪老头总是对我轻轻点头,爽朗地说着「真是好天气啊!」这样的废话。以散步独有的夸张动作向着对面走了过去。但是此时他的脸却正在仰望右上方的天空。完全不跟我的视线交汇。现在也在望着天空的一角。就这样完全不看着我们,带着格外爽朗的笑容向我们表达感谢。说话的对象主要是伊藤。此时,不停信口开河的伊藤和不知有诈的峰岸先生的对话一下子推向了高潮。

  「对了克酱,交给我们的话我们带你去一个很厉害的地方吧!」

  「厉、厉害的地方?难道是……」

  「正是这样!趁着这股气势要一鼓作气干到底啊!已经干劲十足了啊!不这样克酱就真糟糕了啊!」

  「但是文子小姐……肯定已经和别人交往了啊。毕竟是那么漂亮的女孩……」

  「现在还说这些干嘛克酱!这可完全没关系的啊克酱!只要交给我们,那种小女孩随便都可以弄上床生出娃来了啊克酱!如果她有男朋友的话只要克酱把她抢过来就好了啊!」

  伊藤用手肘顶了顶峰岸先生的腹部。然后伊藤就擅自从电饭煲里盛饭了。我因为罪恶感,精神不是太好。这种罪恶感我是明白的。就像是硬向耳朵不好的老人推销灭火器一样——又或者像是涛涛不绝地对一无所知的乡下大学一年级生说「我是消防署的人,你的这个灭火器使用期限到了。要赶快买个新的」之类的营销骗术一样的——

  「……嘛,算了」

  坐在峰岸家里很有年头的餐桌上的四人都心怀鬼胎。伊藤每天都来蹭饭,骗这个对世界一无所知的大叔,峰岸先生要成功追到文子小姐,轻轻坐在餐桌角落的空气每天都向我灌输恋爱技巧——至于我,则为了让空气能稍微高兴一点,每天都装作认真听大脑秀逗的峰岸先生的恋爱计划。

  空气不知什么时候说道。

  「即便就、就这样去堇那里,也不可能从新郎手里夺走堇的。在那之前先积累经验、体力、精神力、技术和财力吧。就这么做吧。人类中有不少恋爱行动的范例,对这些进行调查才是最可行的,而峰岸先生就是这个人,那个,根据我的调查,峰岸先生的样子并不是女性喜欢的类型。因为是房东,收入还是够自给自足的,但是也并不是很富裕。还有一点,文子小姐是一位年轻美丽的学生。跟峰岸先生可是完全没有接触点哦?可是如果知道有什么办法可以克服这种不利局面的话,田中先生也可以对堇使用同样的方法吧?而且伊藤君肯定能找到更好的方法的吧?因为那个人是很清楚如何受欢迎的吧?所以只要和他一起帮助峰岸先生的话,一切就都可以顺利进行了,我都调查好了的。这、这就是我做笔记的用意」

  空气笔记本上记载着这几天的日记。因为读半透明的笔记眼睛很累,所以我点了点头说了句「我知道了」,也因为得到请客的招待,便与伊藤一起为峰岸先生制定支援计划了。伊藤似乎是从中古店里买了把破烂吉他玩,他带着招牌的不负责任的笑容制定了『与文子小姐相识大作战』的方案。作战方案很简单,我和伊藤变装为两个人品下流的青年,到文子小姐工作的便利店里长时间地蹭读杂志。以把所有杂志看完的气势蹭读。不仅蹭读,还要坐着读。还要将色情小说放在地上读。当然我们这么做会让文子小姐感到困扰,此时英勇现身的峰岸先生猛地注意到了我们。

  「你们给大家添麻烦了,赶快给我出去」

  就这样坏人离开了便利店,峰岸先生说完「真是的,最近的年轻人真让人困扰呢」,也就得到了和文子小姐说话的机会。这简陋的计划却意外地获得了巨大成功。他们的关系已经进展到进去便利店时可以聊两三句的程度了。

  「天气真好呢」

  「是啊」

  ——呜哇这有什么进展啊,果然在文子小姐看来峰岸先生不过是客人而已,但是峰岸先生已经对自己的样子被文子小姐记住而感到欣喜若狂了,我的肚子也喂饱了,于是也觉得这样不错吧。

  我感谢完峰岸先生的晚饭后便告辞了。因为我不愿意和伊藤呆在同一个空间里,所以我没回公寓而去了散步。空气在我的斜后方走着。就算不看我也知道。但是在静静走过饮水池前,到了附近的高地后,空气小声说道。

  「必须给他许多希望才行」

  我停下脚步回过头去,空气没有在意我地伸了一个大懒腰,两手向夜空伸展开来。就这样,她小声地、以别人几乎不可能听到的音量,向星星许了一个愿望。

  「必须给他强有力的希望。必须用闪闪发亮的光辉把他眩得头晕眼花」

  我不出声地笑了。

  空气大意了。我听得很清楚呢。

  但是却哼笑不出来。

  「我才不会被你这种幻觉和妄想骗倒呢」这样的话已经说不出来了。相对地,我热烈的思念已经飞奔到遥远天空下生活的堇那里了。

  也就是——我的甜心・堇,现在我还爱着你的哦堇——

  然后余光瞄了瞄空气。

  空气注意到我的视线,满脸通红地扭过头去。

  可是空气的轮廓似乎比往常要稍微清晰一点了。

  散完步回到公寓后,我对伊藤说。

  「明天开始就给我认真找工作吧。已经没时间玩吉他了哦。我们也没什么钱的。我可完全没有继续这种生活的想法。想办法大把大把赚钱吧!」

  「啊、啊我现在也在考虑啊。你看着吧。很快我就会一攫千金了。刚才我在网上看到一个很厉害的东西,用这种方法肯定轻轻松松能变成亿万富翁哦。你要来吗?」

  「哦。我可什么都会做的哦?反正我们都没有要守护的东西了。年轻人就必须要这样才行!」

  然后空气跳起来大叫道「哇、哇,就要这样」。就在这一瞬间,空气的背后似乎因为空气变得清晰而看不见前面了。

  但是一觉醒来,我的热情就消失了。

  金钱、梦想、工作、女人,空气所设定的闪闪发亮的目标全都不过是幻觉而已。无论什么时候都不可能让我眩晕的。空气变得更稀薄了。空气就要消失了。混在人山人海的车站前就快看不见了。

  「……没事吧?」

  「没、没事。只、只是风稍微有点透,还没什么问题」

  另一方面,今天峰岸先生也对便利店的文子小姐心跳不已。今天晚上伊藤也一边摆弄着吉他,一边摸索着诡异的暴富之路。我许愿,带着和他们一样强烈的愿望许愿。然后在完成空虚的兼职后回到公寓的我在二楼屋顶上看到了空气。坐在屋顶边上的空气将手伸向月亮的方向,祈祷道。

  「希望能够有更强烈和闪亮的梦想与希望,能够照亮那个人的内心!」

  现在空气也一个人支撑着散落一地行将消失的月亮和星星和公寓和猫和宇宙。千辛万苦想将幻觉之类东西的破灭维系起来的她,正是我的空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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