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冬 音滨高中三年级 流华

  打开音乐教室里钢琴的琴盖时,发出了「喀当」的一声。

  若是平常,教室里充斥着社员们的声音,根本听不到琴盖声,也因此,更加突显出这里连一个人都没有的事实。

  原本是打算到图书馆念书才来学校的。寒假的图书馆,不知为何完全被三年级生占领了。

  秋季合唱大赛结束后,从合唱部引退的我,以地方的公立短大*为目标,开始准备不熟悉的入学考试。

  1.注:短期大学的简称,一般大学为四年制,短期大学则为两年制或三年制。以技术性、实用性的学系为主,有一些学系毕业即可取得相关证照。短大毕业后可插班普通大学

  今年虽然没有拿到冠军,但唱出了了无遗憾的合唱。社员之间的牵绊也更加强烈。

  所以,孤孤单单一个人准备入学考试,说不定有点寂寞啊。

  坐在自习区的位置上,我不小心发现了某个东西。

  用自动铅笔画的,写实风格的奇妙猫咪涂鸦。

  ——瑠华。

  看见这个涂鸦,觉得突然被叫到名字似的,一下子无法动弹。

  她喜欢在桌子上涂鸦。这件事令我觉得好怀念。

  突然,好想弹钢琴。

  撒了个忘记东西的小谎,管理钥匙的职员很快的将音乐教室的钥匙递给我。虽然心像被针刺到似的发痛,但说忘记东西,也不完全是错的吧。

  「咚——」,按下黑键。一边想着她喜欢猫,一边弹起『踩到猫了』。虽然常听未来弹奏,但我自己却已经好久没弹了。

  「猫咪吓——一跳,抓抓痒。」

  随口哼出来的歌声与钢琴声,飘散在音乐教室里。

  她——我想起彩叶的事。她比谁都还要喜欢唱歌。

  她总是比合唱部的任何人都还要早到,基础练习虽然辛苦,她也一直挂着充实满足的笑容。

  我想起来了。小学时候的我,曾经梦想过要成为职业歌手。但国中的合唱部岁月让我认清了自己的能力根本不足。只因为懒,所以高中也加入合唱部,但这三年来,我一直不喜欢自己的歌声。

  不喜欢自己歌声的人,如何能成为歌手呢?

  因此,我选择了利于在地方就业的短大营养学系做为升学的目标。

  我环顾音乐教室。

  有点倾斜的门,基础练习后大家东倒西歪躺下的地板,玩卷卷游戏的窗帘。黑板旁边的柜子上一本一本的摆着乐谱,插头从书柜的缝隙中露出来。

  其实,在柜子深处藏着热水壶。

  是玲央偷偷带来的,他会趁老师不在的时候冲点玉米杯汤或咖啡分给其他社员。

  大家之所以会带自己的杯子来,也是因为玲央。

  那家伙就是这点好呐。

  虽然,玲央说不定只是因为他自己老是容易肚子饿才这样做。

  我笑出声音,打算再弹一次『踩到猫了』而把手放上键盘的时候。

  喀锵。

  门被打开,我看见两手提着超市塑料袋的玲央。

  这就是所谓的说曹操曹操到吧。

  「啊咧?」玲央似乎很意外的说:「没想到是学姐借走钥匙啊。」

  我指指他手里拎着的袋子反问:「这么多东西,你买了什么?」

  「这个呀。」玲央把手里的袋子举高:「玉米杯汤一类的。年底有大特卖,我就去国道旁边批发超市采购。谁叫大家都那么容易肚子饿,有什么办法?」说完,不太自然地叹了口气。

  「最容易肚子饿的不就是你?这么多藏不进柜子里面的喔。」

  「挤一点应该可以。」

  「买这么多没问题吗?」

  「我只挑便宜货买,所以还行。」

  说完,玲央把大包的干燥海带芽从袋子里面拿出来。

  「有这个跟胡椒盐就可以做海带芽汤了。」

  「总觉得不太好喝耶。」

  我率直地说出感想,玲央听了笑出一口白牙。

  「其实,对高中男生来说味道是其次啦。对了,现在是寒假,又是礼拜六,学姐为什么来学校?」

  「准备考试。只是想换换心情才过来。」

  「诶,这样啊。学姐的话,进了大学以后应该也会加入合唱部?」

  「不知道耶。说不定就不唱了。」

  「咦?」玲央的表情相当意外。「好可惜……」

  「也不太容易持续下去吧。」

  「怎么会。」

  玲央把超市的袋子放到地上。

  「我很喜欢瑠华学姐的歌声喔。」玲央直挺挺地站好,非常认真地说。

  「这样啊……谢谢啰。」

  我得到了这样一句话。

  单单只是这一句话,我就觉得自己被救赎了。

  会觉得唱歌唱到现在终于有了一些回报。

  「附带一提,我一直很喜欢!」

  「不要说什么附带啦。」

  「一直很喜欢!」

  「喜欢什么?」

  「瑠华学姐。」

  我的脸啵地一下像被火烧到似的变得好烫。

  因为发生了这样的事。

  因为我从没想过会被玲央告白。

  「什么时候都可以,我会等待学姐的答复!」

  玲央用一点都不像他的爽朗声音大声宣布之后,就这样跑出音乐教室。

  被单独留在教室里的我,由于惊吓过度,脑袋暂时无法运作。

  这是我第一次被其他人说「喜欢」。

  大概是由于我高中三年都拼尽全力在社团活动上的缘故吧。

  说起来,合唱部里好像还未曾出现过社员跟社员恋爱的状况。

  ……暧昧的,倒是有。

  009

  ?

  秋季合唱大赛结束后,身为副社长的我,和身为社长的春,双双卸任引退。

  而后,下一任的社长决定由未来担任。

  她在秋季合唱大赛时将大家统整得很好,春不在的时候也能代理社长的职务,是未来的话,一定能领导合唱部。

  副社长则由岳担任。

  身为男低音部代表又值得信赖的岳,应该能好好的辅佐未来。

  男高音代表,则顺利地由春交接给了玲央。春说着「拜托你啰」,拍拍玲央肩膀,而玲央用力点头的模样,还记忆犹新。

  而后是女低音部代表的友梨。如果是这四人,一定能好好地统领合唱部吧。就像合唱大赛时重写乐谱那件事一样,凭借着他们自己的力量就能克服一切。

  合唱大赛结束后次日的礼拜一。

  大家送了一束小小的花给参加最后一次社团活动的我跟春。

  「这二年来,辛苦两位了。」

  未来跟岳把花束递给我们。

  合唱部的社员们也一起喊「辛苦了」。

  巴掌大的花束,里头有着色彩斑斓的山茶花与美丽的小雏菊。

  「一路至今,非常感谢大家。」

  春的说话声里带着点鼻音:「这个,应该不是从学校的花坛里摘的吧?」

  「为什么要看我啊!」铃端着又哭又笑的一张脸抗议。

  看大家生出了笑意,我稍微松了一口气。

  突然的一束花,连我也不禁眼睛一热。

  谢谢大家。

  带着鼻音说完,大家纷纷给春跟我温暖的回应。

  「多亏社长跟副社长,我们才能努力到现在。」「到毕业典礼还早咧。」「说是这么说啦。」「我绝对不会忘记学长学姐。」「学长、学姐!」「谢谢!」

  「我很期待大家在毕业典礼上的合唱喔。」春说。

  「请放心交给我们!」

  未来摇着双马尾大声宣布,社员们也一个接一个同声唱和。

  未来一脸雀跃。

  应该不是逞强逞出来的吧?我不禁担心。

  「就算我们不在了,你们也要堂堂正正的往前迈进。」

  「啊咧,春学长你们要回去了?」

  听到未来这么问,春学长微笑着说:「那是当然,我们已经引退了。好了,未来社长,社员们在等你。」

  「是!」

  未来回头,面对社员们。

  以社长的身份下达第一道命令。

  「那么大家,开跑啰!」

  我跟春走在放学时间的走廊上。

  已经有好几个月没有在这个时间离开学校了。

  外面还亮着,平常这是基础练习的时间,有种轻飘飘不踏实的感觉。

  一想到总有一天会习惯,不由得觉得寂寞了起来。走在我旁边的春应该也有同样的感觉吧。

  「——总觉得好寂寞。」

  「对啊,这个时间没在跑步,已经是好久以前的事了。」

  「真的。」

  我想起学弟学妹来:「……未来不知道能不能做得好啊?」

  「没问题的,她是我们引以为傲的学妹不是?」

  「呵呵,的确是。春什么时候出发去德国?」

  听到我这么问,春有点难以启齿地回答:「毕业典礼一结束就去吧。得赶快习惯那边的生活。」

  「好辛苦呢。德文学得怎么样了?」

  「普普通通。德文有很多格助词的变化,要记那些还满吃力的。」

  春的侧脸,不知道为什么,闪亮耀眼到几乎看不见的地步。

  窗外射进亮晃晃的夕阳光线。才刚下课,走廊上还有很多来来去去的学生。穿过校舍,我们朝摆着三年级鞋箱的大门走去。

  「呐。」我开口问了一直很在意的问题。

  「嗯?」

  「『樱之雨』,是你二年级时写的曲子对不对?」

  春「嗯嗯」两声,点点头。

  「真的很厉害。去年的毕业典礼上,要决定送给毕业生的曲子时,大家异口同声说想唱「樱之雨」的事,我到现在都还记得。」

  「有这种事啊?」春有点不好意思地搔搔脸。

  「一定是那首歌把我们的心维系起来。」

  「这样吗?我只是想着,如果我毕业了会是什么样的心情,然后写下来而已。」

  我摇摇头:「不,我们的心紧紧的结合在一起喔。春果然很厉害——」

  我停下脚步,低下头。

  因为知道自己将要说的话很残忍,所以不想让春看见自己的脸。

  「这样的你,应该不会没察觉到未来的心情吧。」

  「诶?」

  在鞋箱前面,他疑惑地反问。

  我缓缓地抬起头。

  春虽然一脸疑惑,但我看得出来,他一定想过有朝一日可能会被问到这个问题。

  我继续说下去。

  「身为社长的你,总能统率大家,也能敏锐地察觉到大家的心情。

  你总是关切着其他人,如果有人落单,你就会不着痕迹的站到那个人身边。

  三年来,虽然我们不同班,但我一直看着在合唱部里的你。

  所以,你知道的事情,我大概都知道。

  你为什么不回应未来的心情呢?

  因为要去德国吗?

  若是这样,更应该让她从『春学长』的咒缚中解脱啊。

  ……那孩子太可怜了,不是吗?」

  春一脸沉郁地默默听我说。门口的玻璃窗透进阳光,灰尘反射着光芒。外面的花坛上开着颜色鲜艳的三色堇,装点着大门。

  突然有种我们所在的空间正逐渐浮起来的错觉。

  「鞋箱。」

  「嗯?」

  「要我猜猜看,放进你鞋箱里的情书数量吗?」

  「为什么瑠华会知道?」

  一直沉默着的春因为我的一句话,从有点慌张的声音恢复成平常的样子。我也不自觉地换了一种讽刺的语调:「为什么不跟女孩子交往呢?你比较喜欢男生吗?」

  「不是。」

  以为春会更慌张,但他冷静地回答。

  「可以的话,告诉我理由吧?」

  春的举措有点犹豫,最终还是开了口:「你还记得彩叶吗?」

  忽然冒出她的名字,我的心狠狠地跳了一下。

  「嗯,记得。」

  「跟她通电话时,觉得她最近好像很吃力。」

  「这样啊……」

  「演艺圈是很严苛的地方,加上行程紧凑,相当辛苦。总在想她会不会后悔进了演艺圈。」

  「大概是我误会了也说不定。」春追加了这一句话以后,又沉默了下来。

  我跟春一年级时,合唱部里有一个叫彩叶的女社员。她既聪明又喜欢唱歌,还弹得一手连老师都惊讶的好钢琴。

  但在那一年的冬天,她说要成为歌手而去了东京的训练班。现在她开始会在深夜节目上露露脸,以偶像歌手的身份活动。

  她跟春的感情一直很好。

  「难道你喜欢彩叶?」

  「曾经喜欢过……不,我想也不是。」

  「噗。你竟然会这么含糊其词,还真少见。」

  「先把喜欢或讨厌什么的放一边啦。」

  「是吗,那就先这样吧。」

  「我想要说的话……可能会被你笑。」

  「我才不会笑你。」

  这之后,春开始说出自己心里真正的想法。

  「我那时候很喜欢彩叶,以朋友的身份。

  只是朋友而已。

  我们对音乐的兴趣相合,我也喜欢她温柔待人的神情。

  温柔,但有时也很严格。

  在带领大家这点上也很有一套。

  现在想想,我们应该是受着彼此影响。

  她说要休学去训练班时,我没有挽留她。

  因为那是她的梦想。虽然一点都不希望她去,但我什么都没有说。

  就这样,她不顾双亲的反对去了东京。

  自从彩叶不在之后,我变得既恐惧又不安。

  因为,说不也是我改变了彩叶的人生。

  如果当时我开口挽留,彩叶现在一定会跟我们一起站在这里。

  呐,瑠华,为什么人能单凭自己的感情而否定其他人所期望的未来呢?

  这应该是因为我总觉得那样的自己是错的吧。

  做得到的话,说不定就是恋爱。

  但是,我做不到。我只是单纯的想要为她加油打气而已。

  彩叶拨弄着猫咪吊饰让它叮当作响,然后开开心心地打开音乐教室大门的模样,

  我到现在都还记忆犹新。」

  说完这番话的春,表情转为沉痛。

  过了不久,附近开始能再次听见放学学生们的动静,还有棒球社的加油声。

  而在校舍门口的我们,一句话也没说,只是静静地伫立着。

  这是我第一次听见他说出示弱的话。

  就算是春,也会痛苦会烦恼。

  「——但是,谁也不知道彩叶幸不幸福啊?」

  「虽然不知道,但我觉得我有责任。除了我,其他人都反对她去东京。」

  「彩叶决定的是她自己的人生,不是吗?不管你说什么都于理不合,也没有立场不是?」

  「说不定是这样没错。可是……」

  「春只是希望现在彩叶在这里?一起从合唱部引退,有机会的话,希望她挽留你不要去德国?」

  沉默再度降临。我继续说着连自己都觉得残忍的话。

  「你到底有没有好好的正视过彩叶?」

  「……我有试着去理解她的想法。」

  「呐,春。你要自责也好,但这样只是在原地踏步而已。」

  我把自己的事情束之高阁,说着听起来很伟大的话。

  「是啊。我说不定太小看彩叶了。」

  「所以——」

  「但是,那个跟这个是不一样的。」

  「耶?」

  「反正我都要离开日本了。也不可能叫未来跟我走呀。」

  「是这么说没错,但总可以要她等你吧?」

  「即使我不知道得花上多少年,才能在德国成为作曲家?」

  这,也是一种不幸。春明确地说。说完,便从鞋箱里面拿出自己的球鞋。

  看见春这双可能会走在德国街头的球鞋,我也安静地转往自己班级的鞋箱。

  ?

  彩叶对春抱持着什么样的想法呢?

  听到彩叶要休学时,我虽然开口挽留,但她还是去了东京。

  我不知道是春的话给了她动力,或是她本人有着强烈的愿望。只是,那时候的我,很羡慕能做出决定并且付诸实行的彩叶。

  如果彩叶现在在这里,会挽留春吗?

  答案很简单。她绝对不会阻止,就跟未来一样。

  结果,我大概是从未来身上,看到了彩叶的影子吧。

  如果未来阻止了春去德国的话。

  如果未来把这份心情告诉春的话。

  如果未来跟春在一起的话。

  如果未来能实现我这些愿望的话就好了。

  「都是些自我中心的想法哪。」

  这是我对春讲的话,但其实也可以套在我自己身上。我希望,彩叶现在在这里。

  我在钢琴前坐定。这台老钢琴不知道已经目送过几届的合唱部员。

  而今天毕业的轮到我了。

  和彩叶一样地离开这里。

  到现在才扎扎实实地涌起一股「已经从合唱部引退」的感觉。

  我试着弹出和弦。因为海斗老师经常请调音师来保养的关系,一如预期地,听见了美丽的声音。我内心希冀着弹出春的曲子,手指也随心而动,自然地弹出「樱之雨」。

  我想,学校是个装满大家可能性的容器。

  各种的可能性熠熠生辉,就像塞满各色糖果的玻璃瓶,美丽而散乱地反射着光芒。

  但是,总有一天,大家一定会离开这里,展翅飞翔。

  她如是。

  他如是。

  我如是。

  留下其他的人。

  ?

  我想起已经道别过了的学弟学妹们的脸。

  这么说起来,之前曾在图书馆遇见未来。

  她站在放着音乐类书籍的书架前,不顾自己被图书委员狂瞪,只歪着头沉吟。是没发现吗?

  「你在做什么?」

  我试着打声招呼,未来「噫呀」地喊出奇怪的声音,还晃起肩膀来。

  随着她的动作,未来那对可说是她代表招牌的双马尾也波浪似地摇晃着。

  「瑠华学姐!」

  我将食指按上自己的唇,对转过头来大叫的未来说:「在图书馆里要保持安静喔。」

  未来「啪」的一声,用手按住自己的嘴。

  「在看什么呀?」

  我再问了一次,未来不好意思地「嘿嘿嘿」笑着,让我看她手里拿着的书。

  「我想学着作曲。」

  「啊呀,想模仿春?」

  「没有要模仿学长啦,只是,我也想写出像『樱之雨』那样的歌……学姐。」

  「怎么了?」

  「就算只会弹『踩到猫了』,也能够作曲吧?」

  盯着音乐理论的书,未来有气无力地问。

  「嗯,一开始说不定会有点辛苦。」

  「在春学长毕业前不知道可不可以……嗯——办得到吗我?」

  听了我的话,未来自语着陷入迷惘。

  「弄不懂的话,问其他人也可以啊。」

  闻言,未来有点抗拒:「这样会不会太投机取巧……」

  「一开始先请教别人其实比较好,嗯,像惠就很适合。」

  「对耶,她也有参加秋季大赛的乐谱再编小组!」

  「对啊。她懂很多喔。」

  其实,惠在乐谱重编的时候能积极地说出自己的意见,春也很佩服。现在的一、二年级生里没有钢琴弹得够好的人,惠之后应该会是社团里不可或缺的角色。为了让她们两人彼此之间的信赖关系更加稳固,一起去做点什么事情说不定还不错。

  然后,我继续往下说。「你有相当独特的感受力,比起作曲,应该更适合作词。」

  「真的吗?」

  「嗯嗯。应该能写出有趣的歌。」

  虽然我说得有点坏心眼,未来还是开心的笑了起来:「我试试看!谢谢学姐!」

  说完,就啪嗒啪嗒地跑开了。

  唉呀,又被图书委员瞪了啊。

  见状,我吃吃地笑了起来。

  会做出什么样的曲子呢。

  我也有机会听听看吗?

  我想着这些事。

  ?

  我继续弹琴。

  其实,在一年级学弟学妹里,最可靠的算是惠了。

  初夏时节,惠跟铃特别跑到三年级的教室来,约我一起去屋顶吃午餐。

  进入五月,洒落在屋顶上的阳光已经颇强烈。我推开通往屋顶铁门的瞬间,不由得用手遮了遮阳光:「好刺眼。呐,最好擦一下防晒霜?」

  「耶?这点阳光应该还好?」铃走了出去,轻轻地转身说。

  惠淡淡地接话:「我已经擦好防晒霜了。」

  「有带在身上吗?」

  「有喔。学姐要不要用?」

  「啊!我也要借擦!」

  看到我们的举措,大概让铃心里属于女性的那一面察觉到了什么,只好慌慌张张地出声加入对话。

  音滨高中的屋顶只有午休才开放。

  就算只开放午休时段,可还是阻止不了那些企图做坏事的家伙。偶尔还会在地上发现抽完的烟屁股,我想,全面禁止也只是早晚的事。

  我们三个人一边在脸跟背上涂防晒霜一边聊:

  「呐,涂完防晒霜要不要在外面吃饭?」

  随着时序入夏,在外面吃饭的学生也越来越少。像现在,屋顶上仅有零星的几个人。

  对我而言,真要选一个,我还是喜欢在教室里吃午餐,但铃却坚持地说:

  「要!我超期待能在屋顶上吃饭耶!」

  「对喔,国中生不能上屋顶……对了,你们是哪个国中毕业?」

  「西滨。」铃说。

  「我是东滨。」惠回答。

  附带一提,音滨町的国中学区,分成西音滨国中与东音滨国中。

  「这样啊。我是坐车去念上滨。」

  我刚说完,铃便一脸惊讶地问:「耶?瑠华学姐是有钱人家的大小姐吗?」

  「才不是呢。上滨也有很多普通学生呀。」

  「不要装了啦,」铃说:「上滨中不是这边很有名的贵族女校吗?」

  「那,打招呼的时候一定是说『贵安』吧?」惠也问。

  「唉唷,不要讲这种笑话啦。」

  涂完防晒霜,我们终于在初夏的日光下打开便当。

  「果然不选男女合校啊?」

  聊到惠不知道该选哪个学校的幼教类科系时,铃抢着说。

  「唉唷,铃真是的。我又不是用这种标准选学校。」

  惠一脸愕然,叹了一口气。

  「因为,女校好像很麻烦嘛。」

  「的确,铃说不定跟女校的风格不太合……」

  「那、那是什么意思啦。」铃噘起嘴,一脸不高兴。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我回。

  「这本来就是男生比较少的职业啊。瑠华学姐觉得呢?」

  话题回到我身上,我停下手上的筷子:「说起来这附近的话,上滨女子短期大学的儿童系还满有名的。」

  「果然是这样。」惠一脸开心的说。

  「但是它要念三年,有点麻烦,录取分数也很高。考虑到这一点,去念专门学校*,取得证照后就业可能比较好?」

  2.注:类似台湾的的四技二专。高中毕业可报考、以技职教育为主。二年制、三年制的学生毕业后授与专门士称号,可插大,四年制则授与高度专门士称号,学历等同大学毕业

  录入注:相当于大陆的专科学院和高等职业学院,其地位相当于国内的高职。其「専门士」学位不仅受日本社会的承认,也为各国的政府所认可,但并不被中国政府所认可233

  「我也觉得早点毕业比较好喔。」

  我替大概只吃便当不够,一边咬着咸面包一边说话的铃多补了一句,「不过,市立幼儿园的职位竞争也很激烈,若是短大儿童学系的毕业生,可以给人某种程度的信赖感,会比较容易被录取。」

  「当然这因人而异啦。」我追加一句。

  惠听了,一脸烦恼的样子说:「说的也是啊——不知道选哪里比较好了。」

  「嗯,去问问在这个业界工作的人如何?我有亲戚是幼儿园教师,可以帮你问问看。」

  「真的吗?」惠出人意料地大喊。

  「但是一年级时就连学校都决定好的话,就会想退学去念自己喜欢的学校啰。」

  「对啊——」

  「惠,」铃问:「你为什么会想当幼儿园老师呀?」

  「嗯——」

  惠把食指放在下颚上,开始说。

  「有各种理由啦。看到伯母的小孩时,会有想要保护他们的心情。而且,孩子们眼里所看到的世界真的很有趣。」

  「我懂我懂,是大人想不到的思考方式呢。」

  「是的。虽然几乎会随着成长消失殆尽,但在这之前,大人应该帮孩子牢牢地抓住、守护这份童心才是啊。」

  好惊讶。

  我原以为惠是没有什么自己主见的类型,这样当言敢言真让人感动。

  「惠好厉害喔!」铃双眼放光都说。

  但是听了她的话,总觉得惠似乎对幼儿园老师这份工作抱着幻想,我小心地用试探的口吻问:「但幼儿园里,到了规定时间就要让孩子们躺平午睡,也因为是团体生活而必须适当地剥夺小朋友些许的自由,你知道这一点吗?」

  「嗯。我有查过这方面的资料。即使如此,我还是想尽力守护孩子们的世界,我也认为自己做得到。」

  说着这些话的惠,眼神里有着相信自己的坚强意志。

  「惠意外地像个孩子耶!」铃用鼓励的语气说。

  「等一下,我现在是说认真的!」

  「咦?我也是认真的啊。」

  铃的脸上写满了「我明明在帮你打气耶」的表情。

  我跟惠不经意的四目相对,噗哧一声笑开。

  「什么嘛——」

  惠对着又噘起嘴的铃说:「抱歉抱歉,谢谢啰,铃。」

  就像在跟小孩道歉似的。

  她们的脸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在我眼里像泛着光。好耀眼啊。

  我羡慕着能率直地叙说自己梦想的惠。

  屋顶上有着神奇的力量。

  一定有很多学生在这里认真地讨论彼此的将来,一回到教室就觉得居然说了那么多梦想,真是不好意思,这类事情,应该反复发生吧。

  虽然我自己没有什么非说不可的话。

  听到预备铃响起,我们三个人便一起回到校舍。

  ?

  说起一年级生,铃跟莲是进了合唱部之后才开始改变的。

  莲一开始虽然比较像铃的随从,但以夏天的合宿训练为契机,也渐渐地彼此互相认同。

  ——那是,初秋的大好晴天。

  因为田径社出去比赛,我们就借用第二体育场跑道做基础练习时的事。

  「最后一圈!」

  铃扑垒似的滑向跑道旁边的草地。

  「辛苦啰。」

  听到已经跑完、屈膝坐在一边的我的声音,「学姐也辛苦了」,铃翻身面向天空回话。

  抵达终点的社员们一个接一个的倒在草地上。

  「果然跑一跑很——舒服!」

  终于调整好气息的铃,一边望向天空一边说。

  「对啊,尽全力奔跑的话。」

  「学姐速度也很快耶。瑠华学姐应该跑得比我们都快吧?」

  「那是因为我从一年级就开始跑,现在已经快被你们追上了。」

  「还有,看到肚脐啰」。听到我的提醒,铃「呀——!」地一边喊一边拉着运动服。

  「学姐国中时也是合唱部的吗?」

  「是啊,小学的时候也是地方上的合唱部成员。」

  「好厉害啊——!」

  「不过,我以前没有办法像现在这样跑啦。」

  「芽依子以前就是这样?」

  「对啊。还比现在严格一点吧。」

  铃好像没办法具体想象出比现在严格是什么模样。沉默了一会之后,说:「现在的合唱部比较好。」

  我「呵呵」的笑了,铃也屈身坐了起来。

  然后对着跑道上正在跑步的莲大喊:「莲!最后冲刺!」

  被这么喊的莲似乎也没了能最后冲刺的力气。摇摇晃晃地跑到终点后,步履蹒跚地往我们所在的草地走过来:「我不行了。」

  比说出来的话还要快,莲膝盖一软倒了下去。

  「你也太没用了吧——莲。」

  「脸色有点不太好,没事吧?」

  听到我的询问,莲一边喘气一边说:「没事。」

  这么说有点心痛。我听见「我们海军永远不灭……」的呢喃。

  大概每年都会有一个一年级生在接受芽依子老师指导后出现这样的症状。

  「真是的,那个人去当体育老师可能还比较好。」

  「但是,」铃说:「不是体育大学毕业的好像不能当体育老师耶。」

  「耶?是这样?」

  连有体育大学都不知道的我惊讶地问,铃继续说:「如果不是体育大学,或是体育学系、运动学系的毕业生的话,好像是不能取得体育老师的教师资格。」

  「你很了解嘛。」

  「嘿嘿。我有查查看自己是不是适合体育类科啦。」

  莲爬了起来,一副第一次听见的表情:「咦?是喔?」

  「但是,」铃的表情有点害羞:「将来的事情谁都不清楚。我也不像惠那样有个明确的目标。」

  「但我觉得,从现在就开始考虑将来这件事是很重要的喔。」

  听到我这么说,铃继续说下去:「是。我对当教练也满有兴趣的。训练跑步时也觉得能动一动身体不是很开心吗?所以就想说,如果能把这个理念传达给很多人就好了。」

  「好棒。」莲感动地说:「铃好认真。」

  「什么嘛。」铃生气地拍打莲的头:「在你眼里我到底是怎样的人啦?」

  「那个,我从没想过你会这么认真地考虑一件事……」

  「好过分——!」

  「抱歉,就真的看不出来。学姐,对不对?」

  发话权就这样绕回我身上,我说:「哎呀,我觉得铃是有好好在考虑将来的孩子喔。」

  闻言,铃整张脸都像在发光:「对吧!我跟优柔寡断的莲才不一样呢。」

  「呜呜,我的确是什么都还没决定……」

  「也还没决定要朝哪方面发展吗?」

  「都没有。」

  为了安慰垂头丧气的莲,铃用相当明朗开心的语气说:「算啦,莲就照着自己的步调加油吧!」

  啪啪地拍着莲的背:「一定会找到的,不用急,没关系。」

  我也开玩笑都,一边看着铃一边说:「对啊。你有一辈子都会支持你的人,慢慢想就好啰。」

  「这、这是在讲谁啦!这个!!」

  面红耳赤的铃,砰砰磅磅地拼命拍打莲的背。

  「痛!你在干嘛!?」

  「吵死了。谁叫你那么不值得信赖,都是你的错——」

  「啊,嗯,抱歉。」

  「这种时候不应该道歉啦。」

  听我这么说,铃也同声附和:「对啊。真是一点都不可靠耶。」

  「嗯嗯,我知道了。我也会认真想想的。」

  「是啊,呐,一定早晚会找到些什么方向。」

  虽然有点半开玩笑的对话,但铃跟莲的确比以前更能互相尊重了。

  不管是哪一个,都能背负起合唱部好好地往前迈进。

  高高的蓝天下,跑得较慢的社员们纷纷往草皮上倒。

  能说这些戏谵话的机会所剩无几了。

  时间,确确实实地流逝着。

  铃所说的「早晚」,要是能于我还留在学校的时候来临就好了。

  不过看莲的样子,大概不太可能。这么想的我,带着一点抱歉的味道朝莲微笑。

  ?

  『樱之雨』最后一个音消失在音乐教室里。

  差不多该回图书馆了。

  我这么打算着盖上琴盖。

  这间音乐教室充满我三年来的回忆,因此,虽然没什么特别,但至今毕业的学长学姐们大概也跟我有着同样的想法。

  原本应该是奶油色,现在已经褪色褪得相当厉害的窗帘被冬阳包覆着。

  阳光照耀下的音乐教室,总觉得整体颜色变得更淡了些。

  要毕业了呐。

  门突然喀锵一声应声而开。

  注意到声音,我霍地一下往门的方向看去,是芽依子老师。

  「这不是瑠华吗?你在做什么?」

  「啊,没什么,」我低下头:「只是想弹一下钢琴。」

  「喔——」芽依子老师随口应着,走进音乐教室。

  「老师来音乐教室有什么事吗?」

  「嗯——肚子有点饿,所以来拿玉米杯汤。」

  「您知道呀。」

  「当然啊」,芽依子老师回答。

  「啊咧,怎么丢在外面?你要不要来一杯?」

  「啊,那是……」

  刚刚玲央拎来的东西。他把东西丢在地上,人就这样跑走了。

  「啊啊,是新的。那家伙又买来啦?」

  「这样放不进去的」,老师打开柜子叹气。

  「是玲央吧,把东西藏在这里这一点,真像他的作风。」

  「嗯、嗯嗯,没错。」

  「啊,有海带芽。把这个加进玉米杯汤里不知道好不好喝……」

  「请别这么做。」

  芽依子老师拿着热水瓶,晃啊晃的准备走出教室:「你也来一杯?」

  「啊、好的,谢谢老师。」

  应该……没问题才对?

  虽然也猜测过音乐教室里老是残存着玉米杯汤或咖啡的味道应该多少会被老师发现,可没想到老师注意得这么仔细。

  对合唱以外的事一直都很温柔的老师。

  把水煮开,用老师拿来的马克杯冲杯汤。总觉得已经好久好久没跟芽依子老师一对一说话了。

  「——老师是来补课的?」

  「说是补课,其实是英语的补补补考。」

  「补补补考吗?」

  我还不知道有这个名词。

  「不过我实在很火大,就叫他们用伏地挺身代替了。」

  「这跟英语一点关系都没有啊……」

  「真是的,都是因为他们,我大好的休假泡汤了。瑠华是来弹钢琴的?」

  「不是,我其实是为了准备入学考来图书馆念书的。」

  「啊啊。」芽依子老师一脸了然:「你准备考短期大学的营养学系对吧?」

  「是呀。虽然还没有一定会考上的把握。」

  「还有时间,会有办法的,但是那边没有合唱部喔。」

  「这样?但学校的介绍手册上明明有写……」

  「那个是旧的。之前的校长卯起来印了一堆介绍手册,到现在都还在发。」

  「原来如此……」

  该怎么办呢?

  没有合唱部也没办法,算了,无所谓。

  「那个……」芽依子老师说:「我有在社会人士组成的音乐社团里唱福音音乐的朋友,瑠华,你有没有兴趣?」

  「耶?」

  「一个月大概练习两次左右,春天的音乐祭也会上场表演。」

  「但我唱得并不好……」

  「只是音乐社团,大家程度都差不多。总的来说,你还是喜欢唱歌对不对?」

  「这,算是……」

  「音乐啊,只要愉快就赢了,所以一定会很快乐的。」

  ——「是」,我这么回答。

  原以为高中毕业之后便再也没机会唱歌。

  因为,想要成为歌手的梦想,我在很久以前就放弃了。

  但是,现在能继续唱下去,于心底某处还是觉得有点开心。

  彩叶。

  我决定要用这种方式继续生存下去。

  「怎么了?堆着一脸笑?」

  「没有,能够继续唱合唱,觉得好开心喔。」

  「唉——瑠华你真的想太多了。」

  「老师才是用身体在思考的人呢。」

  「我相信经验跟直觉。对了,你打算怎么回答玲央?」

  「您为什么会知道!!」

  一下子被挑明着讲,我不但险些把嘴里的汤喷出来,也差点从椅子上跌下来。

  「没有啦——玲央的心情很明显啊。刚刚他在门口红着脸转来转去……你们一定有什么。」

  芽依子老师像看透一切似的说。

  「那家伙,搞不好还在?」

  「骗人。」

  我反射性的站起来朝窗外看。的确看到已经看惯的立领制服在那边转啊转的走来走去。

  「怎——么样呀?」,芽依子老师坏坏的笑了起来。

  「可能,还是给他个回答比较好。」

  「对啊。他说不定会一直等着你的答案唷,那个笨蛋。」

  我看着玲央的头顶,回想这三年的种种。

  在这个音乐教室里曾经发生各种事情。

  相遇、别离,总觉得一切都聚集在这里。

  我打开窗户。

  芽依子老师抱怨似的喊了声「好冷」,我只当没听见。

  「玲央——!!」

  我大喊。他说喜欢我的时候,也是这样扯着嗓子喊。

  「是!」一脸惊讶的玲央抬起头,回我:「有什么事——?」果然是经过训练,他的声音毫无窒碍的传到我这里。

  「关于刚刚的回答——!」我探出身去,喊着。

  「对不起!我大概没办法回应你的心情!」

  虽然对清楚干脆地说喜欢我的他感到很抱歉,但我已经竭尽全力了。

  「可是,我很高兴,谢谢!」

  我笑着说完,玲央也立正站好:「我也是!」接着九十度鞠躬:「谢谢学姐!」

  「呜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

  而后一边喊,一边跑走了。

  玲央的声音有点抖,大概哭了吧。

  「喔——喔——居然在老师的眼皮底下做这种事。」

  「啊,对不起。我把窗户关起来。」

  「不是这个意思……嗯?」

  芽依子老师发现了什么,往窗外一指。

  「那不是岳吗?」

  「啊,真的。」

  从玲央跑走的玄关处发现岳的身影。他抬起头往这边看,然后面无表情的轻轻点了个头。

  我也轻轻点了头回应,他就跨开步伐离开了。

  「那家伙,拿着两个书包耶。」

  「……大概是玲央的?」

  「说到底,岳也很会照顾人嘛。等下不知道会不会一起去疗伤外加大吃一顿?」

  「呼呼,玲央的话,说不定是去做肌肉训练吧。」

  「有可能。」

  芽依子老师一脸愕然的低语,把窗户关上,然后眨眨眼睛,微笑:「……这就是青春?」

  「青春,是什么啊?」

  「你问我、我才想问你咧。我得走了,麻烦你倒一下热水瓶里的水啰。」

  「是,我知道了。」

  芽依子老师一边唱着奇怪的「SO~是揍下去的SO~」,一边走出音乐教室。

  只剩下我一个人。

  我再度环顾音乐教室。

  不可思议,心情变得好轻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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