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灰色之翼

  灰色的猫头鹰在红色天空中飞翔。

  我抱著腿,愣愣地注视著那身影,之后将视线拉回地面。

  在碎裂剥落的柏油路面上,与那一天毫无二致的十二岁的他睡著般躺在我眼前。

  我想保护眼前的他。希望为了保护我而倒下的他能取回身为人的未来。我只为此而活到现在。

  但是,我的心愿终究落空了。因为我的力量不够。

  我没有胜过艾莉丝。冷冻睡眠中的他被艾利丝夺走,记忆也被消除。而那强大的敌人逼迫他做出了那样的抉择,让他不得不选择放弃身为人的道路、选择成为兵器活下去的道路。我一点也不希望他这么做。

  我想尊重他的意志,所以我不对他的选择多说些什么。但我总是觉得后悔。当自己的心因为如此一来就能在一起而欣喜,后悔总会责备自己是多么肤浅。

  他希望能保护我,这个心愿总是为他带来更多伤害。

  猫头鹰啼叫,说著都是我的错。

  我啜泣著,因为那都是我的错。

  他的身躯蠕动变型,跳过了十三岁到十五岁的阶段,一瞬间变成了成人般的十七岁的身躯。抽长的手脚、红色头发。我抚摸那头人类不该有的鲜艳发丝,然后触碰衣物破裂而裸露的左腹部黑色皮肤。刻著红色线条,属于军团的皮肤。

  猫头鹰说那都是我的错。我也说这都是因为我。

  猫头鹰拍动翅膀,灰色羽毛有如大雪飘落,渐渐遮盖了他。

  猫头鹰说还可以重来。

  猫头魔说去消除你的创伤。

  猫头鹰说彻底消除折磨你的任何存在,夺回你寻觅的事物。

  猫头鹰这么说。猫头鹰这么说。猫头鹰这么说。

  *

  我使劲甩头,提振精神甩开笼罩意识的薄雾。随后我先检查身体状况。全身上下传来痛楚,但幸好都是瘀青或小规模的撕裂伤,没有骨折之类的严重伤势。看来对战斗应该不会造成阻碍。然而通讯器状况不太对劲,刚才别说是人声,就连杂讯声都听不见。也许在传达鬼嶋最后的号令后就坏了吧。

  我将注意力转向外界。关闭的阻隔墙传来细微振动。也许是雪野正在攻击阻隔墙。

  「……葛、葛见……哥哥……?」

  听见沙哑的说话声,我将视线往下挪。

  可能是因为被雪野的魔法波及,刚才裹著她的捕捉用绳网已经有一半以上破裂。

  「……那个,葛见哥哥,这里是……」

  「通往第五分区的气阀内部。」

  我压低身子到与她视线同高并如此回答后,她像是难以承受地挪开视线。她的双眸渗出后悔的湿润光芒。

  「……你是来阻止我的吗?」

  「对。不过这件事先放后面。玫瑰,你没受伤吧?」

  「嗯……我、我没事。但是葛见哥哥你……全身都是伤。」

  「你没事就好。既然这样,现在立刻停止攻击葬花少女的体内核。」

  我语气锐利地说道,正缓缓挣脱剩余捕捉网的玫瑰一瞬间停止所有动作。

  「……攻击体内核?」

  她像是感到胆怯,睁大了那双松鼠般的圆眼睛。

  「对。我不知道你有什么理由,但是这样下去Carpe diem会坠落,所以拜托你了。政府不只计划杀害你,甚至打算连第八分区都毁掉。」

  玫瑰发出细微的惊叫声。

  「所以了,拜托快点解除。还有对雪野的控制──」

  我抓住玫瑰的双肩摇晃她,但挣脱了捕捉网的玫瑰却用右手甩开我的手,反过来抓住我的肩膀。

  「那、那个……攻击体内核是什么?我、我没做这种事啊。而且Carpe diem怎么会坠落……?」

  「没有?你不久前不是当众破坏大楼了吗?」

  「我运用受体就只有丧葬局旧分局和凯洛斯分公司的倒塌,其他事情我没有……」

  看起来不像在狡辩。但是──

  「那究竟是谁干的啊?实际上雪野和芬都在我眼前因为受体的攻击而让体内核陷入机能停止状态,我破坏了两人的受体才成功阻止失控。但是芬的神经组织似乎因为那影响而部分受损──」

  我逼问般说道,玫瑰使劲甩头站起身。

  「但那真的不是我!我真的没做那种事!请相信我!」

  「那雪野呢?雪野会攻击我,不是因为你用三型控制她吗?」

  她单薄的肩膀倏地颤抖。那张孩童的脸庞彷佛听见了不可能的事而转为惨白。

  「咦……?小雪攻击葛见哥哥?该不会,这身伤势是小雪她……!」

  「到底是不是你?回答我啊!」

  我怒吼,脸色依然苍白的玫瑰也尖声向我叫道:

  「不是!难道我有什么一定要伤害小雪的理由吗?」

  那沉痛的说话声在气阀中回响,刺进我的鼓膜。

  在有如耳鸣的回响声中,玫瑰凝视著我,扭绞著自己的灵魂般喃喃开口:

  「……因为,『她是我的朋友』啊。」

  听了这句话,我咬住嘴唇。

  这点不会错。这我也知道。雪野与玫瑰之间的羁绊之深,在蝶蛹解放作战当时,我就已经亲眼目睹了。

  玫瑰不可能让我和雪野互相残杀,况且刚才雪野的攻击魔法来自可能把我和我怀中的玫瑰一同贯穿的角度。如果她受到玫瑰控制,这实在不可能。

  「……那雪野到底是怎么了啊……」

  我当场蹲坐在墙边抱头苦思。

  「葛见哥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说Carpe diem因为我而快要坠落,还有小雪的问题,在我不知道的状况下究竟发生什么事了?」

  「……光就我知道的情报……」

  我无力地放下抱著头的手臂,仰起头看向玫瑰。

  「你用受体攻击了包含无名在内的所有葬花少女,因此现在几乎所有葬花少女都陷入意识不明的状态。Carpe diem失去无名的控制,贝芮特小姐判断再两个小时后会开始受地球引力的影响,不久就会坠落。」

  「怎么会……」

  听了我的说明,玫瑰深受打击般摇摇晃晃地倒退两三步,双脚一软,浑身无力地瘫坐在地上。

  「那不是你的受体吗?你不晓得受体正在干嘛喔?」

  「对、对不起。我现在最优先的是用二型改调整蝶蛹居民的记忆……在全Carpe diem运作的受体一共有数万根,我没办法全部掌控……」

  玫瑰现在在Carpe diem政府眼中可说是史上最凶恶的恐怖分子。但是在我眼前的她和过去并肩作战的她全无不同,依然是我心目中那个外表像小学生,举止像小动物的善良女孩。

  曾被军团长期欺骗的我现在已经习惯抱持疑心,但是我却自然而然地不认为她的态度是在演戏。

  我知道玫瑰是个怎么样的人。我很明白,就算她有什么理由投身恐怖行动,她终究不会是宁愿欺骗伙伴或朋友也要达成目的的那种家伙。

  「……真的不是玫瑰你做的?」

  「那、那是当然。因为要是让葬花少女全部停摆,Carpe diem的防卫要怎么办?我不希望这样啊……尽管我决定离开故乡,也绝不想失去故乡啊……这是当然的啊……」

  这句话说到最后,她的声音悲泣般变调。

  「一辈子失去许多东西的葬花少女能拥有的东西真的非常少。况且这里是我父亲想保护的方舟,我怎么可能亲自毁灭它?」

  咚,咚。雪野攻击阻隔墙的声音有如心跳规律地响著。我们在昏暗的气阀内面对面,互相凝视的脸因为彼此怀抱的悲痛情感而皱在一起。

  「……所以说,就算抓到玫瑰,现况也没有任何改变吗……」

  真正理解了早已经明白的事实,我深深叹息。

  「玫瑰,你为什么要引发恐怖攻击?你到底想做什么?」

  我这么一问,只见玫瑰双眼僵直,嘴唇轻微颤抖后紧抿,散发著不愿提起的情绪。

  「……我也猜得到,玫瑰怀抱的理由一定非比寻常。否则你在做这种傻事之前应该会找我们商量才对。」

  从咖啡厅冲出去的时候、来到我家公寓停车场的时候,玫瑰总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但最后什么也没有告诉我。也许那原因无法与我们商量,这样的心情我也能轻易想像。尽管如此──

  「告诉我吧。也许在那之中有著拯救雪野和Carpe diem的某些线索。如果你想帮助大家……拜托你。现在时间宝贵。」

  「小雪和这座方舟……」

  玫瑰喃喃自语后垂下脸,强忍著什么似的紧咬嘴唇。

  发出呻吟般的悲叹声,玫瑰抬起脸。

  「──连结脉动的荆棘啊,荆棘树篱。」

  她手边浮现了闪耀绿色光芒的荆棘。荆棘伸向我沿著皮肤攀爬,延伸至全身各处的伤口。

  「……玫瑰,现在用不著治疗我。更重要的是──」

  「我已经没办法回到丧葬局了。」

  玫瑰打断我的话,坚定地看著我微笑说道:

  「所以请让我最后一次负起身为葬花少女的本分吧。」

  身为葬花少女的本分。事到如今还能说出这样的字眼,我不觉得她的本性会只是个恐怖分子。

  「玫瑰,到底发生什么事?究竟有什么理由让你……」

  我问道。她小巧的唇瓣间吐露叹息。

  「……那个,我有话要说在前头。错全都在我身上。」

  玫瑰一面控制荆棘树篱,断断续续地说:

  「接下来我提到的人们,都只是为了帮助我……」

  「帮助?」

  「是的。我……我、我其实……」

  她的呼吸急促,视线游移不定,嘴唇颤抖,彷佛要一脚踏向深谷般迟疑,搁在地面的手脚为之僵硬。最后她像是绞尽全身力气,如此说道:

  「我其实……是军团。」

  「玫瑰是军团?你在讲什么啊?你不管怎么看都是──」

  你在说什么蠢话?我不禁皱起眉头,但玫瑰微微摇头。

  「……艾莉丝说过吧?军团其实是另一个世界的人类。丧葬局似乎在许久前就发现这个可能性,进行著制造人类突变体──也就是制造军团的实验……那就是我。」

  「丧葬局做这种实验?你听谁说的?」

  一时之间难以置信,于是我问了情报来源。

  「……德田先生。」

  「德田?你是说小笠原小姐的助手?」

  「是的。根据德田先生的分析,我再过几个月就会转化成军团……变成军团之后就会先去身为人类的记忆,大肆破坏,伤害大家或葛见哥哥,所以我决定在那之前要离开Carpe diem。因为与艾莉丝的战斗已经有太多人丧命……我不想再看到有人死了……」

  「等等。那家伙怎么看都不像是那种亲切的好人啊。玫瑰,你不会是受骗了吧?」

  虽然只见过几次面,但那种对葬花少女都毫不掩饰敌意的人,难道真有理由对军团如此尽心尽力吗?

  「德田先生确实厌恶丧葬局,但是我想他的言行大多是在演戏,为了不让他的间谍身分被拆穿。德田先生和特露德是第四世界的使者,为了让丧葬局在人体实验中制造的军团变回人类而活动,他说已经把几个人成功带往第四世界了。所以我也──」

  「你先等一下。证据呢?你其实是军团,还有特露德是第四世界的使者,这难道有证据吗?」

  我的质问让玫瑰沉默了,寂静飘荡在我们之间。撞击阻隔墙的雪野的攻击不知何时已经歇息。但是既然我还没找出雪野突然被控制的原因,就无法乐观看待现况。

  「……那个,葛见哥哥,你……还没有看过吧?」

  玫瑰打破沉默,万分难以启齿地如此问我。

  「还没看过?……你是说那个用我的名字命名的档案夹?」

  「原来你看了啊。」

  玫瑰咬紧嘴唇,双手环抱自己。

  「……既然这样,你应该也能理解德田先生说的都是真的……我究竟是什么东西,在那个人体实验室又制造了什么……!」

  「等等,那个影像是……」

  「我一旦去了第四世界,恐怕就没办法再回到这里了。」

  玫瑰打断我的话,急促地接著说:

  「但是,我一点也不想让葛见哥哥见到我变成怪物的样子。只有这件事……只有这件事我绝对不愿意,无论是我伤害你,或是被你杀掉。所以我……!」

  说到这里,玫瑰的感情溃堤了。暴露自己的真心,像个挨骂的孩童双手握拳,点点泪珠不停滚落。

  「但是,我心里还是……有一份希望葛见哥哥能知道真相的心情……所以,才会留下那个上锁的档案……」

  玫瑰再度垂下头,低声说著对不起,伸手紧揪我的裤管。

  「……让葛见哥哥……看了那种恶心的东西……」

  我用自己的手覆盖她的手,凝视她的双眼。

  「先等等。玫瑰你说是证据的那个影片档,因为一些缘由,我看的时候雪野跟贝芮特小姐也在场,但她们两个都说那是葬花少女的特殊治疗现场纪录影像。」

  「治疗?她们说那是治疗……?」

  玫瑰无法置信般摇头。

  「对。她们说那个地方也不是什么惊悚的人体实验室,而是ICU。所以那个影像本身──」

  「你骗我。那种情景、那种东西怎么可能是治疗……」

  我想那确实是难以接受的事实吧。如果当时对我说明的人只有贝芮特,也许我也不会相信。看见那影像,一定会误会自己的本质是军团吧。那影像的确拥有那样强大的打击力。

  「那是大家欺骗了葛见哥哥──」

  「雪野也骗了我?玫瑰觉得连雪野也说谎了吗?」

  「……如果是为了保护别人,她也是会说谎的。小雪也曾经好一段时间瞒著葛见哥哥,不告诉你这里其实是宇宙。所以光是这样,我没办法认定德田先生说谎……」

  玫瑰说的也没错。现在我们两个再怎么讨论也无法得知真相吧。

  况且丧葬局也是有无论大小事都当成机密的一面,就算雪野本人没有说谎,也有可能上级告诉她的知识本身就是假的。

  「……不找德田问清楚就无法得知真相吗?」

  我叹息的同时如此说完,低下头握住玫瑰的双手。

  「不过,就算玫瑰真的是军团,我也一点都不介意喔。毕竟我自己也是个莫名其妙的生物……况且,无论变成什么模样,我一定会帮你复原。就像当时我改造了自己的身体,我拥有的就是这一类的能力。我保证我会找出办法让你恢复原状。所以──」

  所以,接下来该怎么办呢?现况下,她是恐怖分子。尽管她实际上的行径与Carpe diem的认知有落差,但是她与政府为敌这件事终究是事实。她现在是Carpe diem政府的敌人了。

  「抱歉……」

  毁恨让我哽咽。

  「要是我当时没放你走就好了。像是在咖啡厅那时候,还有你来公寓停车场的时候,如果我拦下你,早点把话问清楚就好了。」

  「请、请别这样说,那不是葛见哥哥的错。没有坦承是我的决定。是因为我不想让葛见哥哥知道……不可以这样喔,请不要夺走我该承担的事物……」

  玫瑰安慰般抚著我的手,摆出笑容。然而笑脸上的嘴唇和眼角还是抽动著。

  「……虽然我想送特露德回到故乡,但看这状况应该是没办法了吧。」

  「故乡……所以玫瑰你要求丧葬局交出特露德,就是因为这个理由?」

  「是的。是这样没错。」

  原来如此。总之我目前大致理解了玫瑰行动的理由。虽然丧葬局说谎的可能性或是玫瑰受德田欺骗的可能性同时存在,但那是另一回事了。

  不过,既然玫瑰相信特露德是第四世界的使者,那么玫瑰果然从来没有控制过特露德吧。虽然我确信如此,但这么一来特露德头颅内的受体的用意为何?

  「对了,那特露德头部的受体是为什么才刺进去的?」

  「那是为了治疗。特露德是为了调查据信位于蝶蛹内的人体实验室而参加蝶蛹解放作战。她在那时头受伤,脑部留下重大障碍……我为了治疗她的伤势才植入受体。」

  我在解放作战遇见特露德的时候,她头上的确绑著绷带。但是从她的反应来看,伤势似乎没有那么严重。

  「头部受伤的事,你是直接听特露德讲的?」

  「不是。这些全都是德田先生告诉我的。」

  「……特露德为治疗头部的伤而被要求定期使用的眼药水,里面其实含有奈米机器,关于这一点你知道些什么?」

  「咦?没有,我不晓得……难道有我之外的其他人也为她进行治疗吗?」

  「不清楚。」我如此回答后摇头。不过这未免也──

  「我觉得你应该稍微多怀疑一点吧?这样讲也许有点伤人,但光就我听你说的这些,那个德田摆明了就很可疑啊。现在也发生了一堆玫瑰明明没做的事。你该不会是被人利用了吧?」

  「……曾受军团蒙骗的葛见哥哥这么说,还真的满有说服力的呢。也许真的如你所说吧。但是,不晓得会不会被其他人得知的状况下,我没办法轻率地找人确认或讨论。万一秘密泄漏,无可挽回的不会只有我,我一直以为状况是这样的。」

  彷佛放弃了一切的平稳表情透出些许后悔。

  「况且,贝芮特局长也说过破坏三六式的就是特露德吧?特露德虽然在蝶蛹解放作战时找到了那个档案,却没有机会带出来。为了取回映著我的那个影像档,她甚至为我做了破坏三六式这种危险的事……所以我为了报答她,时常造访她的房间。」

  「做菜只是藉口吗?」

  「不是,实际上我也请她帮忙试吃。但治疗是在她睡著的时候──大脑休眠时进行,所以她应该也不知道。德田先生也说,这件事最好不要告诉她……」

  「……原来如此。那个德田计划和玫瑰一起离开这里?如果他在太空梭里,现在大概已经被鬼嶋的部队抓住了吧……」

  「没有。德田先生为我安排并准备了这次的逃亡计画,但是从昨天开始就联络不上他……所以我想说至少要带特露德回到第四世界。」

  「所以说,要求特露德一起上太空梭,这一点不在德田的计画中?」

  「是的。只是我个人的任性。」

  我抚著下巴思索。真伪先放一旁,德田为什么没搭上太空梭?现在他人在哪里?贝芮特小姐曾说过魔力增幅炉所在的地下研究设施就如同要塞一般。该不会……

  「玫瑰,我刚才说了,目前葬花少女的体内核正受到来自受体的攻击,你知道那是怎么办到的吗?似乎和魔力增幅炉有关。」

  玫瑰手按著耳机垂下头,两条长马尾自肩膀滑落,有如枯萎的花瓣垂下。

  「如果除了我之外有人能控制受体,那一定是如葛见哥哥所说,正在使用魔力增幅炉的二型改吧。因为那个目前和受体完全连结……虽然就安全方面的问题,我从来没告诉别人,但只要是懂得使用魔力增幅炉的人,虽然无法双向通讯,还是能做到单向通讯,换句话说其实能单方面对受体下指令……」

  「所以,现在应该有人正在使用魔力增幅炉攻击体内核吧!」

  「啊,不是。那个只是一种可能性而已。」

  玫瑰连忙摆手。

  「实际上我就算要做到同样的攻击,光是在身体某处植入受体其实没办法对体内核造成那么大的影响。除非受体直接植入核……」

  「那反过来说,只要将受体刺进体内核,就有办法透过二型改直接攻击?」

  「……是的。我想应该能办到。」

  入侵受到魔法污染的缆线隧道;小嘎的鸣叫声;再加上被植入受体的体内核……

  我在脑中一一检视这些要素,思索著各条件之间的联系。线条构成的轮廓在脑海中逐渐形成解答的图像。

  「……啊。果然,是这样啊……」

  我露出了空虚的笑容,仰望气阀的天花板。

  「葛见哥哥……?你怎么了吗?」

  玫瑰纳闷地观察我的反应。我耸了耸肩,再度提问:

  「……因为受体是魔法道具,只要是葬花少女,谁都能使用吧?」

  「是的。虽然无法自由发挥所有功能,但是能像我过去拜托葛见哥哥那样,植入任何场所。」

  「……玫瑰,听我说。虽然这只是我的推测……」

  就在这时,我的通讯器突然传出了嗡嗡的杂讯声。大概是通讯接通了。

  「鬼嶋先生?……或是……雪野?」

  我怀著几分期待如此问道。但传回耳边的声音并非这两人。

  『原来如此啊。』

  听起来老成但不年老的男人的和缓说话声。

  『不好意思,小陆。刚才我将麦克风设定为静音模式,一直听著你们的对话。』

  会称呼我小陆的人目前只有两个。一位是贝芮特,另一位是──

  「是……白峰总司令吗?请问你现在在哪里?」

  虽然我听说他平安无事,但听见他的声音让我再度感到安心与紧张。

  目前遭到左迁并受公安追捕的他既然直接联络上我,就代表事态有了重大转折吧?

  『现在我在蝶蛹内的分局。我从这里透过丧葬局的秘密频道与你的通讯器联系。与鬼嶋的通讯应该很快就会恢复。』

  「既然总司令一直在听,那么您应该也明白了吧,玫瑰现在在我的身边。但是雪野她……」

  『嗯。她似乎失控大闹啊。』

  「那家伙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会攻击我?到底要怎样才能让她恢复原状?」

  无论要领教雪野的敌意或将武器指向雪野,我都不愿意。如果有解决方法,我现在就想知道。然而事与愿违。

  『很遗憾,关于这一点我们目前也只能推测原因。但无论原因为何,如果身为葬花少女的白雪会妨碍我们解决状况,就得请同样是葬花少女的你应战。』

  「……只能战斗吗?」

  『目前的状况恐怕免不了。接下来我会负责指挥,你只要遵循我的指示即可。』

  指挥。这句话让我大吃一惊。

  「这样没问题吗?政府的公安正为了抓住总司令您,到处在找……」

  『这点你不用担心。人质之一的桑田内阁特命负责大臣,他是为了亡命至第四世界而与间谍合作。由于其他第四世界派的议员机密泄漏也曝了光,政治家们的焦点已经转往那方面。三神监察官似乎在不知情的状况下对桑田大臣提供了相当多的情报,现在躲回凯洛斯的本公司藏身了。』

  该不会他一时之间躲避公安追捕就是为了暗中释出这些情报吧?设想与准备之周到令我不禁咋舌。也许就像贝芮特二十年来与公安周旋,他也同样长年与政府战斗至今。

  『至于位于旧分局地底下的魔力增幅炉,二型改目前正以80%的效能运作中。此外,三型似乎有一段时间以100%的效能运作。由于雪野陷入目前状况的时间点与三型的运作时间几乎一致,因此我们研判间谍可能以某些方法利用了遗留在三型内部的艾莉丝的力量。』

  「艾莉丝的力量……」

  我怀著憎恨反刍这句话。我明明已经彻底消灭艾莉丝了,艾莉丝的力量却依旧阴魂不散。一想到这里,愤怒便在心底沸腾翻涌。而且那力量现在玩弄的对象是雪野,更让我无法忍受。

  「也就是说,现在发生的现象和芬之前受到控制的时候一样?」

  艾莉丝藉由掌控芬的罪恶感控制了芬。现在雪野也同样因为心中的罪恶感而受到操纵吗?

  『那样毫无节制的失控行径,与水晶棺当时受到的洗脑显然方向性不同。也许洗脑水晶棺的手法也包含在内,不过这次并没有调整到让当事人对周遭不抱持疑问,只是反覆激起焦躁的情绪……藉由过去的心理创伤来控制当事人。』

  「……那是德田下的手吗?」

  『德田恐怕正在那个地方直接控制魔力增幅炉,这点应该不会错……但他终究是人类,也许能命令二型改攻击体内核,但很难想像他能施展让白雪疯狂至此的魔法。况且还有眼药水中的奈米机器的疑点在。』

  没错。奈米机器的出处才是真正的问题症结。那是──

  我陷入沉思时,白峰参杂著不悦与无奈的说话声在耳边响起。

  『只是他本人居然会躲藏在魔法污染那样严重的地点……德田恐怕不惜一死吧。』

  「不惜一死……德田到底有什么目的啊?」

  让他情愿做到这个地步的理由究竟为何?难道是为了让Carpe diem坠落?

  『我们无从得知。虽然他的目的似乎是将野玫瑰送往第四世界,但为何要这么做,原因不明。正因如此,小陆你务必要守住身旁的野玫块。』

  「守住玫瑰……?我明白了。」

  只为夺取区区一名葬花少女让第四世界不惜闹出这么大的騒动,理由我真的无法想像。但是正因为对方太过不惜一切,我们更不能把玫瑰交出去。

  『魔力增幅炉的问题目前已经交给专家贝芮特处理。我就是为此把她叫回来的。对了,乌鸦的事情我已经得知了。我想你的猜测恐怕八九不离十吧,再加上核失控的原因和──』

  突然间,轰然巨响伴随著震动有如一把大槌敲向我们的脑门。

  「呀啊!」

  玫瑰无法承受冲击而跌倒。

  「……葛见哥哥!」

  玫瑰收起了刚才治疗我的荆棘树篱,恐惧般用双手紧抓住我。就在这时,耳边的通讯器传来一阵刺耳的杂讯。

  『……鸦、渡鸦……听……』

  「鬼嶋先生!是鬼嶋先生吗?」

  在我吶喊的同时,巨响与震动再度摇晃整个气阀。

  『渡鸦你听得见吗?白雪破坏了气阀的闸门要往你那边去了。还剩两层闸门。』

  鬼嶋咆啸。白峰说『鬼嶋,说明状况』要求他报告。

  『由于与白雪交战,损伤严重。弹药也所剩无几了。』

  「鬼嶋先生,损害严重该不会是──」

  『别担心,还没有人殉职。』

  鬼嶋马上否定了我最大的担忧后,语气苦涩地说道:

  『但是就当下的战力也难以继续拦阻白雪了。』

  「雪野的目的是玫瑰吗?」

  回答这个问题的人不是鬼嶋,而是白峰。

  『如果白雪正受到敌方控制,这个可能性相当高吧。但是小陆,在气阀内战斗会对Carpe diem整体造成严重影响。不好意思,得请你回到第一宇宙港内。鬼嶋,准备开启闸门。』

  鬼嶋一回答『了解』,下一瞬间警铃大作,开启闸门的机械传来启动时的运作声。

  雪野要来了,要再度面对她的敌意。紧张让我浑身僵硬,甚至觉得有点想吐。

  『小陆,我们正在准备对魔力增幅炉攻坚。贝芮特应该很快就会与我们这边会合。不好意思,为我们争取足以阻止增幅炉的时间。你不需要与白雪正面交战,但是绝对不能交出野玫瑰,知道吗?』

  「……我了解了。」

  保护玫瑰。这唯一的想法让我忍受著一切不适,等候闸门开启。

  闸门随著机械运转声而逐渐开启,在闸门的隙缝中我首先看见一抹红光。摇曳的色彩与扑向我的热量告诉我第一宇宙港内因为雪野的攻击而引发了火灾。恐怕是黑暗光辉射出的魔法产生热能与火花,点燃了燃料之类的吧。

  「四编背翼……」

  为了随时都能起飞,我让魔法粒子凝聚在背部,将玫瑰紧揽在身旁。为应付雪野的攻击,预先低声念出启动毁灭女皇的咒文前半段。闸门的隙缝流畅地扩张变大,三十公分、三十五公分,还不足以让人穿过那隙缝。雪野的魔法精准地从狭窄缝隙间射向我。如我所料。

  「──毁灭女皇!」

  然而下一个瞬间,雪野冲向闸门,短短一瞬收纳起背上的移动武装,凭著惯性硬是穿过狭窄隙缝,朝我飞了过来。

  「……还给我!」

  她吶喊著,手掌有如鹰爪飞快地捉向我的颈部。

  「……咕!」

  我连忙连同玫瑰一起压低身子,在几乎匍匐贴地的状态下猛踹地面起飞。

  「四编背翼,展开至最大!」

  闸门开启的隙缝还不完全能让我带著玫瑰通过。在通过隙缝时,手臂狠狠擦过组成闸门的厚重合金板,战斗服附加的护具在摩擦中喷溅火花。

  「玫瑰,有受伤吗?」

  「是的,我……」

  没事就好。我全速逃离雪野同时观察周遭环境。

  虽然我逃进气阀内只有大约十分钟,但这段时间宇宙港已经面目全非。也许是雪野的攻击引爆了一旁的燃料储存槽,排列在宇宙港内的太空梭有数架已经起火,刺眼的烈焰与弥漫的黑烟阻碍视线,炽热的空气烧灼著喉咙。照明消失,紧急照明的红色灯光已经点亮,白色的灭火剂正从天花板洒落。

  「鬼嶋先生,人质已经救出了吗?还有代替特露德的那位……!」

  在这片惨状中就算能逃过大火灼烧,一般人的血肉之躯暴露在高热与浓烟中根本支撑不了几秒。

  『部下已经安全了。然而太空梭内由于火灾与多次爆炸,几乎所有通道都被截断了。目前正全力进行搜索,但包含小笠原课长在内的数名人质仍然下落不明。』

  「……这样啊。」

  我咬著嘴唇,一面飞行一面俯瞰宇宙港。灭火剂和黑烟严重阻碍视野。我躲藏在浓烟中,悄悄逃进出击前藏身的天花板吊臂上方。

  雪野大概是追丢了我的身影,在宇宙港盘旋。在黑烟弥漫中也能清楚看见发光的魔法粒子来回移动。

  「葛见哥哥,虽然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德田先生和第四世界的各位都是怀著善意……不,也许他们有他们的打算,但真的就只是想把我带出这里而已。所以如果我出面就能让事态转圜──」

  「你安静。」

  没戴通讯器的玫瑰不晓得我和白峰之间的通讯内容,所以她还不知道白峰对我下的命令。

  「正因为不知道他们的目的,才更不可以把你交出去──」

  『小陆,有听见吗?』

  通讯声打断我的话,再度于耳边响起。这次不是鬼嶋也不是白峰。

  「贝芮特小姐?」

  『之前你说的那个,部下传来分析结束的报告了,无论是乌鸦的叫声或眼药水中的魔法道具……我现在就传送到你的装置。特露德点的眼药水含有的奈米机器,经过分析得知那是伪装成奈米机器的魔法道具。』

  「魔法道具?既然这样──」

  『没错。你的预料很可能猜中了。不过「那方面」还得等候分析。』

  「……结果还真的是这样啊。」

  其实只是很简单的推理。乌鸦学到的话语。那就是──

  『不过,这些事就先搁一旁吧。』

  贝芮特的声音打断我的思绪。

  『那魔法道具果然是控制特露德行动的一部分装置。真可怜啊,她恐怕数年来都维持在这样的状态下。』

  「数年?被控制这么久,特露德她没事吗?」

  『怎么可能没事。特露德的脑组织已经千疮百孔。间谍为了继续控制她,所以欺骗玫瑰来帮她治疗……但是她脑部累积的损伤已经来到连受体的振动治疗都造成反效果的程度。再加上葬花少女的肉体强韧度,其他人也无从察觉。如果当时渡鸦没有破坏她脑内的受体,恐怕不久后就变成废人了吧。』

  废人?也就是说,当时的特露德差点就变成间谍用过即丢的消耗品了?为了按捺胸中沸腾翻涌的情绪,我抓紧自己的胸口。现在可不能激动到忘我。

  「……特露德,有办法得救吗?」

  『我不是说过吗?我会遵守约定的。好了,档案传送完成。你确认一下吧。』

  我伸手摸向口袋取出战术传达装置。如同贝芮特所说,档案已经传到装置了。我尽快浏览,将内容烙印在脑中。

  「……贝芮特小姐,魔力增幅炉的压制状况呢?」

  『并不顺利。目前包含紧急暗码在内的所有程式都被窜改了。我过去事先预留的后门也被堵住了……现在我打算直接前往旧分局,直接连线。』

  「直接连线……是指武力制压吗?」

  『对方躲在地底深处,要杀进那边也不容易啊。不过只要打通旧分局废墟的通道,接触第二研究室的紧急线路,就可能从那里强行介入系统。线路本身非常牢固,构造上也不可能植入受体破坏。我猜测线路本身还没事。当然德田也不是笨蛋,应该会设下某些陷阱……不过,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为了不愧对正赌命战斗的你,我会努力的。』

  「……我明白了。请贝芮特小姐小心。我们之后活著再会吧。」

  『知道了。就这么办。』

  我结束与贝芮特的通讯后,玫瑰对我投出不安的视线。

  「葛见哥哥,贝芮特局长说了什么……?」

  「玫瑰,特露德似乎长年来受到某人的控制。对照至今发生的事件,那恐怕不是骗人的。所以她不是什么间谍,只是被第四世界利用而已。」

  「可是,这样一来德田先生说的……特露德是第四世界的使者──」

  「那是骗人的。特露德恐怕是受到德田的控制而参加蝶蛹解放作战或是去破坏三六式。若非如此,就无法解释。」

  「怎么会,那么我……」

  「那全都是谎言。你被德田欺骗,被他当作道具利用罢了。确实看了那个影像档,一般都会相信吧。说是治疗时的情景一点说服力也没有。老实说,哪边的说法是真的,我也不晓得。但是受体和二型改现在在你不知情的状况下被用来攻击葬花少女的体内核,这是事实。影像档的真伪先放一边,你被利用来发动可能击坠Carpe diem的恐怖攻击,这一点不会错。」

  愤怒让我感到一阵作呕。自己也许其实是军团──这对使用军团力量的葬花少女而言是最切身的恐惧,对认真固执的玫瑰就更不用说了。

  「玫瑰,也许你现在很受打击,不过拜托你仔细听我说。操纵特露德的装置是魔法道具。这意味著丧葬局内确实有个背叛者是葬花少女。当然那不是你,恐怕就是那个从缆线隧道发出通讯的人物。」

  「怎么会?可是,那会是谁……?被派遣到蝶蛹的只有我、特露德和小雪,再加上芬而已。难道这之中有谁是背叛者吗?或者说难道菈欧还活著?不,就算还活著,菈欧也不会──」

  这瞬间。

  「危险!」

  我把玫瑰拉向自己,紧揽著她从吊臂后方冲出。雪野的魔法剧烈爆炸,炽烈的白色光辉灼烧我的脚尖。千钧一发。

  「被发现了吗!」

  火灾仍然持续著,但是不断喷洒的灭火剂已经让黑烟变薄许多,视野至少能清楚看见四百公尺内的状况。烧焦的墙面与地面,以及焦黑的太空梭。

  「这种不公平的捉迷藏,拜托就饶了我吧。」

  我苦笑著躲避雪野胡乱扫射的魔法。我绝非游刃有余,但在这情境下,我也只能苦笑了。

  「──末日的果实啊。现身吧,死亡禁果。」

  我无法将枪口指向雪野,只为了抵销她的魔法而召唤好战者。

  「葛见哥哥,不可以!怎么可以让葛见哥哥和小雪战斗!总之只要我去第四世界就能解决一切吧?既然这样,现在我──」

  「我也不打算和她战斗啊。不要讲话,会咬到舌头!」

  我拍动四编背翼在空中回旋,保持一定距离从正面凝视雪野。

  「雪野!别干蠢事了,快点恢复正常啊!」

  这种恶梦,我可不想一直作下去。

  「……少、啰嗦。」

  但是雪野甩著头,昏暗的双眸直瞪著我如此说道。散乱的白色长发彷佛代表她的精神,在炽热的气流中飞舞。

  「……还给我!还给我啊!」

  她尖叫著,对我再度扣下黑暗光辉的扳机。激情驱使下使出的攻击并未事先精密构筑魔法阵。尽管如此,一旦命中,就算我能支撑,玫瑰恐怕也无法抵挡吧。

  我咬紧牙关专心于闪躲。如果这里是分区内部那样宽敞的空间要闪躲也许没那么困难,但是第一宇宙港全长不到一公里,高度也只有四十公尺,要闪躲雪野连连击出的魔法简直强人所难。雪野的魔法接连击中宇宙港,绽放刺眼光芒的同时发出巨响,在那轰声之中我听见玫瑰紧张地大喊。

  「葛见哥哥…这状况,很糟糕啊!宇宙港正在倾斜!」

  「……啥?什么意思啊!」

  根据贝芮特的估计,Carpe diem开始受到地球重力影响是在两小时之后。

  「在那之后不是才过一个小时吗!」

  「虽然只是猜测,我想是应该小雪的攻击和火灾的热能让宇宙港与管制区的连结处一部分损坏了。氧气可能也开始外泄了。因为这里是后来人工添加的部位,不像分区那样牢固!」

  「也就是我继续闪躲雪野的攻击,这个地方也许会先掉到地球?不过我可没办法全部抵销啊……」

  不过──

  也只能硬著头皮上了。

  「……玫瑰,你可以暂时自己飞吗?」

  如此一来,我就无法继续掩护玫瑰。但是我没办法带著玫瑰一起战斗。假设雪野在这状况下继续大肆开火,不久后宇宙港本身就会毁灭。既然如此,我除了上前迎击之外别无选择。

  「你打算怎么办?」

  我没回答她的问题,有如特技飞行般四处逃窜的同时反过来问玫瑰。

  「如果那家伙和芬一样因为心理创伤或罪恶感被利用而受人操控,我就得想办法为她除去原因。玫瑰,你想得到原因吗?」

  要论与雪野相处的时间,玫瑰远比我长。她肯定身为战友与雪野一同跨越过了无数难关。

  「你问我原因?」

  小巧的嘴唇转变为苦笑的形状。

  「……能让小雪的心如此纷乱,除了葛见哥哥之外怎么可能有其他事。」

  「是这样喔?」

  我睁大眼睛,玫瑰反瞪我一眼。

  「你以为她是为了谁才战斗了二十年……请快点去吧。我会一个人想办法远离,不会妨碍战斗的。只要葛见哥哥真心倾诉,小雪一定会恢复原本的她。」

  玫瑰挣脱我的手臂远离我。这个瞬间,雪野的魔法闪烁。

  「──悖德之镜。毁灭女皇!」

  我召唤银板为玫瑰阻挡攻击,白色魔法粒子在银板前方炸裂。我穿越爆炸火光直冲向雪野。

  「葛见哥哥!小雪……就拜托你了!」

  「知道了!你自己也小心点!……雪野!」

  雪野的红色双眸不理会玫瑰而直盯著我不放。她灵巧地沿著天花板飞行,同时对我连续射出魔法。我在空中将姿势改变为水平,头部对准雪野让可能命中的面积减到最小,一面闪躲魔法一面对雪野大喊。

  「雪野!」

  「吵死了!你是……你是我的……」

  「不要被愚蠢的洗脑控制啊,你!」

  我靠近她,用死亡禁果的枪身敲向她手中的黑暗光辉,架开枪口后冲进她眼前。我试著抓住并制伏她,但她已经在空中改变姿势,一脚踢向我的手臂,为了拉开距离而飞翔。

  「等等啊!雪野!」

  尽管飞行速度是我比较快,但就飞行技巧而言是雪野远胜于我。比方说在缆线隧道中她对我展现的灵巧动作。我们藉著假动作与急遽加减速交织而成的飞行彼此缠斗,追逐者与猎物的角色连连变换。在这之间,雪野抓住机会朝我开火,我闪过那攻击,等待破绽。

  「你真的很碍事!」

  雪野对著死缠烂打追逐飞行的我怒吼。她异常焦急地加速,拉开与我的距离后,在空中静止。随后她在黑暗光辉的枪口前方开始构筑几乎最大火力的巨大魔法阵。

  魔法阵的直径大约五公尺。万一被那魔法击中,宇宙港大概就完蛋了。我冷静地扫视四周,下方一度转弱的火势因为我们施展的魔法而更加恶化了。恐怕是因为爆炸火花点燃了重型机具或太空梭的燃料吧。

  四周被大火烧得焦黑,就连合金制的天花板都开始剥落,碎片在热气流与气体外泄所造成的强烈阵风中飞窜。宇宙港本身的嘎吱声已经响得刺耳,恐怕随时都有可能解体崩坏。

  然而──

  我也和雪野相同,静止在空中构筑魔法阵。

  短短一瞬间与雪野四目相对,同时扣下扳机。

  无法完全互相抵销的魔法能量在宇宙港中引爆。

  「……呜!」

  爆炸的冲击波让雪野一瞬间退怯。我看准了她露出的破绽一股脑冲向她。察觉我的逼近,她甩著散乱白发举起黑暗光辉要瞄准我。我一脚踢向枪身,随后对准雪野的额头赏了一记头槌。

  「呜!」

  我抓住在喊痛声中向后弹飞的她,把她整个人压向天花板。

  「雪野!听我说!」

  在那气息几乎能直吹到脸上的距离大喊,雪野终于停止挣扎。

  「小九……?」

  她的反应像是没发现她眼前的我,视线四处游移。

  「你在哪里?小九?我要向你道歉才行……」

  雪野像是寻找著我,对我伸出手。随后她彷佛头痛难耐般将手抱住头。

  「我……我要夺回小九……才可以……」

  雪野不停掉著眼泪开始啜泣,我牵起她的手掌按在自己的脸颊上。

  「雪野,冷静下来。已经没事了,玫瑰也平安。所以……」

  我抱紧她那幼小的躯体,让彼此的体温与心跳重合。雪野轻声回应「嗯」,点了点头说道:

  「小九,我们会永远、永远在一起喔……」

  随后,阴影笼罩她的眼神,她使劲推开我。

  「所以我非消除你不可。」

  雪野将黑暗光辉的枪口指向我,扣下扳机。在极近距离闪烁的白色粒子,美丽得叫人不可思议。

  「雪野!」

  来不及闪躲了。

  白光直接命中我朝著雪野伸出的右手。

  手臂不知飞向何处,一抹腥红在染遍白色的视野中飞散。

  *

  扰乱思绪的头痛让我苦苦挣扎。

  环顾四周,我坠落的地点因使用魔法的战斗而开了数个洞,这里是凯洛斯的太空梭货舱。强化塑胶制成的货物箱及装著军团尸体的标本瓶翻倒破碎,内容物凌乱散落。

  一度经过火舌舔舐的货舱中,四处都沾染著灭火剂乾燥后的泡沫,以及煤灰留下的浓灰色污垢。

  我过去好像也遇过这种事。

  「……小九……小九……!」

  头痛让我没来由地感到难过,我按著头呆站在原地哭泣。这时不知谁来到我眼前。

  「雪野,你没事吧?」

  断裂的右臂流淌著红色血液,有著红色头发与红色眼睛的,我的敌人。我绝不能容许这样的未来。

  我立刻出拳揍倒他,把他压倒在地面上。他没有抵抗。脸孔因为悲恸而扭曲,表情彷佛正承受著某种比伤口更疼痛的痛楚,看著我的双眼呼喊我的名字。

  「雪野……」

  听见不知谁尖声喊叫著「小雪!」,他则立刻吶喊回应「别过来!」。随后像是忍受著伤口痛楚,整张脸揪成一团。

  有如怪物咆啸的巨响声。响彻整座宇宙港的嘎吱声,震动著我的身躯。

  突然间我感觉到似曾相识。这光景我似乎曾在某处见过。

  我曾在某处见过同样的景象。同样是个四周被灰色环绕的地方,听著刺耳的巨响声,看著失去一条手臂的少年。

  「小九。」

  我下意识地喃喃说著,回想起事实。

  对了,这就是小九变成了军团的前一个瞬间,就是那时候的情景。我就像这样看著他流失的鲜血,听著在灰色世界中艾莉丝攻击时的巨响声。

  换句话说,现在可以让那一天重来。

  我理解了现况,虚弱地从他身上挪开身子,瘫坐在他身旁。

  「我……最后还是救不了小九。」

  眼泪因悔恨与自责而流个不停。

  「没办法给你像绘本上那样的快乐结局。」

  那一天的情感自胸口深处涌现。我一面哭泣,一面抚著那红色头发、抚著那黑色的皮肤,最后将手伸向他的脖子。

  「我不想让小九变成这样。」

  手掌中传来他的喉咙索求氧气的振动。

  这是军团。猫头鹰如此说著。我回答这就是我犯下的罪孽。

  这不是小九。

  我一定要消除这种错误的未来,非消灭不可。

  「……是因为我的关系?」

  让他选择了伤害自己的道路。让他变成非得伤害自己不可的存在。

  「是因为我,约定好要保护你。因为我把心脏,给了你……」

  他听见我的细语声,睁圆了红色眼眸。嘴在痛苦的喘息中断断续续地吐露言语。

  「……雪、雪野……不想让我……变成葬花少女……变成军团……?」

  「嗯。不想。」

  我一面回答,一面将力量注入勒著他脖子的双手。要快点结束这场恶梦才行,否则我就无法拯救小九。

  「我也想接受小九的选择。」

  悲伤好像快把我逼疯了。胸口中像是藏了块烙铁般疼痛,那甚至像是我胸腔中他的心脏正斥责著我。

  「我真的好想接受。真的。但是,我无法忍受小九受伤。我真的很讨厌。我一直把这个想法锁在心底,因为那只是我的自私。我不想让小九为难。」

  我的眼泪一滴又一滴落在他的脸颊。滚动的水珠在沾满煤灰与血渍的他的皮肤上留下泪痕。

  「但是猫头鹰说了,只要抹消你就能恢复原状。说我该这么做。」

  「猫……猫头鹰?」

  「撬开了藏在心底的想法,摊开在我眼前。告诉我,我应该要修正我自己扭曲的未来。是我害了小九,这就是我的赎罪。」

  「混帐、东西……那是我的问题,和雪野无关啊。」

  他如此说道,一边说一边举起左手触碰我的脸颊,那触感与体温让头痛更加剧烈。

  「嗯。我知道啊。你的心意,我全知道。可是……!」

  像是要遮掩从他身上感受到的某种东西,猫头鹰的声音催促我──消除这家伙。

  痛楚有如一根又一根的钉子灌入脑中。惨叫声自唇间泄出。

  「雪野!可恶……为什么会被束缚成这样啊?你对那种事一直抱持著这么深的罪恶感吗?」

  我的惨叫与猫头鹰的啼叫遮盖了他的声音。头痛越来越剧烈。我放开了他的脖子,一面呻吟一面抱著自己的头颅,死命搔抓。

  「你是军团……你是敌人……你……不该存在!」

  身体彷佛变得四分五裂的错觉。不理会我的心,意志重新凝聚构筑。

  头盖骨紧缩,猫头鹰在脑海中啼叫。

  ──消除这家伙。

  ──破坏这家伙。

  ──杀了这家伙。

  为了逃离这痛苦,我从他身旁跳开。

  「身体、心情……不听使唤啊!因为我身为葬花少女的根源就是憎恨啊!」

  因为憎恨是我的本能。

  面对化作军团的你,我只能憎恨。

  「雪野!」

  我──

  猫头鹰说,彻底摧毁这错误的未来。

  我的手臂再度将黑暗光辉的枪口指向他。

  他一点也没打算闪避,只是缓缓地从躺在地上的姿势站了起来,红色双眼流露痛苦的眼神看著我。

  他解除了死神状态。

  红色头发、红色眼睛与黑色皮肤,所有身为军团的特徵都消失,失去魔法粒子的保护,任凭手臂的断口流淌鲜血,他对我大喊:

  「雪野。」

  猫头鹰再次要求我杀了军团。可是眼前的他不是军团。失去了目标,我大叫:

  「……消失啊!我要消除军团的未来……我非杀不可。」

  否则我心中十二岁的小九不会得救。

  「雪野。」

  看著站不稳的我,他的表情扭曲为温柔的形状。他微笑著,走到黑暗光辉的枪口前,任凭右手臂不停流失著血液,对我伸出左手。

  「我喜欢你啊。」

  失血过多,那张脸庞逐渐变得苍白。然而凝视著我的双眸不知为何依然坚定。

  「早在第一次见面时,就一见钟情了。我能够挣脱艾莉丝的洗脑,还有选择放弃身为人类,都是因为有这份心情。」

  「那是,我的错,对吧?如果没有我,那就……」

  「我也无法忍受雪野受伤啊。那不是我们早就已经接受的事实吗?」

  「我知道啊!所以我不要啊!」

  我像个闹脾气的孩子大叫。抛开理性不讲道理,只管让感情爆发。

  「为什么不责备我?为什么要这么温柔?为什么……」

  我没办法还他任何东西。总是让他出手帮助,什么也办不到。自认为他所做的一切,最后总是更加束缚著他。我就是元凶,我就是源头。

  「……雪野也喜欢我吧。」

  我也知道就是了──他苦笑著如此轻声吐露。

  「所以才会这么痛苦吧。」

  就是这样。我如此回答,一只手举著黑暗光辉,另一只手拉扯著头发。

  「我当然喜欢小九啊!喜欢得不得了!一直、一直以来都是。打从小九帮我抢回绘本的那一天开始。否则我根本没办法忍耐这二十年!」

  在这随时都可能被军团杀死的世界。

  在这与我熟稔的人们一一死去的世界。

  跨越他们的死。背对他们的尸首继续走下去。

  「大家都轻易死掉了。在这么残酷的地方,没办法一直活下去!我只能把保护你当作唯一的支柱,可是……!」

  「雪野。」

  他站在枪口前方呼喊我的名字。我不理会他的反应吶喊著「为什么」。

  「为什么你出现在和我同样的地方?我不想要害怕著连你也失去啊……」

  「雪野!」

  杀了军团。猫头鹰在耳边细语。我的身体无法抵抗那指示。

  「不可以……」

  力量一点一滴注入勾著扳机的指尖。

  「……不要……」

  明知他就站在枪口前,我却无法抵抗。

  「……小九,快逃啊……!」

  我吶喊著。

  同时,我看见魔法粒子的闪光。白色的光芒覆盖眼前一切。

  猫头鹰似乎得意地笑了。

  「啊……」

  剎那间──

  「我哪会随随便便就死啊!」

  我在他的臂弯中。

  他一拳打偏了黑暗光辉的枪口,硬是把我揽进怀中。自右臂不断流失的赤红液体喷溅在我脸上,传来铁锈的味道、生命的气味与温度。

  「放、放开……」

  说话的嘴被他的嘴唇堵住。

  那是个粗鲁的吻,但是我感觉到他的呼吸,感觉到气息,以及意志。

  那份炽热融化了被猫头鹰的细语声束缚的我的心。

  「你那些烦恼,我哪有办法啊!」

  尽管痛苦地喘息,他还是如此吼道。像是为了与我的后悔依偎般,更加使劲在那只剩下的手臂紧抱住我,以颤抖的声音说道。

  猫头鹰的声音被他的声音掩盖而变小。

  「事实就是这样啊。我们已经变成这副德行了。二十年前差点被军团杀掉……尽管如此,事实就是事实……除了活下去之外别无选择啊。不管世界是多么不合理,我们只能接受现实啊!谁也没办法改变过去!只能努力改变当下的自己啊!」

  他一面流著血,一面用那嘶哑的声音对我怒吼。流失了换做平常人类理应早该丧命的大量血液,脸色铁青,冷汗直流,肯定很痛吧。尽管如此,他的精神克服了这一切,双眼坚定地直视著我。

  「但是……你可别搞错了。我可没有因为你而变得不幸。」

  斩钉截铁地断言后,他笑了。

  「我好歹也是男人。我可不想只让喜欢的女生挺身保护我,那样也太难看了吧。难道你喜欢上的是那种家伙吗?……不是吧?」

  孤身一人去找高年级生为我抢回绘本、明知危险却仍挺身反抗蝶蛹的支配者──我喜欢上的,就是那样鲁莽的他。

  「嗯……真的是这样。」

  更重要的是,我们对对方怀抱的罪恶感正是连结我们的羁绊。

  「……真像个笨蛋。」

  像是终于吐出了哽在喉咙的毒苹果,我先是浅浅一笑。

  随后主动让嘴唇印上他的唇。

  猫头鹰的耳语消失无踪。

  *

  挪开嘴唇后,雪野浑身无力地整个人靠向我。大概是因为她一直抵抗著洗脑,精神过度磨耗吧。

  「小雪!葛见哥哥!」

  听见我刚刚大喊「别过来」而躲在货舱角落待命的玫瑰跑向我。大概是判断一切已经结束了吧。她跑到我们身旁立刻发动了荆棘树篱,命令荆棘紧紧缠住我的右臂,在止血的同时进行治疗。

  「对不起……光凭我的能力,没办法连缺损部位都复原……」

  「……玫瑰?」

  察觉友人来到身旁,雪野露出欣喜的笑容,但立刻又难受地揪起眉心。

  「玫瑰是被德田骗了。德田把那个影像给玫瑰看,告诉玫瑰说她是丧葬局在研究过程中造出的军团,要她在变成大家的敌人给大家带来麻烦之前亡命到第四世界。除此之外,攻击葬花少女的体内核的也不是玫块,是欺骗玫瑰的德田用二型改干的。」

  我代替泪眼汪汪的玫瑰,向雪野简单解释状况。

  雪野出乎意料地睁大眼睛。

  「咦?……那个,就只是治疗中的纪录影像而已啊……」

  「葛见哥哥刚才也是这样对我说明的。可是我……对不起,我还是不晓得谁说的才是真的。」

  虚弱的雪野倚著我,将手伸向垂首的玫瑰,像是要开导她般轻抚著她的手臂。

  「在人类转变为葬花少女的过程中,有些人会因为无法顺利接纳军团的因子而死去。这个你应该知道吧?你看到的影像,就是病症中的一种。由于无法固定自己身为葬花少女的形象而失去人类的形体,算是罕见的案例。」

  道理上说得通,但是──

  「不过为什么雪野知道这件事啊?」

  「……因为治疗玫瑰的时候,用上了我的血肉。」

  「血肉?那种东西用在治疗上?……又不是吸血鬼。」

  那惊悚的字眼让我皱起眉头,雪野摇头回答:

  「由于病因是无法固定自己身为葬花少女的形象,而我是葬花少女概念的雏形,把溶有我的魔法粒子的血肉当作药品,也许能让她们固定自己的形象。而那影像就是临床实验时的纪录……因为那次实验成功了,我和玫瑰才能像这样见面。」

  「所以是小雪救了我……可是,如果那是真的,为什么从来没人告知我这件事?如果我事先知道,我也不会像这样──」

  玫瑰的声音因猜疑而起伏。我也无法完全否定雪野为了玫瑰而说谎的可能性,只能静静旁观事态发展。

  「……那是因为,玫瑰可能回想起失去人类形体时的心理状态,让整个治疗功亏一篑。况且……」

  雪野垂下白色睫毛迟疑了半晌。

  「……虽然玫瑰成功固定了自己的形象,但是我因为受到玫瑰传来的反作用,陷入长达数个月的昏迷……」

  「长达数个月……难道说,十年前小雪曾经昏睡数个月,就是因为我……!」

  玫瑰的肩膀猛然颤抖。罪恶感让她睁大双眼紧抿嘴唇。雪野见状轻轻摇头回答:

  「我不是说了吗?那是为了新疗法的临床实验,所以也不是你的错……但那种治疗法之后就再也没用上了。因为当时正好是Carpe diem内部与军团战斗白热化的时期,让最有战斗力的我无法战斗的损失反而更大……所以,那个影像真的就这么单纯。」

  说穿了,在现况下这也只是雪野单方面的说法,无法当场拿出任何证据。和德田为了教唆玫瑰所说的话语相同,同样是无法证实的言语。

  但如果两者之间真有任何差别。

  「相信我……求求你。」

  那就在于两人之间累积至今的羁绊吧。

  「我不想再看到玫瑰因为其他人撒的莫名其妙的谎言而继续受到伤害。」

  雪野垂下双眼如此说道。盖在玫瑰手背上的手掌使劲握住那只小手。

  「我、我……我……」

  玫瑰紧张得浑身僵硬,静静地深呼吸之后,反过来用自己的双手包住雪野的手。

  先是咬紧了牙,随后便坚定地说道:

  「……我明白了。我相信小雪。」

  「谢谢……」

  不安与猜疑肯定尚未完全拂拭吧。

  ──但是,就算雪野的言语可能是谎言,雪野对玫瑰的关怀绝非虚假。也许是这一点让玫瑰选择相信吧。玫瑰的回答让雪野安心,紧张的双肩倏地放松下垂,之后她有些难以启齿地问道:

  「……玫瑰,让你想要离开这地方,就只因为这个理由?」

  「什么意思?」

  玫瑰反问后,似乎立刻就理解了雪野的意思。

  「……小雪,光这件事我绝对不会自暴自弃的喔,女生可是很强悍的。」

  透过某种我所无法理解,只存在于两人之间的心有灵犀,玫瑰露出无所畏惧的笑容。雪野回了一声「是喔?」也还以同样的笑脸。

  「不好意思得先打断你们,不能继续待在这里了。总之先离开货舱吧。」

  「……没关系。反正话也说完了。」

  燃料起火时的恶臭加上氧气稀薄的窒息感让我开始有点头痛。

  我撑著雪野的肩膀,从货舱顶部开的大洞轻盈跳出太空梭。

  第一宇宙港已经严重倾斜,连接处随时都有可能断裂让整个宇宙港被扔进宇宙。我和雪野战斗时重新点燃的火势也没有消褪的迹象。也许是灭火剂耗尽了,也许是系统本身损坏了,就连洒水器也没有运作。看来得尽早离开此处比较好。

  「玫瑰,雪野可以交给你吗?」

  只剩一只手臂的我要在飞行过程中将雪野交给玫瑰实在太危险了,我先降落至宇宙港的地面。

  「我还有些东西得找出来才行。」

  「找出来……请问是什么?」

  「这次的事件还没结束啊。」

  「还没结束?……陆,你是指──」

  就在这时,紧急剎车的尖锐声响直刮在鼓膜上。有辆三四式特别搬运车在我们前方三十公尺处停车,穿著防护服的人物自驾驶座下车。

  「大家没事吗?」

  「小笠原小姐!你还没有逃生吗?」

  玫瑰发出近似惨叫的惊呼声,举起双手遮住自己的脸。

  「对不起……我把你当成人质,利用了你……」

  「没关系啦。况且我也有我的工作,没办法随随便便就逃出去。」

  小笠原语气柔和地打断了玫瑰的道歉,随后加快语调解释现况。

  「不过刚才的人质当中有些人受伤了,需要玫瑰妹妹的力量帮忙治疗,你能快点上车吗?」

  我知道了──玫瑰如此回答,要往小笠原迈开步伐。我默默地握住她的手臂拦阻。

  「……小笠原小姐,别再继续下去了。」

  「咦?什么?渡鸦小弟,什么叫『别再继续下去』?受伤的人不能放著不管吧?」

  小笠原睁大了那总是洋溢著睡意的双眼,我微微摇头。

  「别再继续下去了。为什么要做到这个地步……」

  说到这里,我不得不暂时打住。自胸口涌现的情绪让我一时难以言语。但是我还是非得把话说下去不可。我暂时屏息,深呼吸一次。

  「……小笠原小姐,你知道乌鸦吧?」

  「渡鸦小弟,现在不是讲这种话的时候了啦。有伤患在等啊。」

  「算我求你,请回答我吧。」

  像恳求又像命令的强硬口吻,让小笠原面露困惑神情后回答了。也许是觉得不能与我继续浪费时间吧。

  「乌鸦就是特露德妹妹养的那只鸟吧?我记得名字好像叫小嘎?」

  「你知道吗?乌鸦会学人说话喔。我有个认为现在还是二〇一四年的朋友住在蝶蛹里头,是他告诉我的。还有贝芮特局长也说她还在地球的时候见过。」

  「这样啊。我懂事的时候就已经在宇宙中了,鸟我只见过家禽和小嘎而已。不过这又怎么了吗?如果你满意了──」

  「那只乌鸦──小嘎它记住了啊。我们没听过的葬花少女的死神化咏唱。」

  「咦?……咏唱?」

  「登录名称,无名『No. 0823』。」

  我短促地说道。话语声不自觉地变得尖锐。

  「小嘎记住的那咏唱,其实是这名葬花少女的死神化咏唱。她曾在小笠原小姐的故乡因恐怖攻击而坠入地球的方舟上工作。形象是格林童话的『猫头鹰』,属性为『暗』,能力是『恶梦』。刺激对象的心理创伤使脑部活性化,提高治愈能力。虽然说明上是这样,不过好像也拥有轻微的催眠能力。不过因为上级判断这些能力在对抗军团的战斗中无法运用,因此被视为无名。」

  我一一陈述贝芮特刚才传送至我口袋中战术传达装置的资料。

  「怎、怎么了吗,渡鸦小弟?现在提起那个登录被抹消的无名要干嘛啊……」

  「没错。登录资讯其实被抹消了。所以贝芮特小姐分析时才会花了这么多时间。」

  「嗯,呃。渡鸦小弟?我这边有伤患在等啊。我要带玫瑰妹妹上车了喔。」

  小笠原对无法沟通的我摇头叹息,对玫瑰招了招手。但是我依然紧扣著她的手臂。

  「……我不会让玫瑰去的。小笠原小姐也一样。」

  「那、那个,葛见哥哥?你到底是怎么了啊?」

  无法理解现况的玫瑰满脸疑惑地转身看向我。小笠原的表情因为焦躁而失去平常的柔和。

  「渡鸦小弟!我很谢谢你担心我,但是你别太不讲理喔。」

  「那位无名恐怕时常在特露德家中死神化,次数多到连小嘎都记住了咏唱的发音吧。为了操控特露德。」

  「渡鸦小弟……?」

  小笠原的语气因狐疑而显得迟疑,歪著头像是不明白我到底想说什么。我不理会她的反应,继续说道:

  「贝芮特小姐帮我调查了特露德住家公寓的监视摄影机的纪录。结果,进出特露德家的就只有两个人,一个是玫瑰,另一个人──」

  我紧咬嘴唇,放开了玫瑰的手,召唤好战者。

  「──末日的果实啊,现身吧,死亡禁果。」

  随后将枪口指向小笠原。

  「背叛的葬花少女,就是你啊。」

  雪野与玫瑰轻声惊呼。至于被枪口指著的小笠原本人则是耸了耸肩回应我的指控。

  「渡鸦小弟,你冷静点动动脑。我怎么可能是葬花少女嘛,我的外表看起来有那么年轻吗?」

  小笠原一面说著,一面以肢体动作暗示她那凹凸有致的身体线条。我不回答她的问题,只是逐一陈述引导我最终抵达这个答案的思路。

  「现在,几乎所有的战斗型葬花少女与无名都陷入了活动停止状态。手法是藉由植入核的受体,以魔力增幅炉二型改发动攻击。」

  「渡鸦小弟,别再讲这种蠢话了。曾经体验过失去故乡的痛苦,我怎么会做这种可能让Carpe diem坠落的事呢?」

  「先将与二型改连动的受体植入核,让不只是交换时期逼近的葬花少女,连还有一段空档的葬花少女也更换为已植入受体的核。能达成这种大规模更换的人、有机会办到的人,就只有之前提议提前全面更新体内核的小笠原小姐。」

  「这就是你的证据吗?」

  小笠原微微苦笑。

  「那也许是真正的间谍准备好了已经植入受体的核,而我在不知情的情况下交换而已吧?」

  「……我找到了特露德点的眼药水。贝芮特小姐也很惊讶,居然用这种方法注入魔法道具。」

  眼药水。一听见这字眼,小笠原的视线挪开了。

  「我、我不知道什么眼药水──」

  「过去就算有谁发现那眼药水,的确能以『治疗用奈米机器』这样的理由搪塞吧。但是那骗不过贝芮特局长。所以你想在我们发现眼药水之前,先封住特露德的口吧。你当时会尝试从我口中探听特露德的状况,这才是真正的理由。我当时还以为小笠原小姐只是因为关心我们。」

  「渡鸦小弟,贝芮特局长对你说了什么啊?你对我的信任,是这么容易动摇的东西吗?」

  彼此的说话声都变得沙哑。大火烤乾的空气与弥漫的黑烟灼烧著喉咙。

  「我也没有完全相信贝芮特小姐说的每句话。但是,是你管理著对葬花少女而言不可或缺的体内核。而你也能藉自己的职务之便,为自己更换核。虽然我也考虑过贝芮特小姐其实是葬花少女的可能性……但是能控制特露德的,就只有小笠原小姐而已。目前占据魔力增幅炉的德田,也是你的属下。」

  我当然也不愿怀疑,我也想相信她。艾莉丝事件时是她救了我和芬。尽管如此──

  「只有你而已啊。现在能控制雪野、站在能与玫瑰一同前往第四世界的立场,以及一切都拆穿的现况下,仍然想要把玫瑰从我们身旁带走的人,全部都是──」

  更加倾斜的第一宇宙港发出怪物咆啸般的巨响,盖过了我的吶喊。尽管如此,小笠原大概还是听见了吧。她仰望天花板,肩膀下垂对著我笑了笑。

  「……这样啊,原来渡鸦小弟这样想啊。真叫人难过……」

  轰然巨响再次传来。下一个瞬间,三个货柜像是要淹没我们般沿著倾斜的地面滑向我们。

  「雪野,玫瑰!」

  我连忙把雪野揽向身旁并向后跳开,但只剩一条手臂的我无法连玫瑰也一起拉开。

  来不及逃离的玫瑰身影被货柜掩盖。

  「可恶!」

  由于急遽运动,让我眼前一阵发黑。尽管出血止住了,流失的血液也不会复原。

  「玫瑰,没事吗?」

  我一只手抱著雪野,摇摇晃晃地起飞。

  「玫瑰!」

  没有回应。虽然想找,但贫血让我看不清楚前方景物。她到底在哪里?该不会被货柜压在底下──最糟糕的可能性掠过脑海。就在这时。

  「她没事喔。」

  从未听过的少女说话声从视线死角的货柜后方有如歌唱般响起。

  灰色头发有如失去光泽的羽毛,移动武装也是同样的灰色,眼眸则是月亮般,或者该说是猛禽般的金黄色。失去意识的玫瑰被少女搂在身旁,少女的另一只手则握著看似好战者的金色手枪。指向我的枪口前方已经展开了魔法阵,看起来随时都能发射。

  「……你是……小笠原小姐吗……?」

  身体的轮廓比我所知的小笠原还要纤细而锐利,圆润脸颊稚气未褪,明亮的大眼睛。骨盆与胸部的线条显然不属于二十多岁的女性,外观上全是个十来岁的少女。

  少女将好战者直指著我,笑著回答:

  「对啊……啊,因为小笠原是我为了潜入Carpe diem所用的假名,也许我该回答『不对』吧?怎么样?真正的我,其实还满可爱的吧?」

  小笠原眯起那有如猛禽的金色眼眸,摇了摇那头羽毛般的灰色发丝,稍稍转动那细瘦的颈项。随著她的动作,被她抱在身旁的玫瑰的手臂无力地垂下。

  「没有死神化的时候,我为了不让人家怀疑我是葬花少女,脸型和体型都经过整形。为了配合外观,连口吻、声音和个性也得刻意另外假装。必须特地摆出一张老脸过生活,就女生来说真的很伤心呢。」

  「你对玫瑰做了什么?」

  该不会她打算控制玫瑰吧?像是一眼看穿我的担忧般,小笠原摇头。

  「只是让她稍微作个恶梦而已。毕竟她可是重要人物呢。如果可以,我也不想让她受伤。而且如果情况允许,我也不想和满身疮痍的你战斗。希望你退让。」

  「……我们、不会服从于你!别讲这种自以为是的话!」

  激动的雪野自我的臂弯中挣脱,一口气冲向小笠原。

  「就是说嘛。我早就知道了啊!」

  转变为少女模样的小笠原用那纤纤食指扣下好战者的扳机。月光般的魔法粒子有如箭矢飞向雪野。

  「──悖德之镜,毁灭女皇!」

  雪野展开毁灭女皇阻挡小笠原的攻击。

  然而不知为何,小笠原的魔法穿透了雪野召唤的银板。

  「我的魔法是对精神起作用。毁灭女皇是用破坏之力彼此抵销,没办法防御喔。」

  「雪野!」

  遭魔法直接命中的雪野按著头,倒在小笠原的脚边。尽管倒地,雪野还是凭著执著伸手抓向小笠原的脚踝,但动作虚弱无力。

  「……唔、玫瑰……快逃……」

  「小笠原小姐!」

  我为保护雪野而对小笠原射出魔法。小笠原轻盈飘动闪躲魔法后,再度攻击雪野。雪野发出细微的哀号,身躯一阵痉挛后不再动弹。

  「真不愧是渡鸦小弟。看来我的魔法已经无法再控制小雪妹妹了。不过,就算小雪妹妹再强悍,继续受我经过三型增幅的魔法击中,脑子会承受不了,真的发疯喔。」

  「小笠原小姐,你居然──」

  敌意与愤怒暴发了。

  「不但欺骗玫瑰,还控制原本有如你妹妹的特露德,把她折磨得不成人形,而且还像那样挑起雪野心中的伤口……你还是不是人啊!」

  「不好意思,我赶时间!」

  打断我的怒骂声,小笠原眯起那猛禽般的双眼,以充满敌意的低沉语调说道:

  「我得到第二宇宙港夺取新的太空梭才行啊。如果不希望小雪妹妹多受苦,你就帮我开路吧。」

  这时,鬼嶋的声音自广播系统中传出。第一宇宙港内的喇叭已经几乎全毁,音量相当小,音质粗糙不时破音,尽管如此已经足以传达他的意思。

  『小笠原,听得见吗!通往外界的闸门已经全部封锁了。你已经无路可逃,乖乖投降吧!视你能提供的情报,司法交易并非不可能。我们不会亏待你的,所以──』

  鬼嶋的声音在暴风中消散。我依然将枪口指著小笠原,小笠原则将枪口指著雪野,我们彼此互瞪。

  「……他都这么说了。你以为你有办法逃走吗?难道鬼嶋先生会为了让你逃走而打开宇宙港的闸门吗?」

  我以言语进一步逼迫,小笠原苦笑道:

  「所以啊~~」

  她以嘲笑愚者的口吻说:

  「我刚才不是拜托渡鸦小弟帮我开路了吗?你的魔法甚至能打穿分区的底盘,要轰出一条直通第二宇宙港的直线道路也易如反掌吧?」

  「什么……!」

  「第二宇宙港贴附在第五分区的外侧。根据我的计算,只要从你的现在位置后退五十公尺往右边三十度帮我开一炮,就能打出一条刚好的通道。」

  「你疯了吗?万一在第五分区打出破洞,我的魔法也许会击中里面的居民啊。我的魔法有多少威力,小笠原小姐应该是最了解的吧!」

  「……我有我的使命啊。既然我来到这地步,为了达成我的使命,良心什么的扔掉也无所谓,不对,早就扔了。」

  那理所当然般的平静语气,让我感受到她的坚定决心。然而我终究无法接受。

  「小笠原小姐,你说的使命到底是什么?小笠原小姐之前不是也努力救了芬吗?对我们葬花少女不是一直那么温柔吗?」

  「那只是假装的。为了骗取你们的信任。」

  「你说谎。你的应对中总是带著诚意。在分局被艾莉丝占领时,与我道别时你明明也已经身陷危险,却还是接受了我想救芬的任性……我不认为那单纯只是骗局的一部分!你当时不是还告诉过我,要我贯彻我的想法吗!」

  在那自己可能也丧命的状况中,用那温柔的说话声鼓励我。

  「所以我完全无法理解啊,让我觉得无法接受啊。那样的你居然会欺骗别人,利用别人过去的创伤控制人,这种行为不是和艾莉丝没有两样吗!告诉我啊,让你愿意背叛我们的信任也要相信的东西,到底是什么啊!」

  背叛二字让小笠原的金黄色眼眸左右游移。轰鸣声再度响遍宇宙港。像是在那巨响声中摇摆般,小笠原散发著某种近似绝望的气氛,悠悠仰望上方。

  「……Primarius。」

  随著那欠缺抑扬的语气吐出的字眼,我并非没有印象。

  「我记得,那是第四世界信奉的救世主的名称吧?那种虚假的东西为什么……」

  面对纳闷的我,小笠原露出温柔的笑容。现在她的外观无论是长相或体型、眼睛与头发的颜色全都与身为丧葬局职员的小笠原丽全然不同,但是她突然露出的柔和笑容,却是我熟知的小笠原的表情。然而她手中的枪依然指著雪野,视线的移动也是为了观察我和雪野的动静。

  「Primarius是代表『第一位』的拉丁文,这你知道吗?」

  「那又怎样了?」

  「听过『分离体』这个名词吧?」

  小笠原询问时的态度像老师耐心教导迟钝的学生、像姊姊在开导愚笨的弟弟。那态度与状况之间的落差让我感到一阵心酸,我呻吟般回答:

  「那是指,军团的阶级吧。」

  「阶级啊……这样说是没错,不过有一点差距。军团是以复制增殖的生物,每次复制都会让能力减弱。越接近起源的军团,能力就越强大,在军团内的地位也越高。艾莉丝是第三分离体,分离体前面冠上的数字越小,地位就越高。」

  纤瘦少女的灰色头发在突如其来的热风中翻飞。

  「Primarius,指的就是军团的第一分离体……军团的始祖。」

  军团的始祖?在口中反刍那字眼理解意义之后,疑问让我皴起眉头。

  「第四世界的教义并非全然是妄想,这一点我明白了。但是那和玫瑰有什么关联?为什么找上她──」

  「我们的领袖,看过了我让特露德妹妹自新宿的地下设施取回的影像后,断言玫瑰妹妹就是Primarius。」

  「那影像我也看过了。不过雪野和贝芮特小姐都说那只是治疗时的情景。」

  「只要是小雪妹妹说的话,你就照单全收吗?」

  真是个无可救药的男生啊。小笠原如此笑道。我点头回应「是啊」,怀著确信直视小笠原的双眼。

  「那家伙也许会对我有所隐瞒,但是从来没说过谎。」

  「是喔?不过,至少我从来没见过那样特殊的案例……不,就算小雪妹妹说的是事实……」

  小笠原脸上的笑意消失了。

  「我只会相信我相信的人所说的话。就像你相信小雪妹妹一样。」

  「那么,只要是那个领袖说的话,小笠原小姐就会全盘接受吗?为什么那个人能断言玫瑰就是Primarius?假设玫瑰真的是Primarius,第四世界又想利用她做什么事?」

  「渡鸦小弟的问题真多耶。你想用对话争取时间吗?我不会中计的喔。」

  她不留余地如此说道,强调手中好战者般轻轻摇晃手枪。扣著扳机的纤细指尖开始施力。

  「……好了,你该选择了。接受我的要求,或是让小雪妹妹变成废人。」

  我怎么可能做出这种选择。我没有放下瞄准小笠原的死亡禁果,让她显露焦急。

  「一个陌生人和小雪妹妹,你的爱情应该不会在这种选择上迷惘吧?」

  「──没错。葛见哥哥,没什么好迷惘的!」

  这瞬间,被小笠原揽在身旁看起来失去意识的玫瑰一面痛苦呻吟一面挺起身子。她将掌心对准小笠原,手中射出了无数的受体。

  「啧!刚才的魔法太过保留了啊……!」

  她为了闪避受体,瞄准雪野的枪口有所晃动。抓住小笠原这瞬间的破绽,我冲向雪野,把她拉到自己身旁。

  玫瑰也为了逃离小笠原身边而正要朝我们飞行。

  「别想逃!」

  小笠原的枪口转向玫瑰。我则攻向她持枪的手臂。虽然她咂嘴闪过我的攻击,但形势已经完全逆转了。小笠原手上已经没有人质,她的目标玫瑰已经回到我们身旁。

  「小笠原小姐,真的别再继续下去了。你已经无路可逃了。请仔细想想,军团的第一分离体这种东西怎么可能落在人类手上。明明就没有证据显示玫瑰就是你在找的东西,为什么──」

  「我们的领袖,还有白峰与贝芮特,都曾经是军团的实验体。」

  小笠原完全表露出情绪,呕血般大喊。

  「实验体……?」

  我过去在蝶蛹内经历的事,贝芮特和白峰也都亲身体验过吗?

  彷佛看穿了我心中浮现的疑问,小笠原面露苦笑。

  「不是艾莉丝之前尝试的那种扮家家酒的实验。最古老的三人,远在军团侵略人类之前,他们就已经活在这世界上。那三人的确掌握著我们所不知道的世界的秘密!」

  「什么……」

  「你如果觉得无法置信,不相信也无所谓。我也没想过能得到渡鸦小弟的理解。」

  那并非完全不可能。贝芮特和白峰显然都年轻得与年龄不符,再加上从丧葬局这个特殊机关设立的当初就位居要职,背后肯定藏有某些重大原因。

  「我们的领袖告诉我,只要能得到Primarius就能拯救人类!那个人说的话是我唯一的希望啊!」

  「就算这样──」

  「你的理由正确与否根本无所谓。无论谁要怎么评断我,我现在除了前进别无选择!」

  语毕,小笠原对我们扣下扳机。

  *

  暴动当时的疯狂,我仍然记得。在脑海中依旧历历在目。

  人们口中的恐怖分子──一部分葬花少女的失控,经过同样身为葬花少女的部队镇压之下,在十八个小时内收场。然而导火线已经引燃了。居民心中对我们长年来累积的不信任与恐惧,最终朝著排除我们的方向暴发。

  我们这些葬花少女虽然身怀军团的力量,甚至不会年老,但我们终究是人类。同时正因为我们是人类,差异让我们受到大众的排斥。那并非道理所能解释,是扎根于人类情感根源之处的生理性厌恶。

  也许那就是佛洛依德所说的「对微小差异的自恋」。换个方法描述,有点类似「相似的人反而处不来」吧。细微的差异反而容易孕育深重的憎恨。

  也许个人有办法超越人天生拥有的这项特性,但人类最终还是具有集团性的生物。在群体的意识中,个人的思想不具意义。

  至少,经历过那场暴动的我敢如此断言。

  大家心里都很不安。

  大家在这个抑郁的封闭环境中缓缓走向疯狂。

  所以这也是没办法的事。现在的我能够如此谏解。

  尽管所有的朋友都被杀了,尽管下手的是熟识的人们,我依然能认为原因归于环境恶劣。在看不见未来的宇宙空间中生活,加上对军团的恐惧才是真正的祸根。我真心这么认为。

  那个人对我说,能拯救这样的人类。

  只要能带著白峰暗地里持有的Primarius前往第四世界,至少第四世界将永远自对军团的恐惧中解放。

  所以我──

  *

  「不抓住那份希望,我就没办法活下去!德田的想法也相同,所以他现在也赌上了性命。」

  小笠原一面喊叫面展开无数的魔法阵施展攻击。

  「渡鸦小弟其实心里也明白吧?被逼到如此绝境的人类根本没有未来!既然如此,我选择就算只剩第四世界也要生存下去的道路!」

  我以死亡禁果试图迎击,但是彼此的魔法却互相穿透。或许与毁灭女皇无法抵挡的道理相同,魔法的性质不同而无法互相碰撞抵销吧。

  「玫瑰,快带著雪野逃出去!」

  我对著小笠原射击魔法当作牵制,趁这空档把雪野交给玫瑰。

  「鬼嶋先生,听得见吗!现在玫瑰要往你那边去了。在我挡住小笠原小姐的时候,请让玫瑰和雪野从闸门离开宇宙港!」

  『收到。但是闸门的运作机关出了问题,得花上一点时间。』

  「没关系!」

  「离开?那葛见哥哥……」

  「少废话了,雪野就拜托你了!」

  玫瑰欲言又止,但最后还是服从我的指示。

  「请务必平安回来。」

  只留下这句话,立刻朝著闸门飞行。

  「别想逃!」

  小笠原的好战者的光芒指向玫瑰。

  既然毁灭女皇和好战者都无法抵销对方的攻击,我能办到的就只剩一件事。我冲进光束与玫瑰之间,代替玫瑰用身体抵挡。

  「可、可恶……」

  光芒并未让我添增肉体上的伤害。取而代之的是某种近似绝望感,却又凶暴而难以言喻的冲动自胸口涌现。有种脑髓被人搅拌摇晃的感觉,沉重的睡意直扑向我。

  「果然你能抵抗啊。我刚才已经判断让玫瑰的精神受创也无所谓,灌注了足以控制人的力量啊。」

  浑身缠绕金色魔法粒子的小笠原挑起嘴角。但她马上又抹去脸上情绪,直瞪向我。

  「之前我也曾经对著在停车场讲电话的你试过这招……不过看来我的能力不足以控制你啊。就请你小睡片刻吧。如果连这都办不到,就让你陷入疯狂自灭吧。」

  「我可不会那么简单倒下!」

  我踢向天花板,朝著小笠原加速。

  「很难说,试试看才知道!」

  金色的魔法阵密密麻麻地对著我展开。所有的魔法阵都瞄准了我直线射出魔法。我判断无法全部闪过,于是便放弃了闪躲,对小笠原以死亡禁果射出攻击魔法。由于缺少了右臂,让我觉得身体右边异样地轻,难以掌控平衡。用左手握住的死亡禁果也难以精确瞄准。为了弥补这些问题,我乱枪打鸟连续射击。倒在一旁的工作机具与货柜被我的魔法击中而爆裂。在剧烈摇晃的空气中,激起大量尘埃与碎片。

  无数的黑色光弹中有两发确实命中了小笠原,但她只是微微退了一步。

  「……可恶!」

  我回想起她的能力之一是治愈。

  小笠原是无名,战斗能力应该没高到哪去。我现在严重失血,还得担心宇宙港提前崩坏,再加上我无法对同样身为人类的小笠原全力开火,但是就算把这些劣势条件全部列入考量,照理来说她还是不可能与我势均力敌。恐怕不只是魔法效果,就连身体能力也利用三型大幅提升了吧。

  「不过,体格上的差距就没办法了吧!」

  我吶喊著全速冲刺,打算直接制服她。但是我的动作被她看穿并躲过。我全力追赶拉开距离的小笠原。金色与黑色的魔法粒子在熏黑的灰色空间中留下两道轨迹。

  「你还真是好心啊。只要全力开火马上就能击杀我了,却不这么做。不过就算这样,我也不会手下留情。我可不像你那样游刃有余啊。」

  「我还有很多事要问你!还有太多疑点要请你作证。所以我不能让你死在这里!」

  为了不给她展开魔法阵的时间,我一面飞行一面连续射击。光就单纯的速度来说是我在上。我很快就追上了她,一把扣住她的肩膀,把她踢向地面。小笠原纤瘦的身躯猛烈撞击焦黑的吊臂,在钢铁骨架上弹起之后,落在满是煤灰的地面。

  「我明明就还没放弃任何事,请别要求我接受你的绝望。」

  我立刻把小笠原压倒在地面,但因为刚才遭到魔法命中,精神和身体的动作都慢了半拍。

  尽管如此。

  「只要先破坏好战者──!」

  我松手放开左手的死亡禁果,伸手触碰小笠原手中的金色手枪。紧接著我按照之前的经验,灌注意念试图破坏──但是,没发生任何事。

  「这个凭你的力量没办法破坏喔。」

  小笠原讥笑道。我为了破坏而集中精神的空档被她逮到,她狠狠踢向我的侧腹,把我踢到一旁。

  「真是可惜啊,渡鸦小弟。这不是好战者啊。这是用来增幅我的魔法的装置,简单说就是三型的终端机。所以用你的能力无法破坏喔。」

  如此说著,恶梦的魔法接连射向我。

  「嗄……!」

  彷佛直接撕扯精神般的攻击让我差点昏厥,我咬紧牙根勉强维持清醒。

  「老实点直接用你的好战者轰向我不就好了。难道你想要逮到毫发无伤的我?你这种温柔的个性,真的,很叫人不舒服啊!」

  小笠原那悲痛的尖叫声不断刺穿大脑。胸口好痛。悲伤、绝望感与罪恶感以几乎叫人发疯的力道殴打著头颅。头很痛,痛到几乎叫人想死。

  『小九。』

  我听见雪野的声音。我反射性地要回答时,察觉那是小笠原的魔法造成的幻听。

  『不要再战斗了……』

  雪野不会再说这种话了。在我们两人一同面对复活的艾莉丝的那场战斗时,就如同我尊重雪野的坚持,雪野也同样会尊重我的坚持。尽管她怀著「不希望我战斗」的个人情感,但她会认为那是自己的自私而压抑。那就是雪野的真心。存在于我们之间的羁绊就是那么一回事。只要不受到精神操纵等外力的强迫扭曲,雪野不可能强迫我接受那样的情感。

  『就像你用艾莉丝的好战者攻击我一样,又要拿枪射谁吗?又要伤害谁吗?』

  「我不会做这种事。我是为了谁也不受伤害的未来而战斗的!」

  我吶喊回应那意图将我拖向绝望的声音,猛蹬地面起飞。

  小笠原为了追击而射出的魔法,击中我上一个瞬间所在的位置。

  「可恶,得先……拉开距离,重整……态势……」

  我呻吟著,为了闪躲追击而划出左右摇摆的飞行轨道。我用手遮在眼睛旁,想要抑制视野的摇晃。好想吐。

  『小九,别这样。』

  雪野的声音再度传来。灰色的羽毛掠过视野的角落。我不禁看向那幻觉。飞舞的羽毛化作漩涡,意识像是要被吸入其中一般。头很痛。

  『小陆。我是贝芮特。』

  像是要打破那阵阵头痛般,贝芮特平淡的说话声响起。我原本以为是幻觉,但那参杂著杂讯的说话声,毫无疑问出自通讯器。

  「贝芮特小姐!怎么了吗?」

  『成功入侵地下设施了。目前正与恐怕是德田设置的多脚自动兵器交战中。希望你再撑一下。』

  「……交战中?」

  果然没有那么容易解决啊。毕竟德田也赌上了性命,该说是理所当然吧。

  『你那边的战况好像不太顺利啊?』

  也许是从我的说话声中感觉到情势不佳吧,贝芮特以平板的语调笑道。

  「……你那边还好吗?」

  『再一点时间就能和魔力增幅炉直接连线。所以──』

  突然间,轰然巨响伴随著杂音传来。那沿著颅骨传导的不快感受让我差点惊叫失声。

  「贝芮特小姐!」

  刚才的声音是爆炸声吗?难道贝芮特出了什么意外?

  『不好……意思。只是防护盔被打坏……而已。不影响……作业。』

  「防护盔?那边的魔法粒子浓度到了致死等级啊!在防护缺损的状态下……」

  『……既然你也正赌命战斗,身为大人的我也不能退缩。我绝对会……你也……』

  她在严重的杂音中试图告知我状况,最后讯息完全断绝,就连杂讯也消失了。

  「贝芮特小姐!」

  我吶喊著的同时,小笠原的魔法从背后飞向我。穿著灰色移动武装的娇小身躯高速飞行,以少女的高亢声音对我喊叫。

  「渡鸦小弟,别想逃!」

  我往垂直方向回旋,利用剥落下垂的金属制天花板当作盾牌抵挡小笠原的魔法。我对她吼出即席编造的谎言。

  「……请住手吧,小笠原小姐!玫瑰已经逃到闸门的另一头了!刚才我接到通知了!所以她已经不可能再落入你的手中,你的计画已经失败了,请快点投降!」

  但是小笠原只是深感滑稽般笑道:

  「真是的,你还真不会说谎啊。谢谢你,看来我还有一点希望啊……既然这样,我也得更努力些。」

  她的攻击更加密集。射出无数魔法划出拋物线冲向我,我只能胡乱飞行闪避,没完全闪过,脚被击中,不具备物理破坏力的魔法,有如毒素侵蚀身体。视线的失焦更加严重,作呕的感觉彷佛内脏受到翻搅。不只是小笠原的魔法效果,失去右臂时的大量失血也让我的五感失常。视野异样狭窄且阴暗,不时瞥见猫头鹰的羽毛掠过眼角。

  「可恶!」

  我一面咂嘴,重新召唤刚才扔掉的好战者,对著追在我身后的小笠原反击。

  视线难以紧盯目标,几乎无法瞄准。我为了闪躲小笠原的攻击而选择不规则的飞行路径,但是无法控制身体姿势,好几次差点撞上地面或天花板。别说是瞄准她,就连自己的飞行都开始失去控制。

  「你轻敌了啊,渡鸦小弟。也许你以为凭你的能力要生擒区区的无名肯定易如反掌吧,但我的能力正是在对抗人类时最有效。正是因为看准了就算展开战斗,凭我的能力同时面对你和小雪妹妹也能获胜……那个人才会把这任务交给我。」

  那个人。小笠原口说这字眼时,说话声因虔诚而颤抖。

  尽管在这状态下,我要击败小笠原大概还是相当容易。只要把她的性命和第一宇宙港的安危完全拋诸脑后,我就能击杀她。然而如此一来,就连雪野和玫瑰的性命也会遭受危险。那不是我要的胜利。

  「……该怎么办才好?应该、应该有方法才对。」

  我试著思考,但因为小笠原的魔法,浮现脑海中的尽是雪野那有如责备我的哭脸。被那魔法击中这么多次,我也很讶异我居然还能维持意识。

  我几乎没有过去的记忆。因为没有过去累积的经历,小笠原的魔法能激发的罪恶感也不够强烈。落入小笠原控制的雪野与现在仍然能抵抗的我,也许差距就在这里。

  「……小笠原小姐。刚才说之前在停车场对我使用过魔法……」

  我会梦见雪野的死而昏倒大概就是因为那魔法吧。

  「不对,追根究柢来说……那家伙的能力对人才有效?对人……」

  我有如梦呓,绵绵不绝地念著脑中浮现的解决方案。若非如此,我无法维持意识。

  这时,我突然察觉。

  回想起贝芮特之前传送给我的档案。拥有如此强大能力的小笠原却没有得到代号的理由。

  「……对喔。」

  我喃喃说道,扯开嘴角。

  「要抗拒她的能力,好像也没多困难嘛……其实很简单啊。」

  既然如此──

  我看向自己失去的右臂,咬紧牙根下定决心。

  抱歉了,雪野。

  我洒出大量魔法弹遮掩小笠原的视野,停止飞行坠向太空梭的货舱。这里是刚才我被雪野击落的地点。

  我摔进了货舱内,焦黑如垃圾般的货物残骸以及破裂的标本瓶与军团的尸体散落一地。得到短暂的休息时间,冷汗一口气自全身上下冒出。急促的呼吸反而让肺无法顺利获得氧气,让我越来越喘。这时说话声从头顶上传来。

  「渡鸦小弟,你打算躲在这种地方休息吗?我不会让你得逞的喔,不击杀你我就无法继续向前进。」

  我凝视著直指向我的小笠原的枪口,放松了全身力气,露出笑容。在她眼中看起来也许像是放弃了吧。

  「……小笠原小姐,我最后可以再问一个问题吗?」

  「好吧。临死前的最后一个,我就回答吧。」

  她歪著那细瘦的颈子,催促我继续说下去。

  「……把玫瑰带过去之后,你有什么打算吗?体内核呢?这艘太空梭原本好像装有预备的核,但现在如你所见,什么也不剩了。你和玫瑰同样只剩一个月的寿命。你打算就这样度过余生吗?」

  「我不晓得。那个人说只要得到Primarius,剩下的问题都能迎刃而解。」

  「……这根本就是盲从嘛。」

  「不过,目前第四世界的确因为那个人的能力而免受军团袭击。第四世界不会遭受名为军团的灾祸,所以也没有葬花少女这种不幸的存在。就只有那个地方体现了我的希望啊!」

  「为了你的希望,牺牲任何事物都无所谓吗?现在因为你,失去葬花少女的Carpe diem恐怕会坠落喔!」

  「就算我不下手,这座方舟迟早也会坠落。」

  用那充满绝望的声音如此说道,小笠原露出空洞的笑容。

  「因为人类之间的争执啊。方舟的资源会渐渐枯竭。无论资源回收再怎么彻底,总有一天会抵达极限。那时……你前去地底下与艾莉丝战斗时,我不是说过了吗?我的愿望就是拯救人类。那不是谎言。我想要除去现在人类肩负的所有绝望。为了拂拭那一天我感受到的悲伤,为了将真正的安宁带给人类。」

  「……我刚才同样也说过了吧?不要随便要求我接受你的绝望。」

  我坚定地瞪视小笠原,小笠原别开视线。

  「你不会明白的。反正我也不指望能让你明白。」

  空洞的语气如此独白,她紧抿嘴唇。

  「好了,闲聊太久了。你真的很懂得争取时间呢。」

  「不是这样……只是因为小笠原小姐正在欺骗自己,因为小笠原小姐的温柔,心里对我们感到歉疚,才会不由得变得多话。」

  她俯视著我,愤怒般的情绪扭曲了那表情。也许我一语中的,也许我根本没说中什么,我不晓得。无论如何,我现在只能做我能办到的事。

  「渡鸦小弟,要求饶的话也该更──」

  「尽管有三型的辅助,你的能力的确非常有威胁性。」

  我打断她说到一半的话。

  「但你却没被赋予代号,是因为在对抗军团的战斗中没有效果,应该是这样吧?」

  「那又如何?无论是或不是,你现在就要死了。」

  没错。她的能力对军团没有效果。

  换言之,她的魔法对我也应该不起作用。

  「──Legio nomen mihi est」

  我有如吟咏般,口说异国的言语。

  「──quia multi sumus.」

  那是艾莉丝曾经使用的咏唱。吾名军团,皆因吾等之势众。

  剎那间,四周空气开始蠢动。不,有所动静的并非没有形体的空气。是我那黑色有如幽影的魔法粒子,蔓延在焦黑的船舱内蠢动爬行。

  「……渡鸦小弟,你做了什么!」

  察觉危机的小笠原对我开枪。魔法笔直命中我,但已经太迟了。

  「你的魔法能折磨我到这个地步,绝大部分是因为我的身体状况不佳。」

  在停车场倒下的那次也相同。在那之前我连夜被带往不知名的地点,未接受任何说明就被迫破坏了特露德脑中的某种东西,让我烦恼得身心失调。

  「因为身体虚弱,精神上才会出现让你的魔法有机会趁隙而入的破绽。」

  我的魔法粒子汇聚,有如漆黑的变形虫蠕动,发出咀嚼食物般的喀滋声响。

  像是从我身上分离的邪恶生物吸收著掉落在周遭的军团尸体,将之分解。

  「我原本就是军团啊。某种非常接近军团的生物。」

  随后,那些魔法粒子移动到我的右臂处,凝聚形成手臂的形状。被分解军团尸体与魔法粒子一同重新组成我的手臂。

  「那一天,我就是像这样,改造了我自己。」

  为了让小笠原清楚看见,我向她笔直伸出那条再生完成的手臂。黑色皮肤上刻著红色线条,军团的手臂。

  复原的不只手臂。失去的血液以及因此流失的体力也全部藉军团的细胞获得补充。

  小笠原那猛禽般的双眼像是因为胆怯而圆睁。

  「……你、你还是人类的时候失去的手臂和腹部,就是像这样再生的吗?不过,这么一来你不就……真的是……」

  「就是这样。虽然我觉得我自己是人类,但是恐怕已经离人类很远了吧。刚才用了这招让军团的零件又增加了,大概又更靠近那一边了。不过这样一来……」

  我招来弥漫在货舱中的魔法粒子重新组成四编背翼,振翅冲向站在上方俯视著我的小笠原。

  「你的魔法就真的不管用了!」

  小笠原还来不及扣下扳机,我已经用死亡禁果的枪身打飞了那把手枪。

  「……啊!」

  她失去唯一的武器而面露焦急,提膝顶向我的腹部。动作中灌注了充分的力道,但是那点力量对现在的我已经不起作用。至少不足以阻止我的动作。我直接加速冲撞,把她压向货舱的墙面。

  「没用的,小笠原小姐。你自己应该也明白吧,胜负已经揭晓了!」

  环绕我四周的魔法粒子像是与我的吶喊呼应,威吓似的振动。感觉到那力量的小笠原一瞬间浑身打颤停止了动作,但无法接受的她立刻尖叫道:

  「就算这样,我还是不能放弃啊!」

  小笠原挥拳揍向我。然而凭她的速度与力道,不可能敌过身体状态万全的我。我轻易地抓住她的手臂,控制力道将手肘顶向她的腹部。尽管压抑了力道,但是要阻止小笠原的反抗已经相当充分。

  「咕恶……!」

  少女的年幼容貌因痛苦而扭曲,张嘴呕出胃液。尽管如此她还是瞪向我,瞄准我的眼球刺出左手。在指尖触及之前,我将她的娇小身躯朝著地面使劲抛出。灰色的移动武装有一部分在冲击力道中碎裂。

  我们的战斗力之间有无法跨越的鸿沟。

  「已经结束了。再不快点,我也不知道这座第一宇宙港能撑到什么时候……要是这地方解体了,你也同样会死啊。我讨厌那样。」

  我停滞在太空梭货舱的天花板附近,俯视著小笠原。她按著腹部,在纤瘦身躯因痛苦而颤抖的同时仍然挣扎著想站起身。

  就在这时,通讯器传来玫瑰的声音。

  『葛见哥哥,我们逃离宇宙港了。我和小雪都没事。所以葛见哥哥也快点!』

  我知道了。如此简短回覆后,我对跪在地面上的小笠原感到几分怜悯的同时,向她宣告:

  「小笠原小姐,玫瑰已经逃出这里了。你继续战斗下去也没有意义了。」

  小笠原单薄的双肩倏地颤抖。轻声呻吟有如哀鸣,灰色的发丝随之摇曳。

  「如果你说的是真的,我已经没办法带走玫瑰妹妹……那这里将会与第四世界展开战争。」

  以悲痛的说话声如此独白,发出哽咽般的空洞笑声。

  「……既然如此,我就消灭届时将成为最大阻碍的你,展现对那人的忠诚吧!」

  小笠原伸长了手臂使劲跳跃,朝向她刚才松手拋出的金色手枪──她所说的三型的终端机。

  「小笠原小姐!」

  我为了破坏终端机而扣下死亡禁果的扳机。但是小笠原以自己的身体当作盾牌,将终端机紧抱在怀中守护。

  受到我的魔法命中,她的肩膀被打穿一个洞。摇晃的手臂只剩一层皮肉与肩膀相连,彷佛随时都会断裂。

  「请住手啊!事到如今你还想做什么──」

  那染满鲜血的模样让我不禁惊呼。

  下一个瞬间,金色的魔法粒子有如龙卷般自小笠原的娇小身躯中涌现,弹飞了我。我被那力量甩向太空梭的厚实墙面,同时抬起脸看向她。

  她全身仍然不断喷出大量的魔法粒子。

  我理解到她体内所有与魔力有关的机能都开始失去控制了。

  「你想自爆吗?」

  「没错。只要借助三型的力量,至少能把这座宇宙港炸成碎片。就算你撑过爆炸没有死,也会被扔进真空的宇宙空间。如果你这样还能存活……恭喜你,你就是真正的怪物了。」

  语毕,充满太空梭内部的魔法粒子的压力撑破了太空梭。我也一起被炸飞了二十公尺左右,在空中重整态势后,朝著小笠原冲刺。但是朝著四面八方喷射的魔法粒子阻挡我的前进。环绕著她的金色漩涡,有如墙壁般阻挡在我眼前。

  她正要从过去担任蝶蛹核心的魔力凝聚体中取出能量,使之爆炸。光是在准备阶段的当下,威力已经强悍到惊人。

  『渡……发生……总之……逃离……!』

  通讯器传来鬼嶋的说话声。虽然受到高浓度魔法粒子的影响而充满杂讯,但我还是听出他正在催促我逃离此处。

  「不行!这样下去小笠原小姐会……!三型是我炼制的!我从她的终端机介入,阻止她的自爆!」

  只要能夺走那个终端机,至少就无法发挥足以炸毁整个宇宙港的威力才对。她的自爆就会失去意义,如此一来肯定就能让她放弃自爆。

  「四编背翼,全开!」

  将魔力凝聚在背部尝试前进,但还是敌不过那力道。直扑向我的金色魔法粒子撕扯并割裂我的皮肤。

  「……你真的,是个笨蛋啊……真叫人作呕!」

  小笠原那张年幼的脸庞一瞬间因哀伤而扭曲──但神色立刻转为坚定。

  转变为专注于使命的表情,双唇之间编织出异国的言语。

  「──Also ward die Scheuer an vier Ecken angezündet……」

  我确实感觉到,那死神化咏唱就是自爆的最终阶段。

  「──und mit ihr die Eule jämmerlich verbrannt……」

  横扫四周的魔法粒子逐渐凝聚在小笠原身旁。就魔法粒子的动向来看,恐怕在咏唱结束的同时就会引爆吧。

  「可恶啊啊啊啊!」

  我吶喊著,朝著她伸出手并持续全力展开四编背翼。然而我与她之间的距离从未减少,反而逐渐被推离。

  「小笠原小姐!不可以!」

  「────Wers nicht glauben will, der gehe hin und mit ihr die Eule jämmerlich verbrannt」

  她高声朗诵的语调,越逼近结尾就越是坚定。我不能让她说完!

  「小笠原小姐!我连你也不想放弃啊!我是为此而战的!」

  我是为此才保留力量,硬是与小笠原缠斗,甚至连厌恶的军团尸体也接纳了。

  不想再失去任何人了。那就是我的心愿,是我与雪野怀抱的祈愿。

  「请住手啊!」

  我不想让谁死。无论是谁,任何一人都不想。

  尽管心愿恳切,手却无法触及。

  小笠原的表情一瞬间变化了。你真笨啊──那寂寞的微笑像是对我这么说。

  随后,咏唱来到尾声。

  「我是无姓无名的猫头鹰……」

  剎那间。

  魔法粒子的风暴戛然而止。

  直扑向我的压力消失,四编背翼的加速几乎把我抛出去,我连忙调节魔力。

  『我是贝芮特。』

  寂静之中,通讯传到我耳边。

  『魔力增幅炉成功关闭了。小陆,还活著吗?不好意思花了点时间。不知道有没有赶上紧急时刻。』

  同时,小笠原的身体像是断了线的木偶般瘫软倒地。

  因为连结突然断绝,反作用让她的身体无法负荷吧。刚才对她注入强大魔力的三型突然强制解除连结,对身体恐怕造成了相当大的负担。

  「小笠原小姐!」

  我跑向她身旁,抱起她的上半身。她的死神化已经解除,变回了我所熟知的二十多岁女性的模样。

  「你还好吗!」

  我大喊。她那双慵懒的眼睛缓缓睁开。看见我之后,转变为苦笑的形状。

  「看来,是你赢了啊……一瞬间……就那一瞬间,你的喊叫让我迟疑了。要是我更坚定一点,就能赶上了啊。我……没能杀死你。」

  她的唇间吐出细微的叹息。

  「渡鸦小弟……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呢?」

  尽管目的已经全然丧失,她的语气中没有一丝遗憾,只剩下彷佛得到解脱的平稳轻松。

  「居然笨到变成军团这种东西。你也许……会变成对人类而言最恐怖的敌人喔。」

  我确认小笠原平安之后回嘴:

  「……那也得看雪野愿不愿意。我的心在雪野那边。就算我连内心都变成军团了,那家伙也会帮我解决的。」

  「到最后还在晒恩爱,真叫人讨厌……不过……」

  小笠原的嘴角微微挑起。

  「那样的你们……也许能让大家……让我们……」

  她的话说到这里中断了。双眼仍然微睁。

  从她的身体感觉不到力量。体温逐渐流失。

  我理解到这代表什么。

  「……小笠原、小姐……?」

  我瘫坐在原地。

  感觉到有某种眼睛看不见的东西从我的指间流逝。从她的肉体中,某种决定性的事物从此消失了。

  一阵晕眩。呼吸急促,彷佛吸不到氧气。

  「小笠原小姐!」

  我以沙哑的声音再一次呼喊她,但没有回答。

  『……小陆。魔力失控是种燃烧生命的行为。无名的身体机能没有强韧到在那过程中受到强制解除的反作用还能存活。打从她选择自爆,就不可能阻止了。』

  贝芮特的说话声滑过耳畔。

  无法应对当下的现况,也无法接受,我就只是凝视著小笠原安稳的表情。

  这是我第一次亲眼见到与自己亲近的人的死。

  这是我第一次的败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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