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三章 少了我的工厂,以后该怎么办?

  很久没有像这样好好休息了。

  话虽这么说,但我没有放假,依然在工作。那为什么我会觉得现在很放松呢?答案很简单。

  因为美咲前辈出差,人不在公司。

  照理来说,美咲前辈是我的指导员,我应该要跟她一起出差才对,但因为所长下达「减少花费」的命令,我想一起去也没办法。

  另一点是因为,今天其他员工都去外头工作,事务所里只剩我一个员工,所以没有人会把杂事丢给我。

  要说现在有什么杂事,大概只有接电话而已,这不是很难的工作。

  因此,我今天可以花上一整天,专心写上次工作的报告。

  由于我平时都是挑其他工作的空档写报告,所以会有不少错误,也因为这样报告常常被退回来。偶尔能像这样悠闲地写报告还挺不错的。

  「喂,你有在听吗?托实?」

  「咦?啊!是,我有在听。」

  我慌忙回话。

  事务所里虽然只有我一个员工,但还有一个不是员工的人。

  那是寺岛前辈的太太希代子小姐。正确来说,是他的前妻。

  现在是午休时间,我正吃着她做的便当跟她闲聊。

  因为她是寺岛前辈的前妻,公司所有人她都认识。有时候她会像今天这样,中午时带一些吃的来我们公司,顺便过来闲聊。寺岛前辈给她的生活费似乎很充裕,所以她现在没有在工作。忙完家事之后,总是一副很闲的样子。

  虽然我直到最近都没怎么跟她攀谈过,但今天事务所里只有我一个人,她的聊天对象自然变成我。不仅是她最近过得怎样,就连她家、小孩在幼稚园的状况,甚至是她娘家父母亲的事——我根本没有想听的意思,她还是单方面地跟我聊这些。

  「你很会听人说话嘛,我下次再来呀。」

  她留下这句话。

  之后过了将近一小时,寺岛前辈回到事务所。

  「您太太来过罗,刚刚才离开。」

  「那家伙又来啦?」

  寺岛前辈露出复杂的表情。

  「然后呢?那家伙说了些什么?」

  虽然寺岛前辈之后也没打算见她,不过,果然还是会在意对方的近况吧。我把她今天跟我说的事情复游给他听。

  前辈听了只有「喔~」、「哦……」这种反应,但脸上的表情显得很复杂。

  那是一种感到困扰但又有点高兴的复杂表情。

  写完报告后,距离下班还有两个多小时。我正在思考等一下要做什么时,行定所长把我叫了过去。所长和其他几个员工都已经回到事务所里。

  「请问有什么事?」

  我还以为他要跟我谈报告的事,结果不是。他把一份资料摆到我眼前。

  「工作。」

  美咲前辈要到后天才会回来,所以所长是要我先读完资料吗?我以为是这样,结果又猜错了。

  「这次的工作,你跟芹奈一起行动吧。」

  「芹奈前辈吗?」

  听完所长的话,我感到震惊又困惑。

  「多多指教啦。」

  有人从背后这么说,我赶紧回头。

  站在我身后的就是芹奈前辈。

  冰室芹奈,她就是当初和美咲前辈一起处理笠原小姐那起案件的人。记得她和美咲前辈同时进公司,两人也同年的样子。

  若说美咲前辈给人的感觉是干练的职业女强人,芹奈前辈给人的印象就是温柔的保母。我们公司并没有强制规定女生要穿套装,但美咲前辈依然每天穿套装来上班。跟这样的美咲前辈不同,芹奈前辈总是穿得比较轻松休闲。大概也是因为这样,我才会对这两个人有那样的印象。

  「请、请悠多多指教。」

  我回过神来赶紧打招呼。

  「不需要那么紧张啦,我又没有美咲那么可怕。」

  「是、是!」

  我看到寺岛前辈远远在一旁窃笑。对于芹奈前辈的这句话,我该怎么反应才好?

  「你过来,我跟你解释这次的委托内容。」

  芹奈前辈带我走进接待室。

  嗯,真温柔。如果是美咲前辈,她肯定会把资料丢给我,叫我看完后整理出有疑点的地方,然后就迳自离开。

  「坐下吧。」

  芹奈前辈说完,要我先坐在沙发上,接着拿起接待室里的茶壶,准备帮我倒茶。

  「啊!我自己来就好。」

  「没关系啦,小事、小事。」

  嗯,果然好温柔。只要是新人,应该所有人都想遇到这样的前辈吧?虽然这么说对美咲前辈很失礼,但事实就是如此。

  原本以为芹奈前辈要坐在我的正对面,结果她坐到我旁边。

  我的肩膀都快要碰到她的肩膀了,彼此距离好近。她身上有一股符合她形象的香甜气息,飘进我的鼻腔里。她这种没有戒心的样子,让我有点讶异。不过,眼前只有一份资料是摆明的事,所以她应该没有什么别的意思。

  「我、我去影印。」

  「不用啦,那样太浪费纸了,我们一起看吧。」

  每个人工作的方法都不一样。

  如果是美咲前辈,肯定会叫我去影印,一人拿一份。她对我说过,若是手头上有资料,就可以在上面注记自己的想法,也可以带回家研读。

  换句话说,她的意思是:「虽然主要负责案件的是我,但你也该思考如果是你自己负责该怎么行动,还有在家里也给我工作!」

  我们公司禁止把业务资料寄到自家的电脑里,这是害怕若家中电脑中毒,有可能泄漏客户的个资。但如果是纸本资料,只要获得上级许可,就可以带回家。不过,在自家处分掉资料也是被严格禁止的。要处理掉资料时,必须在公司里使用碎纸机销毁。这是铁则。万一搞丢资料,必须写反省悔过书。

  这些闲话暂且不提……

  「这次的委托人是野村律师事务所。这是我们的新客户。委托的内容是要我们调查一名两年前过世的男性。调查对象叫做猪俣太郎,享年七十三岁,死因是病死。」

  芹奈前辈翻着资料,和我一一确认资料里写的内容。

  两年前病死的猪俣太郎的儿子一哉,对其父生前工作的公司提起赔偿告诉。虽然太郎先生的死因是病死,但一哉主张其父在公司里有违反劳基法加班的嫌疑,会生病都是因为过劳。

  不过这次的委托,不是要我们确认这件事的真伪。

  「整个案情的结论是:猪俣太郎先生不顾公司的阻止,一直自愿加班。虽然这样公司依然算是犯法,但公司已经和太郎先生的遗孀谈妥赔偿金,最后似乎是以不提起告诉的和解方式结案。」

  根据律师事务所提供的资料,猪俱太郎先生生前是家具工厂的作业员,还是从建厂当初就在里头工作的资深员工。

  「他一定是把工作看得跟性命一样重要的人吧。」

  即使过了退休年龄,还是跟以往一样不断工作直到过世,从这份资料可以猜出他是一个工作狂。他太太应该也相当清楚这点,所以才会选择与公司和解。

  「简直跟某人一样。」

  某人是指谁呀?

  「既然如此,这次是为了什么委托我们?」

  「好像是太郎先生的儿子一哉无法接受和解的结果,所以才拜托律师事务所重新调查一次。」

  「要是他怀疑父亲是过劳死,会这么执着也不难理解。」

  「谁知道呢?或许只是想敲诈一大笔赔偿金而已,毕竟,距离他父亲过世都已经超过两年了。你看这里。」

  芹奈前辈指一下资料。

  像这种案件必须花许多事件调查,费用自然也不便宜。一哉先生似乎付不起这么大笔的金额,因此拜托律师专务所尽量采取便宜一点的手法来调查。据说他与律师事务所之间还达成协议,要等赔偿金到手之后再付委托费用。

  「所以是想压低成本,才把这个案子丢给我们处理啊?」

  由可以直接与变成幽灵的猪俣太郎先生对话的我们来调查,确实可以马上问出真相。这样一来,不用像两年多前律师事务所和徵信社调查时那样,花费大量的时间与金钱。不过我们的证言不具有法律效力,交给我们处理真的有用吗?

  「就某种层面而言,野村律师事务所也是想先透过我们确认这起官司有没有胜算。」

  「原来如此。」

  只要我们能佐证猪俣太郎先生是被迫加班的,那么律师事务所重新调查之后,获得打赢官司的报酬的机率也会提高。

  不过,光就他们不打算靠自己查明真相这点看来,他们打从一开始就没有多少能打赢官司的胜算吧。」

  附带一提,听说所长接下这个案件之后,在返回事务所的路上,已经先确认过猪俣太郎先生确实成了幽灵留在这世上。

  芹奈前辈把整份资料看过一过后,阖起资料夹。这表示我们的事前准备已经结束。

  接下来……该采取什么行动呢?

  跟成了幽灵的猪俣太郎先生直接聊聊,这是最后一定要做的。在此之前,先向他周遭的人取得相关证言,确定他这个人究竟是不是工作狂比较好吧?当然,他也有可能是因为经济压力而强迫自己过度劳动。有办法取得猪俣太郎先生生前的出缺勤纪录吗?不过,就算真的拿到他的出缺勤纪录,实际的加班情形也未必会反映在纪录上。跟电力公司索取用电量资料,调查他生前工厂的运作情形,应该也是个不错的方法吧?

  再来,拜访猪俣太郎先生的太太,查明她与公司达成和解的经过或许比较好。毕竟无法排除公司撒谎让他太太同意和解的可能性。要是能拿到他们谈判的内容就再好不过了。

  还有,也得去一趟医院,调查猪俣太郎先生病死的原因。虽说是病死,但有可能是因为过劳导致身体无法负荷而生病。

  最后,为了慎重起见,还是要向猪俣一哉先生打探一下他委托律师事务所调查的目的。先掌握一哉先生的想法,到时候与猪俣太郎先生聊天时应该会有帮助。

  若是把我现在的这些想法告诉美咲前辈,她会给我怎样的评价呢?

  「这点程度的调查是理所当然的,还有其他想法吗?」

  总觉得她会对我这么说。不,她一定会这么说。

  我正在思考有没有其他的切入点时……

  「那我们去见见猪俣太郎先生吧?」

  芹奈前辈拿起喝到一半的茶杯,站了起来。

  「咦?」

  「怎么了?啊,你还有事要留在事务所处理吗?反正距离下班只剩下两个小时,你觉得明天再去比较好的话,我们就明天再去找他。你觉得呢?」

  芹奈前辈带着可爱的眼神,抬头询问我的意见。这是多么温柔的话语啊!居然还会顾虑到我的时间方不方便。换成是美咲前辈,她绝对不会给我表达异议的余地。

  我在美咲前辈面前总像被剥了层皮似的,暴露出最软弱的自我。对我来说,芹奈前辈的温柔简直像把人包围住似地温暖。

  老实说,刚才所长要我跟芹奈前辈一起工作时,我整个人吓傻了。这是因为我听过事务所其他人说过她们两人的八卦——美咲前辈与芹奈前辈的关系其实不怎么要好。

  美咲前辈与芹奈前辈之所以处不来,很有可能是因为两人在小地方展现出的性格完全不同的缘故。

  「怎么样?」

  「啊,不是的,我只是没想到现在就要去见他。」

  若是美咲前辈,应该会先做好许多调查之后再去找幽灵。

  啊!还是说我刚才想到的那些事,芹奈前辈都已经调查过了?

  「不先见见对方就不会有进展吧?」

  似乎也没有。原来每个人工作的方式真的会相差这么多。

  目前只跟美咲前辈一起工作过的我,虽然对此感到困惑,还是跟着芹奈前辈一起离开事务所。

  根据所长之前确认后所遖,成了幽灵的猪俣太郎先生应该是待在工厂。

  眼前的工厂跟学校的小型体育馆差不多大,现在里头似乎有二十多名作业员在工作。从正门到工厂有一片类似空地的地方,有一个老人站在那里,长相跟律师事务所提供的资料照片一样。

  我和芹奈前辈互相确认一下对方是猪俣太郎先生没错之后,朝他所在的地方走去。

  他对第一次出现在这里的陌生人露出狐疑的表情。

  当我们站到他眼前时,他吓了一跳地赶紧转身。

  他一定认为我们是来找工厂里的某人,然后以为那个人就站在他的身后吧。

  「我们是来找你的喔,猪俣太郎先生。」

  芹奈前辈对他道么说之后,他露出吃惊的表情,就像见到鬼的人类一样。

  接着,芹奈前辈请他一起到没人的地方谈话,他很干脆地跟过来。

  「我还真没想过有人看得见我。」

  成了幽灵的猪俣先生豪爽地大笑。他生前似乎是那种压根儿不相信幽灵或妖怪存在的人。话说回来,我也压根儿不相信世上有妖怪存在。

  「你们找我干嘛?」

  「我们是做这个的。」

  在这种场合,一般要彼此交换名片,但我们当然不可能跟他交换名片,所以只出示名片给他看。

  「行定……事故调查事务所……?」

  猪俣先生皱起眉头。

  「干嘛?我们工厂有发生什么意外吗?」

  「不,并没有。我们是来调查您真正的死因喔。」

  芹奈前辈和猪俣太郎先生说明我们的业务内容:与成了幽灵的死者对话,调查其死亡的真相。

  「都已经过两年多了,还查什么啊?」

  「因为有人委托我们调查。」

  「委托?谁委托的?」

  他想不出有谁会委托我们的样子。

  「工厂那些人还有我老婆应该不会到了现在才来调查这些吧?」

  「为什么这么说呢?」

  芹奈前辈没跟他表明这次的委托人其实是他儿子,只是催促他继续说下去。

  「这个嘛……我就是生病死掉的啊。我老婆和社长还有来送我最后一程。」

  「这样啊。只是现在有个问题,就是有人怀疑您之所以生病可能是因为过劳。」

  「问题?哪里有什么问题?我早就跟我老婆说过,我死之后也不准给公司添麻烦。我想想……我还有把这件事写在遗书里才对。」

  「遗书吗?」

  「对啊。我是个只会工作,没什么其他兴趣的人。要是被人认定我是过劳死会给公司添麻烦。社长也曾三番两次要求我别继续工作,所以我才会把这件事写进遗书里。我在上头写得很清楚,我是自愿继续工作,不是公司逼我的。我老婆也说过我这样写比较好。」

  还真是一个体谅老公的太太。

  「那封遗书现在在哪里呢?」

  「应该在我老婆那边吧。不,还是交给社长了呢?反正是在他们其中一人的手上。l

  只要向那两人求证,应该很快就能拿到遗书吧?照这样子看来,委托律师事务所调查的一哉先生应该不知道这件事。还是说,他打算声称那封遗书是他爸爸被迫写下的呢?

  「到底是谁拜托你们调查的?」

  「是您的儿子。」

  「那个废物吗?」

  听猪俣太郎先生说,他儿子打从年轻时就游手好闲;试着让他去工厂做做看,结果也待不久。而且,他很厚脸皮地只会跟父亲要钱,除了要钱的时候以外几乎不见人影。总之似乎是个没用的儿子。

  「给父母添麻烦就算了,居然还给工厂添麻烦……」

  猪俣先生咬牙切齿,一副现在就想冲去揍儿子几拳的模样。

  「无须劳烦您担心,我想这个案件应该很快就能结案。」

  反正双方都已经和解,加上还有遗书,就算是外行人也知道这样很难翻案吧。接受委托的律师事务所,应该会认为这下子没有半点胜算。

  「真的吗?」

  「是的,打扰您真是不好意思。」

  看来芹奈前辈已经不打算继续追问下去。

  接下来只剩搞清楚猪俣太郎先生在牵挂些什么,好让他升天。

  「不过,既然如此,猪俣先生您为什么还留在这个世上呢?」

  「嗯?我怎么会知道啊。我一直以为人死了就什么都没了。我才想知道自己怎么会留在这里。」

  「这是因为您对这个世界还有留恋才会这样。」

  「留恋?」

  「像是没做完的事,或是让您无法安心离开、令您担心的事。不过刚才听您的话,我不认为您是在担心您的太太或儿子……

  「我一点也不担心我老婆,她比我还要可靠咧。虽然这么说有点难听,但只剩她一个人,她也能活得好好的吧。至于我儿子,我根本不想理他。」

  猪俣先生说到这里暂时停顿一下。

  「不过……要说担心……我倒是很担心工厂。」

  我仔细听他继续说下去。

  「那是叫做『自愿离职』吗?总之因为那个制度,资深员工大多离开了,现在工厂里尽是些年轻小伙子。那些家伙能做出像样的东西吗……」

  我还真不知道从这个人的角度来看,到底怎样算是年轻。

  「我年轻时,这间公司收留了我,一直照顾我到最后。我待在工厂的时间比待在家里还久。要是我走了之后,这间公司就撑不下去的话……我确实没办法轻易离开。」

  猪俣先生回头看一眼工厂,露出悔恨的表情。

  「猪俣先生。」

  芹奈前辈从他背后对他说,

  「您已经死了喔。」

  前辈在说什么啊——我赶紧望向芹奈前辈,但她自顾自地继续说下去。

  「说什么无法轻易离开,这想法很要不得。虽说您变成了幽灵,但也不能因此有自己还活着的错觉。您已经死了。」

  「是、是没错……」

  被抓住语病而遭到芹奈前辈斥责的猪俣先生显得有些怯懦。

  「所谓的死亡,就是结束、没有未来。不管您多么担心工厂,您也无法做到任何事。就算您听得见大家的声音,他们也听不到您的声音;就算您看得到他们,他们也看不见您,根本不会察觉到您的存在。这两年来,您应该对此有深刻的体悟吧?」

  猪俣先生闭上眼睛,像是在回想成了幽灵后的这两年所经历的一切。

  「您当然不可能亲自工作,就算想出声给他们建议,或是想帮他们的忙,也都是不可能的事。所谓的死亡,就是这么一回事。」

  「…………」

  「即使如此,您还想继续这样下去吗?」

  芹奈前辈努力说服他,企图让他升天。

  「等……」

  我想插嘴,但芹奈前辈盯着我的眼睛,无言地对我施压,要我闭嘴。

  她现在散发的魄力简直不输给美咲前辈,这是从平时她给人的印象无法想像的。我下意识地把话吞进肚子里。

  芹奈前辈对猪俣先生直截了当地说明一切,猪俣先生因此陷入沉思的样子。

  「已经够了吧?」

  与她刚才平淡地挑明事实的语调不同,芹奈前辈这时改用温柔的语气给予猪俣先生最后一击。

  「我……」

  猪俣先生正想说点什么时,一道有如警笛般的声音响彻整个工厂,本来像是中了催眠术的猪俣先生顿时回过神来。

  那是用来告知工厂作业时间结束的警笛声。

  可以看到年轻的作业员纷纷从工厂里走出来。

  「什么跟什么?那些家伙已经要走了吗?距离交期根本没剩下几天啊!」

  猪俣先生一反刚才退缩的模样,狠狠盯着那些一到下班时间就离开工厂的作业员。

  「……猪俣先生,那我们今天就到这里为止。」

  「喔,好。」

  「我会好好向委托人报告您的状况。」

  「麻烦你了。务必跟他们说,我是自愿留在这里工作的。」

  「好的。另外,请您认真思考我刚才跟您说的那番话。」

  对于这句话,猪俣先生表现得就不怎么豪爽。

  「不管您留在这个世上到什么时候,事情都不会有任何改变。」

  芹奈前辈礼貌地对他鞠躬,表示会再过来之后,接着便离开。

  「辛苦了。今天你就直接回家吧,我也要直接回家。我们明天来写报告,写好就交给委托人。」

  离开工厂的路上,芹奈前辈一边确认时间一边走向车站。

  「只差一点点就能让猪俣先生升天了,明天我们再来找他。要是事情进展得顺利,或许明天就能解决这个案子。」

  「请、请等一下。」

  我叫住芹奈前辈。

  她停下脚步歪着头等我说话。无论是表情或动作,都跟平时可爱的芹奈前辈一样,但不知为何,我现在看来却有种不同的感觉。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什么怎么回事?美咲没教过你问人问题时该有的礼貌吗?」

  压抑自己的冲动,重新有礼地询问芹奈前辈:

  「请问您刚才为什么要让猪俣先生升天呢?」

  「你说这话真奇怪,这不是我们的工作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而是您为什么没有先好好了却猪俣先生的牵挂,刚才就打算让他升天呢?」

  「我再说一次——这就是我们的工作。」

  「所以说……」

  「『不是这个意思。为什么您不先调查清楚猪俣先生挂念什么事情,等帮他了却心愿之后再让他升天呢?』——你想说这个吧?」

  她抢走我本来想说的话,害我接不下去。

  「你好像误会了什么。我们的工作是让留在世上的幽灵升天。至于要采取什么手段是个人自由。也就是说,了解并了却对方的牵挂再让对方升天,或是让对方了解到留恋这个世界、继续留在这里毫无意义而升天,结果都是一样的。」

  「可是……」

  我无法认同,想否定她的论调。

  「嗯……」

  芹奈前辈用手指撑着脸颊,烦恼地说:

  「该怎么解释才能让你了解呢?」

  她并不想了解我的想法,而是在烦恼怎样才能让我了解她的想法。

  这跟刚才在猪俣先生面前,她紧紧盯着我耍我闭嘴一样。她并不想听我的话,只想要叫我闭嘴吧。

  可是,我无法不表达自己的意见。

  猪俣先生挂念的肯定是他的工作。他很担心自己离开之后,公司与工厂的状况。

  这点事情,芹奈前辈应该也是知道的。

  既然知道这点,就应该了却他的牵挂,以他可以接受的形式让他升天。

  至少美咲前辈一定会这么做。

  「这个嘛……简单来说就是……」

  芹奈前辈像是看透了我的内心似地对我说:

  「我并不是美咲。」

  我真的不知道该对芹奈前辈说些什么才好。

  并不是因为被她说中了我内心的想法。

  我早就知道芹奈前辈与美咲前辈两个人合不来,不过,我现在才终于理解她们「合不来」的真正意思。

  这跟她们个性严厉或温柔无关,而是她们的工作方式不同。芹奈前辈与美咲前辈两人的做法简直完全相反。

  不,不单单是这样而已。

  追根究柢,这两个人对幽灵的看法完全不同。

  既然如此,对芹奈前辈说什么「我追求的是美咲前辈让幽灵升天的方法」,她肯定也不会接受。不,既然她已经摸清我的心思,知道我想效法美咲前辈的做法,那她更不可能认同我的想法。

  因此,我决定改变做法。

  虽然她同意让我直接回家,但我还是回到事务所。

  「咦?你怎么没有直接回家?芹奈她直接回家了吧?不用想也知道。」

  寺岛前辈看我回到事务所,一脸诧异地问道。看来他不用特地确认,也知道芹奈前辈肯定直接回家了。虽然我以前没有特别注意过,但想必芹奈前辈总是这样做。

  不过,现在这样反而好。这么一来,我回到事务所之后,就不会受到芹奈前辈责难。

  「是的,我想先写好今天的报告。我猜等美咲前辈回来,我肯定会忙得不可开交。」

  「哎吁,真勤快。」

  寺岛前辈笑着露出敬佩的表情,我不禁有点罪恶感。

  其实我不是为了写报告才回来的。

  芹奈前辈打算明天就向委托人提出报告。这没有关系。只是,她打算在提出报告之后,就让猪俣先生升天吧,而且是用跟今天相同的方法。

  所以我的时间只剩下今天。不,是只到明天开工前为止。

  我一定要在那之前,采取猪俣先生乐意的方式,来解决他对这个世界的留恋。

  我是为了调查这件事而回到事务所。

  就算跟寺岛前辈坦白我真正的目的,寺岛前辈应该也不会向芹奈前辈告密,但他很有可能会说溜嘴。当然,他也有可能会阻止我,要我不要未经过芹奈前辈的同意,就擅自做这些事。

  以,我不可能跟他坦白。

  不管怎样,我想还是尽量把今天的报告写出来,让谎话变成不完全是谎话好了。

  寺岛前辈可能是不想打扰我,先离开了座位。

  打开电脑,上网调查猪俣先生生前工作的公司和工厂的相关资料。

  石家具制造工厂,我们今天拜访的就是这间工厂。正如名称所示,那是一间专门制造家具的工厂。说明白一点,这是一间专门承接外包生产工作的小工厂。

  官网上有刊登他们的获奖纪录。当时得奖的椅子,其靠背与扶手的曲线获得各界「艺匠之笔」的评价。那张椅子的制作者就是猪俣太郎先生。他的得奖感书也放在官网上,感书的内容主要是对于机器无法做到的熟练技巧感到自豪。

  附带一提,工厂的主力产品似乎就是那张获奖的椅子,不过另外也有生产柜子或桌子等家具。

  他们公司也有在求职网站刊登广告,所以我也顺便看一下。徵人内容里除了写到工作内容之外,也有写薪水与工时等资讯。薪资范围为十万到十五万日币,绝对不算高薪。工时为早上八点到下午四点半。里头没有提及加班的情形,这也是当然的。真正的工时到底有多长呢?

  求职网特有的「现任员工感想」也刊登在网站上。

  两年前公司改变了管理员工加班与出缺勤的方针,绝对不强求员工进行不合理的劳动。不如说,即使员工想加班也加不了班。想长时间加班,还不如有效率地工作。这样无论是对公司、对员工、甚至是对整个地球的环保都更有助益。公司大力宣传他们的工厂颠覆了一般人眼中「辛苦、痛苦」的工厂形象,为员工创造出完善良好的工作环境。

  这些话引起我的注意。

  两年前……也就是猪俣先生去世的那年。就是在那之后,公司才改变方针的吗?不过,一家公司的营运型态会这么轻易就改变吗?

  继续看下去,接着出现社长的话和照片。

  我才想说社长怎么这么年轻,原来是两年前已经由厂长兼社长的儿子接下现任社长的位子。虽然这只是我的猜测,但我想这个人事异动,可能与猪俣先生的死多少有关。

  先不提这些。成为新社长的儿子与他爸爸很不一样。过去以艺匠的经验与直觉为重的工厂,在新社长的主导下产生变化。新社长为工厂导入新型机器,也改革工作的方法。

  他导入的改革手法是先制作家具的零件,然后用机械读取零件的资料,机械便会依照范本削切木头。我本来以为机械没办法将木头削切成桌椅那种带有曲线的形状,但看来最新型的机械就可以办到。上头写明,新人进公司首先要学的是操作机械的方法,所以即使是毫无经验或经验很少的人,都有机会被采用。

  网站上也有写到该公司的经营管理状况。由于采用机械化作业,整体更有效率,也大幅降低成本。因此,不只是公司的营业额,就连毛利率似乎也很顺利地向上成长。

  由于猪俣先生的死,工厂少了招牌的艺匠。可能是因为这样,不得已之下工厂只好改用机械化。就结果看来,这个做法应该是奏效了。

  这真是个好消息。要是在猪俣先生死后,家具工厂就没落的话,我还真不知道该怎么跟他报告。

  我看一眼时间,现在还不算晚。看着登在求职网上的建石家具的联络电话,我拿起电话拨过去。响了几声之后有人接起来,从听筒传来的声音判断,对方应该是位老人。

  「您好,这个时间打扰贵公司,真不好意思。我看了贵公司刊登在求职网上的资料,想请教您几件事。」

  「喔,好啊,无妨。」

  电话另一头的老人轻快地回答。

  「这样讲可能不太妥当,但您这时间还待在公司……请问是在加班吗?」

  一打电话过去就突然讲这种话,会不会太没礼貌呢?

  可是,电话另一头传来轻松的笑声。

  「你应该看过求职网上的资料了吧?我们工厂几乎不加班的。当然交期很紧迫的时候多少会加班,这我无法否认。只是我现在还会接电话,是因为这里是我家啊。」

  「您家?」

  求职网上的电话号码是公司电话吧?接电话的人却说是在自己家里,这样一来,只有一种可能性——

  「该不会您是社长吧?」

  「是前任社长罗。」

  接起这通电话的人,正是该公司的前任社长兼前任厂长。这下还真是问对人了。

  隔天,我在开始上班前,带着昨晚尽可能调查到的所有资料去找猪俣先生。

  猪俣先生孤单地站在尚未开工的厂区里。

  「喔~是昨天来过的小哥啊?怎么啦?你也太早来了吧?」

  「早安,请问您在看什么呢?」

  「看什么?当然是工厂啊。」

  确实,他眼前只有工厂,但我总觉得他注视的是更遥远的地方。

  「每天最早来工厂、让整个工厂运转起来,是我以前的任务。」

  「最后确认工厂已关闭所有电源的也是猪俣先生吧?」

  「你很了解嘛。叫工厂起床和睡觉,本来都是我的工作。」

  他早上第一个来工厂,晚上最后一个离开。

  「简直就像工厂的父亲呢。」

  「可惜我没好好照顾自己真正的儿子啊。」

  不过这样的猪俣先生,看起来反而像个小孩。对公司没有半点怨恨,对自己的工作也毫不后悔——他露出只有这样的人才可能露出的表情。

  「今天那个小小姐不来吗?」

  原来从猪俣先生的角度来看,芹奈前辈也只算是「小小姐」吗?

  「不,她没有来,我自己先来了。我想对您说一些昨天没有向您解释清楚的事。」

  「啊?」

  「想要让留在世上的幽灵升天,必须斩断那个人对世界的留恋。至于方法有两种,一种是昨天芹奈前辈所做的,让您了解继续留在这里也没有意义,让您放弃对世界的留恋;另一种方法,则是以对方也认同的方式,了却幽灵的牵挂。」

  猪俣先生静静听我解释。

  「您去世之后,一直很担心您视为亲生儿子照顾的工厂未来会怎样、一直担心工厂会不会倒闭,没有错吧?就因为您太过担心工厂的状况,才会离不开这个世界吧?」

  「……是啊。」

  猪俣先生深深叹一口气,回头看向工厂。

  「我觉得……我的死法还真是很给他们添麻烦啊。那时候,因为交期迫在眉睫,我熬夜工作没有睡好,一不小心就摔跤了。我说了没事,但因为稍微撞到头,大家硬是把我送去医院。结果那时检查了之后,才发现我身上有病,马上被要求入院治疗,后来也没能回工厂工作,就这样死了。社长很顾虑我的厌受,都跟我说不要紧,但我知道他一定因为生产量不够,到处去跟人家哈腰道歉吧。」

  「…………」

  「不是我自夸,我们公司的主力产品几乎都是我负责的。家具这种玩意儿,只要有一点点误差就没用了。像是靠背或扶手的曲线角度、每只脚的长度、布料或皮革的紧绷度,只要有一丁点误差,产品就没有半点用处。把这些工作全交给年轻人来干,我实在放心不下。更不用说,那些家伙做的椅子,坐起来真是超级不舒服。虽然他们现在好像做了不少事,但工厂倒闭只是迟早的问题吧。我真的一点也不想给工厂添麻烦啊。」

  他一定充满自负,认为「工厂与公司都是靠我一个人在撑」吧?

  强烈的责任感让他继续留在这个世界上。

  可是——

  「这点您可以放心,猪俣先生完全不需要担心。」

  「什么意思?」

  「昨天我和前社长谈过了。」

  我不可能向前任社长表明猪俣先生成了幽灵,但至少我已经从委托的律师事务所那里获得许可,和前任社长表明打电话给他是为了调查猪俣先生的死因。因为这样,前社长跟我聊了不少。

  「在猪俣先生过世之后,工厂进行了不少改革,像是导入全新的机械,朝自动化的方向发展。就前任社长所言,现在工厂运作得很顺利。换了新社长的现在,公司的业绩一直向上成长;而且藉由彻底控制成本,利润好像还变得比以前更好。」

  工厂确实改变了方向,往好的方向发展——向上成长。

  「听说猪俣先生您倒下的那段期间,工厂也没有任何问题。」

  关于这点我也事先调查清楚了。要是猪俣先生病倒、无法回工厂工作的那段期间,工厂发生了什么问题,他一定会很自责。考虑到他的性格,我才连这点都事先查清楚。

  「听说当时获得了其他工厂的援助,最后总算想办法满足订单的数量。您没有给工厂添任何麻烦。虽然其他人可能因此加了一些班,但绝对比不上猪俣先生您加班的程度。」

  猪俣先生静静地听我说下去。

  「猪俣先生,您真的不需要再担心。您过世之后,公司依然顺利地经营下去,所以您可以安心……」

  「说什么鬼话!」

  猪俣先生大声咆哮。

  「靠机械自动化,所以一切都很顺利?业绩成长?这只是一时的假象吧!我们的工作可不是靠机械就能取代!那可是需要长年的经验和由此培养出来的直觉!」

  「所以我说……」

  「那个蠢儿子,一定是看准我死了就把社长斗倒,胡搞瞎搞一番!」

  「并不是这样。现任社长没有要前任社长让位,而是前任社长自己把工厂交给他儿子。他说,从现在起就是年轻人的时代。」

  「连社长都跟着变成孬种了吗?说什么年轻人的时代啊!不管在什么时代,要是做不出好东西,客人是不会理你的!」

  「听说以往的客户都还继续跟公司做生意,也慢慢增加了新客户……」

  「那也只有现在吧。用那种方法做事,一定马上会破功。可恶!要是我的工厂因为这种事毁了,我想死也死不了。」

  猪俣先生咬牙切齿地说道,满心的愤怒表露无遗。

  「喂!你!就是你!把我在这里的事情告诉他们!把我刚才说的话跟他们说一遍!」

  「不、不行,这样违反规则,我不能这样做。」

  「你这个废物!」

  他改把矛头指向我,迁怒到我身上。

  「请您冷静一下。我了解您担心工厂的心情,但是,距离您过世都已经两年了,工厂现在不也是经营得好好的吗?我说的都是事实!」

  闻言,猪俣先生露出锐利的眼神狠狠瞪着我。

  「所以现在是怎样?我一直那么拚命工作,到底算什么?你的意思是我做的工作,都是那些机械和小毛头可以轻易取代的吗!」

  「这、这……」

  「把我当白痴也要有个限度!你……该不会是那个吧?其实他们是拜托你来杀我的吧?要把死了之后还留在这里的我干掉,是这样吗?」

  「不、不是这样……」

  「你给我滚!不要再让我看到你!」

  猪俣先生已经完全听不进我的话,既然如此,我只能暂且退一步。

  猪俣先生一直以来担心的都是他死后工厂的经营状况。为了消除他的担忧,我才告诉他工厂营运得很顺利,公司的业绩也在成长。

  工厂的一切明明都很顺利,他到底对什么感到不满?

  「看看你做了什么好事。」

  我一走出厂区,便看到芹奈前辈站在外头。

  「您、您怎么会在这里?」

  我说完才想到:

  「是寺岛前辈吗?」

  「是啊,你好好感谢他吧。他昨天晚上还特地来我家,跟我说你在打什么主意。」

  寺岛前辈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你要是为此怨恨他,就太不知分寸了。反正一大早律师事务所也打电话通知我这件事,所以不管怎样,我最后都会知道的。重点不是这个。」

  芹奈前辈叹一口气,看向工厂。

  「明明只差一点就可以让他升天,看看你做了什么……」

  「或许用您的做法,确实可以让猪俣先生升天,但这样一来,他就会在对工厂现状毫不知情的状况下升天了。」

  「是啊。不过你告诉他那些『工厂的现状』之后,猪俣先生就认同你的说法,顺利升天了吗?」

  我不知道她是从什么时候就站在那里,也不知道她听到了多少。

  反正她一定知道猪俣先生还没有升天吧?一定也知道我和猪俣先生最后不欢而散。

  「可、可是,如果今天是美咲前辈负责这个案件,她一定也会做跟我一样的事。」

  「美咲会做跟你一样的事?你还真不知天高地厚。」

  ……确实,如果是美咲前辈负责,事情肯定会更加顺利吧?她一定会察觉到一些我没察觉到的事、调查出一些我没有查出的事,顺利引导幽灵升天。

  不过她一定会做跟我一样的事。

  她绝对不会像芹奈前辈一样,用那种「只要幽灵有升天就好」的态度面对工作。

  「虽然我今天没能说服他,但我不打算放弃。」

  「我不管你要做什么,也不想听。」

  「我知道。我一定会让猪俣先生升天!」

  「你吗?」

  「是的。」

  芹奈前辈直盯着我。虽然我差点就要输给她的魄力,但我还是没有别开视线,想办法坚定地看回去。

  「好吧。要给委托人的报告就由我来负责,你则想办法让猪俣先生升天。」

  「是!」

  「不过,你只有两天的时间,一定要在两天之内让他升天。要是你办不到,就由我来接手。」

  「两天?」

  「是啊,距离下一件委托已经没有多少时间,早已安排好三天后要开始新的案件。」

  「唔!」

  她的说法让我感到火大。

  「下一件委托……是吗?」

  「是啊。」

  「猪俣先生的案件都还没有处理完毕,您已经在考虑下一个案件吗?」

  要让猪俣先生认同之后才升天,一定没有人算得出来得花多久的时间。明明不知道要花多久的时间,却已经安排好下一个委托案件的时间吗?

  只要是工作,都有期限。我懂这个道理。

  但这仅限对委托人的报告。

  让幽灵升天应该是没有期限的。

  我知道不可能一直花时间在猪俣先生身上。

  可是……芹奈前辈打算只为猪俣先生花三天的时间吗?

  「您就这么重视速度吗?」

  「是啊。」

  芹奈前辈面不改色地说:

  「我呀……把重心放在如何尽早让幽灵升天。」

  芹奈前辈不回事务所,而是直接去见委托人。

  虽然昨天她说过要和我一起写报告,但现在似乎已经不想跟我一起写了。

  反正我也不想跟芹奈前辈碰面,这样对我来说正好。

  当我一早踏进事务所与大家打招呼的时候,寺岛前辈一脸「就等你来上班」的表情朝我走来。

  「你没跟芹奈一起来啊?」

  虽然我很想无视他,但总不能做出这么幼稚的行为。我转头看向寺岛前辈。当然,我脸上的表情充满怨恨也是无可奈何的事。

  「看你的表情,应该是闹得挺不愉快的吧?」

  「您以为是谁害的呀?」

  讲出来的话也难免带刺。我知道不管再怎么不开心,面对前辈都不应该采取这种态度,但就是无法控制自己的心情。

  「您为什么要跟芹奈前辈讲那种话?」

  我不是在责备寺岛前辈,只是很率直地发问。

  「因为她是你现在的指导员啊。」

  寺岛前辈讲得天经地义的样子。

  虽然他说的一点也没错,但我就是没办法乖乖接受他的说法。

  寺岛前辈知道我非常认同美咲前辈的做事方法,既然如此,他应该早就知道我不可能认同芹柰前辈的做法吧。

  以寺岛前辈的敏锐度来说,昨天我回事务所的时候,他应该早就猜到我不光是为了写报告才回去的。

  然后,寺岛前辈把这件事转达给芹奈前辈知道。

  我不认为寺岛前辈是有恶意的。我当然知道他不是这种人,可是……

  「为什么您不事先跟我讲一声?」

  没错。要是可以的话,真希望他在跟芹奈前辈讲之前,能先知会我一声。不管怎样,不需要用那种像是告密的方式跟芹奈前辈说吧?

  「照你这种说法,那你为何不在擅自采取行动前先跟芹奈讲一声?」

  如果对方是会听我讲话的人,我当然会这么做。

  「一心认为对方听不进自己的话,擅自放弃与对方谈话的机会,这点是你不对。」

  才不是我一心这样以为,实际上,我跟芹奈前辈确实是没什么好说的。我在昨天去工厂的时候就已经了解到这一点。

  再说,那个人只想赶紧让幽灵升天。对那种人说什么都没有意义。

  光是美咲前辈与她处不来,这件事就已再清楚不过。

  所以我才会采取那样的做法。

  「光是对方不听你的意见一、两次,你就打算放弃了吗?」

  看来不用我多说什么,寺岛前辈也明白我的想法。

  「你想成为的那种送行者,是靠你现在这种做法就有办法办到的吗?」

  「如果对方是还有牵挂的幽灵,自然不一样了。」

  「都是一样的。人类和幽灵并没有什么差别。跟人无法深交的家伙,凭什么就能跟幽灵深交?」

  只要不是像芹奈前辈那样,我多少可以和对方来往吧?至少我现在很努力在这么做。

  「像你这样是不可能跟幽灵交心的。」

  这番话麻烦对芹奈前辈说吧。

  我脑子里有太多想法,想到都快要爆炸了,却说不出口。

  「……对不起,我以后会注意。」

  我想办法挤出这句话,接着就闭上嘴巴。

  我怕要是继续说下去,说出来的跟我脑子里想的又是不一样的话,最后只会跟寺岛前辈吵架。

  寺岛前辈轻轻叹一口气,离开我的座位旁。

  难道是我不对吗?

  一定是这样没错。无视上司和前辈的指示、擅自采取行动,身为社会人士,因此被责难也是合情合理。

  可是,我是想过这些,并且对此有所觉悟才会那么做。

  因为我无法认同她的做法。

  就算我的做法在职场上是错的,但身为一个人类,我认为我没有错。

  不,我的想法可能也没有那么了不起,只是,我真的不觉得自己做了什么需要被人全盘否定的事。一定有人能了解我。

  ……如果是美咲前辈,她会对我说些什么呢?

  之前还想说美咲前辈出差不在真轻松,我现在真想诅咒这样想的自己。就算耍任性或是自己出钱,也该跟她一起去出差的。

  眼前的电话突然钤声大响,我回过神来。

  电话的显示器上浮现事前登录在机器里的号码,显示出来电者的姓名。

  真是会挑时机,打电话来的正是美咲前辈。

  「喂、喂?」

  我接起电话。

  「……我说你啊,电话不是这样接的吧?」

  另一头传来美咲前辈无奈的声音。

  「如果我不知道是谁打来的,当然不会这样接啊。」

  美咲前辈坏心眼的口气,现在听起来也让我觉得开心。

  「有什么事吗?所长他人不在喔。」

  「啊~没有啦,我不是要找所长。只是在想……不知道现在的状况怎么样。」

  「什么?」

  「我是说你啦。你有好好工作吗?」

  「我有好好写报告啊。我有寄给您,您看过了吗?」

  「这样啊,我一回去就看。」

  说会在出差地点确认我的报告,要我一写完就寄给她的人,明明是美咲前辈。

  不过这点小事,对现在的我来说根本不算什么。

  「我听说了,你现在跟芹奈一起工作吧?」

  「您怎么会知道?」

  「蠢蛋。我好歹是你的指导员,事前当然会听说。」

  原来足这样。我还想说,如果是美咲前辈出差前拜托芹奈前辈来指导我的,那我现在一定要跟她抱怨一、两句才是。不过,从她刚才说的话听来,美咲前辈根本没有考虑过要这样做。

  美咲前辈与芹奈前辈两个人的做事方法可说是完全相反,她不可能特意指定芹奈前辈来监督我。只是因为芹奈前辈刚好没有其他事,所长才会这样安排吧。

  「然后呢?怎么样?」

  首先浮现在脑海里的,是与她讨论该怎么让猪俣先生升天才好。换成是美咲前辈,她会怎么做呢?应该调查什么才对?

  可是,从我口中说出来的话,却是完全不同的事。

  「……老实说……我很不满。」

  顾虑到周围还有其他员工,我压低声音说道。

  「我终于搞懂美咲前辈您跟她不合的理由了。」

  一想到对方是自己的同志,刚才在寺岛前辈面前梗在喉咙里说不出口的话,现在讲起来出乎意料地顺畅。

  「我现在和芹奈前辈一起处理的案件……」

  我把这次的案件内容以及芹奈前辈如何处理猪俣先生的方法,通通告诉美咲前辈。

  「我也知道擅自采取行动是我不对。」

  不能单方面地批评别人,我也老实说出自己当时的做法,并表示自己有在反省。

  「但我只能那样做,毕竟芹奈前辈听不进我的话,本来还一副要赶在今天之内让猪俣先生升天的样子。」

  可是我说出来的,全都是刚才没能对寺岛前辈说出口的,对于芹奈前辈的做法感到不满之处。

  「您能认同她那种做法吗?」

  说着说着,我的用词和语气越来越激昂。

  我停不下来。美咲前辈只是静静地听我讲,不像寺岛前辈那样会对我说教。

  「只要走错一步,他当时就会被强行升天了吧?」

  ——啊……原来是这样。

  我对芹奈前辈的做法为什么会如此反感?

  说着说着,我终于抓到关键的理由。

  以前,美咲前辈和芹奈前辈普负责让笠原小姐升天。

  也就是说,只要走错一步,笠原小姐也会被芹奈前辈用她的方法强行升天。

  我无法原谅这点。

  发现这点后,我的内心有股冲动。

  「……我绝对无法原谅她的做法。」

  「喂!托实。」

  本来一直静静听着的美咲前辈终于开口。

  她的声音像是在泼冷水,似乎是在叫我冷静。

  「对、对不起,我突然激动……」

  「你什么时候开始有资格可以批评别人的工作?」

  「咦?」

  我无法理解美咲前辈说的话,发出愚蠢的疑问声。

  美咲前辈的话不是让我恢复冷静,而是泼了我一盆冷水。

  「虽然我刚才都默默听你讲……可是,你在讲什么自大的话?」

  「对、对不起,这样批评前辈确实太超过,可是……」

  「就凭你也想贬低她的做法,你还早了一百年。」

  「可、可是,美咲前辈您自己不也对她的做法……」

  「别把我跟你混为一谈!」

  她不给我半点机会,把我甩到一旁。

  「你给我重新想想,自己刚才到底说了些什么!」

  美咲前辈丢下这句话后,直接挂断电话。

  听筒传来毫无感情的电子音。

  炎咲前辈发火了

  但她之所以生气,并不是因为我单方面地对她吐苦水,也不是因为我讲的那些话对前辈很失礼。

  她是因为我否定芹奈前辈的做法而生气。

  「为什么……?

  美咲前辈应该不认同芹奈前辈那种与她完全相反的做法。

  我和美咲前辈怀抱的难道不是同样的想法吗?

  不,还是说她之所以生气,是因为我只是个新人却讲那种狂妄的话呢?

  很可能是这样。

  虽说她们两个不要好,但毕竟是相处了很久的同事。虽然我是美咲前辈的直属部下,但只是最近才刚进公司的新人。比起相处许久的芹奈前辈,美咲前辈不可能会更喜欢才刚来的我。

  而对芹奈前辈来说,因为我奉来是个顺从的后辈,她才会对我那么温柔。不,她之前会对我那么温柔,只是因为这是工作的一部分吧。

  寺岛前辈也是如此。他对我说的那番话就是最好的证明。

  ——无法与人深交的人,要怎么跟幽灵交心?

  如他所言,我不会跟人深交。

  别说芹奈前辈,就连对寺岛前辈或美咲前辈也是一样。

  直到现在,我才终于深切体会到我跟他们的关系真的相当薄弱。

  我为什么会有自以为能和他们深谈的可笑错觉呢?

  我不是本来就不会跟任何人深交吗?

  说出真心话,让别人接纳自己——我不是从来都无法办到这件事吗?我不禁颤抖起来,趴在桌上,缩紧身躯。

  失败了。

  既然已唤出内心黑暗的一面,我只能浮游在那片黑暗之中。

  从小同学看我的眼神——骗子、恶心又讨厌的人。

  同学的父母远远看着我的眼神——恶心的东西。

  老师轻蔑地看我的眼神——垃圾。

  父母漠不关心地看我的眼神——比陌生人还不熟的外人。

  渐渐的,芹奈前辈、寺岛前辈、行定所长以及美咲前辈都会用那种眼神看我。

  我实在太自作多情。

  以前我觉得那些人会用那种眼神看我,是因为我看得到幽灵,是因为我跟他们不同。

  其实不是这样。

  我懂了,现在终于懂了。

  他们之所以会那样看我,是因为我这个人本身有问题。

  因此,就算是和我一样看得到幽灵的人,也会用那样的眼神看我。

  我感觉得到身体正在倾斜倒下。

  但我无法做些什么。

  不,像我这种人,干脆就这样……

  「————!」

  逐渐失去意识的我听到某个人的声音。

  「没事吧?」

  我坐在接待室的沙发上。温柔地搓着我的背并细心照顾我的,是刚从委托案件的律师辜务所回来的芹奈前辈。

  「寺岛他脸色铁青地跑来找我,吓了我一大跳。」

  原来那时候叫我的人是寺岛前辈啊。

  我无力抬起头,只能想办法让视线朝上,好寻找寺岛前辈的身影。

  「他不在,刚才说要去叫所长过来,飞也似地冲出去了。」

  应该是想起当时寺岛前辈手忙脚乱的样子,芹奈前辈忍不住偷笑。

  「谁教他要扮演不擅长的黑脸呢。」

  芹奈前辈帮我倒一杯茶。茶恰到好处的温度,温润了我干涸的喉咙。

  所谓「活过来」就是这种感觉吧。我松了一口气,抬起头看着芹奈前辈。

  「怎么了?」

  但又觉得坐立不安而垂下视线。

  接着,我听到她些许的叹息。

  不行,得好好向她道歉。

  我想激励自己抬起头跟她好好道歉却办不到,全身像石头一样僵硬,完全无法直视芹奈前辈。

  现在我也冷静下来不少。虽然不是针对所有事情,但至少要对我擅自采取行动,还有我的态度道个歉才是。不过,事到如今道歉又有什么用?

  如果对方要我道歉,那我道歉多少次都可以。可是,芹奈前辈或许没有想要我道歉的意思,说不定她甚至会不喜欢我想道歉示好的心态。

  她现在对我这么好,只是因为我倒下了,没有什么别的意思。

  「对不起呀。」

  该道歉的明明是我,现在道歉的却是芹奈前辈。

  我吓了一大跳,身体不再僵硬,不禁看向芹奈前辈。

  「我当时也有点火大,对你的态度不是很成熟。」

  芹奈前辈露出有些困扰的表情看着我。

  「哪、哪有的事!才没有!都是因为我瞒着芹奈前辈您擅自做了那些事!」

  「虽然这也占了一部分的理由……」

  芹奈前辈静静地摇头说:

  「但最让我火大的是,你说换成美咲她也会做同样的事。」

  听到这句出乎意料的话,我瞪大眼睛。

  「觉得很意外吗?」

  芹奈前辈露出小恶魔般的微笑:

  「美咲这个人,是真正地牺牲自己、牺牲私生活,使出所有可使用的手段掌握幽灵牵挂的事情,好用他们认同的方式让他们升天。」

  「是啊。」

  「但你根本不了解这样做有多沉重、多困难。」

  芹奈前辈笔直凝视着我,控诉我的天真。

  「若你真的了解美咲做的事情有多么沉重,就不会只花半天的时间调查,还轻浮地说自己做了跟她一样的工作。」

  「………」

  「猪俣先生他呀……说好听点是以自己的工作为荣,说难听点就只是在工作里追寻自己的价值。一大早去工厂、最后一个回家,他只是想认为『自己最认真工作、自己最辛苦』。所以看到工厂顺利地靠机械自动化运作,他才会无法认同这件事。我认为他确实打从心底担心工厂,但他绝对不希望自己不在之后工厂还存活得好好的。不如说,要是工厂没有了他之后,大家都非常辛苦,他可能反而会更高兴。」

  如果真是这样,我的所作所为根本是反效果。

  我所做的事,只是将猪俣先生推向残忍的现实而已。

  如果是美咲前辈,她会做出这样的事吗?

  不,她不可能会这么做。她绝对不可能做出这种事。

  ……到底哪里一样?我一厢情愿地认为自己做了跟她相同的事,但其实没有一件事是相同的。美咲前辈是想让幽灵认同再让他们升天,但我所做所想的,根本是在贬抑这样的工作价值。

  「我原以为两位前业感情很差呢。」

  当我否定芹奈前辈的工作方式时,美咲前辈对我感到生气。芹奈前辈也是一样。对我自以为是地自比美咲前辈感到愤怒。

  「你讲什么丢脸的东西啊。」

  芹奈前辈露出困扰的表情。

  「我们感情并不好呀。」

  「可是……」

  「没什么可是。我们感情不好,我也不喜欢她。」

  芹奈前辈顽固地矢口否认,但接着像是要弥补这太过分的说法,清了一下喉咙:

  「不过,我认同她做事的方法。」

  说了这句话。

  「你想说『但你们的做法差这么多』是吧?」

  真是一针见血。

  「我们的做法确实完全不同,可以说是两个极端。」

  「那您怎么会认同呢?」

  「因为我们的动机一样。」

  动机?

  「我们的动机都是,想为留在世上的幽灵做点什么好让他们升天。」

  她的意思是,她们不仅是想让幽灵升天,更是为了幽灵着想,才要帮助他们升天。

  「你很意外吗?你一定想说这个重视速度和业绩的人怎么会讲这种话吧?」

  「不……也没有那么……」

  「那代表你多少有这么想吧?」

  真狡猾。不过她完全说中了,我无法反驳。

  「我不知道你会不会相信我,但我确实也是为了幽灵在工作的。我和美咲关键性的不同之处,在于我认为活人是不可能真正与幽灵交心。」

  「咦?」

  「我们与必须帮助他们升天的幽灵既非家人,也非朋友或恋人。而且我们能帮助他们的期限非常短,不可能一整年都陪着他们。所以,我认为我们绝对无法真正地了解幽灵,也不可能真正了却他们的牵挂。」

  这跟美咲前辈的想法完全相反。

  「要是能做到那样当然很好,但要是办不到,很可能反而伤害到那个幽灵、可能只会让那个幽灵更痛苦。我只想要尽早让他们从因为留在世上而感受到的痛苦、悲哀与空虚之中解脱。我认为这样才是对他们好。」

  我回想起芹奈前辈说过的话——

  留在这个世界上也无法做任何事,就连讲话或接触对方都不可能。

  她之所以会这么说,是因为她认为对于幽灵来说,最痛苦的莫过于留在世上却什么也办不到吧。

  我一直认为,了却幽灵的牵挂并以他们认同的方式送他们离开就是一切。

  其实并非如此。

  美咲前辈也懂这个道理,所以才没有否定芹奈前辈做事的方法。

  「对不起。」

  我坦率地道歉。

  现在的我可以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想法还有说过的话——对所有事情道歉。

  就跟美咲前辈说的一样,我完全没资格否定芹奈前辈的做法。

  「没关系啦。我当时就该跟你讲这些,但我没有说是我不对。」

  没有这回事。如同寺岛前辈所言,要是我开口问就好了、要是我对她直接说出我的想法就好了,如此一来,芹奈前辈肯定会跟我解释。

  我将自己没有勇气探究对方真意的懦弱,藉由转换为否定对方的想法来安慰自己。

  「我也得向寺岛前辈道个歉。」

  「是啊,他真的非常关照你喔,说不定比美咲还要关照你。虽然我猜他都能理解,也知道你在烦恼些什么。」

  芹奈前辈静静起身。

  「对了。还有刚才那些针对猪俣先生的心理分析,纯粹是我个人的推测,也不一定就是那样。毕竟我没有那么仔细地调查过猪俣先生的事。」

  「嗯?」

  「我说过吧?我不是美咲。」

  芹奈前辈露出有点坏心眼却充满魅力的笑容。

  「还剩下一天,尽你所能去做吧。」

  「但我不知道该怎么处理啊。」

  「别说这种没责任感的话。若你追求的目标跟美咲一样……」

  芹奈前辈说到一半,我的手机震动起来。她见状露出苦笑,要我赶紧确认电话。

  传简讯过来的是美咲前辈,文字简洁有力—

  「若你不认同芹奈的做法而以我的做法为目标,至少学学怎么模仿我的做法吧!」

  该怎么做才好?现在我才没有时间去烦恼这些。我能做到的事情就只有那些而已,没必要自寻烦恼。

  只要去行动就好了。为了幽灵、为了做到跟她一样,必须掌握每一分每一秒。

  没错。我不可能做到跟她一模一样,但至少可以模仿她。

  「若你想探究出更多详情,应该要去建石工厂。我已经事先和他们公司谈好了,他们同意让我们以『调查猪俣先生过劳死之真相』的名义去现场听取工作人员的说法。当然,我已先取得委托的律师事务所同意。」

  这就是美咲前辈与芹奈前辈截然不同的工作方法。她特地帮我做到这些。

  「找一个范本来学习模仿绝非不好的工作方法喔。」

  芹奈前辈简直像看过简讯的内容似地对我这么说。不,说不定刚才芹奈前辈本来想对我说的就是这些。

  「加油。」

  芹奈前辈激励我的模样,不知为何与美咲前辈的身影重叠在一起。

  要是我对她们这么说,肯定会被两个人同时怒骂吧?我脑中不禁浮现可笑的想像。

  「猪俣先生。」

  一看到我出现在工厂,猪俣先生便露出严厉的表情,像是在说「怎么又是你」

  「我应该叫你别再出现在我眼前了。」

  「我办不到。」

  「还是怎样?你终于想帮忙转达我的话让工厂那些家伙知道了吗?」

  「这违反我的工作伦理,我也办不到。」

  「那我跟你没什么好说的,滚!」

  「这我也办不到。我不可能中途放弃我的工作。」

  「说什么工作!区区一个小毛头别太自大了。」

  猪俣先生满脸憎恨地搁下狠话。

  「工厂那些家伙也跟你一样,满脑子想着规定工时、特休和休息。说什么自动化,根本只是想逍遥快活而已。这么偷工懒散,最好是能做出好产品。对我们这一辈的人来说,就算放假回家,满脑子也都想着工作。说到底,年轻人对工作的态度就是太过天真。」

  「没这回事。」

  这话我可不能当作没听见,因而忍不住反驳。

  「或许对猪俣先生您这样的人来说,年轻人确实就像初出茅庐的小毛头一样不可靠,但年轻人也是很认真在做事的,里头不乏每天都思考着该怎么做才好,每天拚上生活与性命在工作的人。」

  「你很会说嘛。所以是要我认同你的说法吗?」

  「咦?」

  我一时没能理解猪俣先生为什么这么说,等我理解他真止的意思后,摇了摇头说:

  「我还很嫩。虽然我不是想偷懒,但就是做不好;什么都做不好,老是给前辈们添麻烦。当然,我说的前辈是我公司的前辈。」

  没错,所以我才不能充耳不闻。

  「大家都带着强烈的决心在工作。认为年轻人就会小看工作,是错误的想法。」

  猪俣先生笔直看着我的眼睛。

  「……是吗?也许你公司里的年轻人是这样吧?但我们公司的可不是。」

  「都是一样的,您工厂里的年轻人也是一样。」

  「啥?」

  「大家都很认真在工作。」

  「要是你所谓的认真,程度跟那些家伙一样,那你们公司的水准也不怎么样吧。」

  「绝无此事。」

  「听你在放屁!一直看着他们工作的我可是很了解!再说你这家伙又懂什么!」

  「我懂。我不敢说我百分之百了解你们公司的状况,但多少还是知道。」

  没错,现在的我懂。

  「我办不到。」

  「还是怎样?你终于想帮忙转达我的话让工厂那些家伙知道了吗?」

  「这违反我的工作伦理,我也办不到。」

  「那我跟你没什么好说的,滚!」

  「这我也办不到。我不可能中途放弃我的工作。」

  「说什么工作!区区一个小毛头别太自大了。」

  猪俣先生满脸憎恨地搁下狠话。

  「工厂那些家伙也跟你一样,满脑子想着规定工时、特休和休息。说什么自动化,根本只是想逍遥快活而已。这么偷工懒散,最好是能做出好产品。对我们这一辈的人来说,就算放假回家,满脑子也都想着工作。说到底,年轻人对工作的态度就是太过天真。」

  「没这回事。」

  这话我可不能当作没听见,因而忍不住反驳。

  「或许对猪俣先生您这样的人来说,年轻人确实就像初出茅庐的小毛头一样不可靠,但年轻人也是很认真在做事的,里头不乏每天都思考着该怎么做才好,每天拚上生活与性命在工作的人。」

  「你很会说嘛。所以是要我认同你的说法吗?」

  「咦?」

  我一时没能理解猪俣先生为什么这么说,等我理解他真正的意思后,摇了摇头说:

  「我还很嫩。虽然我不是想偷懒,但就是做不好;什么都做不好,老是给前辈们添麻烦。当然,我说的前辈是我公司的前辈。」

  没错,所以我才不能充耳不闻。

  「大家都带着强烈的决心在工作。认为年轻人就会小看工作,是错误的想法。」

  猪俣先生笔直看着我的眼睛。

  「……是吗?也许你公司里的年轻人是这样吧?但我们公司的可不是。」

  「都是一样的,您工厂里的年轻人也是一样。」

  「啥?」

  「大家都很认真在工作。」

  「要是你所谓的认真,程度跟那些家伙一样,那你们公司的水准也不怎么样吧。」

  「绝无此事。」

  「听你在放屁!一直看着他们工作的我可是很了解!再说你这家伙又懂什么!」

  「我懂。我不敢说我百分之百了解你们公司的状况,但多少还是知道。」

  没错,现在的我懂。

  「因为我问过他们了。」

  我在找猪俣先生前,先跟工厂里的员工谈过了。以下是当时发生的一段插曲。

  「不好意思,今天在各位百忙之中前来叨扰。我是『行定事故调查事务所』的员工,名叫濑川托实。」

  眼前是约莫四十多岁、褐发、长相凶狠的建石工厂现任社长兼厂长,与猪俣先生同世代、身材瘦小、看起来很和善的前任社长,以及三位年纪约二十岁到三十岁左右的年轻工厂职员。我向这些人自我介绍并交换名片。

  我只身一人面对这群人。虽然之前曾跟着美咲前辈一起经历过类似的场面,但像现在这样单独出马还是第一次。

  听到我的公司是事故调查事务所,大家摆明一脸狐疑地看着我。虽然我有点胆怯,但还是鼓起勇气抬头挺胸地面对他们。既然我现在代表行定事故调查事务所,就必须背负起公司的名声,绝不能失态。

  我试着回想美咲前辈平时是怎么处理这种场面,然后模仿她。她以前做过的事,还有今天如果换成是她,她可能会做的事——我要贯彻地模仿她到最后。

  「今天拜访大家的理由,相信各位已经听我们公司的冰室小姐解释过了。我是为了猪俣太郎先生的事情而来的。」

  在场的人一点也不讶异,看来厂长已经事先知会过他们。

  「我刚才说我们是事故调查事务所,但我们的业务不光是调查事故而已,查出死者真正的死因也在我们的业务范围内。事实上是前几天某间律师事务所,委托我们帮忙调查猪俣太郎先生真正的死因。」

  我刻意隐藏律师事务所的委托内容,以及委托人是猪俣先生的儿子这两件事,跟他们解释一下主旨。

  我刚才那番话就像在暗示「猪俣太郎之所以病死都是因为过劳」一样,因此每个人不是轻轻压低眼神就是挪开视线。

  「我知道先前的调查已经认定猪俣太郎先生是自愿加班的,同时,我也知道贵公司已经与他太太达成和解。」

  「那您究竟想知道些什么呢?」

  是我的讲法太迂回吗?现任厂长开门见山地问我。虽然他讲得很恭敬有礼,但态度充满不信任。

  「是的。敝公司只要把调查报告书交给律师事务所,这个案件就算了结。但我还是希望尽可能掌握猪俣太郎先生生前在这里工作的具体情形。若能拿到证据,我们的客户才可能接受这次的报告内容。至于能不能掌握到实情,还是要看各位愿不愿意陪我聊聊。」

  「猪俣生前工作的状况啊……」

  「调查内容里写着,猪俣太郎先生常是早上第一个来上班又最晚下班,没错吧?」

  听完我的问题,现任厂长冷冷地点头。

  「您说的没错。」

  「他这么做的频率呢?」

  「几乎是每天。」

  「但我听说贵工厂基本上是采轮班制吧?」

  「是猪俣他自己想在开工前来工厂又工作到半夜的啊,所以事态当然会变成那样。我们已经劝过他好机次,要他晚点来或早点回家,但不管讲多少次他都听不进去。」

  「没有找人代替他值班吗?」

  「当然有。但是这样一来,代他班的人就得配合猪俣的时间。我可不能强迫其他员工这么做。」

  「您说的是。那为什么猪俣先生需要如此勤奋?」

  「他就是典型的工作狂啊。工作就是他的人生意义。」

  「猪俣先生的工作量有那么大吗?」

  「算是吧,要说多的话算是多。不过,这也是因为他不愿把自己的工作交给其他作业员做。」

  「那些工作是只有猪俣先生才能做的工作吗?」

  听到我的问题,所有人都眨一下眼。

  现场徒留诡异的沉默,由于谁都不愿开口,现任厂长叹息地回答:

  「才没这回事。猪俣过世之后工厂还是照常运转,我们的业绩也成长了。」

  「…………」

  「当然在猪俣刚过世时,我们确实很因扰,毕竟猪俣以前负责的是我们公司的主力产品。不过就像我刚才说的,那是因为他不愿意把自己的工作让给别人做。其他人就算有能力操作同一台机器,却没有办法做出一模一样的东西。由于主力产品的订单空窗了好一阵子,因此我们曾试着改做量产品,但业绩还是一落千丈,最后才会导入新的机械致力于自动化生产。」

  接着,厂长跟我解释自动化生产流程的详细内容。

  首先是拆解猪俣先生生前做出来的家具,让机器分毫不差地读取零件的尺寸,再让机械削切木头。听说猪俣先生自豪的椅背曲线和扶手的曲线,都能用机械忠实地复制出来。也就是说,机械可以完美制作出猪俣先生的作品。

  「然后,我们把生产步骤制作成手册,现在任谁都能够做出一样的东西。」

  这是我最不想听到的话。当然,这也是绝不能对猪俣先生吐露的话。

  他对自己的工作充满骄傲。他认为机械——不,应该说他认为这是只有自己才能办到的工作。制作这些产品就是他这个人的价值。

  他最牵挂的是过世后工厂的运作情形。

  但另一方面,如今让工厂东山再起的方法,又等于是间接在贬抑他至今拚命建立起来的事物。

  究竟该如何化解双方的矛盾呢?

  「您应该问得差不多了吧?」

  看到我不发一语,厂长表示谈话到此结束。

  不能就此结束,但我不知道该继续问些什么才好。

  我刚才与他们的对话,只是在模仿先前见识过的美咲前辈的工作方式,只是在模仿存在我脑海中的美咲前辈罢了。到头来,模仿终究是模仿,一旦得不到我想要的结果,我便已丧失所有其他手段。

  我果然什么都办不到。

  现任厂长与其他员工纷纷站起要离开时,我喃喃说出心声:

  「既然猪俣先生以前做过的事,现在只要靠机械,无论是谁都能办到,那他以前拚老命努力到底有什么意义?」

  听到我不自觉说出口的话,正要离开的现任厂长停下脚步。

  「……你刚才说什么?」

  现任厂长用粗哑的声音质问我,现场气氛变得一触即发。

  我无法理解他态度的变化,做不出反应。

  「我问你刚才说了什么!」

  现任厂长像要跳起来似地转身冲向我,其他作业员立刻紧紧抓住他,制止他已经举起的拳头。

  虽然直到刚才现任厂长的态度都不算友善,但现在的举动已化做明确的敌意,直直朝我奔来。

  他揪住我的衣襟,把我整个人拉过去贴到他眼前,近距离对着我放话:

  「你可别会错意!」

  我做错了什么吗?

  「因为猪俣老伯过世,我们只好去顶替他的位置。但你听好了,老伯他以前一个人就能办到的事,我们现在所有人一起去做也做不来。虽然我们尽力拚出产量,品质却一点也追不上老伯做的产品。看到我们做不出主力产品,老客户们纷纷弃我们而去,所以我们只好改变做法!是因为我们只能这么做。我们只能这么做啊!」

  「…………」

  「所以我们才借钱买下新机械,用新机械尝试做出让客户满意的产品,最后才让工厂东山再起。可是,我们的所作所为,不过就是模仿老伯的作品并让机械去生产制作罢了。要不是工厂里留有老伯以前做的东西,我们工厂早就倒闭了!」

  做出导入自动化机械生产这个决策的现任厂长,原来才是最了解猪俣先生价值的人。

  「……大家都很拚命啊。」

  这时,本来都没有表达意见的前任厂长喃喃说道。

  「虽然那家伙可能会骂说『现在说这些都没用了』。但就因为是现在,我们才需要改变做法。比起导入自动化生产这件事,要是让他待过的工厂就此倒闭,那等我也去到那个世界时,才更无颜面对他。」

  两方的做法不同,而且他采用的是猪俣先生厌恶的做法。但就算做法不同,想要守护工厂的心情是一样的。

  简直就像美咲前辈与芹奈前辈一样。

  「你懂了吗?猪俣老伯建立出来的东西,可不是谁都能办到,绝对是有意义的!」

  猪俣先生吃惊地听完这段插曲。

  「大家都很懊悔从前把工作全丢给猪俣先生一个人去做。现在工厂之所以制作出生产手册,就是为了让大家都能做相同的怍业,防止再像以前那样仅仅依赖一个人。这些都是为了不要重蹈覆辙,大家共同决定出来的。」

  只要规范出作业流程,谁都可以做到相同的作业。当然每个人的工作精确度和效率有落差,但可以藉由机械把误差控制在最小范围里。如此一来,就能摆脱以往那种「要是那个人不在就做不出来」的问题。

  「想让大家早早下班也不是说说就能办到的。现任厂长为了不让员工过度加班,总是在规划符合公司规模的生产计划。只有一直拿到能维持公司与工厂运作所需的刚好订单量,以及降低经费成本才有可能实现。」

  不如说,猪俣先生那种直到深夜还独自在工厂里加班的做法,就算真能赶出一份订单的需求,但公司其实一直在支付不必要的水电开销。

  只是没有人去阻止他。减少他的作业时间,表示有人必须去做他的工作。但没有人能够接手——不,正确来说是没有人愿意接手他的工作。

  「但机械做不出新玩意儿。如果一直用机械生产,总有一天会成为我们的致命伤。得好好提升技术才行啊……」

  「我听说您以前反对机械化时也说过同样的话。」

  现任厂长曾跟我提及类似的事。

  「其实您当时说的话,一点都没有白费。」

  「什么意思?」

  「您知道桐屋工厂吧?」

  「喔,知道啊。那家工厂里有个跟我年纪相仿、和我颇熟的工匠。」

  「听他们说,工厂现在有派员工去那里边工作边进行技术研修。听说工厂后来便建立起了这套研修制度。」

  「技术研修?那帮家伙?」

  「是的。他们不是去放长假,而是去其他工厂研修,精进、学习您所说的技术力。」

  「那群家伙以前对提升技术根本没啥兴趣啊……」

  「那些人也都是技术人员。既然是技术人员,不可能不想提高技术吧?他们以前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做才能提高技术罢了。」

  「只要问我,我就会教……」

  猪俣先生说到这里,话锋一转:

  「……不,我都没有教吧。」

  他无力地否定了原本坚毅的口吻。

  「我光是专注在自己的工作上,从来没有好好照顾那些家伙。不……也许是我以前觉得,不跟他们接触反倒乐得轻松,所以一直刻意疏远他们。」

  「他们其实都很想变得跟猪俣先生您一样。」

  成为拥有独门绝活的工匠——只要是技术人员,没有人不憧憬这样的地位吧。不,不仅是技术人员。只要看到前辈办到自己办不到的事,任谁都会感到憧憬。

  就像我模仿美咲前辈的工作方式一样。

  「……你还真蠢。」

  猪俣先生露出坏心眼的笑容。

  「听你这样一说,我不就又产生新的牵挂吗?」

  猪俣先生望着空无一人的工厂,脸上露出满满的悔意。

  「要是我当时更愿意看顾他们,让他们继承我的手艺就好了。」

  现在说这些已经于事无补,不过:

  「他们一定没问题的。就算技术上不行,但您对工作的态度与热情,这种重要的精神,他们一定都铭记在心。」

  「……这样啊。看来即使我不在,工厂也没问题了吧。」

  猪俣先生像在说给自己听似的,接着,他一直留在工厂附近的身影渐渐变得透明。

  「原以为你是个菜鸟,没想到你居然能让我产生这种想法,挺行的嘛。」

  这种想法……是指哪种想法啊?

  我到底为猪俣先生做到什么?

  工厂诸位对他的想法,真的成功了却了猪俣先生的牵挂吗?

  「我们工厂的小伙子只要被我破口大骂,多半会垂头丧气地缩回去,没有人敢拿自己重新反思后得出的结论来挑战我。就这层意义而言,你还比较有骨气。」

  「没这回事,我……」

  「人家称赞你,你就虚心收下吧……反正我也没办法对那些小伙子讲这些了。」

  「……谢谢您。」

  「接下来……虽然打死我都不想这么说……」

  最后的最后,猪俣先生再次牢牢凝视他奉献了一生的工厂。

  「未来就交给你们这些年轻人吧。」

  他留下这句话便升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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