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剥离城阿德拉 第二章

  1

  ──我非常伤脑筋。

  无可救药,别无他法,绝望地伤透了脑筋。

  「为、为为为为、为什么你们会跑进我的房间!」

  因为犹如白瓷的脸颊染上红晕这么逼问的人,正是露维雅洁莉塔‧艾蒂菲尔特。

  另外,老师在打开铜制房门的瞬间彻底僵住了。

  可以的话,他应该想直接关上门假装什么也没看见,但那扇门对老师瘦弱的手臂来说太过沉重,更重要的是,怒气冲冲的对方看来似乎不容许他逃避现实。

  也许是即将就寝,少女换上了白色睡衣。

  睡衣的质料也是高级柔滑的丝绢,价格想必昂贵到让人吃惊,但总之很可爱。设计上缀满很多荷叶边,又不会掩盖少女苗条的肢体……对了,她在房门打开后以惊人的速度藏到枕头底下的东西是狗狗玩偶吧?

  我记得那是一个儿童节目里喜欢做菜的拟人化小狗,在紧要关头会变成骑士保护人,应该是完全体现了少女梦想的角色。我会知道这种事,是因为刚到伦敦时碰巧在宿舍的电视上看到……当然,当时的我并不想要,也没有每周空出那个时段收看,只有这一点我想要事先强调。

  「怎么了!有什么藉口请快点说出来!」

  她以令人感动的努力,应该说双眼含泪地藏起玩偶,毅然地挺起胸膛。

  虽然即使不这么做,老师多半也不会发现,但如果我说话打圆场,感觉会破坏掉更重要的事物。

  (……怎么办?)

  我认真地想著。这是我来到伦敦以后,第一次如此迫切地过度思考。

  和第一次见面时的印象差太多了。

  应该说判若两人。

  在几个小时前,才跟那个几乎像怪物的老魔术师正面交锋的人是谁呢?

  「……不,那个、等等,女士。」

  老师忍著头痛,揉揉眉心并对她开口。

  「好啊,我等,当然会等了,艾梅洛阁下Ⅱ世大人!没想到会有君主未经同意就擅闯淑女的房间,钟塔也名誉扫地了!」

  强烈的魔术压力在露维雅的身边汇聚。

  (……啊,这可不行。)

  我有所直觉。

  就算少女真的是另一个人,这魔术也是货真价实的,老师恐怕连反抗都办不到。虽然不到吊车尾,但我很清楚老师的二流水准。若和真正的一流魔术师起冲突,他的尸体能不能剩下一点灰烬都很难说。

  「不、不是的,我只是被他们以〈天使名〉指定了住宿房间……」

  老师举起信封,竭力地越说越激动。

  信封表面上浮现Mihael这个词汇,总觉得那串淡淡朦胧的文字,跟这座剥离城一样不祥──靠不住。

  「……是真的呢。」

  露维雅眯起眼睛,确认老师的信封。

  「不过,这个房间的〈天使名〉应该是Michael。」

  「啥?」

  老师重新确认挂在房门附近的标示牌。

  上面刻著与露维雅所说的相同字样──Michael。说简单点,差异在于中间有没有C。顺便一提,看到标示牌时向老师说「好像是这里」的人是我。

  「……唔,这……」

  「对、对不起,好像是我……搞错了。」

  对不起,老师,看来你的生命要在这里结束了。可以的话,死时请别怨我。

  「……你果然做好觉悟了吧?」

  压力渐渐凝聚在少女的手臂上,甚至让周遭空气也为之变质并呈螺旋状加速。

  就在压力释放前,老师大喊:

  「等、等一下!这是Shemamphorae!」

  「──?」

  露维雅犹豫了一瞬间,轻轻颔首。

  「喔,原来如此。只看我的〈天使名〉看不出来,原来如此,是这么回事啊。也就是说,这座剥离城的魔术是以卡巴拉为基础啊。」

  (……Shemamphorae?)

  她似乎意会了许多事,可是我一头雾水。

  我记得卡巴拉在魔术中也是著名的系统之一。原本是奠基于犹太教的一种思想,似乎未必包含神秘要素,但魔术师提起时几乎都是指魔术上的意义。听说钟塔的阶位也是以此作为基础。

  但是,那个Shemamphorae是什么?为何会从刚才的对话得出这种结论?这依旧是个谜。

  「这称不上赔罪,但能否看在刚才的情报上,暂时饶过我呢?」

  「…………」

  对于老师的提议,露维雅思索片刻后开口:

  「……勉强及格吧。」

  「幸好不是不及格,没想到我到了这个年纪,竟成了被打分数的那一方就是了。」

  老师用手帕静静擦拭冷汗并说道。

  当他举止极为笨拙,像傀儡般退后一步时,露维雅轻轻伸出白皙的手指。

  「Call.【醒来吧】」

  我看见了光芒。

  不,是以为看见了。

  下一瞬间,老师的夹克袖口处无声无息地开了一个漆黑空洞。那并非热造成的,是凝聚起来的诅咒引发的结果,引起类似红外线的效果。

  「懂了吗?请记住若是下次再粗野无礼时,你的心脏就会被同样的诅咒烧焦。」

  她嫣然一笑。

  然后就这样砰地用力甩上看起来很沉重的房门。

  看来就算单纯比腕力,少女似乎也胜过老师。这时候该赞赏少女?还是该责备老师?真叫人烦恼。

  无论如何,只剩我们被留在走廊上时,老师转头看我。

  「怎么了,格蕾?」

  「……那个,我……想到了很多事。」

  「哼。魔术师之间发生摩擦是家常便饭,哪有办法一一理会。」

  坦白说,要把一开始的场面说是魔术师之间的冲突好像不太对……但我决定不吐槽。我不认为老师懂得这种微妙之处。

  「比起这个,在笔记上追加注记。在这座剥离城的简略地图上,加上艾蒂菲尔特的〈天使名〉。」

  「啊……好的。」

  幸好,我虽然头脑不好但擅长掌握地形。

  我将目前为止得到的资讯记录在老师给的笔记本里。当我拼不出Shemamphorae的拼字时。

  「──那是Shemamphorae。」

  老师以手指抚过纸面。

  他微微眯起眼睛。

  「顺便整理一下情况吧。」

  他思索著什么,如此说道。

  老师再度从几小时前在大厅发生过的事情,开始重述。

  *

  ──时间回溯。

  「……没错,老夫说的是你那低贱的血统,露维雅洁莉塔‧艾蒂菲尔特。」

  「真是荣幸。」

  欧洛克和露维雅对彼此微笑。

  在这种情况的笑容,类似于骑士决斗【Fehde】时互相投掷的手套。正因为美丽无瑕,才足以给对方的自尊心造成决定性伤害的武器。

  「…………」

  老实说,我的脑袋快要超载了。

  之前也说过,直到两个月之前,和我好好交谈过的人数连双手手指都不到。突然遇见这么多个性多采多姿的人物,脑细胞会发出哀嚎也是当然的。

  富琉。

  海涅‧伊斯塔里。

  欧洛克‧西札穆德。

  时任次郎坊清玄。

  他们每一个都是具备难忘特质的魔术师,但新出现的少女更是格外鲜明强烈。

  「露维雅洁莉塔‧艾蒂菲尔特……又来一个不得了的人物呢。」

  老师低吟。

  「您认识她吗?」

  「那是定居于芬兰的宝石魔术名家。听说上一代家主是半退休状态,由女儿到各处露面……就是她吗?」

  「喔~连不成熟的君主也知道?」

  听见老师的话,轮椅上的老魔术师也愉快地笑了。

  「正是如此。世上最优美的鬣狗……『区区』文艺复兴时期的暴发户恬不知耻地主动插手全世界的纷争,只企图嘶咬魔术至宝,所以被起了这个绰号。」

  相对的。

  美丽的少女只朝互相估量对方斤两的魔术师们瞥了一眼。

  她对在背后待命的数名仆从点点头,只身逐渐走进剥离城的大厅深处。

  「──西札穆德的老人家。」

  她低喃。

  有些艺术家光是听见那个声音就会颤抖吧。不光是外表,少女具备常人难以获得的优良特质。也可以说是光环或圣灵。自古以来,诸多评论家在表现艺术之际,会这么称呼无论如何都无法言喻的某种特质。

  才十七八岁。

  明明还是当学生的年纪,她是如何达到那种状态的?

  「得到您的评价,我很高兴──这代表各位畏惧艾蒂菲尔特家族,却没有人能够阻止我们品尝成果。硬要说的话,比起鬣狗,我更喜欢别人叫我猎人【Hunter】。当然,法语的Le Chasseur也可以。」

  傲慢至极的台词完全不会触怒人,少女身上反倒蕴含著足以令人点头同意的威严,觉得这是理所当然。就连不知道艾蒂菲尔特家和魔术派阀等事的我,都清楚地感受到那股气魄,甚至让肌肤发麻。

  好比美丽的宝石,就连不知道宝石价值的人也懂得那是权威的象徵一样。

  「不过,您特地前来此地,是魔术刻印有任何不全之处吗?」

  「……哈,翻拣尸体的家伙在胡说什么呢。」

  「是吗?」

  少女歪著头。

  「我们家在历史上当然不如西札穆德家,但我曾听说,刻印若是太古老也会发霉。是的,培育魔术血统需要漫长的时间,可是超过千年也是问题吧?就算是酿造品质特别好的葡萄酒,顶多也只能承受一百多年喔。」

  呵呵──挪著蓝色缎带的少女嘴角含笑。

  面对就连在超乎常识的魔术师中也可称作怪物的钟塔重要人物,她寸步不让。

  「正因为如此,您才委托了修复师革律翁‧阿什伯恩不是吗?」

  剥离城大厅内掠过一阵非比寻常的骚动。

  连刚才展现了一手精湛魔术的海涅都扬起一边眉毛,微露出战栗之色。

  「……修复师?」

  「这座剥离城阿德拉的城主确实是高阶魔术师,但还有著另一面。」

  老师小声地对机械式复诵的我说。

  「另一面吗?」

  「没错。我告诉过你魔术刻印的事吧。」

  我当然知道。

  魔术即为神秘。

  然而自西元以后,人类的历史悉数驱逐了神秘,神秘的黑暗与科学之光的扩散成反比日渐衰退。不论魔术师们想怎么干涉,也无从改变这个天命本身。神话时代的神秘被驱赶到遥远的彼方,要在现代使其暂时存在都难如登天。

  魔术刻印是魔术师为了战胜时间的流动,而创造的「固定化的神秘」。

  「原本魔术刻印是花费几百年酿造而成,类似『新器官』的事物。因为是器官,首先血亲以外的人不适合承接,外人也没什么干涉的余地。古老的魔术师家族之所以有很大的势力,这类魔术刻印的存在也是一大因素。」

  老师的话就像在钟塔讲课一样,以舒适的节奏传来。

  尽管情况如此紧迫,似乎也没有改变老师的这种特质。

  「不过,有例外。」

  老师说。

  「那就是这里的城主。虽然绝非没有浮上台面,但据称阿什伯恩家能修复受损的魔术刻印,一直被暗中称作修复师。不愧是艾蒂菲尔特,连那段历史也知道吗?」

  老师说道,旁观两人的对峙。

  老魔术师烦躁地以食指敲敲轮椅扶手。欧洛克乾枯的指尖剜著皮革,抬起目光。

  「……那么,艾蒂菲尔特又如何?特地跑来插手管阿什伯恩的遗产,该不会是自己家刻印出问题了?」

  「哎呀,真失礼。我看起来像不成熟到会损伤魔术刻印吗?」

  少女扬起嘴角,提起洋装裙襬。

  那动作与其说是屈膝行礼【Curtsy】,果然更像骑士的剑礼。

  「但既然是如此珍贵的技术,无所作为地任其失传也很残酷。我想不如收进我的收藏室角落,才前来此处。」

  没有比这更加傲慢的措词了。

  她甚至没说自己需要那个技术。纯粹是认为既然是贵重品,当然应该存放在自己的仓库里,提出活像个无知小孩会说的道理。是因为这种特质,才被他人取了世上最优美的鬣狗这个绰号吗?

  照这样下去,他们两人或许真的会展开决斗。

  至少露维雅应有此意,老魔术师感觉也不反对。从至今为止的过程来看,我也十分了解魔术师之间互相残杀并不稀奇。

  然而。

  露维雅并不是最晚到的宾客──或者说「宾客以外」的人。

  「喔喔?」

  第一个抬头的人是富琉。

  在挑高大厅的二楼,那名女子白皙的手指滑过英国栎制成的扶手,注视著这里。

  女子戴著眼镜。

  她留著黑发。那远比露维雅还长的长发彷佛梳理过的黑夜,一直流泄到脚踝。但一身衣袖异常的长,上面描绘著鲜艳花朵的服装丝毫不逊于女子的黑发和美貌,将她的身影装点得美丽万分。

  (……民族服饰?)

  「那是友禅染的振袖和服吗?」

  老师将手放在下巴上低喃。

  听起来是东洋的词汇。我后来得知,那好像和刚才那位时任次郎坊清玄一样,是发源于日本这个国家。看来我跟那个国家越来越有缘了──老师后来低喃道。

  「……久等了。」

  她以手指推推眼镜架。

  方才在主楼玄关等候我们的管家也走到女子身边。

  「我是受到指名,担任革律翁‧阿什伯恩的遗产管理人,来自钟塔法政科的化野菱理。」

  魔术师们再度发出骚动。

  法政科一词对他们来说有著如此重大的意义。我感觉到老师的气息也出现与方才不同的独特紧张感。

  菱理俯望著众人,拿出一封信。

  插图008

  这封信和寄给老师他们的邀请函很像──不过,在阿什伯恩家的印章旁,还盖著钟塔法政科的印章。

  「那么──」

  女子宣布。

  「我将公开革律翁‧阿什伯恩的遗嘱。」

  *

  钟塔里有十二个学系。

  由十二位君主管理的十二个深渊。

  从大多数魔术师一开始学习的整体基础──范围是魔术整体的共通常识、地脉、大源学──算起,接著是个体基础、降灵、矿石、动物、传承、植物、天体、创造、诅咒、考古学、现代魔术论,共十二个研究方针。

  尽管形态和方向不同,但全都是想追求神秘的学问。据老师表示,魔术师是探究「根源之涡」的生物,因此这也是当然的结构。

  然而。

  在钟塔只有一个科与神秘没有直接关系。那是专门谋划如何凭藉钟塔的魔术和权力介入现实社会,或是为钟塔内部平衡等做调整等等,一个极度鄙俗又不可或缺的集团。

  法政科。

  不是学习──而是掌管法律和政治的科别。甚至无视魔术师想接近「根源之涡」的本能,只为了钟塔的稳定和发展存在,「本来」是异端的派阀。

  依照老师的说法,那就像太极图的阳中之阴,或是阴中之阳。

  我也是第一次看见这个科的人,那名法政科的魔术师从大厅二楼俯视我们。

  「……无论如何,既然法政科出动了,他们的决定将是绝对。」

  老师小声低喃。

  法政科本就是为此设立的专门组织。何况又是上个月去世的革律翁‧阿什伯恩指名,在场不可能有人能够说不。

  更别提这名女子的存在极为奇特。

  光是在她注视之下,我就感到全身血液倒流。不同于欧洛克‧西札穆德流淌的不祥、露维雅洁莉塔‧艾蒂菲尔特堪称勇猛的优美,她的微笑里并存著将人吸入其中的冷淡和温柔。

  那名女子令我产生从体内被温柔抚摸至背脊的错觉。

  (……是蛇。)

  我直觉地想。

  彷佛在面对异种生物一般,爬虫类的冰冷及光泽。那称作振袖和服的奇妙服装也加成了这种感觉,令人想像到曾多次蜕皮的蛇。

  「……喂喂,偏偏是法政科吗?」

  「……一群搞错手段与目的的失败者。」

  富琉和欧洛克分别低语。

  这两人看上去也是意见实在不会有共识的组合,但面对「钟塔的异端」法政科时,似乎不禁统一了步伐。

  相对的,化野菱理看来毫不在乎。

  她打开信件。

  「遗嘱上只写了三句话。」

  这么说。

  接著念出内容。

  「──问天使之名。」

  菱理的语调只有些微改变。

  让我想起剥离城阿德拉从前的城主革律翁‧阿什伯恩。我明明不曾见过他,也不知道这名女子是否在城主生前曾和他见过面,眼前却浮现一名非常神经质的老人在床上坐起的模样。

  「无法回答问题者,必须剥夺其天使。」

  她继续说下去。

  沙沙地搔抓著剥离城大厅。

  我听见沙沙、沙沙、沙沙、沙沙的搔抓声。彷佛收集了那么多天使的魔术师,其话语本身化为咒语,唤醒城堡。肉眼看不见的天使像泡泡一样从地板、墙壁、天花板浮现的错觉,无论如何都不肯消失。

  「捕获我的天使者,即为遗产继承人。」

  声音就此打住。

  「……只有这些吗?」

  富琉询问。

  他用满是污垢的手摩擦长出胡渣的下巴,向二楼穿振袖和服的女子──化野菱理问道。

  「是的,也没有特别规定期限。」

  菱理点点头,折起信件。

  配上振袖和服,感觉就像是在遥远的极东交换的诗文。我好像在书上或其他地方看过写诗当情书,相互赠送的风俗,但不知道是否是那套服装的国家。

  「另外,提示好像已经送到各位手中了。请看邀请函。」

  「邀请函?」

  老师举起手中的邀请函。

  邀请函上浮现出直到刚才为止,应该不存在的金色文字。看来每位魔术师的信件上似乎也发生了相同的现象,小心不被别人看见地确认。

  「那就是各位的〈天使名〉。」

  女子低语。

  「……原来如此,是配合这片土地的魔力波长浮现吗?虽然简单,但似乎是个应用范围很广的术式。」

  老师钦佩地说。

  这大概触发了他的好奇心。每当这种时候,老师的神情就会变得像有狗尾草可玩的猫一样,不知道他本人究竟有没有自觉。他多次描摹信封上的文字,微微眯起眼睛。

  「〈天使名〉吗?唔,是类似〈魔术名【Magical motto】〉的东西吗?」

  在部分结社中,魔术师拥有与世俗不同的名字。理由好像是面对魔术时,若有专用的名字可以更纯粹地接触魔术。那不一定得当作自己的名字,有时可以当成相信的天理或者座右铭使用,老师在课堂上教过这些。

  据说这些名字总称为〈魔术名〉。

  不过,与钟塔有关的魔术师家族大多都是从出生时就决定献身于魔术,似乎不是普遍【Popular】案例。

  「还有,在遗嘱之外,他交代过请各位住在与〈天使名〉名称相同的房间。房间都挂著标示牌,请确认后利用。住宿期间的饮食等等将由革律翁家的仆从准备。」

  先前那位管家鞠躬。

  仆从们似乎在革律翁氏死后依然留在这里。我不知道那是出自于深厚的忠诚心,还是单纯是合约尚在之故,但这一点也只令我感到彷佛有寒冰贴上背脊。

  「──直到决定继承人为止,我也预计会住在这座城里。请多多指教。」

  化野菱理缓缓地低头致意。

  总觉得那无比沉重的城门,在我们背后关上了。

  *

  ──于是,时间来到现在。

  此处是室内。

  蜡烛朦胧的火光亮起,照亮果然也布满天使的室内。无论是墙上的画、衣柜的雕刻、架子上的陶瓷娃娃,连油灯的玻璃灯罩上都有天使的身影。看来已故的革律翁‧阿什伯恩的天使嗜好非常彻底。

  我坐在这样的房间床铺上。

  后来我们在城内散步了几小时,从刚才和露维雅起冲突的走廊离开以后,终于找到挂著我们的〈天使名〉──Mihael标示牌的房间,正在休息中。

  「捕获我的天使者,即为遗产继承人吗?」

  坐在沙发上的老师重新念道。

  他脱掉大衣和夹克,大概是腿非常酸痛,一边揉著大腿,一边从雪茄盒取出雪茄,叼在嘴上。不理会什么贵重家具,雪茄气味独特的烟雾渐渐蹂躏房间。

  这时候应该要生气才对,我却松了口气。

  因为那股烟味,让我感觉回到了老师以往的公寓。

  我避免被老师察觉心声,缓缓呼吸,拍了拍脸颊。老师听见声响回头后,我开口问。

  「……老师知道那番话的意思吗?」

  「天晓得,现阶段候补太多了。毕竟有多到满坑满谷的天使。」

  老师说的也有理。

  大厅和这个房间也是,但途中经过的走廊和楼梯摆放著满满的天使。如果认真计算,数量会轻易地超过一百吧。我有点难以想像放大到剥离城整体,会有多少天使。

  「就算并非如此,运到用天使这个题材的历史和地区也太广泛了。收集这么多象徵,反倒会模糊焦点就是了。难以判断究竟哪些部分涉及魔术,哪些部分只是单纯的兴趣。」

  「──咿嘻嘻嘻嘻!只要这样随便展现一下知识量,就可以掩饰自己的无能啊!」

  右手处传来声音。

  这次老师也无法置之不理。

  「格蕾,差不多可以把亚德拿出来了吗?」

  「好的。」

  听到这个提议,第三道声音非常惊慌失措。

  「等、等一下,格蕾!你要出卖我吗!」

  我不听它的反驳,甩动右手。

  固定装置【Hook】发出喀嚓声响解开,一个像鸟笼般细长的「笼子」从我的连帽斗篷里滚落到地板上。

  那个「笼子」里,装著由几个零件组成的立方体匣子。我来到伦敦以后才知道,那个造型类似称为魔术方块的益智玩具。不过,匣子的构造远比魔术方块精致复杂,表面还雕刻著格外花俏的眼睛和嘴。

  那双眼睛咕溜溜地转动。

  「你、你!把好歹一起度过十几年的朋友当成什么了!你的朋友很少,所以再帮我说几句话──不,至少犹豫一下才符合人之常情吧!不,现在也还不迟,一边反省一边把我藏起来快藏起来请你藏起来!」

  嘴也忙碌地动著。

  这就是经常插嘴的第三道声音的真面目。

  ──亚德。

  我在故乡继承的一种魔术礼装。

  之所以说是一种,是因为它相当奇特。我并没有看过多少魔术礼装,但听说会自行思考发言的礼装似乎几乎没有类似的例子。

  与其说它像生物,更像我来到伦敦后得知的3D动画。在我眼中看来,它是出生后马上见到的对象──啊,虽然很不愿承认,它的确是我第一个朋友──因此完全不觉得奇特,可是老师第一次看见它时不仅极为惊讶,还哆嗦著差点把亚德分解掉。

  现在则是这样。

  老师猛然用力抓住「笼子」上方,像在甩鸡尾酒摇杯一样用力上下摇晃。

  「啊嘎嘎嘎嘎嘎嘎嘎!」

  亚德被甩动著,不断撞上「笼子」内侧,发出惨叫。

  立方体匣子的眼睛转个不停,判断它受到充分的教训时,老师将它扔给我。

  「很好。不过,关于城堡的细节就由我和你一边调查一边补充吧。」

  「……我也一起去吗?」

  「你不在的话,谁来当我的护卫。话先说在前头,就算得跟他们当中任何一个魔术师交手,死的只会是我。」

  他挺起胸膛,强调自己有多无力。我的战力分析的确也是如此,但真希望老师起码掩饰一下。

  或许是我的脸上流露出这般想法了。

  「不必要的打肿脸充胖子导致失败这种事,在年轻时尝试就够了。」

  老师说。

  ──年轻时。

  那对老师而言是什么时候呢?我对青春这个字眼完全无法产生真实感,不过老师有过那种时期吗?从老师缓缓吐出雪茄烟雾的样子来看,只觉得他一出生就是那个模样,我甚至有不甘心的感觉。

  或许是因为这个缘故。

  我突然想问问看。

  「老师为什么想要这座剥离城的遗产?听说您有欠艾梅洛家许多债务,是为了还那笔债吗?」

  「别问得那么直接。」

  老师露出苦笑,扬起一边眉毛。

  手指抚过变短的雪茄,他微微眯起眼睛。

  「当然也是为了还债而想得到遗产。不过,如果这里的遗产如传闻一样,与魔术刻印有关的话,对我和莱涅丝来说将会有更重要的意义。」

  「对莱涅丝小姐?」

  我没想到老师义妹的名字会在这里出现,因此不禁拉高些许音量。

  可是追溯起来,老师来这座城堡不正是因为受她所托吗?由于遇到许多魔术师及遗产风波,我忘得乾乾净净,但话题突然回到起点,令我惊讶地瞪大眼睛。

  「总而言之,那是这样的我继承艾梅洛名号的理由。」

  老师将雪茄放在菸灰缸上。

  达成使命的细雪茄飘出不舍离别的烟,且立刻消失。刚才的话题好像也就此暂时告一段落。

  「──好了,先睡觉吧。今天太累人了。」

  老师转动肩膀,直接躺在沙发上。

  「老师?」

  「女士,床给你用。让你去仆从用的房间我也很伤脑筋,我在沙发睡也比较安心。」

  老师不等我回应就闭上眼睛。

  连澡也没冲,只是脱掉夹克而已。要是刚才提到的义妹【莱涅丝】看见这副邋遢的样子,很可能会眼露杀气,但我抱著更加不同的心情对老师说:

  「可是,老师──」

  话说到一半,就作罢了。

  因为此时,老师已经发出入睡的鼻息声了。

  他说睡沙发比较安心,或许意外地不是谎话。我也发现他经常躺在研究室与公寓的沙发上睡著,在公寓里还曾拿著掌上型游戏机睡著了,每次都令我傻眼。

  然而,现在──

  「…………」

  我沉默地俯望著老师的侧脸一会儿。

  也许是总是皱眉的关系,他的眉心刻著浅浅的皴纹。现在这个年纪就有皱纹,所以随著时间过去,肯定会像伤口一样深深陷进皮肤里。年纪增长的意思就是不断受伤吗?

  身体也是,更加看不见的部分也是。

  我伸出手,在快碰到他的脸颊时停住。

  留下仅仅几公分的距离,怎么样也无法碰触他。

  「嘻嘻!怎么了,格蕾!盯著这种侧脸猛瞧,难道是迷上他了!」

  「…………」

  我不觉得有必要回答。

  我单手握住笼子,使劲乱摇一通。

  「哈嘎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听到亚德可怜的惨叫,我总算松了一口气。

  「……感谢您。」

  我坦率地向沙发低头道谢。

  然后钻进床里拉起毛毯,上头沾染了些许雪茄味,绝不是讨厌的味道。

  不到几分钟,我的意识沉至温暖的黑暗中。

  2

  早晨来临,我只比老师早起了一些。

  我换好衣服后拉开窗帘,沐浴朝阳。虽然我不喜欢太阳,但在这种环境也是为数不多的日常象徵。像要将阳光纳入体内一般缓缓地呼吸后,我拿起放在梳妆台上的亚德。

  我将亚德转动一圈后收进右手袖子里,装上大约在斗篷内侧──从右手肩膀到手肘附近的固定装置,但从外观上看不出来。老师也曾佩服地说,这就像在身上藏著掌心雷手枪之类的一样,我不太懂他说的意思。

  我回头望去,躺在沙发上的老师的手动了动。

  再次稍微调整呼吸后,我说:

  「……老师,您醒了?」

  「唔啊。」

  「……替换衣物我放好了。」

  这也是一如往常的对话。话虽如此,我们很少在同一个地方就寝,所以还是有点难为情。

  我只是从行李箱里拿出衣服放在活动的手旁边,他就躺在沙发上,依旧闭著眼睛开始换衣服。大概没什么意识吧。我不怎么在意地只别开视线,先做好其他准备。唯有雪茄的管理他想自己经手,因此此时我的工作顶多只有送上手帕和配件。「他是小学生【Primary school】吗?」亚德这样说,但我也有同感。

  大致上弄好时,说话声传来。

  「早安,女士。」

  他似乎终于清醒了。

  依旧睡眼惺忪的老师坐起上半身,揉揉眼睛。

  「……衣襟歪了。」

  我为睡迷糊的老师整理衬衫衣襟,梳理长发后走出房间。

  提供给我们住宿的客房位于剥离城二楼,走道边那排房间的中央。

  虽然结构不算十分复杂,但无论走道宽度还是每个房间都很宽敞,造成我在尺寸感上的混乱。而且,壁画和雕像依旧全都是天使。自从来到这座城后,我对天使的概念发生了老师所说的语义饱和现象,甚至遭受彷佛正在无限循环的错觉侵袭。

  当我们依照阿什伯恩家的仆从所说,走到二楼宴会厅附近时,亚德重重颤了一下。

  「喔喔,这可口的香味是什么!」

  匣子应该没有鼻子,它到底是用哪里感受到味道的?

  不过,我的确闻到了一股香味。那股香味刺激食欲,令我的肚子就快咕噜作响。而且味道绝不单调,各种香气就像浑然结成一体的交响乐团。

  打开门后,我马上就知道了香味的真面目。

  「──您好,艾梅洛阁下Ⅱ世大人。」

  在宴会厅的中央,摆著一张看来可供二十人坐的巨大花岗岩餐桌。

  化野菱理站在桌旁,看到我们后缓缓地低头示意。

  「昨天没办法正式问候,非常抱歉。」

  「不,别放在心上──早安,化野小姐。」

  老师鞠躬回礼,一丝不苟的动作到了神经质的地步。

  菱理扬起红唇。

  「您叫我菱理也无妨啊。」

  单靠这抹微笑,不知道会有多少男子连灵魂也奉献给她。不只男性,那来自极东的神秘风情也激起女性的兴趣。彷佛由五彩摺纸层叠而成的美丽振袖和服,看来也像是更层层藏起了女子的甜美秘密。

  仔细一看,会发现那件振袖和服的图样似乎是手工绘制,更加妖艳得让人感到不安。老师说过,日本是用纸张和木头盖房子的变态国家,那里搞不好充满著更胜魔术师的神秘。比方说忍者之类的。

  「很可惜我生性胆小,不擅长面对美女。」

  「哎呀,您明明带著可爱的随从。」

  她瞥了我一眼。

  我不禁退缩,将兜帽往下拉。当然,我并非不擅长面对美女,而是不擅长应付所有陌生人。

  「您要她在室内也戴兜帽,该不会是为了藏起这张可爱的脸蛋?」

  「正是如此,我不想看见她的脸。」

  也许是不曾想像到这个回答,菱理觉得好笑地笑出声。

  「真是不令人厌倦的人。回到钟塔后,我也想和您慢慢聊一聊。」

  「饶了我吧。要是和法政科混熟,我会待得更不自在。」

  「您不会在意那种风评吧,您可是率领许多新世代【New age】人物的钟塔宠儿。」

  「那只是把麻烦事硬塞给我罢了。若非如此,怎么会将现代魔术科交给我负责。」

  老师稍微清了清喉咙。

  这段对话在各种意义上,显示出老师在钟塔的立场。

  接著,我看向餐桌。

  放在菱理前面的,是陶瓷的盘子、漆碗与筷子【Chopsticks】。

  盘子内盛放著似乎是用某种酱汁【高汤】炖煮的鱼,碗里盛著刚炊好的白饭──是一套所谓的日式餐点。

  「看来我们的座位似乎在那边。」

  老师望向餐桌的另一头。

  在绣著艾梅洛家纹的餐巾前,摆著刚烤好的吐司、高雅地放在银制盛蛋器里的剥壳水煮蛋、猪血制的血肠及焗豆。

  简单的说,是一份传统英式早餐。

  刚才的香味就是来自这些食物。

  其他座位也分别备有多种餐点,似乎是配合宾客各自的喜好与出生背景。

  英国料理的评价低落,据说开端是从十九世纪末起,受中产阶级雇用的全能女仆【Maid of All work】──也就是从乡下召集来的女孩们,雇用她们时当然不会连厨艺都纳入考量,结果导致全体国民对料理的要求下降。不过阿什伯恩家的仆从看来不免和那种限制无关。

  「对我们做了很多研究嘛。」

  老师绕过餐桌,低喃说道。

  若不了解对方,当然无法配合其喜好和出生背景备餐。过世前的革律翁‧阿什伯恩对我们了解得多深呢?

  他是以什么想法,寄出邀请函和〈天使名〉的呢?

  正当我抱有这种感想时。

  「──喔,真有一套。」

  「──喔喔,是斋菜!连炒朴蕈配豆腐泥都有!虽然说这附近也有蕨可摘,但真亏你们找得到食用土当归和竹笋!」

  其他宾客也陆续抵达。

  「海涅小哥!到这里来一起喝酒吧!」

  时任次郎坊清玄迅速走进来,举起自备的酒瓶。第二次看见他戴眼罩配极东法衣的奇特组合,也开始习惯了。

  话说,见到他和海涅及罗莎琳德一起前来,他们似乎在我们不知情时混得很熟了。

  「虽然你开口相邀,一大早就喝酒……」

  「不不不,俺很中意小哥喔。来,喝一杯。」

  「……好吧,既然都约好了。」

  海涅露出微微苦笑,接下酒杯。

  见到青年仰头一饮而尽,戴著眼罩的山伏满脸生辉。

  「喔,酒量不错喔。至于你妹妹……可不能喝酒。嗳,侍者,给这孩子一杯红茶。」

  他呼唤在附近待命的仆从,要他们泡红茶。

  「……谢谢。」

  穿洋装的少女接过茶杯后,微微点头致意。

  哥哥海涅看到微皱著眉,小口啜饮红茶的妹妹,温柔一笑。

  「红茶对罗莎琳德来说还太早了吗?」

  「我、我能喝!」

  她握紧茶杯主张。

  「我当然知道,所以让我加点牛奶好吗?这样才是符合淑女【Lady】身分的喝法。」

  「……真的?」

  罗莎琳德歪著头,这样看起来就像只纯白的小鸟。

  她不知为何直接仰望向我们。

  「艾梅洛阁下Ⅱ世大人,是真的吗?」

  「唔!」

  听到出乎意料的问题,老师拍拍胸口。

  他设法忍著不被食物噎到,咳了几声掩饰过去,然后坐正姿势点点头。

  「是真的,女士,令兄说的没错。奶茶是绅士与淑女的饮料,所以放心地加牛奶吧。可以尽量加得满满的。」

  「嗯!谢谢!」

  罗莎琳德嫣然一笑,接过加了牛奶的茶杯。

  这次她不沉著表情,十分津津有味地品尝著。

  看到那个模样,我也稍微说出感想。

  「……我偶尔会觉得,老师很宠小孩子呢。」

  「……无可奉告。」

  老师别开视线说道。

  他的耳朵微微泛红。我不指出那难以发现的害羞反应,回头望著入口。

  「喔,这不是酒吗?而且闻酒香就是好货色。」

  富琉抖动著扁鼻子,走进大厅。

  「才不分给你!因为这是俺从日本带来的珍品!」

  「哎哟~不然我替你占卜,酒拿来。」

  他一解开围在腰际的皮带,餐桌上瞬间掠过惊讶的氛围。

  那条皮带上别著十几把小刀,看起来就感觉用了很久,木制刀柄已然褪色。相反的,富琉拔出的刀刃锐利得可怕。

  「原来如此,他的专精是占星术啊。」

  老师低语。

  他指出刀柄上所刻的是占星术符号。就算是缺乏学习的我,不免也分得出黄道十二宫的符号。

  「正是。平常就算花大钱请我也得等上几个月,今天可是大降价。流泪感谢我吧。」

  富琉像洗牌一样把玩著小刀。

  那与其说是杂耍,更让我联想到用塔罗牌转动命运之轮【ROTA】的占卜师。

  「那么客人,告诉我你的名字和出生年月日……啊,魔术师之间禁止打听这些呢。一切交给星辰和刀刃,先过目命运吧!」

  四把小刀弹起。

  小刀宛如象徵了星座,以自然状态下不可能出现的配置在半空中翻转。但是,小刀还没落在花岗岩餐桌上,就全部刺上另一个东西了。

  是钵。

  清玄上次袭击海涅的飞钵法,这次阻拦了小刀的去路。

  戴眼罩的山伏皱起眉,忿恨地递出酒瓶。

  「别对俺随便乱算。酒可以分给你,所以别管俺了。」

  「嘿嘿,谢啦。」

  富琉合掌一拜,用自己座位上的玻璃杯装酒。

  倾注而出的混浊白色液体与葡萄酒杯很不相称,但那股粗野又醇厚的酒香确实会诱发食欲。富琉开心地喝著酒,用力擦擦下巴后吐出一口气。当他再拿起酒瓶要往自己的玻璃杯里倒酒时,清玄不禁竖起眉毛。

  「等等!你打算喝多少啊!」

  「别那么小气嘛。明明还年轻,这样会秃头喔。」

  「这跟秃头哪有关系!够了,还来!」

  而无视于再度展开无聊争执的两人──

  「……真是野蛮呢。」

  背后响起一句感想。

  不同于菱理妖艳的嗓音,那音色宛如即将绽放的花蕾,兼具楚楚可怜与优美。

  老师呼唤其名。

  「露维雅洁莉塔‧艾蒂菲尔特。」

  「可以坐你们旁边吗?」

  「……请便。」

  当她倏然指向座位,老师不情愿地点点头。那边的餐巾上绣著艾蒂菲尔特的家纹,因此无从拒绝。

  少女的背后伫立著一名初次见到的庞克头男子。

  他的身高近两公尺,肩宽大约也有一公尺。不仅有非常显眼的发型与墨镜,全身上下更一丝不苟地穿著黑色正式西装,如果手持机关枪之类的武器,就会酝酿出连黑手党电影都赤脚逃跑的魄力。

  也许是察觉到我的目光,露维雅介绍道:

  「宾客只能带一名仆从……因为这个规定,我只能让其他人回去,只带第二仆从克拉文【Clown】过来。」

  「小丑?这名字不太适合他呢。」

  「名字是无法自己决定的。」

  露维雅轻描淡写地说,梳起头发。

  ……也对,靠她一个人也很难整理出那头法国卷吧。

  虽然露维雅这种程度的魔术师,说不定意外地连发型都能靠魔术搞定。

  然后,老师再度望向宴会厅入口。

  「欧洛克老没办法来吗?」

  只有一组人──欧洛克‧西札穆德和助手少年没过来吃早餐,餐桌上也没有准备他们的早餐。这代表他们有事先交代过阿什伯恩家的仆从们,要在自己的房间用餐吧。

  尽管我是如此,老师或许也不擅长应付那位老人,以稍微卸下压力的神情拿起刀子。

  我将切下的餐点送进口中,眨眨眼睛。无论是血肠或焗豆的咸淡和火候都绝妙无比,好吃得令我不禁呻吟。克里希那的厨艺也很出色,但食材方面的水准实在差距太大。胡椒的辛辣与入口即化的绞肉正是绝配,焗豆的佐餐薯类也是温热松软,棒极了。

  烤得偏硬的吐司与微甜奶油的组合也像在祝福那些搭配,我几乎是无意识地伸出手。玻璃杯中的水冒著汽泡,更加刺激食欲。强烈的幸福感,甚至让老师露出笑容。

  但是,这种时光顶多不到十分钟。

  当每个人都吃得还算满足时。

  「──我能说一件事吗?」

  露维雅突然提出话题。

  魔术师们的视线被少女吸引过去。在现场的老练魔术师们之间,这名少女似乎发挥了肉眼看不见的引力。

  「昨晚承蒙艾梅洛阁下Ⅱ世大人指点,我得知了关于我们〈天使名〉的暗示。」

  「──!」

  露维雅向瞪大双眼的老师优雅地微笑,续道:

  「你说,那是基于Shemamphorae设计的吧?」

  听到这句话,有些人屏住呼吸,有些人感觉像说著果然如此地点点头。

  少女的视线瞥向老师,以眼神告诉他,这下子就算一笔勾销了。

  我偷偷问叹气的老师。

  「……那个、老师,Shemamphorae到底是什么?」

  「…………」

  我实在忍不住而问出口,但另一个人代替依旧沉默的老师开口,替他解围。

  「……在卡巴拉的传承中,意思大概是名的集合【Shemamphorae】。」

  正好坐在附近的富琉摸摸胡渣回答。

  「名字的……集合?」

  「简单来说,就是七十二天使。本来是出埃及记,旧约圣经中记载摩西分红海经过的文章。我记得是从第十九节到第二十一节的三段文字,原文的希伯来文全是以七十二个文字写成。每一节各取一个文字,全以三个文字组合起来,就可以发现总数有七十二个天使

  的简称。嗯,类似于双关语,但卡巴拉本来就擅长双关语【拼词法】和数字游戏【希伯来字母代码】。这个段落是记述摩西最大奇迹的部分,所以在各种意义上都受到特殊看待。」

  「……七十二天使……」

  看来这种程度的知识似乎是魔术师们众所周知的事实。

  光是得知Shemamphorae这个名字,在场所有人似乎就大致理解了。

  「……大天使Michael在许多传说中出现过,但Mihael很罕见。两者为一组出现的话,我只想得到Shemamphorae。」

  老师用只有我听得见的低喃声补充。

  他抬起目光,在鸦雀无声的餐桌上一脸无奈地继续说:

  「阿什伯恩的遗嘱里要问的天使,多半藏在这座城的某个地方。我们的〈天使名〉使用了Shemamphorae,代表这个名字本身很可能是某种提示。Shemamphorae的天使也能应用于黄道十二宫及所罗门七十二恶灵。因为基础就是卡巴拉,正适合设暗号和谜题。」

  「……呿,已经查得这么深入了?」

  清玄掏著耳朵开口。

  老实说,我不知道这名山伏是否做出了相同的推理。不过,戴眼罩的年轻人接著如此提议。

  「那么,要不要公开大家的〈天使名〉?」

  紧张感渗入空气之中。

  清玄看似没发现这样的气氛,悠哉地把玩著胸前的法螺贝并露出微笑。

  「依现状来说线索太少了吧,公开情报不是更能顺利进行吗?反正〈天使名〉就刻在房间的标示牌上,隐瞒几乎毫无意义吧。」

  沉默显露出在场众人的心中挣扎。

  我的确想得到资讯。正如清玄所说,只要调查房间的标示牌马上就能发现〈天使名〉等资讯──因为昨天我和老师就因此遇上麻烦──我不认为那是什么需要隐藏的资讯。

  但是在另一方面,讨论就另当别论。

  刚才的Shemamphorae也一样,粗心大意地说出想法,会提升他人得到遗产的可能性。相反的,自己得到遗产的可能性或许也会提高,但把得失放在天秤上衡量,会倒向哪一端呢?

  目前,老师和我发现的〈天使名〉有两个。

  艾梅洛阁下Ⅱ世是Mihael。

  露维雅洁莉塔‧艾蒂菲尔特是Michael。

  那么,剩下的魔术师们是──

  「──很遗憾,但请容我离开。」

  「啊,哥哥。」

  海涅站起身,罗莎琳德跟随在后。

  「唉,就是这么回事。」

  「我也认为共谋到此为止就好。」

  富琉和露维雅也用餐完毕,同样一一离席。

  摀住脸暗喊糟糕的清玄不久后也死心,离开了餐桌。然后,只剩狼群亮出獠牙──令我连内脏都为之冻结的敌意始终盘踞在室内。

  老师又深深叹了一口气。

  「果然没有人愿意相亲相爱地分蛋糕吗?」

  「哎呀呀,真是遗憾。」

  唯一留下的菱理面带微笑。

  也许是因为她站在与争夺遗产无关的管理人立场,那张笑容像是精辟的贤者,同时又淫靡无比。

  3

  夜深以后,他展开行动。

  之后就像几乎所有魔术师一样,他要仆从将晚餐送来房间解决。同时,他不忘在房间四周设下防护用结界,防备闯入者。谨慎地检查了这些结界的运作状况后,他回头望去。

  「……哥哥?」

  少女睡眼惺忪地揉著眼睛,在床铺上呼唤他。

  「啊,罗莎琳德。吵醒你了吗?」

  「……嗯。」

  海涅靠近微微点头的少女,温柔地摸摸她的头。他以似触未碰的细腻动作,梳理柔软的金发。看著少女一脸舒服地闭上眼,他眯起眼睛。青年灌注最大的诚意和决心,抽身退开。

  「我出去一会儿。之后可以交给你吗?」

  「我明白了。」

  少女点了点头,忸忸怩怩地开口。

  「……那个……」

  「嗯?」

  青年以眼神示意催促。

  「哥哥果然要和其他魔术师战斗吗?也会跟那位艾梅洛阁下Ⅱ世大人战斗?」

  听到这句话,青年露出浅浅的微笑。

  「你喜欢他吗?」

  「……虽、虽然完全比不上哥哥……」

  罗莎琳德紧抿起嘴唇,撇头别开目光。

  当她这么做时,果然像只小鸟。彷佛可以轻易折断的纤细颈项和肢体,纯白的洋装宛如未长成的羽翼,太过脆弱。

  正因为如此,她是他比任何人还深爱的妹妹。

  「别担心。我只会自卫,艾梅洛阁下Ⅱ世也很明智,应该不会那么容易发展成危险的情势。」

  海涅尽可能沉稳地告诉她后,走出房间。

  石造的走廊一片宁静。

  面向户外,不时吹进来的风以初秋来说,有些过于凛冽。并非单纯的温度问题,是风中掺杂著连他的灵魂都要侵蚀的异质分子。

  说不定是魔术的气息。

  「……嗯。」

  海涅低语,迈开步伐。

  剥离城基本上是两层楼建筑,形成扭曲的结构。

  若从上空俯瞰,看起来也像东方的勾玉……或者是蜷起身子的胎儿。城墙为保护胎儿延展出去,胎儿的手臂附近成为宽广的前庭。

  海涅走进前庭,往「某个方向」前进。

  他的脚步毫不犹豫。

  他将〈天使名〉变换成方位。

  在餐桌上成为话题的Shemamphorae──又被解释为名之集合的七十二天使,可以直接变换成黄道十二星座。黄道十二星座本来就能换算成以太阳为基准的方位,所以运用七十二天使可以更加细分,一个天使指定五刻度的方位。

  知道这些后,从自己的房间试著走向〈天使名〉的方向就行了。

  他的〈天使名〉是Ariel。

  属于双鱼宫,具有揭露者这个重大含意的天使。不仅限于卡巴拉,例如在弥尔顿的《失乐园》等作品中也出现过,是相对知名的天使。其形象未必都是天使,在莎士比亚的《暴风雨》中也曾作为暴风精灵登场。因此诠释的范围复杂多变,如果艾梅洛阁下Ⅱ世没提起Shemamphorae,他大概得再多花一点时间才能发现变换成方位这一点。

  ──「不过,这个房间的〈天使名〉应该是Michael。」

  虽然很过意不去,他昨夜也听见了露维雅洁莉塔与艾梅洛阁下Ⅱ世的对话。既然知道两个角度,接下来只需要寻找交点。

  月亮在外头现身了。

  是满月。

  月光不久后被郁郁苍苍的茂密树叶掩盖,前庭转变为森林。

  海涅没有停下来。他不在乎灌木枝丫,只笔直地往前走。这种程度的摩擦不至于损伤伊斯塔里家特制的西装。

  再前进约数十公尺,有东西颤了一下。

  「是这里吗?」

  海涅停下脚步,抬起目光。

  那里曾放著台座。

  不知道是不是天使。雕像连同台座遭到彻底破坏,碎片散落四处,甚至只能勉强看出原本似乎是人类大小的雕像。

  插图009

  「……嗯。」

  海涅马上伸手探进西装内,拿出来的邀请函发出淡淡光芒。和昨天浮现〈天使名〉时一样,上面出现了新的文字。

  「天使为野兽。在西方瞪视天空,吞食太阳。」

  「……真遗憾,这里不是终点【Goal】吗?」

  海涅注视著文字低语。

  倒不如说是起点。你当然应该会发现到这里为止的讯息──他彷佛看见魔术师笑著说。

  不过,青年并不沮丧。

  (野兽在西方,代表缩小了候选对象。)

  Shemamphorae的七十二天使中混杂了只以双关语创造的天使,以及另有传说的天使。看来需要在其中搜寻与野兽、西方等条件一致的天使,和这座剥离城的其他线索连结。

  相对的,青年谨慎地触摸地面。

  前庭受到细心维护,但这片森林一带看起来是几乎弃之不顾──海涅在湿润的土壤和草丛中看出微微凹凸不平的痕迹。

  「……是脚印?」

  他收起邀请函,从西装口袋中拿出新的东西。

  放在他掌心的,是一只宛如儿童玩具,以金属管组成的狗。

  替模型金属狗转上发条后,海涅只说了一句话。

  「Convert.」

  他的手指一瞬间彷佛发出光芒。

  剎那间,生命注入其中。发条模型从海涅的掌心跳了下来,开始像真正的狗一样抽动鼻子。虽然仿制人体的自动人偶已是衰退的魔术概念,但反过来说,除此之外的部分属于尚在发展途中的领域。

  特别是,这只金属狗是特制品。

  这是海涅从伊斯塔里家带来的魔术礼装之一。不单只是能闻出气味,还能够分辨魔力波长和残渣,亦是伊斯塔里炼金术的成果。

  很快的,发条金属狗开始往某个方向走去。

  海涅跟随在后。

  穿越森林,月光再度照亮青年。

  他在开著好几种花的前庭里直接沐浴著月光。

  这或许是许多诗人和魔术师钟爱的夜晚。海涅沉默地走著,月亮也跟随著他的步伐。唯有踩踏杂草和土地的细微声响,像在示意炼金术之犬与青年的目的地。

  不知不觉间,舞台再度回到剥离城。

  海涅和发条狗开始一起沿著城墙在剥离城外围行走,而海湼的脑海中同时思考著其他事情。

  (……有人监视著我?)

  因为他感觉到这种气息。

  更准确地说,感觉到的并非海涅本身。是青年暗中持有的魔术礼装──数颗(珠子)有所反应。

  ──「特别是伊斯塔里家秘藏的〈活石〉,竟然也能与较弱英灵的武器相匹敌,果然是才能惊人。」

  他忆起艾梅洛阁下Ⅱ世的话。

  海涅听见了自己和时任次郎坊清玄以魔术交手时,艾梅洛阁下Ⅱ世悄然吐露的台词。

  (……他研究得很透彻。)

  他心想。

  〈活石〉并没有受到藏匿,但外部相关记载的文献很少。名称姑且不论,绝大多数的魔术师应该不知道那是武器类。即使本人并不认同,但艾梅洛阁下Ⅱ世的知识量与君主之名很相配。

  (……「英灵」吗?)

  艾梅洛阁下Ⅱ世很了解他,但海涅也对他有一定程度的了解。

  大约十年前,艾梅洛阁下Ⅱ世曾前往极东之地参加魔术师之间的残酷战争,直到现在依然是部分魔术师的话题。

  第四次圣杯战争。

  被如此称呼的,一场在极东之地的战争。

  据说那是英灵间的战争。让以圣杯此处指的意思与基督教的圣物绝不相等──召唤出来的英灵们交战,留到最后的一人能够实现愿望,对魔术师来说也很荒唐无稽的「仪式」。

  当时展开了什么样的战斗,海涅也不晓得。

  不过,艾梅洛阁下Ⅱ世──当时应该是名叫韦佛‧维尔维特──是钟塔旗下的魔术师中唯一的生还者,肯定跨越了作为现代魔术师难得一见的惨烈战场。

  (不是可以轻忽的对手。)

  他这么判断。

  就算在魔术上逊于自己,海涅‧伊斯塔里笃定那名男子拥有更强大的能力。像这次的案例,他的底牌价值或许比魔术本身更重要。

  而且,对手不只艾梅洛阁下Ⅱ世。无论是对峙过一次的清玄还是〈弒师者〉富琉,都拥有值得畏惧的实力。更别提艾蒂菲尔特的公主和西札穆德的隐者,只能称之为怪物。

  即使如此,这次他无论如何都必须赢得遗产。

  (……罗莎琳德。)

  想起妹妹的侧脸,海涅意识到刻在自己腿上的「东西」。

  魔术刻印。

  原本,海涅无意继承伊斯塔里家的魔术刻印。

  青年明朗豁达的特质与魔术必然具备的阴暗面实在无法相容,几乎是半奔出家门,敲响了圣堂教会的大门。结果,失去继承人的伊斯塔里家盯上第二个孩子罗莎琳德──发生了悲剧。

  罗莎琳德的身体对魔术刻印出现异常反应。

  异常反应。

  魔术刻印就像是某种「器官」。除了极少数例外,只有血亲者适合移植,就算是血亲,发生强烈的排斥反应也是理所当然。因此,基本做法是在青春期前一点一点地分批移植,定期服药或借助调律师之力来培养耐受性。

  然而,海涅的离家或许令父亲感到焦虑。

  或者是罗莎琳德的资质乍看之下十分出色。

  严格来说,妹妹的症状与排斥反应不同。

  应该说是适应过度。在短短一年内将魔术刻印移植完毕的罗莎琳德,一开始看似没产生任何排斥反应──其实魔术刻印几乎夺走了她的所有生命力。收到老家的报告后,海涅摆脱圣堂教会的制止重返家中,并接受再度移植,但已经太迟了。

  一度移植到罗莎琳德身上的魔术刻印发生了变质。

  尽管罗莎琳德的身体状态有恢复到一定程度,但这次换海涅的生命力缓缓遭到魔术刻印吸取。也许是海涅的生命力更加旺盛,魔术刻印从他的腿部复杂地深入体内,已经无法摘除了。根据旧识的巫医【Witchdoctor】诊断,多半支撑不了几年。

  ……死是无妨。

  不如说等到他死后,就能彻底拿出这个魔术刻印。虽然目标尚未达成就死去很可惜,但对魔术师来说这种例子多得是。

  可是,他不想让罗莎琳德看到自己害死哥哥的情景。

  唯独这一点,他怎样都无法忍受。

  「……嗯。」

  海涅微微苦笑。

  一般的调律师无法治愈也无法摘除这个魔术刻印。

  正因为如此,海涅‧伊斯塔里无论如何都需要据说能随心所欲操作魔术刻印的〈修复师〉──革律翁‧阿什伯恩的秘法。

  *

  思绪在此时中断。

  沿著城堡外围走了约三分之一时,海涅的身体忽然紧张起来。

  剎那间,踩上土地的狗身躯被撕裂开来。当然,这只金属狗是伊斯塔里家的魔术礼装,不可能脆弱到能随意损坏。

  黑暗震动著,就像在践踏那破碎的身躯。

  在被城堡遮蔽,月光也照射不到的阴暗处,盘踞著更深沉的黑暗。

  海涅也分辨不出那个「形体」。对方宛如死神悄然无声,明明确实存在,却感受不到气息。

  只有一双红眸在黑暗中燃烧。

  声音听起来是这么说的。

  「──问天使之名。」

  只像是一阵风掠过的沙哑声。可是,那内容令海涅瞪大双眼。

  「由你来问?」

  他立刻压抑动摇。

  眼前的对手似乎无意回答琐碎的问题。因此海涅谨慎地思考,考虑应该最先说出口的话并开口:

  「Ariel。」

  这是写在邀请函上,海涅自己的〈天使名〉。

  野兽只是再次重复同一句话。

  「──问天使之名。」

  (果然不对吗?)

  他当然预料到了。

  如果光是说出自己的〈天使名〉就过关,安排这些极度麻烦的规则就毫无意义了。即使一时不明白,对剥离城的城主来说,发问应该就具有意义。既然如此,应该是与刚才的讯息有关的名字,但海涅无法从剩余数量还多于十个的候选名单中锁定答案。

  要赌赌看,试著从候选名单中回答吗?

  可是,那──

  「──无法回答,就要夺走。」

  影子滑溜地隆起。

  那是如同二次元物体在三次元隆起的异常现象。

  虽然看不清楚,这次海涅感应到宛如野兽四肢著地的身影。只从刚才的金属狗就会明白那扬起的利爪有多凶暴,肯定会把人类的骨肉像纸片般撕得粉碎。

  海涅也咏唱咒文回应。

  然而──

  「Convert──」

  咒文来不及生效,利爪就刺穿青年的身躯。

  看似如此。

  实际上,咒文并未对外部造成任何影响──但是,妖物的利爪却发出坚硬声响,被弹了回去。

  看看海涅破裂的西装胸口。

  应该是肌肤的部位散发著紫色光芒。

  「魔术越发生自体内就越强──这是在伊斯塔里学习到的第一个法则。」

  青年的话里充满自信。

  因为伊斯塔里家的至宝──〈活石〉埋在海涅的体内。

  其魔力会与作为宿主的生物融合,一句咒文就能重新塑造体内。以每块石头分别覆盖体表7%来计算,目前发动了一半,所以海涅的体表有84%变成紫色的装甲。这身魔术铠甲以莫氏硬度来说,相当于蓝宝石【Sapphire】。

  「你说要剥夺吧?」

  海涅始终不失敬意地开口。

  就连那张脸都半同化成炼金术的合金。他本来穿著的衣服也是以伊斯塔里炼金术编织而成,能轻易与〈活石〉融合,带来稳定其形状的效果。实际上,西装的袖子在转眼间化为手甲【Gauntlet】,靴子形成一体化至小腿肚的胫甲【Greave】。

  现在的海涅‧伊斯塔里,正是穿戴坚固甲胄的骑士【Knight】。

  「真不巧,那爪子似乎对我的身体不管用。」

  爽朗的声音在夜晚的城外响起。

  月光在铠甲表面碎裂,宛如水晶的碎片。

  「那么,你挡得下我的枪吗?」

  与铠甲同时,他的手中制造出一把长枪。

  插图010

  这是刚刚的〈活石〉凝聚成的魔术长枪。经过炼金术强化至极限的〈活石〉,尖端硬度甚至凌驾于钻石【Diamond】之上。如果骑著伊斯塔里家配合制造的机器马发动突袭【Charge】,青年有自信能刺穿战车的复合装甲。

  这把长枪与铠甲,正是海涅的宿命。

  曾击退所有圣堂教会的刺客,海涅‧伊斯塔里的武装形态。

  同时,野兽的形体也渐渐变得清楚可辨。虽然还没详细了解那是以什么魔术创造出来的,但大致上的形体酷似猛兽。海涅觉得那是不可能栖息于这种地方的老虎或狼──不,是体形比那些大上一圈的巨兽。

  (野兽……)

  海涅回想起刚刚在台座上的讯息。

  「十八世纪的法国也出现过热沃当怪兽的传说。与这座城堡有关的话,是乐园的守护圣兽基路冰……只有一只的话,是基路伯吗?」

  那是根据公开记录,西元一七六四年六月一日,曾在法国热沃当地区出现过的神秘怪兽。造成百余名牺牲者的怪兽真面目至今仍未解开,也曾传说是基因突变的野兽或传说中的狼人【Loup garou】。

  另外,基路冰是守护乐园东部,有四张脸及四对翼──又传为半人半兽的天使之名。单数形为基路伯。

  假设这是与剥离城有关的魔兽,是否与那些传说有某种关联?

  「…………」

  海涅缓缓举起长枪。

  他压上体重,以重心变化一点一点地拉近距离。逼近到无法躲避的射程距离时,那把长枪应该会刺穿任何敌人。

  剎那间,野兽咆哮。

  宛如被那声咆哮唤醒,环绕著海涅的空气骤然变化。

  「……!」

  发热。

  包围住海涅的已经是比火焰更猛烈的高温气流。就算是〈活石〉构成的装甲,也没有具备隔热性能。

  (这不是魔术,是魔兽的特性?)

  海涅的手迅速滑动。

  他从如今变成装甲的西装袖子里取出一个小烧瓶,洒出瓶内的液体。立即蒸发的成分与海涅的魔力【Od】结合,导出在科学上不可能出现的结果。

  轰!──卷起白色的火焰。

  以海涅为中心喷涌的火焰看起来使周围更陷入灼热──相反地,在转瞬间化为矗立的冰柱。

  「你以为炼金术操作的只有矿石吗?」

  海涅在装甲下微笑。

  「无论液体、气体还是这世上不存在的概念,全算是炼金术之中。不,以我来说,这才是我擅长的领域。」

  名为属性的概念。

  先前艾梅洛阁下Ⅱ世也说过,海涅‧伊斯塔里的属性是在魔术师世界中都很少见的火与水之双重属性。人们往往认为火与水是相反的,但绝非无法并存。这作为双重属性当然也是稀有的才能,但想成燃烧的水应该很容易理解。

  就是跟汽油相反,刚才的液体是透过火焰这个现象,一口气夺走空气中的热。

  海涅的手动了。

  长枪一闪。

  在黑暗中刺出的利刃一次多达七击。融合的〈活石〉并非单纯是坚固的铠甲,也大幅强化了海涅本身的肌力,使他的身体能力远远高于常人。

  有击中的手感。

  野兽只用利爪接下一个回合。魔枪的第二击命中野兽,但野兽毫不退缩地跳起。

  再交错几个回合,他向后蹬了大地。

  (跑了!)

  虽然慢了一步,海涅将针对防御与控制长枪优化的铠甲变形成追踪用后,迅速追上去。

  或许应该说不愧是野兽,它逃跑的速度胜过海涅。

  野兽在途中大幅往一旁跳跃,跳到剥离城面外的走廊。

  「──城内?」

  海涅也一样跳进一楼走廊。

  石头与金属互相碰撞,尖锐响声回荡。

  时值深夜,所有灯光全数熄灭。由于月光被遮蔽起来,城内黑得与城外无法相较,只能凭藉逃窜野兽的气息追赶。

  「…………」

  不祥的预感怎么样也停不下来。搏动的血液和起鸡皮疙瘩的肌肤比脑细胞更早一步试图理解事态的严重性。

  (怎么可能……!)

  追逐著气息时,海涅渐渐察觉某件事。

  万一──他心想。

  刚才在森林的台座前,邀请函上浮现的讯息。

  万一,自己不是第一个接收那个讯息的人呢?

  万一,自己是今天的第二个发现者呢?

  万一,那头野兽询问的对象,还有另一个人呢?

  ──答案,就在「那里」。

  月光再度从天窗洒落。

  那里是挑高的宴会厅。

  和一开始所有人聚集的大厅正好位于反方向的地点。在这座古老又极尽豪奢之能事的城堡里,那个地方充满了更加庄严的氛围。从放在附近的钢琴和竖琴来看,过去应该曾在此处演奏过优美的音乐。

  野兽的气息消失了。

  「…………」

  海涅看著场地中央。

  之所以采用挑高设计,是为了这座雕像吧。

  巨大的天使雕像高举著剑和天秤。那造形大概是受到圣米歇尔山的米迦勒像影响,对海涅而言十分熟悉。以天秤判决亡者罪刑,以剑击退蛇【Satan】的大天使米迦勒【Michael】毫无疑问是最著名的天使之一。

  「啊啊……!」

  青年已经发现了。

  那股浓郁的味道不允许他别开目光。

  这可以说是亵渎吧?或者终究是在魔术师的领域,果然应该称作祝福吗?

  天使正宣告著信仰的胜利,高高举起圣剑。

  那把剑贯穿的是──

  *

  还没天亮,就有人叫醒我和老师。

  连还没睡醒的老师也察觉到状况异常,马上整理好凌乱的衣服赶往现场。

  一踏进宴会厅,气息瞬间一变。

  他咬紧牙关,从牙缝中泄漏出声音。

  「化野……菱理……!」

  剥离城的结构状似弯曲的凹。一边的尽头是一开始集合的大厅,那另一边的尽头就是这个宴会厅。绘画和壁画当然不用说,钢琴、竖琴、柱子和各种小家具都有天使的设计,能感受到已故主人的偏执这一点和其他房间没有不同。

  但是,唯有现在丝毫不在意这点。

  因为她在宴会厅深处。

  那件振袖和服,美丽得像专为此订作的一样。

  挂在天使雕像上的极东服装显得更加神秘,就连弄脏天使之剑的血液也无法减损她的美。即使那是开始凝固发黑的血液,唯独被刺穿的女子美丽动人这一点没有改变。

  「…………唔!」

  我不禁摀住嘴巴。

  因为呛鼻的血腥味传来的同时,我也注意到另一个事实。

  她的美丽脸庞──那张白皙光滑,充满异国情调且向后仰的脸上,两颗眼球都被挖掉了。

  「这是……」

  老师也哑然失声。

  一会儿后,他摇摇头。

  「海涅先生,可以放她下来吗?」

  然后呼唤。

  海涅瞥了周遭一眼。

  所有受邀的魔术师都已经集结在此了。

  清玄和富琉、露维雅洁莉塔和她的随从,就连欧洛克和推著轮椅的助手似乎也无法无视这次的状况。这对大多数的魔术师来说似乎是习以为常之事,尽管气氛尖锐紧张,但没有人惊慌失措。只有罗莎琳德一个人看起来极为不安,但或许是有兄长的存在支持著她,她才没有昏倒。

  「好。」

  没有任何人反对,海涅向天使雕像倏然伸出手。

  从他手上延伸出来的是细如发丝,如金属线的物体。金属线瞬间切断雕像的剑,青年温柔地接住菱理的尸体。不顾西装被弄脏,他轻轻将尸体放在地板上后,老师也在旁边蹲下。

  「失礼了。」

  老师说了一声,触碰菱理的尸体。

  他掀开振袖和服,迅速检查尸体。简直就像医生之类的,他的动作俐落得冷淡,验出化野菱理的外伤。

  「海涅先生说是野兽,她的眼部确实是被类似大型尖爪的利器挖掉了。另外,背部也被削掉一大块,那恐怕是魔术刻印。若不做到这种地步,优秀的魔术师很难死亡。」

  每一个魔术刻印都截然不同,但也有共通的功能。

  据说特别是历经悠久岁月的家族,其魔术刻印也相当于诅咒,魔术刻印本身会为了让魔术师存活,注入所有力量。如果作为魔术师脱离人的领域,就算用不够彻底的手段也无法死去──之前老师曾说过这件事。在某种意义上,对魔术师家族来说魔术刻印才是主人,每代魔术师只不过是继承刻印的容器。

  沾血的信封从振袖内轻飘飘地掉了出来。

  老师轻轻捡起和我们的邀请函一样的信封,没特别交代一声就抽出信纸检查。

  「哦?」

  他喊道。

  「她似乎也有〈天使名〉。这是……」

  话声到此中断。

  Hachasiah。

  念出邀请函上浮现的词汇后,老师的神情变得险恶。

  「老师?」

  老师以沾血的手指按住下巴,沉默了一会儿。

  不久后,他以颤抖的细微声音回答:

  「……或许是我误解了。」

  「误解吗?」

  他也没有马上回答我的反问。

  老师以颤抖的手指摸索化为凄惨尸体的菱理身躯,即使沾满半凝固的血液也拨开菱理的头发,再度确认被挖掉的眼球附近。

  「……〈天使名〉根本不是遗产的线索。」

  这句话令那些魔术师也回过头。

  欧洛克要助手调转轮椅,开口问:

  「……君主啊。那么,你说这是什么?」

  「这根本不是谜题【Mystery】。」

  老师再度低语。

  神秘的语源是希腊语的「封闭」。是闭锁,是隐匿,是自成体系,总而言之,神秘作为神秘本身具有意义。

  隐秘正是魔术的本质。能到达者越少,魔术就可能变得越强大。抵达剥离城前,老师说过越广为人知的概念越稳定,但这是与之相呼应凡是魔术师,即人人皆知的真理。

  正因为如此,魔术师们坦率地接受了剥离城已故主人留下的讯息。因为在他们的世界【常识】中,这种谜题是很熟悉的兴趣,同时是选出相配人选的神圣仪式。

  但是。

  如果那根本不是谜题呢?

  「我说过Shemamphorae的七十二天使可以变换为黄道十二宫,但同样也可以比喻为人体。大宇宙【Makrokosmos】和小宇宙【Mikrokosmos】总是相对应的,这些知识不需要对各位做说明吧。」

  在场魔术师们的脸上掠过一阵紧张。

  他们也领悟了老师所说的意思。

  「Hachasiah是以白羊宫为掌管宫的天使。白羊宫粗略来说,庇护的是人体头部……」

  说到这里,老师停顿一下。

  老师发出低语,就像他也觉得这句话无可救药地不祥,但事已至此又非说不可。

  「……特别特定Hachasiah的话,意指眼球。」

  我忍不住差点叫出声来。

  菱理在大厅念过的遗嘱留言,在我脑海中苏醒。

  ──「无法回答问题者,必须剥夺其天使。」

  剥夺其天使是这个意思吗?

  不是什么比喻,只是无比直接的魔术师留言。回答不出问题的话当然得承受剥夺,所以作好觉悟吧──是这种意思吗?

  「也就是说,这个〈天使名〉是将以某种方式杀害我们的预告信。」

  他的声音在寂静的宴会厅内回荡。

  宛若咒语。我甚至有种错觉,摆在宴会厅内的大量天使彷佛全都变成了要取我性命的杀手。

  但是,老师就此垂下头。

  「老师?」

  「……糟糕透顶。」

  老师低喃。

  他完全没听到我说的话。老师现在就是如此迫切而专注。

  「老师?」

  我再唤了一声后,老师终于转头看向我。

  老师的表情比起刚才发现〈天使名〉的意义时更添悲怆。

  「……这可是糟糕透顶啊。」

  「是指什么呢?」

  「我说这个结果。不管凶手是谁,建立这种架构应该是目的之一。」

  然后,他这么补充。

  「化野菱理是聚集在剥离城的人中唯一知道阿什伯恩的秘法,又没有必要得到秘法的人。」

  我向后面瞥了一眼。

  光靠视线就足以令我明白话中之意。除了被海涅护著的罗莎琳德以外,魔术师们没有任何人感到恐惧。

  倒不如说,他们看起来甚至感到欢喜。

  因为他们确定,剥离城【这里】有需要隐藏的某种事物。并且为了得到它,没必要吝于互相残杀。既然担任管理人的法政科成员首先遇害了,又何需在意呢?

  「哈哈!也就是说野兽仔细地剥下魔术刻印,挖掉眼晴,然后把她插在那里?真是仔细到令人发笑。」

  「富琉加先生,你的意思是我在撒谎?」

  「不不,我相信海涅小哥的话。」

  「……那么,你想说吾友革律翁‧阿什伯恩的亡灵在这座城堡的某处四处爬行吗?」

  「哎呀。西札穆德的老人家,您是想说凶手就在我们之中吗?」

  魔术师们的声音、声音、声音。

  在宴会厅内交互回响的声音,复杂地参杂了各自的自负、敌对心态、好奇心,宛如在暴风雨之夜喧哗大笑的成群妖魔【Wild hunt】。

  啊,对了。

  正如老师所言,这已经不是单纯的寻宝。

  但是,我的感想和老师略有不同。谜团并未从这个事件消失。不如说无论是凶手还是秘法,未解之谜无可奈何地位居于案件中心,甚至更增存在感。

  差异在于谜题的性质。

  那不是为了给人解开而设下的谜题。

  而是如甘甜蜂蜜吸引魔术师们,为了招来死亡和灾厄的回路。正因为得到谜题这个驱动装置,故事取回原有的形态,拉开序幕。

  ──拉开惨剧【Grand guignol】的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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