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令人意外的是,进入九月之后我的生活也没有什么太大的变化。
当然,我不能再像暑假期间睡到中午。不过,早上七点在半睡半醒之中从被窝里爬出来的诀窍,身体似乎马上就回想起来了。在课堂中忍着哈欠,将与四十天没见的同学之间的距离,调整到最适当的幅度。从小学以来,算算我已当了近十年的学生,因此这些都是习以为常的事。下个月有校庆和运动会,准备工作也逐渐认真了起来,这是到去年为止还是个国中生的我所不曾有过的经验。但是,只要循着学校活动特有的轨道,就会自动被引向终点。也多亏这种安心感,让人感觉不太到这是全新的活动。
我之所以预感会有变化,是依据两个比较个人的理由。
第一个,是因为我被魔女抽出了一部分的人格,我本身也能清楚地感受到那魔法的效果。在几件事上,我的思考模式和至今为止有着明显的差异。但是旁人似乎并不知道我有什么不同,话题性甚至不比我在暑假期间晒黑的皮肤。
事实上,向我指出这件事的,就只有一个人。
那个人,正是我预感会有变化的第二个理由。
真边由宇。
她是我从六年前认识至今的友人。
我们在同一间小学就读,升学到同一所国中。但是国中二年级的暑假,她转学了。直到在这个夏天再次相遇为止,我们甚至不曾互传过一封邮件。国中二年级的时候,我们都还没有行动电话,自然也没有机会交换邮件地址。
如果知道邮件地址的话,就会传邮件吗?我想我肯定不会主动传给她吧。而她也是,除非有什么要紧的理由,否则她应该不会寄邮件给我吧。虽说真边由宇只要有理由,不论多乱来的事都会做,但她并不是个会无意义地努力维持人际关系的少女。
八月二十五日,在多少让人感觉是一种命运的情况下,我们重逢了。之后总算交换了联络方式。那时,我才知道她转学到和我同一所高中。
真边再次出现在我的眼前,因此我的生活也不可能会和之前相同。虽然我是如此确信的,但意外的是她只带来了些微的变化。
她转进了一年二班,这个传闻并没有传到四班的我耳里。如果是在同一个班上那还另当别论,但大多数的高中一年级学生,话题似乎没有少到得去在意隔了两个班级的别班转学生。车站前的冰淇淋店涨了二十圆;上学路上经常看到的女孩很可爱;星座占卜中第九名的内容比第十二名还惨。我的教室沉浸在诸如此类的话题中。
在学校外面,我也没有积极地和真边见面。因此说到我们的交集,就只有偶尔在走廊擦身而过时,会互相打招呼这种程度而已。就宛如暴风雨明明正在接近,但天空却相当晴朗一般,令人隐隐感受到一股不安。
最后,我和真边由宇好好地对话时——已经是第二学期开始后,过了约两个礼拜的那天放学后的事了。
*
那天从黎明开始,便降下了一场豪雨。但是雨在午后便停了,放学后的天空就好像刚被洗净一般,呈现一片清新的水蓝色。
我烦恼着要不要将伞拿回去,最后还是决定把伞留在学校。我走出校门后,便发觉她就在前方十公尺左右的地方。并不宽敞的马路上,到处都是穿着同样制服的学生,但我不可能会看错真边由宇的背影。
三步或四步的距离,令我犹豫了。
我可以就这样望着她的背影前进,这么做也轻松得多。但是,最后我还是跑向她,呼唤了她的名字。
真边回过头来,将手中的伞抵在柏油路上。她脚边的水洼,映照着浅色的天空。
她笔直地看向我,以只需让视线移动数公分的幅度歪下头。
「要一起回去吗?」
「到半路为止。你住在哪里?」
「在七草家附近唷。只隔了两个红绿灯。」
我不知道这件事。既然这样,在上下学的时候应该会偶然碰到才对。但或许是我们的生活节奏稍微错开了也说不定。在铃声敲响跑前一刻冲进教室这种事,肯定不符合她的人生观吧。
我站到与她并肩的位置,她开口了。
「怎么了?」
「什么?」
「你很少会主动叫我。」
是这样吗?我倒觉得以前为了叫住四处奔跑的真边,自己可是拼了命。
「没什么特别的理由,只是碰巧看到了你的背影而已。」
那时的我,大致上都是走在真边身后不远处跟着她。但是,现在我们正肩并肩朝车站走去。
「这里的生活还好吗?」
我这么问道,然后真边一脸认真地点点头。
「没问题。课程进度和上一间学校没什么差别,只有数学有些地方还没学过,但我想应该可以在期中考前赶上进度。」
「我不是指读书的事。」
「那是什么事?」
「例如人际关系之类的。你交到朋友了吗?」
「还没吧。虽然有偶尔会说话的对象。」
「你不加入社团吗?」
「有人邀我加入垒球社,听说他们很缺社员。」
「哦。要试试看吗?或许能交到朋友也说不定。」
「我会考虑看看。七草你呢?」
「我没加入任何社团,虽然对历史研究社有点兴趣。」
「你喜欢历史吗?」
「没有特别喜欢。不过我们学校的历史研究社也有在研究民俗学,我对那倒是有点兴趣。」
「民俗学是做什么的?」
「比较有名的,是蜗牛考之类的吧。」
那可能是真边没听过的词汇吧,她就像模仿异国语言般重复了一次「蜗牛考」。
我拉回话题。
「你打过垒球吗?」
「体育课打过。蜗牛考是什么?」
「我也不太清楚,在意的话就去查查看吧。」
「到历史研究社去的话,他们就会告诉我吗?」
「大概吧。但我觉得真边你比较适合垒球,你不是擅长运动吗?」
「是不讨厌。但是我没办法想像每天放学后都做同样的事。」
「不就和上课一样吗?你喜欢上课吧?」
「喜欢。但是没有了自由时间,也很让人困扰。」
「你现在在做什么?」
「嗯?」
「放学后的自由时间。」
真边沉默了一会儿。
她究竟在想些什么呢?真边的表情少有变化——因此也很难推测她的感情。她的脚步中丝毫没有迷惘,以同样的节奏笔直前进着。她的脚步前方有个小水洼。她只要陷入沉思,就会变得看不清周遭,于是我叫了她一声——「小心脚边」。看着她避开水洼之后,我切入了正题。
「其实,我有点在意你传来的邮件。」
八月二十五日,我们重逢了。我们交换联络方式之后,当天晚上,她第一次传了邮件给我。那一封历史性的邮件,除去主旨的「晚安」之外,就只有简洁的一行字。
——七草知道减法的魔女吗?
相当有意思的一封邮件。
减法的魔女。
可以替人抽出一部分人格的魔法师,使用着相当方便的魔法。
从那天晚上起,我就很在意为什么真边会对那种传闻感兴趣。也许我应该早点来见她的,比如在收到邮件的隔天,但我迷惘了。我无法正确地判断出应该如何接受与真边的重逢才好,直到现在我也还不太清楚。虽然我已经度过了将近十年的学生生活,但与搬家后远离的旧友重逢却是头一遭。学生手册和学年通知上都没有写上应对指南。
「你为什么想调查减法魔女的事?」
我这么问之后,真边看向了我。
她直率的双眼,和以前一模一样。没有任何污浊,简直像人造出来的一般。她轻轻地歪下了头,仿佛要把那僵硬的视线从根本扭曲一般。
「这是秘密。」
我屏住了呼吸。
秘密是随处可见的事物。不论在哪里、不论是什么、不论任何人,都有秘密,但这肯定是我第一次听到真边由宇使用这个词汇吧。我完全无法想像,真边由宇会有需要隐藏的事。
「秘密?」
「嗯。秘密。」
我没来由地慌了起来,并调整书包背带的位置。我有些伤脑筋,于是笑了出来,然后试着说:
「偷偷告诉我嘛。」
「不行,秘密就是秘密。」
「要保密到什么时候?」
「不知道呢。虽然不晓得,但应该会保密到很久以后。」
「这样啊。」
这表示在我们分开的这段期间,她也有所改变了吗?这是理所当然的。从十四岁到十六岁的两年之间,不可能有人完全没有变化。就算是她—一一定就连我也是,都以时钟的速度逐渐接近大人。
我叹了一口气。
「要是你知道了什么有关魔女的事,要告诉我喔。我也有点兴趣。」
「你想见魔女吗?」
「如果她真的存在,我是想见见她。即使是虚构的也很有趣。民俗学也会研究都市传说。」
「减法的魔女是都市传说吗?」
「这个嘛,我想应该和野槌蛇是一样的东西吧。」
我还想继续谈论魔女的话题。
真边是如何得知那个传闻的呢?明明是秘密,又为什么要寄邮件给我呢?虽然我有好几个疑问,但现在却无法顺利用语言表达出来。我们天南地北地闲聊着,借此打发时间。小学后方的糖果店终于关门了;以前的同学中有谁在同一所高中;还有真边搬家以后发生的事等等,诸如此类的话题。幸好我们没有因缺乏话题而困扰。若是两年前,我们就算彼此沉默以对也不会感到尴尬,但现在就难说了。
我们坐电车移动了三站,接着又走了十分钟左右。
「我走这边。」
真边说出这句话时,是在和我们国中时平常分别的地点相差不远的地方,只隔了眼前的一个转角。
离别前一刻,真边说:
「你还记得约定吗?」
我点了头。
「当然。」
她安心地笑了出来,并朝我挥手。我也向她挥手后,转身背向了她。
在那之后,短短五分钟左右的归途中,有一座小小的公园。那是两年前,我与真边道别的公园。也是三个礼拜左右前,我和她再次相遇的公园。
我不经意地望向公园的秋千和溜滑梯。接着我好像听见了刚与我分别的真边,小声低语「这是秘密」的声音。
2
「所以,七草同学你很在意那个秘密啊。」
安达说道。
「既然都说是秘密了,自然会想知道吧。」
我这么回答。
但是另一方面,我也认为没有必要硬是揭发别人的秘密。我比较不喜欢好奇心这个词汇。
我和安达是在和真边一起放学那周的星期六碰面。我们之前就已经约好,要互相交换关于减法魔女的情报。
我们没有告诉对方住址,因此我搭乘电车移动到第一次和她见面时的车站,并在出票口附近的钟台下会合。接着我们去车站附近的麦当劳,面对面坐下。隔壁的座位被三个小学生占据,他们各自紧盯着手上的掌上游戏机。
我们一边吃着汉堡和薯条、喝着可乐,一边慢慢地谈论魔女的事。我们自然谈到了真边由宇的事,但我并没有详细地说明。只告诉她同校的少女好像也正在寻找减法的魔女。安达说:「为什么那女生要找减法魔女呢?」而我回答:「不知道,她说是秘密。」仅此而已。
然而安达似乎对「正在寻找减法魔女的少女」很感兴趣。她用纸巾擦拭拿过薯条的手,然后说:
「会想见到魔女,一定是因为讨厌自己吧。」
「基本上是这样吧。」
「她想舍弃什么呢?七草同学,你不晓得吗?」
「不晓得,我们没那么熟。」
「真的吗?有种不协调感呢。」
「为什么?」
「因为七草同学你问了她寻找魔女的理由对吧?这很奇怪呀。」
「会吗?我倒觉得这是很自然的疑问。」
「既然想见魔女,那一定是想舍弃讨厌的自己不是吗?换句话说,七草同学你的问题意思就是——你讨厌你的什么地方?」
「原来如此。经你这么解说,这还真是鲁莽的问题呢。」
「对吧?我觉得七草同学你对这种事情应该很在意,甚至在意到没有意义的程度。应该说是洁癖吗?虽然这只是我妄自猜测,但你应该已经好几年没对别人说过『加油』了吧。」
最后一次是何时、对谁说「加油」,我已经不记得了。确实,那是我不会使用的词汇之一,但我却摇头了。
「没有那种事。我也经常因为不小心说了无聊的话,而感到后悔。你想,我和你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不也问了同样的问题吗?」
「那是特例。因为你是在我撒谎说自己是魔女之后马上问的,就像测试一样。你是想听听我会如何应答,才会故意问那种带刺的问题。」
「你想太多了。我只是单纯感到好奇而已。」
「是这样吗?算了——也罢。」
安达一脸难以接受地喝光了可乐,接着用门牙咬住吸管前端。我则是喝到一半就饱了,从刚刚开始就不知道该拿纸杯中剩余的饮料怎么办。虽然我最后在麦当劳的套餐中选了可乐,但我喝不了太多碳酸饮料。
「我觉得让那女生加入也没关系唷。」
「光是增加人数也没有帮助。」
「我倒觉得三个人不算太多就是了。」
「最好别让太多人知道经营那个魔女网站的人就是你吧。」
「是吗?我想没有人会真的为此生气吧。」
安达再拿起一根薯条,然后又用纸巾擦拭指尖,接着从托特包中拿出了智慧型手机。
「那么进入正题吧。关于传送到那个网站的邮件的事。」
「和魔女见过面的人?」
「嗯。我还在和对方通信。」
「你们谈了什么?」
「我已经告诉对方那个网站是骗人的,对方似乎也已经隐约知道了。我拜托对方直接见面,然后他提出了条件。」
她似乎是在确认那封邮件,而用指腹点着智慧型手机的画面。
「他说希望我们能再找来一个见过魔女的人。七草同学,你觉得这条件包含着什么意义?」
我用手抵住嘴边,并思考着。
不知道名字的那个人,已经见过魔女了。然而他却特地发送邮件到安达的网站,看来就像他还在寻求魔女的情报一般。
这实在是很不可思议的状况。而另一方面,却又和我很相似。我也是早已见过魔女,现在却仍然在追寻魔女。
我寻找魔女的理由,当然是因为真边由宇。若是她想找出魔女,那么随她高兴就行。若是她想要舍弃自己的一部分,也一样是随她高兴。但是,万一寻找魔女的过程有危险,我想尽可能早一步将其去除。
比如安达,她假冒成魔女经营着网站。虽然还不清楚她带着多少恶意,但我想坏人相当有可能会利用魔女的传闻。相信魔女、想舍弃一部分自己的人,即使是半信半疑,但从旁看来或许正是容易踩中陷阱的猎物也说不定。虽然我并不打算大喊「由我来保护真边」这种话,但老友受到伤害还是令人难受。
和安达用邮件来往的人也是一样的吗?
他也因为身边某人的影响,而无法停止寻找魔女吗?
当然,我不知道正确答案。但是,「对方和我有着完全不同的理由」这么想应该比较自然。
「只能推测出一个答案。」
我向安达答道。
「就算他见到了魔女,也不表示他了解魔女的一切。那个发送邮件的人,大概认为其他人会知道自己所不晓得的事。」
「但那样不是很奇怪吗?那个人已经请魔女抽出一部分的人格了唷。那么事到如今,他已经没有理由要了解魔女了吧?」
「那可不一定,或许他又发现了想舍弃的自己也说不定。又或者,他可能想取回先前舍弃的自己。」
「确实,那么方便的服务,自然会想重复利用呢。」
安达点了点头,并调整因此稍微歪掉的眼镜位置。隔壁座位的小学生「啊」的一声,指向了窗户的另一头。我看过去,是一架庞大的飞机,横越了淡蓝色的天空。安达的视线也追着那架飞机,并轻声地笑了一下。这个笑声大概毫无意义。
「要是有更多魔女存在就好了。」
她说。
「到处都摆放了写着『替你清扫你的人格』的看板。手持扫帚的魔女绽放着笑容。虽然店的数量不像便利商店那么多,但大概就和手机行差不多。进到店里后就会拿到号码牌,还有冰水喝到饱。用和有点高级的餐厅差不多的价格,就能抽取人格的一部分。要是能做到的话,你不觉得能大赚一笔吗?」
「但要是变成那样的话,就会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什么了喔。」
「是吗?」
安达像是觉得无趣地再次玩起智慧型手机。
「我很讨厌『真正的自己』这种说法。照这么说,虚假的自己究竟又在哪里?比如说,有些事情不是会让人很生气吗?眼前有个大叔插队,或有个大叔弄倒脚踏车后就这样走人。七草同学,你看到这种事的时候,应该也会火大吧?」
「大概吧。虽然最后应该还是会保持沉默,当作没看见。」
不过是台脚踏车,我也可以帮忙扶起来。但那也要依心情而定,我可没有决定要总是当个善人。
「嗯。」
安达继续盯着右手的智慧型手机,然后用空着的左手指着我。
「那才是真正的七草同学。就算很火大,就算很烦躁,就算想好歹抱怨一句,但实际上却没有纯真到会做那种事,于是姑且确认手机的新邮件来蒙混过去;被拜托一件麻烦事时,一边在心中咒骂一边不情愿地接受;疲惫不堪的时候,脱口说出连自己都觉得肮脏的话……这些都是非常符合本人个性的举动。大喊着『这才不是真正的我』,但事实上那就是真正的自己。不论有多不妥、不论有多不喜欢——世界上任何一个角落,都不存在虚假的自己。如果是被超级英雄妨碍而恼怒的邪恶秘密组织,雇用了长得和英雄一模一样的人来做坏事——那我就能理解。不过这不是那种情形,对吧?」
安达非常流畅地讲了一长串的话,让我感到很吃惊,回过神来时发现自己正凝视着她。仔细一看,她的嘴意外地大。即使她把那张嘴闭上了,但我还是有段时间挤不出话来。然后我努力摇摇头。
「那是根据说法而定。认为违背真心的自己不是真正的自己,这并没有错。与其毫无防备地接受它、把它当作真实,用巧妙的说法加以否定才更方便。」
我心想或许可以稍微窥探到她那不透明的真心,于是试着提出反驳,但似乎进行得不顺利。安达的表情变得很冷淡,就像是陪人看了场无聊的电影,并计算着从座位站起的时机一样。
「我知道的。」
她点了一下智慧型手机的画面。
「我知道所谓真正的自己,其实就是全新的自己。明明就想变成更好的人,但也不愿意否定现在的自己,所以才会使用那种词汇。那么寻找真正的自己和寻找魔女,肯定是同一件事吧。下工夫来改变自己就是好事,轻松地改变自己就是坏事,这种说法一点说服力也没有。以前必须动手术切开肉体、流出鲜血来治的病,现在能用雷射安全地治疗,既然如此用雷射就行了。这是同样的道理。」
自顾自地说完后,她绽放出了满意的微笑。说了声「好耶」之后,她用握着智慧型手机的手摆出了胜利手势。因此而转向我的荧幕,秀出了手机游戏的画面。大概是顺利破关了吧。她之所以露出冷酷的表情,或许只是因为她集中在游戏上而已。
她将智慧型手机放回托特包中,并向我歪下了头。
「接下来,我们刚刚在谈什么?」
「探讨真正的自己。」
「不是那种无所谓的事吧,只是话题不小心走偏了而已。我们应该有重要的正题要讨论吧。」
「见过魔女的人提出的条件?」
「没错,就是那个。竟然说还要一个人,真困扰呢。哪能那么轻易找到见过魔女的人。」
「你的网站上没有什么有用的情报吗?」
「现阶段还没有。但是,会发送邮件来的人应该大部分都在寻找魔女,说不定已经有人找到了。」
原来如此。她所收到的邮件,确实就是对魔女抱有兴趣的人的名单。
「那方面的调查,只能交给安达你了。」
「我会先试试看的。会有人认真看待那个可疑的网站吗……七草同学你要怎么办?」
「我什么也不会做的。不过,要是你能巧妙地撒个谎,那可就帮了我大忙。」
「撒谎?」
「八月三十一日,我为了见魔女而外出了。」
「确实。」安达露出了一抹坏心的微笑。
「看来我果然是真正的魔女呢。」
我也笑了。特意做出了共犯的笑容。
「既然如此,另一个见过魔女的人就是我了。」
话虽如此,其实她根本没有必要说谎。
*
夏天的尾声,我与魔女交谈了。
八月二十八日的晚上,正当我躺在床上翻着文库本的书页时,我的手机响了。显示在荧幕上的是不认识的号码,因此我烦恼着要不要放着不管。但因为我心里有个底,于是最后还是接起了电话。对方报上名说:「我是魔女。」
光从声音听来,似乎是和我差不多年龄的女孩子。她以低沉而沙哑的嗓音说道:
「你是想舍弃呢?还是想捡回呢?」
「捡回?」我反问道。
传闻中的减法魔女,正如其名只会将人格抽出,没听说过她会给予任何东西。
「我也能捡回什么事物吗?」
魔女再次提问:
「你是想舍弃呢?还是想捡回呢?」
看来她不会回答我的问题。于是我放弃,并回答:
「我想舍弃。」
「这样啊。」
魔女的声音不算情绪化。但是那平淡的语气中,却隐含着微量的安心感。听到那声音的我,也莫名地放心了下来。如果选择捡回的话,她会发出什么样的声音呢?
「你想舍弃的东西,是什么?」
被她这么一问,我却闭上了嘴。
我当然已经决定好答案了。但是却很难顺利地用言语将其表达出来。最后我反问她:
「你真的是魔女吗?」
「难以置信吗?」
「不是很能让人相信呢。」
「但是——你正在寻找魔女。」
「是的。」
「你明明不相信,却在寻找魔女?」
「嗯。那是因为——」
我再次语塞了。
这个时候的我,内心非常动摇。
我已经发送邮件到安达的网站上了,因此也想过会有自称魔女的人联络我,我之所以会接起电话也是因为这个理由。但是我告知对方的应该只有邮件地址,我不晓得对方为什么能打电话给我。用google能从刚取得的邮件地址查到电话号码吗?
「虽然不太相信,但我对魔女有兴趣。」
我勉强这么答道。
「所谓的魔女是什么呢?她可以使用什么样的魔法呢?」
她以毫不犹豫的口吻回答:
「所谓的魔女是恶人,这是打从出生就决定好的事。非常自私任性、又是个享乐主义者,无论多么任性的愿望都能让其实现。是个使用魔法来尽情追求自身喜悦的人。」
「然而你却使用魔法来帮助别人?」
「帮助?」
「是这样没错吧?你会替我们抽出不需要的人格。」
「从你的角度看来是这样。」
「事实并非如此吗?」
「谁知道呢。所谓的事实,是什么呢?」
那时,电话另一头的魔女或许笑了。虽然我没有听到笑声,但却能从她话语中的一角感受到那种声调。
「来吧,七草。告诉我你想舍弃的东西。」
魔女如此说道。
对方不该知道我的名字,我在邮件中使用了假名。但是很不可思议地,被她呼唤我的名字,却不会让我有不协调感。
「我想舍弃的是——」
总算整理好话语的我,开口回答了。
*
挂掉电话后,我睡着了。
我觉得自己似乎在梦中和魔女相会了。我好像看着她的脸,说了些什么。但醒来的时候,我只有「见过魔女」的印象,却忘了具体的内容。
被施了魔法的我,确实有几个地方产生了变化。
例如我活到今天,有很长一段时间都认为自己是个消极的人。得知悲观主义这个词汇,应该是在小学三年级或四年级吧。虽然记得不是很清楚,但我想那时的我,已经一只脚踏进悲观主义了。不论做什么事,都会以失败为前提做考量。比起相信他人,怀疑他人要来得更轻松。就连自己有什么价值,也不是很清楚。
但是被施加魔法的我,心态焕然一新,摇身一变成了开朗的乐观主义者——
我身上并没有产生这种显而易见的变化。即使是现在,我还是总想着会失败。对于不太亲近的人,基本上也是抱持着怀疑的态度,也根本不可能知道自己有什么价值。要是有确信自己价值的高中一年级学生存在,哉想自己应该无法和对方成为朋友吧。
即使如此,现在的我已经不打算称呼自己为悲观主义者了。与其说是我自己的性格产生了变化,不如说是我获得了不同的观点。灰色的乌云使我的心情郁郁寡欢,但是那片云的另一侧,却总是被阳光照射而闪耀着纯白的光芒。我开始偶尔能意识到乌云的另一侧了。换言之,我也多少能认同否定的我之中,也存在着肯定的一面了。
我请魔女替我抽出的,并非悲观主义的自己,那种东西并不是什么大问题。我依靠魔女的魔法,解决的是我更加本质的问题。而关于悲观主义认知上的变化,只不过是解决问题后的副产物罢了。
单刀直入地说,我所舍弃的东西,是信仰。
3
九月二十五日放学后,一度回到家的我,放下包包后又立刻离开了家中。
我朝着路程仅有几分钟的公园走去。
走向那座公园——使我莫名地感到有些丢脸。从小学时开始,直到进入高中的现在,那座公园一直都伫立于我上学路上的一侧。好几年来我都只是路过它,就算偶尔踏入,目的也只是为了抄近路而已。我最后一次为了前往公园而出门,已经是两年前的事了。
今天也和那天一样,我和真边约定好了要见面。
上个月我在这座公园与真边再次重逢,却没办法好好地回答她的问题,于是我希望她能等我一个月。自那之后刚好过了一个月。
我踏进公园,在长椅的一侧坐下。天空晴朗无云。虽然九月上旬经常下雨,但或许在其反作用之下,这一个礼拜的降雨机率一直维持在百分之二十以下。
时近日落,但公园依旧能看到蓝天。公园里只有一名少年正独自练习足球挑球。那是一名穿着鲜艳的红色T恤、约小学二年级或三年级的幼小少年。他背对着我,因此我看不见他的脸。
我在脑中计算着挑球的次数,以度过这段时间。一开始是八十七次,再来是七十次,第三次则超过了九十次。但是在第九十三次的时候他失去了平衡。虽然他紧接着大幅地伸出脚,又碰到了一次球,但结果还是没能达到一百次。那孩子走去捡滚走的球时,我第一次看见了他的侧脸。少年不悦地歪着他的粗眉。
那之后,我停止计算挑球的次数。
捡起滚走的球的他,就像走向舞台的演奏者一般,抬头挺胸地回到公园的正中央,并再次开始挑球。秋千和溜滑梯和我,全都关注着那名少年,但他看起来丝毫没有注意到这些视线。球流畅地落下又弹起,少年一心一意挑球的身影和公园十分相配。要是就这样拍下一张照片,装饰在房间墙上的话,每天早晨或许就能变得清爽一点也说不定。
在数次的挑战结束时,他小声地说了句「很好」。那扎实的声音,就好像将刀深深刺入大地一般。少年捡起球,走下了舞台。只留下我,和失去主角而显得寂寥的公园而已。
真边由宇出现时,正好是在约定时间五分钟前。
她似乎在公园入口就已经发现了我,并小跑步跑了过来。
「直到刚才还有个男孩子在那里练习挑球呢。」
我开启话题。
「搞不好刚刚是那孩子出生以来第一次成功挑球一百次以上,而我则是世界上唯一一个目击者。虽然我没和他说话,不知道实际上是如何,但我总有这种感觉。」
真边露出茫然的表情,并歪下了头,她大概无法理解我为什么会开启这个话题吧。对我而言,这个话题根本没有意义。只是一看到她的脸,不知为何就想说说那名少年的事。
「那他的运气可真好。」
真边这么说,然后露出了微笑。
「即使只被你一个人看见,应该还是比没有任何人看见好吧。」
「是啊。将来他要是成为了有名的足球选手,我说不定就是历史性的目击者了。」
「如果他没有成为有名的足球选手,就没有历史性了吗?」
「不知道呢。回家以后我会查查看历史的意思的。」
真边点点头,然后在我身旁坐下。
「我查过蜗牛考的事了。」
「你懂意思了吗?」
「大致上懂了,很有意思。」
「那太好了。」
「嗯。」
真边点了头后,沉默了一会儿。
我偷瞄她的侧脸,想像着她的心情。当然——光是想像也不可能知道,但我也无法不去想。
两年前,我们在这座公园相互道别,然后在正好一个月前重逢了。
*
那天,我之所以踏进公园,并没有什么太大的意义。
为了打发时间而在网路上闲逛的我,得知以前在图书馆读过的一本很喜欢的精装本小说改版成了文库本。于是我为了前往书店,走出了冷气房。话虽如此,我也并非想立刻重看一遍。真要说起来,心血来潮想出门走走才是我的目的。
路上,我决定穿过公园,那样走会稍微近一些。若是夏天的日晒没有那么强烈,我或许就会老实地走在人行道上吧。
我一踏进公园,便立刻发现真边由宇正坐在长椅上。她以笔直的眼神看着我,因此我不可能察觉不到。
「七草。」
她呼唤了我的名字。
记得我当时非常震惊。真边搬到了很远的地方,应该不可能在这城市里才对。而且我一直觉得自己再也不会见到她了,虽然这只是我的直觉。
我走近之后,真边笑了。
「看吧,果然见到了。」
果然是什么意思?——要是能这么说的话就轻松了。
但是,我知道她话语中的含意。
两年前,真边由宇说过:
——来订个约定吧,七草。
她露出了好像随时会哭出来的脸,以及与她不相衬的纯真表情。却依然笔直地看着我。
——我们还要在这里再会。
听到那句话后,我没有点头答应。我甚至想,可以的话最好别再见到她。我并非讨厌她,而是正好相反。对我来说,真边由宇实在太过美丽,是让我感到骄傲的存在。所以我不想看到她改变后的模样。
我做出觉悟,然后露出微笑。
「好久不见,过得还好吗?」
「嗯。过得很健康。七草你呢?」
「我也没生什么大病。有一段时间咳嗽咳个不停,原本以为是轻微感冒就放着不管。结果过了一个月都没治好,所以有点困扰。不过去医院以后就治好了,轻易到令人惊讶。」
「应该早点去医院比较好唷。」
「心里是明白啦。」
我问:「我可以坐你旁边吗?——」
「当然。」真边答道:「这长椅不是我的,而且我也一直很想见七草你。」
我在旁边坐下后——她便稍稍伸直了背。我环视公园——发觉每样东西都多了岁月的痕迹。在我小学时被重新粉刷过的溜滑梯企鹅开始剥落了,铁网制的垃圾筒生锈得很严重,沙坑似乎也比记忆中显得更白了。
「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又搬回来了。我爸爸回到总公司工作了。」
「亏你那时还一副再也不会见面的语气。」
「没有那种事,我不是说了要再见面吗?」
「但你讲起来就像那是件很困难的事。」
「我原本认为变成大人以后总会有办法,只不过没想到竟然两年后就回来了。」
「你什么时候来这里的?」
「今天早上。到了以后我马上就去拿了这件制服,吃过午餐后就来这里了。」
我当然很在意她身上的衣服。虽然是很常见的水手服,但胸前绣着校徽。
「那件制服……」
「嗯?」
「是我高中的制服。」
真边露出了微笑。
「这样啊。我也隐约有这种感觉。」
她转学到和我相同的高中,我当然也感到这是一种小小的命运。但仔细一想,这或许是很自然的发展也说不定。我和她的成绩并没有太大的差异,那么高中的选择自然也很相近。会搬回这里也是一样的道理。她因为父亲的公司异动而远离了这座城市,也就有可能又因为异动而搬回来。
当我在公园入口处发现身穿水手服的真边时,我感觉好像发生了一件极为戏剧化的事。但实际上或许没有那么夸张,这只是世间上随处可见的偶然之一。
真边的样子与两年前没有丝毫差别。她笔直地看着我,并用毫无迷惘的声音说话。她的视线就犹如光前进的方向一般,是纯粹的直线。而她的声音虽然微弱,却能清楚地传到耳里。
一看到真边的双眼,我就像以前一样,有种好像在飘浮的感觉。仿佛凝视着一片所有星星都消失无踪的宇宙。无边无际的澄澈宇宙,没有任何噪音,十分孤寂,却比任何事物都要美丽。
笔直地与真边四目相对,使我感觉到一股罪恶感,于是我略微将视线往下。她的后颈冒出了汗水。
「不热吗?」
「很热。要是口袋里放了巧克力,应该很快就会融化吧。」
「那就别坐在这种没有遮荫的长椅上,会中暑的喔。」
「即使如此,我还是必须来到这里。」
虽然我把视线别开了,但我知道她的双眼依旧看着我。
真边说:
「还记得吗?要是我见到了七草你,我想请你告诉我你笑的理由。」
我记得很清楚。
两年前听说真边要搬家时,我似乎笑了。我并没有一一留意自己的表情,但是真边说我笑了。
我的笑容似乎多少伤害到了真边。
确实,向朋友告知将分别很长一段时间时,要是对方笑出来的话,就算是我也多少会有些伤心也说不定,或许还会做出一些消极负面的想像。当然,我不应该笑。万一真的笑了,就算说谎,也应该说些顺耳的话来敷衍过去才对。
但两年前的我却说不出口。
就连现在,我也还迷惘着该说些什么才好。
真边开口说道:
「一穿上制服待在这座公园,我的脑子里就千头万绪。不管再怎么热,我都必须来这里才行,因为我觉得能见到七草你。虽然打电话给你就好了,但我总觉得那样做是不行的。于是我就在这里等,然后你真的来了。」
「这只是偶然。我只是碰巧经过而已。」
「那种事怎么样都无所谓。不管是不是偶然都无所谓。我一直很想知道你笑的理由。我愈思考,就愈觉得这件事很重要。所以现在不是待在房间里,把纸箱里的东西翻出来的时候。」
「为什么?」
「嗯?」
「为什么真边你那么在意我笑的理由?」
「因为那是最让我感到后悔的事。」
她竟然会使用「后悔」这个词,真是不可思议。那是和真边由宇毫不相衬的词汇。我并非肯定她的一切,即使如此,我还是不希望她对任何一件事感到后悔。而这和肯定她的一切,几乎是同一件事。
真边由宇不再看着我,而是笔直地持续凝视着前方,
「我说了搬家的事后,你笑了。那时我没来由地感到很悲伤。不,说悲伤可能不正确,或许更接近害怕吧。我把你当成最好的朋友,也认为你肯定会接受我的一切,我很自然地如此深信着。因为太过自然,要不是事后经过缓慢的思考,甚至连我也不知道自己这么相信你。但正因如此,看到你笑了之后,我就变得非常害怕。你懂吗?」
「我懂。」
我点点头。
「换言之,你觉得被背叛了。我简直就像因为和你分别而感到喜悦一样。」
「不是的。」
真边摇着头。她纤细的发丝,情绪化地晃动着。
「或许也有那种心情。但真正重要的,是我究竟给你添了多少麻烦。也许从七草你的角度来看,我就像个小孩子一样,是个非常任性的人。」
只从这句话的表面来看的话,确实正如她所说。真边就像个小孩子,任意妄为。
但是光用这样的表现方式——在语感上并不正确。
比如风的流动也许看似自由,或许也可以说它很任性。但事实上,风是根据气压的变化,顺从严密的规则而吹拂的,风本身并没有自由意志。真边由宇就像风。撇除一部分来看,她的确很任性。但她其实是顺从着极为稳固、客观的规则而行动的。
但我很难向她说明这语感上的差异,因此我无从判断是否应该重新仔细地向她说明。再加上我很讶异她竟对自己的任性有所自觉,于是我一时间语塞了。在这段空档中,真边由宇开口了。
「我确实很任性,但是我想了解自己的选择有什么意义。想了解伤口会疼痛,想了解我伤害了谁。我没办法表达得很好,但这是我的自尊。但是,七草。我从来不认为自己有伤害过你。如果我的想法是大错特错,那么或许我至今为止的所做所为,全都是错误的也说不定。」
「所以你才会感到害怕?」
她点了头。
我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真边由宇理应没有自觉,自己是多么令人困扰的存在。
只有这点我很确信。
确实,真边或许很冷静、客观,并以此来牢固地克制着自己,但是她从前提就已经错了。在她眼中,世界肯定远比现实来得美丽而正确。因为从一开始输入的情报就已经错误,因此也不可能导出正确的结论。
我一直将她的这个错误引以为荣。
相对于这个扭曲的现实,她实在太过正直了。在这之间的偏差才是我想要永远守护的东西。
「七草。」
她看着前方,再次呼唤了我的名字。
「我必须知道你笑的理由。然后,我得做出改变才行。错误必须要修正。所以,拜托你告诉我吧。」
我感觉到自己全身都在冷颤,手脚和颈部周围冰冷到几乎麻痹。血液集中到了心脏,就只有那里莫名炽热且刺痛着。或许这就和真边两年前感觉到的恐惧,是同一种感受也说不定。
现在,我眼前的真边打算要改变,她自己如此希望着。在我任性的愿望下,最不希望她受到伤害的那部分,因为我而即将受伤。
或许那是正向的变化。也许只是她终于接受了现实,并打算稍微成长为大人也说不定。即使如此,我也无法允许。
要跨越这个状况,肯定不是什么难事。
我已经不可能想起两年前笑出来的理由,但应该还是能随便说个谎来哄骗她才对。我知道我应该要这么做。
其实早在两年前,我就应该撒个巧妙的谎言才对。
现在,我的使命就只有一个。
将她心中产生的否定,再次严正地加以否定。
该怎么说才能做到,我大致上知道。我很擅长靠一张嘴来蒙混事情,我能坚信事实是毫无价值的,并巧妙地挑选出顺耳的话。
然而,为什么呢?
和两年前一样,我没办法顺利地将那些话说出口。
真边不再开口,只是静静地等待着我的回覆。
我感到很困扰。等了一段时间后,我摇了摇头。
「我不知道。」
当时自己为什么会笑,无论如何都想不起来。
我看着她的侧脸,连巧妙的谎言都说不出口。
「我不知道你竟然会回来,太震惊了,所以脑子转不过来。拜托了,可以等我一段时间吗?」
「可以。我该等多久?」
「那就一个月吧。」
这个时间没有意义。
要是考虑一个月还什么也答不出来,我就得好好道歉才行。
她点点头,接着终于又看向了我。
「我知道了。一个月后,这里见。」
「嗯。在那之前我会好好思考的。」
我们就这样重逢了。
*
自那之后过了一个月。
我们按照约定——在公园碰面了。
「告诉我。」
她说。
「你为什么笑了?」
我还不知道自己笑的理由,也不怎么想知道。那种事根本无所谓。
但是现在和一个月前,有一点明显不同,有一点和两年前完全不同。她的侧脸和平时一样笔直地凝视着前方,却带着些许不安。但我的内心,已经不会为此不经意地骚动起来了。
——欸,真边。我被施加魔法而成长了喔。
简短地总结起来,简直就像一篇温柔的童话故事对吧?魔女替我将不需要的部分抽出了。
所以现在,我可以回答了。
「我从来不认为你给我带来了困扰。如果你对那种事感到在意,那完全是个误解。」
我流畅地说出口了。
毫不迟疑地将话说出来,反而让人没有什么真实感,我深呼吸一口气。她还是看着正前方。在我眼里看来,她的视线仿佛正凝望着很遥远的远方,连天空都无法遮蔽。
我装出边思考边说话的样子,缓缓地说下去。
「我那个时候之所以会笑,只是莫名地在逞强而已。你要搬家,让我很伤心。真的,伤心到连我自己都很意外。但是我不能在你面前哭出来,而且也很清楚不管说什么任性的话都于事无补。所以才只能逞强地笑出来。」
这话当然是编出来的。
但说出口之后,却开始让人觉得这似乎才是真相。
「真边你曾因为非常悲伤,而笑出来过吗?」
她摇摇头。
「应该没有,虽然我并不记得至今发生的所有事。」
「嗯。你是不可能因此笑出来的呢。」
肯定,真的是如此。
她不会像我这样撒谎,甚至让自己也相信那个谎言。那是一件非常美好的事。
「你不需要改变也无妨。只要一直自然地展露出真正的自己就好了。」
——我很讨厌「真正的自己」这种说法。
安达是这么说的。
我非常了解她的心情。但语言只不过是一种工具,只要方便地加以利用就行了,不需要因为个人好恶而特地让它使用起来不自由。
「我很高兴能再和你相见。我们就和以前一样,友好地相处吧。」
我以此作为总结。
接着窥探她的样子。
虽然我认为说到这程度,她就一定能接受,但或许还需要其他解释也说不定。
暂时陷入沉默的她,深深地点了个头后,看向了我。
「谢谢你仔细地为我说明。」
「不会。」
「那时候,我们是怎么相处的?」
「这个嘛……」
这个问题,也许只回答真实的答案就可以了。我不可能忘记,但要用言语来表达却很困难。于是我老套地接着说:
「不需要去考虑那种事。只要自然地相处,一定就能和那时一样的。」
「那样的话我会很高兴的。」
真边由宇歪下了头。
「但是七草,你给人的印象好像有点改变了?」
「是吗?」
「嗯。上个月见面的时候还没有注意到,但你整个人的气质好像真的不一样了。」
「我自己是没什么感觉。什么地方改变了?」
「怎么说呢。虽然没办法准确地形容,但感觉变得比较明确了。」
我夸张地皱起了眉头。
「意思是我至今为止都很朦胧吗?像幽灵一样?」
「我没有看过幽灵。但是,这个嘛……感觉就像雾散去了一样,视野开阔起来。」
原来如此——我在心中点了点头。
魔女将我人格的一部分抽离了,因此我应该变成了一个比以前略微单纯的人。真边指的或许是这件事吧。
「从你的角度看来,这个变化是好事吗?」
「不知道,但我觉得和两年前不一样了。」
「我倒觉得实际上没有差那么多。即使和过去不同,我们也一定能友好相处的。」
她用认真的表情点了头。
「嗯。我会努力做到的。」
我露出了微笑。可以的话,我原本想顺便问出她的秘密的。真边由宇到底为什么在寻找魔女呢?我想知道原因。
但是,这或许不是什么重要的事也说不定。
——寻找真正的自己和寻找魔女,肯定是同一件事吧。
安达曾这么说过。
我心想,或许是这样没错。
能够将应该传达的话传达给真边,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而能毫无阻碍地做到这件事,当然是多亏了魔女。我没有任何否定魔法的理由。
「没有和你同班,我觉得非常可惜。」
真边用一如往常的认真表情如此说道。
4
和她在公园对话的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无聊的梦。
有一座非常寂静的山,山中有座漫长的阶梯。我就伫立在阶梯中间。夜晚的山中是一片深沉的黑暗,阶梯上点亮着几盏忽明忽暗的灯,但不知道阶梯的上方和下方究竟有什么东西。
头脑十分清晰。没有梦中时常会有的幻想,就连睡着之前在思考的事情都能详尽地回想起来。
我是应该爬上这座阶梯呢?还是往下走呢?我迷惘了一阵子。既然是在梦里,不管选哪边应该都没有什么太大的差别。我不是容易入眠的人,要是莫名醒来的话,要再睡着或许还得花上一番工夫。这点倒还比较令我在意。
最后,我毫无理由地选择走下阶梯。
我一阶一阶走下高度与宽幅都等间隔的阶梯,但周边的景色没有变化。说不定我一直在同个地方走着。要真是那样的话,那也无所谓。但是鞋底踩踏在阶梯上的感觉,却莫名地真实。
我就这样走着,不久后,便听到了脚步声。
虽然声音并不大,但这座阶梯十分安静,因此听得很清楚。
深夜山中传来的脚步声,听起来很诡异。但和恐惧又有所不同,只是令人有种讨厌的感觉。那阵脚步声似乎正往阶梯上走。
我停下了脚步。
不久后,有个人从阶梯下方现身了。我看着他,皱起了眉头。在那里的人,竟然是我。我正以一副百无聊赖的表情,一阶一阶地爬上阶梯。
在我的眼前,我停下了脚步。
对方仔细地观察了我的脸后,将视线向下移,并叹了一口气。
这是我头一次客观地看着自己的表情,实在令人生厌。从旁看来——我至少称不上是善人。那副仿佛知晓了一切,仿佛对一切都感到无趣的傲慢表情,让人根本不想和他交朋友。
眼前的我看也不看我的脸,开口说道:
「可以的话,能告诉我上面是什么样子吗?」
我摇摇头。
「阶梯还往上延伸了一大段,在那之上的样子我不晓得。回过神来时,我就已经独自站在阶梯中间了。往上爬太麻烦,所以我就下来了。」
「原来如此。你认为这是哪里?」
「梦中吧。」
「再想深入一点。」
「无聊的梦中。如果说梦有什么意义的话,或许就是自我厌恶的体现吧。看到你的脸后,多少让我觉得自己应该更和蔼可亲一点。」
眼前的我,再次叹了一口气。
「也罢。从你的角度来看,或许是那种东西没错。」
「你不这么认为吗?」
「我比你更了解这地方的意义。」
「哦~真想听听看啊。」
「这不是你该在意的事。虽然我们像这样从一个人分成了两个人,但我们都对彼此没什么兴趣吧?」
「算是吧。」
眼前的我无趣地笑了出来。
「我们只能各自顺着心意活下去。虽然我不管以什么为目标都总是以失败收场,即使如此我还是只能选择自认为是正确的事。」
「嗯,一点也没错。」
我点头后,眼前的我再次开始爬上阶梯。他与我擦身而过,连再见都没有说,只是继续走着。
我也没有回头,并一个人再度走下阶梯。
就只是这样一场无聊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