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那因为手被自己的头压到麻痹而醒来。
自己似乎是趴在桌上睡着了,背上还盖着一张毯子。
洛芙正在做出发的准备,娇小的身体忙进忙出。床上有两个打开的大背包,背包旁则有弄成一团后用绳子捆好的毛毯以及豆子罐头、肉干这些可以久放的加工食品,另外还有厨具、提灯之类的物品等着塞进里头。
少女察觉了康那的目光,向他轻轻点头并道早安。
「……现在几点?」
「天已经亮了。看来你相当疲倦呢,吃下去的瞬间就睡着了。」
哪有什么疲倦,全是因为洛芙做的料理。入口那一瞬间的冲击与恐怖,康那还记得一清二楚。在「味道」出现之前,他先感觉到了「痛楚」。仿佛舔到了煤焦油般的苦味与刺激性臭味,在口腔内像条受了伤的蛇一样蠕动,灼伤般的疼痛更让舌头为之滚烫。接下来想必是身体立刻产生排斥反应,并为了避免摄取更多而进入「失去意识」这种自我防卫模式吧。那股地狱风味的痕迹还留在舌头上、齿缝间、口腔内以及喉咙深处。这给康那上了一课——轻易接受初次见面的人款待非常危险。
「待会儿我们要去哪里?」
「前往少数种族〈犹古格〉的居住区。」
洛芙背对着他,一边回答一边将东西塞进背包里。
「在那里能问到回去的方法吗?」
「无法肯定,不过可能性很高。犹古格是个受到所有追求睿智者爱戴、尊崇的种族。贤者们全都梦想能遇到这个种族,因而遵循古老记录的指引踏上旅程。据说,要是幸运地抵达居住区并让他们看上眼,就可以无限期停留,充分满足自己的求知欲。就这样,众多贤者聚集到了犹古格那里,使得他们也被人称为〈智慧搜集者〉。」
「那么,只要到了那边就会遇到很多聪明的人对吧?听起来很可靠呢。」
「打从古代起,他们就这样与举世闻名的贤者们进行深度交流,彼此有如辅车唇齿般相互依存。此外,犹古格本身也拥有足以构筑整个文明的高度智力与技术,特别是他们的医疗技术似乎远远凌驾其余种族。据说在久远的过去,他们甚至曾以那些技术拯救受奇疾怪病所苦的人类。不过那种情形十分稀少,犹古格基本上不会主动出现在别人面前,他们喜欢选择待在边境地区过隐士般的生活,因此他们的居住地甚至存在本身,完全是个秘密。」
康那脑中浮现一群温柔、客气的老魔法师身影。
塞完两人份的行李后,洛芙转向康那。
「准备好了,等吃过早餐就出发吧。昨晚的剩菜行吗?」
「我、我就不用了。」
一想起那张像是从地狱厕所捞出来的餐桌,就令康那浑身颤抖。
外头完全变了个样子。
从茂密树冠的空隙可以看见蔚蓝晴空,仿佛昨晚的一切都是谎言。就连那黑暗得几近绝望的森林,也在朝阳下闪耀着充满生命力的色彩。
每棵树都自由地探出树根,张开健壮的树枝,树干则像蛇一样扭曲、相依、较劲、交缠,彼此同化。它们就像热带雨林的植物般,展现出彼此的个性。视野里的树虽然大多形似某种蛇山毛榉,树干却有橙色、深紫色、红黑斑点、爬虫类鳞片状等千奇百怪的外观,定睛一看还能发现它们正缓缓地活动着。康那再次认知到——这里并非自己原先所在的世界。
洛芙背着比她本人还宽大的背包,摇摇晃晃地以让人捏把冷汗的脚步走在康那前方。她将看似陈旧的指南针放在手掌上,不时停下脚步确认方向。两人没带地图,还身在一座树木似乎会动的森林之中,令人担心是否真能单靠指南针抵达目的地。
沉重的行李逐渐削弱了康那的体力,加上地面还有地毯般的苔藓、树根造成的隆起等障碍,使得他只能勉强跟上少女的脚步。
「喂,你这个迟钝的笨蛋,速度慢下来了吧!」
詹金从裤袋中小声地骂他。
「行李太重了啦。顺带一提,你也是其中之一。」
「你这只没用的猪。去找个地方洒洒小便让身体轻一点吧,杂碎。」
少年露骨地叹口气,认真考虑是否该找个地方把这只老鼠扔掉。就在他的面前,有个五彩缤纷的拳头状物体垂了下来。
该物体就像摊开拳头般缓缓张开缩起来的脚——那是只巴掌大的蜘蛛。蜘蛛五颜六色的腹部长了八只脚,每只脚上都嵌有形似人类眼球的东西。它反复地将脚张开又缩回,腹部也随之膨胀,仿佛要借此吸入空气一样。不知不觉间,蜘蛛的大小已经变得跟康那的脸差不多,此时它又宛如影像快转般长出了毛,原本色彩鲜艳的腹部也变成了皮肤色;接着它身上更有了凹凸起伏,配合凹陷处产生的三道裂缝中,可以看见两颗眼球与齿列。
康那就这么跟垂在眼前那张自己的脸对望……不,他是跟完全拟态成自己头部的蜘蛛——。
他扯破嗓子发出的哀嚎,响彻了整片森林。
「怎么了……喔,是蜘蛛老爹(阿南西)(21:阿南西(Anansi),西非的文化英雄,后来中南美洲继承其传说。他会以蜘蛛或人类的姿态现身,被当成人类的祖先。)啊。」
洛芙拿着指南针奔来后,一副「真是大惊小怪」的样子道:
「它是种无害的生物唷,康那。」
「无害?可是你看!我在看着我耶!嘻、嘻、嘻嘻嘻~」
「唉,真没想到你居然会因为这点小事惊慌失措。」
少女轻蔑地看着仰头狂笑的康那,接着一把抓住蜘蛛的「头发」,将它扔向草丛的另一边。
「那东西叫做蜘蛛老爹,登场于蜘蛛神话(22:讲述西非蜘蛛英雄阿南西事迹的神话故事。)中,被当成人类的祖先。至于它在苏夏……看来你没在听呢。」
全身痉挛的康那「嘻嘻嘻、嘻嘻嘻」地狂笑,于是洛芙用力给了他一巴掌。
康那惊醒后连连眨眼,以呆滞的表情仰望洛芙。
「……蜘蛛它……我……」
「蜘蛛已经不在这里了,而你就在我面前。」
大滴泪珠从少年眼中滑落。
「……我、我还以为它是那种会寄生人类产卵,之后让一堆小孩钻破宿主肚子爬出来的东西。」
「那不是什么危险生物,它只是拥有『复制变态』这种『能够复制脚上眼球所认知到的目标,并借此改变自身形态』的能力。」
「所以说它拷贝了我的样子?那、那种东西在这座森林中很常见吗?」
「如果一天到晚因为那种东西失去理智,可是没办法在这座森林中撑下去的唷。毕竟那些会寄生人体产卵让小孩钻破肚子诞生的东西,这里也多得是。」
正如洛芙那些不祥话语所述,异世界的森林对康那而言,根本是场大型的丧失理智博览会。他先是碰到没本体只有一对翅膀的生物,几乎被带往天空彼方,然后踩到了地上某种看似摊开兽皮的东西,险些被皮状物组成的立方体关起来;接下来又遇见将众多小动物木乃伊当成镗甲裹在身上的巨大毛虫,差点被对方吸取体液……每当碰到这种状况,康那便会失去理智地翻白眼惊叫,并以扭曲表情发出尖锐的笑声,再不然就是当场口吐白沫昏倒。
洛芙不时驻足讲述有关林中动植物的知识。或许是习惯吧,她在讲解时总会让右手的拇指与食指相互摩擦,发出妖精振翅般的细小声音。
白天时,两人尽可能地不断前进。
天色一开始变暗,空中与森林便出现令人忧郁的前兆。天空逐渐溃烂,风开始捎来尸臭,不见其形影者的气息则在森林深处嚣张跋扈。
突然间,前兆的花苞绽放,展现出无底食欲的狂妄黑太阳从天空中宣告夜晚到来,于是洛芙点起了提灯。
森林变得一片漆黑,不时还能听见「嘿嘿嘿」的尖锐短笑。洛芙一边摩擦手指,一边告诉缩起身子的康那「那是夜鹰(23:夜鹰(Whippoorwill),在北韦伯拉罕(North Wilbraham)的传说中是灵魂向导,会等待将死之人咽气并在其临终时鸣叫。)的声音」。
「夜间该回避的并非夜鹰的叫声,而是夜魇(24:夜魇(Nightgaunt),洛夫克莱夫特所创的无脸黑色生物,是侍奉诺登断(Nodens)的种族,有对捕获者搔痒的坏习惯。据闻洛氏年轻时曾受有这种怪物出没的恶梦所苦。)的沉默。这种不说话的生物,会以无法反射光线的漆黑皮肤混进暗夜中,即使他们站在面前当事者也毫无知觉。假如被选为玩具抓走,不是在高空中被扔下,就是让他们搔痒到厌倦为止。」
尽管某些性格有问题的生物会出没,两人依旧决定在森林里扎营过夜。
基于「降低致死率」这个非常实际的理由,他们收集柴薪搭起营火。洛芙将串好的棉花糖与碎培根放在小型烤肉网上,开始准备晚餐。看似没什么野外求生经验的她,生火、建灶的动作虽不能说很熟练却显得相当有经验,这幅光景在旁观者眼中着实不可思议。
遍体鳞伤的康那呆呆望着在身旁啃培根的詹金。过去他从未这么频繁地尖叫号泣、失去理智,此刻已然身心俱疲。
晚餐后,洛芙从背包中取出成叠稿纸与闪亮的黑色钢笔,以弯起的大腿代替书桌振笔疾书。少女以宛如精致模型的纤手拨开脸上碍事的光艳黑发,露出白皙的额头。目光专注于笔尖之上的她,一张俏脸就像工艺品般动人。
看呆了的康那,眼神跟抬起头的洛芙撞个正着。
「你很在意我这张丑得像地狱妖魔的脸?」
「没这回……咦?什、什么跟什么呀,洛芙你是个美人耶。嗯,你长得非常漂亮。」
康那反复咕哝着「美人、美人」,使得洛芙皱起眉头、眯起眼睛。
「这就是你盯着我看的理由?」
「咦?不不不,不是不是不是,我是好奇你在写什么。日记吗?」
虽然洛芙没说错,但要是她曲解意思而产生戒心,事情可能会变得很麻烦。
「我在写短篇小说。」
「喔?可以让我看看吗?」
洛芙淡淡应了声「请便」后又回头弓起背开始动笔,康那则坐到她身边从旁观看原稿。看见那些逐渐填满格子的整齐小字,令少年十分惊讶——因为她写的文章具有职业水准。光是浏览一下,众多让成年人自叹不如的描写笔法就接连不断地跃入眼里。
「洛芙你还真有文采呢。」
「毕竟这是我的本行。」
「咦?你是职业作家?」
「很久以前的事了。」
这「很久以前」到底是指洛芙几岁的时候?康那虽想追究,却因为疲倦而没问出口。
「我的世界里也有个跟你同名的小说家喔。」
洛芙停下笔,转头看向康那。
「他是个很厉害的人,我住的地方建了冠上他名字的图书馆跟塑像喔,就连城镇也因此改了名字。所以听到你的名字时,我很惊讶呢。」
「你读过这人的作品吗?」
「虽然还没读,但那是因为正要借书时就掉进这里了。呃,记得是叫克图?还是克鲁鲁……克斯卢?」
「Khlul'-hloo!」
洛芙突然发出怪声,把坐着的康那吓得跳起数公分高。
「发音要正确。虽然有克苏鲁、克鲁乌鲁、克斯卢等各式各样的念法,但正确来说要以舌尖抵住上颚,用闷哼、吼叫、咳嗽般的方式发音。听好了,要像这样——Khlul'-hloo!咳、咳!」
「这样发音谁听得懂啊……而且你还真的咳起来了耶。」
「当然,毕竟这名字没打算让人类的发声器官能正确发音。」
「这、这样啊……我还真不知道它是个这么夸张的名字。话说回来,洛芙你还真清楚,该不会你是个超越了次元的洛夫克莱夫特迷吧?」
那对黑眸轻易地反驳了这句随口说出的玩笑话。
「我是本人。」
「本人?」
「所以说,我就是你口中的小说家洛夫克莱夫特。」
洛芙斩钉截铁地这么说,她真挚的眼神让康那有些困窘。
「呃……不过啊,我讲的人长这个样子耶。」
少年以小石头在地上画了个纵椭圆形,接着在里头加了两点与一纵一横两条短线。
「男性。」洛芙轻声说道。
「是啊,他就是我所知道的洛夫克莱夫特。这人跟你完全相反,一来是个成年人,二来是个男人。而且,他已经死了。」
「死了?喔,或许有这么一回事呢。」
洛芙笔直的视线,从康那身上转向火堆。
「康那,我失去了记忆。」
「咦……失忆?」
火焰宛如对洛芙的目光有反应般,愈烧愈烈。映出纷飞火星的一对黑眸,看起来就像两个小型的宇宙。
「我醒来时,人在书房的床上。先前自己在做些什么、是哪里的谁,全都想不起来。后来听教授说,我似乎是倒在森林里,但为什么会倒在森林里,我自己也不明白。」
「一个人待在那种森林里?真亏你能平安无事。」
「不算平安无事。我把所有的东西都忘得一干二净,整个人一片空白。当时我似乎连言语、进食、入浴、睡眠、清醒都不懂,连冷热的感觉也没有,就像一张白纸。」
显然是重度的记忆障碍。居然连最基本的生活习惯都会忘记,这名少女到底受到了多大的打击?
「教授说要在他家待多久都行,而我接受了这份好意。他让有如一张白纸的我学了许许多多的东西,这段充实的日子让我觉得『自己究竟从哪里来』已经无所谓了。」
「教授就像你的亲人呢。」
「比亲人更重要。毕竟是他把像路边石头的我捡了回来,并且从头开始教导我如何当个人类。告诉我读书之乐的人,也是教授。我读的第一本书,是苏夏的创世神话。跟教授谈书的时间,就跟啜饮加了蜂蜜的温牛奶一样,令我无比幸福。此外,我也是为了追求能跟教授畅谈的知识才开始读书。每当我读完书房的藏书,教授便会从某处搬来大量的书籍。我就这样日复一日地过着满足自己读书欲的生活。」
康那不经意地瞄向洛芙的右手,发现她又在摩擦食指与拇指,仿佛正翻着看不见实体的书页。想来是长期读书生活所养成的习惯吧。
「某一天,我看见了Khlul'-hloo这个名字。它出现在一本不知作者是谁的魔道书中,那不祥的语感和文字排列,奇妙地刺激着我的记忆,所以我贪婪地阅读那本书,寻找解答的线索。于是,我发现这个名字在苏夏属于一个人们不愿呼唤其名的古老邪神,而且祂至今依然会于信徒面前显现,将邪恶的种子散播到世界上。」
「『显现』是指露面吗?怪了,记得这个神应该是洛夫克莱夫特的创……」
「这名神只有许多眷属,而他们的名字全都会对我的记忆造成强烈刺激。他们显然与其他诸神有所不同,具有人智所不能及的思考逻辑,更受到黑衣信徒尊崇,让诡异的信仰蔓延,蹂躏众多神只,使得苏夏的秩序陷入混乱的漩涡。他们是诸神没落后的结果——废神(25:本作自创的词汇,指神威衰退的神只。不过世间似乎以这个词称呼网路游戏废人中特别夸张的人。)。」
两个小宇宙转向康那。
「我看见这些名字时,感觉脑中闪过某种东西,一段记忆随之苏醒——我本来是个小说家。而且,书上那些名称诡异的神只,都是我在脑中孕育并将他们从恶梦里抽出来,才得以诞生。」
「呃,也就是说,你于作家时期想出的邪神在这里有了实体……可是,那个洛夫克莱夫特(大叔)为什么会变成少女……?啊啊真是的,我的脑袋现在一团乱了啦!」
「我想起自己过去是个小说家后,一些记忆的片段也循线复苏。我曾将这些神名用在自己的小说里;曾将他们提供给作家友人;也曾借用别人创造的神只,并在编织完恶梦般的故事后归还。还有,我极度厌恶海鲜、生活贫困、喜欢老房子、每天喝牛奶……记忆到处都是洞,缺乏条理……我真的是个还没成年的少女吗……」
「刚才我也说过,在我的世界你是名长脸男性。」
「恐怕欧安与苏夏之间产生了某种整合作用。虽然那边的男性应该是正牌的小说家洛夫克莱夫特,但我无疑也是洛夫克莱夫特。」
「那么……意思是那边可能还有另一个我?」
「有这种可能。」
这下麻烦大了。如果那边出现一个适合穿连身裙的女性版康那,自己就无家可归了。女版康那无疑会比较受欢迎。
「这样啊,洛芙也跟我一样。唉呀,这让我稍微安心了点。我本来觉得你是个很可怕的神秘少女呢,不过,这下子就晓得大家目的一样了。」
「不一样,因为我的目的不是回去。我前往欧安的理由,是要阻止自己创造的东西侵蚀苏夏。」
「阻止?你打算做什么?」
洛芙以右手手指翻阅看不见的书,并用干净稚嫩的声音默念:
〈唯一真〉在无光也无暗的遥远过去创造了欧安。
祂造了一个有纵有横、有上有下、有棱有角的完备世界。
一个完备的世界,会因为里头的东西互有辟连而变得更加完美。所以理所当然的,欧安中诞生了许许多多的生命。
没多久诞生于欧安中的生物们,得到了不输给神的想像力。
而且,他们个个都拥有足以创造世界的力量。
他们订立了戒律,并将想像出来的神置于其上,信仰与神话随之而生。
他们还创造了未知的土地与故事。无论老幼都能平等地使用这种力量。
这些生物实在太过能干,让〈唯一真〉觉得很无聊。
于是其随从乌姆尔·亚特·塔维尔(26:乌姆尔·亚特·塔维尔('Umr at-Tawil),犹格·索托斯的化身或随从。他既是「守门者」也是「指引者」。也有人将其拼做塔维尔·亚特·乌姆尔(Tawil-at 'Umr)。)这么建议:
「不然,您另外创造一个世界如何?」
随从的话使得〈唯一真〉面有难色。因为创造欧安已几乎耗尽了祂的想像力与创造力。而且祂十分担心一件事——就算竭尽了剩余的力量创造新世界,一旦人们又变得无所不能,很快地自己又会觉得无聊。
此时乌姆尔·亚特·塔维尔提议:
「想像就交给欧安的居民吧。〈唯一真〉,您只需要拿他们想像出来的东西当材料创造新世界就行了,不必使用自己的力量。放心,这次不会让您无聊的——我将从新世界生命的手中,夺走他们无中生有的想像与创造之力。而为了不让您厌倦,我会为您搅乱那个世界,让它变得有趣。」
〈唯一真〉听信了随从的话,把事情交给他去办。
于是乌姆尔·亚特·塔维尔捞取欧安居民以自由想像之力创生的「故事」,将这些东西当成〈唯一真〉创造新世界的材料。
苏夏——这是个将想像化为现实而创造出来的世界,为了替度过悠久岁月的〈唯一真〉排解无聊而存在。
火堆响起爆裂声,洛芙仿佛将声响当成信号般,停下了手指的翻页动作。
「这是苏夏的创世神话,也是苏夏的真理。」
「也就是说,诞生于我们世界(欧安)的故事,被用来创造这个世界?这里也有蜘蛛人和海绵宝宝吗?」
「我不太清楚。但是在苏夏,神和魔物等受人畏惧、尊崇的存在,全都是从欧安的故事中取来并赋予其生命而成。」
这什么蠢故事——康那已无法用这种心态一笑置之。
「〈唯一真〉就是那个吧?」少年以下巴比了比天空。
「那玩意儿也创造了我们的世界?」
「据说是。」
「难怪生了一副让人看了就想跪拜的样子。所以说,你打算不知死活地去制止神明的游戏?」
洛芙摇了摇头。
「没这回事,世界的法则不可能改变。就在我们交谈的此时,生于欧安的故事依旧不断地流入苏夏——因此,苏夏会日益扩大。想要改变这个趋势,比停止时间或改变命运还来得困难。」
「既然不打算妨碍这场游戏,那你为什么要去欧安?」
「阻止欧安的洛夫克莱夫特写作。我要改变历史,将废神的存在抹消。」
「改变历史……是吗?」
无论如何,这个计划的规模实在太大了。若非碰上拟态成人头的蜘蛛、讲话难听的人面鼠、恐怖的创造神,康那根本没办法接受这种事。
话又说回来,这些事跟他也非毫无关系。假如洛芙真能实现目的——要是作家洛夫克莱夫特不写小说,阿克罕会怎么样呢?那间读书馆呢?受到他作品影响的作家们呢?妮亚呢……?若是没有妮亚,自己也就失去了坚持当男人的理由,搞不好会老实地接受那件连身裙……。
「可、可是,洛芙你不用扛下这么多责任吧?照你这么说,错的应该是〈唯一真〉跟祂的随从吧?改变历史很可怕耶!」
「你是因为还不明白这个世界发生了什么事,才说得出这种话。」
洛芙带着怨气看向康那。
「你被诅咒过吗?」
「啊?诅、诅咒?呃,这倒是没有……咦,你被人诅咒了吗?」
洛芙垂下头表示肯定,并且就这么对康那表白:
「我的语言机能坏了。」
「语言……是指说话吗?可是,我感觉不出你有那里不便耶?」
「与特定感情有关的词汇……我全都没办法使用,也没办法理解。」
康那歪着头,一副「这是什么意思?」的样子。
「比方说,写在那里面的东西。」
洛芙指了指康那的裤子口袋。
「那封应该是你阐述自身对异性之思念的信。尽管文笔拙劣,而且复杂难解得让人微微有股寒意,我依然很羡慕你有办法写出那种内容。你执意使用的那些文句,想必就是用来表达那种感情吧,但我无法将它诉诸文字或言语。」
郑重的表白加上辛辣的批评,让人实在不晓得该用什么心情聆听。
「换句话说,呃,就是『恋』跟『爱』这些有关恋爱感情的词汇?」
「……既然我无法理解,想必就是它们了吧。正是你刚刚说的那些词语。」
虽然听见「诅咒」让康那吓一跳,但发现与自己所想像的不太一样后,他便松了口气。居然会封印有关「爱」的词汇,听起来还真像童话世界会发生的事。
「我从教授那里学到了很多事,却偏偏漏了这些词汇。他说,虽然失去的记忆能取回,但这是语言灾导致的失落,现下无论怎么做都救不回来。」
「语言灾?」
「以首都为中心向外蔓延的语言灾害。我是受灾害影响才导致特定的言语遭到破坏,更因此变得连理解这些词都办不到。」
「语言的灾害……这个世界还有那种东西啊?」
康那想起了巴别塔(27:旧约圣经《创世记》第11章所记载的入云高塔。傲慢的人类惹恼了神,于是神搅乱了统一的语言,让工程中止。)——统一语言遭神打散的故事。
「我在读书时,偶尔会看见一些实在无法理解又说不出口的文章。就前后文来看,它对人类来说应该是种重要的感情——」
「嗯,很重要喔,那是种与人相处时不可或缺的心意。这种感情不只存在于男女之间,就连和家人、朋友甚至是宠物相处,都会需要它。」
看见洛芙面无表情地点头,令康那有种在对机器人(28:机器人(robot),源自「强制劳动」的捷克语robota,是捷克小说家卡雷尔·恰佩克(Karel Capek)的自创词汇。)解释的感觉。她那可媲美工艺品的美丽,或许是自己从缺乏情感的空白地带中所窥见的纯真。
「察觉你那封信中有许多无法理解的词语时,我想的并非『这真是篇难以阅读的粗鄙文章』,而是『这里头充满了我所失去的词语』。这让我十分羡慕你。」
「这样啊,没办法描述爱情,对小说家而言可是致命伤呢。你连说出口都做不到?试着模仿我看看。爱、爱、我好爱你、总是爱爱爱爱爱着你。」
「感觉像召唤废神的咒语……我试试看吧。」
洛芙将原稿摆在一边,对着康那深深吸气,接着发出「咳!」的声音。
「这什么啊?打喷嚏?咳嗽?」
「太、太失礼了。身为一个淑女,岂能做出那种丢脸的行为。咳、咳!」
少女紧握双拳拼命想说些什么,一张小嘴却只发出孩童咳嗽般的声音。
「……该不会,只要你想说有关爱情的词语,就会变成这样吧?」
洛芙一脸不高兴地抱膝坐着,点了点头。原来如此,还真是麻烦的诅咒。
「你之所以要阻止欧安的洛夫克莱夫特写作,也是为了解除这项诅咒吧?」
脸上还带着不悦的洛芙,以坚定的表情颔首。
「语言灾是与废神有关的灾害,照理说只要截断创造源头就会平息。不过,我之所以打算前往欧安,并不是因为想解决个人的问题。」
「那是为了什么?」
「为了苏夏的未来。」洛芙的话语铿锵有力。
「据说在遥远的过去,这里就像欧安创作的神话一样,善良抑制邪恶,正义受人尊崇,是个充满秩序和教诲的规律世界。但〈唯一真〉和祂的随从玩过了头,无止尽增加新神只与神话之地,让这里变得一片混沌……变冷了呢。」
洛芙从背包中取出沙色毛毯裹住身体,只把脸露在外面。那双盯着火堆的圆眼,加上整个人缩成一团,使得她看上去就像一只真正的猫。
「教授说,持续扩张的世界很危险。神只立于信仰之上,所以需要信徒。一日一神只增加……就会争夺为数不多的信徒。当神与神起争执时,世界……人类就会遭受牵连。他说,现在的苏夏,就是处于这样的状况。」
垂下眼皮、话音渐缓的洛芙,开始点起头来。
「据说,某些地区突然出现了无人见过的土地。美丽的果园旁,某天早上冒出一片瘴气浓厚的沼泽,不过一个晚上果树就枯萎……殆尽;还有,下方出现无底洞,因此至今仍在坠落的……聚落等等。就这样,世界……变得一片混沌……所以……明白我的行动能让苏夏有所改变后……教授才能够将它当成『拯救苏夏未来的方法』,在『学会』上发表论文——」
少女「咚」一声倒在康那大腿上,开始发出鼾声。少年则替她将毯子盖好。
她明明背负着超重量级的使命,为什么身子却这么娇小呢?
夜鹰不祥的叫声,宛如恶魔的大笑般响彻了森林。
「哇——啊——!」
两脚发软的康那放声尖叫,爬着逃离原地。
洛芙以双手抓起吓倒康那的黑色大毛虫扔到一边,随即重重叹了口气。天亮后两人再度出发,然而才过没多久,康那就已经扯了六次后腿。
少年脸上浮现僵硬的笑容,抱着膝盖发抖,少女则在他身旁蹲下。
「看来带着你移动还是有极限。再这样下去,恐怕在抵达目的地之前食物跟水就会耗尽。没办法,毕竟情况特殊,我就拿出贵重的秘宝吧。」
洛芙从背包中取出一个约有砖头大的木箱并抽掉箱盖,接着慎重地从塞满箱子的棉花堆里挖出一个以软木塞封住的细长玻璃容器。容器中装有些许金黄色液体,当洛芙「碰」一声拔掉木塞后,一股甘甜的芳香随即飘出。
「蜂蜜酒(29:蜂蜜酒(mead),黄金蜂蜜酒。修琉司贝利亲手调和的灵液。召唤拜亚基时需要饮用它。)吗?」
洛芙宛如享受香气般在鼻前摇晃玻璃容器,接着将金黄色液体滴了一滴到嘴唇上,以舌头舔舐。她露出「还想多品尝一点」的遗憾眼神,满足地呼了口气。
「像这样,只喝一滴就好。记住,不准喝两滴唷。」
将玻璃容器递给康那的少女,脸颊上泛起红晕。
「我们还没成年耶。」
「欧安的法例吗?那总东西在这里没意义啦!」
康那瞄了口齿不清的洛芙一眼,随即将香气四溢的液体滴了一滴在唇上,再以舌头去舔。甜美滋味登时裹住了他的舌头,灼热的酒气穿过鼻腔而上;他的食道与胃感受到热流,落入梦乡前夕的宜人暖意跟着造访,令意识开始混浊。
他正恍惚时,洛芙从背包中拿出了某个状似压扁心脏的物体。那个东西表面刻有复杂图样,放出有如抛光后金属的光芒;至于它的中央处,则断断续绩地有弯曲延伸的管状突起。从洛芙以小嘴含住突起处看来,这物体应该是笛子。
一阵令人难受的「呵呵~~」笛声响彻森林。没多久,一股劲风宛如冰冷的长枪贯穿森林,群树扭身甩下的绿叶随着旋风起舞。绿色漩涡在地面滑出一个大大的8字,烟尘弥漫而升。洛芙身缠旋风,举起笛子与拳头仰天大喊:
「伊阿!伊阿!哈斯塔!哈斯塔,库夫艾亚克,夫鲁古托姆,夫鲁古托拉贡,夫鲁古托姆!艾!艾!哈斯塔!」
洛芙大声唱颂完极为难懂的语句后,便像倒在沙发上般靠着康那。
「洛芙,你在做什么啊?」
「我在呼汉拜亚基(30:拜亚基(Byakhee),奥古斯特·德雷斯短篇系列作《克苏鲁的轨迹》中登场的飞行生物,侍奉「难以名状者」哈斯塔(Hastur)。修琉斯贝利能自由地召唤它们。)来当交通公记。」
「咦,交通公鸡?这里有那种东西吗?」
「啊?童工机?你在收什么啊?」
当两人鸡同鸭讲时,对方已出现在西边的天空中。
要说来者是猛禽,外型与任何生态系都不合;若要说是恶魔,样子却又跟传说相去甚远。那两头张开蠕蝠般翅膀的怪物并未振翅飞行,而是滑翔来此。他们整体的线条虽与蜜蜂相似,但只是因为头上的触角和下垂的肥大腹部才让人看起来如此;实际上,那极为瘦削导致骨骼浮现的身躯,反而比较像发出临终哀嚎的猿猴化石,或是抹上蜡的鲨鱼骨骼标本。它们的个子比成年男性还要大,前肢有许多残忍的刺一路长到手肘处,全身更裹了一层颜色不该出现在这世上的皮。
康那连惨叫的时间都没有,两头有翼生物就像刺进地面一样落在两人面前,以眼窝深处有如玻璃珠般毫无感情的眼球俯视他们。康那扶着不胜酒力的洛芙,像只被蛇盯上的青蛙一样僵着不动。
接着,两头怪物同时转身、蹲下。洛芙背起背包,踩着摇摇晃晃的脚步接近怪物,抱住其中一头的背把脸贴了上去。
「好久不见,拜亚基。」
怪物小小地喊了一声,随即用前肢让洛芙坐在自己腹胸之间的凹陷处。它的一举一动,似乎都在小心地避免伤到少女。
「该不会……要搭这个?」
「没什么好怕的,拜亚基是美丽的风之巩族。」
自己一辈子都无法与这个世界的美感产生共鸣,康那心想。
「我没听说要从空中飞过去……」
「本来没厄个打散,但你比意期的还要碍手碍脚。黑然消耗贵重的秘酒很可惜,但我认为,握要带个碍事的人同行还要快户移动,呃是最佳的方法。」
「真的很对不起。」
「已经没时间了。只要摸哈们的背,哈们就会载你。」
另一只拜亚基蹲着回过头来。它在说「快点上来」。
「我、我知道了啦。可是拜托你千万别咬我喔。」
少年畏畏缩缩地伸出手,以指尖轻触拜亚基的背——摸起来像岩石般冰冷。拜亚基将前肢向后伸抱起康那,让他坐在自己腹部上方的凹陷处。意外地,坐起来感觉还不坏。
觉得安静过头的康那看向口袋,发现詹金抱着头发抖,还缩起身子想躲。它虽然是只无比丑陋的人面鼠,这时却意外地显得可爱。
「飞吧。」
洛芙一开口,拜亚基便让腹部激烈地小幅振动。宛如出自飞机引擎的高音震撼空气,令森林为之喧闹,地面卷起滚滚沙尘。数秒后,好似踏碎苹果的爆炸声传出,同时重力拉扯两人的身体。转眼之间,他们的身体又像遭浮力推回来般被往上拉。
睁开眼睛后,脚下是一片广阔无边的深绿色。无垠的天空之下,铺了一层无涯的森林。少年从未遇过看不到尽头的景象,整个人沉浸在解放感之中。这种感觉,在建筑物密集的阿克罕绝对体会不了。
「……真壮观啊。」
拜亚基瞬间便将康那带到遥远的上空,连让人感受恐怖的时间都没有。詹金则没有丝毫动静——它早已翻白眼昏了过去。
「苏夏最安前、最快、搭起来最舒服的生物,就是拜亚基。」
拜亚基停在空中,缓缓地上下浮动,神情恍惚的洛芙则在拜亚基背上摇头晃脑。方才那滴蜂蜜酒对她娇小的身体来说似乎烈了点。
「你还好吧?我第一次看见小孩子喝醉耶。」
「没问题。教后调和的蜂蜜酒能抑制灰行时身体的户担,所以灰行移动时不可不喝。那么拜亚基,出发吧。」
宛如踏碎苹果的声音响起,拜亚基随之急远降下,以几乎要碰到树木的危险高度在森林上方滑翔。虽然速度和云霄飞车相当,身体却感受不到风阻,即使没抓任何东西也不会感到不安,舒适程度令康那大为放心。原来如此,看起来确实相当安全。之所以能在这种速度下享受午后湖畔般的悠闲飞行滋味,大概是蜂蜜酒的效果吧。
森林形成的绒毯上,映出了展翼的影子。自己仿佛成了骑着飞龙遨翔天空的英雄,使得康那兴奋不已。
「如果待在这个世界,我是不是也能叫出这种生物啊!」
「当然不可能。」
并排飞行的洛芙冷冷地说道。她已经恢复正常了。
「拜亚基是因为敬爱教授,也尊敬身为教授弟子的我,才会回应我的呼唤。要是我不在,你早就变成他们的食物了。」
「这这这、这玩意儿……会、会吃人吗?」
「谁知道?毕竟我没拿人喂过他们。好啦,我们再快一点吧。」
少年决定把刚才那些话当成洛芙式的玩笑。
拜亚基身子前倾后一口气加速,两旁景色化为众多线条流逝而过。不管看往哪个方向,森林与天空都无止尽地延续下去,没有半点要中断的样子。森林从深绿色转为昏暗的绿色还包上了一层薄雾,近似雷鸣的恐怖低音则随之而来。
「该怎么说……这种令人非常不安的声音是什么啊?」
「这一带的森林普遍『活着』。这是群树的声音,树人(31:此处指有精灵寄宿其中的树木,在巴伐利亚地区南部,圣灵降临日(圣神降临节)时,会有人用花草澍叶盖住全身扮成树精登场。)树精(32:树人(Ent),托尔金作品中登场的树巨人,其中存活最久的是法贡(Fangorn,又称树胡Treebeard)、芬格拉斯(Finglas,又称叶丛Leaflock)、佛拉瑞夫(Fladrif,又称树皮Skinbark)。)等活着的树木们正在享受聊天之乐,只不过同时还有数千、数万个昆虫振翅声等小声音重合,因此无法听懂他们在说些什么。」
不安一扫而空,康那再度兴奋起来。
「树人……托尔金(33:托尔金(J.R.Tolkien),英国作家兼诗人兼学者。代表作为《哈比人》系列与《魔戒》。)对吧?我读过《魔戒》喔!哇,这么有名的东西也有啊?真想跟他们握手呢。」
「试着拜托他们如何?树人是个非常温和的种族……不过仅限于面对半兽人(34:半兽人(Orc),托尔金作品中登场的矮小种族。他们丑陋、畏光,总是弯着腰,皮肤黑如焦炭。另外有更为强壮且不畏光的强兽人(Uruk-hai) 。)、矮人(35:矮人(Dwarf),北欧神话中能制作魔法船、魔法武器的灵巧种族,相传波罗的海沿岸的吕根岛住有黑白褐三种矮人。本处应指《魔戒》以后那些经常砍伐澍木的矮人。)、人类以外的生物。一看到这些种族,树人便会产生无条件夺去对方性命的冲动。」
「洛、洛芙……?」
「然而跟树人相比,你更该留心树精。他们那绽放红花的姿态——」
「洛芙,那个……」
「怎样啦,不要在人家话说到一半时——」
「你还在说什么啊!看下面!」
裹住森林的灰雾中,有个伸直手脚躺着的巨大人影。
这近似亡灵的蒙胧身影躺在森林中,全长恐怕有五十~六十公尺。他的手臂像河川一样又长又远,支流般的五指诡异地弯曲、张开。
「那是伊塔库亚(36:登场于德雷斯作品的风之神。据说北美原住民阿尔冈昆族与奥吉布瓦族传说中的雪怪温迪戈(Wendigo),就是这个神只的眷属或别名。)……」
洛芙明显有所动摇。
「他、他也是温柔的树巨人吧?」
「伊塔库亚是废神之一,祂会将人带上天空来场疯狂的旅行,最后无情地将受害者冰冷的遗体扔回地上。」
「拜亚基快逃啊——!」
拜亚基将康那哀嚎般的恳求当成信号,放低右舷改变航线。
然而,他们慢了一秒。
巨大身影坐了起来,露出缺水深海鱼般的面孔,挡住康那等人的去路。那张像避开一切水气生存的干脸包上了一层雾气残渣,仿佛司掌坏死的神只现身般,在皮下重复着以细胞为单位的毁灭,令死亡碎片不停剥落。皲裂脆化的表皮……或者说是污垢,就这么发出冰雹般的声音朝森林倾注。
——这就是那些可能出自洛芙想像的东西之一?
这些虚冠了神之名的怪物,远比想像来得夸张。能够创造出这种东西的人,到底具备了多么可怕的想像力啊?
突然间四周一暗,康那与洛芙的头上出现一个宛如结霜头足类的巨大手掌,破云挥下。手掌到达之前,好似暴风雪的狂风便已吹至,使得拜亚基跟纸片一样乱飘。挥下的手掌缓缓撕裂大气,造成了一股狂乱的气流。此刻,这片天空中的风全都是伊塔库亚的眷属。
「森林!你们快飞进森林里!」
两头拜亚基同时对康那的声音有所反应。它们停止乘风飞翔,将狰狞的头朝向下方,往森林降落。降落速度快得差点让人从它们背上飞出去,就连洛芙也轻声惊叫起来。
飞进森林并撞断许多树枝后,拜亚基在撞上大地的前一秒转为超低空飞行,近得几乎连它们的肚子都会摩擦到地面。
也不知森林是否吸收了堆在地上那些伊塔库亚的皮肤片而遭到污染,树木全变成了黑绿色,上头还长满了有如厚嘴唇的蕈类。两头拜亚基就像以针线缝衣般穿梭林间。结冻的皮肤片如暴雨倾注,巨神压下了脚步声疾追而来。身上鲜艳红花多如鳞片的瘦削树精以及枝叶摩擦出声的老树人,就像疯狂的群众一样挤向在他们根部附近滑翔的拜亚基。
两头拜亚基这回九十度垂直向上,凿穿森林飞回空中,树叶如飞沫般散落。康那则低下头,看向脚下废神与失控森林的疯狂追迹。
甩开绝望的追击后,少年喉中自然地发出了狂喜之声。
ж
将森林一分为二的巨大黑磐石出现时,距离两人出发已过了约半天。
两头拜亚基在岩石上方画了个大圆后,静静地降落。
这颗有如从天而降般异常突兀的黑岩,形状就像小孩所画的抽象岩石。它的中央有个明显出自人手的洞穴,里头有道朝下延伸的斜坡。
「这个洞该不会就是……」
「想必就是犹古格的居住区吧。跟我所听说的洞窟形状一模一样。」
「真不想进去啊……」
这句话是肺腑之言。入口附近的地面有不少鞋印,还有许多钩状物挖出来的凹痕。
「里面还真安静,该不会巨大昆虫攻进去把他们全灭了吧?」
「安静是理所当然。他们——犹古格雌雄同体没有性别之分,所以暂时这么称呼——生于无光的昏暗之地,因此不会在明亮的白天外出,主要在阴天或夜间活动。」
阿克罕的居民大多也都是这种人。他们白天会窝在室内,到了晚上才带着苍白的脸色摇摇晃晃地外出。即使是跟幽灵没两样的他们,也不会留下这种诡异的足迹,康那实在不愿去想像洞里到底有什么人。
「走吧。」
洛芙目送拜亚基的身影离去并这么说道,接着从背包中拿出提灯递给康那。
「唯一的光明就交给你了,可别逃跑喔。」
洞窟内部的构造,就像蚁窝般充满了复杂的分歧。
对蚂蚁没什么好印象的康那以灯驱赶黑暗,提心吊胆地边确认地面边前进,深怕巨大蚂蚁(37:柏特·I·戈登(Bert.I.Gondon)所导电影「蚂蚁帝国(Empire of the Ants)」中出现的蚂蚁。作品中的蚂蚁因为放射性废弃物而巨大化。)突然冒出来。
洞里没有阶梯或梯子,各个空间全都靠坡道相连,愈前进就愈往下。
众多有如挖空而成的半球形房间中,只看见遭到破坏的机器零件与用途不明的道具,不见半点有人居住的感觉。两人没见到任何日用品,但有不少缆线。这些缆线交错、分歧,将房间联系在一起,好似血管一样布满整个居住区,其中也有些缆线断裂,露出了里头的导线。
截至目前,两人尚未见到像是犹古格的身影。
「我有不祥的预感。」
「是不是下回再来比较好?」
少女冷若寒冰的目光,刺在一直想逃跑的康那身上。
「你不是想回欧安吗?为什么这么消极?」
「因、因为死了就没……咦?洛芙,看那里!」
康那所指的地方有个盘坐不动的影子。对方似乎注意到了两人的目光,缓缓站起身,走到提灯的光芒之下。
他有副壮硕的巨躯,背着有如岩石表面般充满野性的红铜色甲壳,身体侧面有三对节肢,其中一对的前端还生了沉重的大钳。至于上方刻有复杂漩涡纹路还罩着兜帽状外壳的椭圆物体,似乎是这种生物的头部。
「螃、螃蟹……螃蟹……螃蟹……」
目击到了超越想像范畴的东西,加上身在幽暗隧道之中,累积下来的紧张与不安已让康那濒临崩溃。
「康那,振作点。那是——」
「怪物啊————!」
正巧醒来的詹金放声大叫,使得康那就像着了火一样,当场拔腿就跑。
ж
「我实在太差劲了。」
「没错,你这个该趴在粪坑最底下的混蛋!」
「居然丢下那么小的女孩子一个人逃走……」
「简直像个从胆小蛆虫鼻屎中喷出来的眼屎混帐。」
「混蛋……为什么我这么胆小……」
「好一个满口混蛋的混蛋,你这杂碎实在让人想吐。」
康那在居住区中不停徘徊,同时沐浴着来自口袋的无情谴责。
少年回过神时,洛芙已不在身边。
失去理智疯狂奔跑的他,连自己究竟是前进还是回头都不明白。
「詹金,你还记不记得……我们是从哪个方向来的?」
「从你的肛门进来的吧?」
一公尺前的黑暗成了画布,恐怖的记忆变为幻觉重演。此刻进不得进、退不得退,同伴又不肯合作,在这进退维谷的状况下,康那突然听到奇妙的振动声。
他的双脚之所以自然地朝声音来处移动,原因在于那听起来并非生物的振动声——也就是振翅声或喉咙的低鸣——感觉像是机器的声音。
「喂、喂,你要上哪儿去啊丑八怪!别、别、别把我也给拖下水啊你这个白痴!」
「你稍微安静点啦。」
声音来自附近的房间。少年屏息接近后,一边窥探内部气息一边用提灯照亮室内,随即发现里头有某种物体。而且,这个房间里没有其他东西。
那个物体以四根长脚立于房间深处,反射出金属材质的光芒,看来与其他房间遭到破坏的机器同型。这个附有金属圆盘的箱型机器,正面嵌有两个疲倦地闪烁的镜头,背后还垂了三根黑色缆线。焊接在装置旁的独脚圆形台座上,摆了个约三十公分高的圆筒,圆筒的曲面则接上了呈三角形配置的白色缆线。振动声就是来自这台机器。
康那走进房内,并于确认没人躲在暗处后走近机器。
机器侧面有三个看似收音机调整频率用的旋钮。康那觉得别乱动比较好而准备离开时,振动声却稍微增强了点。
「真是稀客啊。」
突然传来一个老年男性的声音,使得康那反射地缩起身子并举灯照亮室内。在这个连躲藏之处都没有的房间里,只有自己跟机器的影子在墙上忽左忽右舞动。
「呃……你该不会……是魔法师?」
「魔法,多么美妙的词汇啊。不过呢,客人,我认识比魔法更为广大的智慧之海,可说是这世上少数的幸运儿唷。」
一个既悦耳又体贴的绅士声音响起。
「是从这里传来的……」
声音来自机器。镜头的光与振动声会随着话音而有些微变化。
康那向机器求助。
「拜托你!拜托你帮忙求救!我们被怪物袭击了!是种长得像巨大螃蟹的家伙!还有个小女孩在那里!」
「冷静点,小姑娘。」
「这里是哪里?你是从哪里跟我联络的?能立刻赶过来吗?」
「这里是犹古格的第十八居住区,小姑娘的样子我可是看得很清楚唷。」
康那以提灯照向天花板各个角落,寻找摄影机。
「不不不,我就在这里。我就在你面前看着你,跟你说话。你不也看着我、摸着我吗?对,那个冰冷的方形机器。所以说,你能不能别再摇啦?虽然这东西做得很坚固,但是弄倒了可能会伤到我纤细的部分啊。」
康那连忙松手,接着说了声「对不起」表示歉意。
「你是机器人吗?还是人工智慧?」
「唉呀,现在我是哪一种都无所谓吧?重点在于小姑娘你见到的『怪物』。看样子,你似乎什么都不晓得就跑来这里了呢。」
「快点帮忙啊,你这个废铁混蛋!」
詹金怒吼之下,机器的镜头顿时眨眼般闪个不停。
「这可真令人吃惊。呃,抱歉,毕竟我头一次见到有人养老鼠当宠物。」
「你这个废物,注意自己的用词!我会是这种小毛头的宠物!?喂,康那,别跟这种蠢得跟大象粪便一样的玩意儿罗唆!咱们好不容易才从那个像昆虫尸体一样的恶心家伙手中逃跑,赶快离开这里……唔!」
康那把吵闹的老鼠压进口袋里。虽然那不过是老鼠尺寸的音量,但詹金根本不懂什么叫轻声细语,在这个没有门遮蔽的洞窟中,尖锐的老鼠声变得相当大。
「你连那种『怪物』的存在都不清楚却造访此地,这点不得不令我感到些许疑惑,不过现在就先解决你的误会吧。你口中的『怪物』呢,叫做犹古格。」
「咦?那只螃蟹是犹古格?」
「亲爱的小姐,在你眼中他们恐怕是丑恶的怪物吧。然而,对于和犹古格相识已经久到难以计算年月的我来说,他们的身体早已是司空见惯的日常景色,也是令人羡慕的理想形象。那具外骨骼里,藏着辽阔无边的知识宇宙。他们不但有极为高度的智慧,更有超越次元的思考能力与医疗技术。」
在康那想像中,犹古格应该是一群像东方仙人或甘道夫(38:甘道夫(Gandalf),登场于托尔金作品的魔法师。他蓄有长长的胡须,身穿灰袍。在某次危机过后,他成了无敌的白袍甘道夫。)样捻着白须手持长杖的老人。虽然只有在黑暗中瞥了一眼,但那种生物实在不像拥有「极为高度的智慧」。
「喔,你的同伴似乎也来了呢。」
原先在喉咙中准备了谢罪话语的康那,一转头就把话吞了回去。
站在房间入口的人,并非穿着外套与短裤且面色不悦的少女,而是四个裹着黑袍看不见脸的陌生人。
他们的外观与森林中那些黑袍客相似,不过袍子上没有能露脸的洞,而是像面罩般把整颗头都罩了起来,只在嘴巴处开了小洞。其中一人的肚子异常鼓胀,长得像脱臼了一样的手臂从袖中垂下。这四人都没带照明用具,只在腋下夹着厚厚的书籍,静静地伫立在那儿。
看见这些散发异样气息的沉默来客,察觉危机将至的康那也僵在原地。
令人叫不得又逃不了的沉默,逐渐在双方之间堆积。此时黑袍怪客之一率先打破沉默——他从表情仿佛被人拿刀抵着心脏的康那身边走过,粗暴地抓住接在机器后侧的缆线。
「你在做什么啊!」
机器镜头匆忙地闪烁起来,慌张的声音中还带了杂讯。黑袍怪客毫不在意地扯掉缆线,将机器连同四脚台座一并踹倒。机器的镜头转暗,完全安静下来。
胀肚黑袍怪客以迟钝的动作接近康那。康那的身体仍旧遭到恐惧控制,因此双方距离一下子拉近,他也被那个膨胀的肚子逼到墙边。康那虽然想逃跑,提灯却从手中滑落,火焰顺着流出来的油遍及整个房间。
黑袍怪客低头看向康那,小洞中有张被针线缝起来的嘴。每道陷入嘴唇里的缝线间隔约五公厘,其后还能看见因为笑而外露的牙齿。
——不要啊!救命啊!啊,真意外。这是什么啊?谢谢,非得感谢你不可。我肚子饿了啦。听我说,我好寂寞喔。
感情、音质、年龄、性别等方面毫无一致性的无数闷声彼此推挤。每当声音传出,肥大的肚子便会剧烈地上下起伏,将康那挤向墙壁。那些声音,全都来自黑袍怪客的肚子。
站在入口处的黑袍怪客之一指向康那,发出某种不像人声的纸张摩擦声。虽然听起来是些不像人话的杂讯,但最后那句「抽出来」康那倒是听得懂。
「快逃啊低能儿!」
当詹金从口袋里跳出来时,冰冷的肥大手掌已经堵住了康那的嘴。少年即使想抵抗也使不上力气,每当肥胖黑袍客的喉咙发出咽下什么东西般的声音,康那便感觉体内有某种东西自喉咙逆流而出,仿佛内脏被吸走了一样。接着,对方的肚子愈来愈大,夹在肚子跟墙壁之间的康那渐渐失去了自由。
「……!……?」
来人啊,救救我。尽管康那想这么大喊,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不是因为嘴巴被堵住,而是声音根本没有从喉咙出来。即使他想喊叫,喉咙也只会像干呕般痉挛罢了。
求救的声音,以意料之外的形式传出。
——谁来救救我啊!救命啊、救命啊!我会被杀掉啊!快来人啊!
康那悲痛的哀嚎,从黑袍客鼓胀的肚子中传出。
那张缝起来的嘴就像濒死的毛虫一样蠕动。从被线勒得瘀血的嘴唇中,不成话语的声音宛如吐息般从仅有的空隙逸出。那也是康那的声音。
少年快要扯破嗓子的大喊,几乎没发出半点声音,仿佛声音泉源枯竭似的。取而代之地,则是那个鼓胀的肚子传来自己不断回荡的「哇啊啊啊」声。
康那的「世界」缓缓扭曲。他眼中的东西全都开始融化,自己也沉进里头。挣扎举起的手产生异状。张开的手指就像肌肉松弛一样逆向下垂,指甲一枚一枚地掉落,接着拇指、食指先后跟着融化、崩解。
在一切扭曲融化的世界中心,那个昏暗的洞穴出现了。
那个穿破妮亚脸庞、侵蚀苏夏天空的绝望黑洞出现了。
疯狂之鹰夺去了康那的理智——就在这时。
他似乎听见了自己的笑声。
ж
某个反复呼唤自己名字的声音,让少年睁开了眼睛。
在橘黄色灯火映照下宛如精致少女人偶的俏脸,正在端详他。
「洛芙……」
少女垂下的黑发搔着他的额头,吐出的气息拂上他的脸颊,他的后脑勺还有幼嫩大腿的柔软触感。
「威胁已经离开罗。」
听到这句话,泪水便从康那眼中滚滚而下。
「对不起,我……真是个没用的男人。」
「别在意,你这种个性也在我预期中。要吃糖吗?」
少女将白葡萄口味的糖果拎到康那眼前。少年一句「不用了,你自己吃吧」推辞后,洛芙便毫不犹豫地将糖果塞进自己的小嘴里。
康那看向自己的双手,确认十根手指都还在。
「我……得救了?他们呢?」
「关于这点我也想问,不过呢,有件事非得先说清楚不可。毕竟你如果又失去理智可就麻烦了。」
说着,洛芙抬起头来,康那则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
有只像螃蟹的生物正把节肢当成杠杆用,打算将机器扶起来。一来康那已从机器那里听说了,二来他也比初次相遇时冷静了几分,所以能够接受现状。
「他就是搜集智慧的种族——犹古格。」
犹古格似乎注意到了两人的目光,将脸——刻有漩涡状纹路的椭圆——转向康那。
「刚才那个……我拔腿就跑,真是对不起。」
少年边道歉边站了起来,向对方伸出手。他不明白蟹系种族的礼仪,所以选择了不会出什么差错的万国通用交流法。
犹古格停下动作看了看康那的手,随即转向机器,将缆线接上去,开始动起转钮调整某种东西。
「康那,出了什么事吗?」
康那似乎想起了什么,打量起四周。
「那些恶心的家伙呢?」
「离开了……他们对你做了什么吗?」
少年回想起仿佛体内被抽干的恐怖感觉,不禁浑身颤抖。他根本不晓得对方做了什么。在那种状况下,他根本什么也不可能明白。他只知道,那是来到这个世界后,第一次直接对自己下手的恶意。
「……有东西被吸走了。那家伙……从我身上吸走某种东西,咕嘟咕嘟地吞了下去。」
维持跪坐姿势的洛芙闭上眼睛,摇了摇头。
「看来你碰上了跟我一样的诅咒。」
面对康那「骗人的吧?」的眼神,洛芙清楚地说道:
「你的语言被夺走了。」
把这句话放在脑中咀嚼数秒后,康那脸上浮现僵硬的笑容。
「……可是我能说话呀?」
「大概跟我一样,只有特定的部分被夺走吧。这种诅咒最讨厌的地方,就在于它不会夺走一切。它会让人丧失特定的词汇造成日常生活不便,或是破坏语言的意义将其变为非社会性的语言,我认为,施咒者的用意在于借由受害者语言混乱令社会失控,并以此为乐。」洛芙微微皱眉。
「话又说回来,那些人的行动实在难以理解。他们完全没理会走进房间的我们,连看都不看一眼……没错,简直就像要逃离什么东西一样——」
「被诅咒了、被诅咒了、被诅咒了……」康那抱着头咕哝个不停。
「我会不会有事?寿命会不会缩短?会不会死?」
「冷静点,诅咒没有这种后遗症。」
「真的?我从来没被人诅咒过,所以非常不安……」
「我懂你的心情,不过这是种只影响语言的诅咒,跟生命没有直接的关连。重点在于发生了意料之外的状况,居住区似乎遭人袭击了。」
「袭击?是袭击我那些家伙干的吗?」
「那些人有这么做的理由。」洛芙握紧了小小的拳头。
「那些家伙到底是什么人?」
一回想起来就让人浑身颤抖。干枯的声音、以线缝合的瘀血嘴唇、容纳无数声音的鼓胀肚子,全都与人类大相径庭。
「那些可恶的家伙叫做——书徒。」
「……书徒?」
「书本的使徒。一群宗教狂热分子,可说是威胁苏夏的要素之一。可是,现在不单居住区遭到袭击,就连你也跟书徒扯上关系……这下子麻烦了。」
洛芙以深思的表情嘀咕着。
「我到底被夺走了什么词语啊……」
「再怎么想也不会明白,因为你已经失去了它们。迟早会明白的。」
迟早会明白,就怕这个「迟早」到来。
室内响起研磨声——犹古格以节肢尖端的钳子摩擦说话机器的侧面。覆盖装置的铁板扭曲使得连接处错位,所以犹古格正以自己外壳的粗糙部分磨去那些地方。在研磨的同时,犹古格则让其他节肢的叉子状前端变形,将它们组合在一起修理裸露在外的精密电路板。他的动作简直像计算过的工厂机械臂一样,精确而俐落。
「状况有很大的改变,但这种时候更需要冷静地判断、选择、行动。在他修理完毕之前,我们就先休息一会儿,顺便讨论今后的事情吧。」
洛芙坐下后将背包拉到身旁,从里头拿出银色的水壶。她喝了一口水,接着一边以袖子擦嘴一边将水壶递给康那。
康那让壶中的液体流入嘴里,同时也从壶嘴感受到了些许的葡萄甜香。不多的水分就像生根一样,滋润了因为呐喊和奔跑而干枯的身体。他还是头一次觉得水如此美味。
康那从背包里取出食物。他拿出来的包括了油渍沙丁鱼罐头、培根、饼干、黑麦面包、冰糖等,都是些容易保存的东西。洛芙拿简易锅具装水,再利用提灯的火加热来泡红茶;接着她敲了一小块水晶似的冰糖下来,溶进茶里饮用。那股温柔的甜味与香气,舒缓了两人的不安、焦躁以及疲劳,这让康那重新明白到食物有多么伟大。
以面包和饼干将两颊塞得鼓鼓的洛芙开口说道:
「在乌夏有种翁西,叫噢禁呼。」
「你先把东西吞下去再说话啦。」
在咀嚼声、吞咽声、啜饮红茶声以及喘息过后,少女再度开口:
「要解释书徒的存在,必须先讲『六禁书』的事。」
「嗯。」
对于接二连三出现的陌生词汇,康那的回应也变简单了。当然,洛芙毫不在意这点,照样以平淡的口吻说下去:
「所谓『六禁书』,是指对大众有所危害,因此遭到政府禁止刊行、收藏、解读、崇拜的六本书。」
「原来是有害图书啊。」
「据说不管是哪一本,都记载着凡人不得碰触的秘密,而且从这些书中能得到的一切知识,影响力都强大得足以改写世界的法则。所谓的书徒,就是指崇拜六禁书的信徒。」
「明明身在有这么多神的世界,居然还会去拜书啊?」
「完全是本末倒置。」洛芙看着如丝线般从杯中升起的热气,轻声叹息。
「书徒虽然是人,却又不算是人。他们是书人化……换言之就是人类书籍化后的存在。这是种人类被书本彻底洗脑,并遭到书附体、寄生的状态。基本上,他们会依照侍奉的禁书内容行动,不过也有些书徒体内寄宿了复数本禁书以外的书籍。据说在这种情形下,还是人类时的读书倾向会对他们造成强烈影响。」
换言之,热心的读者也很危险。妮亚或康那自己也得小心别变成书徒才行。
「袭击你的那些人,是六禁书之一《塞拉伊诺断章(39:《塞拉伊诺断章(Celaeno Fragments)》,记载了邪神秘密与秘法的书籍,收藏在其他星球的大图书馆里。在奥古斯特·德雷欣的系列作《克苏鲁的轨迹》与《破风之窗(the Gable Window)》中能见到这个名字。塞拉伊诺(Celaeno),位于昴宿星团的星球。上头有座用巨石建造的大图书馆,保管了旧日支配者从古神手中偷走的书与石板。)》的书徒。」
「没听过这本书耶。」
「当然。塞拉伊诺乃是遥远、人智所不能及的异境之名,这本书长年以来始终藏匿在那里。《塞拉伊诺断章》触及了古代诸神的秘密,是本会令读者胆颤心惊的禁忌之书。据说,它是从现今仍未完成的超多册大全集之中摘录出特别重要的部分,所以称之为断章。在苏夏,它是引发影响语言灾害——语言灾的灾厄之书。」
两人所受诅咒的根源,乃是来自异境的禁忌之书。这壮阔的背景令康那差点昏过去。如果换成波南佐夫,大概会因为期待冒险而热血沸腾吧,然而康那的血肉却冰冷得让他动弹不得。
「《塞拉伊诺断章》的书徒通常会四、五人结伙行动。其中有个肥胖的大汉负责将抢来的词语收进脏腑保管、搬运,叫做【一肚小猪(40:英国某村落死了一头小猪,嫌疑犯是附近的老婆婆。将小猪心脏刺上大量的针并扔进火里后,有嫌疑的老婆婆便摔进壁炉的火里死了。)】。」
「就是他,袭击我的就是那个胖子。可恶,『夺走语言』这种诅咒虽然不起眼却很麻烦耶。」
洛芙摇头表示「没那么简单」。
「你还不明白语言系统崩溃的可怕之处,所以没办法想像语言失控、毁坏、遭到抢夺,会对世界造成多大的影响。」
洛芙加强语气。
「语言能让大家共享情报,对社会来说是条重要的大动脉。人们为了维持平衡,借由无数的语言彼此交流。一旦大动脉断裂心脏会如何——这样你懂了吧?要是下毒呢?没错,毒会顺着动脉侵蚀全身。这个世界正处于这种状晃。」
话快说完时,洛芙又将三块饼干叠起来塞进嘴里。
「那些家伙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坏人的目的很单纯。不是想获得强大的力量,就是想消灭碍事的对象。」
「换言之,对那些家伙来说,语言是力量或妨碍他们的东西?」
房间内响起一阵仿佛沙子灌进耳里的杂音。
才一会儿没注意,犹古格已经修好了机器。目前他正在调整侧面的转钮,打算消除杂音。
康那突然发现,犹古格从头到尾没说过一句话。
「我说啊,洛芙,他也中了跟我们一样的诅咒吗?」
「不。犹古格本来就没有语言。」
少女一边回答,一边以绣有红荆棘的黑手帕擦拭嘴边的饼干屑。
「他们不能说话?」
「不是不能说话,而是不说话。早在很久以前,他们就舍弃了发声这种原始的传达讯息法。想必是认为以心电感应传达意志比较适合自己吧。」
椭圆头部上的确只刻了漩涡状纹路,找不到发声器官。说穿了,只是康那擅自将那个物体当成头而已,实际上它看起来只像个裸露在外的脑。
「那些人为什么要袭击没语言种族的居住区呢?」
对话期间持续响着的剌耳杂音,突然消失了。
「……真是的,好乱来的客人啊。差不多得麻烦人家改成无线式了呢。啊、啊、啊~~啊~~咳,两位小姑娘,听得到我的声音吗?」
装置一发出老者的声音,洛芙立刻像久候多时般站了起来。
「贤者啊,您的声音十分清楚。」少女朝机器恭敬地行礼。
「初次见面,我的名字是洛芙克莱夫特。」
康那也学洛芙鞠躬并报上名字。
「两位真是太客气了。我是亨利·温渥斯·艾克利(41:艾克利(Henry Wentworth Akeley),洛夫克莱夫特著作《暗夜呢喃》的登场人物。他遭到外星生物威胁、袭击,最重要的部分还被对方带走了。)。啊,我的名字不重要。那些粗暴的人走了吧?小姑娘你们没受伤吧?唉呀,实在是太过分了。老实说,我才刚长途跋涉回来,打算跟许久不见的朋友们聊聊,却没想到会被踹倒在地。唉呀呀,让我吓了一跳啊。」
艾克利让两个镜头眨眼似地闪烁。他有礼而流畅的说话方式,没有半分机械感。要是闭上眼睛聆听,脑中甚至会浮现一名将花白胡须打理得干净整齐,双眼还带有知性光辉的老绅士。
「艾克利先生,我有件事想请教您。」
「好的,既然发问者是位美丽的淑女,我自然有问必答——虽然我很想这么说,不过看来我也得先厘清现状才行,更何况这样才能对自己的解答负责。能不能等候个十五秒左右呢?」
振动声转为金属共鸣的高音。接着原先文风不动的犹古格突然有了反应,状似头部的椭圆体开始摇来晃去。
「他们在做什么啊?」康那小声询问洛芙,少女则回他「心电感应」。
「你听得到?」
「真是个蠢问题。常人无法感受心电感应。而且他们并未发出『声音』,所以用『听』这种说法很诡异。更何况,旁人即使有感受能力也无法了解内容。毕竟那是种比语言还要优越的传达方式,能够将讯息直接送进对方的脑中。」
嗯,抱歉,说的也是。康那点点头,同时确定了某件事——先前回荡在自己耳边的那个声音,要不是流进洞穴内的风声,就是因疲倦而产生的幻觉。
「怎么会这样……」艾克利沉痛地说道。
房间突然暗了下来。艾克利镜头的光亮蒙上了一层阴影。
「艾克利先生,犹古格怎么了?」
「今天早上,有一群身穿法袍的暴徒袭击居住区,掠夺这里。」
「喔,命运(42:命运(Fate),唐西尼著作《佩加纳神话(The Gods of Pegana)》中的神只。这个世界诞生前,祂在浓雾中与机会(Chance)掷骰对赌。)啊,这是你的恶作剧吗……」
洛芙仰天长叹。
「冀求安宁的犹古格们没有武器和战斗手段,对掠夺者们而言,想必没有更简单的目标了。这里只剩下他一个,其余的犹古格全被掠夺者……」
艾克利含糊其词。想必后面的话语无比冰冷尖锐吧。
「那些家伙就是书徒,艾克利先生。」
「原来如此,是他们啊……虽然我听说过这些人,却没想到他们会出现在这种偏僻的森林深处……可是,他们实在太愚蠢、太残忍了……」
镜头的光亮转红,装置似乎还能表达出「愤怒」这种感情。
「犹古格是我长年来往的智慧之友,彼此极为亲密,感情比家人还要深厚。他们授予我莫大的智慧与不老不死,却没有要求任何报酬。」
「我明白您现在悲痛欲绝。虽然实在不忍心在您难过时提问,然而……」
「让你们见笑了。来,请问吧。」
镜头「嘶」一声变回白光。
「在下受教于拉班·修琉斯贝利教授,之所以造访此地是为了——」
「太令人吃惊了,原来你们是修琉斯贝利的……!唉呀,偶然还真是可怕。前些日子我旅行在外,听说他重访居住区而特地提前回来,数刻前才抵达这里。可是……唉,怎么会这样呢?他跟同志们都被带走了……」
「教授来过这里?」洛芙一对黑眼睛睁得像盘子一样圆。
「修琉斯贝利运用这个居住区比我还早了几十年啊。只是这些年他说『有了让自己热中的东西』,所以几乎没怎么露脸就是。然而,如果他的理由是像你们这样可爱的学生,那就能接受了。可是……那些该死的书徒……」
康那感到纳闷。这个机器有些古怪,讲得好像它是修琉斯贝利的朋友或熟人一样,而且刚刚还说「旅行在外」?一来机器去旅行这点简直莫名其妙,二来它也没装上车轮或喷射推进器。说实在话,它一开始讲的那些东西就很奇怪,什么「不老不死」之类的,何况它只有报上名字,却没交代自己是什么人……这让康那开始觉得艾克利有点诡异。
「教授先前就在这里……如果我能够早一点赶到……教授,我好想见您啊,教授……」
双手在胸前交握呈祈祷状的洛芙,口中不断重复念着「教授」。这也没办法,明明有机会与三年不见的恩师重逢,却因故擦身而过。
艾克利镜头的光芒激烈地闪烁。
「那么,你们要见见修琉斯贝利吗?」
ж
在背着艾克利的犹古格引导下,两人前往居住区最深处。
犹古格的甲壳形状适合搬运机器,呈「C」字形的四个凹陷处恰好能将四只脚插进去固定。拔下了白缆线的艾克利,则在犹古格背上化为沉默的铁箱。
终点是个有其他房间数十倍大的大空洞,里头似乎什么都没有。
犹古格在墙边卸下艾克利,将脚边的黑色缆线接上去,然后以节肢抓了抓墙壁。接着大空洞的景象一阵摇晃,就像被风吹动的窗帘般摆荡。
「他正在调整光的折射率。这整个地方都设下了障眼法。」
在艾克利说明完毕前,大空洞便已展现其真正的姿态。
异样的光景令康那屏息。
人、人、人——满满的人。
整面墙壁都是分割成棺材尺寸的凹洞,里头收纳了呈直立状态的人类。他们全都裸体闭眼,鼻、口、排泄器官则接上了透明管子。每个人的头盖上都开了个从前额到后脑的大洞,洞里没有脑,只铺上了某种银箔状物体。单单光亮所及的范围内,这种人体便能确认到五十具以上。若要提到共通点,大概就是这些人多半有点年纪。
洛芙对着其中一具大喊「教授!」,跑了过去。
雪白的头发,粗犷的下颚和鹰勾鼻,眉间深深的皱纹,紧闭的嘴巴。这名男性的长相兼具知性与严格,看起来很适合执掌教鞭。虽然此人形象跟康那预想的一模一样,然而遗憾的是,他的头也开了个洞失去了可靠的脑子。
当然,对于洛芙的呼唤,教授连眼睛也没眨一下。看来这个世界可没方便到脑都不见了还能应声。洛芙似乎也明白这点,所以只喊了那么一声,此刻正无言地伫立在恩师面前。
「这实在太过分了……」眼前太过不合理的景象,让康那呕吐般低语。
「这里平安无事啊……不过,这能否当成希望可就不晓得了。」
「希望?你说这种东西……这堆积成山的尸体是希望?」
「这里没有尸体唷,康那——因为这全都是活生生的肉体。」
艾克利的声音就像在安抚孩子般温柔、平和、悦耳。
「我的身体也在这里面。虽然位置离这里远了些、暗了些,恐怕凭你们健康年轻的眼睛也难以确认,不过我的身体就在右侧的墙壁上。假如你们坚持,要带你们亲眼见识也无妨,然而那不怎么有趣唷。毕竟我的身体已老态龙钟,不是什么值得看的东西。」
「洛芙,我们快点逃吧!」
康那朝大空洞的出口一步步地后退。
「……原来这里是食人脑怪物的巢穴……教授已经死了!」
洛芙看着壁中恩师的表情,仿佛在看博物馆展览品一样。亲爱的教授头部惨遭挖空,那具年老的裸体更暴露在自己面前,少女脸上却没有悲痛或哀伤。
「艾克利先生,能请您简洁地解释这个景象吗?关于犹古格『保存智慧』的方法,我曾经从教授那儿听过基础知识,可以的话希望能知道详情。」
「洛芙,别听这种机器说的话!这家伙跟螃蟹都不能相信!」
镜头的亮度逐渐降低。犹古格则趴在机器旁以脸贴地,似乎在嗅某种气味。
洛芙面向艾克利,深深低下头。
「还请您原谅他的无礼,艾克利先生。康那拥有非常麻烦的特殊体质,容易失去理智,而且似乎有了发作的征兆。希望您别放在心上。」
「请听我说,康那小姐。」
悦耳的年老男声说道:「在这里的人们——」
「我不想听!喂,你还在干什么啊!快点逃啊,洛芙!」
看见洛芙意外地冷静,让康那因为焦躁而口气不善起来。然而自己已经丢下她逃跑过一次,不能旧事重演。
「康那小姐,请稍安勿躁。你方才说我是机器,对吧?不,我是人类,跟你一样有血有肉的人类,只是目前不在那具肉体中而已。这件事很重要,所以请你冷静地听好。听你、看你、跟你对话的我,只有一颗脑而已。」
「……脑?你说脑?」
「请看着我。这里所谓的『我』呢,是指设在装置上的圆筒。很遗憾没办法打开圆筒让你们看,不过我就在里面。」
那个接上机器和导线的银色圆筒高约三十公分,刻有小小的艾克利姓名。在这里面——
康那当场蹲下呕吐。
「这个装置——我们称它为【方舟舵手(Ark Cybernetika)】(43:本书所创之词汇。数学家诺伯特·维纳(Norbert Wiener)所提出的模控学(Cybernetics)——研究动物和机械通讯,控制方面的学问——一词,即是源自希腊语的「舵手」。)——不过是犹古格奇迹技术的冰山一角,他们的真本事在于肉体改造技术。犹古格能从动物的肉体中毫发无伤地把脑取出,并将动物浸泡在不会老化的液体中,让动物持续活下去。此外,他们还可以利用这样的装置让脑送出、接收各种情报,更能自由地开关视觉、听觉、嗅觉、味觉、触觉等感官,借此抵销没有肉体的不便之处。你们晓得这意味着什么吗?他们能赐予一切有脑的生物不老不死!」
康那受不了了。简直是疯子在鬼扯。
「在这里的人们,都是梦想有这么一天而从世界各地聚集至此的知名贤者。大家是自愿留在此地——因为犹古格邀请我们踏上充满吸引力的旅程。他们能将精神送往悠久彼方闪耀的行星,或者比梦更为遥远的幻梦境,让人们来场精神旅行。我们不必担心肉体遇上危险,可以巡回人迹未至的地方、挑战古代遗迹的谜题,隔窗眺望昏暗深海的惊人景色。隐居的犹古格们鲜少外出,相对地则能接收旅人们带回来精彩旅行记忆,取得情报。两位或许无法相信,但我可以斩钉截铁地告诉你们,我们在这种状态下依然算是活着。这些脑跟肉体都有犹古格小心地管理,所以大家随时能回归肉体,也随时能继续旅程。」
艾克利口若悬河且充满热情,但无论他讲得多么生动,康那仍旧无法了解贤者们的心情。
「在这里的人,全部都是求知若渴的研究者、学者、教授等知识分子,早已啃尽、厌倦这个世界所能获得的知识。对我们这种人来说,这里可说是圣地。」
「教授说要走一趟图书馆,难道他指的就是这里?」
「原来如此,这个譬喻相当吻合。这里虽然没有纸本书籍,却集合了塞进这世界各种知识的众贤者之脑。犹古格别名〈智慧搜集者〉中的〈智慧〉,就是指能匹敌数十万册书籍的秘宝,亦即贤者们的脑。这么说来,修琉斯贝利过去常把某个字眼挂在嘴边呢。他想打造一座收齐所有书本的完美图书馆——【万有图书馆(Universal library)(44:虚构的图书馆。在某种合理的限度内尽可能地收藏了各种书籍。提出此概念者为德国心理学家古斯塔夫·西奥多·费希纳(Gustav Theodor Fechner)。)】。对他而言,这里或许就是那样的地方呢。」
「把手放下,康那。」洛芙冷冷地看向缩在角落抱着头的康那。
「没人要你的脑。能来这里的,只有充满智慧的脑。」
听见人家暗讽自己无知后,康那畏畏缩缩地放下了手。
「洛芙克莱夫特小姐,书徒想必是惧怕我等的智慧才把脑带走。装置明明已遭破坏,同志们的圆筒却下落不明,代表书徒基于某种理由不能破坏我等的脑,换言之他们目前仍然平安无事。根据我的推测——」
艾克利道出自己的假设:
「对于书徒而言,书相当于神。所以他们害怕能够威胁书籍的智慧。方才虽然以书比喻人脑,然而书的情报管理能力远远不及脑。脑可以善加保管情报,即时搜寻所需情报,把用不到的情报压缩后沉进深层,将空出来的位置用以更新情报;至于那些压缩沉淀的情报,只要事先做好开关则随时都可以取回。假如能永久保存拥有这种完美系统的脑,那么脑将会是万有图书馆的最佳选择。或许,那些书徒虽然无法原谅超越书本的贤者之脑,却认为我们的脑还有利用价值。」
洛芙以坚定的眼神盯着康那,这让少年有种不祥的预感。
「目标决定了,康那。我们要把教授的脑抢回来!」
「呜呜,果然是这样啊……」
洛芙没理会垂头丧气的康那,径自整好衣领,一副十分来劲的样子。
「教授被绑架或许该当成好运。至少在书徒们达到目的前算是——我们就在好运用完前取回教授,一起前往欧安吧,康那。」
「先等一下啦!你有没有想过,我们两个要怎么应付那群危险的家伙?就凭少女跟『水母豆芽』这种组合耶?咦?那是我念书时的丢脸绰号啦!意思?虽然我也不晓得,但这比喻很巧妙啊!说实在,洛芙,我们两个根本手无缚鸡之力,全美国都要哭了。真是的,我的胃在痛了啦!」
康那明白,自己再怎么不情愿也无法改变少女的决心。就算在这里耍赖哭喊「我不去」,对方也只会撂一句「我明白了」就把康那丢下。既然如此,只能期待她还有五、六头比拜亚基更强的召唤兽了。
「我们差不多该走了。艾克利先生,愿您平安无事。还有……」
洛芙东张西望却没看见犹古格。
康那高举提灯,发现暗处隐约有个身影,样子宛如在海底搜寻死鱼为食的具足虫。他腹部贴地,以节肢摩擦着地面。
「他在干什么啊?」
初次见面时,犹古格也是趴着抚摸地面。假如是螃蟹或昆虫,倒还没必要去思考为什么要这样做,但犹古格是个能将脑取出又不伤及人体的高智慧种族。
最让人在意的是声音。打从进入大空洞以来,康那耳边一直嗡嗡作响,虽然他不断告诉自己是幻听,装作若无其事地询问洛芙也没得到答案,但那无疑是某人的声音,而且他总觉得源自犹古格。这么判断的理由并非音质,而是某种瞹昧的感觉。
「他是在哀悼。」艾克利柔声说道。
「他们虽然看起来是甲壳类,不过身体组织接近菌类。要是无法维持生命,身体很快就会融化、消失。他们认为,这代表死者沉进了世界的底层。」
死后会沉进地底。这景象虽然听起来颇为阴沉,但或许跟「回归大地」一样有着生命循环的意味。
「即使看不见,他也晓得同胞死在哪里。或许是气味、或许是温度、或许是某种类似残存意念的东西,他的同伴大概在那里留下了某种东西,而那想必是只有他们能体会的感觉,我们人类无法感受吧。你瞧,他正在向沉进地底的同胞们告别。」
犹古格张开坚硬的节肢,不舍地抚摸地面,仿佛是在哀求那些离地面愈来愈远、逐渐下沉的同伴们「不要走」。
所谓世界的底层,对犹古格而言大概就是死后的世界吧。虽然不晓得这个种族有没有类似宗教的概念,但他们之所以认为死后会沉进世界底层,应该是源自遗体分解消失的光景吧——即使明白那只是单纯的消灭,他们依旧这么想。
——好寂寞。
是孩子的声音。感觉非常、非常幼小。
声音听起来像男孩也像女孩,如铃铛般清脆。
——好寂寞,好寂寞。
孩子在哭。尽管没有能流泪的眼睛,依旧呐喊着泪水无法流尽的哀戚。
耳边绵绵不断的声音,果然来自犹古格。
康那走到他身旁,轻摸那粗糙的甲壳。
大家 消失了 没有人 留下来
只剩 我一个
大家都不在 只剩我一个
一个人 好可怕
好寂寞 不要 大家 不要走
不要 留下我一个
思绪流进康那脑中,里头没有半点愤怒或诅咒的话语。耳边那悲痛而沉静的呐喊,只是反复叹息着与同伴分离的孤独。
这里原先不知道有几十只、几百只犹古格,而他们在短短数小时内便已消失殆尽,突如其来地从这广阔的居住区中失去踪影。消失的犹古格中,想来也有这孩子的亲人和朋友吧。他年纪还小,心灵创伤必然沉重得难以估量。
康那抱住了坚固的甲壳,又冷又痛。
「洛芙,把这孩子留在这里真的好吗?」
「……这孩子?」
洛芙似乎从称呼察觉有异,因此试探性地重复了一遍。
「他是唯一的幸存者吧?一个人留在这里太可怜了。有其他居住区吧?能不能把他带去那里啊?」
洛芙惊讶地眯起了眼睛。
「你怎么了?刚刚不是还螃蟹啊怪物啊地排斥人家吗?」
「因为他很寂寞,又害怕孤单一个人……」
犹古格趴在墙边,背影就像穿破夜晚海面的岩礁。突然,那副野性的甲壳开始小幅度震动,动作看起来就像正在用节肢挖掘地面。这座洞窟的岩石似乎相当坚固,就连犹古格能凿穿钢铁的钳子与节足都无法让地面凹陷。即使如此,他依旧像空转的车轮般挣扎,或许对他而言极为特别的存在就沉在那里。这让康那很难受。
「康那,犹古格很寂寞、很害怕是吗?」洛芙打量起康那的脸。
康那觉得莫名其妙。明明现在还听得见「好寂寞、好可怕」的声音。
从少女的表情看来,她似乎有某个想法得到了证实。
「我先前说过,常人无法感受到他们的心电感应。」
「咦?等等,可是……」
——声音明明那么清楚啊?
少年讶异地看向周围。脑不在家的贤人们依旧闭着眼睛保持沉默,不可能是他们。
「抱歉。」
洛芙抓住康那的衣摆,接着以近似柔道过肩摔的动作扭转身体。
她瞬间脱掉了康那的上衣,在将熄提灯的些许照明下,少年纤细的裸体就像刚羽化的成虫一样,带有无色素的透明感。
「哇!」康那反射性地以双手遮胸并蹲下。这是他为了不让人看见自己瘦弱肉体所养成的习惯。
艾克利镜头的光,转为阳光般温柔的颜色。
「没关系,康那小姐。随着年岁增长,胸部自然会跟着变大。」
「我是男的啦!」
「……咦?男、男的?」
大为动摇的艾克利开始发出嗡嗡怪声,康那则将目光从机器转往洛芙。
「你干什么啊!」
「寻找你不是常人的证明。」
洛芙似乎在找什么东西般,一边在康那身边打转一边用提灯照亮他的背部与脖子。转完一圈后,少女突然抓住康那左臂,接着把提灯拿近。
一道肿起来的黑色伤痕,从他的肩膀延伸到手腕。这道烙印在白皙肌肤上的痕迹,仿佛对提灯的光有所反应似地蠕动。
「这……这是……什么?」
「证明。」
康那左臂的皮肤之下,埋进了某种有拇指粗细的蛇状物体。手腕附近的前端呈现钓钩般的形状,延伸到肩膀的尾巴部分则是激烈地乱动。
「你果然被『C的触手』寄生了。」
洛芙对着那只手说出听起来很可怕的词汇。
「遇上伊塔库亚时,拜亚基回应了你的声音,所以当时我就想可能有这么一回事。」
「原来如此,的确是位稀客呢。」冷静下来的艾克利插嘴。
「真没想到康那先生是保菌者。」
强烈白光照在康那原本就已苍白的脸上,让他的肤色显得更为淡薄。艾克利的镜头,就像充满好奇心的研究员所戴眼镜般闪闪发光。然而光只维持了数秒钟便逐渐减弱。
「在失去众多朋友的日子里,遇上这样的奇迹……还真是讽刺呢。」
「等一下。」表情僵硬的康那连忙开口。「C?触手?寄生?保菌者?奇迹?你们在说什么啊?这个在我手臂上的东西到底是什么啊!」
「它的正式名称叫【深水浅眠者C——其中一只触手】,据说是种会以极低机率寄生次元移动者的生物。」
一听见「生物」康那就差点昏过去了,整个人像倒下般攀着艾克利。
「这玩意儿要怎样才能拿掉?你很聪明吧?快教救我啊~~!」
「呃,这个……」
见到少年拼命地哀求,艾克利显得很困扰,镜头微弱地闪烁。
「这种生物对人体无害。所谓『保菌者』也不是感染者的意思,而是载体的意思。」
「无害……这不是重点!变得这么恶心就叫有害了吧!看,它在动……它在我的手臂里乱动!快点把这家伙拿掉、拿掉——!」
他别过脸去不看自己的手臂,哭喊着要人家帮忙取出。
「可是,它紧紧缠着臂骨与肌肉,除非把手砍断否则拿不掉。对吧,洛芙克莱夫特小姐?」「我听教授说,『触手』会先在脑部扎根。与其砍手,不如砍断颈部比较确实。」「他的论文我也读过。《深水浅眠者C——其中一只触手——基于前例所行的考察》。虽然的确是篇了不起的论文,但我对少许内容有点意见。就是切除寄生部分后会产生精神异常这部分。」「广义上可以这么认为,不过若从共生的角度思考,取出内脏后也会……」「不,我是指与脑下垂体和内脏的管路毛细神经同化这点。」
两人毫无顾忌地进行听来耸动又难解的讨论,康那夹在他们之间,以痉挛的双眼盯着自己带有恶心颜色突起的手臂。自己居然没发现这种东西栖息在手臂里。肿起来的地方直到现在依旧不痛不痒,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顶多扭转手臂时皮肤有点紧绷感而已。手臂上也看不见那东西钻进来的伤口。那么,它到底怎么钻进来的?嘴巴?耳朵?肛门?能切开手臂把它拿出来吗?还是已经牢牢地同化了呢?应该没产下一堆黄色的卵吧?卵孵化时会不会有上万只寄生虫从身上的各个洞里像烟火一样爆出来啊?
洛芙停下议论,给了在一旁碎碎念不停的康那一巴掌。
「康那,这是个好机会。听好,你根本没必要把它拿出来。寄生在你身上的东西,虽然看起来像在烂泥中蠕动的环节动物,然而魔法领域的人可是将它当成至宝,称它为〈贤者之杖〉喔。」
「我才不管那种事呢!为什么苏夏尽是些诅咒、寄生、挖脑子之类的东西啊?这些东西早就超过我的容忍范围了!虽然你们会一一进行难懂的解释,但老实说我完~~全听不懂。一直点头也是理所当然的吧?你们讲的东西太疯狂了!我不管我不管,我想回家啦!」
少年捂着挨了巴掌的脸,在高举的拳头前用孩子般微弱的声音反复喊着「我想回家、我想回家」。
「回归的机率会提高唷。」
洛芙加强语气,用力摇晃康那的身体。康那任凭她摇晃,头也无力的跟着摆动。
「你碰到的现象,足以将现在的糟糕状况一百八十度扭转回来。这种生物会借由数以百万的毛细神经与宿主脑部连结,让脑产生数种特异变化。其中一种,就是能跟各式各样的其他种族交谈。」
「那又怎么样?」
「虽然我说从〈穿时者〉通过的洞回去就行,但还是有些许不安,因为这种方法有危险——次元夹缝躲了些污秽邪恶的怪物会袭击渡航者,想平安无事只能仰赖运气。说实话,我原本打算来场豪赌。但现在我们知道不需要赌命了。只要你能用那种能力与〈穿时者〉交涉,就可以保证回归途中的安全。你可以请求对方保护我们。召唤出来的对象,基本上会听从召唤自己的人。」
康那将手上蠕动的肿痕伸到难得大为兴奋的洛芙面前。
「那么,你是要我把这东西养在手里?」
「比砍手砍头来得推荐。」
「我想也是。你跟艾克利先生似乎都很喜欢这家伙。」
尽管康那语带讽刺,洛芙依旧面不改色。至于艾克利则没有脸可以变色。
「有利无害唷。对你来说有任何不便吗?」
「不便?是啊,没有任何不便。跟虫共存亡的人生实在是太棒了。」
康那吐出有气无力的台词并捡起上衣——为了遮住瘦弱的身体与可怕虫子的住家。
「等我被这家伙完全控制后就拜托你们啦。」
「啪沙」一声响起。
那是洛芙把刚脱下的外衣扔到地上所致。她的手已经松开了领带,正要解开衬衫的第二颗钮扣。
「喂、喂,你在干什么啊!」
康那连忙抓住洛芙的手。少女的第三、第四颗钮扣跟着被扯掉,露出她没有起伏的胸膛。
「哇啊啊!抱、抱歉!」
康那一放开手,洛芙便继续去解第五颗钮扣。
「『触手』由我接受。」
「……咦?」
「不晓得能否转移,但我们就试试看吧。你可以拜托犹古格动手术吗?」
白衬衫从洛芙肩头滑落。
外衣似乎将她的身体放大了不少。那一丝不挂的身体实在太过娇小、纤细,就像被拔掉翅膀的妖精一样娇弱。在微亮的橘色半球中,她那对充满梦幻般美感的双臂什么也没有遮,只是自然地垂下。
「洛芙,拜托你把衣服穿起来。真是的,我知道了啦!」
康那别过脸请求她。艾克利也将镜头转暗,有如关掉电源般沉默不语。
「喔?这样行吗?」
「哪有什么行不行,你这样根本犯规啦!我哪可以把自己讨厌的东西硬塞给你呀!」说着,他用看昆虫尸体般的眼神看向左臂。
「你就相信它真的无害,往好的方向思考吧。假如回到原来的世界,这家伙的存在想必会跟着历史一起被你改写。要是这样还不行就拜托医生,虽然不能期待他们有犹古格程度的技术就是了。」
「能像这样给我点希望就好。」
少年说声「我认啦」,接着畏畏缩缩地将视线转回去,此时洛芙已经穿回衬衫开始打领带了。
「带替换的衬衫出来真是带对了。」
「虽说只是间接,但要是给妈妈知道我让一个未成年的女孩子裸体,可就真的会被变性了……」
洛芙穿起外衣,并以郑重的口吻说道:
「康那,接下来我们要为了取回教授的脑而追赶书徒。如果可以,其他贤者的脑也要一起抢回来。今后或许会碰上危险,到时候你的能力就是我们的希望。比方说,即使像先前那样碰上伊塔库亚之流的对手,也有可能借谈话回避危险,甚至让对方服从。」
「咦?这玩意儿有那种能力?」
洛芙整了整衣领,「不不不」地摇头。
「我的意思是,只要能对话,就可以用威吓、恭维、谄媚、眼泪攻势等交涉手腕。」
「什么嘛,到头来还是要靠口才吗?」
康那脑中瞬间闪过自己骑着飞龙或飞马驰骋天空的样子。
「我可没自信靠嘴巴跟神明对等地讨价还价喔。」
艾克利仿佛要争取插嘴的许可般,让光芒闪烁起来。
「先试着跟他沟通如何?」
少年看向犹古格,发现对方似乎已经哀悼完毕,静静伫立在提灯光芒所能及的边缘。
他转头看回艾克利,接着轻声谢罪。
「刚才那个……对不起。我擅自在脑中,把你当作继承了创造食脑怪物的疯狂科学家那股疯狂精神的电脑。真的很抱歉。」
「我也要为自己称呼绅士为小姑娘这点道歉。不过,这么一来我们就是朋友了。来,也跟他当朋友吧。」
康那走向犹古格,并且毫不犹豫地站在对方正面。依旧留在少年脑中的悲痛呐喊,已经抹去他对于犹古格外型的一切嫌恶。
「可以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那张从某个角度看很像蜂巢的脸,宛如俯视康那一样往下倾。
「啊,该不会我也得用心电感应才行吧?」
康那向艾克利求助,艾克利则是温柔地说「他听到罗」。
「他就算想回答也没办法回答,因为他们没有个体名。」
能够直接将思绪传至彼此脑中的他们,不需要识别个体的名字。没有语言,当然也没有名字。犹古格明明被视为高等种族,不知为何却给人一种寂寥感。
「那么,我就先用『你』来称呼吧。你要不要跟我们一起离开这里?虽然这里对你来说是故乡,也是同伴长眠的重要地点……但这里已经不再安全。附近有其他同伴的居住区吗?」
一问之下,那颗椭圆头就开始晃动,断断续续的思绪传了过来。
「……咦?米戈?米戈(45:米戈(migou)或作mi-go,原指西藏传说中的兽人雪男Yeti,在洛夫克莱夫特的作品中,则是犹格斯星生物在喜马拉雅地区的称呼。)什么?」
「他们住在冰海群岛的同胞名称。说是这么说,但那也是我们人类取的名字就是了。」艾克利立刻回答。
「冰海群岛离很远吗?」
「应该很远吧。」洛芙答道。
「虽然我只在文献上见过冰海群岛的名字,不过我知道这名字时,由这里穿过两块大陆之后,会抵达围绕着大国依基尔斯(46:依基尔斯(Yikilth),克拉克·艾希顿·史密斯(Clark Ashton Smith)著作《白蠕虫来袭(The Coming of the White Worm)》中,邪神鲁利姆·夏科洛斯(Rlim Shaikorth)栖息的巨大冰山,充满了带有特殊白光的乙太。 )的冰之海,而它正如其名是浮在冰海上的群岛。当然,苏夏跟那时相比已经膨胀了许多,地形应该也有了很大的改变,所以无法推估现在的位置。」
换言之,那不是什么好找的地方。
「那里会不会是他的故乡呢?」
「故乡应该是这座森林吧。」艾克利再度回答。
「他们并非迁徙种族。如果没有特别的理由,几乎不会离开生长的地方另觅居所。为了因应环境,他们能以外科手术与辅助装置将自己的器官随意移动、切除,因此外型会随栖息地而有所差异。米戈的外观跟他应该也是似像非像才对。」
周遭环境像这座森林一样丰饶的居住区,几乎不可能还有他的同胞幸存。犹古格在苏夏的生态系中极为弱势,却拥有稀少的技术,因此看上这点的邪教徒和魔女接连袭击居住区。没有战斗技术的他们只能束手待毙,任人用在邪恶的仪式上或扔进恶劣的环境里,绝大多数的个体都「沉进地底」了。
「这样啊,你已经无处可去了是吗?」
他也明白自己的处境。那群身形相异的同胞,全都在极为遥远又从未见过的土地上——就是因为这么远的关系也想依靠,他才会说出米戈这个名字吧。
「请他跟我们同行吧。」洛芙抬头看向犹古格的脸,同时提议道。
「虽然书徒们应该不会再度袭击,然而我是从其他教团听说这个居住区的存在。这里的位置已经不再是秘密,一旦失去了他,就算取回教授和其他贤者的脑,也无法让大家回到原来的身体。绝对不能让这种事发生。」
这点确实没错。此地沉睡的众多贤者身体,仍在等待脑的归来。
「为了保护贤者们的身体,还得隐藏居住区的入口呢。」
「能不能也带我去呢?」艾克利仿佛在自我强调似地让镜头闪烁。
「我对于回归身体有些不安,毕竟我的肉体己到了极限。不,只要取出脑就能停止老化、冻结病灶,得以不老不死。然而一旦我的脑回归身体,停止的时间就会重新启动,想必无法等待两位归来。话又说回来,留下一颗孤单的脑出外旅行,同样会令人不安。」
洛芙颔首回应「我明白了」。
「喔喔,感激不尽。那么我就以脑的状态与各位同行。别担心,犹古格会负责背我。还有,只要把线拔掉,也就不必听我冗长的讲义罗。」
听到这里康那松了口气,艾克利的话确实让他听得有点累。
「对了,艾克利先生,您晓得如何召唤〈穿时者〉吗?或者你晓得其他前往欧安的方法呢?」
「真是抱歉,我对于次元旅行的仪式不太清——」
话才说到一半,洛芙便拔掉了艾克利脑部与装置相连的缆线。她大概跟康那有同样的心情吧。
ж
为了追踪书徒的足迹,一行人决定前往位于森林东方的首都,那座都市正陷入六禁书《塞拉伊诺断章》所引发的语言灾。
康那等人以幻视帘幕再度隐藏贤者们沉睡的大空洞后离去,并在前往出口的途中与完全忘了其存在的詹金重逢。
书徒来袭时它飞也似地逃走,躲在别的房间里。虽然它在冷静下来后离开房间寻找康那与洛芙,却在一片漆黑中失去了方向感,只能不断徘徊。詹金大概觉得很孤单吧,一见面就以那张丑脸哭着扑向康那的脚,并且单方面地责难、辱骂康那,最后身心俱疲地在少年的口袋中打起呼来。
康那提议用「米戈」称呼犹古格。
虽然这也跟比较容易称呼有关,但重点在于「米戈」这名字是他的希望。康那认为,只有这个词才能支持失去家人朋友的犹古格活下去。
尽管还是白天,犹古格却大剌剌地走到了居住区外。在只差一步就会踏入阳光照射处时,他采取了防晒对策。虽说是对策,但也只是把背后的壳往上挪遮蔽头部而已;康那原本担心米戈会像大太阳底下的冰块一样融化,看见这幅画面后安心地松了口气。
至于封锁入口一事,以当前人力来看似乎不可能,因此他们用了两台贤者大空洞里的光线折射率调整器来隐藏。只不过,他们是配合人类的视觉做调整,隐蔽工夫算不上万全,只能期待这里别成为野生动物的巢穴了。
ж
「很好、很好,你的飞行姿势非常优雅呢!实在太帅了!」
像只干枯翼龙的丑恶有翼生物拜亚基,以「嘎噜噜噜噜」的声音呼应背上抱住自己的康那。
水平飞行的三对污秽之翼,分别载着少女、少年、巨蟹。
「坐起来非常舒适,真不愧是空之王者!我能够坐在你背上真的太幸运了,对吧?King of sky!」
「那让人听恶就不凹兴的恭维还没完啊?」
飞在右边的洛芙口齿不清地表示无奈。召唤拜亚基时她又喝了蜂蜜酒,因此有点醉。
「这样才好呀,他们不也飞得很愉快吗?」
不久前,康那为了测试「触手」的力量,试着跟洛芙呼唤来的三头拜亚基对话。这种生物本来就是侍奉神的种族,因此易于驯服——听到洛芙这么说,他便试着以些许命令口吻搭话,对方却以盯猎物般的眼神瞪了回来。虽然康那立刻改以友好的语气交谈,拜亚基却用不成人语的声音说「少得意忘形」之类的话。为了安抚拜亚基的情绪,康那把想得到的好听话接连扔了出来。这招意外地奏效,让拜亚基咕哝着「真没办法,上来吧」并答应载他;接着康那更在飞行中赞美了对方整整有十五秒,之后拜亚基就像个很照顾小弟的大哥一样,偶尔会回过头表示「有事包在我身上」。
康那眺望着夕阳西下的浅紫色天空,突然发觉自己正在冒险。
虽然不是波南佐夫那样的英雄传说,不过这样的经历写成书或许很有趣。想必会像《绿野仙踪(47:李曼·法兰克·鲍姆(Lyman Frank Baum)所着的儿童文学作品。)》那样。那个故事的主角桃乐丝,也是因为遇上龙卷风而飞到了不可思议的世界,和胆小的狮子、无脑稻草人、铁人樵夫等奇妙的同伴踏上旅程。
若要比奇妙,康那这边也不会输人。自称洛夫克莱夫特的少女、长得与螃蟹很像的高等种族犹古格、会说话的脑艾克利、人面鼠詹金以及寄生在自己手臂上的「触手」。这组合与其说奇妙,不如说诡异。
「夜晚差不多要来临了。天空化为餐桌的时间到了。」
康那已能看见洛芙口中的〈夜晚〉。东方的天空中有个黑点——〈唯一真〉。那个点愈来愈大,多半是要在这张广阔的餐桌上享用天空。光是想像这幅画面,就让人起鸡皮疙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