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七章 联结政治

  1

  在大使馆的会议室中,我们与多拉克尼多外务卿,基迪翁·波特莱尔面对面。

  基迪翁正如同龙神族的大人物们,额头上长着一根特别漂亮的犄角。

  而且他的身躯也相当巨大,与其说是政治家,反倒比较像是战士的模样。严肃的脸上拖着长胡须,与其他龙神族相同,上半身只穿着近乎赤裸的轻薄衣装,展现出有所锻链的肌肉。在那褐色的肌肤上,有着如一条蛇在痛苦挣扎的花纹。

  「没想到会遭遇袭击……真是辛苦你们了呢,高坂静奈特派大使、瓦蕾里骑士团长。」

  静奈、瓦蕾里以及基迪翁于位子上就座,各自的护卫则是站在后方的近处等候。

  基迪翁的四名护卫全都是体格壮硕的男性龙神族,恐怕他们所有人都是〈布里安德〉吧。

  住这群护卫中,有一名偶尔会若无其事地将视线朝我看过来的人,他用那张年轻而扁平的脸孔眯起了双眼——总觉得,给人一种颇为残酷的印象。

  「……」

  彼眯着眼的他这么看着,一股恶寒窜上了我的背。

  ——对方不是省油的灯。

  不如说,是个危险的家伙——他身上散发着这种气息。

  「真没想到会在多拉克尼多的行政区发生那样的事件……」

  基迪翁开口说道。

  「实在是一件可悲的事,首都圈的治安维持得再重新研究研究了。关于这件事,我想不久之后多拉克尼多的族长们便会前去向贵国正式道歉了吧。」

  「那种程度的袭击倒是没什么问题喔。」

  静奈满是从容地说了这句话。

  现在,她进入了「演技」状态。

  「那是挺弱小的〈创神兵〉,并不是我方警护官的对手。」

  「哦哦。」

  基迪翁提起了微笑。

  那是一道巧妙地将暗地里正在想些什么全数遮掩起来的表情。

  「听说暗杀者使用的其中一只〈创神兵〉,是由瓦蕾里团长打倒的。」

  「就算我没有动手,应该也不会有什么问题喔。」

  「我想……」

  静奈提出宣告般地说道。

  「我们马上就会知道动用暗杀者的内幕了。」

  「说『马上』还真是说得有些夸张呢。」

  虽然静奈进攻得相当积极,基迪翁的表情却没有任何变化。

  维持一张扑克牌脸,是政治家、外交官的基本。

  「倘若不会造成困扰的话,希望你能够告诉我有关这个内幕的事。」

  「犯人呢,是多拉克尼多人。」

  静奈如此断言。

  这句话一说,笑容总算是从基迪翁的脸上消失了。

  「……这样的发言,尽管是在非正式的场合,也不是一句开玩笑就能了结的。」

  「当然,这并不是在开玩笑。」

  「但是就多拉克尼多的骑士团与警察看来,倒认为是海伊盖尔特所干的好事。」

  「我想海伊盖尔特跟这件事也有所关联吧,不过主嫌是多拉克尼多的某位人士。」

  「既然你说到这个份上,那么证据呢?」

  「关于这部分,目前什么都还不能说。」

  「『目前』?」

  「总而言之……什么都不能说。」

  「目前什么都还不能」——的说法,反过来也能解释成「或许在近期之内便会得手」。

  「我明白了,关于这件事接下来我不会再多做提问。」

  基迪翁拉长了谈话的间隔。

  「话说回来,瓦蕾里团长。」

  「什么事?」

  「这一次,你会不会有些过于关照亚波尼亚共和国了呢?」

  基迪翁将矛头指向了瓦蕾里。

  「这个嘛,没错啊。」

  瓦蕾里露出一脸装傻的表情回答。

  基迪翁似是有些讶异。

  「这句话的意思是指……?」

  「我呢,要跟这位警护官……」

  说着,瓦蕾里伸手指向我。

  「海塔裕也结婚喔。」

  「——!」

  会议室里一阵骚动,不论是我还是美纱,甚至是基迪翁都大吃了一惊,就连基迪翁的警备兵们,也都各个嘴巴像是鲜鱼一般一张一阖。

  2

  我们刚抵达多拉克尼多不久的时候。

  瓦蕾里突然说出了「结婚」这句话——

  这么说来,确实是如此。

  『在进入主题之前,可以麻烦你先将两位的关系说给我听吗?』

  『这个……在这里,我不能说……』

  『这算什么啊。』

  『我也有我的理由嘛!』

  『那么,在没有把理由说明清楚之前,结婚之类的事就之后再谈好了……』

  在暗杀者袭击过后,瓦蕾里对我们说明了她的理由。

  原本之后再谈的结婚话题,如今苏醒了过来。

  ——但是,为什么要在现在这种时间点提起呢?

  位于我身旁的美纱,肩膀像是发怒地颤抖着。

  「不好意思,瓦蕾里团长……该怎么说……」

  基迪翁露出了一脸不满的表情。

  「希望你能够停下这种一时兴起的话。」

  「我可是认真的喔。」

  「你是主席族长的女儿,以你身分所言的结婚,指的并不是恋爱,而是政治。」

  基迪翁的声音相当冰冷。

  他脸上的一号表情正在崩坏,震惊到了这种程度。

  「如果你是认真的,那就更加不能原谅了。」

  「由你来插手我要不要结婚的事,有些不太适合吧。」

  「……你说什么?」

  这个时候,一旁传来了拍手的声音。

  高亢的拍手声——是由静奈发出来的。

  「真是太美妙了!瓦蕾里团长与裕也先生,你们两位的恋爱,亚波尼亚共和国会在背后全力支持的!」

  「啥啊!?」

  美纱皱起眉头露出不悦的神情。

  我用手肘朝她的手臂顶了一下。

  「冷静一点。」

  接着,用真的很小很小的声音对她搭话。

  「但是……!」

  「这全都是作战。」

  「啊……!」

  瓦蕾里会在这种时候提出结婚的话题,不论是谁都没办法预想到。

  但是,在话题转变到这里的瞬间,静奈便切换了方向加以利用。

  将能够运用的东西全部加以利用,这便是外交官的做法。

  「这件事,已经跟主席族长说过了吗?打算结婚一事。」

  基迪翁露骨地表现出很不愉快的脸色。

  「我有一个喜欢的男孩子——这个话题,我从很久以前就重覆说过好多次。」瓦蕾里这么回答。「要是与那个男孩子再次相会,我就要跟他结婚,虽然对方是人类我还是要跟他结婚,即使是父亲大人也不容许插手这件事——我已经跟他说过这种事了。」

  「呼……」

  基迪翁做了一个深呼吸。

  我能够理解他现在的心情。

  「我稍微有些混乱了。巴托洛梅奥的事情加上暗杀者,现在连结婚都跑出来了,就算是我也需要花上一点时间整理……今天就先这么回去好了。」

  3

  基迪翁一行人离开了大使馆。

  对于他的评价,静奈说了这么一句话。

  「那个人啊,意外的是个胆小鬼呢。」

  「是这样吗……?」

  我并不是很了解这种事。

  「嗯。」

  静奈继续说道。

  「他会来亚波尼亚共和国大使馆这里,也是因为感到不安的缘故喔。虽然还不确定到底是不是基迪翁去雇佣暗杀者的……总而言之,他肯定在某种形式上跟这件事有所关联……然俊,基于暗杀者被轻易击退,他对这件事是不是跟自己计算的有所差异而感到不安……才会前来用自己的双眼确认。」

  「唔——原来如此,这么说感觉就合乎道理了呢。」

  「所以我就尽情地让他动摇一番罗,唔呼呼。」

  静奈发出了奇怪的笑声。

  「动摇?」美纱问道。

  「我把事情说得彷佛这边的调查已经相当深入。这个嘛,其实算是很基本的手法啦,不过对方看起来似乎相当焦急的样子……不知道是不是已经上当了呢?」

  「具体来说呢?」

  「一旦着急起来,就会去做些多余的事,反倒会让线索或是证据增加。」

  静奈环抱着手臂,开始哼起「呼哼——哼嗯哼嗯哼——」这般意义不明的曲子。

  「……」

  「……」

  我们沉默地听着她的哼歌好一阵子。

  ——因为不知道这里头是不是带有某种含意。

  但是。

  「啊!」

  突然回过神的静奈喊着「不好意思」向我们道歉。

  「那、那个!我在想事情的时候,偶尔会像这样哼起歌……!」

  「啊,是这样啊……」

  「因为在掌握证据之后又会有另一个问题出现……」

  「我们有可能与海伊盖尔特进行交易之类的吗……?」

  我不禁开口提出了疑问。虽然这不像是警护官该有的发言,但我还是不小心开了口。

  「我想应该是可行的喔……毕竟就是为了这种情况才会有特殊外交处理组的。」

  静奈说完之后,接着反过来对我们提问。

  「各位,你们知道海伊盖尔特为什么要做那种事情吗?」

  「『那种事情』?」瓦蕾里说道。

  「严苛的奴隶制度。」

  「喔,这个啊。」

  「这个……不就是因为能够确保大量的廉价劳力吗?」美纱回答道。「另外,就是为了倚靠多数人来支撑少数人的富裕生活。」

  「那么,奴隶制度在其他国家并没有盛行到这种地步是为什么?」

  过去,不管是哪里都曾役使奴隶。

  而今却是加以禁止的国家占多数。

  「因为现在巳进步到运用〈星之碎片〉的工业化时代。」

  「海伊盖尔特并非如此的理由呢?」

  「海伊盖尔特……是个受到工业化恩惠较少的农业国。」我这么说道。「使用奴隶在作业上会比较容易。」

  「正是如此。」

  静奈点了点头。

  「国内政治与对外关系有着密切关联的政治形态称为『联结政治』(Linkage politics),在这种形态中,国内的利益团体会对政府的决定造成强烈影响,甚至会左右对外政策的形态被称作『内压投射型政治』,与此相反的形态——受到国外的压力或是推动,连带的国内政治也受到影响则是『外压反应型政治』。」

  喘了口气后她继续说道。

  「海伊盖尔特就是很典型的内压投射型政治,国内体制基于既得权益等理由而变得僵化,我在想这部分会不会有什么能够趁虚而入的空隙……为了这件事,我才会请特殊外交处理组行动。接下来,就是要稍微花点时间等待了呢。」

  4

  就在认真的话题告一段落的时候。

  「刚才说的那个结婚……!」

  我向瓦蕾里提起这件事。

  「是认真的喔!」

  瓦蕾里站了起来,朝我的方向探出身子。

  脸跟脸的距离拉近,我对她的双唇感到有些在意。

  感觉相当柔软的双唇。

  「但是,这对我来说实在是过于突然的话题……」

  我勉强挤出了声音这么说道。

  「虽然是在那个情况下顺势说出了那种话……!」

  说着,静奈把头低了下来。

  「不过在瞬间的判断下,利用了结婚这件事真的很不好意思!」

  「静奈……!」

  「由于若是亚波尼亚共和国表示支持两位的婚事,作为让基迪翁产生动摇的契机将会相当完美……!不过,这件事对两位来说很为难对吧……关于这点我真的感到很苦恼,那个……因为在巴托洛梅奥先生的这起案子中,我方肯定较为不利,为了要将这个立场推翻掉,在各方面……不管是用什么手段……那个……!」

  紧接着,静奈甚至跪在地板上磕头谢罪。

  「真、真的很对不起……!呜呜呜……」

  这就是真正的低姿态外交吗?

  「哇——!请不要这样子!」

  我跟美纱急忙跑到静奈身边,硬是把她扶了起来。

  「没有关系啦!你那样做刚刚好!」

  瓦蕾里也帮忙说了这句话。

  「认真说起来,裕也你打算怎么做?」

  美纱发出了相当严肃的声音。

  问我要怎么做——

  「咦?这句话的意思是……」

  「意思是说,裕也你才刚成为专业警护官不久而已喔?尽管如此要是突然就跟龙神族的大人物结婚之类的,就再也没有办法继续做同样的工作了。而后你所要面对的,将会是与至今全然不同的人生。」

  「……是这样吗?」

  说着,我朝静奈的方向看去。

  静奈连续点了点头。

  「至少,应该是没办法继续担任我的专属警护官了呢……!」

  「也就是说……?」

  「在力量对比上,你将会入赘到女方家,裕也先生应该会归化至多拉克尼多吧?」

  静奈直接了当地说出了这冲击性的状况。

  我有一种自己的喉咙干巴巴地相当口渴的感觉。

  「这种情况,我的家人也会一起算进去吗?」

  「恐怕是呢。」

  「那还真是一起重大事件呢……」

  ——不知该说是重大事件,还是该说成人生的转机。

  尽管到了现在才有所察觉,但我还是对事态的严重性感到不寒而栗。

  我跟瓦蕾里什么话也说不出口,一阵尴尬的沉默造访了现场。

  瓦蕾里也终于注意到,像我这样的非布里安德,要带着秘密在多拉克尼多生活下去有多么困难。

  考虑到立场、家人的问题之后,这件事是不被允许单靠一股气势来解决的。

  ——不如说,我跟瓦蕾里其实也只做过进行人工呼吸的接吻而已。

  「我们先来吃饭吧!」

  突然打破沉默,静奈大声地这么说道。

  「咦、嗄……?」

  「我知道一家很好吃的店喔!而且地点就在大使馆附近,也不会有警备上的问题!我们走吧!」

  5

  静奈推荐的餐厅,距离亚波尼亚共和国大使馆真的相当近。

  步行只需要五分钟的距离。

  尽管如此,由于从来到多拉克尼多之后,这还是我第一次基于工作以外的事情到大使馆外头,感觉非常新鲜。

  ——第一次的海外旅行,就在工作中突然展开了。

  ——而且还是在特派大使专属警护官的重要任务中。

  先前只是在各个大使馆或政府设施之间往返,因此完全没有可以独处或是眺望风景的时间。

  ——虽说即使是现在,我依然没有任何松懈就是了。

  就转换心情而言,现在可说是最合适的时机点。关于这部分,或许也是高坂静奈身为外交官的「实力之一」也说不定。

  ——改天再来吧。

  比如说在休假的时候之类的,要是能够更加普通地以观光客的身分来游览多拉克尼多就好了,我在心中这么想着。

  「即使是在没什么时间的时候,我还是会尽可能跑来这里吃饭……!」

  静奈这么说道。

  她推荐的餐厅,是一间在多拉克尼多里颇为罕见的亚波尼亚料理专门店。

  这栋平房建筑,内部同样是采用亚波尼亚风格——木制家具众多——来进行装潢。虽然空间没有想像中来得大,不过环境整洁,桌子与桌子之间隔着充足的距离,让人感觉颇为舒服。

  虽说现在时间已经晚了,打烊时间已过,不过静奈跟店家打个招呼后便立刻将店里包了下来,听说这家店从以前就对大使馆关系人员特别优待。

  由于先前才发生暗杀者的袭击,大使馆周边都处于戒严态势,店前也有治安维持部队——甲机龙骑士团——进行警备。

  在这种时候,专属警护官是要避免饮食的。

  基本上,警护对象与警护官并不会在同一张餐桌上共用餐点。

  但是,静奈却反倒讨厌这种惯例。

  在她强烈的要求下,我跟美纱也决定一同品尝亚波尼亚料理。

  这家店的料理,有着即使与本国内的餐厅相比也丝毫不逊色的味道。

  而且吃得到米饭跟鱼肉。

  蔬菜只用盐巴调味,没有用上什么酱汁。

  对亚波尼亚人来说,直接啃食黄瓜或蕃茄才是最正常的吃法。

  ——不过,这些料理似乎不怎么合瓦蕾里的胃口,就连面对亚波尼亚的传统,使用筷子这件事也做了一番苦斗。

  「有关结婚的事……」

  在大家享用餐点的同时,静奈开口说道。

  「我在基迪翁外务卿的面前,说出了『亚波尼亚共和国会全面支持』的这种话!以官方名义上来说是这样,就我个人而言也是同样的心情,因为,那个……我认为两位是非常相配的一对……!」

  「特派大使!」

  美纱发出了一声大喊。

  「是、是的!」

  理当是上司的静奈,被她的气势压过恭恭敬敬地回应。

  「裕也是一名优秀的警护官,而且他身上还隐藏着尽管是非布里安德却能够与〈创神兵〉相互交锋的意想不到力量。」美纱这么说道。「将这股力量这么干脆地交给多拉克尼多,我认为有些不太合理!」

  「这点倒是没错……!」

  静奈转头面向瓦蕾里。

  「接下来就是外交部分了……不过,也是有瓦蕾里小姐前来亚波尼亚的选项。」

  「如果是为了裕也的话……!」

  瓦蕾里强而有力地立即回答。

  「真的吗?」

  静奈的脸上,转变成了外交官的表情。

  「要是真的发生这种事,就连你的父亲大人都会全力阻止吧?」

  「……唔……!」

  「而且单就饮食来说也是有些问题。」

  静奈伸手指向瓦蕾里那没有什么动到的盘子。

  「你并不是那么喜欢亚波尼亚料理,对吧?」

  「这个是……」

  「不过,不论对我、裕也先生还是美纱小姐来说,这都是最棒的故乡的味道。」

  静奈紧紧地握住了瓦蕾里的手。

  「不仅是料理而已,自己出生的国家、自己成长的国家,并不是这么简单就能改变的。」

  「……」

  「说了你不喜欢听的话我很抱歉!我很喜欢裕也先生,他是个相当不错的警护官,同样的,我也觉得自己能够喜欢上瓦蕾里小姐——所以,我很支持你们。不过,还是不要单凭气势去决定任何事情好吗?」

  「好的……」

  瓦蕾里用有些消沉的声音回答。

  之后,在我们刚用完餐的时候——

  「唯有一件事,裕也要多加注意。」

  瓦蕾里说了这句话。

  「注意?」

  「嗯,在基迪翁的护卫里,不是有一个脸型扁平、眼神凶恶的家伙吗?」

  「啊啊——」

  冰冷的眼神——在我背上窜走的恶寒。

  「他对裕也你们的敌意并没有彻底遮掩下来,那家伙是基迪翁的心腹……名叫卡索维兹,出身自陆军的骑兵队,听说过去曾经做过相当残暴的事,我想他的身手应该相当了得。虽然我觉得应该不会发生任何事……不过还是小心一点。」

  就算你叫我小心一点——

  外交官的护卫之间进行战斗,这类事情有可能发生吗?

  要是真会发生的话,那还真是相当不妙的事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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