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六章 鬼屋~被囚禁的幽灵~

  ——你这个怪物!

  男子的表情因恐惧而僵硬。不只有一个人,还有其他几名男子接连出现,但是他们的表情也和最初的男子一样充满恐惧。有人拔腿逃跑,有人不断出言谩骂,甚至有人付诸暴力。日复一日上演类似的戏码,无论是跪地求饶或是溜之大吉,都是一成不变的事。

  ——这些不断重复到令人厌烦的景象,究竟何时才能迎来终结呢——

  是梦啊——少女从朦胧的意识中清醒。这名外表看起来只有五岁的少女,身上穿着一件非常不适合她的破旧宽松服装。从床上起身后,她整理好身上那件穿得松垮垮、破破烂烂的服装和一头短发便走出房间。

  少女从位于二楼的个人房来到其他房间。每当这时,由于她的身高太矮构不到门把,总是要踮脚才能勉强打开房门。房内窗边放有一张老旧摇椅,坐在上头以超然的态度眺望窗外景色,已成为她每天唯一的工作。

  她用一双浅蓝色眼眸望向窗外的世界。除了偶尔有一些迷路的人以外,鲜少有旅行者会造访这栋位于王国偏僻郊外的房屋。即使如此,少女最近几个月来都没看到这些人。由于连动物都不太靠近这栋房屋,因此从这个窗户能看到的景色顶多只有四季变化罢了。然而,季节变化并非一朝一夕,对这名长期从屋内眺望外头的少女而言,季节景色变化早已不稀奇了。

  要是她能离开这栋房屋的话,就不会过着成天呆望窗外景色的生活吧。她本来就体弱多病,几乎没什么走出户外的经验,现在更是想出也出不去了。从那个时候开始,她就养成了整天望着窗外景色的习惯。

  即使相当无聊,但这已经是她生活中仅存的乐趣了。待在屋内能做的事不多,甚至比窗外的景色变化还少。少女会开始眺望窗外景色,不外乎是怀抱着比起一成不变的屋内,外在世界即使无法接触,似乎更能发现新事物的憧憬。然而,现在这个憧憬已无法实现,所以少女的举动也变得毫无意义,只是沦为形式上的慰藉。还是该说,眺望外头景色的「目的」改变了呢?

  少女持续望着窗外。直到这一天,她心中渴望已久的变化终于发生了。

  一成不变的景色中混进了异物——一个出现在远方的黑点,看来似乎是迷了路的旅行者。少女再仔细一看,知道对方是一名身穿长袍的年轻男子。

  是男人——从摇椅上把身子探出窗外的少女回想起今天早上做的梦,又把身子缩了回来。在她的记忆中,除了父亲以外,其他男人带给她的净是一些难堪的回忆。若继续维持这个姿势,对方从窗外便可清楚看到少女的身影,于是她赶紧躲进窗户的阴影,小心翼翼地探查男子的情况。

  话说回来——少女忽然想起,这附近其实算是蛮危险的地方,他没问题吗?当她担心地将视线看向男子时已经来不及了,他正被一群魔物包围着。这附近是到处袭击活人的不死族魔物——僵尸栖息的地盘。因此知道这点的旅行者大多选择绕道而行,就连动物也不靠近。

  年轻男子不晓得这件事吗?还是他拥有足以打倒魔物的强悍实力呢?在少女眼中,男子怎么看都不像是个实力高强的人,甚至用纤细或瘦弱来形容他也不为过。再这样下去,男子将会沦为僵尸的一份子。

  少女感到烦恼。无法走出房屋且手无缚鸡之力的她能力有限,而且她若做出那件事,也会让男子发现她的存在。经过天人交战之后,担心男子的心情战胜了自身的恐惧,少女出声大喊:

  「那边那个人!你快点逃啊!」

  这句话尚未传进男子耳中,一具僵尸已经从地面爬起,张开血盆大口袭向他。少女料想到接下来将会发生的景象,不由得闭上双眼,可是过了一段时间,却没有传来她预想中的惨叫声。于是她战战兢兢地睁开双眼,发现眼前并未出现刚才所想的景象。

  袭向男子的那具僵尸全身着火,痛苦地在地上打滚。可是,栖息在此地的僵尸不只一具,僵尸们接二连三地从地面爬起。男子见状面不改色地举起魔杖施放火焰,只见着火的僵尸们在一阵痛苦挣扎之后倒地。可是等到火焰熄灭之后,僵尸仍不死心地爬向男子。男子看也不看这些已无法造成威胁的僵尸们,默默用魔杖放出紫色电光给它们最后一击。

  看到男子一反柔弱的外表竟然是个魔导师,少女不禁感到非常惊讶。虽然她的父亲是一名会使用魔法的炼金术师,可是她并未亲眼看过父亲用魔法战斗的样子。原来魔法如此强大吗?少女对眼前这位第一次见到的魔导师怀抱敬畏之意。

  同时,少女心中也萌生强烈的恐惧,因为她看到男子用手一碰无法抵抗的僵尸,它们的身体就凭空消失了。这个举动宣示着与自己为敌的下场就是灰飞烟灭,也让少女深觉男子相当冷酷无情。

  好可怕——少女脑中闪过这个念头,那名男子太危险了。虽然少女对他毫无加害之意,可是要是他发现了少女的存在,难保他不会出手伤人。

  身体因恐惧而僵直的少女,此时与男子四目交接,看来她刚才的大喊已传进男子的耳中。害怕那根魔杖下一秒会朝自己发射火焰,少女不禁从窗边后退了几步。

  拜托放过我吧!虽然少女如此祈祷,但男子仍缓缓往这栋房屋走来。不妙、不妙、不妙!不快点躲起来不行——少女从房间出来后开始思考该躲在哪里。躲进地下室或一楼——现在下楼有可能会和走进房里的男子撞个正着,太危险了。二楼能躲的地方只有这个房间、少女的个人房、爸爸的房间、一间宽广的书斋和储藏室。她不想让爸爸的房间遭到破坏,书斋和储藏室也没有能躲藏的地方。经过消去法后,少女能想到的只剩自己房间的衣橱而已。

  她无奈地回到自己的房间并躲进衣橱,几乎同一时刻,楼下响起了敲门的声音。不能应声,少女就像等待暴风雨过境一般身体不断地颤抖。接着传来「叽」的一声,楼下的大门被打开了。男子无视一楼及地下室,一股脑爬上楼梯的脚步声回荡在建筑物内。

  少女默默祈祷男子会先去调查那间摆有摇椅的房间,或是先去其他房间都好,她打算趁着空档逃到一楼或是地下室避难。

  脚步声渐渐逼近——别过来、别过来!少女在心中不断呼喊,并拼命捂着嘴巴忍住差点脱口而出的叫声。此时,在屋内回响的脚步声停了下来,似乎是男子发现了什么。少女极度恐惧,僵着一张满是泪水的脸。

  可是天不从人愿,衣橱竟被打开了。少女相当慌张,为什么他能一直线的找到自己躲藏的地方?在打开的衣橱门前出现的是一位年轻的少年,他头上的连袍帽不仅让少女无法看到他脸上的表情,从中传出的尖锐视线更加深了她的不安。

  男子的手有了动静,少女想起刚才他对僵尸做出的残酷行为,于是怀着恐惧闭上双眼。

  「抱歉,吓到你了。」

  男子清清楚楚地说出这句话。少女战战兢兢地睁开双眼,看到男子取下连袍帽,脸上的表情虽然冰冷,但却带着愧疚。

  与少女至今为止见过的旅行者相比,男子的长相虽然令人感到恐惧,可是此时在少女眼中看来,他这种表情相当符合他的年纪。还有另一点令少女感到惊讶的就是,他是第一个来到这栋房屋后能好好跟自己说上话的人,看来他并不如想象中的那么可怕。

  「那个……你没有要对我做些什么吗?」

  少女一边颤抖一边向男子问了这句话。大多数的旅行者在看到她之后,就马上一改脸上温柔的表情并加害于她。对于心中深植恐怖经验的少女来说,虽然眼前这名男子没有马上攻击她,但也不表示她能相信男子。

  「是啊。」

  男子听了她的疑问后点头表示肯定。少女直直盯着他的双眼,看他真挚的眼神实在不像说谎。即使如此,少女仍无法摆脱深植于心中的恐惧。

  ——你这个怪物!

  这是至今已攻击她无数次的恶言。这名少女是与人类完全不同的存在,明显到能一眼就分辨出来,男子要是理解到这个事实,最后一定也会变得与其他人一样。

  「你不怕我吗?」

  沉默降临在两人之间,少女低下头来紧咬着嘴唇。

  「一点都不可怕啊。」

  「为什么……为什么!」

  少女不禁放声大叫。那些曾经见过她的人,无一不对她充满畏惧。有人设骂、有人挥剑、有人逃之天天,即使他们面对恐惧做出来的举动各有不同,但这些都深深地伤了她的心。因此少女不懂,眼前这名男子为何能摆出如此与众不同的态度?

  因为自己是——

  「我是一个已经死亡的人啊!是真正的幽灵,身体也是半透明的!更何况——」

  少女是幽灵,一个与人类不同的异类,是种应当畏惧的存在,因此与少女见过面的人会害怕、排斥她。在这个世界身为异类的少女,受到这种待遇可说是理所当然。

  然而,看来并非只有少女属于异类。

  「就算你是幽灵,只要不是魔物就不会攻击人对吧?那有什么好怕的呢?」

  男子若无其事地回答。这名男子对这个世界来说也是一个异端,他完全不清楚这个世界的价值观,因此对他来说少女一点也不可怕。

  男子的回答让少女愣了一会儿,当她终于理解对方所说的涵义之后,一粒粒泪珠从她脸颊滑落下来。

  「呜……呜呜……呜哇啊啊啊啊…………!」

  一度溃堤的泪水再也止不住,少女甚至忘了男子还在眼前,只是不断地、不断地大哭。

  「对不起……」

  少女羞红着脸出言道歉,脸红的理由除了在别人面前放声大哭以外,还有现在Chaos对她投以怜爱的眼神,让她的脸变得更红了。

  两人移动到一楼的会客室坐了下来。这个房间已经许久没有用来接待客人,因此桌椅上积满了灰尘。在稍微清扫到堪用的程度之后,两人才终于在位置上坐下。

  「别在意。」

  男子挥了挥手要少女别放在心上。对于长久以来孤独一人的少女来说,男子这个替她着想的举动令她心中流进一股暖流。

  「我的名字叫做伊丽莎白,人哥哥你的名字是……」

  「我叫Chaos,请多指教啦。」

  「Chaos哥哥,你为什么会跑来这种偏僻的地方呢?」

  鲜少行人会造访这个远离都市的地方,伊丽莎白对Chaos为何以一身轻装打扮就来到这里感到好奇。

  「我是来完成任务的。」

  虽然不曾见过世面的伊丽莎白不清楚所谓的「任务」是指什么,但她想起曾在书中看过冒险者的工作就是讨伐魔物,因此推断Chaos是为了消灭这一带的僵尸而来。

  「现在王都中流传着幽灵出现的话题,所以有个好事的人委托我去调查幽灵的真面目。可是目击场所是在地下水道,因为我不想再进去那个地方第二次了,于是打听到这附近也有幽灵出现,所以才跑来看看。」

  Chaos似乎对地下水道有着不堪的回忆,表情变得相当凝重。

  「喔,是这样啊……不对啊,这附近的幽灵指的不就是我吗?难道哥哥你、你是来消灭我的吗……?」

  「不,我只是好奇才来看看,并没有打算要消灭你啦。」

  伊丽莎白不禁松了一口气。

  「竟然还有除了我以外的幽灵啊,我都不知道呢。」

  「我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有啦,至少在我前往下水道的那个时候没看到就是了。」

  「下水道……为什么要去那种地方啊?冒险者的工作还真是奇怪呢。」

  「下水道真的太过分了,我不是被地上的垃圾绊倒,就是被污水弄得一身臭味。」

  Chaos似乎是想起了那时的事情而皱起眉头,伊丽莎白看到他那副表情,不禁露出苦笑。

  啊啊,上一次像这样笑已经是多久以前的事了啊——在伊丽莎白的记忆中,她最后一次展露笑容是在十几年前父亲仍在世的时候。再仔细说的话,她还活着的时候几乎没和父亲以外的人接触过,即使死后成为幽灵也过着不断遭受迫害的生活。对她而言,这十几年来独自一人孤伶伶的生活,可说是相当寂寞乏味。

  可是现在不一样,就算身旁只多出一个人,还是能获得独自一人时感受不到的安心感。伊丽莎白周围原本呈现黑白的世界,突然开始染上缤纷色彩,从寂寥中一口气解放的感觉,让她心中充满想和Chaos继续聊天的欲望。

  「那个,Chaos哥哥,你马上就要回去了吗?如果你还要在这里待一阵子的话,能不能继续陪我聊天?」

  这对Chaos来说似乎是个相当唐突的请求,他脸上的表情明显产生了变化。

  「不行吗……?」

  伊丽莎白以恳求的眼神再问了一次。

  「不是,因为我从来没有像这样被人邀请聊天的经验。看来玩这个游戏真是玩对了……」

  由于最后这句话说得过于小声含糊,让没有听清楚的伊丽莎白歪头不解。

  「Chaos哥哥也是一个人吗?」

  这句话一说出口,房间内的气氛顿时像被冰冻一般,Chaos眼神飘移,将视线从伊莉莎自身上移开。

  「才、才、才没有这种事。」

  「这样啊,好羡慕你喔。自从我变成幽灵以后,从来没和人讲过话,活着的时候也几乎没和爸爸以外的人讲过话呢。要是我能到外头去的话,这种情况会不会改善呢……」

  虽然Chaos的反应明显有些诡异,可是天真无邪的伊丽莎白却信以为真,脸上露出悲伤的神色。只要她还是个幽灵,即使能出去外面的世界,也不代表人们就会接受她的存在。但是,或许能因此更早遇见像Chaos这样愿意接受她的人也不一定——伊丽莎白即使知道一切只是空谈,仍不禁感到后悔。

  「你没办法去外面吗?」

  「你看看就知道了。」

  伊丽莎白打开窗户并朝外头伸出手,结果似乎是碰到了某种看不见的物体,空气中出现波纹,伊丽莎白的手也无法再往前伸。

  「根据爸爸的说法,这栋房屋周围有一层结界,这个结界让我无法走出屋外。」

  这样不是很痛苦吗——Chaos将不禁要冲出口的这句话吞了回去。

  「可是啊,这个结界也是爸爸为我做的相当重要的结界喔。因为爸爸说,人死后灵魂都必须要升天,而结界可以让我留在这里呢。虽然没有真正的身体让我碰不到东西,可是这问房子内的物体我都碰得到喔。」

  伊丽莎白表情中带有一丝骄傲,却也带着一丝悲伤。

  「可是,这个结界却无法帮助爸爸的灵魂留下来,所以爸爸死后我就自己一个人住在这间房子里,每天都好寂寞呢。」

  这间房子只给一个人住实在过于宽敞,必须在这么空旷的环境中一个人度日,对少女来说是种多么大的负担啊。从少女话中感受到寂寞与难受等负面情绪,让Chaos保持沉默。

  「我现在很高兴喔,因为有Chaos哥哥陪着我,有个人能陪自己聊天真是一件快乐的事呢。」

  伊丽莎白脸上绽放了灿烂的笑容,连带让Chaos的表情也缓和一些。

  「我想想……虽然我不太擅长和别人讲话,不过要是你愿意的话,我们就来聊天吧。」

  「真的吗!?那、那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子呢?冒险者平常又在做些什么工作?」

  伊丽莎白眼神充满好奇,马上朝Chaos丢出许多问题,Chaos则根据自身的经验一一回答她。听着这些故事时,她一副兴致勃勃的样子,表情也不断随着故事内容有所改变。

  「这样啊,果然外面的世界好有趣呢。」

  听Chaos讲到一个段落后,伊丽莎白小声地说出这句话。在Chaos眼中看来,她的眼神似乎比眺望着远方。

  「谢谢你,Chaos哥哥,我很开心喔。不过时间已经很晚了,Chaos哥哥你是不是该回去了呢?」

  看来两人聊天聊了很久,时间早已过了中午即将接近傍晚。

  「说得也是,我差不多该告辞了。」

  「这样啊……我说Chaos哥哥,最后可以再拜托你一件事吗?」

  Chaos稍微闭上眼思考了一会儿,然后默默地点了点头。

  房屋的地下室是伊丽莎白父亲的研究室,她的父亲生前经常在这个地方从事魔法研究及开发魔法道具。研究室内摆放着许多危险药品,因此伊丽莎白以前是不被允许进入这里的。即便父亲死后,伊丽莎白踏进研究室的次数仍屈指可数。由于她的父亲性格严谨,以至于研究室内一些书籍、标本和魔法道具等都整理得相当整齐。然而,经过长年累月的放置后,研究室内充满了蜘蛛网和灰尘,已看不见以往整洁亮丽的样子。

  这间破旧又充满脏污的房间中央,有一颗发出光芒的宝珠镇座在一架钉死在地面的摆设台上。

  「你希望我破坏这个?」

  Chaos小心翼翼地擦拭宝珠上的灰尘,再次向伊丽莎白确认。这个高度大约到达他腰部,安置在摆设台上的宝珠似乎被固定住,无论Chaos怎么晃动,它都不动如山。

  「嗯,只要宝珠还在我就无法出去外面,将它破坏的话结界就会消失,同时我也会被解放。本来我想自己破坏,可是却摸不到它,让我相当烦恼呢。」

  看来宝珠周围应该也设有结界,因为伊丽莎白伸手想摸它,就产生了与刚才将手伸出窗外时一样的现象,让她无法碰触宝珠。

  「……要是我把宝珠破坏了,伊丽莎白你会变得如何?」

  「……可能会无法继续留在这里回到天上去吧。」

  伊丽莎白毫不隐瞒地说出实情,其实Chaos也隐约察觉到了这点。

  「你真的愿意吗?」

  「嗯,虽然对救了我灵魂的爸爸有点不好意思,不过我想这个宝珠的使命是时候该告一段落了。」

  伊丽莎白的父亲,肯定是害怕失去女儿才会做出这个宝珠吧。要是他还在世便没有任何问题,因为会有人在伊莉莎自身边陪伴她、支持她。可是在父亲去世之后,这颗宝珠无疑成为了束缚伊丽莎白的枷锁。

  「我觉得今后不会再有像Chaos哥哥一样愿意听从我愿望的人出现。要是事情变成那样,我就只能永远孤伶伶的留在这里,我已经受够了。」

  宝珠将她束缚在这个地方已经十余年了,会感到厌烦也是理所当然的。可是这毕竟是她父亲为了她所做的东西,要毫不犹豫地拜托Chaos将它破坏,对伊莉莎自来说实再是一件相当困难的事。

  可是,要是继续犹豫下去的话,就会错过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所以她决定——

  「拜托你了,帮我把宝珠破坏掉,让我从这个寂寞狭窄的世界中获得解放吧。」

  她将自己的心愿告诉Chaos。

  「明白了,交给我吧。」

  Chaos高举魔杖用尽浑身的力气往下一挥,宝珠上头先是出现龟裂,接着应声破碎的同时,宝珠的光芒也跟着消失,代表它失去了效力。这颗束缚住伊丽莎白的宝珠就这样结束了它的任务。

  伊丽莎白此时察觉到自己的身体出现变化,感觉身体从一股长年压抑住自己的东西中获得解放,她知道这一定是结界遭到破坏所造成的。

  「……这下子终于结束了……谢谢你,Chaoss哥哥。」

  ——啊啊,终于解脱了。长年以来的梦想终于实现,让她的内心因欢喜而雀跃不已。

  看来即使结界消失,灵魂也不是马上就得回到天上,因此伊丽莎白目前仍得以在这个世界维持原貌。最后她想确认一件事于是来到玄关前,站在大门前的她紧张地吞了口口水。本来在眼中看起来跟铁牢笼没两样,现在却变成一道极为普通的大门。走到这里,她心中仍怀有「要是无法走出去的话该怎么办」的不安情绪。

  伊丽莎白下定决心后打开大门,傍晚的橘红色斜阳照在她身上。她一边平举起手臂,一边一步一步地往前迈进。以往途中就会被看不见的结界给挡了下来,可是现在她却通行无阻。

  迈出的步伐来到十步的时候,伊丽莎白总算走到了屋外。

  「这就是外面的世界吗……」

  明明此处与她在窗边望出去的是相同地点,可是现在在她眼中看来,不知为何却是完全不同的景色。千言万语说不尽的感触交织在她心中。

  「……这样我就没有遗憾了,真的很谢谢你,Chaos哥哥。」

  伊丽莎白转身面对房屋,同时露出满脸笑容。

  「不知道该拿什么来答谢你……对了,我们最初相遇的那个房间隔壁是我爸爸的房间,里面的东西就给你吧。我爸爸是一名炼金术师,因此房内或许有一些你能派上用场的东西。」

  可是我不是炼金术师,也不清楚到底有哪些东西能派上用场呢——伊丽莎白露出苦笑向Chaos补上这一句。看到Chaos没有任何反应,伊丽莎白有点在意而抬头观察Chaos的表情,看到的是——

  「你真是温柔的人呢,Chaos哥哥。」

  他是唯一没有将伊丽莎白视为怪物的人,光是这点就不知道让她的内心获得了多少慰藉。看到他为自己伤心难过,让伊丽莎白相当痛苦,甚至开始后悔拜托这么温柔的人帮忙解放自己。

  但是.她的时间已经不多了,证据就是她的身体逐渐变为透明,手脚也开始消失。

  「Chaos哥哥,请不要露出那种悲伤的表情。多亏了你,我才能了无牵挂的离去。我希望你不要难过,用笑容送我离开好吗?」

  看到伊丽莎白拨弄着一头长发,露出有点伤脑筋的笑容,Chaos也以生硬的笑容做出回应。

  ——谢谢你,Chaos哥哥,能够与你相遇真是太好了——

  啪嚓啪嚓啪嚓——

  一连串的任务结束了。

  起因足在王都的冒险者公会接到名为「调查幽灵」的任务,任务内容是前往王都西边一处偏僻地方的房屋调查传说中的幽灵。虽然那里比我想象中的还要远,不过由于王都附近的魔物都较为弱小,要是不前往远处也遇不到适合我目前等级的魔物,于是我抱着顺道练功的打算前往日的地。

  在那里我遇见一名年约十岁,有一头粉桃色及肩短发的少女,她半透明的身体上穿着一袭破破烂烂的布衣,使我印象深刻。我一开始还以为她是魔物而保持警戒,不过看到地图画面的显示是绿色而非红色标记,因此我判断她是个NPC。而且,看来我保持警戒的态度让她感到非常害怕。

  她就是住在这间房屋内的幽灵,她与一般联想到幽灵的恐怖形象完全不同,怎么看都只是名可爱的少女。她说自己叫做伊丽莎白。

  我还以为遇到幽灵任务就算完成了,没想到却完全没有出现类似的迹象,或许这个任务还有什么地方必须要完成吧?于是我决定留下来。不过其实,遇见皮聘那个时候也是,年幼少女看到我不但不害怕还主动找我聊天,这一点让我相当高兴。伊丽莎白与我的对话从一个非常沉重的话题开始。她受到结界束缚,长久以来自己一个人住在这栋房屋内。虽然现在她对我展露笑容,不过我不时观察到她脸上露出一抹哀伤的神情。这里确实什么都没有,在我刚才找她的过程中,地图画面上只看到一个代表她的绿色标记而已。与热闹的王都相比,两者的差异可说是一目了然。

  我稍微能体谅她的心情,但这并不代表我们处境完全相同,因为至少我还有家人,不像她完全没有与他人交流的空间。可是我能理解那种无法进入朋友圈,只能孤单在外头眺望的感受。即使如此,我仍有机会改善这种状况,虽然至今仍没有开花结果,却不像她连机会都没有。这种痛苦的感受,肯定远超乎我能想象的地步吧。

  倘若她能将这些痛苦转化为对束缚她的结界和结界制造者的怨恨,或许心里会好过些。可是,这个结界束缚住她的同时却也保住了她的命。为了不想失去少女而做的结界,原来是她父亲的愿望。看到伊丽莎白提到父亲时脸上充满骄傲的神情,可以得知她根本一点也不恨父亲这样做。

  而且从她所说的话推断,可以得知她似乎因为身为幽灵而受到许多迫害。但是这名不幸的少女,心中却不愤怒也不憎恨,有的只是永无止尽的孤独。

  啪嚓啪嚓啪嚓——

  少女希望能与他人好好接触,即使遭受迫害,她仍渴望维持与他人之间的联系。她孤独到就连跟我这个不太会讲话的人聊天都能感到快乐,而且是真正打从心底感到快乐,证据就是她露出了令我不禁看呆的灿烂笑容。我想一直讲下去,让她感受到更多快乐。不过我这么做并非毫无目的,而是认为或许要使她心情好转,这个任务才算完成也不一定。

  能讲的差不多都告一段落时,任务确认画面上仍显示任务尚未完成。难道还需要拿到某个道具或是完成某件事才行吗?正当我如此心想,并准备暂时离开择日再来的时候——

  伊丽莎白说最后有一件事想拜托我帮忙。当她一说完,原本名为「调查幽灵」的任务名称发生变化,变成了「解放被囚禁的灵魂」——

  解放被囚禁的灵魂——我马上想到的是破坏包覆着这栋房屋的结界。也就是说,这个任务真正的目的,是要破坏结界让伊丽莎白升天。

  我胸口感到一阵刺痛,这种以不幸或悲剧为题材的任务并不罕见。老实讲,我在以往玩过的游戏中也过过类似的任务,当时虽然觉得有点可怜,可是不一会儿就能转换心情继续游戏,根本没放在心上。这种类似的任务可说是多如牛毛。

  可是现在,我心中却感到迷惘,犹豫这么做真的好吗?然而,我无法无视伊丽莎白的愿望,因此在举棋不定的状况下,我还是听了伊丽莎白希望我帮她什么事。

  啪嚓啪嚓啪嚓——

  她希望我破坏位于地下室的宝珠——这就是伊丽莎白的愿望。我摸了摸宝珠,发现它不是道具而是属于这栋建筑的一部分,因此别说是收进道具栏里,就连想要将它拿走都不可能。

  这颗宝珠恐怕就是那个让她得以留在这个世界的结界源头吧,代表只要破坏它就会让伊丽莎白——虽然我隐约猜到接下来会发生的事,但我还是问了伊丽莎白。她就是明白这颗宝珠的作用才会要我破坏它,希繁我能让她从封闭的世界中获得解放。

  她这句话使我终于下定决心要让她重获自由。宝珠在我用尽全力一挥之下破碎四散,束缚着一名少女的枷锁就这样轻易地遭到破坏。

  伊丽莎白终于获得解放,如愿走出屋外的她表情显得相当开朗,我的任务也顺利完成了,可说是皆大欢喜。可是,到底为什么,我会感到如此烦闷呢?

  她的一句话给了我这个疑问的答案。

  「Chaos哥哥,请不要露出那种悲伤的表情。全是多亏了你,我才能了无牵挂的离去。我希望你不要难过,用笑容送我离开好吗?」

  是这样啊,原来我是为她即将消失而感到悲伤啊。烦闷从心中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真相大白的感觉。

  还没有时间让我伤感,伊丽莎白便即将要离去了。至少最后面带笑容送她一程吧,这同时也是她最后一个愿望。

  啪嚓啪嚓啪嚓——

  伊丽莎白留下她身上那件破烂的布衣后消失无踪,我一个人呆站在原地好一会儿,之后决定前往那间位于二楼,她说是她父亲的房间瞧瞧。和一楼及地下室不同的地方是,房内似乎有定期被清扫而相当整齐,床上则放着一具白骨。

  桌旁立着一枝性能相当不错的魔杖,看来这就是这次任务的报酬。我心怀感激地收下后,忽然发现桌面上有一本书。我拿起它打开一看,由于里头的内容足以游戏内独特的语言所写,我当然看不懂,于是叫出缇弥丝请她替我朗读。

  那是一本记载着一名男子、一名父亲烦恼经历的日记。

  男子的妻子已不在人世,女儿是唯一仅存的亲人,可是她生来体弱多病,经常卧病在床。身为一名高强的炼金术师,男子用尽了各种知识和手段想治好他的女儿,结果仍无好转的迹象,这样下去她年纪轻轻就得命丧黄泉。

  男子咒骂天神,因为上天不只带走了他的妻子,现在就连女儿都不给她一条活路。已经走投无路的男子,理解到能依靠的只有自己的力量,开始采取一些疯狂的手段。

  他将目标着重于不死族,一种能让理应归天的肉体及灵魂改变外貌并继续留在世上的存在。男子心想这或许能用来拯救自己的女儿,于是着手研究这项禁忌之法。

  关于灵魂以及作为容器的肉体,男子已研究到一定的阶段,因此他能成功以人为手段制作出不死族。可是,问题在于灵魂劣化所造成的记忆丧失,就算最后真的成功让女儿以不死族复活于这个世界,他也不想看到一个连父亲都不认识,甚至会攻击父亲的女儿。

  他放弃将女儿变为不死族的念头,并开始思考如何防止灵魂劣化,最后产生的结果就是那个由宝珠形成的结界。结界成功地将灵魂留在这个世界,也顺利实体化得以碰触到物体。此时他的女儿已经命在旦夕,于是他马上启动结界,最终得以让女儿以灵体的形态滞留于世上。男子的愿望总算实现了——

  ——表面上看似如此,然而似乎是因为男子违反这个世界的真理,强行将灵魂关在结界内的影响,抑或是上天赐予他肆意玩弄灵魂的惩罚,到头来结界仍无法完全压抑住灵魂劣化。

  他的女儿受到一种一日之内历经生老病死,并日复一日持续下去的诅咒。事实上,我一开始遇见伊丽莎白的时候,她是个年约十岁的短发少女,刚才离别时她的外表却变成了年过二十的长发女性,可见这番记述的确是事实。

  这名父亲相当后悔,并再度咒骂起神,开始为了每日饱受生老病死折磨的女儿东奔西跑寻找解决之道。可是,似乎是之前为女儿废寝忘食苦心研究带来的后果,让他身体状况每况愈下,再也撑不下去了。

  从他身体状况越来越差以后,日记上的记述也越来越少,剩下的净是一连串咒骂神的言词。他大概是从不在女儿面前露出这些负面情绪,将这本日记当成他的发泄管道吧。

  这本日记的最后写着男子的迷惘。由于结界只能让一人份的灵魂留下,他当然没有打算要独自活在这个已经失去女儿的世界上,但他犹豫的是该不该亲自破坏结界让女儿陪自己离去。就算女儿已经死了,但这个举动无疑等同于自己这个父亲亲手杀了她。即使他是一名为了研究已不知玩弄多少生命的炼金术师,要他亲手杀了家人仍使他犹豫不决。

  最终,他选择留下女儿,离开了人世。

  真是一个充满绝望的故事啊。父亲为了女儿尽心尽力,女儿却渴望获得解放。要是伊丽莎白的父亲在死前选择将宝珠破坏,或许还有那么一点慰藉不是吗?

  啪嚓啪嚓啪嚓——

  ——以上就是这个任务的故事设定。不过是悲剧游戏中常见的一种任务,在多如繁星以不幸和悲剧收场的故事之中只算是冰山一角。

  既然这个游戏是能让多人游玩的MMORPG,为了其他接受相同任务的玩家,过一段时间伊丽莎白应该会再度复活才是。她与她的父亲不过是这个游戏中一个任务的登场人物,被系统设定好的NPC罢了。只是创立不到一个月的游戏中的人物而已。

  啪嚓啪嚓啪嚓——

  可是。

  啪嚓啪嚓啪嚓——

  为什么我无法压抑心中这股悲伤的感觉呢?难道我是那种看电影或小说会看到流泪,多愁善感又悲天悯人的人吗?

  是因为这个虚拟现实的世界太像现实世界,导致我太过投入了吗?又或者是我与伊丽莎白渡过的那段时光,增长了我心中的悲伤呢?

  啪嚓啪嚓啪嚓——

  我不断思考着,要拯救伊丽莎白有没有破坏宝珠以外的方法?要是我的职业是炼金术师,是不是就有其他办法能救她了?不过很可惜,实际上不破坏宝珠便无法完成任务,而身为一名魔导师的我也无法以其他手段来帮她。

  啪嚓啪嚓啪嚓——

  伊丽莎白确实脱离了结界的枷锁,可是真正束缚她的枷锁至今仍未解除。因为我不禁认为,只要这个游戏还存在一天,她就得受「游戏系统」这个枷锁限制,继续孤伶伶地待在这栋房屋内。她真的获得救赎了吗?我不断地、不断地扪心自问。

  啪嚓——啪嚓。

  我在伊丽莎白消失的地点挖了一个洞,将她父亲的骸骨从二楼拿到外头,连同她留下的这件破旧布衣一同埋进去,最后将我之前用的魔杖代替墓碑插进土中。

  我想起之前与巨鼹战斗时它们曾在地面挖洞这件事,才决定替他们建造这个坟墓。若非这个游戏自由度之高,恐怕我也无法办到吧。

  我这个举动说穿了没有任何意义,因为时间一到这个坟墓就会消失,伊丽莎白也会再度回到那栋房屋之中。因此这充其量只是种伤感,一种自我满足的仪式罢了。

  不过至少我认为——有一名像我这样傻的玩家在,也没关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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