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分析4 夏日的机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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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夏日的回忆,总是伴随着重大事件

  一并铭刻下来的」

  ——赤村崎葵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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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天的事可以明天再说。

  可今天的事只能今天去做。

  既然这样,今天一整天都糟透了。不论是天气,还是心情。

  令人不爽的闷热空气毫不费力地侵蚀正常生活,聊胜于无的微风逆抚神经。令人不愉快的夏天味道赶走春天,火辣辣地将人烤熟。我最讨厌夏天了。气温越往上升,心情就越糟糕。

  上完课一放学,我对周围看也不看,径直离开了教室。

  我今天也打算翘掉分析社的活动。我不知道和小照两个人在一起说什么好,也不希望在这种心情沉重的日子里再添疲倦。

  我紧紧地抿着嘴,尽可能不去在意这鬼天气,离开校舍,准备回家。

  火辣的阳光让我每走一步都热汗直淌,十分烦躁,这时,忽然有人从身后喊了我的名字。

  那个人焦急地追上了我。是小末。

  「等等!」

  她肩上挎着感觉很轻的书包,头上仍旧戴着那顶白网球帽,拼命地朝我跑来。她的球拍和运动鞋似乎留在了活动室里。

  「我也一起回去」

  「一起?你还有社团活动吧」

  「有是有……延后就可以了」

  她叹了口气,又跑了起来。小末自然而然地走到我身边,和我一样埋头向前走。

  「被骂可别找我哦。你们顾问老师很可怕吧」

  「要是被骂,也没办法啦」

  不想被骂,希望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她没有这种想法。

  这是小末古怪之处,也是她的优点。可是,可是啊。

  「那你就别做这种自己找骂的事情啊。有话要说的话以后有的是机会,没关系吧」

  「嗯。不过,我想去今天道歉」

  说得真够直接。

  虽然用逻辑很难解释,但我很清楚她想说什么。

  「我也不愿意自己找骂啊。可是,这件事是我拜托你的…………只有我不被骂,感觉不公平啦」

  你这是哪门子的公平精神,有够脱线。

  光是一起痛苦,也解决不了问题吧。

  「对不起,我果然太粗神经了。竟然要你去见她」

  「没关系,这没什么」

  我很清楚,小末不需要细致的支持,以她的性格,在这种时候定会再次向前一步。

  「我去过了哦。到了医院的前厅」

  「咦!?然后呢!?」

  让你白期待了,真对不起,可是。

  「然后,我没有继续往里走,没有去探望」

  「啊…………是么」

  她的样子就如同彰显她不会撒谎的性格,非常失落。

  虽然只是用谎言来搪塞称不上温柔,但我觉得,还是能够稍微装装样子比较好。真是个笨拙的家伙。

  「最近,小照来找过我。她平时疯言疯语的,可那一次表情特别认真。她低头拜托我,让我告诉她你的事情」

  「这样啊」

  「她既然会来找我,也就表示她从你或者十美乃那里听说了吧。我……是事故目击者的事」

  「或许吧」

  事故。

  虽然小末是这么说的,但我不知道这种表述是否正确。

  「我,说了。全都说了」

  「是么」

  「我擅自做主,非常抱歉。可是……」

  可是——我觉得那样不公平。

  小末的诚实就像沙漏。既无法阻止,也无法干涉。一旦启动,在里面的东西倒完为止,是不会停的。

  「那个时候,我碰巧看到了那一幕,现在都历历在目。婶婶从玄关跌跌撞撞地冲出去,摔倒在马路上,逐渐接近的车头发出强烈的白光,照在她身上」

  车子正面撞了上去。

  她全身受到强烈撞击。

  被撞飞好几米。

  然后,头撞在了柏油路面上。

  「手里拿着菜刀,浑身是血的你跟着出来……」

  造成那起重大事故的原因,不是别人,就是我。

  「你为什么拿着菜刀去追婶婶,我并不知情。我甚至觉得,是哪里弄错了,是我看错了」

  ——十希男,你为什么要杀婶婶?

  她就像在这样问我。

  「呐……」

  真厉害。

  亏你自发地往这种麻烦的话题里钻。

  感动得我都要落泪了。

  「可你并没有被警察抓走」

  「因为老爸为我隐瞒了,你也为我隐瞒了」

  「可是,我不认为你想拿刀捅人哦?你不是不能回家吧……都过去两年了,叔叔也不会怪你的」

  「我已经决定在高中毕业之前住在爷爷家了」

  「然后呢?高中毕业之后就离开这里,再也不跟家人见面么?」

  「唔………………」

  「…………对不起」

  小末无法泰然地撒谎,所以说出来的话才会是这个样子。其实大家的想法都是一样的。

  我离开那个家的原因,并不仅仅是因为待不下去。

  这是我跟家人一起商量之后,做出的郑重决定。

  「听说婶婶的病情……后遗症很严重,精神很容易错乱」

  「错乱?」

  「她能够记东西,也能够好好保存记忆。可是,却没办法顺利的提取记忆。在哪里做过什么,她都很模糊,有时能想起来,有时想不起来」

  「有时想不起来……」

  「只要有诱因,就能轻易地想起来。反过来说,如果没有诱因,可能就很容易忘记。讨厌的事,难过的事。还有你离开家门的事」

  是这样。

  还有这种事。

  「是么」

  「是的」

  哦。那么这个话题到此结束。

  我稍稍加快步伐,暑热重返我的意识。风停了,柏油路上的反光令我烦躁不堪,心情越来越糟糕了。

  「十希男……你不知不觉变声了」

  「有么?」

  「嗯,有点变低沉了。说话的方式似乎也变了」

  「变了变了,你只会说这个啊」

  「变了啊,十希男你。以前你更喜欢恶作剧的。最近却基本很沉稳」

  「是么」

  ……是么?我感觉闹得挺欢的啊……不过我觉得,我没让小末看到过我那个样子。

  「瞧吧,你果然变了。要在以前,你肯定立刻就反驳了。你现在那么沉默,稳重。所以你跟小照那种爱说话的家伙混在了一起」

  多谢你清清楚楚的分析。

  「我不明白了。你不肯告诉我真正发生了什么。我看到的,只有婶婶奔上马路的身影」

  「这不是什么值得专程去说的事情」

  「我都专程让你说了」

  「唔……」

  「对不起……我只会道歉呢。不过,我毕竟是这样的性格。我没办法不去管那种想不通的事情。我也跟你一样,两年间什么也做不了」

  够了。

  沉重的话题还是打住吧。

  「好热啊」

  「诶?啊,嗯」

  小末似乎没有那么怕太阳。是因为戴着帽子?

  「你也……你也总是戴着帽子啊。有那么爱不释手么?」

  白网球帽。

  我觉得我这话题转移得太露骨了,可小末没有在意,接着说道。

  「什么啊,你忘了啊。是你告诉我的吧」

  「我?不会吧,什么时候」

  「初一吧」

  没印象。

  我都不知道我是真不记得,还是单纯的想不起来。

  「我以前害怕失误被人看到,对无法取胜的自己感到羞耻,说过想要放弃网球……但你推荐我戴上帽子」

  「我?为什么」

  「你说,把脸藏起来就行了。要是觉得羞耻,别让人看到就可以了」

  「藏起来……」

  「没必要全部露出来。如果有不想被看到的地方……如果这样会动摇勇气,那就耍点小花招,对它视而不见。撒上一点小慌,也能让事情看得像真的一样。多亏了帽子,多亏了你,我才能变得比真正的我更加坚强一些」

  藏起来就好。

  沉下去就好。

  沉到所有人都无法看到的水面之下。

  可是,这真的是我想要的么。

  「我不是鼓不起勇气。我都到医院去了」

  「既然如此!」

  「可是,我不知道后面该怎么办」

  「诶…………?」

  「我见了她之后,该怎么办呢?」

  「怎么办……」

  「我该说什么,该做什么,才能得到惩罚呢」

  耀眼的太阳。朝气蓬勃的阳光。万里无云的天空。

  夏日表层的整备工作,开始稳步进行。

  将冒汗一般的心声掩盖下去。

  抛下水面之下的真相。

  ***

  朵朵白云维持着形状,慢悠悠地,不露声色地在空中漂浮。

  我讨厌夏天。脑中净会浮现出不愿想起的事情。喉咙里净被不想说的话塞满。

  小末一次又一次地对我说我变了,可这个世上没有东西是永恒不变的。搞出那么大的事情,我怎么可能无动于衷。

  从昨天跟小末说过话之后,倦怠的感觉就无法消除。我明明没有硬是把沉没在黑暗中的东西刻意地指出来。不想挖掘回忆的,明明是我才对。

  「你好,十希男君」

  这个声音,让外界的杂音回到了我的耳朵。

  「……三雫同学?」

  我被她叫到名字,头脑回到现实中来。现在是出勤日的中午,很显然,我正坐在医院前面的长椅上。

  讨人厌的噪音从马路上断断续续地传过来。听到的全都是杂音。我现在难受得要死,真不希望带着这种心情跟三雫同学见面。

  「你无故旷课了呢。今天是出勤日哦。这样可不行啊」

  「……这么说的话,你为什么又在这种时间出现在这里呢」

  「也对,彼此彼此吧。我这个旷课的人,可以和你这个旷课的人坐一起么?」

  这长椅是医院的,我没有资格拒绝。

  三雫同学在我身旁坐下,什么都没做,只是静静地坐着。她为了遮住从枝叶中投下的光,将手放在额头上,完全不看我这边。

  「呼……今天真热啊。我受不了阳光啊」

  气温并没有她说的那么高。虽然阳光确实很强,但没有强到让人出汗的程度。因为几乎没有风,所以稍稍感觉有些热,这我倒是能够理解。可是坐在身旁的她,脸上没有一丝汗水,却在用手给自己脸上扇风。

  「啊,十希男君。你要不要喝点凉的东西?自售机就在那边,我请你喝罐装果汁吧。或者是,去咖啡厅更好么?」

  「……有什么事?」

  「也没那么郑重,只是如果可以,我想和你说说话」

  「能不能以后再说。我现在……没那个心情」

  「要是延后就麻烦了。毕竟机会难得」

  机会难得?什么意思?

  「按照约定,我来帮忙了。因为你看上去心情很复杂」

  帮忙?我拜托过这种事情么?没印象。

  柔和的笑容,娴静的举止。在精神上充满从容地成熟感觉,让我不禁想要靠近。

  「你在这种地方在做什么?你在这里,在烦恼什么?」

  「我没什么烦恼」

  「那又是什么?」

  「只是……在后悔」

  「后悔?在后悔什么?」

  你应该知道吧。当时,我在聊天室里受了你不小的帮助。你不让我自己说出来就不甘心么。

  「当然是伤人的事」

  「具体是指哪件事?」

  「…………」

  「你承认罪过并自责,却说不出自己做了什么呢。这样会对你身边的人造成混乱的哦」

  「因为这不是对别人说的事情」

  「可你察觉到,自己一个人根本无能为力,不是么?」

  「……那我该怎么办啊」

  「别那么生气」

  「才没生气」

  「请冷静一点,十希男君。我不擅长跟别人相互怒吼」

  三雫同学的声音非常平静,里面却掺入了仿佛很深邃很可怕的东西。仿佛在对我说,闭嘴,听人说话。

  「三雫同学……感觉,你在生气?」

  「我没生气。你不找我谈也好,突然无故翘课也好,让小照担心也好,我都一丁点也不生气」

  「唔……」

  「另外,末藏同学不知为什么似乎早退了,对此我也没什么想法」

  我似乎在不知不觉间,给很多人添了麻烦。竟然让三雫同学生气,我究竟在干什么啊。

  我闭上嘴,泄去脖子上力量,垂下脸认错,然后,她再次开口

  「十希男君。我来举个例子吧。假设你是个很喜欢打棒球的男孩,你今天也想开开心心地打棒球,可天公不作美,外面下了雨。你很无奈,在家中进行挥棒练习。在房间里,有只你妈妈很珍惜的花瓶。你挥棒的时候差点把花瓶给弄坏了。然后,妈妈出现了,骂了你,告诫你在房间里挥棒很危险。那么下面,被骂的你会怎么做?」

  「……等雨停」

  「回答得很好。没错,等雨停下来就好。答应妈妈不在室内乱来就可以了。这样就不需要一直为打破花瓶而后悔,也不需要被负罪感一直折磨下去了」

  被弄坏的花瓶。

  空挥的球棒。

  她在比喻什么,我渐渐明白了。

  「那么再举个例子。在刚才故事的一半,你在妈妈制止之前不小心打碎了花瓶。再说一次,那只花瓶对妈妈非常重要。失去了花瓶的妈妈悲痛欲绝。你发自内心的感到后悔。可是,失去的花瓶永远也回不来了。你没有钱,不能买更好的花瓶送给妈妈。那么下面,不孝的你会怎么做?」

  怎么做?

  这种事,束手无策。

  「坏掉的花瓶无法复原。束手无策」

  「因为束手无策,所以想要逃避所有人的视线,突然不去上学。这就是你的做法么?对了解情况的青梅竹马,对关心你的死党什么也不说,让她们无止尽地为你担心」

  她的口气毫不留情,声音里充满了烦躁,不知不觉间变得尖锐。

  「你想说什么啊。举这些某明其妙的例子干什么」

  「那么就不举例子了,回来说说现实吧。十希男君,我想问问你,你对你母亲那起事故是怎么看的?你有没有试着去想过?」

  我感觉她说话完全不在点子上。这种事,就算去想也无济于事。

  「听十美乃说,她当时的记忆一直是混乱的。毕竟为了不让她回想起来,十美乃在拼命地照顾她呢。连事故本身都不记得,对我自然不会有什么想法。就算想起儿子……不出一会儿也会失去兴趣的」

  回忆总有一天会尘封起来。

  她能够记东西,也能够好好保存记忆。可是,却没办法顺利的提取记忆。在哪里做过什么。就连我的事,她也会立刻忘记。

  「你在撒谎。如果你对母亲真的没有任何想法,你又岂会被过去所束缚」

  「我才没有被过去束缚」

  「你又在撒谎。如果你不在意过去,你现在应该就不会在这个地方」

  可能性被一个个击破。逃脱的去路被一条条封死。只留下通向真相的门。

  「十希男君。我再问你一次。你的母亲,是怎么看你的?对方的想法,绝不是能够轻易明白的。在伤害对方之后一直不去见对方,就更是如此了。你可能只是在自顾自地害怕。你不能凭着自己主观的感受来断定别人的感情」

  「……你想说什么」

  「并不是我想对你说什么。不过,我只是觉得,你可能把某人说过的话给听漏了」

  「我,怎么了……?」

  「答案不会马上得出来吧。她可能没有在乎你想要的结果,可能让你心烦意乱,可能让你非常不安,可是,她却一直静静地朝你伸出着援手。对方没有死。你没有杀任何人。我并不能保证未来一定是美好的。可是,我能够确信,你一定会得到原谅。所以,请不要再责备自己了。请不要再想着去伤害自己了」

  她要说的话,我自己一丁点都不明白。她说得就好像她知道一切答案一样,于是我拼命地探寻其中的含义。

  一辈子都对伤害过别人的事情感到后悔,这样的生活方式,她深有体会,可以说了若指掌。

  「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要说这样的话……」

  什么叫一定会得到原谅。

  我完全不那么想。

  「我并不能完全保证。可也并不是毫无根据」

  她,毫不迟疑地回答了我的提问

  「你不去上学,跑到这里来,为什么?你觉得,动作不快一点,住院检查就要结束了,对么?你害怕直接到家里去,可你又想要改变现状,所以才想这么做,对么?」

  通向答案的提示,就隐藏在极为单纯的提问中。

  「你无法从这里继续往前走,是因为你担心会进一步破坏,对么?你其实也知道,还可以修正,还可以挽回,对么?」

  没有映在我眼中的心声,被她的语言照亮了。

  我的体温升高。涌上来的感情在眼睛里积蓄。

  「差不多注意到了吧?你听漏的是什么,你未能说出的是什么…………你,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我。

  我真正想要的。

  「坏掉的花瓶无法复原。可是,却没有那么多永不对话的母子。你知道是为什么么?弄坏了母亲珍惜的花瓶,孩子先必须要做的是什么?」

  听到这里,我感觉我稍稍明白了她想说的话。感觉明白了她想让我去做的事情。

  没用的。已经太晚了。现在才悔改,已经太迟了。

  这样,实在太自私了啊。

  「可是……」

  「真是的。你还在犹豫么。我不会再说什么了。我……我,就说到这里。后面的由你去做」

  就到这里。

  就指出那扇门。

  之后,要进去的是。

  「说起来,十希男君。你知道是哪间么?是四一五号病房」

  「为什么……连这种事……都知道……」

  「这很基本啦——开玩笑的。好了,站起来。要加油哦」

  ***

  我进入医院里面,走过空调温度调得更低的过道,然后找到了她告诉我的那间病房。我一边不让自己忘记,「四一五号、四一五号」地念着,一边走过医院的走廊。

  苦闷的感情随我的脚步不断加重,,没过多久,我发现了我要找的病房。

  「找到了……」

  四一五号病房。病房前的名牌上写着我妈妈的名字。

  我不等手的颤抖平息下来,打开了病房的门。

  妈妈的病房不是独间。按理说,里面应该还有其他住院患者,然而这个时候,房间整体特别安静,我想,莫非这里一个人也没有?莫非三雫同学得到的情报有误?我不知妈妈在被隔帘挡住的六张床中的哪一张。

  因为医院里独有的静谧气氛,我的心情被硬是压抑下去。已经不在这里了么?名牌上真的是妈妈的名字么?回去确认一下吧。正当我这么想的时候。

  「……有谁在么?」

  我还以为我的心脏要跳出来了。纵然阔别两年,我也不可能听错这个声音。

  「护士小姐?亲爱的?」

  错不了。

  我认识这个声音。

  可是,我该怎么办?我该如何回答?我不知道。我,我该告诉她我是谁?

  「谁?」

  「啊……」

  竟然不说话,真是太可耻了。我,究竟是来这里干什么的。

  「你是来探病的?」

  「啊,是……是的……」

  「很可惜,这个房间的大伙都去做检查了」

  「是……这样么……」

  不知她听到我丧气的声音作何感想,只听到她在里头拍了下手。

  「呐!那么在等人的这段时间,能不能和我说说话?过来过来,这边有椅子吧?坐下来坐下来!」

  她催促我坐下。

  还没有发现么……?是因为我的声音变了?要是没发现,那就保持这样吧,想不起来也没关系。

  可是说真的,我,害怕坐在她身旁。

  「唔,帘子,手,够不到……」

  她躺着去伸手,但似乎够不到隔帘。

  「那、那个。帘子能不能就维持这样?」

  「哎呀?我倒是无所谓……」

  我搜寻记忆。我的妈妈是这样的人么?我觉得,我记忆中的妈妈,不是会让不明身份的男人坐在自己旁边,然后谈天说地的那种人。我所认识的妈妈,究竟上哪儿去了呢——我不禁冒出这样的感想。

  妈妈好像在关照我,向我提问。你在哪里上学?成绩怎么样?我看着浅茶色的窗帘,随随便便地应付。

  在没有重点的对话中,我了解到妈妈现在很有活力。这次住院并不是因为身体突然恶化,只是需要花时间进行检查。

  太好了,妈妈现在过得很健康。已经没事了。就算没有我,就算忘记我,只要妈妈能活得快乐,我就没什么可担心的了。

  对啊,就是这样啊。足够了。这样就可以了。我可以回去了。三雫同学,我的判断正确么?

  「真是的,十希男君没什么精神呢。有好好吃饭么?」

  「是……啊,不,最近不怎么好」

  「怎么了?生病了么?」

  「并不是那样的。我没食欲,而且做饭也很麻烦」

  「妈妈不给你做么?」

  「妈妈她……」

  「是个坏妈妈呢」

  「不是的!不是那样的……」

  怎么会这样。我要怎么掩饰过去。

  「没有。我,没有妈妈」

  「啊……对不起,问了不好的事情呢。真可怜」

  「并不,可怜」

  我并不可怜。我根本没有得到同情的资格。因为,我不是受害者,而是加害者。不是别人的错,都是我咎由自取。

  「都怪我……太愚蠢了」

  「怎么这么说」

  我自责。我扪心自问。是谁的错?是我的错。这种事我心知肚明。

  「她流了好多血,我什么都不明白,我好害怕,好害怕,然后逃走了,一直不敢去面对她」

  某种比重力更加强大的东西拽着我的脑袋,让我自然而然地垂下头。我,就算隔着帘子,也不敢去正视自己的妈妈。都到这个时候了,我却还是那么窝囊。

  「是么……你把妈妈给……一定很难过吧」

  「……我觉得,难过的不是我,而是妈妈」

  我仿佛陷入泥潭之中,手脚出奇的重,没法顺畅呼吸,越是挣扎就会陷得越厉害。明明只要不去挣扎,就能静静地沉下去了。

  「是啊。我想妈妈也会很难过吧。一直折磨着自己的孩子,死也死不彻底」

  听到如同突然袭击的话语,我把脸抬了起来。

  隔帘那头的她,现在是怎样的表情?我感觉我能想象得出来。

  「你的妈妈已经过世了吧。所以你没办法向任何人道歉,一直都非常难过吧」

  啊——

  我一直以来苦苦寻找的答案,被她瞬间看穿了。

  这个人比任何人都理解我。

  因为,这个人是。

  啊。啊。

  水面之下,透进了光。

  我那漆黑的盒子里,垂下了一缕纯白的线。

  对啊。对啊。我,我是那么的难过。

  「好,我知道了!那就这么办吧。现在,由我来做你妈妈吧!」

  「咦……?」

  拜托了。

  把我,从这里拉上去。

  「来,喊我妈妈吧」

  对着正露出天底下最温柔的微笑的这个人,我

  「——妈妈」

  下雨了。在明亮得让我不禁想去闭上眼睛的光芒中,下起了白灿灿的光之雨。

  「妈妈」

  「嗯」

  「妈妈」

  「我在听哦」

  我发出渐渐崩溃的声音,做着渐渐将我环绕的梦,平静的涟漪在我的世界中不停地扩散。

  「妈妈。对不起。对不起」

  我声泪俱下,一次又一次,重复着重复着,说着对不起。在帘子的那一头,她用一句话,回答了已经说不出别的话来的我。

  我感觉到,从那头传来的,正是我一直忽略的话语。

  ***

  日已西斜。

  我离开医院,想给三雫同学道声谢,可已经不见她的踪影。

  可取而代之,那里有一只神秘生物。

  那是一只从嘴里流着血,搞不清楚是僵尸还是妖怪的谜样怪物的面具。是派对上用的小道具。这里是医院门口,今天不是万圣节,却有人弄成这种白痴的打扮。弱不禁风的纤瘦身体,还有我们学校的制服。

  隔着面具,传来了模糊的声音。

  「噶嗷!」

  ……这货究竟想干嘛。我完全猜不到。

  「你在搞什么,小照」

  「露馅了么…………可爱么?」

  「要是面具取了就可爱了」

  小照老实取下了面具。

  面具之下,果然有那顶熟悉的针织帽。

  这大夏天的,竟然戴上针织帽又戴面具,或许是被热坏了,小照脸上全是汗。错不了,这货肯定是笨蛋。

  「觉得不自然么?」

  「那还用说啊。你满头大汗哦」

  「不是说这个。我是说,三雫在我前面找到你这件事。知道这所医院的位置的,是我。玩『游戏』时赶过来的,是我…………可今天,三雫先来了」

  「啊,经你这么一说,确实是的。为什么?」

  「我觉得,应该把耍帅的场面让给三雫」

  「很帅哦,三雫同学」

  小照的嘴唇扭得奇形怪状,表示不满。换你来耍帅也没什么不可以吧。

  「……抱歉,我撒谎了。其实我逃走了。我注意到你在这里,可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于是逃走了」

  「这样啊」

  「…………失望了?」

  「并没有」

  「没有被你期待,这样也好落寞啊」

  怎么办?

  「加茂十希君」

  「怎么」

  「小末有没有死缠着你,要你给她惩罚」

  「别用这种饱含恶意的表述来损害我的尊严」

  你要是不好好听人说话,就别把话题拿出来啊,受不了你。

  「如果可以,我想代替你来做的……可是,给别人惩罚不是我的兴趣哦」

  「或许吧」

  「所以我给了替代的东西。那是我能给的东西」

  「你给了什么?」

  「我可以来一次,瞎扯淡的分析么?」

  瞎扯淡。

  小照是头一次这么评价自己的分析。

  莫非她是说,她接下来说的话可能会很随便——?

  小照缓缓地——一摘下帽子,开始讲起来。

  「威廉……将水面之下的本质,定义为美」

  …………小照…………?

  「可是,仅凭审美观去观察世界这种……超尘脱俗的事情,我办不到。我要是在人心的最底层,看到了狂涌的黑暗……我不想只满足于那些美的感想就结束观察。要是发现了深邃的黑暗,在我找出白色的缎带之前是不想放弃的」

  这究竟——是谁的台词。

  威廉是能够发现水下之美的人。

  三雫为我在黑暗之中指出了门所在的方向。

  小照,你究竟想做什么?

  「来吧,开始分析吧。这里发生的事情,我不会跟任何人说的,我只会去分析。十美乃也对事情不太清楚,小末的情报感觉又不可靠,你也不会对我吐露只言片语」

  「发生的事情……你不是找小末问过了么?」

  「你的母亲遭遇了事故。你当时正拿着菜刀追赶母亲。我问到的只有这些」

  是么。她应该只有这些情报。

  「所以我来分析看看吧。不,可能称之为想象要更加准确」

  想象。

  并不确信。

  可是小照没有停下来。

  「最先想到的,自然是十美乃所说的,你当时的行动,可能是准备用菜刀去刺母亲。然而,我完全没有听到刺伤的事情。话说,那起事件是当作交通事故处理的吧?似乎没有检查到刀伤。这也就是说,你的母亲并不是直接被你弄伤的。可这就怪了。你当时浑身是血吧?没有被刺的母亲流了血?这怎么可能呢」

  分析。

  把头扎进去。

  注视水面之下。

  小照会这样来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那么,你当时拿刀对着你母亲以外的人了么?不,说到底,你就没有刺谁,没有砍谁。简直太奇怪了」

  小照不准备朝我这边看,也不准备说服我。她对自己的分析,真的没有信心。

  这些分析或许是错的。可万一对了,光可能就会透下来。正因为知道这一点,小照现在才会鼓起勇气,讲出自己的分析。

  「你手里只要有菜刀,行动果断,你母亲根本没机会逃得了。应该还发生了什么其他的事。令你母亲受到惊吓,不由自主地想要逃出家门的什么事情……」

  让妈妈想逃出家门的事情。

  我一直后悔的事情。

  「根据这个答案,这起事件将呈现出另一个面貌。小末以为你砍了你的母亲,所以很长时间没办法跟你说话。在公开层面,目光只聚焦在了交通事故的部分,所以事件被当成了一起单纯的意外进行处理。可是,光是这样,还是有太多不合理的地方。我感觉事故的背后,还隐藏着别的答案」

  别的答案。

  小照眼中的,我的过去。

  「那么,那究竟是什么呢?是什么让你母亲往车子前面冲的?我得到了很多提示。第一,你拿着刀却没有用刀伤害别人。没人被刺你却满身是血,很好笑呢。第二,你母亲看到你的样子吓得半死,场面带来的冲击足以令她冲上车行道。第三,你现在非常讨厌夏季的活动。在某一刻,你对夏天的印象转遍了。恐怕那就是在两年前。你因为交通事故,变得讨厌夏天的活动。第四,小末的描述中有这样一句话。『逐渐接近的车头发出强烈的白光』……车灯开着,也就表示场景是晚上」

  ——提示太多了。

  这所有的一切,都将成为小照的分析对象。

  小照凑集七零八落的要素,编织出答案。

  「有了这四个提示,我建立了一个推测。在日本,夜晚进行的传统夏季活动,排除掉放烟花的话答案并没有那么多。可以正常地吓人,拿着类似刀具的东西,还浑身是血的节目,那就是……」

  说到这里,小照再度戴上了帽子,还戴上了拿在手中的面具,傻不拉几地叫起来。

  「噶嗷!」

  距离万圣节还有好久。

  既然如此,这个面具所适合的活动,只有一个了。

  「…………怎么样?」

  「不可爱」

  怪物扬起右手,拳头砸在了我的胸口。

  我感觉到,她的拳头好像在微微颤抖。

  「我的这些话,是不是说对了呢」

  「可能吧」

  我看出小照突然丧失力量。

  是啊,是会变成这样呢。

  「你一直隐瞒的,就是这种无聊的事情?被一直忽视的,就是这种琐碎的真相?」

  「……可能吧」

  怪物扬起一只手,再次无力地摁在我的胸口。

  「为什么打我」

  「因为你是笨蛋」

  「为什么哭起来了啊」

  「因为你是笨蛋!」

  大夏天的头上还戴那么多东西,一定热坏了吧。我慢慢地拉起她的面具,连同绒线帽一起摘了下来。小照连忙抢过帽子,戴在头上,深深地遮住眼睛。

  这顶帽子,可不是让你闭上眼睛的啊。

  「戴这个很热吧」

  「没什么。取了帽子我的脸也清爽不起来。就别管我了」

  你觉得没问题的话,我也不会多说什么。

  「呐,加茂十希君」

  「怎么了,小照妹妹」

  「还有件事我很在意,我可以说说么?」

  「其实我非常不愿意,但你还是说吧」

  「那我就不客气了」

  小照稍稍做了下深呼吸,让心情稳定下来之后,再次开始分析。

  「不觉得奇怪么。你的母亲为什么冲到了马路上?」

  「…………啥?」

  「要是一出家门就是马路倒能够理解,可实际上却不是的。你家门前首先是人行道,不翻越护栏是到不了马路上的吧。就算再怎么混乱,也不可能忘记路的。她如果是情急之下想要逃跑,会硬是翻越护栏冲上车道?这不可能。如果没有明确的目的,没有前进的方向,应该不会直接朝车道中间冲的。没错,你母亲当时是有目的的。她有理由要越过车道」

  小照的声音越来越热。

  「她真的是想要逃离你么?她看到你刺伤了什么人么?因为你这个人充满攻击性,所以害怕你会袭击她?不对。不是这样的。这根本就不对。真相是更加温柔的。她一回到家,看到孩子浑身是血哦?就算吓得再厉害,母亲的行动原理也是唯一的。你家门前究竟有什么?家,人行道,车道,人行道……只要穿过去,三分钟就能到的地方,究竟建着什么?」

  透下来了。

  一缕缕光芒,朝着水面之下,笔直地。

  照亮内面。照亮生命。

  「她不是想要逃离你,而是想要救你。她肯定误以为你在流血,根本不会认为你伤害了其他人。我……我个人,是这么分析的」

  小照断定。

  小照坚信。

  通过这些,我也能分析出,你真的是个好女孩。

  「还能够……这么去想啊……」

  「嗯。我觉得,那可能是彼此之间的一场误会」

  小照撒娇似的把身体向我靠过来。我感觉这是猫的习性,可现在我还是什么也别说了。

  我希望更多的,更多的

  让小照的温柔

  让小照那,为漆黑一片的舞台剧拉上纯白帷幕的勇气

  让小照那,用笔直的光明为我照亮漆黑夜路的坚强

  滋润我。

  不过啊,你能不能别浑身是汗的往人家身上抱。我不是害羞,真的热死了。

  「误会,是么,是误会么」

  「是啊。竟然让女性误会,你可真是造孽啊,加茂十希君」

  「是这样啊…………咦?你刚才说啥?」

  「嗯?」

  我看漏了什么地方,这个地方让我怎么也放心不下啊。

  女性……误会……造孽……?

  「这句话我在哪儿听过哦……『让女性误会可是造孽』……?」

  这话不是听到的,而是看到的。当我想起这件事的时候,小照已经全速冲刺地逃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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