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卷 终章

  春亮不由自主心想,气氛还真像是祭典过后呢。虽然也觉得这样太轻佻了。

  「大家注意~快点收拾吧,收拾。不分工合作的话会收拾不完喔~」

  这道悠悠哉哉的声音也是原因之一吧。现在拍明正向研究室长国的部下们下达指示,态度轻快到让人觉得他如果拿着发号施令用的笛子,肯定会「哔哔哔」地吹个不停吧。穿着医师袍的研究员们主要负责用不知是绳索还是带子的特殊捆绑道具,绑起倒在四处的骑士们。虽然「骑士领化」一度发动,但似乎成功赶在长枪发挥效果,让晕厥的他们醒来之前就取消掉了。思及身为持有者的领主已经获得完美的庇护效果,时机真的很惊险,可说是奇迹似地赶上吧。

  也可以看见那个人高马大的(叫作高杉吗?)研究员边被发出阴沉笑声的女上司鞭打着(不知为何一脸很开心),一边将绑起的骑士们运到某处。他们还开来了护送车吗?还是说——毕竟他们曾在万花筒中设置过研究室,就算再有类似的道具也不足为奇。

  是因为持有者死亡了吧,「银胄骑士团」也都停止动作,倒在地上。当然这些盔甲也被研究室长国搬往其他地方。是打算回收后,作为研究对象吧。总觉得这像是坐收渔翁之利,或是趁火打劫,但现在他也没有力气抱怨。

  (哎呀呀……)

  瘫坐着的春亮眼前,是长枪的残骸。有切碎成好几十块碎片的握柄残骸,以及拔出地面后,再被切碎的枪尖残骸。当然他们也没有放过插在领主轮椅上的第二把长枪,同时一并破坏掉了。

  想当然,是借用了此叶他们的力量才能办到。破坏了可说是一切元凶的这把「十字军的建国旗枪」后,春亮不由得感慨甚深,好一会儿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它看。回过神时,发现虎彻他们也变回了人型,还发生了以下这段对话:

  「终于结束了呢……」「嗯,但你可别误会了。这次是特例,不才还没有承认你是主人——」「慢着,虎彻!在张开双脚站着说那种话之前,先穿衣服啦——!不……不检点阻绝措施(男生篇)!」「此……此叶你才是!两个人都快去穿衣服啦!」不知怎地,他感到非常怀念。

  回想起来后,春亮边笑着边环顾四周。

  终于穿上衣服的此叶与虎彻正和「呼耶」地缩着脖子的蓝子说话。彼此正在自我介绍吧。

  锥霞一脸茫然,和春亮一样呆坐在地。不知怎地,目光一迳朝向自己的脚边。

  然后——是察觉到事情已经结束了吧,或者只是凑巧,原先分散在校内各处的其他人也慢慢出现在操场上。

  理事长无力地垂着手臂,甚至还拖着脚,难得地摘下了防毒面具。身旁是背着铳音的渐音。「呿~已经结束了吗~?真无聊耶~」本来还频频踩着「银胄骑士团」的可可萝一看见理事长他们,便小声呻吟道:「呜!完了。」可能她违反了什么命令吧。

  接着也看见从其他校舍之间,潘德拉刚带着莉可和葛兰欧莉走了出来。他像在做暖身操般转着手臂,但察觉到这边的视线后,咧嘴露出阳光的笑容——当然是针对黑绘。黑绘只是耸了耸肩,脸上露出无奈的微笑。春亮不清楚她内心真正的想法。

  最后吵吵闹闹出现的一群人是刚才在顶楼的莎弗兰缇他们——莎弗兰缇、涡奈和泰造都大力挥着手。白穗和千早看来一副很想快点回家的样子。伍铃笑容满面。是一如往常的他们。

  菲雅眯起双眼,注视着聚集在操场的大家。

  表情非常平静,带着像是想将某些事物深深烙印在眼底般——这种不可思议的真挚。

  *

  可以看见校舍框起的四角形天空。也只看得见这些。

  「被打败了呢……」

  「……嗯。」

  「师团长果然是师团长……呢……」

  「……嗯。」

  好弱好弱好弱好弱好弱。铭刻在心底的事实。

  老实说,切子心想着:「果然。」甚至……感到安心。

  不过是得到了一把武器,软弱的自己不可能就会变强。

  对她来说,强大——就是幸福。不变强,就无法幸福。

  如果只是得到一把武器就能得到幸福……那就会变成,自己至今的人生究竟算什么?

  所以,或许这样子就好了吧。

  切子仰躺在地,漫不经心地抚摸自己的肚子。伤痕累累的,腹部。有战斗后受的伤,也有早在决定战斗之前——孩提时受的伤。

  同样都是软弱的证明。是太过软弱的自己的罪。理所当然的,伤痕。

  幸福好远,远得伸手无法触及。

  所以,当然。不幸福的自己,没尝过幸福的自己——当然很弱。

  「切子真的……太弱了呢……」

  「……」

  应该倒在身旁的傅婷没有答腔。

  是睡着了吗?——她心想着。

  这么说来,我也好想睡呢——她心想。

  一闭上眼睛,就再也看不见任何东西。

  不论是自己的软弱。

  还是幸福的强大。

  *

  「嗨,你还好吗?」

  「看起来像好吗?」

  理事长拖着脚,用右手按着无法抬起的左手臂这么反问。全身痛得像要碎了,但他仍用两只脚站着,也能对话——思及他至少保住了小命,也算是赚到了吧。如果与近乎最强的生物交手之后,还能活着的话。

  渐音也和他一样拖着脚,背上的铳音不知是骨折了,还是内脏受了伤,只是偶尔发出痛苦的呻吟,还没有醒过来。真想快点带她去医院。

  「那么,有什么事?」

  「还问我有什么事,别装傻了。」

  潘德拉刚边用小指挖耳朵,边有些不高兴地说。理事长不感到恐惧。因为他知道潘德拉刚为什么不高兴,也是因为他清楚知道如果对方有恶意,他们也只能无能为力地死去。

  他转动视线,瞄向潘德拉刚身旁的女性。细长的双眼,丰满的身躯。现在当然已经穿上衣服了。

  他们无言地对望了好一会儿。

  「啧!」潘德拉刚咂舌后,搔了搔头。

  「我说啊……我接下来会更加变成最强,会变成龙。也已经找到目标了。我既是大帅哥,又拥有无限的爱,只要不放弃地继续努力,就会有办法吧。应该说,是一定会成功吧。嗯,毕竟我不会放弃嘛。」

  理事长隐约明白他在说什么,也隐约好像明白至今发生过了什么事。因为他很清楚他的个性,和他追求的她的个性。

  「……自己说自己是大帅哥未免太厚脸皮了吧。」

  「就是说啊!真是厚脸皮耶!还有说什么拥有无限的爱也是!太逊了,你是笨蛋吗?笨蛋笨蛋——!」

  潘德拉刚抬手制止几乎要咬住他耳朵的莉可。

  「吵死了。总之,现在那是我的首要之务。那换个话题,刚才我打倒了软绵子。虽然她很强,但不愧是我,毫无惊险地完胜。然后我的完胜反而让我在想,接下来要成为最强的我,如果在成为最强的缓冲期间内也是最强的话,其他人会不会就没了挑战的兴致呢?」

  完全搞不懂。理事长歪过头。

  「……所以?」

  「啊~所以……算是为了让大家看见我有破绽,或者也可以说事到如今就算拔去一根利牙,我也无关痛痒……」

  说到这里,潘德拉刚像是突然觉得讲话太麻烦了,倏地瞪大双眼。

  「归根究柢就是这样——我们还没有分出胜负。加百列,这是男人之间的单挑!来吧!」

  「啊?慢着,我完全不懂你在说什么!」

  「闭嘴!莉可,你别出手喔。这种时候要有男子气概地空手战斗。」

  「蠢死了,我才不想出手呢。」

  正如同莉可「噗~」地噘起嘴巴所说的,任谁都看得出潘德拉刚不是认真的。所以没有任何人阻止他,也没有任何人来帮助理事长。

  潘德拉刚大步走近,像在弹开飞来飞去的苍蝇一样——

  「嘿!」

  「咕呼!」

  揍了理事长的脸颊一拳。当然,他已经手下留情了,力道只有他本来拳头力量的万分之一。别说瓦片了,顶多只能打破仙贝吧。但理事长原本就处在形同废人的状态,所以这一拳还是造成了打击,他的双脚踉跄。

  见状,潘德拉刚有话想说似地皱起脸庞,但结果还是没有发表任何感想,像拳击手一样挥舞着两只拳头向他挑衅,再把脸颊凑向他。

  「来,轮到你了,反击吧。我会心甘情愿接受。因为我是最强的男人,龙岛/龙头师团的师团长。让像是随时都会翘辫子的你软绵绵地打一拳,我也不痛不痒。用不着客气喔。」

  嗯,说得也是呢——理事长心想。

  而且看见潘德拉刚不断凑来脸颊的傻样,虽不明白他想做什么,但理事长领悟到如果不配合他,这出闹剧就不会结束吧。于是叹一口气后,随便地揍了一下潘德拉刚的脸颊。太用力揍的话,自己的肩膀反而有可能脱臼,所以几乎就跟轻戳没有两样,但是——

  「奴咕啊啊啊啊啊啊!」

  潘德拉刚却夸张地大声呻吟,往后飞去,甚至还在地上来回打滚,最后动作夸张地上气不接下气,瑟瑟发抖地站起身。板着脸又半眯起眼的莉可依然还缠在他的手臂上,看起来实在很不真实。

  「呼啊,咕呼……算……算你厉害。是我……输了……!」

  「……那个,你这到底是在演哪出啊……?」

  理事长仿效莉可,也半眯起眼说道。但潘德拉刚予以无视,像在说自己已经无计可施般地左右摇头。

  「没办法,身为师团长的我输了,谁也不能抱怨。你拿去吧……!」

  「是的。真是遗憾/幸福到教人子宫泛疼。真的是无可奈何,那我被拿走了。」

  「什么!」

  葛兰欧莉静静迈步,走到自己身旁,面向和自己相同的方向。理事长因此明白了一切。

  像在说任务结束了般,潘德拉刚「哎呀呀」地转动脖子,拍拍衣服。理事长恨恨地瞪着他后——

  「老实说的话,刚才那是演戏,那个男人受到的损伤是零。就算攻击他,我想胜算也很低。『主人』……虽然杀了那个既好色又是女性公敌又是最差劲的性骚扰男人,就全世界/个人而言确实是很有价值的行为。如果您下令,即使胜算极低,我还是会努力奋战。」

  理事长垮下肩膀。

  「我当然知道他在演戏,也不想攻击他喔。」

  「失礼了。因为您一直看着他。」

  「我只是很受不了,面子就那么重要吗?」

  「哈哈~还挺重要的喔。好歹我也是一个组织的首领嘛。」

  潘德拉刚扭唇笑道。

  理事长再一次叹息,斜眼看向并肩而立的她。

  「我说,你应该明白吧?」

  「是的。请容我反问,倒是您应该明白吧?我深爱/憎恨着您,同时——」

  她转身朝向他。

  「也同样深爱/憎恨着莉丝。」

  「……」

  当然,她也知道自己的目的。知道他赌上剩余的人生也想实现的愿望、欲望、梦想。

  尽管如此,她——

  「我——是矛盾枪。和莉丝一样,又和莉丝不同。正因为我是这样的存在,应该能够和您在一起吧?」

  她微微睁开总是眯起的双眼,用眼神消除了他的反驳。

  可以听见渐音叹了口气。

  「是理事长输了。我劝你最好放弃无谓的抵抗。」

  「……你没关系吗?」

  「如果有人能够担任副秘书,工作起来会比以前轻松很多吧,我非常期待。」

  「呃,那个,这个回答确实很有你的风格,但是该怎么说,是更加就你的心情上而言……」

  「——我并没有想要任何回报,而且……」

  渐音微微转过头,凝视着他。

  「从以前到现在,你一直是望着某个人,身旁也有一个人一直望着你。我已经习惯在同样的地方,一起注视着你了。」

  在她脸上的,真的是非常难得——

  清爽到近乎卑鄙的笑容。

  「所以……就算事到如今再增加一个人,我也无所谓。」

  这一句话让他真的再也无路可逃,只能接受一切。

  理事长很不是滋味地目送着迈步准备走向某处的旧友背影——忽然想起了和至今的事态发展全然无关,自己一直想问的事情。

  「话说回来,马克斯,你为什么没有锁定骑士领的『长枪』?如果是那样东西,应该也能得到你想要的『不老』吧?你总不会不知道它的存在吧?」

  「啊?那个不老的交换条件,是无法离开领地吧?那种不方便的不老我敬谢不敏……龙必须自由自在才行。还要拘束地利用轮椅也太逊了,所以我从一开始就没有兴趣。」

  自由。这个词汇确实很适合他。比谁都要强,比谁都要自由。

  既是如此——与他这样的存在相称的,果然是比任何人都要自由的女性吧。理事长不由得这么心想。

  「那么……该去问候一下我心爱的女人了呢。」

  「慢着,我还有一个问题。都因为你爱面子,其他人会以为我是打倒了你,才抢到葛兰欧莉吧?这样一来……今后不就会有更多龙岛/龙头师团的团员冲着我来……」

  「可能喔。加油啊。」

  听到他那太过自由的回答,理事长由衷后悔:刚才应该更用力揍他才对。

  *

  锥霞坐在地上,怔怔地望着自己的双脚。没有受伤。虽然就算有,也很快就会痊愈。可能有称不上是受伤的肌肉酸痛和疲劳。不,单看起来,她根本不晓得体内的肌肉或肌腱处于什么状态,也可能只是感觉不到痛楚,其实双脚受了很严重的伤。可能只是现在也在她毫无所觉的情况下,伤口慢慢愈合。所以,不管发生什么事情都不奇怪。

  那时候——

  最后的最后,领主瞄准「基美史托兰提之爱」,她「真的濒死」的时候。就在领主挥起的戴恩思列芙要劈开紧身衣之前,她跌倒在地闪过了攻擎的时候。

  她回想着。愈是回想,愈是陷入混乱。

  那个真的是偶然吗?

  隐隐约约——打从心底隐隐约约——她觉得好像有人推开了她。好像有看不见的某个人推开了她。

  (不对……是偶然。真是蠢毙了……)

  是她多心到产生错觉。脚会绊倒的原因有很多。脚会不动的原因也有很多。会跌倒也是当然。战斗的紧张气氛让她肾上腺素飙升,情绪非常激动。所以记忆会模糊也是当然,会产生奇怪的误会也是当然。

  (……可是……)

  即使只是错觉,只是误会,只是偶然。

  她有这种感觉也是事实。

  她「呼」地吐一口气。

  「他」也——存在于自己心中。

  甚至让她产生那些想法,甚至让她联想到他——

  她想,至少这一点就承认吧。

  现在已经不在,到处都看不见的他。从前她曾视为前辈景仰的他。

  (蠢……毙了……)

  就在她回想着他,再一次叹气的时候……

  「好疲倦的脸啊。你在想什么呢?」

  「……在想这么累的时候,还有讨人厌的家伙找我说话。」

  「即使是讨人厌的家伙,看来你至少还有力气回话嘛。那我就放心了。」

  拍明边环视部下们的工作情况,边走到她附近。

  锥霞皱起脸。她确实累了,对任何事都提不起劲,也不想和这种男人说话。但是,有件事她必须问清楚。

  「你为什么要救我们?」

  「不是你拜托我的吗?这就是方法喔。」

  她拜托他?拜托什么?她确实记得意识朦胧间,自己好像和拍明说过一些话,但她想不起来对话内容。一旦她想回想,不知怎地就觉得很难为情。

  拍明呵呵笑了,又道:

  「因为我是你的哥哥啊,我想尽可能实现妹妹的愿望。」

  少开玩笑了——她心想。因此锥霞迳自判断,迳自理解。

  「少废话,闭嘴。也就是说……你们也无法坐视不管这个城市被『骑士领化』,然后也打算顺利的话,顺势回收骑士领持有的祸具吧?」

  「这些都是次要喔。不肯承认哥哥单纯的心意,真是固执呢——不过到头来,如果我回答就跟乎常的理由一样,你就会接受吧。是为了解开未知喔。」

  对于这单纯又几近真理的回答,她确实只能接受。锥霞哼了一声说:

  「蠢毙了,你这次又看上哪种愉快的诅咒了?反正你想知道的事情,我都不想知道。别再找我说话——」

  「啊,不是不是,这次不是诅咒喔,正好相反。」

  「相反……?」

  像恶作剧的小孩般,拍明露出天真无邪的笑容说了:

  「这个世界上——充满了比想像中还多的无数有趣未知,不计其数、无穷无尽。即使耗上我残余的所有人生,又能将多少未知转为既知呢……哎呀呀,真的很教人期待吧?」

  *

  然后——菲雅转头对他说道:

  「喂,春亮,我有话跟你说。」

  「什么事?」

  「把在戴恩思列芙身上找到的免罪符机关,放进我体内吧。」

  「咦?现在吗?」

  「……嗯,现在。」

  菲雅一本正经地颔首。

  「不能回家再放吗?现在一片手忙脚乱,你应该也还很疲倦吧?」

  「不,之后再放的话,我怕决心会变钝。可以的话最好尽快。」

  「呃,既然你都这么说了,我是没关系啦……」

  放进最后一张免罪符机关。这对菲雅来说,意味着将失去最后残存的战斗力量。所以春亮认为,她会说之后再放的话决心会变钝,确实有点道理。同时这也是菲雅「封印起伤害他人可能性」这个目标的最终步骤。菲雅会想赶紧放进去也不奇怪。

  虽然不奇怪——但是,春亮总觉得有点不对劲。

  (……?)

  还没时间想到为什么,菲雅就已火速起身,东张西望地说:

  「在外面放的话太教人难为情了,我们借用那边的帐篷吧。」

  「喔……喔。」

  见她迈步前进,春亮也起身追上。

  途中短暂的一瞬间,菲雅停下脚步看向身旁。

  操场上的光景和刚才一样。

  有此叶、锥霞、黑绘、虎彻、莎弗兰缇她们和理事长他们的——像是祭典过后的光景。

  春亮总算察觉。

  菲雅望着那幕景象的侧脸,就是他感到不对劲的源头。

  在小型的帐篷里。大概是下级骑士们休息用的帐篷吧,不算特别大也不豪华,是只用帐篷布与外界隔离开来的空间。

  菲雅窸窸窣窣地摸索胸前,掏出刚才在戴恩思列芙的残骸中捡起的免罪符机关。她凝视着手上的免罪符好一会儿后——

  「这下子……我就不会再伤害任何人了。喏,放进来吧。」

  递给春亮。春亮接了下来。接过之后,他看见菲雅准备解开钮扣脱衣服,看见她的表情。

  回过神时,他已经握住她的手腕,阻止她的动作。

  「你……是不是有事情瞒着我?」

  「……!」

  菲雅的眼神闪烁,春亮因此确定。

  「说吧。是很重要的……事情吧?」

  她垂下脸庞,沉默在帐篷之中降临。

  春亮坚持又有耐心地等着她的话语。

  不久,无声无息地……

  她轻轻摇动一头银发。

  「……一定要说吗?」

  答案当然只有一个。

  「一定要。」

  她忽然放松紧绷的脸颊,带着达观的微笑,抬起头来。

  以平静的话声开始诉说:

  「正如刚才所言——我是由受诅咒的铁铸成,是以诅咒的力量为动力在运作。领主还打造了免罪符机关,作为封印机关的安全装置。为了能够控制三十二个机关,做出了三十二张免罪符。因为是安全装置,一旦装进我体内,只有制造者领主知道如何解除并拿出来。」

  只有已经不在的领主知道。

  春亮总觉得这是个非常不祥的事实。他的心跳遵循着某种预感,放弃了原先的稳定节奏。全身冰冷,却又与之形成对比地冒着热汗。

  菲雅继续说着。

  他无法阻止地,继续说着——

  「对我而言,这些钢铁所生的诅咒,就是供我活动的心跳。免罪符机关是为了消除诅咒才被制造出来——换言之,是为了从根本停止我这样东西的运作而存在的装置。」

  「……啊?」

  春亮愣愣地张着嘴巴,不由得发出怪叫声。

  菲雅依然面带微笑。

  「等同心跳的诅咒一旦停止,那会怎么样呢?当然也就意味着我的心跳会停止,意味着我将变回『物理上不可能活动的单纯铁块』——」

  「不,等一下,停停停停停!我完全听不懂你在说什么,完全听不懂!」

  「哈哈,春亮,你也太惊慌失措了吧。那我简单地说明吧……一旦放进最后这张免罪符机关,我这样东西的机能将完全停止。我不会再动弹,当然,也无法再变成人类的姿态吧。」

  脑海里出现莫大的空白。

  花了好一会儿时间,菲雅的话语才滑进其中。

  「你……你是笨蛋吗!那怎么可以,这种东西绝对不能放进去!真的是毫无意义,太危险了!」

  春亮抱着想一把丢开的心情,瞥向手中的免罪符机关。但是,菲雅的反应不同。

  「不,春亮,这是有意义的。我必须这么做。」

  这次换菲雅的小手捉住他的手臂。

  「因为若不这么做,我的诅咒就无法解开。」

  「咦……?」

  「暗曲拍明也说了,我自己也感觉得到这是事实。毕竟这是我自己的身体,与领主面对面时,我也想起来了……」

  她的声音平静地,没有感情地,像只是在陈述事实。

  「我的诅咒很特别。是以受诅咒钢铁为材料的可恨作法所形成,可以说我自己就是诅咒本身。这种形同根源的诅咒,和其他人后天地黏附在表面上的诅咒不一样。我可以说是诅咒这种力量的结晶。是浓缩到了足以成为动力的诅咒,是深埋在深处的诅咒,是潜藏在底层的诅咒……」

  像要让他冷静下来,菲雅在手指上施力。

  「所以,对于这种有如结晶的诅咒,安详又平稳的夜知家因地形拥有的清净能力,对我不会有效吧。做对他人有益的事情,慢慢聚集正面意念这种迂回的方法,对我也不会有效吧。因为强度差太多了,诅咒是存在于我这块钢铁里,并且深埋在箱子的底层。」

  「菲……菲雅,你在说什么啊?当然解得开啊。大家都……你看,实际上像黑绘就已经解开了……」

  银发轻微地左右摇晃。

  「我说过了吧?原先就是由受诅咒钢铁铸成的我的诅咒,和其他人后天的诅咒不同……对了,拍明也说过,大家就像是用扇子的风吹走贴在自己身上的金箔一样;就像用布擦拭一样。但是,我是金子的成分已经熔进体内的合成物体,所以不管怎么擦,都无法从合金中取出金子……」

  不对,不对,不对,绝对不是这样。由于出现了可以否定的名字,春亮紧抓着这一点。拍明,一切都是那家伙的错。一切肯定都是谎话。他是在欺骗菲雅。一定是的。否则的话——

  「但是,免罪符机关这项装置,从一开始就被调整成可以压抑我的诅咒,所以是唯一可以立即生效的东西。免罪符机关是为了压抑形成我动力来源的特殊诅咒才被开发出来,所以它也能发挥出抑止其他一般诅咒这种次要效果。」

  「等……等一下。拜托,你先等一下……」

  「不能再等了。我原先就被这种堪称结晶的诅咒诅咒了,又因为我被当作拷问道具使用,也承接下了一般的诅咒。如果只是解开表面上的一般诅咒,却没有解开体内根本的诅咒的话,我的疯狂还是不会消失吧。我的黑暗来自我体内的诅咒。所以,我必须解开两种诅咒——也就是我体内根本的诅咒,和身为拷问道具被诅咒的诅咒。」

  「我叫你等一下……」

  全身的颤抖停不下来,大脑也无法运转。

  菲雅用手拉过他的手臂。就在眼前,菲雅的目光带着祈求仰望着他。

  诉说着:请你谅解。

  诉说着:请你听我说。

  「春亮,归根究柢我只有两种选择。」

  「两种……?」

  「一种是不放进免罪符机关,和以前一样,继续在夜知家接受正面的意念,接受土地的清净能力,做对人有益的事情来解除诅咒,和乳牛女及黑绘一样。再过几年、几十年,这样也许能够解除我后天的诅咒吧。也许能够解除我身为拷问道具时被诅咒的诅咒吧。但是——尽管如此,形成我的根本诅咒还是不会改变,会继续孕育着疯狂与黑暗。」

  吸了一口气后,菲雅续道:

  「第二种就是放进免罪符机关。这样一来,我根本的诅咒会遭到中和,疯狂和黑暗都会消失,也确实不会再伤害他人。如果再以这样的状态待在那个家,再过几年、几十年后,后天的诅咒也会消失吧——」

  「可是!」

  他打断她。只能打断。

  春亮握紧拳头——

  「可是那样一来……你会再也……无法动弹喔!一切机能都会停止,变成像是普通的东西一样!我再也见不到现在这个样子的你了喔!」

  菲雅突然放松紧绷的眼角,答道:

  「是啊。」

  「……!不对吧!什么是啊,那怎么行。我办不到……那种事情,我绝对办不到!」

  他用僵硬的声音大喊。

  想像到一动也不动的菲雅。想像到再也不会说话的菲雅。

  他就不想承认那样的未来。

  「可是,春亮。我在想啊……我果然必须赎罪。」

  菲雅纤细的手指改变了紧握的对象。从他的右手改成左手。

  改成他缺少了手指的左手。

  「菲雅!别让我一直重复,我对这件事情……!」

  「不是你怎么想,而是我自己……无法原谅。我无法原谅我自己。」

  喃喃说完,菲雅又「呵呵」笑了起来。

  「不……这个理由太消极了呢。虽然不是在说谎。」

  菲雅凝望他的双眼。

  重新说出真正的理由。

  「我想永远和你在一起。只要和你在一起,那就够了。解除诅咒,能够抬头挺胸说我绝对不会伤害你,带着坦荡荡的内心——永远在你身边。这是我优先于任何事情,即使要割舍掉其他一切也想实现的,发自真心的愿望。」

  他不禁明白到。

  在菲雅这番话中,没有半点虚假。

  因为他至今一直注视着她这个存在,一直相信着她。

  他不可能看错她的心之所向。

  也不能看错。

  「可是,那样子……!再也无法说话,再也无法行动,再也无法吃仙贝!这样真的好吗?绝对不好吧!」

  「不过是无法说话,不过是不能和你拥抱,不过是不能吃仙贝,只是这点程度的小事——不可能构成阻止我的理由吧?」

  菲雅的手抚摸着他残缺的手指,缓缓滑动,往上举起。

  移向他的胸口、肩膀、脖子,然后是脸颊。

  眼前是菲雅灿烂的笑容。

  「唯有解开诅咒,能够永远和你在一起的这项喜悦——才真正是最棒的幸福。甚至胜过抚摸毛绒绒的动物们,胜过吃仙贝。就算一辈子都无法吃仙贝,我也宁愿和你在一起。」

  「啊……」

  整个视野里只有菲雅,脑海里也只有菲雅。

  明明听见了非常幸福的话语。

  为什么——

  胸口却痛苦到像快裂开了呢?

  「放进免罪符机关就像一种约定,保证我确实能够永远和你在一起。牢不可破,绝对无法被摧毁。一思及此,这也许……那个,就像是戴上结婚戒指一样呢。呵呵。」

  菲雅害臊地轻摇着肩膀。

  「为此我什么都愿意做,什么都可以忍耐,也什么都能舍弃……即使是今后的生活中等着我的,各种喜悦。我心意已决。但是,如果你……如果是你自己觉得不够的话。」

  她更是往他靠近一步。吐息的温度。瞳孔的颜色。头发的香气。

  「……那就现在,给足一辈子的份吧。」

  他不禁明白到,所有的一切——

  她都已经在心里得出了答案。

  自己能做的,就只剩推她一把而已。

  所以——

  「啊啊,呜,啊……!」

  春亮的喉咙痉挛着,发出了窝囊的叫声,同时张手抱住菲雅。倾尽全力,抱足一辈子的份。

  「呵呵,可恶的无耻小鬼,你还真像是小孩子。没办法,这边也是一辈子的份……」

  菲雅的娇小手臂圈住他的背,也紧抱住他。

  嘴唇上出现了柔软的触感。

  只有一辈子根本不够,连同转生后的第二次人生和第三次人生,他现在都要预先用菲雅填满全部的份量。用菲雅填满自己全身上下每一处角落。她的温度、柔软、味道、声音、吐息和头发的触感。

  不想分开。不想失去她。不想忘记她。

  自己的眼泪和没出息的呜咽声真碍事。明明他想再用更多,更多、更多更多的菲雅填满自己。但菲雅伸出舌头,舔去他的泪水,笑着说道:「好咸。」自己心中又增加了一个新的菲雅。但还是不够,根本不够——

  「不能一直……抱在一起不动呢。」

  没这回事。他想永远一直像这个样子。春亮在手臂上使力,但菲雅的身体却如幻觉般轻盈地抽开。只有几丝银发依依不舍似地缠住他的指尖。

  因泪水变得模糊的视野。菲雅直勾勾地凝视着他。

  「……放进来吧。这是受诅咒的我,不再受到诅咒的信号。」

  她的眼眶也泛着泪。

  但是,脸上带着微笑。

  仿佛在说能够说出这句话,真的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事情般——

  「……用你的手,亲自为我解开诅咒吧。春亮……」

  之后,很长、很长一段时间。

  声音从那个空间里消失。

  *

  此叶他们掀开布帘,倒抽口气,停住动作。

  谁也没有开口说话。

  在悄然无声的帐篷中。

  只有春亮的微弱呜咽声回荡着。

  他跪在地上抱住的,用泪湿的脸颊磨蹭着的——

  是再熟悉不过的钢铁立方体。

  仿佛永远都会是那样子般,仿佛从一开始就是那样子般。

  立方体没有说话,也没有移动。

  所以,如今不可思议地,看起来不像是拷问和处刑用的箱子。

  看起来只像是——

  有些自豪似地,无语地承接下他的眼泪的——

  平凡的钢铁立方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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