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包在手。定期车票带了。钱包也没忘。
元在公寓的房里确认好随身物品,背起黑色的包包。
打开房门、来到走廊,朝着玄关走去。
穿上鞋子、开启大门,朝门外踏出一步。
「我出门了。」
元回过头,招呼一声。每天对着没人在的空间反覆如是喊道。明知根本无人聆听。
这是元一直以来的习惯。
◇ ◇ ◇
春天和煦的阳光洒落,肌肤感受着一股不算温暖也不舒适、不上不下的气温。悠闲宁静的住宅区,路旁种着樱花树。
还不到开花的时节,缀着饱满花苞的枝桠在春风中摇曳。
人影寥寥无几的人行道上,元悠然迈步。
离目的地只消数分钟的距离。
此时手机突然响起。
元按下通话键,将手机凑到耳边。
『小元。』
话筒传来稳重语调。
『我正好出来买东西。想说干脆顺便买些伴手去小元那里走一趟。你在家里吗?』
打电话来的是元的青梅竹马——雾泽诗名。她给人的感觉就像元现正眺望的云朵一般,轻软且柔和。宛如糖果般甜美的声音,听来很舒服。
「现在吗?抱歉,我人在外面。」
元仰着头应道。
『……嗯,似乎是呢。可以听得见吵杂声。不过挺难得出门呢。有什么事吗?』
诗名的话语使元的视线离开蓝天。思量着不能沉默太久,元注意着不让电话另一头听见、偷偷轻叹一声,才出声回答。
「……我要回老家一趟。」
元将视线投向前方。差不多能看到目的地了。
『那很好呀!』
诗名开朗的声调令元讶异得连眨了几次眼皮。
(这样啊。原来这是好事。)
诗名的声音一如往常地清朗。每次听到均使人感到安心。
『好长一段时间都没能回去呢。……但别太勉强唷。』
最后的语调掺杂着忧虑。
(怎么能让诗名担心呢。)
元抬高下巴,加快步伐。
「也对呀。诗名很清楚我家的状况嘛。没事的。早就明白那个家是什么样子。事到如今,也没打算再多插嘴。与其把时间花在那种无聊事,不如专心享受与家人睽违好几年的相处时光。……毕竟,至今从没好好说过话。」
早尝得透彻的苦楚,不必再愚昧地多所烦忧。独自生活的日子,漫长到让元有了此等体认。
『说的也是呢。现在的小元肯定没问题。是我杞人忧天。』
「倒也不会。因为是特殊日子,按规矩得找上我。相信那边也觉得我没到是最好。……我的出现说不定反而会引起什么问题。所以确实无法单纯感到开心,仍需要慎重行动才行。」
对她说明至此,不禁想为自己家庭复杂的程度而皱起脸,终究是忍住了。不希望心情会泄漏至语调里。因此,元尽力用淡然态度说话。
话筒传来嘶~一声用力吸气的声响。
『话说回来,小元,上次的早晨汉字小考,我竟然考了十分耶!』
「啥?」
诗名唐突转换话题,元反应不及。
『真是的,有需要这么惊讶吗?不过是个拿满分也不稀罕的小考。』
诗名一派轻松地接着说道。
『因为这样,我也了解到自己对汉字有多不拿手。能明白到自己有问题的地方,我觉得是件好事。……就跟这件事一样啊!即便问题没有解决,还是有得到某种教训,获得了前进的方向。因为有了问题,反而更看清未来的感觉。所以就算会有很多问题,也不用担心呀。藉此有了新的挑战目标也是好事嘛。……好像解释得太长了,总之,我想说的是,小元一定OK的。』
「嗯嗯,我有感觉到。谢谢你。」
说着,元的表情变得正经。
「诗名说的有道理。既然已经知道可能会发生什么问题,自然也能采取对策。」
『……其实我的重点不在那里就是了。小元总是在奇妙的部分特别乐观呢。』
「有吗?……抱歉,我快到了。晚点再回电给你。」
元抬头仰望耸立于眼前的建筑物。灰泥涂墙加上护壁砖,木格窗棂,虽为木造建筑,其散发之威势及厚实感,在简洁的住宅区当中显得极为突出且不搭调。围住整片腹地的外墙,下半铺设白杉木板,蕴酿出稳重气息;然而从远处即可望见的主屋,连结着长长的外廊,强烈主张着不与周遭现代建筑同流的气势。
强大的威压感令元不禁咽了口口水。这个地方一如往常。面对这个超现实感的地方,元迟迟无法迈出步伐。
或许也因为早有此等心境,才在听到诗名的声音后,重新回到现实、进而感到放心。
『嗯。掰掰。最后简单报告一下。其实我拿到晓乐园特别活动的双人票。春季的特别活动很棒的唷。尤其夜间游行更值得一看;各种角色穿上华丽服装游行。活动压轴则是在晓城堡正前方施放烟火……所以,找个时间一起去唷。』
接着听到诗名的轻柔笑声。
对于勉强挤出笑声的她,元暗暗感恩。
好的。元一边微笑点头回覆。
◇ ◇ ◇
睽违多时重访的老家,对元依然无情。
透过对讲机报上自己的名字时,对方也采取宛如应对陌生人似的态度。
仿佛获得允许才可进入的心境,但元决定不去介意。
倘若为这些小事一一介怀,也无法冷静面对接下来的事态。
穿过草木整理得有条不紊的庭院,来到气势磅礴的玄关大门前,不禁有些退缩之情。
清爽的草木气味传来,令元稍稍放松。
元踏进屋内,无人迎接。这也是理所当然的,眼下这位客人,可是早就被禁止出入此地的对象。
元被迫独居是升上国中之前的事。如今元已是高中生。六年不见的老家,内部装潢一如往昔,却总觉得哪里不同。感觉非常疏离。
就随意吧。元如是想着,脱掉鞋子、踏上木地板。
就在此时,立刻被一名身穿传统家事围裙的少女察觉。
束到头顶的头发带着宛如将樱花瓣洒在太阳上的色调,看似华丽又虚幻。充满时代错置感的行灯袴穿在她身上颇为合适。合身包覆在外的白色家事围裙给人整洁又俐落的印象,完全就是在大宅里工作的侍女风情。看来颇为惹人怜爱。即便在学校里,也从未看过此等细致与柔软风情并具的女孩子。
她望着元的眼睛越睁越大。
「旦大人!」
少女踏着急促脚步声走向元。
「原来您在这儿呀。家主一直在等您呀。」
如是说着,揪起元的领子。
(啥?)
元讶异于少女与纤柔外表相异的强势举止。
而且她的手劲意外地强。少女把元抬高、随后扔向地面。元为她唐突的行动大感困惑,一时无法反应,就这样跪坐在地。元四肢着地、撑起身子,回过头发出抗议。
「呃?这么突然是在作什……」
「什么叫作突然!?」
元察觉到少女的怒气,怯怯地将后半句吞回去。
少女双手抱胸,挺立于元的跟前。
「旦大人。请您正座听好。」
宛如切过空气般尖锐的声调带着不容置疑的魄力。
为什么自己非得被初次见面的女孩子命令要正座哩?一边如是想着,元乖乖正座。
少女双手扠腰,俯视着元。
「一直忍耐至今,再也忍不下去了。您如此缺乏责任感的态度,实在有愧于统率分家之身份。请重新体认您身为家主继承人的立场。您的身体不是您自己一个人的;您的意志,亦不是您自己可以决定的;您的行动,代表的更不是您个人。我认为您极须重新认识自己的影响范围!」
为什么自己正在被初次见面的女孩子训话哩?
元只能睁着双眼,被她的气势给压制住。
「等、等一下啦。你听我说,我是……」
「好啊,就等吧。目前还没问题。」
少女打断元的话语,并紧接着说道。
「其他分家的人们还没有察觉。并且尚对七夕一族保密当中。这部分您可以安心。」
(分家?七夕又是啥?)
元脑袋一片混沌,不知所措。只能任由少女拉扯,被带到家中深处。穿过长长的走廊,来到庄严矗立的主屋。
「快去吧。不只是家主,大家都在等。首先向家主谢罪迟到一事,之后好好完成您的使命。」
少女于一道拉门前止步,以尊敬谨慎的态度跪坐原地。从外貌年龄难以想像的优雅举止,令元看得入迷。
「家主大人,请容我打扰。我把旦大人带过来了。」
同一瞬间,拉门内侧传来啪喀一声,像是有什么东西碎裂的声响。随后是另一道吓人的声响。
待周遭恢复宁静后,接着传出平稳的琴声。
室内到底是什么状况?元一阵疑惑,瞄向少女。
少女丝毫未受动摇的样子,静静等在门前。
一会儿之后,内侧传出「请进」的话声。
元几乎是被少女推着进入主屋。步伐不稳地踏进房内,元将手撑在榻榻米上,稳住差点整个扑倒的身子。
缓缓直起身后,元望向眼前的人,不禁双眼发直。
不知从哪儿传来的琴声从方才持续至今。乍看像是身着和服之女性的这个人,正配合琴声,优雅地舞动。当那人啪嗒一声收起扇子的瞬间,琴声戛然而止。
「哎呀~」
裹着优雅紫色和服的这号人物,牵动涂得白白的脸颊说道。曝露于外的颈根之肤色待别引人注目。
突然,长长的黑发滑落,令人冲击的影像自发根之下冒出。
是光头。色彩鲜艳丰富的和服与秃头的视觉差距令元不禁愕然。
身穿和服的人物淡然地重新戴好假发。
或许是受不了元的一语不发,少女催促道:「旦大人,请好好说明您迟于参加仪式的理由。」
元这才回过神。
(对啊,得好好说明才行。我不是旦。旦是我的——)
思及此,眼前的人抢先开口。
「先别急啊,兔子。搞错人啦。」
这句话令被唤为兔子的少女一脸困惑。
「怎么、可能。所以,这位、不对、这家伙是——!」
「是的。很遗憾地,这孩子不是旦。」
他如是说。
强烈的熟悉感。这个姿态、举止、样貌。
——还有这道粗厚的声线。
与过去几无一丝一毫的差异。
眼前这人确实是久违未见的父亲。
元下意识地吞了口口水。
「好久不见呀,元。这么一看,还真的只有发色有点不一样呢。绝对分不出来的。」
元的父亲,一法师濑微笑着说。
「真的跟哥哥,旦长得一模一样呢。」
「不过爸爸还是认出我啦。……话说回来,爸爸一点都没变呢。还以为你跟妈妈离婚之后就不来这套了。」
这套——指的是父亲的打扮。
从元懂事起,便看着父亲持续演绎女性的举止。不过,毕竟一族的背景复杂,或许是有什么特殊原因;也可能是年少轻狂衍生的女装癖。元一直如此认为,并深信下次见面时,父亲应该就恢复正常了。虽然尽力提醒自己别怀抱过度的理想或成见,然而一旦与家人重逢,才发现自己下意识地认定血缘的羁绊足以令人相互理解。
同时亦察觉自己与家人们是多么地疏远,感觉有些不舒坦。
「哎呀,这就是你不懂了。请改正你的观念。一旦决定要作的事,我是不会随便转意的。」
父亲挂着怎么看都是女人的脸,用怎么听都是男人的声线大笑。
「那么,元。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举行家主继承仪式的日子。」
元的兄长·旦将在今天成为家主。元是被唤来共同赞颂神圣仪式的。虽然此等事务在现代颇有时代错置之感,元仍然一直期待能与家人重逢的这个唯一机会。
「过去从未向你提过,你能明白这个日子有多重要吗?」
「至少知道是个各分家难得齐聚一堂的日子。」
足够了。濑勾起红色的唇瓣。
「我就明说了吧。今天照理没有必要找你过来。只不过,毕竟是系出同源一族全员集聚的日子,你好歹也是我儿子,不找似乎也说不过去嘛。」
父亲未带一丝恶意地,间接宣告元其实没啥作用。
「不过,这下正好。刚刚发生一件得由你办的事。」
濑的细长手指伸到元眼前。
「麻烦你把那边角落的东西捡过来好吗?」
元点点头,遵照要求走到房间一角。地上散着碎成细块的扇子。正想着这是怎么一回事,回身望向父亲,那头接着说道。
「麻烦你丢到垃圾桶去。」
父亲笑着吩咐元。
「丢掉当然是没问题。但是为什么这东西会在房间角落碎成这样?」
「迁怒到物品上真不是个好习惯呢。只会增加垃圾,一点生产性都没有。」
濑并未正面回答元的提问,暧昧地回应。
刚刚听到的碎裂声就是这个吧。虽得出此等结论,却犹豫着是否该深究。
「然后还有另一件事,也想顺便拜托你。」
父亲露出微笑。元的内心涌起不好的预感,却仍回应「我无所谓」。
「仪式举行在即,身为继承人的旦,也就是你的哥哥,逃走了。」
他的话令元皱起脸。
「因为没时间了,只好派你上场啰,元。」
下一句话更令元愕然不已。
「麻烦你成为下任家主啰。」
父亲的语调轻快得像是拜托人跑个腿一般。
◇ ◇ ◇
元跟在父亲身后,反方向走在先前来时的同一条走廊上。
「我还以为你会多少抱怨一下耶。」
濑没有回过头,如是说道。元叹息着回应。
「我该抱怨至今对我置之不理的事吗?我知道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族里的事非嫡子不传,绝不可向无关的人透露。」
自刚出生之时,家里便以决定由身为兄长的旦担任继承人。元从小便与血亲们分开生活。年纪尚轻便察觉此事实的元,一度大肆抱怨强求。虽然最终毫无效果,元也从未感到后悔。即便是相同的结局,不代表过程就毫无意义。至少元想要如此相信。
「抱怨也无法让现况好转。未认清现实而逃避,最终只会引发同样的循环。」
「就算是这样,还是很意外你一口答应我的要求耶。稍微犹豫一下也没关系的唷?」
「犹豫能改变什么吗?爸爸都说没时间了。我才想说现在先别多问。……再说,爸爸看来真的很困扰啊,所以我也想帮上忙。」
「就算今后困扰的会是你自己?」
「何必这样威胁我哩。我要是拒绝了,不就什么都没解决吗?把问题延后、保留,情况也不会有进展。」
「确实是不会呢~」
父亲的语气仿佛事不关己似的。
「那不就得了吗?家人遇上麻烦就要帮忙。就这么简单,没什么复杂的……」
「你这是明白事理,抑或考虑不周,我就先不判定好了。」
父亲毫不体贴的回话令元一阵不快。
「……不过我还是希望在可行范围内稍作理解。简要的就行了。」
「我刚刚说过啦。旦逃走了。」
「别光说逃走啊……他为什么要逃?」
「谁知道?总之他逃走了是事实。除此之外的都不重要了。」
濑止步于一扇高大的拉门前。
接着终于正对上元的脸,摆上与声调不搭嘎的严峻表情。
「没有时间也是事实。情况紧急到我不得不单靠血缘这个理由让什么都不知道的你成为家主。」
父亲淡然吐露而出的话语,引发元的胸口一阵刺痛。光是试着思考理由都让元头痛。虽已经历过认清现实的苦楚,然而仍到了这一秒才明白,被当面宣告又是另一种痛苦。
父亲盯着元的脸庞说道。
「不过,应该没问题吧。船到桥头自然直。这种时候双胞胎就很方便呢。」
濑悠然地敞开拉门。
宽广的和式房内聚集了许多人,男女老少或是正座、或是打坐。
无数视线集中到元的身上。
「总之先跟这些人打个招呼吧。」
说得真简单啊。元咽下口水。
待在厅里的人应该都是亲戚吧。在场人士蕴酿着怠慢的气氛,并一同怀抱着对不熟识之对象的警戒心。众多宛如审查般的视线令元一阵退缩。
突然有些后悔随意应允继承家主一事。
「我是将于今天起担任家主的元,请多多指教。」
好不容易才从燥热的喉咙挤出声音。
一口气往身上猛刺的视线,感受不到任何一丝善意或好感。
◇ ◇ ◇
我还以为你会多少抱怨一下耶。父亲是这么说的。
元在心中反覆播放这句话。
(说老实话,若是抱怨,还真有不少呢。)
从小承受与身为继承人的兄长完全不同的待遇,坦白心声后,立刻收到「会给你派个帮佣的,你就自己住吧」的命令。之后甚至变成没有许可不准接近本家,无特殊原因不准与家人有所接触。小学生时期甚至还派人监视哩。常有陌生车辆停在校门口,司机一见到元的身影,眼底总抹上一丝怯懦。
下这些指令的全是身为家主的父亲。正因明白这个事实,元很害怕与父亲见面这件事。他一直认为,万一真有下次,见面时他一定会一股脑地将心中的不满透过话语倾泻而出。
想抱怨,为什么你们要那么做?
想抱怨,为什么你们可以毫无所谓地那么做?
元很清楚自己家里有许多不寻常的背景。但他仍不免想着,行事总该有个分寸。再怎么说,也不该如此对待自己人。
每当内心几乎要被漆黑的绝望给涂满之时,能够有效鼓舞自己的,只有在公园遇上的那位女性所说的话。
反覆并不是坏事呀。
这一秒又重复涌现的这股酸楚,并不是坏事,而是通往下一阶段的路途。肯定是的。
——接着回想起父亲稍早所说的另一句话。
父亲说:那孩子已经没用处了。
这已是第二次听闻。上一次的那孩子是自己,这回的那孩子指的是哥哥。面对把孩子当作玩具一般随意替换的父亲,元无言以对。
元所属的家族情况特殊。要想插嘴管事,也得先收集资讯才行。
自己没有成熟到能想通并接纳所有的事。但也没有幼稚到无法理解父亲背负的立场。
自相矛盾的两种心绪相互冲撞,只得沉默。
——啪。
微弱声响传来。
原来是父亲收叠扇子的声音。元的思绪被拉回现实。
恐怕是被发现自己在神游了。只见父亲一脸苦闷。
元这才忆起自己待在如此狭小房内的理由。
与亲戚打完招呼,一行人便从大厅移到约四坪大小的和室。父亲表示将在此指导继承仪式的执行。事出突然,但只因父亲一句「没时间啦,这也是不得已的」便逆来顺受,无法抗议。
和室里铺着一组纯白色的床垫与棉被。
到底要在这里做些什么呢?正感疑惑的当头,坐在身侧的父亲朝着背后的兔子说道。
「兔子,照我说的执行准备动作。结束后就退下吧。」
「明白了。」
元回过头,只见兔子深深磕头。端正的举止依然令元看得入迷,随后与抬头的兔子四目相交。
「元大人,请容我提问。」
眼底蕴着与柔美脸孔不搭调的严肃感,兔子接着问道。
「您是否明白我等一族之身份与立场?请说明。」
「啥?不明白。无法说明。」
家里至今刻意不让元得知任何资讯。突然要人说明完全不知晓的事,怎么可能办得到?
「您是否知晓身为家主的义务?请说明。」
「不知道。无从说明起。」
兔子为何要问这些问题?元感到疑惑。
「您是否认识春天的公主——春分大人?请说明。」
春分大人。听闻这个语词,元一瞬间忘了呼吸。
漆黑亮丽的黑发与淡柔的红色,连同染满天空的橘红色一起浮现眼前。
决定自己人生方向的女性。永远也忘不了。
「……这个,倒是知道。不过……」
元只知道,她在一族当中居于特殊立场。元向兔子如是说明。她面无表情地倾听元的回答。
「我问你,这些问题到底有什么意义?」
「不清楚。」
元不禁因兔子不负责的态度睁大双眼。
「我对元旦仪式毫不知情。问我也是白费工夫。我只是遵照家主的命令行动而已。」
兔子依然面无表情,干脆地回答。濑是像是要补足似地开口。
「仪式结束后就会明白了。」
「兔子小姐说的元旦仪式……」
「直呼名讳即可。」
被兔子无情打断,元沉默几秒后才继续。
「兔子刚刚提到的元旦仪式,就是等下要举行的家主继承仪式的名称吗?」
针对元的提问,濑答道「支派,类似副产物的感觉吧」。
可以了。兔子顺从父亲的这句话,缓缓点头行礼,俐落地打开拉门,就此离去。一连串的动作依然毫无多余之处,十分精准。
「接下来,在仪式开始之前,我先简单地针对我等一族进行说明。」
元将身子转向父亲。
「我等长年以来利用历之力量进行各种工作。历法应合太阳、月亮、乃至宇宙运行而制定。并非只是表达时间消逝的数字,而是伴随庞大能量的存在。我等便拥有操纵此等能量的技术。」
「操纵?能量?这到底……」
「也就是控制伟大自然力量的意思。我等仰赖动植物的繁盛而生存。自然的恩惠总是丰沛与匮乏之循环。气温从温暖转化为寒冷之时,或是雨季转入干季之时,植物便会枯萎;但是,反向而行便会丰盈。存在于地上的所有事物不断地圆满接着缺失。宛如月亮、也像是太阳。……微观地来看,连二氧化碳亦是随着绿色植物的光合作用不断反覆增减。——没错,反覆。所有的事物都是永无止尽的反覆。随着每一次的反覆而产生力量。而我等则利用历这个方法掌控着起点与终点的无限连续。」
(惨了,爸爸突然开始胡言乱语了。)
元将内心的想法婉转道出。
「抱歉,爸爸。我还是不太懂。」
也难怪啦。濑说着耸声肩。
「那就让你亲身体会我等的力量吧。接下来就进行家主继承仪式。」
濑的话语令元绷起脸。接下来才是重头戏。光是应允、在众亲戚面前打招呼无法改变什么。透过仪式,肯定能稍微窥见家族的特殊能力为何。
濑缓缓站直身,指向眼前铺好的寝具。
「进去吧,快点睡。棉被就是这样用的。入睡与醒转可是最迅速有效的反覆呢。」
「呃,只要睡觉就好了吗?」
原先抱持着即将参与神圣庄严之过程的心理准备,濑完全出乎预料的发言,令元大感讶异。
「睡觉就行啰。超轻松的对吧?」
老是把话讲得这么简单。
元只觉得一阵混乱。
◇ ◇ ◇
睡完了。
虽然没有睡意,还是勉强睡着了。
第一次为了睡觉而努力。
醒来时,一颗闪亮亮的光头凑在眼前。元一时反应不过来。同时直起上半身、眺望四周。仍是与睡着前无异的和室景象。
「醒来啦。成功了呢。家主继承仪式这样就完成啰。恭喜。从现在起家主就是你。呀~这样一来我终于从麻烦的工作里解脱啦~心情超轻松的~」
濑将假发套回头上,一边用平淡语调说着。元稍微将身体拉离濑后问道。
「爸爸。就这点步骤到底有什么差别?给我说明清楚。」
「我才不要哩~一一说明太麻烦了。而且也无所谓嘛。」
听闻父亲毫无责任感的发言,元的双眼瞪到都快要外凸了。
「喂。等等,你这是什么意……」
「不是说了吗~有什么差别,你就亲自体会就知道啦。兔子,你在吧?进来。」
是的。细微的话声自拉门另一侧传来。
拉门顺畅地滑动,兔子进到和室内。走到元的跟前,缓缓换成正坐姿势。深深低下头。
「家主,请容我提问。」
兔子的声调听来比先前还要更凝重。
「您是否明白我等一族之身份与立场?请说明。」
「又是一样的问题吗?你再怎么问也没用,不知道的事就是……」
一瞬间,脑里闪过一道刺痛感。
掌控伟大自然力量、名为历的术法。我等一族操纵的则为其中最容易聚合人们力量的祝祭日之力。全心全意祈祷某事,将同时产生强大的力量。源始于江户时代,某位修行者藉由众人庆祝新年的力量,以「能使更多人获得幸福之效力」为目标,创立了祝祭术的基盘。我等一族以元旦一族为本家,持绩修行以求精进祝祭术。
「这是、什么?祝祭术又是……?」
不久前还完全答不出来。资讯就这样突然从脑中冒出来。
感觉像是原本空白如纸的大脑,被强制写进资讯一般。无明显痛楚,反而更让人无真实感。
仿佛脑中悬挂着什么东西。
元陷入慌乱,求救似地望向父亲。他则是一脸没劲地回望着元说。
「没错,祝祭术。这就是我等一族所操纵的力量。也就是说,利用人们会进行庆祝活动的历。稍微拜借人们庆祝的心情与能量,藉由咒法行使一般人无力所及的行为。」
「啥?」
元的反应与稍早几乎相同。
唯一的不同点在于,自己对于濑所说的内容多少有些理解了。无视自己的意志,内心已自动归纳出结论,这等情况令元大感困惑。
「……家主,请回答。」
兔子出声催促。元不知所措地挤出话语。
「呃,这个,似乎是行使祝祭术的家族,我也搞不太清楚。话说回来,这到底是要用在……」
历之力量衍生出各式各样的咒法。往昔之阴阳道或占星术均属此流。同一系统之祝祭术并非用于占卜,而是专精于促进施术对象之身心状态的改善。另外,尚能与阴阳道或占星术结合,增强术法之力量。然而除此之外,祝祭术更能唤醒奇迹。召唤出神祇、镇压不幸、招引祖先魂魄等等均能达成。此等力量,连位居国家中枢之宫内厅的官僚们亦时常利用。
这段资讯再次如噪音般流进元的意识里。
「……啥?官僚?」
故事规模突然变大。新出现的资讯令元无力消化。
面对困惑的元,濑打着呵欠回道。
「刚刚提过透过历这个方法利用自然力量嘛?历当中,善用祝贺能量的祝祭术,就是我等一族发现的。正因为术法极具影响力,获得重要人士的青睐,我等也是靠这个赚钱的。整理起来很好懂对吧?——而且,」
濑啪地一声,甩开扇子。
「你的身体里已经有了我等累积的所有记忆与知识。其实我不必多说明,你应该也都明白了才对。」
「究竟怎么回事?我脑中的这些东西到底是……」
「您是否知晓身为家主的义务?请说明。」
兔子打断元与濑的对话,迳自发问。
「就说我不知……」
元开口试图否定,又马上抱住头。
家主的义务为完成能使所有人获得幸福之最终形态的祝祭术。家主需自本家·元旦一族当中遴选而出。在探求最终形态之祝祭术的过程中,产生了名为继承术的副产物,藉此将历代家主的记檍不断传承至下一代。随着经验与知识的累积,力求尽早完成能使大家获得幸福的祝祭术。
宛如浊重的液态水银流进脑中的感觉。
资讯依然无视自身意志、擅自逐一刻划。未挟带痛楚这点让人更不愉快。
要是会痛的话,还能干脆地将此视为一种异常状况。如今这些情报表现得像是从一开始便蹲坐在脑里某处似地,感觉很恶心。
「我得到的就是这个继承术……?透过刚刚的睡觉仪式?怎么可以擅自作这种事……。还说了什么完成术法的,那要怎么……」
将心思转化为言语,感觉稍有放松。喉头的异物感、头的闷胀感以及呕吐感让元几乎难以自持。
「哪里叫擅自了?是你自己答应要当家主的呀,元。」
元确实听了濑的说明。听完之后,一口应允。
「嗯,没错。我是答应了。——确实不该抱怨。」
(因为,没有时间了。因为……是父亲拜托的事。)
自己接下来的事情,再去逐一挑毛病也没帮助。
望着摇首自省的元,濑的声调隐含些许慨叹之情。
「——该说你是乐观还是思虑不周哩。真的很不擅长作判断呢。比起来,旦的性格容易理解,反而比较好用呢。」
讲得真是一点都不客气啊。
元的双手离开头部。黏稠似的不舒服感受尚存。
与方才不同的感受。似乎尚有应当截取的情报,像是没有将抽屉拉到底那种不痛快的感觉。
——诅咒。
整族被施有强大的诅咒。
(这又是什么?)
宛如脑中留下一道不祥的爪痕一般的心境,元深感讶异。
「家主。」
混沌不已的意识,被兔子简洁的声调唤回。
「那么,您是否认识春天的公主——春分大人?请说明。」
春分大人。听闻这个名号,元的脑袋变得更加清醒。
到方才为止的烦忧,瞬间飞到九霄云外。
「我的初恋对象。」
元的回答令兔子霎时呆若木鸡。
「……咦?我要问的不是这个。」
「现在依旧喜欢。你是想问这个吗?」
「绝对不是。」
兔子迅速反驳,同时向濑投以困窘的视线。
「家主,他的反应跟预想的完全不一样,这样没问题吗?」
「我已经不是家主啦。现任家主是元。别再喊错啰。」
濑甩甩手,用扇子指向元。
「没问题。这个反应就够了。而且祖先们的记忆与知识也全都从我脑中消失了。刚刚那个回答,问题出在这孩子的人性。」
「喂,爸爸。」
父亲连番的过份言词,让元无法再忍耐,因而出声试图反驳。
「不好意思啊。太久没跟你见面了,虽然聊了不少,相处方式还是有点错落呢。确实有点太过严厉了。我会自行反省的,希望你之后可以对我改观。」
濑这么一说,再搭上亲切的笑容,元无法再多所抗议。
「……有什么好改观的。再说这也不是说改就能改的事。」
沉默几秒后,以嗫嚅般的音量补上回应,不过对方似乎没听见。
濑的态度像是正在观望隔壁房间,同时对元说道。
「接下来呢,介绍你的未婚妻给你认识。」
未婚妻。
听闻这个语词的瞬间,还来不及思考,话就先吐出来了。
「我严正拒绝。」
元的回应令濑皱起脸。
「要你作家主就答应得那么快,这个却拒绝?为什么?」
「哪还需要为什么。这是关乎女性一辈子的问题,本就不该随便答应。」
元坚定地说。
「如果我说,这是身为家主的必要条件呢?」
听完濑的说词,元思索了一会儿之后才回应。
「——我拒绝。」
一边点头确认自己的选择正确,继续说道。
「把这项必要条件抽掉就行了。就这么简单。」
濑与兔子均因元的反应而瞠目结舌。
「……我刚刚也说过,我早已有了心上人。」
「心上人?难道是方才元大……家主所说的春分大人吗?」
兔子微微前倾上身。
「正是。」
元点头肯定兔子的提问。兔子眯起眼思考,低声叨念了几句。接着缓缓抬起脸,如是说。
「您的心上人,正是您的未婚妻。」
兔子的神情仍带着几分呆滞。
元表情僵直,不敢相信自己所听到的。
「我的心上人是我未婚妻?」
「正是您的心上人。」
「春分大人是我未婚妻?」
「正是春分大人。」
连续问了两回,元的双唇兀自颤栗起来。
春分大人。元的初恋对象。
竟有如此命运安排。元大感惊愕。
只要一闭起眼,仍可清晰忆起。
自己年仅十岁,而她已是名艳丽的女性。纤细的四肢,飘散着柔软香气的长发。象征她风情的淡红色仍鲜明映射于眼底。
(那之后经历六年……如今的她将是何等样貌?)
当年还是个孩子的元,虽属细瘦但也长高不少。有着不小的差异。
元睁开眼,看向濑。
看来是谈成啰,濑说完,啪地一声合起扇子。站起身,走近连接隔壁房间的拉门。
「——抱歉久等啦。可以了。请过来吧。春天的公主·春分大人。」
拉门无声往侧边滑开。
元满心期待着被唤为春分大人的人物现身。
「咦?」
尺寸不对。
这是元的脑中最先浮现的一句话。
元感到困惑,边举步踏入另一个房间。从上至下打量着正座于元跟前的人。
留得颇长的黑发,到这里还一样。与回忆里无异。
然而脸孔明显不同。
好年轻。
看起来根本比元还小上好几岁。
漆黑的圆润瞳孔,丰满的唇瓣,尖细的下巴,所有部位都跟元记忆中的脸孔不一样。
这个人是谁?元瞄向父亲,而濑装得一脸不知情的样子。
父亲与兔子均称呼她为春分大人。所以她应当就是元的初恋对象。
元再一次看向她。
包裹住娇小躯体的和服非常漂亮。整体为朴素的桃色,淡柳叶色的晕染搭配点缀多处的樱花图样。绣工细腻的丝线与织布相衬,带扬的灰色亦顺利融入色块当中。整体设计不过度华丽,同时不失真地呈现鲜美的桃色。美丽的和服让元都看呆了。
是樱花的花苞。
宛如今天在路上所见到的花苞。受风的摆弄而摇曳。不愿被吹落的奋力挣扎姿态,给人充满生命力且坚强的印象。
此般花苞的形象与她的氛围极为相似。
她坐得非常端正。背后不远处坐着一位老婆婆。
元面向少女,开口说道。
「你好,初次见面……对吧?呃。春分大人……就是这位少女吗?」
少女端整的脸庞瞬间扭曲。
扭曲的程度实在过度异常,元不禁讶异失语。
「……不……」少女自顾自地嗫嚅着。
「……才不、是……」
「呃,那个,你怎么了吗?」
元不禁朝少女倾身。
目睹此景,少女用力咬住下唇。
「……濑大人,可否借您手上的扇子一用?」
父亲默默地将扇子递给少女。少女俐落地站直身,踩着细碎的步伐逼近元。
「才不是初次见面哩,这个大笨蛋!」
扇子使劲敲上元的后脑勺。
眼底冒出闪光。今天老是被女孩施展暴力呢,元在一阵闷痛中呆然地想着。
「明明就见过面,有够失礼的招呼。我的未婚夫竟是如此不懂礼貌的男人!若不是看在你父亲的面子上,我绝对会立马取消婚约。」
少女的唇瓣揪得老高,眼尾上吊,很明显在生气。
我不记得了。非常抱歉。脑中这么想着,完全跟不上状况的变化。元的心情与话语一同溃散。
「哼。我就耐心等到结婚为止好了。你给我振作点啊!」
「遥佳!你这是在作什么!」
「可是,奶奶,都是他!」
受到老婆婆的叱责,被唤为遥佳的少女一脸泫然欲泣的样子。
「遥佳?」
元努力收紧一阵朦胧的意识,继续说道。
「你不是春分大人吗?」
但是濑跟兔子都喊她为春分大人。当元说她是自己的初恋对象时,他们也都能理解的样子。所以元一心以为他将见到过去曾经见过的那位春分大人。
遥佳尖锐地瞪着元回话。
「我是春分大人,但也不是。我的名字是古窑遥佳。」
这又是什么状况?目睹元的表情,濑忍不住笑出声。元有着不祥的预感。
「这是我等一族之间最大的秘密。」
濑继续为一脸呆滞的元说明。同时对遥佳身旁的老婆婆使眼色。原先看着元与遥佳的相处而深感慌张的老婆婆,在与濑四目相接之后,表情变得冷静许多。
「我等一族反覆着轮回转世的过程。但是并非全族,而是仅限其中一小部分的人。——她则是春分大人的转世。只有在春分这一天,才会化为春分大人。」
面对依旧感到困惑的元,遥佳接过话。
「从今天起,我就是你的未婚妻!并且,是你必须杀害的对象!」
仿佛想确认什么似地,遥佳的瞳孔快速转动。
「大概吧。……也可能不是这样。」
在她补充说明的同时,又有资讯流进元的脑里。
在理解这些资讯之前,元的体内已充斥着无法抑制的情感。
「咦?这是、怎样?……我完全跟不上,究竟什么状况?」
这是元的真心话。为什么眼前这位初次见面的少女会对自己发出如此吓人的宣言?
「……不会吧。濑大人,你还没跟这家伙说明吗?最重要的部分。」
「继承术已经完成了,我想应该不用说明,知识也会自行显现。不过这孩子,原本的相关知识是零。大概是因为这样,所以继承术的运作不是很顺利呢~」
与遥佳语调里的慌乱相对照,濑只是像念稿般地说着:真是伤脑筋呀~。
身为上一任的责任到哪儿去了?元在心底吐槽。
此时,突然感受到一股视线,元将脸转到来源方向。
兔子正凝视着元。
眼底怀着强烈的敌意。并掺杂了几分猜忌与怀疑。
「……」
眼见她的态度,元微微叹了口气。
◇ ◇ ◇
元从举行继承仪式的和室移到另一间约六坪的房间。父亲与兔子不在场。
祝祭术衍生了继承术,同时亦创构出转生术。
各分家将以数十年为周期,出现唯一一名的转生者。她们被唤为受诅咒的初代,并在该族所对应之祝祭日化为转世之前的姿态。
然而转生术却背离了家族全体所追求之祝祭术的用途。
分家的某人为了自身的利益及欲望,藉由祝祭术转化,将转生术用于创造不老不死之术。
——而元的使命就是调查出背叛者是哪个分家的转生者,并想办法问出解除诅咒的方法。
也就是说,遥佳只有在春分那天才会变成春分大人的样子。春分大人是超古早以前的祖先,藉由转生术的力量附在遥佳体内,每年复苏一天。
(所以我与春分大人相遇那天也是春分之日?)
元重新确认事实,却感到有一丝不对劲。
在想通这股不对劲的原因之前,元的思考便因遥佳出声搭话而霎时烟消云散。
「总之,你回想起与我有关的事了吗?」
坐在矮桌对面的遥佳仍一脸不满。
「什么都没想起。抱歉。」
踌躇了一会儿之后,元仍诚实作答。
「什么嘛!有够没用。这年代就连手机也是敲一敲就会恢复了说!」
最近的智慧型手机是敲不好的。元忍住不把这句反驳话语说出口。
童言无忌。别跟她过度计较。
「至少春分大人与遥佳的关系,有大致理解了。」
「不是那个。是我跟元第一次见面的事情……算了!」
遥佳一拳打上桌面。
「……遥佳。」
坐在一旁的老婆婆出声为遥佳的行为表示训诫。
「可是,奶奶!这家伙,从刚刚就一直……」
遥佳对上老婆婆责备的视线,立刻将未完的话语吞回肚里。
这位老婆婆是遥佳的祖母,名为浪江。代替事务繁忙的儿子夫妇看顾遥佳。她身着朴素和服,严厉的眼神深处,蕴涵着冷静且优雅的风情。
「看在奶奶的份上,今天就原谅你好了!」
遥佳满脸通红、语调粗鲁地说道。
「但是,在你忆起我的事情之前,得一直跟我约会,否则我就要生气了!」
「咦?」
元大为惊讶而直觉性地回问,然而遥佳未多作解释。
她迅速站起,转身背对元。
「我要回去了!难得努力打扮得这么漂亮,根本是白费力气!」
「请等一下。」
元出声挽留,仍未能止住遥佳的步伐。
「没什么好等的。你什么都不知道,我对你也无话可说!」
遥佳没有回头。元仅是呆坐着,找不出能回论的辞句。
浪江向元鞠躬示意后,追上遥佳。
元愕然地独留于房里。即便随后濑走进房间、挖苦似地说着「被彻底拒绝了呢~不过刚刚是你不对唷~」云云,元也只是默默无语。
◇ ◇ ◇
离开本家时早已日落西山。
父亲询问今晚要睡在哪里,元选择回自己的住所。可以预测未来恐怕要被迫搬回本家,想在那之前先行整理家里的物品。
兔子提着油灯领在前头。元动着眼珠环视四周。
在提灯微弱的光线映照下,能见到整理得很别致的庭园。模仿小溪而建造的池水沿着弯弯曲曲的小路流动,散落水道间的圆石在月夜之下散发出温暖的氛围。
耐不住沉默的气氛,元试着向兔子搭话。
「你刚刚是不是有看我一眼?」
虽然严格说起来是瞪视而不止是看。
「你有什么话想跟我说吗?」
元的提问让前方几步之遥的兔子停住步伐。元亦跟着止步。
「……今天发生了许多事,想必您也很累了。回去请好好休息。前任家主或许尚有其他考量,总之,若仪式之日因无继承者在场而无法举行仪式,家主很难维持管理其他分家的威信。这点是可以肯定的。因此才不得不由您继续家主之位。要您立刻接纳现实恐怕很煎熬,至少请您稍微体谅前任家主的立场。」
兔子未回头,倾吐一番安抚元的话语。
「只有这样吗?应该还有吧……」
元无法接受她的说词。因为元确实从她瞪向自己的眼神里察觉到敌意。元也希望能多少理解一些周围对自己的看法。
「这是否能视为命令呢?」
「我不是那个意……」
元还没说完,兔子已抢先转过身,挥高举着提灯的那只手。
喀当。
一道声响传来。元望向脚边。提灯滚落地面。
元摸不着头绪,只能呆看着如今照射在地面的微弱光芒。
她刚刚是将提灯瞄准自己扔掷过来的吗?
察觉到有人靠近,元突地抬起头。
双颊感受到热气。一对燃着强烈意志的瞳孔就在眼前。
兔子用双手攫住元的脸。她以气息相交的距离,瞪视着元。
「愚蠢。」
过了几秒,兔子不屑似地说。
「获得特殊地位很开心是吗?完全不明白即将面对怎样的事态,还真悠哉啊。以为自己表现得比预期得更好吗?好像一点都没察觉到,周遭的人只是因为听命于前任家主才丝毫不表示意见的事实呢。
该不会只把被赋予的能力视为方便的道具吧?
因为过度无知所以只看懂了事物的表面呢。
就结论看,仿佛赶走兄长、夺得这个地位,感觉很痛快是吗?
旦大人身为您孪生的哥哥,若是看到这个情况,不知作何感想呢?肯定不会觉得愉快吧。」
哼。兔子吐出一道重而短的气息。
「我刚刚所说的这些话,那段话最让您受伤?顺带一提,全部都是真心话。」
(哪段最受伤?)
元死命地驱动已冻结的思维及唇瓣。
「我从来没想过这种事。我只是……」
「这样啊?那么这就是您的扭曲之处了。」
兔子的手从元的颊上离开了。
「就算您不觉得这是命令,」
兔子语调平淡地说着,随后退下几步。
「身为家主的您,若希望隶属分家的我作事,就是命令。」
方才垫起的脚尖亦已恢复原姿势。
「我认为您应对此状态有所认识。」
兔子弯身拾起提灯。
「——我的话到此为止。容我退下。」
她从全身僵直的元身旁走过,反向踏上来时的路途。
兔子的脚步声逐渐远离。元缓缓地吸气。自己似乎不知觉间忘了换气。
(虽然要抱怨并不难……)
猛然抬起俯下的头。
(既然不明白,就从知道的地方下手吧。)
想办法从父亲或本家那儿问出情报。也该去向亲族们打声招呼吧。身为家主有其使命,但也该在向众人打过招呼后再慢慢思考。
(兔子肯定是对于我莫名其妙当上家主一事感到不满,才会那样说。只不过,实在说得有些过份……)
元思索至此,不愿再多想。再怎么抱怨也成不了事。
(总之得先让自己不愧对家主这个头衔。)
太羞耻了不敢说出口,元仅在心里下决定。采取行动、拿出成果才是关键。
(再说也还有不少令人介怀的事。)
从父亲与兔子暧昧不清的态度来看,肯定还有事瞒着自己。元这么想着。
说到暧昧不清的状况。元回想起遥佳愤慨的表情。
(……自己到底何时跟她见过呢?)
不尽快想起来,对她就太失礼了。然而却一点印象也没有。蒙眬不清的思绪令元疑惑地偏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