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天早晨。由于是平日,元必须去学校,空闲时间较长,兔子正在本家的庭院里喂鲤鱼。
周围四处设置石块,修剪得十分整齐的全年常绿树木,再加上覆盖大片腹地的草皮,欣赏起来极具雅致。添水发出的敲击声在早晨的空气中回荡,给人清新的感受。具备水池的庭院,关键正是水的流动。池里的鲤鱼与乌龟们悠游其中,水面产生的细微波纹美得令人赞叹。
兔子虽为元的侍从,但仍会享受自己的时光。也不可能成天伺候着元。
再说,兔子想起与元的来往。可能是过份合不来的关系,待在他身边,每每让自己压力倍增。
自己有理由对元抱持同情亦为压力来源之一。倘若元从小的教养便是以家主为目标,自己就能更无所忌惮地指正。实情是,时常不自主地浮现「因为元还不懂所以没办法」的念头。
正因如此,能够独处、发呆的时间对兔子来说特别重要。藉此洗去沉淀于内心的淤积。
远处传来踩踏草皮的声音。兔子眯起眼。有人正往这头靠近。
脚步声戛然而止。似乎停在离兔子一小段距离之处。
「年轻人真有精神呢。早安啊,兔子。」
「……前任家主。」
兔子正想起身行礼,濑作势阻止。
「啊,没关系。不用介意我,你继续你的。……池里的鲤鱼状况如何?」
兔子转而望向池塘。几只乌龟混在大量鲤鱼当中游动。但有一只鲤鱼,被乌龟及其他的鲤鱼排挤在外,无法到达饲料落水处。甚至连将嘴巴伸出水面都办不到,拼命地挣扎着。与其说它是在顾虑其他同伴,看来更像是能力不足。
「有一只鲤鱼挺苦命的。」
「是喔。」
「……大概正在压抑吧。下意识地避免前进或是大力主张自己。好像不这么做,自己就会受到过度的憎恨与愤怒所束缚,什么都办不到。」
兔子的脑中浮现一名少年的脸。
「过着正常的生活。因此正常般地愤慨。然而这份情绪,只会阻碍非正常的生活。因而在自己未察觉的情况下逐渐沉沦。当他沉没时,即便自己没注意到,旁人仍可理解。因为正常都会这样想的。」
濑的声音与兔子的交叠。
「想必是心底怀着对某个对象的恨意吧。或是有某种心境。然而却不把这些表现在外;不对,应该是无从表现。」
「——真的是,难以想像是同一种族。」
说到这里,兔子想起另一个与主人长得很像的少年。
「虽然外表很相像,却是完全不一样的呢。」
沉在底部的鲤鱼,放弃努力、多次试着远离,最后却仍朝着群体靠近,接着同样受到其他鲤鱼与乌龟的阻碍,享用不到饲料。
反覆、反覆、一次又一次地反覆。
「反覆并非坏事。只不过,若是未察觉自己不断犯下相同的错,再怎么痛苦也无法舍弃,那便只能用这样的藉口来肯定自己。除此之外无处可避。」
不愿意展现真正的自己,只好下意识地肯定这样的自己。矛盾得不得了。
「你同情?」
「不。这是两回事。不成熟是事实。」
兔子俐落地站起身,凝视着濑。
「我身为七夕族人、身为继承古老血脉之人,实在不愿胡乱将一个一知半解的对象推上祭坛。分家也有分家自己的矜持。」
另外,兔子进一步补充。
「我只是在说鲤鱼的事。请别弄错。」
「没问题的。我也是在聊鲤鱼。」
只不过,搞错的其实是你唷,濑如是说道。兔子稍感不悦,仍选择不作声。
「那么,我也有件事想麻烦分家的你执行,可以吗?」
濑的提议令兔子皱眉。
濑刚向兔子说明完他的要求,电话恰巧于此时响起,濑望着手机荧幕皱起脸。一副不耐烦的样子,以照顾得很好的手指抚过手机荧幕。
「看吧。跟我说的一样对吧?」
濑将电话靠到耳边,大叹一口气后继续说道。
「霞之关那边有联系了对吧?原本就是为了这个目的才参加春分仪式,绝不可能因为仪式不成就撤回要求。更别提对方还认为仪式失败的原因在我方呢。他们是不是要求替代方案?」
兔子眯着眼倾听濑说的话。
「放心吧。任谁都看得出来你们无力再顾及其他。这部分就由我来安排。……不会,彼此彼此,别介意。我再连络你,就这样。」
濑挂掉电话,兔子淡然地问道。
「是春分一族打来的吗?」
「不愧是兔子。从刚刚的对话就能猜出对方的身份。想必对现状已有某种程度的把握。」
濑烦燥似地拨拢发丝,兔子则一脸明了地望着濑,态度平静地说。
「春分仪式兼具讨好位居霞之关的权力者的效用,这是众所周知的事实。……召唤祖先也只不过是藉由这场表演来夸耀力量用的吧?至于霞之关的人士希望召唤哪一位、打算向这个对象询问什么事,就不清楚了。」
「据说他们希望过去的贤者指点他们的未来。……虽然我怀疑不只这样。总之,既然他们想知道的是未来,占卜就能代替,只是精确程度降低一点而已。我打算替他们介绍能力高强的占星术师。」
「倘若如此,那么由见长于解读太阳与月亮动向的春分一族自行负责不就得了?似乎没有您特地出马的必要?」
无法理解,兔子面无表情地摇摇头。反观濑却是一脸愉悦的样子。
「哎呀,能在如此公开的状况下卖她们人情的机会可不多呢。再说……虽然有些对不住春分一族,说实在替代品多的是。还有秋分一族在嘛。刚好趁此机会让她们明白一下。」
(……好无情的挖苦兼大费周章的牵制……恐怕也是刻意不让春分一族事先得知替代方案的细节吧……)
濑特地选择占星术有其用义。占星术有西洋系统及东洋系统两种,其中前者,也就是十二宫占星术,较适合用于问答形式的吉凶判断、预演、或是决定行事之吉日吉时。
然而,此等占星术的关键要素,也就是行星运行于天球之上、名为黄道十二宫的该当区域内,则以揭示天体位置之天球座标之一的春分点为基准。而所谓的春分点,诚如其名,更是历法上订定春分之日的标准。
也就是说,占星术理应为春分一族的擅长领域。
身为本家的前任家主,不可能不明白这个道理。
(最糟的情况是,藉时春分一族将透过我……也就是七夕一族得知……替代方案竟是自族最擅长的占星术——)
届时春分一族将如何看待濑的协助呢?
(这道牵制将赋予对方超乎预期的伤害,这就是濑的目的?但也可能是我多虑……濑的想法依旧难以捉摸。)
「……着实无法理解。」
兔子低声说道,濑挂着胸有成竹的笑容接话。
「哎呀,哪里不懂呢?我以为我说得很清楚呢~」
面对濑轻浮的笑容,兔子一脸严肃地回答。
「我想知道的不是那个方面……我不明白的是,明明已经透过继承术将所有知识都传给他了,为何还需在短时间内透过各种手段取回这些知识、代替他执行这些本家家主应当处理的事项?」
「能对着我讲出这些意见的,大概也只有你了吧,兔子。」
濑苦笑着耸耸肩。
兔子将视线拉到别处,继续说道。
「他没有身为本家家主的自觉,这点十分棘手。难保正是您错误的纵容方式使得他学会怠惰的行事方式。不是应该尽量协助他陆续接下家主的工作为上吗?」
「正因现况如此,才希望他只要专心找出背叛者就好。所以才要你跟着他呀。希望你明白我的用意。」
「恕我无法明白。」
语毕,将手里剩余的饲料随意洒进池里。鲤鱼与乌龟们为了抢夺散落于池面各处的饲料而成鸟兽散状态。
「……看起来只像是在偏袒它。」
即便如此,先前谈到的那只鲤鱼仍然未能享用到饲料。好不容易成功靠近,却被其他鲤鱼瞬间抢走。可惜兔子已经两手空空。
经历竞争而落败,仅止于此。想获得胜利就得成长,趁着下一个时机来临之前。
「关于他的事,这是我唯一理解的部分。」
兔子坚定地说。
「是也没错。」濑将食指触上下巴。悠然地附加说明。
「不断反覆,也可能是不甘愿放弃。」
啪喳一道水声。
兔子回过头,大感惊愕。方才那只抢不到饲料的鲤鱼,正在冲撞其他鲤鱼、逼得它们把饲料吐出来,再抢夺食用。
「就我个人来说,还挺想赞助这个部分的。」
◇ ◇ ◇
头顶着澄澈无比的蓝天,元的心情却很沉重。
救出遥佳。目标是很了不起。却没有可行计划。当下完全没想到这一点。
步伐好沉。由于现已住到本家,前往学校的路途已不再是熟悉的光景,每看一眼,都替心底增添几分重量。自己住惯的家早已消失。
(——已经没有能够让心绪平静的场所了。)
元低下头。
(那么,还有能依靠的人吗?)
元思索着。他很信任家人。父亲会采取放任主义,肯定源自不知如何对待与他保持远距离的元,或者有元所不明了的复杂苦衷。若是如此,也不好逼迫他马上表明心意。再看到春分一族,大概只有浪江算是站在自己这边;然而事况演变至此,也无法再奢求她帮忙。
兔子则是很难信任。有股猜不透的心思。
再来就只剩元拥有的本家家主身份以及继承术了。而且继承术尚处于无法随意操使的状态。继承术,也就是累积至前任为止的本家家主之知识,很有机会构筑出拯救遥佳的方法。本该是最后希望的能力却无法善加使用,更令元感到烦燥。
「真是没用。」
忍不住如是自嘲。
「怎么会呢,对我来说挺有用的唷☆」
有道声音回答。同时一声喵叫声传来。
元缓缓抬起头,瞠目结舌,止住脚步。
眼前站着一名与元长得一模一样的少年。唯一不同的只有发色。相对于染过色的元,对方则是一头漆黑。少年坐在步道旁的黑色栅栏上望着元。
「哥哥……?」
元出声呼唤,对方微笑点头。
他抱起蹭到脚边的猫。
「好久不见啦!有多久啦?六年?」
附着猫耳造型的白色帽子、身穿黑色薄外套的少年——旦脚蹴上栅栏、站直身。朝着元走近。
突如其来的事态令元全身僵硬。
遥佳与兔子都说别与哥哥见面。因此原以为得等上好一段时间才能讲上话,没想到却在这里重逢。
元夺走了旦的地位。无论怎么找藉口,事实仍是事实。
然而,也是旦先行放弃家主的地位。
他基于何等理由、以何种心情这么作?
(为何会出现在我眼前……?)
反观于身着制服的元,旦穿着便服。现在可是平日的早晨耶。元感到奇妙。
「哥哥没有在上学吗……?」
面对元的疑问,旦轻笑回答。
「因为身心受创嘛,所以正在休长假啰!」
目睹元一脸的阴霾,旦露出苦笑。
「跟元没关系唷!从我手中夺走家主地位——这点事还不足以让我生气、甚至不服气!我心胸可是很宽阔的。」
说什么夺走,是旦不要,元才代为接下的。然而堂堂正正讲道理只会引来更多怒气。没必要刻意惹恼对方。元不发一语地凝视着旦,等对方先出招。
旦神清气爽似地张开双臂说道。
「不过好像不必再休息了呢!因为元帮我找到背叛者了嘛。」
「——啥?」
为什么旦的身心状态会跟创造转生术的背叛者有牵连?
元难掩困惑之情,下意识将手伸向旦。
「等一下,哥哥,这什么意思……」
「哪有什么意思,因为我们这一代是最后的机会呀。」
什么叫作最后的机会?元压抑不住心中不断膨胀的疑惑,咬紧唇瓣。
眼见元的反应,旦一脸不可置信似的。
「看你那表情……难不成,你不知道?」
旦捧腹大笑。
「这还真精彩呀!是因为我逃走了,他们才故意不跟你说的吗?说得也是呢,要是再把人吓跑就麻烦了。」
旦的话语让元更加确定。本家果然对元隐瞒了重要的事实。虽然也可能是误以为有继承术就会知晓。无论原因为何,本家判定无需特地多所提点。
目睹元咬牙切齿的样子,旦露出天真的笑容说道。
「……那我来告诉你吧!诚如我刚刚所说,我们这一辈是最后机会。若是我们没找出背叛者并解除转生术的诅咒,全族都将失去祝祭术的力量。失去了赖以维生的能力,所有族人都将面临流落街头的命运!」
旦将一手高高伸向天空。
「力量已来到底限。若再继续因转生术而耗费大量能量,将对其他事务产生影响。整个祝祭都会被拖累。这就是我被迫接下的重责大任!」
旦眯起眼继续说。
「不过,再也不用担心了。因为元代替我接下了工作。」
话语的字里行间全无对元的体贴之情。只有对他自己的保护。
「——为此,我非常感谢你。所以可以把家主的位置还给我了。」
「恕我拒绝。」
元斜睨着旦,坚定宣言。
他对家主的权力没有兴趣,然而即便是无法随意操使的继承术,仍然不想就此交给旦。
元怎能轻易放弃最后的希望。
好好说明,哥哥一定能理解的。元一脸认真地向旦说明他拒绝的理由。
「我还有事要做。哥哥说遥佳是背叛者,但我不认同。为了证明,务必需要继承术。所以无法马上还给你。至少再给我一点时间……」
旦手里的猫儿不开心似地眯起眼,发出不友善的鸣声——同一时间。
「你~少~啰~嗦~~~~~!」
震天价响的怒吼声吓得元睁大双眼。不仅止元,连步道上的其他人都一脸困惑。
困窘于聚集而来的他人视线,元朝后退了一步。
旦的表情扭曲,气息紊乱地大吼。
「你乖乖听我的话就得了!什么叫有事要做!像你这种人渣,哪来的义务跟权利!?人渣就要像个人渣一样黏到角落去!少来妨碍我!少说那些我听不懂的话!」
「哥哥。」
「谁准你叫得这么亲热。想到跟你这种人渣呼吸一样的空气都让我觉得恶心。拾人牙慧才当上家主,还以为自己是被选上的吗~?真遗憾呀,从一开始就没有你的位置,存在价值也跟灰尘没什么两样啦~」
「……这样啊。既然你那么想要家主的位子,为什么仪式当天要躲起来?大家都很头痛耶。」
「啥?我本来就是要让他们困扰的啊,这有什么好问的?白痴!那些人只会说我是最后机会,没有选择余地、被迫接受那些麻烦又沉重的事情,早就看他们不爽了。我一直在想怎样才能让他们最困扰。没错,要破坏当然要选他们最重视的东西!让重要仪式开天窗是最有效的!就像把东西从最高处扔下去一样!」
旦将手中的猫抬到最高处,接着把它往地面摔。猫大受惊吓,以敏捷的动作平安着地后,以怯懦的视线仰望着旦。
元一言不发。旦似乎误以为这表示元感到退却,得意的笑容进一步加深。
「听懂了吗?那就乖乖听我的话,把位子让出来!这个白痴!」
「——恕我拒绝。」
被旦张牙舞爪的样子给震慑住,元仍坚定地主张。
「你竟敢拒绝~~!?」
旦似乎没想到元会坚持拒绝,或者感觉到自己在大马路上曝露丑态的耻辱才令他大为光火。他满脸通红地喊叫。
「既然我回来了,我才是家主。没你的事了!」
「这我同意。……只要哥哥愿意,我也不想再背负责任。所以只要等事情结束我就会把位置还给你。希望你接受。」
「——啥?凭什么我得听你的……」
啪当一声。旦应声双眼翻白、随着一股闷响倒在水泥地上。
他的后方站着兔子,身穿熟悉的传统家事服,袖子蜷到手肘处。手里握着一把看起来颇为威风的绿色竹枪。原本腻在旦脚边的猫儿吓得逃之夭夭。
「不好了,打中了。」
语气没有一丝愧疚。
预料外的突击,对手瞬间被讨伐。突如其来的发展令人来不及理解,引得步道上的人们不禁停下脚步。
(惨了。这太过头了。)
「兔子小姐,你在干嘛?」
「我射中了。瞄准旦大人的头。像这样。」
「不必重现动作。我不是问这个。我问的是根源的动机。」
「使用竹枪的训练。没人能预测敌人何时会发动袭击。任何事都得未雨绸缪。」
说着用竹枪朝着天空咻咻咻地发射好几次。
「然后就打中旦大人了。偶然真是恐怖呀。」
兔子的表情一点也不像是觉得恐怖的样子。给元的第一句解释怎么听都像是刻意的,接着马上又说是偶然。从头到尾眼尾都没抽一下。真是个不可小觑的女人。
兔子习以为常似地叫了救护车,接着攫住元的手臂。
「请往这边。快逃吧。」
元不知该作何反应。兔子竟然主动对元伸出援手?
元任由兔子拉着自己穿过步道。越过许多行人、来到学区路线外围的商店街。因奔跑而气息不稳,兔子随后放慢速度。并瞄了元一眼。
「脸色不太好呢。果然打击过大吗?没想到旦大人是那种性格。」
脚下未有停歇的兔子连滴汗都没流。身上的和服套上家事服照理会使人很难行动才是。
元皱着眉应道。
「突然有点明白兔子小姐或遥佳叫我别跟他见面的理由……不过说老实话,还是觉得你反应过度了。」
元的话语令兔子讶异得皱眉。元观察着她的反应,稍微整顿呼吸后,继续说道。
「哥哥跟我不一样,从小生长于特殊环境之下。再加上若是自己这一代没找出背叛者、全族命运岌岌可危的威胁,会变成那样也是情有可原。肯定是压力大到无法承受。」
兔子默默眯起眼。她面向前方,语气冷漠地放话。
「……您当真如此认为?」
元没有立刻回答。两人默默地跑了一段路。拭去滴到睫毛上的汗水,元才又低声说道。
「与哥哥开心游玩的记忆仍深植在我心中。……希望你能理解。」
「受到美化的回忆不仅与现实有差距,除了让人浸淫于自怜情绪之外毫无用处,还是早点忘记为上。」
兔子永远都是这么不留情面。
◇ ◇ ◇
据兔子所言,原为家主正统继承者的旦重新现身于本家,坐镇家主之位的却是元,造成了一些纷争。本家内部似乎有一部分人主张应改由一路培养而来的旦担任此职,反之亦有另一派认为既已即位便不该更动;形成了一触即发的气氛。因此兔子建议元在事态稳定下来之前,暂且隐藏行踪、制定对策是为较妥当的办法。
「我没想到会这么严重。」
「也难保不会有人认为只需单纯的减法,就是除去一人即可解决所有状况。」
兔子的意思是说,最坏的情况是元可能会被杀害吗?
元虽听从兔子的建议,却为课业感到忧虑。他老实诉说后,兔子表示至少需要请个一、两天的假,但期间应能得出一个应对的方向。
还有另一件元听完说明仍弄不明白的事。
「身为正统家主候补的哥哥已经回来了,为什么你还要帮助我?」
「这样说可能不太好听,不过无论怎么不中用,您还是我的主人。」
兔子淡然答道。
虽因不中用一词而受到打击,随后还是打起了精神。不该因这点程度的事态便陷入沮丧之情。
「哥哥的出现引发骚动,这点我已经理解了。但我不能就此放弃遥佳。」
「我明白。我已经安排好能从长计议的适当地点。」
其后,她引着元来到一栋充满高级感的房子。黑与蓝两色俐落地妆点,充满异国风情的建筑物。从外观无法猜测其用途。
与一个身穿制服的高中生极不搭调。一句话即可形容完毕。
「……所以这栋房子是干嘛的?」
「微奢华旅馆。」
「微奢……?」
「简单来说就是近代风的爱情宾馆。」
听闻兔子的回答,元全身硬直。兔子似乎未察觉元的此等反应,以漠然语调迳自说明。
「本家的人乃至旦大人肯定也猜不到我们会躲在这种地方。作为隐蔽所非常适合。」
「我、我们要一起住在这里吗?」
「是的。」
「分开住对吧?」
「何必分开?不是要商量要事吗?」
(言之有理。)
没什么好心虚的。那我又为什么要确认哩?
感觉双颊越来越热。元像是要掩饰似地覆上手心。透过指缝偷看兔子。兔子手放在下巴处思索,接着嗫嚅似地说道。
「翘课的两个高中生在宾馆密会。这样听起来,违背伦常的感觉好强烈呀。」
元大失方寸。手指颤抖到好像会敲出声音一般。试图冷静却徒劳无功。
没救了。被发现自己想到那边去了。元决定改变话题。
「……兔子小姐也得翘课吗?」
「那是当然。我跟主人可是同年唷。这问题还真失礼。……不然你以为我几岁?」
兔子对元投以不满的表情。然而随后转为讶异、紧盯着元。
「怎、怎样啦。」
元将手抽离脸孔。思及别过眼神反而更可疑,努力定住视线。只不过还是没用。
「我话说在前头,我会选这里,是因为老板为我族内之亲戚。对此等事态有基本程度的理解,比较愿意通融。」
兔子全无起伏的话语继续着。
「您有何必要如此慌张呢?真是恶心。」
元与兔子相视无语。
也不必说成这样吧。元把这句抗议偷偷收回心底。
◇ ◇ ◇
房间内的装潢以茶色为主调,使人感觉平静。
「由我代替脑筋不好的主人来确认现况吧。」
兔子落坐于看似很柔软的双人床上,一开口便嫌弃元。
「遥佳小姐是因为仪式失败而有了嫌疑。主人相信遥佳小姐并非背叛者。那么应该怎么做才好呢?」
元坐在深茶色的沙发上,正对着兔子说道。
「查明仪式失败的理由就行了吗?」
兔子的眼底浮现轻蔑的神色。
「主人真的是笨到不行。这样是不够的。无论理由多么正当,一旦有了嫌疑便很难消除。……毕竟还是会有人认为那只是其中一个理由。」
「想办法让大家相信春分大人与转生术无关如何?」
「找出创造转生术的真正凶手,或是再度举行仪式并成功。至少要有这个程度的成果。」
兔子认为,非得达到这个地步才能救出遥佳。
元一边思索着,向兔子提议。
「……你说过本家的命令是绝对优先的嘛?那么若是我向兔子小姐要求某件事,兔子小姐必定会帮我达成?」
「您打算叫我做什么?该不会是期待我作出符合这个场所的行为吧?」
元一开始并未听懂兔子所指为何,仔细一想才忆起这里是宾馆。微红着脸应道。
「别开玩笑了。现在在商量重要的事。」
「那是何等要求呢?为了让仪式成功、需要准备的东西吗?若是如此,就让我提醒一下愚蠢的主人吧。要求我做这件事实在太不负责任了。主人不是应该自行找出让仪式成功的方法吗?既然您那么想救遥佳小姐的话。」
「……兔子小姐不想救遥佳吗?」
「这说法还挺难入耳的呢。我并没有那个意思。……再说,也不只您一个人想帮助遥佳。例如我在这里与您商量,亦是出自此等心境。」
「……不只我一个?还有谁?」
兔子貌似深感犹豫,却仍老实道出。
——原来是遥佳的祖母,浪江。
元回想起她严厉却温柔的样貌。
原来她没有对遥佳见死不救。她仍然支持着遥佳。这个事实令元心中大喜。
「再者,我也无法在这个时候卸下本家家主的职位。」
「您有干劲那是最好的。那么对于如今挡在眼前的问题,救出遥佳小姐的方法,已经有答案了吗?」
——正因为小元总是如此率直,才能坦然面对所有问题呀。
脑中莫名浮现诗名所说的话。
(率直是吗?)
即便知晓自己前途茫茫。
即便不断反覆同样的情况。
面对绝望的状况也不逃避、不放弃,办不到的事便老实承认,持续挣扎。找出所有的可能,无论其可行性有多低。元坚定地想着。
既然诗名已对这样的态度表达肯定,认为是率直。那我也该坚持下去。
「答案就在我脑里。」
望着杏眼圆睁的兔子,元继续说道。
「……就是前任家主为止的记忆与知识。虽然现在我还无法随意操使,至少有办法控制。……重点在于关键字。在继承仪式上,原本一无所知的我,藉由兔子小姐的问话,成功从中挖掘出答案,虽然不是很完整。……请你给我几个与春分一族连结的关键字。这样说不定可行……」
「原来如此。这个着眼点确实不错。」
这点事还办得到,兔子如是说着并表示赞同。
「首先请针对春分一族与秋分一族仔细思索。各分家均起源于祝祭日,您是否知晓存在于各个时期的祝祭日呢?」
元思考一会儿后回答。一边努力在脑中反覆默念兔子的提问。
「……春分之日与秋分之日似乎是较新的祝祭日。两个日子均于明治十一年制定。当时的名称分别为春季皇灵祭与秋季皇灵祭……」
元努力拼凑知识的碎片。然而浮现的情报全是既知资讯,根本没能派上用场。兔子似乎也从元的表情察觉到进展并不顺利,她露出平时不常见的困扰表情说道。
「古老的事物不太会有改变,新的就不一样了。尤其春分与秋分这两个分家,一直以来对于新事物的接受度都很高。就结果来说,比起其他分家,关于咒法的规制较松散……春分一族想必尝试过许多堪称为挑战的事项。或许也可以认为,若想有所颠覆,在春分一族内的可行性是最高的。」
想要相信眼下的状况是能解决的。然而仍无法轻易构思出决定性的方法。
「……什么都没想到吗?完全挖不出来?」
「再给我点时间。」
听闻元的话语,兔子露出忧虑的表情。叹口气,将随身的包包扔到床上。感觉好像很重。
「兔子小姐,你在做什么?」
元问道。兔子一边翻找包包,一边回答。
「思考时间多得是……但我想若能振奋一下,或许会有灵感。」
「……振奋?脑子吗?」
「那部分当然也行,但还有其他可以提升效果的方式。」
「其他还能有什么?」
「非得要我说出口才行吗?若为命令,那我只好回答。我准备了很多DVD。为了提升您对遥佳小姐的心意,所以全都是萝莉系统的内容。我来念出片名;懂事少女的魅力满点行为、黝黑〇学生补习放课后·晴空下的热情、体态柔软的小〇生们……」
「……你给我等一下。」
怎么听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元的背后仿佛汗腺失常似地流满汗水。而兔子仍连续执起DVD的盒子,一一念出片名。
「把〇学生当妹妹又何妨、今天起化身家庭教师、最喜欢你稚嫩的身体……」
「拜托,停下来。那些东西……我没兴趣。」
为什么兔子偏要在这种方面多管闲事呢。
「没有感兴趣的片名是吗?真是可惜。不过片子还多得是。下一个是……稚龄诱惑·中村红叶小妹妹……」
「可以了,已经够了。请让我接受你的心意就好。……等等,你刚说红叶?」
宛如喉咙卡了鱼刺一般,不舒服的异样感产生。
「您这么中意『稚龄诱惑·中村红叶小妹妹』,呀?片名简单易懂呢。我会在房外静候,请您慢慢欣赏。」
「不必重念整个片名!好不好懂也不重要。我不是那个意思……」
红叶。这个语词勾出元的回忆。红叶婆婆。
元与春分大人初次邂逅的场所,当时流传的一则相关传言。红叶婆婆会出现在公园掳小孩。
此时元才终于明白一直以来觉得不对劲的原因。
「我想起来了。我跟春分大人初次见面是在秋天。」
不是春天。春分大人理应仅于春分之日出现。这之间明显有矛盾。
察觉此事的同时,元的脑中浮现模糊的画面。不是自己、而是别人的记忆。
那是本家腹地内的风景,宽阔庭园当中,盛开的樱花树下蹲着两个小孩。那是元与遥佳。
(秋天也有樱花……?对了。)
「是沃维克……」
从国外引进的樱花品种。元忆起在遥佳家里见过的花卉。
「在春天与秋天绽放的樱花……原来我那天与遥佳见过面。所以……」
遥佳曾经强烈主张曾与元见过面。
实际上,元至今仍回想不起来。刚刚见到的肯定是父亲的记忆。濑目睹元与遥佳在本家一起游玩的景象,元才透过继承术得知这段记忆。
元跟春分大人邂逅的那一天,也跟遥佳打了照面。
这是为什么?为何会产生此等矛盾的情况?元拼命思考。
接着针对春分之日深入探索。春分之日并无固定日期。于其他节日同样透过官方公告的历法要项而决定。从这个角度来说,春分之日、秋分之日实则以天文学为基准来判定。
至于究竟是如何判定的,则要看太阳的动向。太阳的位置总在各行星之间迁移,太阳运行之路线被命名为黄道。另外,将赤道延伸到天空中的直线则称为天之赤道。黄道与天之赤道势必有所交错,该交错点其中一个名为春分,另一个则唤为秋分。
太阳通过春分点及秋分点的时间点即为春分与秋分之定义。而以该时间点起始的那一天各自称之为春分之曰与秋分之日。
也就是说,春分之日需透过人类的观测结果来判定。
那么,遥佳化身为春分大人的变体仪式,不也同样依赖人类的自主判断吗?
「兔子小姐,如果你知道的话,请告诉我。还有其他人也能执行变体仪式吗?」
「各族情况不同。像七夕固定在七月七日、年夜日亦固定于十二月三十一日,这两方的仪式就不需要施术者。春分与秋分就不同了。必需要有能催化仪式的术者方可进行。」
(果然如此。)
而变体仪式的日期,很有可能亦由这名施术者决定。
「……等等。你刚刚说催化?这是什么作用?」
「即便放着不管,转生者也会自行变体。但是没人知道何时何地会发生变体作用,于是为了善加控制变体的日子,才有了负责管理的施术者。」
从另一个角度来解释兔子的回答,可得出春分一族其实能在某个程度上控制仪式日期之结论。
既然春分一族过去曾尝试过各种挑战,那么连元都能察觉到的日期问题,他们肯定亦已多次摸索、测试过。于是造成元在那等时期见到春分大人之状况。
那么,为何元会在秋天见到春分大人呢?元思索着春天与秋天的关系。立刻浮现的自然是春分与秋分的关连。
只要白天与夜晚之长度比例相当的日子,是否能由施术者选定?
愿意的话,说不定不必非得等到明年的春分之日,就能再次执行春分仪式?
——要再一次召唤春分大人,然后请她执行春分仪式吗?
倒也是不反对这么做。元如是想着并皱起脸。
因为他回想起治美宣称遥佳就是春分大人时的表情。
遥佳的母亲并没把遥佳看在眼里。只把遥佳这名字当作一种记号。
然而遥佳仍衷心期望获得来自母亲的生日礼物。她想要的不是形式上的作为,而是一份心意。这是遥佳能够肯定自身存在价值的最佳办法。
那该怎么做才能达到这个目标呢?
若有资料能够佐证自己的推论,肯定能建构出更具道理的想法。元深感悔恨。
举例来说,遥佳家的仓库。那里面本家家主代代存放、与春分一族有关的资料。里面势必也记载了春分仪式的执行时间与方法。
思考到这里,元的脑中浮现一个情景。
「……仓库……」
一闭上眼即可清晰回想起仓库内的景象。这是父亲于去年的春分仪式当天,踏入仓库时留下的记忆。当时仓库里整理得有条不紊。
元睁开眼,针对方才浮现的画面作分析。
仓库仅限本家家主有权进入。
元进到仓库时,像是完全没有整理的样子。
「不是没有整理,而是被弄乱了。」
自己怎么会连如此简单的事实都没注意到。
当时未能获得资料,并非源自找得不够彻底,而是早就被偷走了。所以即便再去一趟,应该还是找不到。
「有件事想麻烦兔子小姐。有人从春分一族的仓库偷走东西。想请你帮忙查出这个人是谁。」
◇ ◇ ◇
元独自留在宾馆房里静候佳音。不久后兔子回报。
那天,一名不该出现在遥佳家里的人物,却在监视录影里留下了身影。
听闻该当人物的身份,元感觉像是所有的线全都连接在一起了。
◇ ◇ ◇
当天傍晚,元算准下课时段、拜访诗名的家。按下门铃后,她很快开门迎接。
「小元,真是稀客耶。竟然特地跑来我家。有什么事吗?」
音调莫名地高亢。
走到玄关处,目睹她的态度,元感受到一股强烈的不安之情。
(语调如此爽朗的人,怎么会呢?)
大概是联想到遥佳的母亲,治美。忆起她那双略显呆然、无焦点的瞳孔。
诗名身穿缀有柔美蕾丝的白色洋装,眼神困惑地望着元。不知是否因为有段时间未见,感觉到有一股她平时没有的、对元淡淡的抗拒感。
(好难开口。)
但是非得说出来才行。元作好觉悟后开口。
「诗名,记得你之前有说过,因为我很率直才能坦然面对问题。」
「嗯。我确实有说。」
「你的话给了我很大的力量。多亏那句话,我才能走到这一步。」
「我说的话才没那么了不起。……是说,你怎么突然想要讲这个?发生了什么事吗?」
「嗯,这个,是没错。正因如此所以我才会过来。」
面对大感困惑的诗名,元深吸一口气,坚定地说道。
「那我就开门见山地问了。你为什么要偷跑进遥佳家里的仓库、偷走重要的资料?」
诗名诧异地僵住脸颊。脸色逐渐发青。
(啊啊,果真是这样。)
监视器录到的人物就是她。
理应毫无关联的诗名,进入仓库的身影被清楚地捕捉到影片当中。众人认定仓库仅限本家家主出入,因而从未善用监视器的功能。实际上,业已有好长一段时间无人留心录影内容,自然也没人察觉仓库已被弄乱。
(诗名没道理能将这些细节掌握得这么清楚。)
肯定有谁怂恿诗名。
「那份资料非常重要。它不见,造成我很大的困扰。现在有急需。可以请你还给我吗?」
元如是请托,诗名瞠目结舌、语调慌张。
「那份资料对小元很重要?困扰?怎么会呢?那个人明明跟我说,要是族内有人看到那份资料,小元就会遇上麻烦。只要资料还在,小元就有风险。所以我才……!」
「那个人?」
听闻元的提问,诗名方寸大乱似地捂住嘴。使劲摇头。
「诗名!我知道单靠你一个人绝不可能进得了遥佳家。到底是谁帮你……」
此时,元突然回想起诗名对自己说「我见到元的哥哥」的样貌。
「是哥哥搞的鬼吗……!」
诗名顿时杏眼圆睁。手缓缓离开嘴边。
「……对不起……我……」
边说边低下头,紧抓住裙摆后,苦闷似地继续说道。
「我只是想帮小元的忙……可是……」
「哥哥到底跟你说了什么?」
「……他要我到遥佳家里拿资料,还教我怎么不被人发现。是你哥哥要我这么做的。」
诗名表情晦暗。
「……哥哥已被赶出家门,所以不能进到遥佳家里。因为父亲强烈反对才被取消继承资格的嘛?哥哥说,元是被迫接下家主的责任,他希望能再次说服父亲,承认他能够胜任,所以需要我的帮忙,不想让元那么辛苦。然后说现在有一份资料让元大伤脑筋,最好是我能把它收起来……」
听闻诗名的说词,元挑起眉。
还真是大胆的谎言。兄长的一言一行都让元吃惊。
说到这里,诗名痛苦似地换气。接着嘶哑着声音说。
「对不起,哥哥要我不能说。还是应该早点跟你报告才对。」
诗名彻底被元的哥哥给欺骗了。
哥哥会跟诗名有所接触,肯定不是巧合。想必他是在调查过元的交友状况后,选了一个最好骗的对象下手。实在无法原谅。元偷偷握紧拳头。
「我是不是做错了?所以元才在生气?」
诗名的眼底盛满疑惑。
此时若要点头说声「没错」是很简单的事。
(然而……)
元不想因叱责诗名而留下罪恶感。
(这是我跟哥哥的问题,不该把诗名也扯进来。)
「我没生气。你也没做错。只是我现在需要了。所以才来找你拿。」
语毕,诗名的表情明显放松。
(我并不想撒谎,但是……)
因为诗名是很重要的人。
自己时常因她的话语而受到鼓励。这是不争的事实。
元瞬间忆起上次从诗名身上落下的那个皱巴巴的纸袋、袋子里的东西、把那东西放进嘴里时的滋味等等。她将隐藏起来的心情随着纸袋揉得破烂。
(最后……)
接着将昨天见面时她所说的某个词,深深烙印在心底。
「诗名,这礼拜天你有空吗?」
如是问完,诗名猛眨了几次眼皮。
「有是有……」
「那就一起去游乐园吧。最重要的事情差不多可以解决了。我也想去散散心。」
停顿一会儿后继续。
「所以不要说什么最后。」
诗名绷起脸。咬着下唇,眉心皱紧。仿佛正在努力压抑即将溃堤的心境,并以细弱的声调回应。
「……但是现在距离好遥远……」
「那没有影响。」
如此应答的瞬间,似乎看到诗名更加用力咬紧唇瓣。随后才缓缓张口。深深吐了口气,像是要将心底的感情泄出。
「对不起。我并不想让小元感到困扰,却总是只想着自己的事。」
一脸放弃似的表情,耸耸肩。
「……嗯,只是有点寂寞。」
随后换上开朗的表情。
「但是没事的唷。只要小元愿意倾听我的心情,就能感到放松!谢谢你的体贴。」
原先宛如没入深渊的眼神总算取回一丝光芒。
一点一滴地,反覆收集小小的光点。
(啊啊,太好了。)
元一直感觉到,那道宛如他人的面具,终于从她脸上消失。
「呐,小元。」
诗名的声调极其柔和。
「去游乐园的时候,我想先搭云霄飞车呢。因为那个跟小元的感觉很像,我希望能好好享受它。」
(啊啊,是诗名。这是诗名的眼神。)
竟是如此令人感到心安。她恢复精神的笑容,正是元最大的疗愈。
◇ ◇ ◇
元回到宾馆,仔细读过诗名交给他的资料。
媒介体必须为转生者的母亲,这点没有问题。
那么问题出在哪儿呢?仪式是怎么失败的?
元的推测无误。果然过去曾在春分之日以外的时间举行过春分仪式。也就是说,两个仪式在日期上多少有所弹性。
接着是仪式的细节。
当元读到历代媒介体的名单时,惊觉一桩事实并大感愕然。
元慌张地执起手机。这才发现自己下意识地激烈颤栗。一度让手机滑落地面。元轻轻拾回,拨电话给兔子。
电话一接通,她立刻冷淡地放话。
『喂?爱使唤人的主人,这次又有什么样的麻烦事呢?』
「别这么说嘛。我知道很对不住你。但这事很重要。」
元游移着视线开口。
「可以帮我查遥佳的户籍吗?」
感觉得到另一头咽了口口水。她的此等态度,令元暗自怀疑其他分家说不定均知晓遥佳身世的秘密。然而,已经发生的事同样无法挽回。
元感到难以释怀。若是这些小失误再少一些,大家就不用承受打击了。
「兔子小姐,麻烦你了。」
『——遵命。』
兔子的语调似乎掺杂几分惊讶之情,仍迅速恢复平常。
『真没办法呢。毕竟是主人的请托呀。』
兔子深深叹息。
好像老是听到她叹气。元默默感到愧疚,却被兔子接下来的话语吓得瞠目结舌。
『关于刚刚说的爱使唤人。……若您想当个应份的本家家主,这个态度是正确的。指使来自分家的侍从是为理所当然。受使唤更是我的工作。』
「……但是兔子小姐……」
对于担任元的侍从一事怀抱不满之情。
元忍住后半语句。源自自虐之情的疑心只会让自己与对方都受伤。元深吸一口气。转而表达感谢之心念。
「嗯,我会好好使唤的。仰赖你了。」
兔子没有回应。通话已被中断。
其后只能静待她的回覆。
不久后得到的报告,与元预想的一模一样。
◇ ◇ ◇
隔天,元藉由兔子的帮忙,偷偷溜进遥佳家里的某个房间。
并在那里找到包装得五彩缤纷的礼物。
——这是最后一项。
所有事实均已确认。
已不需要躲藏了。
元使劲推开拉门,在走廊上大步前行。附近的人们一察觉元的身影均大感讶异。许多道视线集中在元的身上。然而元毫不介怀。
兔子慌慌张张地追到元身后。
「请稍等。您为何不再隐藏踪迹?基本上我们仍算是非法入侵唷。不躲起来的话……」
「没有必要躲藏。」
「怎么会没有必要。」
「那还用说。」
元停下脚步,回过身。她的脸上稀罕地浮现焦躁之情。元一派轻松地接下她责备的视线,回答道。
「我现在就要去证明遥佳的清白。」
兔子因惊讶而僵直了脸。
走廊尽头传来慌乱的脚步声。仔细一看,治美正带着几名仆人朝着元逼近。治美脸上仍旧贴着那张平和笑容的面具,不过身后的几位女性都很紧张的样子。
治美语调急促地出声。
「是元大人呀。要来拜访怎么不先知会一声……」
态度与上次不同。声调的抑扬顿挫让人感受到微微的生份。
她正试图与元拉开距离。因为元身为本家家主的立场如今已变得暧昧。随着相对关系更动的此等细微变节,不禁令元感到烦燥,但仍堂堂正正地与她四目相交。
「不过,您应该正要打道回府吧?」
面对治美如此提问,元眯着眼说道。
「为何?我有事要找春分一族说说呢。」
有事,治美呆然重复叨念着。元追加命令。
「马上帮我集合屋内的人。有要事宣布。」
◇ ◇ ◇
元要春分的族人们聚集在大厅。
该空间由十坪与十五坪的两个隔间构成,目前则将隔墙拆去。天花板很高。
元特别要求与春分仪式相关之人务必在场。或许因为这个条件,现场来了高达五十个人左右。由于春分仪式刚结束不久,加上遥佳的状况,不少原本住在别处的人也还留在这里。
元巡视一遍现场亲戚们的脸,咽下因紧张而生的唾液。
治美与浪江在最前方。后方的族人们则明显散发着不信任元的氛围。
就跟之前元宣告「成为家主」那时一样。
充满了困惑与恶意。
心跳加速。手心因紧张的汗水而湿淋淋。感觉一放松下来牙齿便会敲响声音。这种场合真是不好待。元仍试图压制住心底的浓浓胆怯之情。
一定要救遥佳。这是唯一的目标。
兔子则安静地坐在元的身旁。眼见她一如往常的冷静态度,深感应当多多与她学习。
元深呼吸后,站到众人面前,拉高音量说道。
「今天想对大家说明有关春分仪式的事项。大家可能认为仪式失败足以证明春分大人就是背叛者。实际上并非如此。仪式会失败,全因为我能力不足。」
听闻元的主张,现场的族人们愈加躁动不安。
「在此向大家深刻致歉。并且同时详实说明理由。」
「理由倒无所谓,但你打算提到多少仪式的内容?」
一名老人神色严肃,厉声如是说。
元俯视着他回答。尽力选择不会刺激对方的遣词。
「若有必要,可能会全数揭露。」
「仪式仅限春分大人与家主知晓,怎么能说给所有人听!」
老人满脸通红地大吼。
「……我明白了。那么请先让我听听您的意见。」
元这么一说,周围的人们陆续随着老人发出抗议。
「万一又有人恶用知识怎么办?」
「身为本家家主的立场不稳定,可以如此擅自妄为吗?这算越权吧?」
「要召集我们自该从命,但真是那么重要的事吗?该不会只是要拿些毫无根据的论点来搪塞我们吧?」
「不懂事的年轻人。有想过我们任由一个孩子耍弄的心情吗?」
终究连单纯的怒骂都出现了。元仔细聆听这些难以入耳的话语,深吸一口气后说:「真不简单。能听到各位的意见真是太好了、足见你们全怀着相同的心境、紧紧相连。我感受到了你们强烈的信念。」
接着眼见族人们为元的反应感到疑惑,继续说下去。
「——为了将祝祭术升华得更良善,这份信念从远古传承至今。绝非随口说说便能维持至今。……正因如此!」
元加大音量。
「我无法忍受眼睁睁看着各位的心意被践踏!」
(……还有遥佳的心意也是。)
骚动不已的族人们,随着这句话瞬间恢复安静。
「若是弄错了背叛者,所有的事态都将被颠覆。连各位眼下的心思都会演变至错误的方向,乃至被全盘否定。」
即便如此,仍不该公开一向隐密的仪式内容;面对如此插话的族人,元大声喝叱。「只会蹂躏各位的意念、扭曲事实的习俗不该存在!……各位的目的是想被习俗束缚吗?肯定不是吧?而是要将现在怀抱的这份信念继续传承下去,对吧?」
阻止祝祭术继续被用于恶途。更要让此事态不再发生第二次。
这才是一族的共同目标。
被元如此质问,族人们陷入沉默。
元再次张口。要承认自己的过错需要勇气。若再继续接收恶意,恐将不止是内心发出哀号之程度的打击,即便如此仍不愿放弃。
(——遥佳。)
「春分仪式能将祖先灵魂召唤显世在媒介体上。而媒介体有其特殊的条件。只不过……」
元回想起遥佳因痛苦而扭曲的脸。眼下自己承受的跟当时遥佳的感受完全无法比拟。
「我选错媒介体了。」
这句话令以治美为首的各族人们大为惊讶。
「媒介体必须是转生者的母亲。我认定治美小姐就是遥佳的母亲,而把她带到进行仪式的房间。然而,真正的媒介体并非治美小姐。」
现场的视线瞬间全集中到治美身上。治美一脸苍白、眼神茫然若失。
「遥佳的亲生母亲是别人。」
历代被选为媒介体的人,全都照实记录于本家家主留下的资料上。
去年的仪式上,被选为媒介体的人并非治美。
那么,遥佳的母亲究竟是谁呢?
元将视线投向治美隔壁的人物。
——只有遥佳的祖母站在她这边。
她叱责遥佳、担心遥佳。更试图帮助遥佳。
更别提她的房里放着要给遥佳的生日礼物。深受家族习俗束缚的这个家里,就只有她以遥佳的名字称呼遥佳,并且一手包办许多事务。
要揭露维持至今的秘密亟需勇气。因为这同时亦将使许多念头与心思化为泡影。
就算如此,还是想帮助遥佳。正是这个念头驱使他开口。
「遥佳的母亲是我一直认定为祖母的人,也就是浪江婆婆。」
高龄产妇。
遥佳是浪江生的。由于已届即将停经之高龄,拖了很久才察觉到怀孕之事实。于是只能将遥佳生下来。
同时更为了替族内留下香火。
考量到女儿迟迟未有小孩的心境,以及浪江自己的年龄,便将遥佳归作治美的养女。
至今为止的媒介体一直都是浪江。然而只准春分大人与家主知晓仪式内容的无意义惯例,使得身为媒介体的当事人毫不知情。再加上元的知识不充份,才引发了这次的悲剧。
「既然遥佳的母亲是浪江婆婆,那么春分家主照理也不是治美小姐……」
说到这里,只见治美双唇不停颤抖,一脸失神。缓缓低下头。
虽然话题转以浪江为中心,她仍不受影响似地维持漂亮的坐姿、挺直背杆,凝望着元的双眼。元亦回应她的视线。
「浪江婆婆。我想救遥佳,请您协助我。」
这是一道委婉的命令。
元希望透过将自己家主的身份,赋予浪江在春分一族当中使遥佳重获自由的权限。虽然家务实质上由浪江掌控,春分的家主仍是治美,即便是自己的亲生女儿,浪江也不方便明白强救遥佳。因此元只能靠这等手法赋予她权力。
「浪江婆婆。」
元再次唤叫,浪江双眼炯炯有神地仰头。
「……既然您说春分大人,不,遥佳不是背叛者的话,我自将尽己所能证明之。这也是为了遥佳好。」
浪江凛然的声调感觉颇为可靠。
「那么就再次执行春分仪式吧。以您为媒介体,再度召唤春分大人。」
元这么一说,现场的族人们骚乱起来。
「分家仪式一年只能举行一次。而且春分大人只有春分之日才会现身!」
元眯着眼应道。
「这就奇怪了。跟我所知的情报有所出入呢。」
语气之冷漠,使得族人们霎时安静下来。
「各位过去应已多次在春分之日以外的日期举行过春分仪式。而且每次都成功。没记错的话,六年前也是在秋天举行的。……为何要隐瞒?因为我可能很快就不是家主了?」
现场的人们纷纷露出困惑的样子。甚至有人不敢与元对视。
「在确定范围内,只要白天与夜晚的长度大致相同的日子,不论是春分仪式抑或变体仪式均可择日改行。那么,仪式刚结束才三天,今天应该也可以。」
没有人对元的说词表示反对。沉默即为肯定之意。
「诚如本家家主所言,再隐瞒下去也没有意义。就让遥佳化身为春分大人吧。……立刻举行变体仪式。」
浪江平静地宣告。元则缓缓摇头。
「——不,没有那个必要。」
接着走到旁边的拉门,慢慢拉开。
「遥佳,过来吧。」
元这么一叫唤,待在另一边的遥佳不禁吓了一跳。
遥佳眼眶泛红且湿润地望向元。双颊消瘦,感觉连脖子都小了一圈。恐怕没有好好进食,或是被幽禁造成的压力。遥佳手里紧握着樱花枝条,尽管样貌十分憔悴,眼底仍蕴着坚强的意志。元事先拜托兔子将遥佳带到隔壁房间。
「刚刚的内容你都听到了吗?为了证明遥佳,不,春分大人的清白,希望你帮忙一件事。这张纸记载了春分仪式的作法。是春分大人写的。请遥佳执行。」
「……我来执行吗……?」
「没错,不是春分大人,而是遥佳。」
此时若让春分大人上场,今后除了元与浪江,便再也不会有人正视遥佳的个人存在价值。若只是要成功重现春分仪式并消除嫌疑,不一定非得要春分大人不可,遥佳应该也能办得到。
遥佳亲自举行春分仪式。将自身力量用于洗刷自己的嫌疑。
让族人们亲眼见证这一幕,实在有其重要意义。
「听了那么多可能会让你感到痛苦的内容,相信你很不知所措。倘若真的没办法,也可以等到遥佳心情平静下来再说。」
元说话的同时投以温柔视线。浪江亦接续着说道。
「遥佳,善加执行你身为春分族人的义务。照你自己的意志。」
突然,遥佳紧抿住唇。
「我可以。」
遥佳将手里的樱花枝条递给元。并从元手中接过纸张。
「若能藉此洗清春分一族的污名,我什么都愿意。」
语毕是一道灿烂到仿佛能击退痛楚的笑容。
被告知原以为是祖母的人实际上是亲生母亲,甚至受到族人们如此无情的对待。遥佳仍不改初衷。
面对这样的遥佳,元深切体会到她的坚强。
因此才更希望能帮助她。
元绝不愿眼睁睁看着充满生命力的樱花花苞,在绽放之前便折损。
◇ ◇ ◇
——仪式顺利成功了。
遥佳以浪江为媒介体,成功召唤出春分大人。
族人们深深震撼于发生于眼前之奇迹。原本能够见证春分仪式成功瞬间之光景的人并不多。想必是因为这样,众人的反应才会如此大受动摇。
浪江的样貌转换为春分大人。某种神秘的力量,让她的脸孔、头发长度、乃至体态都看起来像是春分大人。
这就是春分仪式。能将祖先的灵魂召唤至媒介体身上的术法。与巫女不同。能够改变视觉下之外观的这个仪式,堪称为奇迹之术。
春分大人缓缓睁开眼,目睹遥佳身影后惊讶地瞠目结舌。
「……难不成你是……遥佳?」
「春分大人?」
遥佳来回瞄向手里的纸张与春分大人。看来尚未体认到这是自己施术的结果。附在浪江身上的春分大人,将手搭在脸上,凝视着遥佳。
「能像这样见面还是第一次呢。真是奇迹。……不,不该这么说。把意志行使之成果唤为奇迹似乎有些失礼呢。」
「没想到竟能召唤出春分大人……」
遥佳愕然地看着元。
「春分大人也是我们的祖先嘛。那么应该符合条件才是。……好啦,春分大人。有事想向您请教。」
听闻元的话语,原本正座着的春分大人悠然地站直身子。长长的发丝滑落,发出唰啦的声响。
「请说。」
背挺得笔直,轻柔地微笑。
元十分认真地提问。
「之前听春分大人提过,自己并非创造转生术的犯人,困难之处在于证明。单一的暧昧行为。可以请您现在于此重现这个行为吗?」
「在这里……?」
春分大人忧虑似地环视四周。元深深点头。
「没错。在大家面前证明春分大人不是背叛者。」
「这样啊。那就没办法了。」
纤细的手指将发丝拢到耳后,露出艳丽的笑容。缓缓走近元。双手放上元的肩头。缓缓将脸逼近。
还来不及开口询问春分大人的意图,元的双唇已被春分大人占据。
炽热与柔软的触感随着呼吸窜入口中。
一阵热潮令人头晕目眩。
元几乎要站不住脚。
随后,她的唇瓣远离。
「本家的家主大人,我深爱着你。不论经历多少时光,即便被困在永无止尽的循环里,即便你早已逝去。」
她充满光泽的双唇持续吐露着爱的言语。
「我绝对不可能危害你、乃至你的子孙。」
真挚的视线投射而来。
现场的人们一阵骚动。这也是理所当然的。
遥佳亦呆愣地微张着嘴。希望她很快忘记今天的事。
面对尚无法从过度冲击中恢复的元,春分大人接着放出更令人惊吓的发言。
「若是这样还不相信的话,姊姊只好让你用身体感受一下姊姊的心意啰?」
「不、不了。我不是当年与春分大人订下婚约的家主。」
元慌张辩解。春分大人的脸亦随之泛红。
「……说的也是呢。这样就变成外遇了。那可不成。」
春分大人害羞似地笑道。
——春分大人是何等地深爱着当时的本家家主呀。
这份感情如此真诚,春分大人绝不可能背叛本家家主。
任谁看了都能得出此等结论。
◇ ◇ ◇
其后,仪式同样由遥佳结束。作为媒介体的浪江多了几分疲劳感,但意识很清楚。恢复后立即向族人们发出指示。元没有听得很清楚,不过大致像是安排通知其他分家春分大人并非背叛者一事。
——浪江的表情有几分僵硬。
元心底生起不祥的预感,随着她的视线望去。浪江正在凝视的是——
(遥佳的母亲——不对,遥佳的姊姊,治美。)
脸上仍是那副朦胧的笑脸。她朝着站在浪江身边的遥佳走去。
元内心紧张不已,默默望着那头。
(遥佳的嫌疑已洗清。亦证明了她不是春分大人,只是一个普通的少女。——然后,治美会如何呢?)
想必事态不会朝坏的方向发展。实际上,族人们投向遥佳的眼神亦与先前大为不同。所以,治美想必也有相似的心境。
元紧张地咽了口口水。
如电流般打上身的紧张感让人很不舒畅。
治美站到遥佳身前,悠哉地开口。
「春天的公主,春分大人。」
治美如是称呼遥佳。
一瞬间,元的胸口涌出大量的热气,不知来自愤怒抑或心寒。
「——愿您今后永保高洁。」
治美的话语令元感觉仿佛顿失了体温。
遥佳那么努力,治美没有一丝一毫的改变。
与先前同样的脸、同样的表情、吐露同等空洞的言语。
而且这次还是当着遥佳的面。
(——简直不可原……)
在元的情感爆发之前,遥佳凛然的声音抢先传出。
「是的,母亲大人。愿春分一族今后永保高洁。」
遥佳貌似毫不介意地微笑着。
目睹遥佳的反应,治美露齿而笑。微微驼着背,踏着悠然的步伐离开房间。
遥佳保持着笑容,一直目送治美远去。
看遥佳那么努力保持精神的姿态,元感觉胸口被揪紧一般。
怎么可能不悲痛。
怎么可能不受伤。
然而遥佳仍然不把脆弱的心境展现于外。不是无法展现,而是想以自己的意志、堂堂正正而行。
周遭的族人们似乎也对两人异样的往来而感到不知所措,房里的气氛颇为沉重。
「……对了。遥佳,你在这边等一下。」
顺利缓和气氛的是浪江的话语。
(突然又怎么了?)
浪江离开房间,很快又走了回来。手里拿着那个包装得五彩缤纷的四方形盒子。
——元认得这东西。
遥佳困惑不已地来回望着浪江与她手里的东西。
浪江将盒子递到遥佳眼前。
「这是给你的。完成那么困难的仪式,真了不起。你很努力唷。」
被交到遥佳手里的,正是元在浪江房里找到的,要送给遥佳的生日礼物。
遥佳微微发出呻吟。
元望着她们俩,忆起某句话。
——我想要的不是春分大人送的,而是母亲送的礼物。
这是遥佳的愿望。一股每个孩子都会有的心情,她却一直隐忍着,好不容易才能化为言语道出的梦想。
遥佳一脸愕然地双手抱住盒子。皱起眉心,抖着双唇。
至今为止,遥佳一向矜持着不输给大人的凛然与坚强之态度。
——即便如此。
眼下的她正不断滴下斗大的泪珠。
这并非源自被幽禁而脆弱崩溃的眼泪,亦非承受不住孤独而溢出的眼泪,而是充满爱情与喜悦的眼泪。
「奶奶,谢谢你!」
遥佳满脸笑容地用她至今最小孩子气的声调如是说道。
◇ ◇ ◇
真是漫长的一天。离开遥佳家后,元在兔子的跟从之下,走在通往大门口、庭院间的小路上。
夜晚深重漆黑,无法欣赏庭院的美丽风景。连提灯的光芒也显得微弱。
兔子走在元前方的背影,与第一次见面那天的光景重叠。
那天,兔子为元的不成熟而抱持不满,甚至将提灯扔到元身上。
与如今悠扬走着的她大相迳庭,当时她激烈的情绪令元大感惊讶。
「本家的人就在前面等着……有什么奇怪的吗?」
兔子回过头,看见元微笑的脸,不满似地揪起唇瓣。
元轻轻挥手应道。
「今天应该不会用灯丢我了吧?」
「您这么希望我扔吗?」
「当然不是。先说好,刚刚那个绝对不是命令。」
我知道。兔子如是回应,回过身面向门口。走了几步后,元又说道。
「兔子小姐,我有话想跟你说。」
「您请便。」
「谢谢你。多亏有你在,我才能让遥佳……」
「真不成熟。」
兔子打断元的话,同时亦未停下脚步。
「请原谅我刻意使用您听得懂的词句。」
(这完全没有道歉的意思嘛。)
兔子背对着元,以比平时更强力的口气说道。
「救出遥佳小姐是您自行达成的成就。我以侍从的身份给予协助,但也仅止于此。解读浪江大人的心绪、并对我下达正确指示,全是您的……」
兔子苦闷似地吐了口气,轻轻摇头。绑成一束的头发随之摆动。仿佛体现了她内心的动摇之情。
「总而言之,您没有必要跟我道谢。」
「不过,要不是兔子小姐的帮忙,我绝对救不了遥佳的。所以还是很感谢……」
「死脑筋。」
兔子一贯毫不留情的遣词,然而这次元强硬接话。
「我真的很感谢你……」
「您再纠缠下去,我要叫人啰。我会哭叫自己被侵犯,然后把提灯扔到您身上。」
「……我怎么可能侵犯你。」
「我想也是呢,哪有人会笨到在婚约对象的家里对侍从出手。就算遥佳小姐还不到能生小孩的年纪,这么做还是太没节操了。」
(又在曲解我的意思了。)
「总之,我的工作并不值得您道谢……」
面对兔子不肯听从的态度,元苦笑着加快脚步、试图拉近与她的距离。
——然而脚下却被卡住。
元差一点没跌倒。由于兔子机敏地扶住元的身子,元才勉强站定。元挺直身子,慢慢离开她的手。害羞似地笑着。
「抱歉,我太粗心了。」
「主人,您没事吧?」
兔子一脸担忧地皱起眉。将提灯靠近地面。
「这一带是石板地,请务必留心脚步。」
藉由提灯的光线,可以见到大小各异的石头铺在地面上。想必是将未经加工的石头,以其自然的形状拼凑并嵌入路面。因此石头与土壤之间的高度多少有些落差。元应该就是因此被卡住的。
「……都是我没事先察觉。」
「哪那么夸张。」
元愕然地拉高音调,兔子仍一脸无法接受似地说。
「一点也不夸张。主人,您听好了。事情就是这样。确实照亮您的脚边就是我应行的工作。」
兔子思索了一会儿,改变身体面对的方向。
「嗯,这样就成了。」
兔子站到元的身边。
提灯温暖的橙色光线投射于兔子与元的脚边。
这样就不会跌倒了。
元与兔子并肩前行。元望着她的侧脸,微微低下头。
「兔子小姐,谢谢。」
「……您再不收敛的话,我真的要喊人了。」
语毕,兔子将视线抽离。脸颊微微泛红。
这是元所见过她最像少女的一个表情。
◇ ◇ ◇
遥佳一事的骚动大致平息,生活恢复平时的节奏。
深夜时分,元走在步道上。突然觉得口渴,本家的冰箱里却没有汽水。虽然可以派家仆去买,却不想用这等小事麻烦人家。由于路灯很亮,倒不觉得很暗。只不过这个时段,路上没什么人。
怀着微微的不安全感,元走向本家附近的自动贩卖机。
想着要赶快买好回家,按下自动贩卖机的柠檬汽水按钮时,背上突然窜过一道寒气。元反射性地闪到一旁,眼角瞥见球棒状的东西挥舞而下。啪当一声闷声传出。
「……哥哥……」
元低声唤道,旦重新执起球棒。自动贩卖机的外壳微微凹陷。可见哥哥使了多大的力道。要是打中可就惨了。元感觉到自己的体温更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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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真不是那么容易打中的呢。不过就算打得中,也没打算取你性命就是了。」
旦语气轻浮地说道。
「你为何要这样……」
听说在证明遥佳并非转生术的施术者之后,旦便消失了踪迹。至今为止,他到底都在哪里?过着怎样的生活?
「当然是想藉此泄愤啊。有必要这么惊讶吗?这么简单的道理都不懂啊?真够笨的耶!」
可能因为受到辱骂吧,元感觉到血液冲上头顶。元睨向旦。
「我也有事想当面问哥哥。为什么要把诗名扯进来,破坏遥佳的仪式?现在连这种事都做得出来。若是真的打中了,你打算怎么处理啊!」
「哪需要处理!……我只是想让元也体会一下。不论怎么做、怎么说、怎么挣扎,办不到的是就是办不到,得不到的东西就是得不到的这种感受。」
对上那双阴沉的瞳孔,元什么都说不出口。宛如沉入深渊的那种阴暗情感,是元不曾有过的感受。因而有股无法理会的恐惧感。
「哥哥,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你到底想要什么?」
「现在的话,应该是元的绝望吧。」
旦干脆地宣言。
「什么都不知情的时候很好过对吧?可以寄托在希望之类的无形事物之上。你也赶快走到我这个地步吧。毕竟我们是双胞胎,结论肯定相去不远。越是明白更多事实,越会明白,这里是个无止尽的地狱!」
「我听不懂你的意思。」
「也是呢。因为你还什么都不知道啊。」
彻底没有想要倾听元的想法的意思。兄长的此等态度令元无言以对。旦用球棒指向元。
「……我来替你预言吧。元肯定也会放弃的!毕竟我跟元出生同源。」
「所以哥哥是不想承担家主的责任才逃走的吗?」
「责任?哈哈哈。若只是那么轻松的事,有什么好逃的?」
旦睁着眼讪笑一阵后,继续说道。
「我只是想当个正常人。」
旦的表情严重扭曲。
「我终于理解妈妈的心情了。……当年妈妈以爸爸的女装癖为由,宣称已经生了两个儿子应该够了,便毅然离家。刚开始,我认为妈妈太过脆弱,不想变成像她那么没用、完全不为族里着想的人。」
旦握紧拳头放声大喊。
「但是母亲才是对的!是我太小还不懂!……这种家庭,没人待得下去。」
眼见旦突然变得亢奋,元不知该作何反应,只能维持沉默。
「总有一天你也会体会到的!包括爸爸、家人、族人,每一个人都疯了。不想跟他们一样疯,想要逃避的话,就逃走啊。」
(每一个人都疯了?)
执拗地将遥佳唤为春分大人的治美,身为亲生母亲却以祖母身份看顾遥佳的浪江,于此状况下被冤枉且扔进牢里、承受如此残忍对待、得知实情之后仍平淡应对治美异常举止的遥佳。
——以无所谓似的态度,达成一般十岁孩童不可能办到的行为。
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揍了旦。
「……咕呜。」
元俯视着发出呻吟被打飞落地的旦放话。
「哥哥要怎么误会我都没关系,但是刚刚那句话请你收回。」
遥佳是以何等心境与她的家人来往的。即便身处于艰苦的立场,仍然维持住自己的矜持。
遥佳的母亲又是怀抱着何等苦处与遥佳相处的。
把这些心境用一句疯狂作结论,元不能接受。
「我不会跟哥哥一样!」
旦低声哀号着逃走了。元望着兄长的背影,暗自下定决心。
(我绝对不会放弃。)
若说转生术替全族带来不幸,说它是扭曲现况的原因。那么我一定要找出创造转生术的人,解除这道诅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