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个结尾
“没想到,你居然会做出这种事”
贱民墓地已被漆黑的红色包围。
躺在地上的黑衣男轻声嗤笑,似乎是在自嘲。
被莉迪的头发绞断的手脚已溃烂变色。如此严重的伤,即便是喝了蜜虫,也几乎难以恢复。
“你明明是为了杀死宿主而奉献了一切……”
“黑衣服的”
“杀了我吧。我已经无法回到猎花人了。惩罚任务,不成功便成仁”
不成功,便成仁。如果黑衣男还有身为蜜虫服用者的价值的话,恐怕就会被派上别的用场了吧。
他的目光仿佛放弃了一切一般,显得极为畅快。
鲁卡感觉胸口一阵刺痛。
——这就是、我吗。
这便是自己曾经将会迎接的未来——在与莉迪的厮杀中渴望着缓慢的自杀的样子。
失去了通往其它未来的道路,就这样默默无闻地死去。
他不愿这样。至少也要留下一个印迹。
“知道了。看在你是同事的份上,就让你死得痛快一点吧”
说出这句话时的心情十分微妙。黑衣男没有回答,鲁卡以为他无视了自己的话语,然而过了许久,黑衣男从鼻子中长出了一口气。
“同事、啊”
似是苦笑,但声音过于沉重。
因为没有别的道路可以选择,所以只能像现在这般活着。道路的尽头必然是死亡。
他的脸上是完成了漫长的工作踏上归途的表情。
抱住莉迪的时候,鲁卡一定也露出了与之相同的表情吧。
“好了,杀了我吧”
声音中充满了平静。面对终结,内心极为安详。
鲁卡的心中一阵刺痛,险些流下眼泪,但他觉得那是一种污蔑,所以忍住了。
他将长剑刺入黑衣男的左胸口。
插在胸口上的剑,仿佛一个墓碑。
在向并非神灵的黑衣男祈祷后,鲁卡转过了身。
只见莉迪站在那里,着装酷似娜塔莎。
被箭射穿的部分、被砍断的手和眼睛,都用撕裂的衣服包扎着。看来是用完好的那只手和残留的一缕长发处置的。
“辛苦了”
她的口气一派轻松。
“莉迪,你就不能说点别的吗?……能站起来吗?”
“哪能那么快就治好。脚估计要五天吧。眼睛的话,这个样子也不知道要花多长时间”
“那么重的伤,治得好吗”
“反正我是能治好。别的宿主就不知道了”
鲁卡将到了嘴边的话咽了下去。
他回想起那天看到的、将花开放的宿主。她也有着两只手,两个眼睛。
明明是因为这件事,鲁卡才确定了自己的行动方针,但他却一直不愿回想起这件事情。他只是将从中领悟到的道理作为今后人生的信条而已。
现在的话,应该能够正视了。
“这个样子,还是快些逃跑比较好吧”
莉迪嘟囔一句。
只要在这座城市里,宿主就难以摆脱猎花人的追捕。
若得知她负了重伤,他们想必会立刻展开狩猎。
“也是呢。逃吧”
“那就拜托了”
莉迪伸出双臂。
“我走不动了。也看不见路”
“……知道了,帮你就是了”
鲁卡抓住她的手,背过身来蹲下,莉迪便将身体靠了上来。
感觉很轻。这似乎并不都是假花的药效。传来一股血腥味、花的气味、还有闻不出来却沁人心脾的芳香。后背上感到一股暖流。
“要不把你放到背篓里面吧”
“我就要这样。这样好”
“那行李怎么办”
“靠你的毅力了”
“我说你啊”
鲁卡背着莉迪,将背篓里的食物拿掉了一些,腾出了一个可以坐的地方。
算上莉迪,这些行李对于一个普通人来说有些吃力。鲁卡想要趁假花的强化药效还未退去,迅速离开这座城市。
“呐,莉迪,我想讲点故事。讲我变成这个样子之前的故事。虽然你可能已经调查过了,但是我还是想亲口讲一遍”
鲁卡第一次产生了对别人讲述自己的故事的念头。他想要将其作为踏入这条道路的责任,与稍嫌过重的行李一同肩负。
对于这个决定,他感到了久违的快慰。
后背上似乎传来了一阵点头的震动。
二 另一个结尾
迷宫般的道路两旁,用石头堆成的小堂(译注:原文「小さな堂」,「堂」指用于祭拜神灵的建筑)整齐地排列着,用铁栅栏隔开,每一小块地方对应一个家族的墓地。
虽然整个墓园是由人们共同管理的,但家族的墓地则是各自独立负责。没有人打理的墓碑,就会枯朽腐烂。
鲁卡默默地继续擦拭着冰冷的石碑。
从泛白的山头吹过来干燥的风。葛兰这个时候早已需要防寒服了,但乡下的风十分温暖,正在干活的鲁卡甚至热得脱掉了上衣。
将网眼粗大的布扔进竹筒里,洗净拧干,然后继续擦拭。
天色仍然很早,田里还没有耕作的人影。这个时间段没有人会来到郊外的这片墓地参拜,周围充斥着死亡庄严的宁静。偶尔会从远处传来山鸡的叫声,但这反而凸显出静寂。
不知响了多少声的鸡叫,鲁卡终于停下了手中的作业。
擦了近一个小时,能擦掉的污垢都消失了,然而墓碑石上仍然满是雨滴蚀刻的痕迹,怎么擦都擦不掉。
——不会消失的啊。
然后,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明明已近冬季,呼出的气却并没有凝结成白色的雾滴,也无从得知它究竟是落到了地上,还是升到了天上。
在袖子上草草擦了一下湿漉的手,然后抓起脱掉的上衣,翻找口袋。
他拿出了三个小小的圆形烘烤点心,上面载有褐色的水果。
鲁卡将其放置在石堂中。
那并不是给人吃的,而是这个地区自古以来在特殊的日子里供奉给死者的。鲁卡昨天在附近的街上买到了。
恐怕是十年来第一次经人打理的石堂,现在看上去还像点祭奠死者的样子。鲁卡静静地低头看着眼前的这幅画面。
在来这里的路上一直在想应该说些什么,然而站在墓前,嗓子却挤不出哪怕一句话。
万千的思绪,只言片语又怎能奈何。
他只感受到无边无际的沉重。
“啊啊……”
他发出一声嗟叹,但并没有什么意义。
然后,鲁卡便转过身,静静地离开了。
————
“好慢!”
一推开门,鲁卡便看到有一只手指在指着自己。莉迪一副闹别扭的表情瞪着他。她没有穿室内的便衣,而是穿着新买的旅行大衣。
鲁卡出门前还仍显严重的眼睛的伤口如今已然痊愈,硕大的眼中燃烧着红色的光芒。头顶上仍然是帽子一般的绿叶,以及曾得到鲁卡赞赏的鲜红的假花。被黑衣男割掉的头发也已经再生到几近腰部,速度超乎寻常。
“不是说好来回一趟要两个礼拜吗?”
“我不就晚了一天而已嘛”
短短半个月不见,狭窄的房间内便已乱得不成样子,鲁卡惊异于她居然还能如此堂堂正正地指责他。
下午灿烂的阳光毫无阻拦地透过敞亮的窗户照射进来,被照亮的床上到处都是烤串的竹签,床头柜上则是堆满了书,看来是去过了图书馆。房间的角落里则是拖下来随手乱扔的换洗衣物,室内虽然拉了几根线用来晾晒衣服和内衣,但只能徒增混乱感。
普尔伽这座城市是一个相当大的贸易都市。许多从南方来的宿主都会在这里停留,可以说这儿是宿主能够在街头自由行走的最南端的城市了。
“钱还够吗?”
“足够了。……看来,你已经祭拜过了呢”
“啊啊”
莉迪问道,脸上是一片灿烂的笑容。对于鲁卡的变化,她比本人都显得高兴。
把莉迪安置在这座城市里,花了两个星期,回到曾经逃离的故乡。
谈不上感觉一身轻松——就这样解决了所有的问题然后再把它们忘掉是不太可能的。他感到肩上的重担要把骨架压碎。然而,心中并不是只有负面的情绪。他觉得自己似乎能够昂首挺胸地向前走了。
鲁卡明白了,到头来自己还是对宿主一无所知。
但正因如此,现在他必须要去了解宿主。……不,是鲁卡自己想要去了解。
然后,再通过某种形式,与无法再见的家人、还有死在自己手中的宿主的生命连接在一起。
虽然那并不是用赎罪这一简单的词语能够描述的道路,但他也只能走下去。
因为至少,那不是需要他孤独一人走下去的道路。
“呐,莉迪”
鲁卡坐在房间中仅有的一个圆椅子上,莉迪便与他面对面地坐在了床上。
“接下来要去哪里?”
“是呢……”
栗色长发的一部分卷曲起来,从倒塌的书堆中抽出了日记本。灵巧的发梢将其打开,递到把双臂抱在胸前的莉迪面前。
“如果鲁卡没关系的话,我想让你陪我回一趟老家”
“回老家?”
听到这一与宿主几乎无缘的单词,鲁卡不由得惊叫起来。莉迪瞪了他一眼。
“用不着那么惊讶吧。老家是指我变成宿主的地方”
“什、什么嘛,是那个意思啊”
“不过也并不是普通的老家。说来话长……不过,去看了就知道了”
卖完关子之后,莉迪露出恶作剧般的微笑。